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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小秦和芯姐的场

    秦珍羽太知道杨梦一于罗颂而言是怎样的存在了。

    对方第一次动心, 之后绞尽脑汁拙笨地靠近,最终揽住心头的月亮,其中点点滴滴, 她几乎都亲眼见证。

    杨梦一是罗颂的初恋,是分离七年也不见褪色的月光, 是她平凡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而现在, 秦珍羽看向罗颂, 却仿佛只能看到一具空壳,脆如枯叶。

    在一室沉寂中, 她也分明感受到某种酸楚。

    那是罗颂瘦弱的身躯容纳不下的悲伤, 而悲伤如水, 静悄悄地溢出,并淹没这间旧室,将里头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泡得湿透。

    良久,罗颂才迟滞地动动, 缓慢地将双手撑到身子两侧,将自己从沙发上支起。

    只这个动作, 她都做得艰辛无比。

    起身后, 她不发一语,只挪着步子,朝卧室走去。

    “阿汤,”秦珍羽瞧出了她的移动路线,忙出声,“你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我直接吃药吧。”罗颂停住脚, 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我累了,想回屋。”

    秦珍羽并不只是为了确认药物进入罗颂的身体而这么说, 她是真的怕罗颂会垮掉,但罗颂拒绝的回音低弱却倔强,她也不好再勉强,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药盒,又握住水杯,一同递到罗颂面前。

    罗颂很配合,她只想快些度过所有流程,让自己沉入床中。

    罗颂进屋后关上了门,客厅只余秦珍羽一人,静寂得落针可闻。

    她叹一口气,颓然地将自己摔在沙发上,可没两秒,她又猛地想起什么,抓起手机就给卢霄发去消息。

    然而她还是只能得到不咸不淡的老话,什么药还是要坚持吃、密切关注病人状况、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到医院面诊。

    秦珍羽没辙了,撒手扔开手机,软了身子窝在沙发里,抬起手背盖着眼睛。

    “杨梦一……杨梦一……”她以气声念着这个名字,只是再不见方才初见罗颂时的愤怒,转而多了丝丝微妙的复杂。

    当年她俩分手后,秦珍羽其实背着罗颂偷偷找过杨梦一一回。

    从前有罗颂作为纽带,她们虽不至什么亲密友人,却也一直相交甚欢。

    可听完她说的罗颂近来的狼狈与憔悴后,电话那头的杨梦一很久都没出声,最终只回说她们已经分手了。

    这是不直言的抗拒,秦珍羽当然明白,也因此怒火中烧,将杨梦一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删除。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像青春期给朋友出头的中二少年,颇显幼稚。

    但单论亲疏,她先是罗颂的挚友,随后才勉强算是杨梦一的朋友。

    她知道她们与罗颂爸妈的对抗旷日持久,也知道二人的煎熬,但罗颂捧出一颗真心,坚定地站在恋人身边,这难道还不够吗,秦珍羽实在不懂杨梦一为什么要将事情做得这样决绝。

    她觉得杨梦一没有心。

    然而这些年,每回自己在IG上发限时动态,却总有一个非好友的不知名观看者,对方几乎条条不落地看遍她发的每一条动态。

    可她在检索框里输入那帐号名,却只能找到一个什么都没发过的近乎一片空白的号。

    当时她还暗暗猜测,这会不会是哪个暗恋者,可后来却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

    秦珍羽很难说清这感觉来源于什么,只是某一天,福至心灵一般,无端觉得这背后的人或许是杨梦一。

    她翻看那帐号追踪的寥寥几个号,大多都与德国相关。

    到这,秦珍羽几乎肯定,这人是杨梦一了,毕竟她自己可没有什么德国朋友。

    杨梦一这个罗颂遍寻无踪的人,在秦珍羽这露出了马脚。

    但秦珍羽什么都没说,也从未在罗颂面前表露一分的异样,她怕罗颂有朝一日得知杨梦一在德国,会不管不顾地扔下祁平的一切跑过去,翻遍德国的每一寸土地。

    而她也有自己的心思,明明是杨梦一先做了逃兵,凭什么还配让罗颂念念不忘。

    她这么好的一个朋友,要配谁还配不上呢,因而赌气一般,她几乎从不在INS上发哪怕一张与罗颂相关的照片,也任由这个秘密烂在心底。

    可一年年过去了,秦珍羽现在才终于不甘不愿地承认,无论这世上还有多少好女孩,但那都是罗颂不要的。

    罗颂想要的,从来只有求而不得的那一人。

    但七年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占据她们四分之一的人生,长到秦珍羽以为杨梦一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她偏偏回来了,还在偌大一座城里与罗颂不期而遇。

