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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若天道未曾赶尽杀绝

    南扶光嗓音沙哑, 充斥着冷漠。

    与不远处鹿桑惊叫的尖锐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师父!”

    拖着一条重伤的腿,云天宗小师妹像是在演什么催泪戏剧一般一瘸一拐地往宴几安这边奔来——

    直到从天而降一个金色的鸟笼结结实实将她罩在里面,挡住她往这边来的步伐!

    那动静太大,南扶光便回头看了眼, 只见那条从她剑中钻出来的苍龙盘浮于上空, 得意得像是一条逮着兔子的猎犬。

    若是那相比之下不成比例的爪子够长, 它可能得插个腰。

    “……”

    只投去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抬手擦掉下巴上还带体温之血,南扶光垂眼看了眼指尖血液,正欲随意在身上擦掉……想了想,手拐了个弯, 干脆在宴几安自己的衣襟上有些粗鲁地擦掉那抹红痕。

    身下的人良久未动。

    压在其胸前的膝盖使力, 撑着长剑剑身, 南扶光正欲从身下那人的胸前爬起来,就在这时, 手腕被略微冰凉的纤细手指以极大的力道一把握住。

    南扶光微微一愣, 抬起头便跌入因强忍痛意而明亮的眸中, 化龙时龙瞳的琥珀色尚未完全散去,他面色苍白,乌黑的发丝凌乱——

    记忆中,宴几安似乎总是高高在上,矜贵清冷, 自持云上仙尊身份又好像被牢牢的钉死在这个身份上,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活着只为苍生, 为沙陀裂空树,以至于几乎抹灭扼杀了自己的人性……

    她几乎没见过他像是此时此刻这般,迷惑且脆弱的样子。

    “日日, 我……”宴几安道,“鹿桑刚才受伤了,她再也受不起你哪怕一剑,我不能不管她,她必须要从败者组顺利进入「陨龙秘境」。”

    他声音响起时,南扶光愣了愣。

    “她不是你的对手,这场比试她本就必败,但她不能因此受伤。”

    南扶光自认为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让鹿桑与宴几安锁死、龙凤再续前缘、救沙陀裂空树,得三界六道歌颂赞美。

    然而当听见宴几安如此理所当然地跟她解释,小师妹如何重要且柔弱不能受伤,这般那般冠冕堂皇,她才反应过来——

    她错的离谱。

    原来她不是什么要拯救三界六道的大圣人,所以此时此刻听到宴几安的解释,她非但没有释怀,相反的有一股浓烈的怨恨在胸腔蔓延,通过心脏输送的血液传至四肢……

    若着股怨气带着毒,那么现在,她五脏六腑应当都被这毒液粹得发黑,发酸。

    “一,方才把她锤进土里时,我停手了,你长了嘴,就去问问是不是她才是不认输想继续斗到底的那个。”

    南扶光道,“二,这不是你用金属性的锁链将我锁起来,像狗一样拖拽的理由。”

    凝聚如冰的长剑在南扶光掌心拂过的一瞬“哗啦”一声消散,与从宴几安手腕处喷涌而出的鲜血汇聚作一摊流淌而出——

    南扶光收了剑柄,轻易便挣脱了他的桎梏。

    宴几安自己撑坐起来。

    在南扶光来得及反应过来前,他那边已经被血污污染至看不清原本袖色的手背动了动,被血污染红的白皙修长的大手从后贴住了她的腰。

    被刺穿手腕之人像是感觉不到痛,肆意将那血手印沾满南扶光身上的白色道袍,而后稍一用劲,将即将脱离他的少女揽向自己——

    南扶光跌在他身上,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

    云上仙尊冰凉的鼻尖扫过她颈脖,深深埋入她的颈窝。

    在最后的一刻,南扶光只来得及看到他眸中的琥珀金光骤然退散,他双眼发红,气息沉重,连呼吸都有了粗重的鼻息音。

    ……

    苍龙不知何时于头顶消失。

    南扶光总觉得它又没完全消失,从背后很远很高的地方仿若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那目光无甚温度甚至带着一些危险的气氛,但她却莫名相反地觉得很安心。

    ——原来这辈子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此时此刻埋首于她颈窝之人,好像褪去了一身的称号与地位回归成为了一位普通的凡人,他紧紧地抱着她,不执一言。

    身体亦在不明显地颤抖。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无论如何无法挽回的事,这世界上也有事物能让衣袖不染尘的云上仙尊,体会到恐惧。

    “好了,师父,出的洋相不够多吗?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师门的笑话呢。”

    南扶光没有推开他,只抬手拍了拍云上仙尊僵硬的肩。

    “莫再让我觉得连师徒都没得做。”

    然而压在她腰上那只手仿若不知疼痛,闻言,只是无声加大力道,仿若要将她揉入怀骨胸腔。

    南扶光被勒得发出一声短暂喟叹。

    “宴几安,打个商量。你我就到此为止,行不行?”

    ……

    这一日,渊海宗的演武台被破坏的不成样子,选拔赛不得不中途暂停,择日继续。

    但对于糟蹋演武台的罪魁祸首们,却无一人有任何怨言,他们看到了太多该看到的或者不该看到的东西。

    演武台是上午拆的。

    舆论是午膳前炸裂开的。

    几乎是南扶光前脚刚刚离开演武场,人们便七嘴八舌利用手表一切的可传播信息工具,口口相传这场渡劫期级别的世纪大战,开口便不可避免地提及那把宴几安真情实感摁在地上的苍龙——

    可惜没人知道那条龙是怎么回事。

    毕竟说好了云上仙尊就是三界六道最后一条真龙。

    「云上仙尊是最后一条龙这件事不会有假,所以那个东西只可能是长得像龙的生物,你懂吧?蛟啊蟠啊也很像龙,但不是……它可能是深渊古兽。」

    不明来历的生物一缕打为“深渊古兽”,就好像深渊是什么不明生物专属垃圾桶。

    「宴几安是镀了鳞的真龙,你见过比真龙还粗一条的蛟?」

    见过啊,刚才。

    「道理我都懂,所以到底为什么那么粗?」

    都说了深渊古兽,它们在深渊无敌手不干活,长得胖点有营养点很合理,还有你怎么又开黄腔。

    人们津津乐道地猜测,连带着之前南扶光骑着不知名毛茸茸巨兽怼翻古生物研究阁的高塔、在大日矿山召唤不知名九尾火狐的壮举被一起挖了出来。

    于是从“最厉害的三界六道第一女剑修”、“最合适做器修的天才剑修”之后,她又多了“深渊御兽师”的称号。

    最后剑修、器修和御兽师几乎为了她的事当场开始扯头花。

    然而闹成这样了,却没有人对这场闹剧最后,那最值得提的一幕过多讨论……

    不是人们没兴趣,实在是该话题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过于感情色彩丰富的狗血。

    根本没有可以正大光明公开讨论的场合。

    这种剧情留给神奇的《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当然是最合适的场合。

    而不负众望的,《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也是反应最快的,甚至在演武场内,被医修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宴几安都还没来得及完成止血前,版块就出现了这样的主题——

    【楼主提问:本人去年与师妹争夺宗门第一器修的称号,因我入宗门早修为高,开炉前一日长了眼的都知道我赢定了。结果开炉当日,我那有些偏心宗门小师妹的道侣号称走路没看路掀翻了我的鼎炉……虽然事后道侣认真给我道歉了,看上去也很后悔的样子,但今日突然想起,依然如鲠在喉,请问道友们我该怎么办?】

    帖子已经发出,就飞快起了高楼。

    「分,下一个。」

    「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男人走路不看路?用叽叽走路才能不看路?能怎么办,当然是剁了他叽叽!!!!!!!」

    「亲亲您好,您知道我们一般是劝分的。」

    「………………楼上道友,您反应好快。」

    「笑死了,娘的,为了讨论点八卦大家都好努力!」

    「这码打得……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还在想一年前的事现在才想起来发帖问是不是有病,狗到处乱撒尿你隔半柱香才给它一巴掌它都得觉得委屈,更何况男人?」

    【楼主:引用楼上狗撒尿举例的,爽就爽在当下那一巴掌人家还真甩出去了……】

    「斯认为甩的不够狠,目测下次还敢。」

    「还不够狠吗,狗嘴都打歪了吧——剑修的手腕多重要,哪怕对于渡劫期来说凡体损伤完全可修复但当时也是那血都快流出成河了?」

    「在现场,医疗组,确实血流成河,组长魂都快吓飞了,那位嘴巴里还在说“没关系”,我的个道德天尊在上,他是不是没有痛觉?」

    「渊海宗弟子也来表示”流成河了”属实,后来我们擦了一下午没整干净,还是我们宗主说算了不搞了就这样吧(摆烂.JPG)。」

    「好多现场的,你们是我在渊海宗唯一的人脉!」

    【楼主:啊所以,眼瞧着我道侣被扇,当时我那迷人的小师妹怎么样了?谁帮我回忆下。】

    「楼主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了,当楼主突然让我们帮她回忆!」

    「没怎么的,就哭呗,腿折了,但不严重不影响下一轮败者组继续发光发热……也是被医修弄走了,一直在说“对不起”。」

    「也是哈,光明正大选拔赛你说你摇人干嘛呢?」

    「慌了呗。」

    【本回复被楼主添加为首楼高亮】「不是你们到底在讨点什么鬼东西?主持正义是《沙陀裂空树》法律法的职责,我们只是狗血的搬运工!

    为什么这其中最妙的一幕你们是一点不提:没有哪条狗在你给了它一血流成河的大嘴巴子后还能咬着尾巴扑上来拥抱你——

    但如果是一条龙的话,可能可以。」

    【楼主:楼上道友……呃呃呃呃呃最后一句话我要复制黏贴下来发双面镜动态。】

    【楼主:扶光仙子果然已经是next level。】

    【楼主:所以我建议干脆南扶光那半区的名额重新打过,然后单独给她一个名额……毕竟这样搞谁还敢跟她上演武台?这位根本就是脱离我理解范畴内的金丹期,颠起来渡劫期都骑在身下当猪扎,太猛了!】

    「楼主你怎么点名了?」

    「这贴保不住了。」

    「道友们下个贴见。」

    而后过了片刻,果然这疯狂起高楼的讨论就被删的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楼主与那位高呼“用叽叽走路不看路当然就该被剁掉叽叽”的道友,喜提禁言七个节气,这就意味着她们今年连“新年快乐”都只能憋着,说给自己听。

    ……

    如果这帖子里讨论的热火朝天的道友们知道他们的讨论已经被正主看见,恐怕会兴奋的昏过去。

    南扶光确实看到了。

    她前脚刚回到住处,尚未来得及坐下给自己倒一杯冷茶,下一瞬桃桃就冲破了她的房门,捧着《三界包打听》邀请她看路人绝妙发言——

    当确认南扶光没有错过顶置那一则回复后,她也很激动地握着南扶光的手,星星眼:“您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在您与云上仙尊这个西皮里脱粉回踩,速度在整个云天宗只能说二师姐第一我绝逼是第二,但今天有所不同——你扎穿了一个剑修的手腕,他却用沾满血的手抱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超爱!!!!”

    南扶光任由桃桃在她耳边上蹿下跳,等她喊够了冷静地提醒她:“宴几安确实当下没掐死我,但不代表他以后不会抽风翻旧账。”

    “他不会的他不会的这一次我肯定他不会的,你走的那是头也不回当然没有看见隔着人群汹涌他看着你背影的眼直到你彻底消失不见——”

    好,还押韵上了,就差唱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恨?你以为我现在手上全是谁的血?”

    桃桃愣了下,低头一看被自己握在掌心的手,看见其上已经干涩的血迹斑斑,尖叫一声瞬间弹开三丈远。

    南扶光:“……”

    无论如何,南扶光将剑刺穿云上仙尊手腕这件事还是显得很出格。

    四舍五入这行为等同于弑师。

    放到伦理道德那一个课题的话,理论上属于天理不容。

    但南扶光并不在在乎,毕竟是天理先不容她,一个人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才会被占着道侣名号的师父大庭广众之下用锁链拴起来当狗拖……

    她当时被吓惨了。

    一只手被狗链牵着,不远处是握着伏龙剑单打独斗根本打不过她的鹿桑。

    就算鹿桑真没想趁火打劫的意思,那般众目睽睽之下,她以为自己会死。

    那一幕,想看响起依然觉得窝囊又充满了怨毒。

    这导致她匆忙离开演武场时途中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话,当以鹿桑为首的人群一窝蜂地扑向血流个不停的云上仙尊时,她逆着人群离开,头也不回。

    正好这会儿桃桃来了,她便指挥她帮自己弄热水准备沐浴更衣。

    站在屏风后,温热的水蒸气扩散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南扶光这才看见自己的一身道袍已经狰狞到完全没法看,上面沾的龙血量可以直接扔给药阁的道友用来入药的程度……

    举着报废的衣服,屏风外面的桃桃再一次感慨了云上仙尊虽然操作很迷但他确实像被下了蛊,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他可能可以为了南扶光连种树大业都放弃。

    蹲在浴桶里的云天宗大师姐听得白眼连连。

    桃桃又夸奖她今日赢得漂亮——就像是总算想起了这茬,她们聊了聊那条助南扶光逆风翻盘的苍龙,就连召唤其之正主都云里雾里,所以当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现在渊海宗一半的男修被你离谱的实力折服,另一半则变态一般迷恋你刺穿仙尊手腕时的疯批。”

    屏风外,桃桃懒洋洋地捏着术法试图拯救一下那血渍斑驳的道袍。

    “当然也有一些被吓成湾仔码头的……嗳?”

    “嗯?”

    “所以作为普通凡人,你那么凶,那个杀猪匠对此怎么说啊?”

    桃桃随口一问,然后奇怪地立刻感觉到屏风后安静了下来。

    里面肃静一瞬后,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声像是坐在浴桶里的人猛地站了起来,桃桃茫然地转过头,就看见南扶光迈着湿漉漉的长腿急匆匆往外爬。

    南扶光成功地把宠物落在了演武场……

    准确的来说是宠物团队。

    具体内容大约是一个杀猪的以及他的三头小猪。

    好消息是她不用帖寻宠告示。

    坏消息是她可能需要贴一张公开致歉告示。

    他肯定,超级,超级,无敌,生气。

    ……

    赶在黄昏前,南扶光急匆匆换了身衣服去找那被她撇下的男人,在商业街街尾看见冷清无人的馄饨摊,上面挂着“今日暂停营业”木牌。

    和她一样呆若木鸡站在那的还有几个路人。

    “哦今天馄饨摊不营业啊?”

    “是哦摊主早就通知啦,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所以不能来营业。”

    “什么重要日子?娶妻生子还是好大儿考上「翠鸟之巢」状元?”

    “是「陨龙秘境」选拔哩!他说他得去看看。”

    “这也看?干他屁事哦,看彩衣戏就算了他咋啥玩意都乐意看?”

    “鬼知道咧!”

    “……”

    南扶光的眼皮子一阵乱跳。

    无敌的内疚在这一瞬袭击了她。

    最终在记忆中那杀猪提过一嘴的住处找到了他。

    没有吃闭门羹。

    房门被轻叩后不出片刻从里拉开,隔着门槛,寒风吹过使得屋内带出的暖气尤为具有存在感。

    暖风夹杂着皂角的香以及跌打损伤膏药的味道,南扶光踮了踮脚,抬起头视线从来开门这人结实的胸膛一路向上,路过他放松的下巴弧线,轻抿的唇角,最后定格在他高挺的鼻尖上。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藏在道袍衣袖内的手崩溃地抓了抓,在来得及为自己把他丢下猛虎道歉之前,她张口先问的是:“怎么了,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脑袋上空,有一段时间陷入了沉默。

    当南扶光忐忑不安地终于把视线上移望入男人的眼睛,却看见他微微弯起眼,云淡风轻道:“被碎石砸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闹出多大动静……但不严重。”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开了身子,让开一条能够让南扶光进屋的通道。

    那通道不宽,抬眼望去,可以看见一张腐朽破损的瘸腿桌子,上面放着个双面镜和一些沾血的纱布。

    再后简简单单一个榻子,棉被拉开了,棉被上有三只小猪在热闹地拉拉扯扯,乱踹、咬耳朵、踩尾巴,闹成一团。

    南扶光跌跌撞撞地迈过门槛入内。

    她听见”嘎吱”一声,木门在自己身后被关上,冰冷的风雪被关在门外。

    夹杂着药味和身后男人身上特有气息的暖气笼罩了她。

    从方才开始冰冷至有些僵硬的四肢开始回温,她好像刚刚从摩天界摸爬滚打终于回到妙殊界的凡人,此刻,奇妙的有一种得救的感觉。

    “你从哪来?住处?沐浴了?”

    身后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由远而近。

    头发被撩起一缕,很近的距离,站在南扶光身后那人“咦”了一声,开始絮絮叨叨地问她怎么头发都未绞干就着急出门,现在都快结成冰了,明明之前才用实力证明哪怕是金丹期修士也会病得一塌糊涂……

    南扶光转过身。

    男人的声音在她狠狠撞入他怀中时戛然而止。

    小猪仔们哼唧唧的吵闹声也是,冰雪风声也是,外面的嘈杂之音也是……

    谁说那场由心引发的大病一场什么都没有留下呢?

    当她张开双手拥抱他,自然而然地便用胳膊攀上他的脖子,那力道之竭力,仿若溺水之人抱住从眼前偶然飘过的一段浮木,一线生机。

    站着的姿势有些费劲她便踮起脚,踮起脚还是有些差距她干脆踩在他的脚背上再踮脚……毛茸茸的发顶扫过下巴,曾经数个日夜以如此这般近的距离鼻息混淆。

    男人抬手——

    手落在她的手肘。

    一路滑落向下。

    略微粗糙却温暖的拇指腹若有似无地搭在她的手腕处,仅摩挲两次。

    “还疼吗?”

    被冰冷的锁链禁锢、拖拽、吊起的冰冷与屈辱在这一刻仿若真正的被驱散了。

    将被冻得快僵掉的脸埋入他的怀里,她沉默着,以微弱又小心的方式,像个小偷偷偷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这是怎么了……我好像是跟在你离开演武场后才离开的吧?”

    近在咫尺的胸腔震动。

    “怎么搞得你才像是被留在原地的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可怜虫?”

    “……”

    “嗯?”

    “别说话。”

    闷闷的声音从他怀中响起。

    男人的嗓音染上了笑意,他说,哦。

    ……

    若天道确实未想对她赶尽杀绝,那必然是至少还为她留有一人。

    此刻就在她的跟前。

    第122章 他束手无策

    南扶光怀疑宴几安可能难得长了耳朵或者长了脑子, 又或者是她对他说“到此为止”时因为大家都很崩溃所以语气沉重且严肃,总之这一次,他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不再自说自话地凑上来跟她做无谓的道歉或者是捧着凤冠霞帔直接强娶她过门,当南扶光安静了几日、几乎有点不习惯生怕他在给他憋个大的, 这时候, 是那杀猪的提醒了她:好几日没见到你那个师父了, 我有点不习惯,这算不算犯贱?