    秦珍羽想得头疼,只能啐一句真是他大爷的该死的缘分。

    她一腔烦闷无处诉,越堵越塞,陡然直起身子,跑阳台角落蹲着给鄢容打电话去了。

    电话里,她没忍住压着声音痛骂了杨梦一一顿,而鄢容在那头细细听着,不时出言哄着。

    待她将憋了一肚的苦闷通通倒出,才后知后觉这个点对方或许还在忙碌中,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朝鄢容小声道歉。

    “没事,阿柚帮我看着班呢。”鄢容笑,随即又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才说自己先挂电话了。

    秦珍羽这会儿倒是乖巧起来,说完再见,还做贼似的对着电话啾啾两声,又惹得鄢容轻笑。

    从阳台回屋的秦珍羽冷静多了。

    她站在原地,片刻后撸起袖子,去查看那一堆药盒情况,该补补该添添。

    她在罗颂屋里呆至近十二点,不甚熟练地将房子收拾了一遭,才小心地叩了叩罗颂房门,说自己先回去了。

    意料之中地,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秦珍羽心下叹息,最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杨梦一自那日起就一直记着那一瞥。

    虽然短暂又模糊,瘦削严肃的侧颜与记忆中的罗颂也不那么像,但她依旧莫名肯定那一定是罗颂,这大概也算某种女人的直觉。

    她一颗心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梦到罗颂,可醒来却又不记得梦中事,只心口残留着满满的失落。

    渐渐地,就连萍姐也看出她有些魂不守舍,出言问起,杨梦一却只说没事。

    萍姐一双眼在她身上转了又转,最后还是什么都不再追问。

    若是没有那一眼,杨梦一大概还能在压抑的思念中平静度日。

    可那一天过后,所有被时间强压在底下的情绪通通喷涌到面上,势甚汹汹。

    杨梦一几乎是着了魔似的,偶尔走在路上,也会忽然抬头往四周张望,期待着能在哪再遇到她。

    她跟自己说,无论是什么情况,无论罗颂是恨是恶,她都一定会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

    然而她再也没在人群中见到日夜思念的人。

    医院的偶遇,倒像是她的一场梦。

    只是,那梦始终笼罩着她,如重重烟幕,无边无涯。

    但杨梦一的生活中,却突然来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清明前一天,芯姐忽然出现在祁平,带着半边脸上新擦的伤痕和一身的雨水。

    杨梦一打开门看见她时,心跳几乎要漏一拍,忙将人迎进屋里,问她怎么了。

    芯姐顾不上狼狈与疲累,只在下一秒抓住杨梦一的手,眼神直愣,吞了口口水后,才艰涩地开口:“莎莎……莎莎可能……已经死了。”

    这话如同巨大的陨石,将杨梦一砸得没了动作,唇瓣翕动,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站在玄关处,直直地对视,一时忘了动。

    萍姐听到开门的声音,却好一会儿没有人进来,她从沙发起身,走至门口查看,见她俩如石化的雕塑一样,不由得一愣。

    但瞅见徐雅芯身上的衣服还往下滴着水,她也管不及那么多了,开口打破二人间的沉滞,“先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有什么事待会说。”

    她的话唤醒了杨梦一,她也不再耽搁,赶忙将人推进浴室,又给她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芯姐,你洗完澡我们再聊。”

    说罢,她便关上了门。

    芯姐从浴室出来时,杨梦一已经在床上呆坐好一会儿了。

    虽然在莎莎这些年的杳无音讯中,她俩都有心理准备了,但真的乍然听到噩耗,杨梦一还是手足无措。

    她知道芯姐不是捕风捉影的人,更何况事关朋友,她能这么说,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杨梦一的脑子又有些混乱了,疑惑与悲伤绞缠在一块,怎么也分不开,好在芯姐来了。

    芯姐在杨梦一身边坐下,将床垫又压下去几厘米。

    两人并肩而坐,视线却没有交错,像是在刻意回避眼神接触。

    半晌后,她忽地开口,“我昨天坐车去县里,下雨天,山路尤其难走,拐一个陡弯的时候,车翻了。”

    杨梦一原垂着眼,听到这话猛地攥住拳,扭头望向她。

    但芯姐目视前方,没有回应她的注视,“我……我看到她了,她让我别睡。”

    她的声音像洇了水的薄纸,仿佛一碰就破,“我问她去哪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出现。”

    “她没回答,”芯姐重重地阖上眼,“只说让我们不用再找她了,说认识我们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我怎么问她都不再说,只看着我,我想伸手抓住她,但是怎么也够不到。”

    “最后,她让我醒来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要动,不要转身,说完她就消失了。”芯姐的声音里渐渐带上细碎的颤抖,“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崖边,一旦稍稍翻身,就会滚下山崖。”

    她这时才转头,望进杨梦一的眼里,“她……她是来救我的。”

    第222章 莎莎与毒

    话音落下, 两人都不再开口,却又不约而同红了眼。

    芯姐再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往下掉。

    杨梦一却没有让眼泪落下, 只重重眨了眨,随后起身去窗边的桌上拿过纸巾盒, 抽出两张, 递给芯姐。

    芯姐接过, 捂在眼上,但没一会儿, 那薄薄的两张纸就被泪洇湿成半透明状。

    她喉咙里的哭音也压不住, 随着脊背抽动一点点往外溢, 灌满这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

    杨梦一觉得胸口闷得慌,只得微微启唇,急促地小口呼吸,以压抑体内翻腾的悲凉。

    人死如草木凋零, 一切归于消亡。

    人永远无法学会坦然面对死亡,无论是自己的, 还是旁人的。

    这晚, 芯姐痛哭一场后便走了,尽管萍姐再三留她下来吃顿饭,但她心情不佳,最后只匆匆道别。

    她在这附近的酒店里开了间房,离开前跟杨梦一说明天再来找她。

    饭桌上,杨梦一没什么胃口, 夹菜次数寥寥可数, 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饭都凉了吧。”萍姐忽然的出声震回了她的魂。

    杨梦一一顿,才迟滞地感受到手里饭碗已然凉透, 她叹一口气,干脆放下了碗筷。

    这回,不等萍姐开口关心,她自己就主动倾诉了一句。

    “我们找了很久的那个朋友,莎莎,”她微微蹙眉,像是接下来要说的话语重达千斤一般,好一会儿后才接着说:“她……应该已经不在了。”

    萍姐沉默半晌,“是金玉宫那个姑娘吗?”

    杨梦一点头,犹豫着,还是说了些前因,“我们只知道她销声匿迹前,跟这边一个搞毒的夜总会走得近。”

    “后来,就再找不到她了。”杨梦一说着,心间又漫上酸苦。

    萍姐心下叹气,却也不知能说什么,最后只道“节哀。”

    然而这句在悲痛时刻频繁被提起的安慰语,与其说是安慰伤心人,倒不如说是让旁观者局外人显得不那么尴尬。

    而杨梦一听了也依旧神色恹恹,只是勉强一笑。

    萍姐不太会说什么好听话,看着她难掩悲伤的样子,抿着唇,提起了往事。

    “金玉宫的老板赵德坤,最早的时候是跟着我男人的一个小马仔。”她也放下筷子,倒像是准备认真说故事,“星天地也是他的,你知道的。”

    “他跟我交情不错,到现在还会喊我一声嫂子。”萍姐面色自若,仿佛她口中说起的赵德坤,不是那个在祁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

    “但他当年,差点就因为搞毒品把自己搞没了。”她撩起眼皮,望向杨梦一,“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传统的吗啡、大力丸、白面之类的。”

    “搞毒来钱快,但这玩意邪气得很,沾上没有好下场的。那时候道上的人手再脏,也晓得不要碰这些搞得别人家破人亡的作孽玩意儿。”

    萍姐的声音跟着思绪飘远了,“他一进社会,就是跟着我男人的,他也是这条街上长大的,算我男人的半个弟弟。”

    “他那时候犯浑,跟着别人拿了点货就在场里散,自以为隐蔽,但没多久就被当时的老大抓住了。”萍姐的声音冷下来,“老大要杀鸡儆猴,几乎要把他当场打死,是我男人用一节小指换回他一条命。”

    “从那以后,他就再不敢碰这些了,也死心塌地跟着我们。直到我男人死了,他才自立门户。”

    她说着,忍不住嗤笑,但听起来像感慨,“怎么现在日子好过起来了,大家反而失了智一样为了钱碰这些要命脏货,倒显得以前鱼龙混杂乌七八糟的年代像太平盛世了,至少大家还有底线可言。”

    “毒品的利益太可观了,能把人变成野兽,无论是贩是吸。”

    可萍姐的叙述还是温和版的,掩去了无数血雨腥风,以及她亲眼见过的一具具身子扭曲成常人不能达的怪异模样的死尸,还有手臂上挂着针的形状疯癫的女人。

    其实萍姐的记忆基本可以完全复原莎莎的最末一段人生路,杨梦一没有亲眼见过吸毒者的惨状,因而只能想象。

    然而这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对于芯姐和杨梦一来说,清晰地知道这一切,会比现在悲恸万倍。