    南扶光心想不习惯的何止你一个,但我不承认我犯贱。

    然后很快的,她有些无语又放心地发现, 连续几日没出现并不是在准备搞什么大动作创死她, 只是因为这一次, 云上仙尊有了不同的反应:他在躲她。

    具体就是在任何公共场合只要她到场的一律都没看见宴几安,而在别人的认知里, 云上仙尊有正常出席任何需要他出席的场合。

    最绝的一次是早课时间, 南扶光一脚迈入渊海宗的书院, 正巧看见云上仙尊匆匆离去的背影,最前方的桌子上,他誊抄的剑谱刚起了个开头。

    总不可能是尿急。

    “非常莫名其妙。”南扶光评价。

    “确实莫名其妙。”桃桃赞同,“我都有点鬼打墙了,你们到底是谁捅了谁一刀来着?”

    “……”

    “也可能是怕你在跟他郑重其事地说一次‘到此为止‘。”桃桃云淡风轻道, “你知道的,人总有不同的雷点, 也许仙尊对这四个字就是天生过敏。”

    “……”

    一段时间内曾经有人对南扶光指指点点, 崇拜又恐惧的那种。

    非常好笑的是有人真情实感地到处问是不是和女剑修谈恋爱不乖的话,很有可能最后会被她切掉子孙根——

    南扶光一个人害女剑修风评被害。

    ……

    再次见到宴几安是渊海宗终于将演武场修葺完成,「陨龙秘境」选拔得以继续。

    南扶光进场的时候获得了渊海宗以及「翠鸟之巢」负责维护本次选拔现场秩序的工作人员无限的注目礼, 就好像上次拆房子是她一个人的一样。

    此时感觉到高处有一双异样的目光过分有存在感地落在自己身上。

    南扶光抬起头,就看见远处很高的评审台上,在她眼皮子底下失踪了许多日的云上仙尊坐在那里,远远的望过来。

    那是一个距离参赛者入口远到哪怕身为修士也不可能听见南扶光说任何话的安全距离。

    云上仙尊今日未着道袍而是比较正式的罩衫,一双手自然交叠放置于身前,持剑手手腕处还缠着醒目的白色绷带——

    渡劫期的修士身体已经几乎去凡体化,普通外伤几乎隔夜便可愈合。

    但南扶光那日造成的贯穿伤没有留任何余地,那伤势非同小可,换作任何一个剑修受这种伤可能会当场崩溃……

    听说这些日子宴几安写字都是非惯用手执笔,《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已经出现了心疼他的声音。

    而此时此刻,宴几安只是安静地坐在那,云天宗宗主谢从也百忙之中出现就坐在他旁边。

    宗主近日往返云天宗与渊海宗之间,对于南扶光来说他此举并没有什么好意外,谢允星命陨渊海宗的事不算掰扯清楚,南扶光这边三天两头拆它宗宗门设施,就差没把渊海宗掀起来倒过来抖一抖。

    只见宴几安从谢从接过一份卷轴。

    当他开始念上面的第一个字时,整个演武场内充数着他平静的嗓音,毫无感情地宣读本次选拔的新增新规则——

    其一:选拔过程中,参选者不得使用当前参赛指定道途之外其他道途进行竞争。

    其二:选拔过程中,参选者不得使用跨境界的对应术法进行竞争。

    其三:限制每场选拔的对战时间为三炷香内,超时根据双方有效攻击招数回合选取胜者。

    翻译一下,大概就是“南扶光你别再召唤奇怪的古兽也不许使用‘无尽焚天剑阵‘更加别想着用锁蓝外挂拖得别人油尽灯枯‘。

    此规则一出,全场哗然。

    观众席上的人们嘘声一片,高呼仙盟是不是玩不起,并且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暴跳如雷的云天宗大师姐……

    宴几安显然也是这样认为,他抿起唇,在身边谢从极其无语的注视中,合上卷轴,重新坐下之前,完全计划外的补充了句:“本规则全程由「翠鸟之巢」兼承办方单独商议制定,仅代表官方态度,与本尊毫不相干,本尊未参与修订与讨论任一环节。”

    宴几安语落,便和观众席上其他人一般同样紧张地看着南扶光。

    等着她怒火燃起,等她大发雷霆,等她至少问一句凭什么。

    没想到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被三条新规则严格针对了的南扶光本人一脸乐观,嬉皮笑脸地转向渊海宗宗主的方向对对方挥手致意,甚至作揖拜礼——

    她一点儿也不生气。

    世界上最厉害的事并不是“参与一场比赛之后大家都夸你厉害”,而是“参与一场比赛之后官方忍无可忍地针对你修改了规则”。

    更何况虽然她没有灵骨也没有合适做剑修的金灵根,但她对自己的剑术很有信心。

    所以当她爬上演武台,面对呼声一直很高的金丹中期“震荡寒山剑”简英时,她昂首挺胸,朗声坦荡,请对方赐教。

    ……

    这是一场气氛完全友好的切磋交流。

    当南扶光使用万剑阵法,将简英逼出演武台时,高处的肖官敲响了比试结束的铜锣,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摘下了简英的牌子。

    彼时,演武台地面完整,铺着的地毯连毛边都没起,那无为门的剑修落回演武台中央,气喘不匀,便见不远处,执剑而立,云天宗大师姐垂眼淡道一声:“承让。”

    手中蓝色的光剑消散,造型奇怪的剑柄收纳入腰间。

    这时候,肖官突然“嗯”了声,缩回了欲将简英姓名木牌掷入败者组木箱的动作,他清了清嗓音,接过了扩音设施,对南扶光强调了一遍:“选拔过程中,参选者不得使用跨境界的对应术法进行竞争。’”

    南扶光转向他:“怎么了?”

    肖官委婉提醒道:“‘万剑阵法’是金丹中期初步接触的剑阵,金丹初期使用该剑阵属于违规。”

    南扶光“哦”了声:“可我不是金丹初期。”

    观众席众人:“……”

    肖官被她气笑了:“扶光仙子,我真的服了您……您抬手就是乱来咱们好不容易想法子制住你,现在改张嘴就是胡说八道这个赛道了是吧?云天宗给您报上来的境界修为就是金丹初期。”

    南扶光道:“我早已金丹中期,只是我宗门众人对此并不知情,我曾说过我金丹中期了,他们很惊讶,那时正是仙盟下令禁止突破境界的特殊时期……为了别吓着他们我又说我开玩笑的,他们信了,以为我真的是开玩笑。”

    观众席上云天宗众人:“?”

    肖官沉默了好一会儿,有那么一刻他想直接颁发一个直通「陨龙秘境」的金书铁券给南扶光——

    进入「陨龙秘境」的剑修并不是不能有十一人,最重要的是现在他觉得心很累。

    他望向云上仙尊——修仙界的规则是,只要有心窥探,那么高境界之人就可以轻易看破低境界之人的具体境界等阶——换句话说,若南扶光升入金丹中期,宴几安身为她的师父,一个渡劫初期大能,不应该也不能够对此事毫不知情。

    然而此时此刻,当众人顺着肖官的目光看向云上仙尊,便见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那。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本尊对此,确实毫不知情。”

    肖官:“……”

    观众席众人:“……”

    南扶光的修为境界有些特殊,除非认真搭脉辩驳,光用看的,谁也不知道她具体境界如何。

    正如她从筑基末期升入金丹初期那日,那日鹿桑拜师礼上,她拒绝了那颗本为她准备的虚木洗髓丹。

    如非她自己亲口承认,他对她修为的长进毫不知情。

    小时候,南扶光会在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通知他境界突破,甚至找他护法。

    长大后,她不再依赖他的护法,只是某日从山门外归来,平静告诉他她已结丹,成为金丹初期。

    现在,她再也未与他透露半字。

    身为师父(甚至未来道侣),对于徒弟的境界突破毫不知情,四面八方投来各种异样的目光,宴几安坐在那,不回应,也是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脚下,渊海宗的医疗组医修不得不再次出动,由领头一名元婴期高阶能人上前替南扶光搭脉确认真伪。

    南扶光从容伸出手,甚至配合地挽起医修。

    谢从自然知道南扶光体质特殊,不容旁人一眼看穿其修为境界的事,但眼下也是比较诧异:“她没告诉你?”

    “嗯。”宴几安歪头想了想,“应当是她习得万剑阵法那日的事。”

    “…………她突然使出万剑阵法,你不惊讶?”

    “惊讶。”

    "惊讶你也没问。”

    “没问。”

    “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谢从无语凝噎地望着身边这张仿若患上面瘫症的俊脸,此时双目未有焦距,不知道魂游天外至何处又忙着作何感想……

    反正应当没有太多愉悦心情吧?

    谢从真诚怀疑哪怕有朝一日南扶光突然宣布自己其实不是人,他也依然是眼下这个德行,一问三不知什么的。

    ……

    「你给我一剑,我对你突破境界一无所知——好他娘的公平。」

    「这就是大佬收徒吗?主打一个毫无师徒情分以及不太熟。」

    「楼上道友说了我想说的,同为剑修,体感我与我宗门那练剑的木桩都能比这师徒二人熟些。」

    「那是,毕竟练自闭了还得抱着木桩唠两句,请求它赐我力量,予以配合,共同进步。」

    「补充下,甚至是道侣。」

    「之前听说某些剑修把木桩当老婆,以前还觉得你们变态,现在看大概是人与木桩在你们看来纯纯都一样,对不起哦:)」

    「【图片】【图片】看看云上仙尊当时的表情……」

    「我只看见他手腕上那夺目的绷带。」

    「以下是我的马后炮:我早就说了大佬只收一个徒弟这件事一听就并不靠谱。」

    「以下是我的马后炮:我早就说了师父就是师父永远别试图把师父发展成你的道侣,这会让你想决裂的时候让一切变得更加难看。」

    「八百万年前其实师徒恋算禁忌来着,只是后来没人再在意这种事…………呃呃呃呃呃呃呃我只能说,有些规矩果然存在即合理。」

    ——【此贴八纯洁,请勿再跟帖。】

    接二连三的事态发展,让人们嗅到一股云天宗赤雪峰剑修师门一脉师徒缘分将尽的气息。

    宴几安知道南扶光恐怕在演武台上使出万剑阵法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要将一切推向如今这般境地。

    她当真要与他再无瓜葛。

    他无法指责。

    他只能看着。

    他束手无策。

    第123章 叫爹

    南扶光与宴几安关系跌入前所未有的冰点。

    这让前不久才在「朝春宴」上信誓旦旦宣布两人三日内择日完成道侣结契(虽然还有南扶光正式记名「翠鸟之巢」这个前提条件)的宴几安多少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被动, 如果他是普通的修士此刻恐怕已经被嘲上天……

    但还好他不是普通修士。

    他是云上仙尊,平日里不苟言笑,还是个渡劫期,所以任何还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不识相到主动凑上前拿这件事嘲笑他。

    他们大概只会背地里叨叨。

    南扶光当然不会跑去安慰宴几安。

    她甚至懒得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就好像她一天到晚不够忙似的。

    南扶光忙着理所当然地杀穿她所在的这个分组半区, 成为了最早也是最快拿到「陨龙秘境」入内资格的那一个。

    在众人倾羡的目光中, 云天宗大师姐接过肖官递给她的「陨龙秘境」开启信物——一枚雕刻成龙鳞模样的共振石, 她表现淡定至显得张狂,语气相当冷静:“谢谢。祝我好运一直在,顺利寻找到「真龙龙鳞」。”

    此话一出,惊诧四座。

    毕竟是个人都知道宴几安想尽办法也要把鹿桑塞进「陨龙秘境」就是为了拿到「真龙龙鳞」精炼重塑根骨, 只有经历过如此精炼, 神凤才能脱去凡胎肉体, 真正的觉醒。

    南扶光要抢「真龙龙鳞」?

    当时面对哪怕是肖官也显得一言难尽的目光,南扶光笑了笑:“我要这个东西也有大用, 所以希望「真龙龙鳞」不止一片。”

    这话说的让人无从反驳。

    理论上抢走「真龙龙鳞」四舍五入就是不想让沙陀裂空树复苏, 这种上升到反社会人格倾向的事当然会遭到众人反对……

    但南扶光坦然地说自己有大用。

    而且事到如今, 很多人都默默觉得长期生活在云天宗赤雪峰一脉师门复杂关系中,南扶光现在有反社会人格也不能完全怪她——

    根据小道消息这云上仙尊不是第一次偏心眼前世道侣了,这搁谁谁不得发疯?

    南扶光语落,收起秘境钥匙后抬头发现很远的观众席上,云天宗小师妹也乖乖坐着、此时此刻红着眼望着自己。

    最近还有一个人最近也对她实行绕道走模式, 那就是小师妹鹿桑,可能终于意识到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导火索, 鹿桑现在并不能够正常与南扶光交流, 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一个简单的眼神对视,她就可以在一瞬眼红得像是一只兔子……

    南扶光怀疑鹿桑完全将方才她许愿「真龙龙鳞」的事看作是在针对她——

    但她懒得解释。

    就像她懒得管宴几安相关的一切。

    这种“赤雪峰师门三人确实在分崩离析”的画风,一直持续到「陨龙秘境」剑修道途选拔正式完成, 仙盟与渊海宗为他们准备庆功宴那日。

    ……

    鹿桑在败者组并不吃亏,虽然腿还是行走不方便但无奈她有神凤的翅膀她会飞,这对“飞起来”和“执剑入阵”基本只能二选一的剑修来说简直是开了外挂。

    毕竟不是人均南扶光,又能飞又能打。

    通过杀穿各种菜鸡、拿到数额优秀的积分,鹿桑排在其他不幸翻车落入败者组的两位高阶剑修后,锁定最后一个进入逆境的钥匙。

    于是在这一晚,“崩溃赤雪峰三人组”无法避免地被强行凑到了一块。

    桃桃建议南扶光如果不爽见到鹿桑或者云上仙尊可以缺席。

    对于次南扶光只是挑挑眉,淡定地表示心虚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不去?

    所以她不仅去了,还拖家带口带上了那个杀猪的——

    理由是没有理由。

    那天拆了演武台后,杀猪的说自己确实受伤,当时有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到他的胸口。

    南扶光闻言当时脸色相当难看,因为她不确定那块从天而降的破石头是她召唤出来的那东西弄的还是宴几安弄的,她好像总是在为不受控制的召唤物各种还债,这让她发誓以后非必要一定少干这种非专业道途的事。

    云天宗大师姐幻想庆功宴能准备一些精致的、能够使人恢复体力的药膳给杀猪的补补。

    因为是庆功宴,大家心情都不错,所以纷纷换上了最好的衣袍前往……看着五颜六色的道袍,依然一身黑如同黑寡妇似的云天宗大师姐十分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正式加入「翠鸟之巢」,否则这种场合她将不得不又穿上那套曾经犯傻时非常向往的礼袍丢人现眼。

    夜幕降临。

    当鹿桑迈过门槛时整个室内安静了一小会儿,云天宗小师妹不知道上哪搞来一套珍珠纱的礼袍,伴随着她脚下挪动,珍珠纱在室内夜明珠的照耀下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幻彩光芒。

    她真的长得很美,白肤红唇,长发乌黑,是那种引人垂怜、毫无攻击性的美丽……南扶光看着身旁一位不认识的金丹末期剑修盯着鹿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不算太意外。

    她用胳膊肘顶顶身后那人的腰:“好看吗?”

    男人原本在低头摆弄一个贝壳里的珍珠形状的糖果,此时抬起头扫了眼鹿桑,就又把视线放回了珍珠糖果上,随口问:“你说衣服还是人?”

    南扶光望着他。

    “衣服还行,但你穿的话我会怀疑你接下来有什么奇怪的刺杀任务要完成……人的话没太注意,她不是一直长这样吗?”

    他说了一大堆,南扶光只听出一个结论:他根本没有审美。

    此时鹿桑抓住了一个大概是认识的人说话,南扶光还算敏锐的听力和辨别口型大概猜到她是问云上仙尊的去向……

    当然啦,天塌下来云天宗小师妹都要挂在师父父的裤腰带上。

    被提问的那人摇摇头。

    鹿桑倒也不失望,仿佛意料之中般,抿抿唇转过身,意外对视上南扶光她反而僵硬了下,嗫嚅踌躇半晌,她主动走过来:“大师姐。”

    南扶光敷衍地点点头,转移开目光,这时候看到一群蓬莱岛的弟子前来蹭饭,她双眼一亮,揪着身边杀猪的凑过去——

    后者无可奈何般顺手将那珍珠的糖果塞进腰间挂着的普通乾坤袋(南扶光给的)中,他尝过了,葡萄果汁味的。

    南扶光把他的手从乾坤袋里拔出来,硬塞给一名蓬莱岛的年轻女医仙。

    小医仙初出蓬莱岛,平日里莫提这般抱住英俊男人的手,就是用膳时坐得近一些都是没有的,她一张脸飞红得似要滴血。

    还是男人先开口问:“请问?”

    他倒是没把手立刻抽开。

    还是那副压根不在意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是男是女的样子,他微微侧脸望着南扶光,只是想搞清楚她又在做什么。

    “把脉啊。”南扶光理所当然,“你最近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吃饭也吃得不多。”

    她话语落下,包括被迫接受男人的胳膊的小医仙在内,她也不害羞了,与周围的一众同门捂唇笑了起来。

    南扶光莫名其妙:“你们笑什么?”

    倒是男人一脸无奈地缩回手:“可能是想提醒你他们不管家养宠物吃饭胃口问题,那是另外的价钱。”

    南扶光面无表情冲他扬起手。

    这时候小医仙才勉强收了笑,再开口说话时温温柔柔:“扶光仙子有何疑难杂症可以去内间请教我们岛主呢……上一次对您的病情束手无策总叫他老人家挂怀,觉得是欠您了一条命。”

    南扶光一听,囧着脸心想哪有那么严重,但还是千恩万谢,一边拖着看上去不太情愿的男人往里间去。

    ……

    诸葛云因为地位特殊所以走到哪都备受尊敬,于渊海宗有一间独立的问诊空间这件事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房门被敲响,上了年纪的医修从内挥手,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时候,站在外面的两个人还在很投入的吵架。

    “我没事。”

    “这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今早的那碗豆浆你倒了一半给壮壮你以为我没看见吗?那么小的一头猪都比你吃的多,你告诉我你没事?再说一遍,小动物要死的前兆就是它们开始不吃饭了。”

    “我不是小动物。”

    “是的。你比小动物都不如。”

    “冬天到了人的食欲是会下降的。”

    “少放屁了,熊都知道要吃饱去冬眠才能不死。”

    “我不需要什么医修。”

    “那不是‘什么医修‘,那是诸葛云……我的个三清祖师爷在上求求你闭上嘴吧,要不是仙子姐姐我你这辈子连蓬莱岛的‘蓬‘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争吵的声音在门开的一瞬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什么人有些沉重且踉跄的迈过门槛的声音,大概是因为被人推了一把或者踹了一脚——

    男人进入地龙烧的很旺的室内时,下意识地被热的蹙眉又很快放松,他挑起眉打量周围的一切,同时南扶光走道他身边,抬手掐了他背上的肌肉一把。

    比石头还硬,这样的人怎么如此中看不中用啊。

    云天宗大师姐迅速打量了一圈厢房内的构造,目光在诸葛云身后禁闭的又一扇房门上好奇地扫了一眼,在意识到现在不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就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

    她俯首作揖,礼貌地与蓬莱岛岛主问候,嘘寒问暖的寒暄之后她表示她已无大碍,今日来是想替朋友问诊。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便滑到了身边人的身上,厢房里其实光线昏暗,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双眸依旧明亮。

    因为不确定蓬莱岛岛主会不会因为不愿意给凡人看病大发雷霆把他们赶走——在诸葛云这吃了闭门羹传出去等同于得罪三界六道所有的医修——她才是真的完蛋了——所以此时此刻云天宗大师姐有些紧张,她吞咽了口唾液,慢吞吞将一缕柔软的发别至耳后。

    深呼吸一口气,她才开始讲身边凡人的情况,讲到在演武场被巨石砸到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多沮丧。

    甚至有点可怜巴巴。

    诸葛云捋着发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在离开云天宗的那一天起就做了一大堆在外人看来完全是骇人听闻的事,也完成了许多成就……

    与那日奄奄一息地卷在被窝里生死难料不同。

    也与外面传闻的腥风血雨不同。

    她的脚不自觉地在厚重的兽皮地毯上摩擦,打转。

    “我说了我没事,只是内伤需要一些静养……”

    “你别说话了吧,除非你现在告诉我你看清楚了砸着你的石头是宴几安弄的,跟我毫无关系,我就不管你。

    否则你就别说话。”

    “哎,那我哪里看得清——”

    “你这个人真的完全不知道好歹,内伤有时候也很严重的,说不定你现在胸腔里打开血就会直接‘哗啦‘一声涌出来……”

    “行了行了你怎么还说急眼了……嗯?你哭了?”