    她们只知道,犯瘾的人,是没有人性的。

    而对于这点,莎莎是切身体会到了。

    场子越做越低,最后只要来钱就做,甚至不给钱,只给她丧失神志时唯一渴求的一支针管,她也什么都能应下。

    每每沦为欲望的奴隶,急需银钱时,她几乎是不可控地想起芯姐,想起她知道具体数额的那笔赔偿金。

    而清醒过后,她只庆幸她们之间相隔千里。

    这个距离让她没有在丧失理智时做出无可挽回的恶心事。

    但她还是渐渐看不到明天了。

    从前不过是前路迷茫,但模糊迷离的一片蒙雾里也依然有光,可现在通通都没了,无雾无墙无路无光。

    莎莎不是不后悔,但她的的确确没有回头路了。

    清醒的她,最庆幸的是,至少在世上唯二真心待她的人心里,她仍然是那个可爱的小妹妹。

    这就够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清明雨淅沥,将天地万物浇得水淋淋。

    阴雨天,萍姐身上的关节总是不舒服,正好今天放杨梦一不用上班,她便难得躲懒猫在家中,留杨梦一一人看店,只是仍交代说有事就给她打电话。

    杨梦一无有不应,叮嘱她好好休息。

    她拿上钥匙,下楼开店,但天公不作美,今日又逢清明祭祖日,行人无几,更别提什么客人了。

    可她还是遵循萍姐的习惯,将电视机打开,又在塑料茶壶里泡上一整壶花茶,搁在小茶几上。

    做完这一切,她无事可做,只呆坐在收银台后神游太空。

    可没一会儿,小徐忽然带着她的大箱子来了,见到店里坐着杨梦一,她短暂愣神后,又很快爽朗地跟她问好,嘴甜地喊她姐姐。

    见着她,杨梦一这才反应过来今儿周三,是小徐每周来摆摊的日子。

    这习惯持续到现在,也快十年了,有时叫萍姐都觉得意外,却也渐渐跟小徐变得亲近起来。

    其实她早就独立了,在一个闹市的地下商场里有自己的档口,只是那门店租金高得吓人但面积小得可怜,挤进两个人就转不动身了,她只能将美家沙发摆在过道里,店里头塞满了工具。

    跟萍姐说起这事时,她还一脸气呼呼,看得萍姐忍俊不禁。

    但大抵还是很赚钱的,不然她也不会一开开三四年,现在连学徒和帮工都有了。

    小徐打完招呼后,熟门熟路地穿过店铺,拨开珠帘走到里间,搬出她的大桌子,搁到门边处,再将工具一一摆好。

    待准备工作结束,她也和杨梦一一样无事可做了。

    但她性子活泼,见人总忍不住嘻嘻笑笑地说话,就连附近的阿姨婆婆们都对这笑口常开的女孩颇具好感。

    譬如此刻,小徐就忍不住趴在收银台上,支着脑袋,问起杨梦一的德国生活。

    许是这两日莎莎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小徐的年纪看起来又跟莎莎相近,杨梦一看着她的笑颜,听着她明朗的笑声,总恍惚地觉得仿佛看到了莎莎的影子。

    她本也不是扫兴之人,又因着这几分难言的悲伤与怀念,声音不自觉温和许多,给她细细地讲起了德国的风土人情,听得小徐眼睛发亮。

    小徐不无憧憬地说,在网上看到美甲行业在国外更赚钱,说完又很快吐吐舌头,像在为自己的“异想天开”羞赧。

    她们正说着话呢,店门口忽然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芯姐,一个是特地来做美甲的顾客。

    年纪大些的阿姨熟门熟路地在桌子对面坐下,亲切地唤小徐过去,而芯姐则径直朝杨梦一走来。

    小徐“哎”地一声,朝杨梦一眨眨眼,就小跑着过去了,与芯姐擦肩而过时,还不忘对她笑笑。

    芯姐来得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是没休息好的痕迹。

    杨梦一知道自己的黑眼圈跟她比也没好多少,暗暗叹气,起身给她也搬来一张椅子,好让两人可以挨坐在一块。

    可坐下后,她俩却都一时无话,只听着电视机传出的依依呀呀,和小徐跟阿姨沟通图案的交谈声。

    “芯姐,你* 吃早餐没?”杨梦一决定打破沉默。

    芯姐点头又摇头,“刚刚随便吃了点,但没什么胃口。”