    “没有——手拿开。”

    外面伴随着南扶光声音落下,好像有一阵拉扯的动静,而此时从诸葛云身后紧闭的房门内有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传来,“砰”地一声特别突兀。

    房内一下子安静了,男人定格在弯腰两只手用虎口掐着少女剑修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的动作一顿,与她双双转过头去。

    此时,蓬莱岛岛主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哥受的恐怕不是内伤吧?”

    南扶光“啊”了声注意力迅速转移。

    男人垂眸,长而浓密的睫毛遮去眼中大部分流光情绪,半晌,他放开了南扶光,略微偏过头,意味不明地扫了那老头医修一眼。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一次,男人换上了很淡的语气道:“我说了,我没事。你们修士看不好凡人的毛病,算了吧。”

    说完,南扶光就一脸懵逼地被他拉出了那温暖的厢房。

    ……

    理所当然地被云天宗大师姐臭骂一顿,最后她从骂他活腻了开始数落他阴晴不定,偏执狂,控制欲高的像个变态。

    男人照单全收。

    等她骂累了他道要去茅厕,很快就会回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转身朝外走去。

    渊海宗家大业大,出了晚宴的厢房回廊九转曲折,重门一道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天空阴沉沉的不知道何时又飘起鹅毛大雪。

    男人抬脚往前走,只穿过一个院落又三道重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疾步靠近的脚步声,他头也未回继续往前走,直到被人从后狠狠地推了一把,直接推搡到了墙上。

    背后重重磕在墙上,他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诧异。

    相反他甚至相当配合,在止血草的气息侵入鼻腔时,他懒洋洋地扫过面前横着这人缠着尚未完全包好绷带的手腕,嗤笑一声:“那老头怎么说,就没有叫你也稍微消停一会儿静养——哎?”

    他一声困惑声中,宴几安已经着手将他胸口的衣物一把撕开。

    露出其下缠绕的白色绷带,清晰可见有黑红的淤血散开。

    这么多日,他伤口未好。

    龙爪爪尖会分泌与龙涎所带特殊气味相似的毒,还有腐蚀毒性,是以无论被龙挠或则咬伤,不分活物死物伤口均难以自动愈合,死是不致死,就是很磨人。

    “你——”

    宴几安完好的那边手压着男人的肩膀,在看见他身上伤口以及隐约透出的龙涎气息时,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瞳眸忽然有一闪而过的金光,瞳孔微微缩聚。

    半晌。

    男人抬手,不急不慢地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倒也不急着穿好衣服,任由胸前敞开伤口暴露。

    “嗯,是我。”

    他微笑了下,唇角翘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叫声‘爹‘来听听。”

    第124章 你爹教你做人

    脸色瞬间阴沉, 眼中闪过惊惧,宴几安再一次将面前高大的男人推回了墙上。

    后者背部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未等他站稳,便见那张因狰狞而扭曲的俊脸猛地逼近。

    “本尊早就该猜到是你!”

    他声音变急。

    “大日矿山中, 与我争斗时突然消失的浑天裂空兽;九眼九尾火狐法相;尚有进出禁制"黄泉之息‘却无故失窃;日日如何得以金丹之身抵我一剑一掌;古生物研究阁, 突然又出现在日日身边、毫发无伤的浑天裂空兽;将融合兽全部捕捉阻止它们奔赴献祭的苍古巨树;前日那苍龙……一桩桩, 一件件,全都是你!”

    远不止这些。

    从这个人以杀猪匠的身份来到云天宗山脚下,遇见南扶光的那一日起,他所做的事, 远不止他列举的这些而已。

    宴几安一边说着, 脑海中闪过方才在房间中所见——

    南扶光会为眼前的男人生气、语塞甚至被气哭。

    胸口一点点的伤口尚未愈合便心急火燎拉着他来找蓬莱岛岛主问诊, 她心急到,进门的时候甚至没有仔细分辨出自门后, 有他这个师父的气息存在。

    当她落泪, 男人的手自然而然便伸向她, 抬起她的下巴左右打量,她没有恼怒也没有抗拒。

    乖得像是一只被驯服的野猫。

    额角青筋凸起,宴几安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似要将面前的人磨碎撕咬,在云上仙尊脸上看到怒意盎然这种事并不常见, 而此时此刻,他确实不能自持平日那般那处事不惊的淡漠。

    “你回来了——宴、歧。”

    他压低声音, 一字一顿, 嗓音是从未有过的狠厉。

    背抵着身后冰冷的墙,衣领被气势汹汹地拽住,被人如此咬牙切齿连名带姓地咀嚼过大名, 男人的唇角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看出来你真的很生气了。只是我不是很清楚你在气什么。”

    握惯了杀猪刀的手掌心也有剑修一般无二的薄茧,他抬起手,息事宁人般拍拍面前云上仙尊的手背。

    “从我第一次出现在轨星阁与你交手,我就没想过要瞒着……是你太蠢,这都没认出来,我记得以前我不是这么教导你的,阿麟——”

    “别叫那个名字!”

    徒然提高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话语。

    后者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倒真的也没继续再往下说。

    停顿了下,他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脸上放空了瞬间。

    宴几安觉得这不是要放什么好屁的前奏。

    果不其然,紧接着,他便听见男人用那一贯平淡慵懒的腔调,提出了一个更能叫他火冒三丈的话题:“你该不会是在为日日的事生气吧……?”

    “别——这样——叫她的名字!”

    男人笑意淡了些,心想我取的名字,你仗着记忆不全占了取这名的便宜现在还理直气壮,这不是倒反天罡么,真当老子父爱无疆?

    伸手将握住自己衣领的那缠满绷带的手腕握住——

    肉眼可见的面前之人因为剧烈疼痛脸上的怒意都扭曲了下。

    这云上仙尊倒是硬骨头忍着一声不吭……

    哪怕此时此刻他脸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有些事我们还是要说清楚。”

    当站直了身体,杀猪匠岂止比那云上仙尊高一些许,高大的身形如山笼罩下来,声沉如水,无形的威压铺开。

    “没人逼你对她刺出那一剑又接一掌;没人逼你化作原型盘踞于前世道侣上方对她怒吼;也没人逼你用金属性化作锁链锁住她肆意拖行羞辱……事到如今,她不再为你焦虑,不再担忧你负伤,甚至不再看你,均与我无关。”

    他拉开他的手。

    让那止血草药的气息在鼻腔下于寒风中淡去。

    “阿麟,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了。哭闹也不会再是。别再像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一样闹个不停。”

    眼前这杀猪匠嗓音始终平静。

    却仿若在坦然承认身份后便有了不同的气势与存在感,轻而易举地三言两语,便足够那目中无尘埃的云上仙尊绷紧神经。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看到那双漆黑深邃、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眸子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翘起的唇边带着淡淡的嘲意。

    过去的记忆模糊,但被这双眼睛高高在上地平静注视时,那种深入鬼骨髓的厌恶感,却变得立体清晰起来。

    宴几安生平第一次有了崩溃与令人忍无可忍的压抑感,仿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因此树立炸开,急躁与困惑侵袭了他。

    动了动唇,他正欲说什么,正当此时——

    “你们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恐,自两人身后响起。

    ……

    此时此刻的南扶光是实实在在地脸发绿。

    她就知道这几天宴几安安静如鸡如同一个带着九天玄雷的无尽焚天剑阵高悬于头顶,一旦掉下来就能噼里啪啦把她刺成筛子。

    现在好了。

    剑掉下来了。

    不远处。

    只见那杀猪的衣领大敞,露出大片精壮肌肉以及腹部缠的一圈绷带,数九寒天,袒胸露乳,不知廉耻。

    在他面前。

    道貌岸然的云上仙尊一只手还搭在他胸前,显然那撕开的破布衣服为他的杰作。

    两人挨得极近,南扶光最开始看到他们,被惊得像呆头鹅以至于一声惊呼都发不出时,还能看见那杀猪的面带微笑与宴几安说着什么……

    后者被说红了眼。

    “……”

    好好好。

    南扶光是真的想过一万种宴几安可能报复她的方式,但她真的没想到对方的歹毒程度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愧是云上仙尊——

    当她还在玛卡巴卡的时候,人家已经御剑乘风,直上扶摇九天!

    南扶光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起伏,目光如炬盯着那杀猪的。

    “无论你脑袋里现在在想什么离谱的剧情,你最好都告诉自己那是臆想。”

    男人此时仿若还没感觉到失态的严重性,慢吞吞的转过身来。

    “你怎么才来?”

    他语气里还有责怪。

    “你这仙君师父若是方才欲对我有杀心,此时我恐怕已经驾鹤西去。”

    那你倒是驾上快去。

    南扶光才不愿理他搁那胡说八道,飞快扫了眼这人如同浪荡子般敞开的衣襟:“衣服穿好!”

    严厉的如同浪荡子八十岁老母亲。

    杀猪匠被凶得一愣,随后以一种完全没必要的优雅,慢吞吞拢上了自己的衣服。

    南扶光看着他扣上胸前最后一处盘扣,语气完全没有改变:“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不远处,两名雄性生物同时陷入沉默。

    在南扶光脑壳一阵突突狂跳加晕眩时,她看见那杀猪的,瞥了眼几安一眼。

    “问你话!”南扶光道,“你看他做什么?”

    杀猪匠开始唉声叹气,自认为沾上云上仙尊果然就不会有好事发生,前几日跌跌撞撞迈过他家门槛,撞入他的怀中的可爱少女剑修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人,凶如百岁老奶。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宴几安揭穿他——如方才一般数落他干过的事——然后南扶光将比现在变得更凶。

    但他等了一会儿,等来的却是身边人无尽的沉默。

    过了许久,宴几安才抬眼,扫了眼南扶光,不急不慢、惜字如金道:“吵架。”

    南扶光:“?”

    此时现场三人,唯有男人一听这话,几乎是立刻就微笑了起来。

    别人或许会困惑恨他入骨的云上仙尊为何一反常态如此这般替他掩盖事实,但几乎只用瞥他一眼,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世间万般规律皆于自在变化法则中存,但唯有一条铁律不破:让一个雄性生物亲口承认另一个雄性生物是比自己强上十倍百倍千千倍的存在,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现如今,宴几安与南扶光两人,莫说道侣做不成,眼看着师徒情分都要烟消云散……若世间还能有什么让他在南扶光眼中形勉强不是负数,只能是他本身渡劫期剑修这个过硬的实力。

    若今后南扶光有主动找他说话一日,大概也就是捧着某本剑谱问他“这招是什么意思”这一种可能。

    连这都被比下去,他云上仙尊,当真会一无所有。

    想通了这一点,此时此刻哪怕是男人都有些替他唏嘘——

    要么不说天道不站在云上仙尊那边……

    但凡这条龙能早一日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都有立场与资本揭穿他,届时哪怕他实力再强身份再尊贵,南扶光也不会因为“慕强”便随便扔下拉扯她长大的好师父,不管不顾转头跟他跑了。

    那时候,「旧世主」又如何?他必然会陷入被动境地。

    可惜,今夕何夕,君已歧路。

    唇角勾起,这一次清晰的笑意浮现在男人唇边,面对云上仙尊此时酸的快冒泡的憋屈,他微微眯起眼……

    很难没控制住自己不笑出声来。

    “是了,吵架。”杀猪匠点点头,转向南扶光时眉眼弯弯,“我让他叫我‘爹‘,他不愿意来着。”

    南扶光:“???”

    不是。

    你有病吧?

    “我方才,在诸葛云那厢房中。”

    宴几安飞快瞥了南扶光一眼,像是不确定她对此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他受如此重伤,却骗你自己无事,我看不过去。”

    哦。

    方才他在啊。

    南扶光闻言,倒是对方才宴几安在厢房中这件事没多大反应,只觉得他整句话的逻辑完全说不通:他重伤得快死了骗我没事,快死的是他,被骗的是我,你生什么气?

    可别告诉我一个人能在被刺穿手腕后如醍醐灌顶到这个程度——

    那刺穿的是手腕,又不是大脑。

    因此性情大变也不叫痛定思痛,叫被不明生物夺舍。

    云天宗大师姐目光闪烁,把疑惑写在脸上,未等她发问,便被那杀猪的打断,他瞥了宴几安一眼,开口时强调:“别钻这种莫名其妙的便宜空子,并没有什么‘如此重伤‘。”

    “很重。”

    “你还挺看得起自己……”

    杀猪匠嗤笑一声,停顿了下。

    “的眼神。”

    宴几安阴沉下脸,再次沉默不语。

    杀猪匠随即解释自己只是在那日混乱撤离时不小心踩着了别的御兽道途修士的灵兽尾巴,那灵兽激痛之余回头给了他一爪子,区区皮外伤,可能是兽爪带毒伤口才迟迟未曾愈合,但实在无足挂齿,所以才未与她提起。

    “你要不高兴我瞒着你,我现在就能道歉。”男人道,“抱歉。下次不会了。”

    南扶光:“?”

    南扶光:“……”

    宴几安觉得他的道歉并不是真的在跟南扶光道歉——

    近在咫尺,那张一本正经的侧脸明晃晃地写着:来看你爹教你做人。

    第125章 不可以

    南扶光是听够了他们两在一唱一和的打哑谜叠加胡说八道, 她沉默了下,瞥了那杀猪的一眼随即转身便走。

    只听见男人“哎”了声,很快的她身后便响起脚步声亦步亦趋,那贴上来之人仗着自己腿长, 几步走的相当从容。

    身后有人伸手碰了碰她露在外面的脖子。

    粗糙的大手还带着外面的凉气, 她条件发射地缩起脖子, 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这脚步一顿,身后那人大概没料到她会忽然停下来转身,步伐没收住便撞到她的后背,南扶光只觉得背仿佛撞到一堵墙般, 整个人被弹得摇晃了下, 接连踉跄后退数步, 险些坐地上去——

    幸亏男人眼疾手快伸出胳膊,从后一把捞住于她腰间, 将她顺势捞起来站稳。

    可是待她站稳, 那横在她腰间的手也并没有发挥“止乎于理”的精神礼貌挪开。

    便是这般大喇喇地将她固定在怀中。

    他另一只手再次手欠般伸出, 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脖子。

    南扶光要烦死他了。

    “你有完没完?”

    她“嗖”地抬起头,额头差点儿撞着男人的下巴,拧了下腰。

    “放开。”

    这一次,他倒是真的乖乖放开了她。

    南扶光抿了抿唇,转身进入屋内, 烧的正旺的地龙让人冻僵的四肢回温,几乎是立刻她便听见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云天宗大师姐愣了愣, 这才反应过来庆功宴准备的食物她碰也未来得及碰, 光只有方才,在外面喝了一肚子西北风……

    外加一肚子气。

    “饿了?”

    那从方才开始就不再废话,只是小动作繁多的人开口。

    “吃糖吗?我刚拿了长得像珍珠的。”

    嗓音微哑, 仿若浸透了外面的寒气,却没有明显的寒意。

    “或者我再去给你拿别的?”

    南扶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刚从室外回来,挂着睫羽上的寒气化霜此时又化作水,她这一瞥倒是雾蒙蒙、湿漉漉的,乌眸明亮。

    ——谁被如此瞅一眼都会原地投降的。

    男人在心中唉声叹气地想着,不得不举起双手认输,一边再次强调自己不是故意骗她,那日染血的绷带就扔在桌子上,她哪怕再多问一句他也会坦白从宽。

    南扶光此时知他是受野兽咬伤外伤,只是伤口伤口愈合的慢,总比那看不见的内伤日日夜夜加重磨人来的好,她遂放心下来。

    踢了踢面前站着的人的鞋尖,打发他去拿了一些糕点,待他拿回来后便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埋头吃起来。

    任由男人抱着胳膊,坐在她对面看她吃了一会儿:“你胃口倒是不错。”

    “嗯。”南扶光眼皮子都懒得抬,“受伤严重到吃饭吃不下、伤口也不愈合、还忌讳行医的人又不是我。”

    坐在对面之人换了个坐姿:“别装了,你其实没那么生气。”

    南扶光闻言,终于抬眼,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你会讨厌别人事事瞒你。”

    宴几安前车之鉴。

    一切的恶果开端便是从他试图先斩后奏,瞒着南扶光收鹿桑为徒弟开始的……

    师徒情分渐离,则起源于他隐瞒自己知道大日矿山其中晦暗之事实,知道真相后,对南扶光来说像是信仰崩塌一角也不为过。

    后面繁多操作,数不胜数。

    “不是的。”

    不远处,云天宗大师姐平静的声音响起,她放下手中糕点,拍拍手上残渣。

    “是个人都有秘密,也有权拥有秘密。你有掩藏是因为有自己的盘算,若没想害任何人也不是想害我,便是你可自由行驶的权利……我无权干涉,为什么要生气?”

    男人闻言,心中微动,至表面不过眼皮轻抬,睫毛扇动,他歪了歪头,笑着问:“这便是我从那废病安置塔中爬出来后,你仅是给了我一巴掌就算了的原因?”

    此话一出,南扶光望着他,茫然地眨眨眼,像是没想到他还敢提这茬。

    “不全是。那是因为后面接二连三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怨念地碎碎念。

    “那个时候我还是很生气的。”

    她继续慢吞吞地掰着手里的糕点,仿佛跟它有仇,掰了一盘子的碎渣。

    “你变作那个样子,我在高塔之上与你对视一眼抽身离开,若你身死……”

    “嗯?”

    “百年之后,过奈何桥想起来这件事,我也还是会愧疚得想哭的。”

    “……”

    “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看着桌对面慢吞吞垂下的毛茸茸脑袋,男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那种先前体验过得酸胀再次在胸腔蔓延开……

    这很奇妙。

    事实上他自己都并不清楚胸腔之内有什么,是否真的幻化有了与人类完全相同又完整的器官。

    可那酸软的涩意完完整整地出现,如同一万只鸟雀飞入心间,恶作剧般啄食。

    他无限量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真的是跟那条龙近墨者黑,早知道方才离他远点。

    “但你最后原谅我了。”

    只得仓促地勾起唇,无力的笑容却带着一点气音,几乎就要暴露此时此刻的仓惶。

    还好对面的人没抬头,她认认真真地把一颗莓果从糕点上扣下来,扔进盘子里,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嘟囔:“你想说什么?”

    “嗯。”

    男人随意应了声,实则双眼在盯着她发顶的漩,觉得那个漩看上去都他娘的好乖。

    他可能走火入魔了。

    “这事办的,是不是有点双标?”

    他的提问换来了一个软绵绵的瞪视。

    吃不了人那种。

    桌子下被踢了一脚,桌子上对面的人推来被她糟蹋过的糕点渣渣,送到他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地)示意他吃。

    南扶光站了起来,目光游离,四处寻找蓬莱岛还没离开的弟子,准备去讨要一些外伤敷药。

    “发瘟颠的话少说。”她警告他,“你不可以再骗我,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反正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如此无震慑力的威胁。

    ……

    宴几安心神难宁许久,哪怕打坐也无法安心入定。

    再次降世以来,他或许时而会于梦境窥得前尘往事一隅,但那大多数都时候战时发生的事,如大规模的战争,无数的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倒下,不净海沿海被血水染成了红色,随之而来的是饥荒,瘟疫……

    这导致后来他对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在做的事并无太大异议,牺牲一小部分人换取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达到最终的稳定,这是他们这样的人必须懂得的道理。

    不能优柔寡断。

    正如宴震麟在很早很早以前,曾经也有过柔软脆弱的时候,那段往事曾被他刻意回避,连师尊都说会动摇他道心之忆可择而避之,宴几安一直做的很好。

    直到这一日,他再入梦时,果断穿过了那道白色浓雾聚集的森林,向着前方被隐蔽的记忆走去。

    ……

    人们均道是旧世主创造了真龙与神凤,其实这个认知在严格来说是有偏差的。

    真正被就是那个人亲手创造出来的,其实只有真龙宴震麟。

    无所不能的旧世主大人,曾经也对于这个世界的生物笨手笨脚过,他学不会捏一个漂亮的少女,失败了几次后索性放弃,只能按照自己理解的样子捏一个他觉得满意的少年,还给他冠用自己的姓,取名“宴震麟”。

    当宴几安反应过来时,他在一处比平日站立时更高的地方,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短手短脚,坐在男人宽阔挺拔的肩膀上。

    他的手很紧张地捉着身下骑着的男人的发髻,放眼望去,在此肩膀上,一片云海星河,苍翠的沙陀裂空树隐秘于薄云中,世界均在他脚下。

    「今日学习了些什么……哎,剑术吗?阿麟喜欢那种东西?」

    大步往前走时,难免有些颠簸,骑在上面的孩童无声地捉紧了他的头发,大概是被扯得痛了,但男人也并未阻止他,大手自然而然地压在孩童的膝盖上,无声地稳住他的身形。

    宴几安被困在孩童体内,能感觉到他几乎是立刻放松了一些。

    「嗯。」

    低低地应了声,他百无聊赖地伸手拨弄男人的发带。

    「喜欢剑。」

    「不是,哪里出了偏差,你这到底像谁啊……明明我的剑使得并不太好。」男人轻笑了起来,「最开始的基础能教你一些,当你长大,可能就会嫌七嫌八。」

    男人的语气中好像有一些做作的故作苦恼。

    似乎是不喜欢他这样虚伪的语气,孩童撇撇嘴,张开手无声地抱住了他的脑袋,「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有的。」

    男人摇晃了下,「比如你现在抱着我的头挡住我的眼睛,我就会看不见路。」

    孩童心中的不满消散了些,他放开了他,此时穿过有些繁华的街道,他又听见身下那人笑意盎然地问他前面好像有卖糖葫芦的,要不要,别的小朋友都有。

    「不要。」

    他郁闷地抿起唇,「不要总当我是小孩子,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争取。」

    男人闻言,理所当然地沉默半晌,接下来又换着花样般问了他沿街在卖的包括糖果、糕点、玩具之类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终于在他问到胭脂水粉要不要时,宴震麟忍无可忍地抓了把男人的脖子,催促他赶紧回家,他还有功课,不要再在无聊的地方浪费时间。

    当天晚上,男人在他睡前拎了一把小剑回来,递到他的面前。

    剑很丑,用料与注入的力量确实是一等一的,但打造的手法粗糙,更像是在糟蹋材料,比起他后来的羽碎剑根本没法看。

    但当接过那把与他年龄相符,沉甸甸的小剑,他抬起头望向面前的男人,背对着身后的漫天星光,他只记得他唇角上扬,双眼因为笑而微微弯起。

    「想要什么东西可以直接说,阿麟还小,也是偶尔可以不用那么努力,什么都试图靠自己争取的。」

    宴震麟心跳很快,喜悦这样巨大波动的情绪对于之后很长久的一段时间的他来说已经遥远又陌生。

    抱紧了手中的剑,他仰着脑袋无声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半晌道:「剑很丑。」

    「都说了我对剑这种东西一窍不通。」

    后者轻笑着拍拍他的头,一点也不生气,直到他伸着懒腰一边抱怨着“铸把剑腰都断了是不是老了啊”一边转身回房。

    站在原地的宴震麟许久都未说话。

    ……

    第二段记忆是见到他的另一个伙伴,鹿长离。

    时间过于久远,哪怕是隐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也有模糊的时候,宴震麟并不记得自己是哪年那月哪一日正式见到鹿长离。

    只记她来的那日,宴震麟已经长成为半大少年,昔日那个人送给他的剑已经不那么趁手,显短显轻,但他依然用着那把剑,认认真真按照收集来的剑谱修行。

    一套剑阵舞完已经有些气喘,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时,收剑望去,便看见男人打横抱着一名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女,一脚踢开小院篱笆门。

    隔着那连条狗大约也是防不住的篱笆门,宴震麟与男人面面相觑,而后,少年如同小大人般,眉头慢吞吞蹙起,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

    「表情不要那么严肃嘛……给你带了个媳妇儿——哦,不能这样说,万一人家看不上你这般的小古板呢?」

    那个人的腔调依然如此不着调。

    他不知道从哪捡回来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只是轻描淡写道这是一场角逐中,被抛弃的、被认定败落的祭品,很可怜的。

    语气那般随意,就像是他在下雨天时,于隔壁邻居家的屋檐下捡了一只饥寒交迫的小猫。

    宴震麟奇怪地瞥了眼那少女,苍白的脸蛋只有巴掌大,乌黑的发丝挂在脸上,黑白分界使得那般对比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美则美矣。

    但也仅此而已。

    少年将手中剑挽了个剑花,语气平淡无起伏道,「你真无聊。」

    他接受了生活中从此多了一人,少女姓鹿,后来在那人将火凤捏成灵骨放入她的体内,便改名叫“鹿长离。”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都在教导鹿长离如何回归与适应正常的生活,以及运用她身体里新得的灵骨——

    他给的东西,可能造型会很粗糙,但不会是什么凡品。

    很快的,鹿长离便从一个看似随时都会死掉的黄毛丫头变得健康活泼,她当然不像宴震麟那般从小坐在男人的肩上长大,男人除却教导她一些知识,与她不见得过分亲密。

    鹿长离更愿意粘着宴震麟,从一开始的“哥哥”到最后跟着那个人喊“阿麟”,最开始宴震麟总也要蹙眉让她别这么叫,没等鹿长离噘嘴,就有不远处的人一边喝茶一边教训他,「别那么严肃,容易孤独终老。」

    宴震麟只得憋闷转身,练他的剑。

    而此时,正如他小时候那人说过的话一语成谶,有一日宴震麟想起来时,他意识到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教导他剑法。

    今日也是。

    头顶是漫天星辰如打翻了流沙瓶,银河洒落宇宙形成了璀璨星河。

    已是每日固定吐纳日月精气时刻,平日此时他会与鹿长离共同在那人的注视中坐下,修心炼体……

    然今日。

    无论是那个人还是鹿长离,都不见踪影

    收了剑,少年兜兜转转在一片空地找到他们。

    平野星垂,夜风拂过草地,草坪中央有男人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树枝,轻敲面前所立少女的背部蝴蝶骨处,让她放松。

    宴震麟踏着草地露水而来时,少女一声惊叫声中,她身后忽然如鸟展翅伸出燃烧着精粹火焰的羽翼,那火光几乎照亮了当夜的星空。

    她惊喜又惊讶,漂亮的脸蛋因为兴奋染上了一层红晕,她摇摇晃晃地扑腾着火羽腾飞起来,然后到达一定高度时,又“噗通”一声坠落——

    坐在石头上那人如老僧入定。

    少年不得不伸出双手接住了她。

    少女轻盈柔软的身体落入怀中,两人有片刻的对视,因为方才的兴奋与努力,鹿长离呼吸有些急促,再望入少年的双眼时,她双颊飞红。

    少年将她放在地上站稳,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身后石头上坐着的男人,后者唇角的扬起弧度始终未变,他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我还在想,你阿麟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忍不住跑来管我要人。」

    男人的一席话让鹿长离羞涩到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

    而他只是笑眯眯地,隔着少女,望着沉默不言的少年。

    「我说过了,阿麟还小,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说,也是偶尔可以不用那么努力,什么都试图靠自己争取的。」

    包括少年时期的玩伴,无声中不知何时对她心动的少女。

    ……

    雪夜。

    从模糊的下夜梦境中醒来。

    男人睁开眼时,平静地望着简陋却还算干净的梁顶看了许久。

    屋内黑漆漆的,烛火已灭,窗外大约是在后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风从纸糊窗户缝隙吹入,有雪子打在窗棱发出的声音。

    翻身起床,顺手将厚重的被毯掀到床榻上三只挤在一起的小猪身上盖好,男人打着呵欠踢踏着有些磨损的布鞋起身。

    只随意批了件薄布衣,他推开了门,寒风将他散落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微带卷度的额发扫过他剑眉之下如黑夜星辰明亮的黑眸,他呼出一股奶白色的热气。

    贫瘠简陋的小院子里覆盖着一层不薄的积雪,小院中央,身形修长英挺的剑修披雪而立。

    雪落在他的发剑与眉梢,在他肩上堆积小小积雪,不知道他几时开始站在那,又这般安静苦站了多久。

    男人抬抬眼,平静地望向他,也会感慨时间飞逝流淌,昔日在院中舞着一把丑陋粗糙小剑的孩童与少年,如今在三界六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已有自己一番天地。

    “仙君大人。”男人笑着问,“那么晚了,您这披雪踏霜的扰人清梦,又是何苦来?”

    看着面前那人唇边上扬的唇角,宴几安有些恍惚。

    记忆与现实混淆,那总是在他来得及开口前便愿意满足他一切需求,提醒他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笑脸与眼前这人重叠。

    “不要……”

    云上仙尊曾几何时这般狼狈,嗓音沙哑至几乎不可闻其声。

    “请您,不要抢走她。”

    暴风雪夜也有万籁俱寂的时候。

    宴几安如此耐心的等待,垂眉敛目。

    答应吧。

    承诺啊。

    就像过去一样,微笑着给与他想要的一切。

    寒风呼啸声中,宴几安等到一声清晰的笑声。

    “不可以。”

    不远处,屋檐下的男人笑着望着他。

    “阿麟已经长大了,早该意识到现在可过不了掌心向上的日子,如从前那般肆意任性。”

    “……”

    “更何况,我也是老了……老头就是小气又自私的,这把年纪,难得遇见点儿想要的人事物,可不容易。”

    男人望着屋檐一处冰棱,叹息。

    “所以,不可以。不能让。”

    第126章 润器

    那个雪夜从头至尾没有爆发激烈的争执。

    漆黑的冬夜不见日月星辰, 只有风雪卷起雪尘如飘散的一阵阵白烟将往事前尘掩盖,无论是好的与坏的,都已被冰封冻结。

    最后不知道云上仙尊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第二天打开屋门放小猪出门玩雪撒欢, 站在屋檐下, 男人看见简陋的小院内中央有一小块地方的积雪明显少于周围。

    壮壮“哒哒”地跑过去嗅了嗅, 而后转过头一脸困惑地望向屋檐下的男人——

    从未变过的眉眼,就连唇边上扬的唇角也犹如昨日,前日,又或数千日夜。

    有一瞬间小猪也会感到困惑, 眼前的人是否还是从前的那个人, 毕竟好像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这份短暂的困惑很快被推开远门“嘎吱”一声轻响打破。

    拎着热腾腾包子的少女剑修用肩顶开那快掉下来的破烂小院门, 背后还背着那把跟她一点儿也不相称的冥阳炼,这导致除了壮壮和阿黄外第三只小猪也撒开蹄子奔向她, 院内洁白的一层积雪因此被踩得乱七八糟。

    南扶光将怀中的包子扔给杀猪匠, 到这份儿上她好像真的非常贯彻“不吃饭就会死”那套理念。

    当壮壮一脸妩媚地靠在她腿上时, 视线自然而然伴随着那一袋可爱的包子从她脸上落到了男人的脸上——

    ……哦。

    他好像跟之前又不一样了。

    就好像天上高挂的太阳实实在在的终于穿过乌云照在他身上。

    “昨晚谁来过这?”南扶光东张西望,很敏锐地眯起眼。

    “你师父。”男人捡起一个包子咬了半口,发现是豆角的,他不是很喜欢,弯腰塞给壮壮。

    语落发现原本还在忙着东看看、西看看甚至伸手去捏屋檐下吊着的柿饼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望过来,微微仰着脸, 全是困惑与警惕。

    冬日阳光折射着白莹积雪, 她脸上的绒毛都根根分明,男人笑得弯起眼:“很客气地问我能不能离你远一些。”

    困惑与警惕变成了个巨大的白眼。

    南扶光放下冥阳炼,用雪擦着剑身, 一边耐心地等身边的人吃完她带来的包子,喝掉多放了糖的热腾腾豆浆。

    过了许久她才问:“那你怎么说?”

    “拒绝。”男人淡道,“并且因此起了叛逆之心。”

    “哦,怎么个叛逆?”

    少女剑修拿起扫积雪的小扫帚,头也不抬地打扫着四阶重剑剑身上凹凸不平的冥文,而后又换干净的帕子轻擦。

    从侧面看她眉眼舒展,专注于清扫,完全是没把现在的对话放心上。

    “我身上的伤总也不好,确实需要人照顾,说起来这伤跟你多少有些关系,虽然是我自己走路没长眼踩着人家灵兽的尾巴……昨晚想起身倒杯水,身边能使唤的只有三只猪。”

    “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唰唰”清扫重剑的声音戛然而止,南扶光转过头来,正想问他叛逆的结果是不是有点过分叛逆了,就看见不远处男人好整以暇坐在那破烂的桌边——

    大概是早上刚起洗漱完,他的衣带宽松未系紧。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敞开了一些,结实的胸膛伴随着平静呼吸起伏不见一丝赘肉,肌肉线条清晰,隐约可见白色的绷带还未换有些卷边。

    未说的嘲笑堵在喉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艰难地滚动了下。

    半晌,她才慢吞吞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睛:“把你的衣服穿好。”

    男人从鼻腔深处“嗯”了声,非但没穿好,撩开衣襟往里面看了眼,南扶光尽量强迫自己不要带入他的眼睛去幻想他这一眼能看到什么——

    “所以?”

    “所以什么?”

    “要不要来?”男人抬眼,笑吟吟地望着她,“小院简陋,但还算干净。”

    在没道理的开始动摇前,南扶光想起了很多民间的话本。

    有钱的官家大小姐遇见穷书生,就为了伟大的爱情与书生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跟着书生到山坳坳里四季喝西北风,三餐调味佐料则是爱情的苦。

    这种民间话本,书生的固定台词就是:我那小院虽然简陋,但正好安静整洁,容纳二人三餐四季。

    南扶光曾经对这种剧情嗤之以鼻,心想这种台词到底是谁在上当受骗——

    直到骗子真的出现,骗到她头上来。

    此人一穷二白,主业杀猪,平日神神秘秘貌似不是好人,穷的打两份工才能在一个渊海宗外破院子安顿下来,并且在安顿下来之前他甚至花了大价钱先去买了张彩衣戏的票,所有的财产是三头猪,特长是包馄饨,对她的唯一贡献是掏空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只双面镜……

    还是买给他自己用的。

    南扶光心想,我的个祖师爷在上。

    发《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首楼要能是“快跑”之外的第二个答案,她脑袋剁下来给所有人当球踢。

    越想越气,云天宗大师姐的思绪已经跑到这人难道是给她下了降头以至于她现在还冷静地站在这而不是拔剑剁了他。

    偏偏那人还对此一无所知,微微歪着头望着她:“还可以气死你师父。好划算。你再考虑下?”

    “……”

    越说越像骗子。

    南扶光直起腰,面无表情地把手中沾雪有些湿润的手帕扔到了他那张英俊而愚蠢的脸上。

    ……

    事实证明,昨晚确实发生了些什么南扶光不知道的事。

    因为很快的她就在杀猪匠这四面漏风的简陋小屋外面看见了宴几安。

    也不知是一夜未睡就等天亮找茬还是怎么的,敞开的木门外,云上仙尊垂手而立,一扫前段时间见到她如同见了鬼似的反常,他又改变了策略,眉眼淡漠地用屋内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叫她“日日”。

    屋内,南扶光正欲亲眼看看这杀猪的伤口到底怎么回事。

    听见屋外的唤声,两人对视一眼,男人的目光挪向门外,眼尾带着一些嘲意地嗤笑一声。

    “叫你。”

    他懒洋洋道。

    “……”

    什么东西。

    话本里有家长上门棒打鸳鸯,书生可不是这个态度嗷。

    扔下身后不知道在傲慢个什么劲的人,南扶光扒在四面漏风的破窗户往外望去。

    宴几安这次很识相再也没有把自己放在所谓高不可攀的高位或者是家长之类的位置上,没有再咄咄逼人地问她为什么在这这些找吵架的废话,从头到尾,他只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通知她今日其他道途的选拔已经开始,「翠鸟之巢」需要她前往协助工作。

    还有古生物研究阁的工作也百废待新,因为前科太多,在凡尘界的凡人中影响恶劣,渊海宗不被允许闭门造车,仙盟不得不派遣其他宗门的人参与古生物研究阁的重启工作。

    再还有上一次「翠鸟之巢」记名被打断,他们必须要商讨择日继续的日子。

    这些事如今一并落在了南扶光的身上。

    而他是来接她的。

    接下来有的忙。

    闻此噩耗,云天宗大师姐惊呆了,并不知道这便是昨日雪夜不友善对话后,雄竞持续蔓延燃烧的战场,否则她一定会奋起反抗,这世界上没有俩男的争一女的竞争手段是给女的安排工作准备累死她这种道理……

    可惜她什么也不知道,当下只是茫然地想拉磨的驴都有一颗胡萝卜吊在前面,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就范,被宴几安从那杀猪的院子中带走。

    与宴几安明显不擅长这种强行半路截胡、导致演技僵硬的不自然相比,那杀猪的倒是从容。

    从头到尾,除了最开始的一声嘲弄的鼻腔嗤笑,并没有显现出太多他嘴巴里的“叛逆”与“逆反”之心。

    等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人,他只是遗憾地扫了眼刚刚摆在破烂小木桌上的草药与绷带。

    ……

    比他更沉默的是后来飞入他窗户、听完一系列故事的彩色大鸟。

    “虽然我是言官。”吾穷含蓄地提醒,“但您应该知道这并不意味着离开我您就成了哑巴。”

    桌边的男人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是隔夜的自然冰凉,他喝了一口,那冰冷灌下,他呛着般低低咳嗽了两声。

    奇珍异宝阁阁主脸上僵硬着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露出“啧啧”的模样,一边用眼睛疯狂打量身边人的脸色——

    物理意义上的真的不好看。

    ……当然会不好看。

    身为神明防具的双胞胎兄弟只回收了一半还是个半死不活的鬼修,这种情况下他并非刀枪不入还要作死跑去拨撩已经完成真龙镀鳞的渡劫期真龙……

    那个宴几安再给他当过好大儿,如今也是真情实感的小白眼狼。

    被它结结实实的挠了一爪子,只是小腹淌血数日已经算作是他体质顽强。

    “您那天有些意气用事了。”吾穷温和地提醒,“您也知道那伶契虽然就在身边但完全不算正式回收——”

    “她有名字。”

    “……”

    好的好的。

    “那日您跟那条蠢龙抱在一起滚滚泥巴啃两口就算了,怎么还铺了金属性的缚神,加上化身水型法相,您这般损耗——”

    吾穷的碎碎念被一个眼神制止。

    今日屋外晴空万里,连狂风呼啸的声音都不太有,这就导致沉默带来的寂静突兀且明显,让尴尬以十分伤人的程度,呈倍数上涨。

    吾穷快把自己的手抠烂了,终于鼓起勇气道:“您可以跟日日坦白一下,您的伤口永远都不胡自动好,脸色永远不会因为多吃两口包子就变好看。”

    “……”

    “您需要润器。”

    回答她的是持续的沉默。

    过了很久,才听见男人平静的反问:“然后呢,被当做变态,把她彻底吓跑?我是为了什么来的来着?”

    “您低估她了。她没那么脆弱的。”

    “你高估她了。我今天邀请她搬过来,她吓得跳起来就好像我是什么杀猪盘派来的骗子。”

    “……”

    吾穷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在说什么,然后又用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委婉地提醒他,如今三界六道娱乐业发达,像他这种长得好看又疑似很穷的男人,作为杀猪盘的典型素材,已经被写腻歪了。

    跳起来?

    不拔剑已经很客气了。

    “我穷吗?”

    “说实话吗?暂时看上去是这样的。”

    “有钱的话她就能搬过来了?”

    “……”

    “不住一起怎么润?”

    “抱歉,您这提问的逻辑与因果关系是什么?众所周知润器并不用住一起,您和日日以前——”

    “今夕不同往日。”

    “……”

    “又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不说话当然是无语的意思。

    要不您先解释下,今夕哪里不同往日?

    ……

    过了数日。

    南扶光确实被使唤得两脚不沾地,以至于她最近几日不仅没有见到杀猪匠本人,几乎只能在双面镜中确认他还存活。

    可惜她的双面镜自从被龟龟和壮壮的口水泡过之后投影功能就不太好,她只能从说话语气中隐约感觉到双面镜那边的人精神不太好。

    每天她除了吐槽白日里给别的道途的选拔者维持秩序有多累人之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问那杀猪的,你是不是确定自己真的没事?

    “没事。”

    双面镜中,男人问,“你在做什么?”

    “看书。”

    南扶光的双面镜是以枕头作为支架摆在床头,而她本人则趴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本巨大又厚的书——

    现在除了《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之外,现在看书这种原始的娱乐活动已经成为她这样的社畜唯一的快乐源泉。

    参与到古生物研究阁的重启工作中,让她终于想起一些之前被遗忘的琐碎事,比如她曾经很好奇的“神翠鸟”,还让谢允星帮助自己找过资料。

    还有后来改名叫“东君”的那个“伶契”,这几天她通过翻阅无数资料,也得到了一些关于它的事迹。

    她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事。

    先说神翠鸟。

    神翠鸟确确实实是“旧世主”身边的言官,但作为一只鸟,它的作用并不像作为“神明”的“武器”与“防具”的东君和那对双胞胎那般重要——

    失去了“双胞胎兄弟”,神明就像脱下了战甲。他不再刀枪不入,也会流血受伤。

    失去了“东君”,神明就如同失去趁手的武器。他不再所向披靡,攻击力会减弱。

    神翠鸟在这方面没有太大的表现,但曾经旧世主拥有一支精锐军队,人数不多,机动性强,曾经给以真龙与神凤为领袖的修士组成的军队带来很大的困扰……

    这只精锐军队由神明的言官亲自率领,取名「翠鸟之巢」。

    就是现在的「翠鸟之巢」,居然曾经是旧世主手下的军队。

    甚至初版「翠鸟之巢」也有自己的图腾纹样,根据书中的记录对比,与现在的「翠鸟之巢」图腾纹样区别不大,仅仅是现在的在中央多了个打坐的修士人形。

    「翠鸟之巢」由曾经的优秀反叛军军队,如今成为仙盟在编执法队伍,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为修士们提供社会秩序稳定、谋取福利。

    可以说是相当讽刺了。

    “——这些都不如关于东君的故事有趣。”

    趴在床上的少女脚一踢一踢的,她似乎并不在意双面镜那边的凡人对这种事毫不感兴趣会觉得无聊,她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这些天收集来的见闻——

    书本“哗啦”翻过一页,南扶光把书立起来,翻转一面,展现给双面镜中那个男人看。

    那是一幅画。

    这幅画以一种比较抽象的画风记录了旧世主的一切,包括他每日日升时从不净海乘坐船只出发沿岸巡视,再于日落时返回西岸。

    图片中,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一搜巨船甲板上,左臂抬起,食指指着前方日落的方向。

    在他的肩膀上,站着一只彩色、长得像鹦鹉的鸟。

    左前方,是一名书生打扮的人缚手而立,海风扬起他的发带。

    右前方的木桶堆积处,一坐一站两名身高与体型完全一致的双胞胎,他们远远地孤立远离人群。

    而在他们的身后,背对着整绘画者的角度,站着个长头发的女人——

    她身着一身战靴铠甲,有乌黑的发高高束起,与其他人拥有大概模糊的五官不同,虽然因为背对朝向看不见脸。但看画的人能轻易感觉到。她的目光是放在旧世主身上的。

    “看到了吗?是她!‘等等’设计图的创作者!”南扶光激动地用手戳着画中的女人,“东君!”

    这幅画太有趣,本来只是一个背影,按照常理实在没什么好讨论的,但妙就妙就,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位东君搞不好才是本绘图制作者的重点。

    因为她身上有很多微妙的细节。

    比如她那看不见却存在感强烈的、望向旧世主的目光;

    比如她身上的战靴到铠甲甚至以至于束发的发饰,无论是图腾还是制式,都与旧世主身上的穿着一模一样的。

    “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南扶光道,“相反的,这本书的作者反复强调,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若是说神翠鸟对于旧世主而言直接的影响力低于旧世主的防具与武器,那么若还要继续往下给旧世主身边的存在排序,就可以发现,那个后来被取名为“东君”的武器,一骑绝尘于其他所有。

    它已经算是旧世主的命运共同体。

    正如吾穷之前说过的,旧世主自冰墙那边而来时,五行力量并非是完整的,他没有趁手的武器,身上也不附有金属性,直到他遇见了东君。

    作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伶契”,旧世主在这把武器布满裂痕、还差一点就要自我损毁时找到它,成为了它的最后一任主人,并为其改名为“东君”。

    旧世主吸收掉了东君所有的金属性,作为交换,他的精神力也为东君滋养补裂,换句话说,他把自己当做给东君炼器补器的鼎炉。

    失去了东君,旧世主不仅会战力下降那么简单,就像是一台原本拥有完美闭环能量循环的机器缺少了重要的部件……

    他整个能量循环无法完成,他将不能再被称作是不知疲惫的战争之王。

    每一次战争结束,就像是一台用尽了能量的双面镜必须找到能量补给,旧世主也会找到东君完成一种古老的仪式——

    既“润器”。

    “润器”是纯粹的、灵魂与元素的信任交换,是武器真正归顺与奉献的过程,与此同时,旧世主也在用自己的能量滋养已经充满裂痕的武器,使其不再千疮百孔。

    “——「润器」字面意思是旧世主将化作原型的武器放回身体,完成心性、思想、精神、能量、物质与命运的重新建立与交换。”

    南扶光开始拍床。

    “你知道这段话在别的典籍叫什么吗!”

    不算非常结实的木板床在她手掌下“啪啪”作响。

    “双修。”

    并未注意到在双面镜的另一边,男人脸色有一部分的僵硬,云天宗大师姐小脸通黄,带着一种嘲笑性质的兴奋:“就这——每次战争后一本正经的炼体双修——搁谁谁不得幻想个三五千字会被屏蔽外加被举报的内容!这本书却信誓旦旦地写着,东君与旧世主绝无任何超出器与主之外的关系!”

    “……”

    双面镜那边杀猪匠的沉默,更凸显云天宗大师姐的笑声尤其狰狞。

    “设定都到这步了,若是一本话本,作者想要搞黄的心已经掀飞房顶——这到底是什么道理才能让旧世主与东君纯洁的战友情流传至今?要么东君长了八只眼睛四条腿六只耳朵三张嘴,要么就是旧世主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不行。”

    “……你有没有想过,设定到位了结果什么都没发生这种事通常来说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维护同性也要有个限度。”

    南扶光停下了大笑,相当鄙夷道,“这东君从背影上看就是正常女性形象,听过男人不行你什么时候听过还有女人不行的?”

    “可能她就是不行。”

    南扶光“啪”地合上了书:“和你聊天好无聊,那么有趣的事,你为什么都不笑,只知道抬杠?”

    双面镜另一边,被全方位埋怨的男人一抬头,就看见床边蹲着整整齐齐三只小猪,此时小猪也不打闹了,一字排开森森地望着他,六只绿豆眼闪闪发光。

    显然是在沉浸式围观这场存在于双面镜中的精彩对话。

    男人顿感一阵头痛。

    “是啊。”他幽幽道,“你猜我为什么不笑?”

    第127章 狠心

    次日, 男人从馄饨摊收摊回来就听见自己简陋的小院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尖锐爆笑,笑声是吾穷的,他快速地皱了下眉,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对路。

    推开房门不意外地发现屋内正在开茶话会, 炭盆很有仪式感地烧着, 尽管屋内没有一个人需要用到这种东西。

    吾穷盘着腿坐在榻子上手里还捏着一颗瓜子, 在她旁边蹲在椅子上的是摸着下巴一脸深思的鬼修少年,在旁边是满脸无奈却没有出声阻止任何人的书生青年,壮壮被他抱在怀里。

    男人推开门的一瞬屋内四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望着他。

    就像他是什么全天底下最有趣的人。

    “听说您不行。”

    吾穷看上去应该是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接下来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一连串的爆笑自己堵住了自己的嘴。

    段南也转过头, 双眼发亮地盯着走进来的男人, 像是发现了他的黑历史——

    在他的角度来看, 他完完全全就是被这莫名其妙有两下子的杀猪的强行关在这坐牢。

    他不记得多少沙陀裂空树枯萎前发生的那些旧事。

    ……但他记得昨晚的事。

    在吾穷放飞的笑声中,男人神态自若, 抬脚撩过一张凳子随意坐下, 刚坐稳, 就听见段南问:“你以前都怎么完成的‘润器‘?”

    “润器”在本质上与“双修”“类人鼎炉”相似,但形式上,却与鬼修的成长路数一样——

    频繁的接触,物质的交换,唾液, 血液,以及描述了就会被段落屏蔽但你猜得到的其他。

    只是相比起“润器”的双向滋养, 鬼修的接触是单方面的索取, 就像段南索取谢允星的血液,对后者并没什么益处。

    男人抬了抬睫毛,用完全不受任何外界影响的四平八稳语气陈述:“血液交换。”

    段南挑起眉, 眼神从嘲笑变味了。

    血液交换的方式,几乎与鬼修的索取方式一样。

    这种交换特点是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便难免会有一种血脉融合的亲昵错觉。

    就像他,在此之前万物在他眼中皆为臭虫,刚开始若不是因为冥阳炼,他压根不想接近谢允星……

    到后来就不一样了。

    日日夜夜的从云天宗二师姐指尖喂食血液,从做开始例行公事般吃饱就跑,到习惯性用鼻尖抵着她的掌心,不自觉地去嗅她身上的味道,最后,八百里开外,段南就能闻到她管用的香馕或者今日用了哪种胭脂。

    就像一种瘾。

    他会主动去追随谢允星的存在。

    至今他偶尔夜晚不休,望着月亮或白雪皑皑发呆,也会不自觉地怀念其皮肤的温热柔软。

    可能是潜移默化,至后来,他甚至觉得谢允星的血都是甜的。

    “血液交换后依然没有发展出任何特殊关系?你不喜欢女的?”段南真诚地提问,“还是那把刀不喜欢男的?”

    杀猪匠瞥了他一样,看上去是完全没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

    吾穷在旁边踢了好奇心旺盛的鬼修少年一脚:“在拿自己做对比之前,你应该先考虑一个问题——比如你是如何索取云天宗那倒霉小仙子的血液的?”

    蹲在椅子上的少年双眸金光闪烁,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嗖”地一下转过头盯着吾穷:“当然是直接上嘴,不然?还找根吸管?”

    吾穷:“啃哪?”

    “手指。”段南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后来是脖子,和嘴唇……最后那个没必要,但我就是想碰一碰。”

    吾穷一脸无力地摆摆手,看向男人,脸上写着:看看,野猫的小动物本都能比您强点儿。

    在他身边,黄苏仿佛也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叹了口气。

    唯有被嘲笑的男人,从头至尾保持着面无表情,情绪稳定地坐在那听完了所有的废话。

    半晌,他才半是狡辩半是鄙夷地说:“彼时乃战时,我很忙……哪里有空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吾穷根本不理他,只是微笑着望着黄苏:“黄大人可还记得?”

    黄苏:“次数不多,倒也见过几次。”

    “彼时乃战时”五字倒是一字未错。

    前提是他们在“润器”时也并没有很赶时间,无用繁杂操作一大堆,且各个都让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

    黄苏与吾穷慢吞吞地靠彼此互相补充,回忆起第一次看到东君与旧世主的润器。

    到回忆刚开了个头,段南就没忍住问:“你们看到了?这种事还能被第三个人围观?”

    黄苏摆摆手。

    壮壮“噗”了声。

    吾穷道,“岂止能看,我怀疑想要举手加入都没多大问题。”

    黄苏:“虽然并没人想加入。”

    段南:“……”

    段南:“真变态。”

    ……

    那一日也是冬天,雪下的很大,天边黑沉沉的不见星月,然而大地却被积雪照的一片荧白。仿若白昼。

    那时候战争还未全面爆发,只是宴震麟那个小王八蛋刚刚反水叛变,鹿长离向来是他的跟屁虫,也跟着去了。

    一夜之间,风水大变,人人自危说话都不敢说的太大声,毕竟那位大人近日心情糟糕。

    完全理解,谁被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小孩捅一刀心情都不会好。

    吾穷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发那么大的火。

    当天边有龙吟九霄之声响起,大批大批的凡人军队倒下。男人身披铠甲,披风于寒风猎猎作响,站在浑天裂空兽头顶,他眼底全是血腥与戾气,伸手点了点不远处——

    在修士的队伍中,先有山崩地裂,峡谷裂出一条缝将他们困住。

    从峡谷裂缝,天降洪水,冲散了修士队伍整齐队列的阵型,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

    再有地上钻出无奇形怪状巨植,形如昙又如葵,比二人叠站稍高,花开如盘,又比人首巨大,食人。

    修士的队伍支撑的比凡人的队伍久一些,但也很快败落,东倒西歪的人群中最后是红莲于火焰中盛开,火势迅速蔓延,瞬间吞噬大地。

    男人再一抬手,神翠鸟落在了他的肩头,原本倒下的凡人军队中的人们又重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凤凰的哀歌,红莲业火开始消退,峡谷中,被烧成灰烬的修士也在凤凰的眼泪中得到复活。

    最后的短暂交手结束于男人编制的一张金色网兜,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罩住隐藏腾飞于云雾之中的银龙。

    接触到那张网,它莫名被触怒。

    银龙挣扎不断,至龙鳞掉落,龙吻撕裂,翅膀折断。

    大雪降下,寒风中都裹着龙血的腥味。

    双方终于回撤。

    不知道龙凤那边如何,反正他们这边爆发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内部争吵——

    准确的来说,就是东君和那个人从下了战场开始就没消停。

    方才使用了较多的能力、先回到了军营休整的神翠鸟九官耳听八方,远远听见两人歇斯底里的吵架和往这边靠近的脚步声便掀开帐篷看了眼。

    一眼就看见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往这边来。

    “又没有太大伤亡。”

    “但他们是死了一次又复活不是失忆!怎么!你以为他们不会对自己被戳成筛子或者烧成碳瞬间的疼痛有任何的记忆?!”

    走在前面的男人丝毫不懂何为绅士风度,他脚下走得飞快,导致身后跟着他的少女必须从疾走变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仰着脖子跟他并排前进、不落气势地吵架。

    “不是我挑起的事。”

    “但是你谈都不愿意跟他谈一谈!!!”

    “跟那孽畜有什么可谈的,他若听得懂半句人话今日便不会出现在对面阵营——怎么,你心疼他啊?”

    “我心疼个屁啊!你说什么东西!”

    “不心疼你扯东扯西做什么,一会儿还操心起复活之人是否疼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鹿长离夺舍了,优柔寡断。”

    “?????你骂谁优柔寡断!有毛病!我当初怎么被你捡了!还不如烂在泥巴地里!”

    男人闻言,忽然停下脚步,猛地低头凑近正叉腰暴跳如雷之人——后者吓了一跳,猛地一缩脖子,提高嗓门问:“看什么看?”

    “看你眼边多了一条皱纹,可能确实是刀身多了条裂纹也说不定,距离你希望的烂在泥巴里也不算远。”男人站直了身体,用云淡风轻的语气最让人烧心的话,“一会照照镜子。”

    帐篷前,身着一模一样铠甲二人相互对峙,那气势仿若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九官撩着帐篷帘子,看了眼天上降下的鹅毛大雪,无奈问帐篷外两位雕像:“下雪了,你们要不要进来?”

    还是准备在外面站到地老天荒?

    男人闻言,瞥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眼前一花,他高大身形猛地晃了晃,若不是站在他对面的少女及时伸手捞住他,这一刻他应当便已经躺在地上。

    纤细的身躯被男人如山的躯体压在下方,少女艰难地支撑起打颤的腿,没让他倒下,但也没忘记响亮的“哼”一声。

    方才短暂交兵中,气急的这位大人一口气将五行之力用了个遍,风雨雷电,烈火洪水,枯木野蛮狂生——

    被他压在身下,从方才开始一直因为吵架面色红润的少女抬起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担忧地蹙眉:“东君大人?”

    少女平静道:“来人。备酒,准备润器。”

    于是九官与黄苏有幸见识到了在他们看来一直比较神秘的润器仪式。

    虽然万分不解这时候要酒做什么,但他们还是乖乖搬来两坛好酒,放放下就看见坐在榻子上的男人唉声叹气,东君大人盘腿坐于他脚下,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

    她抬头望他,面无表情道:“你来还是我来?”

    男人唉声叹气的频率更高了:“如果你不打算行为举止稍微斯文一定,当初就该像九官一样选择个男子形象……”

    少女不耐烦蹙眉:“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男人接过匕首,在手中打量了下似乎是在衡量它的锋利程度,再抬眼,原本坐在他脚边的人已经站起来,利落解下铠甲,在他完全欲言又止的眼神中,豪迈地捞起里衣袖子,将一节藕白胳膊伸到他眼前。

    他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在她手臂上划了道极浅的伤,待血液冒出滚落酒坛,足够润器的血攒够,立刻伸手拂过她的伤口,白光闪烁,伤痕消失。

    他摇晃了下手中酒坛与血液混合,一边将匕首和胳膊同时递出去:“这匕首还挺锋利,大可不必如此削铁如泥,你下手轻些,别把控不住力道——嗷噢!”

    猛然拔高的声调中,那把匕首已经从少女的手中消失。

    她扯过男人的手悬空另一酒坛之上取血时,那干净利落的样子让九官想起了民间杀蛇取蛇胆的手艺人——

    也是这般手起刀落。

    以及面冷心黑。

    两坛混杂了器与主的酒准备就绪,他们对视一眼,分别拿起。

    由东君打头,用手中酒坛撞了撞男人手中的,她仰起头,气势豪迈地将那一坛酒液一饮而尽。

    ……

    吾穷:“提问,请问看到这种场景,会有‘哪怕自己稍微站得近一点也会被邀请‘这种错觉不过分吧?”

    杀猪匠微笑着说:“好了,别回忆了。”

    可惜屋内并没有人理他。

    在壮壮也跟着猪猪叹气和猪猪摇头时,黄苏也感慨:“在下当时也有些惊讶,原来润器还能这般……如此豪迈。感觉自己的书白读了,初了解‘润器‘满脑子的礼义廉耻、成何体统,倒是在下的思想低俗了。”

    段南:“……”

    段南:“你们读书人骂人都这么难听吗?”

    吾穷:“后来,‘润器‘这个仪式的形式与气氛会根据当天的战况与故事以及事故产生的画风发生细微调整——好的时候就是‘歃血为盟‘‘桃园结义‘,坏的时候就是‘割臂断义‘‘喝完这杯就绝交’。”

    黄苏:“气氛最好的那次,下面的人恰巧多拿了两坛酒。”

    吾穷:“那次我们真的被邀请加入了。”

    黄苏:“最后还划拳了。”

    吾穷:“输的人大冒险,到敌营去拔一根凤凰羽毛和真龙鳞片来着。”

    段南:“谁输了啊?”

    杀猪匠:“好了。停。到此为止。没完了是吧?”

    吾穷拍了拍段南的肩,“当时他也是这样耍赖的”。

    杀猪匠:“……”

    吾穷:“您现在去找她,让她至少给你个抱抱还是不过分的。”

    男人毫无反应,吾穷又对段南道:“现在怎么发展成‘歃血为盟‘这种画风的你也知道了。”

    之后不等杀猪匠做出任何反应,她化作彩色大鸟,一溜烟从窗户飞走了。

    毕竟乐子已经讲完。

    长了翅膀的能跑谁要留在这挨骂?

    ……

    过了数日,「陨龙秘境」的选拔已经到了尾声。

    南扶光变得更加忙碌,连续几日未离开渊海宗。

    她逐渐回过味来,宴几安和那杀猪的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对话,也不知道杀猪的说了什么刺激了他,总之他就这样大手一挥将她用琐碎繁杂事务留在了渊海宗。

    反正那杀猪的也进不来。

    除非他再买一张观看选拔比赛的票,但是那种票昂贵不说,南扶光仔细想了想他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名正言顺非见面不可的理由,所以那杀猪的没提,她也只能憋着……

    憋着什么?

    她也说不上来。

    伴随着「陨龙秘境」后期的选拔,虽然再高一些境界的大佬不屑与他们这些人抢夺秘境里的东西,但还是会冒出一两个元婴中期甚至是后期的厉害修士,这些人若是器修或阵修也就罢了,若是符修、御兽这总道途,破坏力极强。

    正如今日,南扶光为了一个元婴中期符修的“凤凰流”差点把前排观众的头发都点燃的事忙的两脚不沾地。

    收拾怨声载道烂摊子的时候她自己也是怨声载道,满脑子都是有什么必要搞那么大动作一个选拔赛而已……

    等看到肖官的脸时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如那杀猪的所言有些双标。

    毕竟整个演武场因为她停赛数日休整。

    想到杀猪的,南扶光目光一沉,心情更加糟糕。

    她想叫住肖官商讨给那几个被殃及的前排关注补偿金额事宜,这时候却看见对方对她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她闭上嘴探了个脑袋,就看见宴几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观众席。

    此时他正与人交谈,那人留着一头奇怪的中长发,皮肤白至病态,面浮不正常的病态红晕每次说话两三句就要停下来咳嗽。

    他与宴几安交谈甚欢。

    这人南扶光倒是认出来,正是方才那个把演武场搞得鸡飞狗跳的元婴中期符修,名叫上官舟。

    “我怎么不知道云天宗与莲月宗有所联系?”南扶光问肖官。

    “莲月宗老宗主上月命星陨落,现在群龙无首,由他的护法代理宗主位置,”肖官指了指上官舟,“莲月宗以符修勉强跻身不净海东岸宗门第十三位,但之前因为仙界末日的事折了几个筑基末期,今年估计要到十八名开外了……他想整个宗门投靠云天宗。”

    云天宗今年也是命运多舛,先有“黄泉之息”失窃,轨星阁名存实亡,后陨了白炙,没了谢允星,也是大伤元气——

    正巧宗主谢从一脉乃符修,莲月宗想与他们合并实在合理。

    “云上仙尊的意思是希望对方拿出诚意。”肖官瞥了眼南扶光。

    她在这一眼里感觉到不妙:“什么意思?”

    肖官并不知道南扶光与鹿桑要抢夺“真龙龙鳞”的为什么,以为如外面传闻那样纯纯因为不爽宴几安被鹿桑抢走在搞竞争,在无理取闹……

    此时的眼神未免带上一点同情:“云上仙尊的意思是,莲月宗必须在「陨龙秘境」中护法鹿桑,协助确保她拿到‘真龙龙鳞’。”

    南扶光想了下,那日和宴几安争吵时他也没提有什么“护法”“协助”,就说了那些人目的不在“真龙龙鳞”,不会有人和鹿桑抢。

    这是——

    噢。

    她一下又想明白了,连带着眼神变得嘲讽,这些元婴期大佬,不是给鹿桑准备的,是给她准备的,防止她在秘境里玩杀人越货。

    她正想说什么,此时宴几安似乎听见了南扶光的声音,中断了和那人说话转过头来,肖官似乎还是对云上仙尊拥有一定的畏惧,在其目光扫过来时就立刻退开。

    与南扶光对视的一瞬间,宴几安抬手制止了上官舟的话语,向她走来。

    “忙完了吗?”

    “忙完了。”南扶光忍不住道,“如果不是你找来的人,我能更早忙完。”

    宴几安脸上罕见浮上一丝无奈:“他不是我找来的……下雪了,送你回去。”

    南扶光知道这时候说“我自己长了腿”也是形同废话,这几日宴几安雷打不动的送她上工与下工,旁人均以为他们和好如初,不再为那日演武场的事翻脸,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云上仙尊进一步的单方面监视与提防。

    南扶光至今也不知道那杀猪的对他说了什么,搞得他整日神经兮兮,如临大敌。

    但事实证明,有些人并不是宴几安想防就防得住的。

    刚出了演武场,在工作人员出口的末端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十分具有存在感。

    大雪之中,男人一身黑,外头批了件黑色的厚重皮毛大氅。

    那么冷的天别的凡人都戴虎皮帽子防止冻掉耳朵,偏这人如同不知何为寒冷,只是随意戴着斗篷的兜帽。

    他带着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与脚上所踩的长靴大约是一张皮子做出来的,漆黑的质地踩在荧白雪中显得异常夺目。

    见到南扶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出来的第一时间,他掀开了兜帽,一层雪落下,也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

    立刻有雪花飘在他头发上,微卷的发随意束起,发底紧贴头皮剃处着狼青。

    整张脸从兜帽下露出时,南扶光得以看清他的脸色真的比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差太多,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惫,就好像打从那次演武场受伤后他就再也没能好好休息。

    南扶光听见身后宴几安的脚步一瞬间听了下来,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男人大步向她走来,一边走一边摘了手套。

    南扶光拢着袖子,看着那杀猪的气势汹汹向自己走来,急切摘手套的模样还以为他要跟她打架。

    但她最近没惹任何人。

    此时那人已经大步流星杀到她的跟前,没给她发问的机会,他弯腰顺手将自己的手套塞进她身上的斗篷的口袋里,然后就着弯腰的姿势一把揽过她的肩,将她重重抱入怀里。

    当着宴几安的面,就好像他完全不存在,或者压根是个死人。

    熟悉的气息连带着人体的温度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她。

    男人温热的呼吸带着水汽撒过她的面颊,掐在她腰间的手指力道想要就此把她的腰折断一般。

    “我不找你,你就可以完全不来找我,你的心是不是比黑裂空矿石还硬。”

    第128章 我没事

    南扶光想解释最近真的很忙并没有人在搞“看我们谁先忍不住找谁”的比赛, 再说也没人通知过她什么时候有这种比赛的。

    眨巴眨巴眼睛,云天宗大师姐只来得及十分短路地“啊”了声作为全部的回应,连带着大脑也放空了,被这无缘无故的指责牵着鼻子跑, 她居然真的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

    ——原来每天双面镜联系他也不够吗?

    明明都是她主动联系他的。

    有时候正巧他在换药, 还显得爱答不理的, 她都没来得及为这个跟他算账,反而先被指责如同黑裂空矿石一样的铁石心肠了!

    但南扶光没有反驳他。

    毕竟那么大一只生物扑过来抱着她摇尾巴,她现在整个被笼罩在他的皮毛大氅之下,满鼻腔都是他身上普通皂角味夹杂着冰雪气息, 那雪像把人浸透了似的, 带着一点儿凛冽。

    她抬起手拍拍他的背, 示意他差不多得了可以松开了。

    但固定在她腰上的铁臂不仅没有松开甚至收紧了些,她甚至感觉到他好像扭过头, 鼻尖埋在她耳下迅速地嗅了嗅。

    “……”

    干什么呀!

    不管是不是错觉,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耳温在升温, 这时候她能听见周围陆续的脚步声,大概是选拔赛结束了,收工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从员工通道走了出来。

    那些脚步声与收工后愉悦的闲谈声不约而同地在某一个距离处放低或者减缓,南扶光猜测那大概就是正好以修士的视力能够看到通道尽头发生的一幕的距离——

    云上仙尊垂手站在一侧,面无表情, 目光冷淡。

    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的未结契道侣被一个高大的凡人男子抱在怀中, 她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柔软地搭在那个男子的肩上, 白皙的手与黑色的大氅皮毛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鹅毛大雪从天上飘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甚至睫毛上。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来,有震惊也有兴奋,有叹息也有厌恶,南扶光吸了吸鼻子,心想,完蛋了,我的清白毁于一旦。

    但转念,她又想,无所谓,谁他爹的在乎。

    ……

    好不容易把挂在自己身上那人拉开,南扶光总算得以认真看他的脸色,她也不是很懂就这么几天一个人怎么能憔悴成这样,于是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笑了笑,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是会没事的。”

    南扶光抿起唇像是不太满意这种敷衍的回答,刚刚危险地眯起眼,就听见男人很会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她是不是收工了,至少今天接下来应该没事了吧?

    南扶光“嗯”了声,按照一般作息回去她就会倒在床上躺平,然后摸出双面镜给他拨过去了,今天倒是省事,他自己跑到她跟前来了。

    她言语落下,就听见这杀猪的问要不要跟他一起回。

    此时周围已经堆积了越来越多的人,身后还站这个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从刚才到现在一声未吭的宴几安,俗话说的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杀猪的问出这么肆无忌惮的问题,南扶光很真的害怕他下一瞬突然暴起拔剑——

    在场虽然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所有人加起来,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渡劫期剑修拔剑的速度,很有可能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杀猪的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

    活腻歪了?

    南扶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很多天以前那场没谈拢的雪夜的后续。

    该死的她压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能彼此记恨那么久。

    此时此刻,云天宗大师姐脸上稍微露出一点犹豫的表情,她甚至不知道那杀猪的观察力何时变得这么好,他在她来得及开口说“我晚点去找你”之前,那双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我说我会没事的前提是你能跟我走。”

    语气平静,带着提醒,且拥有陈述句中偶尔会冒出来的凉意。

    南扶光哑口无言,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这话说的有什么逻辑可言,她又不是医修……但是此时男人脸上并没有任何嬉皮笑脸开玩笑的气氛。

    连平日里总是懒洋洋上翘的唇角也放平了,他说的不是假话。

    他站在原地没有催促南扶光,说完那句半要挟的话后,停顿了下,才确认一般问南扶光:“走吗?”

    南扶光:“这还能有个说‘不’的?”

    眼神都快把我活剥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男人慢吞吞地将眼皮子抬了抬,落在少女剑修身后的云上仙尊身上,像是才发现这里还站着个活人似的,他又道:“我带她走了。”

    又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

    礼数倒是看上去很到位。

    就是内容炸裂得很。

    周围是一阵倒吸气的声音,没人知道这杀猪匠一个凡人有什么资格和勇气敢这样与云上仙尊说话——

    哪怕是修仙界一个规模不小的宗门的宗主,与他说话都要带敬语,甚至是仙盟盟主说话未免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杀猪的凭什么啊?

    别不是真以为云上仙尊要剁了他,那云天宗大师姐能拦得住吧?!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空气中都提前已经沾染了凡人的血腥味,他们屏住呼吸等着云上仙尊拔剑,却没想到他只是稍微侧过身,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下……

    抬眼,无声地望着面前高大的凡人。

    后者微微眯起眼,终于笑了一下,淡道:“好几日了。”

    你都霸占她好几日了,也没整出点什么了不起的花活,光在这浪费时间做什么呢?

    宴几安收回了目光,没有搭理男人话语中的狂妄与嘲笑,他脚下挪步来到站在两人中间的南扶光跟前,半晌,弯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替她拂去肩上的积雪。

    沉默地替她戴上斗篷的兜帽。

    “秘境明日辰时开启……”

    他声音停顿了下。

    “别迟到。”

    又亲手替她系上兜帽的帽绳,惯使剑的手灵活地在她下巴上系了个活扣,而后他垂下手,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后,往后退了一步。

    周围鸦雀无声。

    漫天飘落的大雪倒是落地而有声,就像现场无数个人下巴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

    亲眼看着南扶光被人带走后,宴几安转身回了演武场。

    此时里面的人还没走光,还有一些「翠鸟之巢」的人在完成最后的善后,选拔已经全部结束了,「陨龙秘境」明日就会开启。

    等鹿桑拿到“真龙龙鳞”,完成洗髓,神凤真正得以降世,复活了沙陀裂空树后,他的使命应该就算结束了吧?

    到时候,他——

    脑海里却没来由的想到了南扶光,方才被那个人带走前,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有惊讶,只是纯粹的惊讶,像是震惊他怎么那么安静没有做出任何的强硬手段……

    记忆中,南扶光已经多久没有用这般不带任何嘲讽、埋怨或者失望的眼神看他了呢?

    他都不记得了。

    即使只是单纯的、与友善不沾边的惊讶,方才都足够让他心跳得快了些,下意识地不想让那样的眼神又变回之前那样——

    只是这样就好。

    独坐于观众席,云上仙尊双眼失神地望着角落,与周围身着稍臃肿冬装的人不同,他还是一袭淡紫色罩衫,周身仿若天然有一道墙,大雪在他近身数寸上空便改了下落途径,飘飘然洒落在地,唯余他一人于世独立。

    “您又与大师姐闹不愉快了。”

    身边坐下一个人。

    宴几安没有任何的反应。

    鹿桑脚上踩着厚厚的靴子,坐在观众席上,腿短点儿,往里坐些便悬空了,她的腿一踢一踢的:“我方才打听过了,是肖官告诉大师姐,上官舟是你找来针对她、庇护我在「陨龙秘境」中顺利拿到‘真龙龙鳞’的,交换条件是莲月宗在这次秘境后并入云天宗。”

    宴几安持续一言不发,连眼神都不曾变动过,只是眼珠子转动了下,飞快瞥了眼在角落里指挥人收拾东西的肖官。

    “我不喜欢渊海宗这个新宗主,看着挺平易近人的实则好像肚子里总憋着一股坏水。”

    鹿桑叹息,她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以前有二师姐在,大师姐对宗门外事务向来不闻不问,否则她就应当知道,宗门与宗门的合并并不是两宗同意、坐下来握个手就能进行的,这其中流程复杂,且一定有仙盟参与。”

    鹿桑转头问宴几安:“师父,您为什么不告诉大师姐,是仙盟找到的上官舟为我保驾护航,不是针对大师姐而是针对所有人,而这件事与你并无关系?”

    宴几安垂下眼。

    半晌,终于开口:“因为没有意义。”

    经过很多事之后,其实并不差最后一件事的误会。

    肖官三言两语就能让南扶光觉得上官舟是宴几安请来针对她的,并不是肖官有多聪明,又或者是南扶光有多蠢,而是这种事……

    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过许多次。

    所以当模棱两可的事件再次出现时,她下意识地便这么认为了,一点毛病都没有。

    所以解释这一件事又有什么意义,根本无关痛痒。

    至少那日盘踞于鹿桑之上,冲南扶光发怒确实是他的选择,至今午夜梦回,他闭上眼,少女剑修当时那张如受了惊的猫儿般,缓缓睁大睁圆,写满不可思议的眼都会浮现在脑海里。

    然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一夜失眠。

    没法再闭上眼。

    那双熟悉的杏状双眸,曾经何时望向他时全是敬与爱与依赖,就像是阳光照在那双眼中总能照透一般,明亮而温暖。

    如今还剩下什么了?

    “鹿桑。”

    宴几安抬手,神凤的伏龙剑出现在他掌心,他轻而易举便可以召唤出神凤的本命剑,他们本人却对此丝毫没有任何的意外,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真龙与神凤。

    得到真龙祝福与加持,伏龙剑浮空与空气发出共振,有阵阵嗡鸣。

    “务必拿到‘真龙龙鳞‘。”

    托着伏龙剑的那边手缠着一层层的绷带,因为主人并没有认真的照顾、按时的换药,时至今日那伤口也并没有完全好全——

    这对于渡劫期仙体来说并不常见。

    但宴几安不在乎。

    缠绕着绷带的修长指尖轻微跳动,伏龙剑在他手中得到滋养,金色的光芒照亮了这把剑也照亮身边少女的脸,她的头发被风扬起,只是睁着一双眼,目光认认真真地落在他的脸上。

    眼前的一幕如此熟悉,就好像曾经她也是这样安静地蹲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衣袖,认真地说,「宴震麟,你还有我。」

    那时候,是为什么来着?

    不太记得了。

    金光收敛,云上仙尊对小徒弟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鹿桑,请务必拿到‘真龙龙鳞‘……然后结束这一切,拜托你。”

    鹿桑转过头望着他。

    半晌接过了他手中那把伏龙剑,剑沉甸甸的,重量最是衬她手,被真龙祝福过,整把剑此时此刻呈现最佳状态。

    云天宗小师妹却盯着云上仙尊的侧脸未动,过了许久,小声叫了声:“师父……”

    宴几安动了动唇角,难得笑了下:“我没事。”

    “如果您现在想哭,我可以走开。”

    “我没事。”

    他再一次机械地重读,完好的那边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缠满绷带的那只手手腕,湿冷的空气让他掌心伤口每天都有频繁的钝痛,那疼痛钻心入骨,但他的确没有想流泪的冲动。

    一个人难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都被抽离了,什么对呀错的,都变作毫无意义的麻木。

    哪怕是眼睁睁看着南扶光被那个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第129章 我有东西忘了拿

    南扶光被男人绑架似的拖回简陋小院, 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心里盘算着今日份的《三界包打听》流动版目测又将是姐姐我的大名洗版,她一脚踏入那住处,发现屋内已经烧好了碳火盆。

    柴火噼里啪啦地发出爆燃的声音, 屋子里暖烘烘的, 像是笃定了在炭盆燃起的不久后会有一名怕冷的客人进屋做客。

    南扶光挨着碳火盆坐下, 屋子角落里立刻奔出三头小猪中其中之二,剩下那个会咬人的不太热情,但是也勉强伸头看了眼。

    猪脸上写着:你又来啦?

    数日未见,南扶光摸摸两只小猪, 很亲密地喊它们的名字。

    斗篷来不及脱, 手已经很是依恋地笼在炭盆上, 一边没忘记指挥走在前面那人:“衣服脱了。”

    此时男人正慢吞吞脱下那件黑色大氅,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做的, 沾了雪又消融后越发油光水滑的, 大手一拍, 凝聚的水珠从毛尖滚落,地上出现几滴飞溅状水珠。

    听见脱衣服的指令,他迟疑地“嗯”了声,显得困惑地转过身。

    南扶光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嗯’什么‘嗯’?我看下伤口,都是你遮遮掩掩的所以它才老好不了……要是我早知道怎么回事早就能对症下药了!”

    她絮絮叨叨抱怨他不省心, 医修和药修道途的选拔结束那么多天了,那群白衣圣者闲得发慌, 前几日都组团去花丛里捉野猫嘎蛋的程度……

    早说他伤口好不了, 等着围观疑难杂症案例的医修能从这破院子排到渊海宗门口。

    “那也要有机会给你看。这几日你除了沐浴和出恭有一刻离开过你那好师父的眼皮子底下么?”

    随手把黑色大氅扔榻子上,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蹙眉,用牙咬住黑色手套指尖部位往外扯。

    “胡说八道什么, 仙女不出恭——”

    她的顶嘴在抬头看见男人的动作时突然陷入死寂。

    这让后者摘手套的动作停下来,他转过头,望着南扶光:“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扯了一半的手套,“不摘手套我怎么脱衣服?”

    他并不知道,有时候空气突然安静,纯纯只是因为抱怨的人不想抱怨了而已。

    南扶光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今日又要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洗版、接受道德审判的事实,毕竟她已经得到了一些补偿……

    就让他们骂好了。

    “手套挺好看的。”她委婉地说。

    “你喜欢?”他抬了抬眼皮子,“我这多的是,用不着惦记这一副,并不是说它在你斗篷口袋里待过那么几句话的时间它就跟你姓了。”

    “不会是猪皮的吧?”

    “你膝盖上抱着两头小猪幼崽,怎么能一脸平静地问出这么可怕的问题?”男人将摘下来的手套叠在一起,扔桌面上,“而且猪皮不防水。”

    南扶光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手套,看似质地坚硬实则柔软,带着一点儿水汽,更多的是贴合男人掌心温度的温热。

    在她摆弄那副手套时,在她不远处,男人已经脱掉了上衣——

    天寒地冻的,外面还在下雪,屋子里没烧地龙仅一火盆,此人却如同不怕冷一般,随意将衣衫挂在腰间,长腿一迈,坐到南扶光对面。

    冷不丁天降精装结实躯体,云天宗大师姐眼神儿飘忽了下,很快的注意力便被他低头在解的绷带吸引,一圈圈的绷带被解脱,最开始是白的,只沾了些止血药草的绿色草浆,到了最后几圈,便有了红色与绿色掺杂在一块儿会有的肮脏的土褐色……

    看得出那绷带是新换的。

    也看得出新换的绷带靠近伤口的地方曾经无数次沾、干燥,然后再次因为伤口无法愈合、开裂而沾血。

    血腥气夹杂着一股奇怪的龙涎香在屋内扩散开来,这种味道南扶光挺熟悉的,毕竟曾经她也是无数次出入宴几安的陶亭,他住处便皆充数此种气息。

    绷带彻底落下,南扶光弯腰看他小腹上三条被野兽撕裂过、还在往外淌血的伤口,不自觉地蹙眉。

    “你这是被什么类似龙的灵兽挠的?”她问,“蛟?蛇?”

    也没听那个御兽的能召出蛟龙还堂而皇之摆出来带着到处跑——

    而且蛟那么大一条,这人的眼睛该多瞎才能一脚踩人家尾巴上?

    “嗯。”男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四脚蛇。”

    ……

    吾穷推开门的时候有些着急。

    直到她一眼看见云天宗大师姐与那杀猪摊摊主正规规矩矩地坐着,中间隔了个火盆,两人距离无比庄严的距离。用无比严肃的语气讨论那个伤口的来龙去脉。

    没有错过任何重要的画面感到庆幸的同时,也有预感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有那样的画面,矛盾席卷了奇珍异宝阁阁主——

    有一种自己心急火燎地赶场子,好不容易赶到一屁股坐下来发现前方刚演到宇宙开天辟地的荒谬感。

    吾穷:“……”

    火盆两端的转过头来看着她。

    一个满脸茫然,另一个面无表情。

    吾穷:“……”

    吾穷:“嗨?”

    吾穷:“来喝酒划拳吗?”

    ……

    吾穷在留下一句“打扰了”从容退出去与落荒而逃之间选择了坐在一边,和那三只看热闹的小猪挤挤在一张榻子上。

    为了降低存在感,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和小猪一字排开,四双眼睛无声地看着小破桌子边的两位,明晃晃地写着:好了,你们可以继续了。

    南扶光有点懵圈,并不知道换个药有什么好看的。

    “你怎么来了?”她伸手拔开桌上放着的药瓶,嗅嗅,头也不抬地问吾穷,“他这伤口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能有什么头绪。”吾穷干笑一声,“我要有办法,他早好了,结果这事儿不还是拖到等你来么?”

    吾穷说完这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叫“一语八关”,上辈子加这辈子想说的小作文都浓缩在这句话中了,她很憋闷的望着南扶光,心想你们有胆子再来个歃血为盟给我试试。

    南扶光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我又没被宴几安挠过。”

    话一落,就见一屋子的人僵硬住,齐刷刷的望向她——

    就连那杀猪的原本起伏深沉呼吸的胸口都不动弹了,他微微眯着眼,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的短气音。

    “被这类动物气得七窍冒烟的经验我很丰富,但动手这种事还是少……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条四脚蛇怎么回事。”

    一边说着,她一边打量那伤口,数日未愈合的伤口外翻处泛白,皮肤周围又是红色好似发炎,她一边打量伤口一边琢磨刚才嗅到的伤药成分是不是合理,感觉到男人低着头望着她,目光落在她头顶。

    轻飘飘的呼吸吹在她头顶上。

    南扶光用了术法净手,伸手去碰他有些外翻的伤。

    柔软的指尖只是刚刚扫过那伤口,尚未来得及仔细看是否有什么导致持续感染的污秽物残留,这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手下的皮肤猛然紧绷。

    “行了,不用了。”

    头顶传来的声音烦躁又不耐烦,这种语调八百年难得在这杀猪的声音里听到过一次,南扶光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深邃的黑眸中。

    他说,“出去。”

    整个人被这简单的两个字砸得发懵,南扶光猛地缩回手,眨眨眼好像有些没听明白,还歪着脑袋,困惑地“嗯”了声。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被那有些冷漠的眼神望得心脏发紧,甚至有些慌张。

    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失去了与这人争论“是你叫我回来的”争辩欲,南扶光站了起来。

    刚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便被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一把扣住,往后退的反方向拉扯了下,男人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问她:“去哪?”

    南扶光这被阴晴不定的神经病搞得有点分裂,一时间忘记发脾气,无声地指了指身后门的方向。

    就听见那杀猪的平静道:“不是说你。”

    他转过头,望着榻子上倔强望过来的吾穷,“你出去。”

    吾穷欲言又止。

    没来得及吱声,就听见男人又懒洋洋补充,“带着这三只一起。”

    榻子上的四双眼睛瞬间失去光芒,老实地一个个排队跳下榻子,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退出温暖的屋内,吾穷走在最后一个,推到门口一个脑袋还在房内,喊南扶光:“日日,外面好冷。”

    南扶光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一边转头看向杀猪匠:“是啊,外头雪都没停,你做什么——”

    声音在对视上对方的眼睛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

    薄唇轻启,一字落下时,身后的房门“啪”地一声干脆利落重重关上。

    南扶光手腕还落在男人的手掌心,转过头,便见那人随意长腿一伸,将原本她的那张椅子拖到了自己的面前,而后手一使劲,她一屁股坐在他近在咫尺的距离。

    此时听见柴火噼啪一声清脆的爆裂,那细微响动吓得云天宗大师姐支棱僵硬一瞬,又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短暂轻笑。

    她睁大眼,仰头望去。

    “这伤口,自己不会好的,抹药也不行。”

    男人的唇边还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都说过了,我离开你不行……你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南扶光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什么?”

    语落便见那张英气逼人的脸无限靠近了过来——手指无声收紧将纤细的手腕收拢在掌心,他始终未放开她,就像是事先判断她可能会逃跑。

    那双原本睁得大的眼现在已经完全睁圆,云天宗大师姐连呼吸都屏住了,看着那微翘的唇近在咫尺,他上唇相比起其他人算薄的,从面相学来说,这样的人绝情又无情。

    “我体质特殊,受伤就是不容易好。”

    男人缓缓道,“但抱一会儿你,就会好一些。”

    南扶光心想:啊啊啊啊什么东西?

    “要伤口彻底愈合,再做些其他的或许效果更好。”他歪了歪头,望着她,“可以吗?”

    南扶光心想:啊啊啊啊可以什么东西?

    她唇瓣一开一合,像是一条被可怜的被扔上岸的土鲤鱼,一张脸涨得通红,满脑子完完全全被这张很有说服力的脸占领,她想起娘亲说的:日日,找男人还是要看脸,男人都是这样没用又气人,找好看的,你生气时看他一眼至少能说服自己当年不是头发瘟、中了邪。

    他鼻下呼出的鼻息就在她鼻尖打转。

    温热又潮湿,让人想到小狗湿漉漉的鼻子。

    笼罩过来的人身上的气息早就熟悉的不行,一丁点儿都没觉得冒犯。

    在意识到自己恨不得真的想点头时,云天宗大师姐在自己烧成浆糊似的脑子里找回一点理智,她僵硬地拧开自己的脑袋,短暂又突兀地笑了声:“别开这种玩笑。”

    他望着她,没说话。

    脸上的表情寡淡,完全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在一根根竖起:“你受伤需要……亲……亲近他人才能好?”

    男人闻言,飞快地皱了下眉:“什么‘他人’,谁人?我不经常受伤。”

    舌尖好像在牙尖打了个磕巴,她有限的知识在脑海中疯狂的翻腾:“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正欲回答,就听见她结结巴巴地问了句,“媚魈?”

    媚魈,一种活在古籍中的生物,理论上与西王母一族或者是开明兽类同样属于山野精怪,但这种生物会主动食人。

    传闻它们出生便可幻化百型,天生散发出狩猎对象最喜欢的气味,诱捕猎物与其交合,再把它一口吃掉,便可功力大涨。

    媚魈动作灵敏,武力值不低,时常化作人形下山选取猎物,其一生分为“与猎物交合”“吃掉它”两个步骤……

    至得道成精升天,亦为欢喜佛陀脚下精怪。

    是以无论修士或凡人,谈之色变。

    正如眼下南扶光,岂止是色变,简直是脸色大变。

    她几乎忘记自己是金丹中期修士,刚刚在演武场与渡劫期真龙斗了有来有回,眼下整个人当真哆嗦了下,心中尖叫——

    媚魈!

    或则类似有这种本事的东西!

    她脑子都要坏掉了,就看见眼前这人原本深沉朦胧的眼一下子变黑,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那薄唇一启一合,低沉的磁性嗓音平静地响起。

    “我问的是我能不能亲你,不是我能不能吃了你。”

    男人语气森然地说。

    ……

    吾穷并没有在外面等多久,那扇被她关上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撞开了。

    云天宗大师姐脸色像是见了鬼似的冲出来,见到小院子里一人三只猪,猛地一个刹车,打了个激灵,又转过身。

    屋内,火盆中的干柴烧的依旧很旺,小腹还带着伤口的男人坦然坐在远处,安静地转过头望着她。

    南扶光瞪着他,“你”“我”了半天说不上来这会儿想给谁一个耳光,最后脚底没离开地面拖着往房间的方向挪了一点点,她扒在门边探了个脑袋,甚至谨慎地只露出半边眼睛:“……我要考虑一下下。”

    说完,不等男人回答,她转身用两条腿落荒而逃。

    ……

    这一日的大雪停于黄昏时分,逢魔时刻。

    藏在云层后的阳光于最后露脸,提醒着人们逢魔时刻来临,当最后一缕光消失于天际,万籁俱寂间,夜幕降临。

    渊海宗很有名的馄饨摊摊主连续继续未出摊,没人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是此时孩童经过他那小小的院落时会好奇地扒着篱笆踮脚往里看……房间里是亮着油灯的,光影摇曳隐约将屋内那人高大的身影投在简陋纸窗之上。

    那身形坐在那始终未动。

    但哪怕是一大盆干柴也会有燃烧殆尽的时候,当原本热闹的火焰吞噬柴火声逐渐变小,房间中的温度也随之降低,至最后,屋内唯一的火源便是那盏小小跳跃的油灯灯芯了。

    干坐至后半夜,男人总算是回过神来般,望了望窗外不知何时停下的大雪,忽而听闻外头更夫打更,原来已是卯时。

    「陨龙秘境」开启何时来着?

    哦。

    好像是辰时。

    倒也是快了。

    昏暗的光线中,男人徒然轻笑一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抬手摸了把脸,自言自语着“循序渐进”之类的词,他随意捡起桌上扔着的绷带,准备遮遮那暴露许久、时不时也会往外淌血的伤口。

    刚捻起绷带前头,他忽而一顿,难得有些茫然地抬头往门的方向看了眼,不确定听见的窸窸窣窣是否是房梁上老鼠鬼鬼祟祟爬过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垂下头,刚随意把绷带缠绕一圈,“咚咚”房门敲响,那动静确实比老鼠还鬼鬼祟祟。

    扔了绷带,男人迈开大步一把拉开门,此时他满脸严肃,面无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凶相。

    站在门外的南扶光一抬头便撞入这副凶神恶煞中,她缩了缩肩膀,摘下斗篷的兜帽。

    “那个。”

    她脚下挫了挫门前的积雪。

    “我有东西忘了拿。”

    她抬起头,望入他的眼中。

    ……

    手腕一紧,南扶光觉得自己与其说是被拖入房间的不如说是飞进去的。

    两条腿都离了地,就再也没站稳过,桌子上的油灯被撞翻落在地面熄灭,当冰冷的屋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她被抱着放在桌面上。

    两根指腹略微粗糙的指尖掐住她的下巴,下一瞬熟悉的气息凑近笼罩,温热的薄唇便压了下来。

    尖牙肆无忌惮咬着她的下唇瓣好似还带着愤恨的气氛,气势要将她生吞活剥般,牙尖几乎刺破她的唇瓣,将其染得一片嫣红发肿。

    而后柔软的舌尖便不急不慢地舔舐起来,细细地吮吸蹭过方才尖牙刺出凹陷下去的小坑,而后撬开她的牙关,气势汹汹的长驱直入。

    “等……”

    南扶光坐在桌子上,只剩下仰着头接受男人索吻和抓紧缝隙呼吸的份儿,固定在她腰间的胳膊收得越发紧至仿若准备将她勒死在怀中,她根本没法顾及反抗这些。

    耳边是叫她心跳得快起飞的唇舌交替声。

    那水声在黑暗中好像异常响亮。

    未能吞咽的唾液从唇角溢出,她“嗯嗯”发出两声含糊的鼻腔音,手从抵住男人的肩,至最后抓住了他后颈很短很短的头发,这一抓仿佛将他抓疼了,终于得以短暂分开。

    面前的人身体横在她两腿中间,居高临下地俯望过来,握在她腰间的大手无声收紧,他哑声问:“放你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南扶光根本说不出她忘记了什么,哪怕来的一路她心里列举了一万个选择,其中甚至包括在桌下死无全尸的油灯造型她很喜欢或者是那个火盆的架子看上去很结实。

    感谢黑暗掩饰她的紧张与窘迫。

    懵懵懂懂的抓住男人的头发将他摁向自己,她气势也不弱地贴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

    当他再一次吻下来,房间内只剩下鼻息交换的气音与舌尖入侵后攻城略地的肆意响动。

    ……

    辰时。

    太阳升起,一个难得的冬季晴天。

    南扶光一脸懵逼地拽着那枚雕刻成龙鳞模样秘境共振石跌跌撞撞冲到「陨龙秘境」的出发点时,差点儿迟到。

    她站稳了扶着身边一个同门师妹大喘气如牛,直起身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旁边的师妹奇怪地说了句:“咦,大师姐,你最近是不是没怎么出门皮肤又变白皙了些?”

    南扶光听了莫名其妙以及想发笑,心想她都忙成陀螺了还没出门呢,然后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识海,发现自己金丹末期了。

    第130章 啊贝贝

    南扶光非常茫然地把自己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是真正的弯下腰重从膝盖摸到屁股摸到腰到胸甚至捏了两把自己的脸,她那副懵逼到不能再懵逼的模样把凑上来跟她搭话,原本想问她是不是睡过头了才来那么晚的桃桃也给看懵了。

    “怎么了?你到底在摸什么?乾坤袋被偷了?”

    南扶光转过头看着桃桃,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自己的离谱遭遇——

    他化自在天界苦飞升已久, 若让其他修士知道, 只要男女凑在一起, 抱一抱,亲一下就能无痛突破金丹中期至金丹末期……

    那世界也许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窑子。

    淦!

    媚魈果然很可怕!

    “话说回来,你嘴怎么了?”

    “嗯?”

    云天宗大师姐那在眼眶里乱转的眼珠终于定住了,转过来, 看着桃桃指着自己的嘴。

    “好肿哦!被小猪咬了吗?早就跟你说了宠物不能上床, 你就是不听, 那杀猪匠弄来的第三只小猪看上去超级凶——”

    桃桃的喋喋不休都说了些什么,如果说南扶光前面还能勉强听进去什么“宠物不能上床”之类的废话, 在听见“杀猪匠”三个字时, 她脑子“嗡”地空白了下。

    实在是条件反射。

    记忆一下子回到大概一炷香之前, 南扶光还被困在那破烂的小土坯房里,遭遇她此生遇见最穷的男人以及他那完美的杀猪盘。

    她被困在结实的胸膛与铁臂之间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被动地接受不断换着花样啃咬她的唇舌……

    若说一开始还能抽空骂他两句鲁莽或者流氓,此时的她只剩下抓紧时间吸气的机会,几次被那有力又滚烫的舌头堵住她都忘记呼吸, 还得罪魁祸首掐着她的下巴,轻笑着提醒她, 换气。

    以前看民间小本, 男女主角儿接吻那叫个天雷勾地火,能亲个二千字,对此妙妙在哪一无所知的云天宗大师姐翻着白眼心想作者水字数——

    原来错的是她。

    她于卯时进门, 至天边翻起蒙蒙亮的鱼肚白,她的口中好像已经没有哪一处的领土再属于她自己。

    涎水顺着唇角下淌,顷刻间又被吻走,她大口喘气,大脑缺氧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铺天盖地的熟悉气息好像早就变了气味,男人就像是久旱逢甘霖,逮着她就再也没撒手——

    直到她浑身都快失去力气,长长的睫毛挂着湿润的露珠,她想起今天还有要紧的正事,不得已在他捏着她下巴,修长指尖伸过来夹住她舌尖玩弄时,毫不收力地咬了他一口。

    他“嘶”了声却没缩回手,用那双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南扶光吐出他的指尖,抓住他的衣领,咬住那近在咫尺也是男人最脆弱的喉结,余光瞥见他恶劣上扬的唇角垂落,在她耳边发出两声低而急的喘声,似痛苦的闷哼。

    他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勺,在南扶光奇怪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下一瞬整个人被重重地摁在桌子上,“砰”的一声——

    桌子塌了。

    两人滚落在地,好在大手本就护着她的头,这会儿人也抱着她的腰,最后在她落地前,男人先一步把自己当了她与地面之间的隔离。

    屋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外面不知道哪家公鸡敬职敬业地发出打鸣声,天光逐渐明亮。

    最后南扶光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那间小屋,她只记得自己趾高气昂地宣布再也不要看见那堆破桌子的废墟,以及屋子里任何破烂……

    男人收拾着一地狼藉,头也不抬,好脾气且懒洋洋地道,行。

    说这话时,他敞开的领口喉结上,还留着她的牙印。

    堂而皇之地。

    ……

    ………………

    ………………………啊啊啊啊啊啊!

    “……师姐?”

    旁边桃桃奇怪的呼唤声将云天宗大师姐唤回现实,一低头面对小姑娘一脸纯真与好奇,后者无比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找了个蹩脚的理由,道昨天吃了奇怪的果子,有点过敏。

    “不是猪咬的。”南扶光严肃道,“你莫要回去胡说八道,我那花边新闻还嫌少么?”

    桃桃“哦”了声,又拉扯了下她的衣袖,小声提醒她仙尊is watching U,南扶光慢吞听转过头,隔着层层叠叠人群果然与宴几安目光相撞。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脸上。

    然后定在她泛红的唇瓣上。

    阳光之下,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眸微沉了下去。

    不过在那之前,南扶光已经挪开了目光。

    ……

    如今他化自在天界,撇去妖修、鬼修、魂修之类不入流的,正经道途约为符修、阵修、佛修、药修、医修、剑修、体修、御兽、乐修、器修,蛊修,丹修拢共十二种道途。

    每种道途取十名资格者入「陨龙秘境」,既算上南扶光在内,本次进入秘境共一百二十人。

    其中除却符修昨日才决出最后一名名额归属者外,其他道途参选者早已养精蓄锐数日,各个换上了自己宗门的道袍,呼朋唤友,精神抖擞。

    现场非常热闹。

    毕竟此时此刻在场的已经算是他化自在天界中层力量里的精锐,往那一战,腰杆都挺直一些。

    南扶光走人人群,偶尔有二三听闻她各种光荣事迹的道友在视线交错时会同她打招呼,但至多也就是点头致意,而不是凑上来热情搭讪——

    云天宗大师姐忍不住心想,若是她头上有个标明“三界声望”之类的牌子,此时那玩意必然是白色最低阶,上面写着:初出茅庐。

    常年缩在宗门不怎么参与宗门外活动,这几日强行被结实的一些世家子弟也没参与秘境,这导致除却无幽之外,放眼望去,百来号号人中,她居然只认识一个鹿桑。

    但鹿桑先来,这会儿拽着大师兄说话,她站在人群中,身边还围着五六个穿无为门、渊海宗等不同宗门的不同道途修士,无幽看着是被拽着走不开,其他人倒是相聊甚欢。

    “他们倒不是不喜欢你。”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自南扶光身后响起,“可能是有些害怕你。”

    南扶光转过身,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个一身青色道袍的小姑娘,花苞状的短制式道袍,头发也扎成花苞顶在头上,她看上去跟桃桃差不多大,背着一把筝,大约是乐修。

    见南扶光转身,小姑娘冲她笑了笑,主动伸手自我介绍:“我叫林雪鸢,来自清月宗。”

    南扶光眨眨眼,目光从面前小姑娘的脸挪到她身后那把几乎和她一样高、一样宽的筝上,她想到了此时此刻放在她乾坤袋里的冥阳炼,还有那把四阶重剑的主人。

    于是警惕在眼中闪烁了下后消声灭迹,慢吞吞地“哦”了声,南扶光拍拍她的手算作打招呼的回应,一边问:“林望是——”

    “是我爹爹。”

    林雪鸢看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清月宗是东岸排名第五的宗门,盛产乐修,宗主林望使得一手凤凰琵琶,一曲“浑天悼魂曲”也算名扬三界六道。

    眼前站的,原来是他老来得子的独女林雪鸢。

    “我这什么也不算呢,走出门便是‘林望之女’,哈,可如今谁人不知,云天宗大师姐本事大了去了,初入渊海宗便救了一条船的人命;手握黑裂空矿石资源,数不尽的财富;年纪轻轻便是金丹中期,还能熟练运用化仙期剑阵;在选拔赛大放异彩,一人之人对抗渡劫期仙尊……”

    林雪鸢冲她灿烂地笑了笑。

    “在此之前提起南扶光,大家都会说‘云上仙尊的道侣’,现在你的名望每天都在水涨船高,这称呼几乎要被遗忘,他们自然越发不敢靠近了。”

    大约是从小养尊处优,被疼爱长大见过不少大世面,身为清月宗的林雪鸢与他人不同,丝毫不露怯,见了南扶光合眼缘,便凑上来搭话。

    此时此刻她噘起嘴,嘟囔道:“有朝一日,我也要这样。”

    南扶光被她夸的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她哪里有那么香喷喷哦?

    而仿若是要验证这小姑娘的话,此时见她与南扶光说上话,四面八方居然真的确实投来不少或者羡慕或者窥探的眼神。

    南扶光不笑时的脸偏冷感,有时走神想东想西,旁人很容易误以为她在冷艳高贵。

    当林雪鸢与她搭讪闲聊,就会发现她其实和《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面那个时不时名字后面就能挂点新新闻的高调女剑修并不太一样——

    至少林雪鸢是这么认为的。

    “你和神凤鹿桑中间至少隔了十几个人。”林雪鸢好奇地问,“很少有同宗门的这样,一般进入秘境大家都优选宗门为小单位抱团。”

    南扶光掀起眼皮子扫了眼鹿桑,此时她那小师妹要挂伏龙剑,众星捧月般站在人群中,笑容灿烂地与人闲聊。

    其实在选拔赛前,南扶光与鹿桑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着实不差,那日彩衣戏楼灵兽暴走后同门师姐妹好歹也是坐在屋顶聊过两句。

    但选拔赛后,这一些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先不说《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天天为云上仙尊到底该“再续前缘“还是“珍惜眼前人”撕破脸扯头花,那版块里三天两头吵的热火朝天,还真不一定只是吃瓜路人闲着没事,他们这么吵,能把正主都吵的尴尬起来。

    南扶光天天被《三界包打听》那上面的人骂得晕头转向,神凤的拥护者变着法子骂她插足者也就算了,搞到后面她的拥护者也骂她……骂的是选拔赛神凤都特码携其好前任道侣云上仙尊骑你脸上了,要不是你狗屎运招出个谁也不认识的深渊怪物那天里子面子通通都没了,你怎么还不扇她你这大师姐当得毫无尊严!

    南扶光几乎被他们洗脑了。

    很难想象这时候她要还和鹿桑抱团,是不是下一瞬就不是流动版屠版,这些人恐怕要给她送上热搜榜前三,标题就是#南扶光傻登儿。

    “我和她抱团能捞着什么?”云天宗大师姐嗓音冷淡,“我打不过的她肯定也打不过,她打不过的我还要帮她。”

    这话说的傲慢又无情。

    旁人听着只会对南扶光印象分负一分,林雪鸢却为她的诚实笑出声。

    林雪鸢这次宗门入内一共三人,三人都是乐修,两人修为全是筑基末期,林雪鸢一个金丹初期,她问南扶光要不要组队。

    南扶光回头看了眼,果不其然不远处还站着两名与林雪鸢装扮相似的年轻乐修,很紧张地望着这边。

    他们显然也是被外头传闻毒害得不浅,把南扶光的形象固定在了“一个修为超高心狠手辣操作异于常人的疯癫超级富婆”之上,见到她慢吞吞点头答应组队,他们简直欣喜若狂,好像已经拿到了本次秘境的宝贝。

    对于他们莫名其妙的喜悦,南扶光有些无奈——

    这在云天宗作威作福的形象,捂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不幸地扩散到了三界六道,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呐(……)。

    确定了初步抱团的队友,南扶光也放松了些,闲聊期间频繁不自觉地往入口看,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东西。

    “扶光仙子可是在等什么人?”林雪鸢好奇地问。

    南扶光一听这问题不简单,果然一看面前小姑娘眼中闪烁着八卦,她干笑一声:“昨天《三界包打听》没少看哈?”

    背着一把大琴的小姑娘疯狂捂嘴,笑起来倒是不像谢允星比较像桃桃:“如果抛弃云上仙尊,选择凡人馄饨摊摊主也算扶光仙子的丰功伟绩的话。”

    南扶光把视线从小姑娘脸上挪开。

    看向不远处高处站着的宴几安,“嗯”了声,淡淡撇开眼,装逼感拉满地幽幽道:“我看脸。”

    ………………放眼三界六道,且不说颜值跟着修为涨这件事,光说脸,那云上仙尊也算的是无人出其左右。

    虽然这件事从来不太有人在意,提起云上仙尊也很少说他的脸长得好。

    但林雪鸢还是非常给满情绪价值地倒吸一口气——

    就好像苹果成熟会掉在地上这件事平日里没人讨论但默认发生,直到有一天有人宣布亲眼看见苹果飞到了天上去。

    ……

    「陨龙秘境」即将开启前,整个渊海宗的灵气气场到家发生一定的共振,那灵韵含量忽高忽低,人们站在中间等待过程中,体质差的会觉得头晕目眩。

    南扶光跟着清月宗一行三人排在队伍的偏前位置。

    期间鹿桑曾经停止与无为门、渊海宗、莲月宗等弟子谈话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叫了声师姐,居然邀请她与他们组队。

    南扶光眼皮子撩了撩问鹿桑是谁的主意,鹿桑很老实地回头看了眼身后,除了无幽也在望着她,果不其然队伍中有那日和宴几安交谈的上官舟。

    一股子淡淡的厌恶浮上心头,她完全不懂这群本来就是为了针对她来的人,假惺惺邀请她组队做什么——

    齐心协力把其他人淘汰留着她慢慢折磨?

    她蹙眉,连拒绝都懒得,只是淡道:“走开。”

    “可是师姐,我们这边的人明显要比你现在的队伍要……”

    “走开,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鹿桑白着脸回到那群人中间,搞笑的是那些人看看她摇头转达南扶光的拒绝后,居然真情实感地流露出遗憾的表情。

    “看吧,我就说你其实很受欢迎。”

    林雪鸢兴高采烈地凑上来,扒着她的肩。

    南扶光正想说什么,此时却有一股她熟悉但是不太喜欢的气息靠近。

    她抬头发现是云上仙尊不知何时屈尊降贵下到这边来,此时跟随着工作人员的队伍逐一检查他们手中的秘境共振石完整性以及是否与该石拥有者对的上号——

    云上仙尊自然不是来认真工作的。

    随意检查了几个人后,他便显得有些不耐烦地任性跨过整个队伍中间所有人,任由他们一脸呆滞地追随他快步的身影,来到南扶光跟前。

    “日日。”

    可惜被叫到名字的少女目不斜视,仿佛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她神色也不是冷漠只是单纯的冷淡。

    宴几安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在少女终于转过脸时,视线近距离落在她微红肿的唇瓣上,看到一个类似牙印的痕迹时,他面色一白。

    凌冽的寒风像是要给他最后一击,当他嗅到空气中漂浮着的、可能连南扶光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那个人身上的气息时……

    他觉得自己几乎有一种被击碎的感觉。

    昨日于演武场内,大雪纷飞中,心中蔓延开的细微疼痛与酸楚再次扩散开来。

    “日日。”

    他垂眼,又叫一声。

    此时明显周围变得安静了些,南扶光也不知道是受不了周围人的探究目光还是担心她若不理宴几安能龙之倔脾气犯病,执着地站在这一声声叫到秘境开启。

    她不得不转过头,把秘境共振石赛到面前的仙尊大人手中,淡道:“共振石在此,请过目。”

    那语气,仿若她面前站的不是人,而是一台无情的检阅共振石机器。

    此时队伍发生移动,南扶光便跟着挪动,宴几安脸色不好看,一只手握着她赛过来的共振石另一只手下意识想捉紧她的衣摆——

    可手中落空了。

    他最终不过是抓空空气。

    他第三次叫南扶光的小名,后者不得不蹙眉问她是不是共振石有什么问题。

    眼前的人如此熟悉而神色却陌生得可怕,宴几安发现自己连问一问她昨夜跟着那个人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可曾回住处好好休息的勇气……或者说资格都无。

    他抿起唇,忽然想到方才触碰她手腕时,她脉搏之异像——

    “你金丹后期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前方鹿桑猛地转过身,震惊地望过来,似完全难以置信。

    “是。”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天道难得爱我一回?”

    宴几安将共振石还给南扶光后离去。

    留下林雪鸢站在南扶光身后喋喋不休:“你金丹后期啦?我的天,我们捡大便宜了,大佬求带!”

    随后又咂舌称奇:“之前仙尊被你刺穿了持剑手,反应过来后他用那只手抱你而不是掐死你;正如方才你不理他他也能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这么可怜地叫你三遍——”

    “……”

    “他不一定不爱神凤了,”林雪鸢眼神闪烁,“但他肯定舍不得你。”

    对于此结论,南扶光只有感慨地转身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没事少看三界包打听。

    ……

    辰时将末,渊海宗内气场变换越发频繁,境界之外,洋流涌动,不知道从何时起在海洋中遨游的生物消失殆尽,仿若周遭一切已然坠入不净海海眼归墟深渊。

    在场皆为精锐,自然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陨龙秘境」果然如预期即将开启,方才还算安静的队伍中有按捺不住者开始骚动,窃窃私语。

    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鲸落前最后的哀鸣。

    那曾经被视作不祥终结之音。

    从深海漆黑之处,有一竖暗色的间隙裂缝出现,闪烁微弱的光芒,起先它们如星辰北斗,毫无规律跳跃、交织……

    随着时间的推移,光芒越来越亮。

    海水洋流的流淌一瞬间似乎被控制,灵气从四面八方向拿那道缝隙汇聚。

    最终,那道缝隙在不断扩大,与众人手中那枚共振石同频时,共振石也开始闪烁同样的光芒。

    人们屏住呼吸,瞪大了眼,心跳如鼓,激动地等待着见证这数百年一开的上古秘境在他们眼前展开。

    就在这时,突然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像是动物的蹄子踩在冰面上的清脆响动……这动静,南扶光回过头,就看见身后数十人如神明分海般,从中一分为二两波,一只嘴巴里叼着块破布的粉色小猪从中间拼命迈着四条蹄子冲自己奔来。

    “壮壮?”

    南扶光惊喜地喊,众目睽睽之下,半弯腰让那只小猪灵活地跃入自己怀中。

    “传闻是真的。”

    “扶光仙子真的养猪……”

    “所以她和馄饨摊主——”

    “她都养猪了你还在这扯什么馄饨摊主,人家富可敌国,金丹中……啊呸,金丹后期女剑修!你倒是娶了个女修,你俩加起来打得过一个金丹后期不!”

    才不在意愚蠢的臭人类埋汰它,小猪仔在云天宗大师姐怀里拱来拱去,然后“呸”地一下将半条沾满口水的手帕扔南扶光怀里。

    她两根手指捻起那条看着有点眼熟但邋遢得根本不想认的手帕,一抬眼,发现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人群外的入口处。

    依旧是那一身黑的着装,他倚墙而靠,远远地冲她挥挥手。

    乾坤袋里的双面镜震动,她一只手拎着壮壮,另一只手拿出双面镜,打开,语气很不好:“我发誓,你再敢让壮壮给我送沾满口水的任何东西,我就——”

    把它们一起扔回你脸上。

    “秘境凶险,万事小心。”

    双面镜那边的人显然是没耐心听她骂人,懒洋洋的八个字甩出来,人们便看见方才还一脸冷艳高贵的云天宗大师姐像被点了穴,安静下来。

    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十分冷淡、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又问:“这手帕什么意思,千里迢迢跑来给我送你的啊贝贝?”

    “啊贝贝”的说法逗笑了双面镜中的人。

    他轻笑了几声,半晌才道:“没有嘛,就和上一次一样的功能。”

    上一次?

    哦。

    冒出一只九尾乌龟形象,替她挡了宴几安一掌,让那条龙耿耿于怀、百思不得其解至今的那一次。

    南扶光眨眨眼:“秘境里可不止一次凶险。”

    “所以让你万事小心。”

    “……”

    “以及这回它能用九十九次。”双面镜中,完全精神抖擞、可谓意气风发的男人扬起唇角,“九十九条命,在我们打游戏界里,算作弊调永生。”

    身后,耀眼的光芒从不断聚集灵气的时空间隙漏出。

    「陨龙秘境」终于开启。

    南扶光道:“我去了。”

    杀猪匠道:“去吧,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