    开了头,接下来的交谈便自然多了,两人没说两句就切入正题,说起莎莎的事。

    她们有心为她立碑祭拜,但莎莎消失得干净,就连留以作衣冠冢的衣物都没有一件。

    她俩都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杨梦一更是无神论者,但此时此刻,她们都迫切地想为她做些什么。

    聊到最后,芯姐决定下午去香烛铺里买些元宝金纸以及其他纸扎物件,烧给莎莎。

    杨梦一不懂这些,只说一块去,一起烧。

    芯姐点点头,随后又扯起一个略显惨淡的笑容,“要不是当年这个小妮子一时兴起,非要算清楚她比我小多少岁,我都不知道她的出生日期呢。”

    这话让杨梦一也陷入沉默。

    诚然她们关系亲近,但交往之间仍各有保留,对彼此的成长经历都几乎一无所知,想来也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

    但即便是这样,成为朋友之后,她们对彼此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她们之间的关心与爱护也都是不掺水分的。

    有朋如此,对于她们仨来说,都是难得的幸运。

    第223章 小徐是谁

    莎莎的事聊完, 杨梦一和芯姐再次沉默,只是这次地沉默听着却像无声的缅怀。

    好一会儿后,芯姐忽然拍了拍杨梦一的手, “好了,至少我们得到答案了, 都别伤心, 莎莎不会想看到我们难过的。”

    杨梦一一怔, 随后牵起一个淡淡的笑,“要是她看到我俩蔫蔫的, 一定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吓我们一跳, 然后再哈哈大笑。”

    顺着这话想了想, 芯姐几乎能想象出莎莎眼带狡黠的精灵模样,也终于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笑,便破了萦绕二人的忧愁。

    芯姐稍稍有了些精神,像是刻意要鼓起劲儿一样, 突然问杨梦一要不要喝奶茶。

    杨梦一脑子跟不上她转变的速度,大睁着眼眨了眨。

    “佑安快递都难拿, 更别说奶茶了。”芯姐笑, “难得来祁平,我得过过瘾。”

    杨梦一失笑,“我来点吧,省得你还要填地址。”说罢,她拿出手机,按开外卖软件, 递到芯姐手里。

    芯姐也不别扭, 接过就细细挑选起来,选好了就塞杨梦一手里, “到你了。”

    杨梦一有些犯懒,干脆点了杯跟芯姐一模一样的,只是特意改成全糖。

    “还这么爱喝甜的呢。”芯姐看着她手指在屏幕上划拉,揶揄道:“听说糖分会让皮肤老化得更快。”

    杨梦一瞄她一眼,“我只知道糖分会让我心情更好。”

    “不过,你这些年还真是一点变化没有,看起来还是嫩青青的。”芯姐扭头细细打量她。

    “我今年都三十五了,不敢用‘嫩’字了。”杨梦一摆摆手。

    芯姐脑中闪过网络上的一句热语,脱口而出道:“百合,女人不老的秘密?”

    可一说完,她就自觉说错了话。

    果然,杨梦一脸上的笑意顿时浅了。

    见状,芯姐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话都不晓得好好说。

    “不是,我……”她有心补救,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了尾。

    “没事。”杨梦一朝她露出安抚的笑,但笑不达眼底,看起来还有些落寞。

    芯姐有意扯开杨梦一的注意力,主动说起了花店老板。

    “嗯?”杨梦一疑惑,“你们怎么了吗?”

    芯姐见她好奇,便和盘托出,只是拢共也没几句话。

    “没有,她现在也找到自己的伴侣了。”芯姐笑笑,“在我差点以为自己的感动要转化成心动的时候。”

    这话听着倒很有些意思,杨梦一算算时间,初次听说花店老板对芯姐的爱意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海枯石也烂,更何况是长久得不到回应的感情。

    但她仍小心地问:“怎么说?”

    “也没什么,”说起这事,芯姐有些尴尬,但因为在朋友面前所以并不掩饰,“人都是犯贱动物吧。”

    “冷静下来我依然觉得自己不喜欢她,但说出来你别笑我,我可能只是习惯了她对我好。谁不喜欢被偏爱又不用付出呢。”

    “就是可惜……”她刻意夸张地叹气,“她不给我特地进漂亮的花了。”

    她的俏皮没得到唯一听众的回应,杨梦一跟着她的话绕了又绕,却还是在一句习惯别人对自己好里掉了进去。

    她又想起罗颂了。

    在心意未明时,罗颂就是这样暗暗对她好,好到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荣成簇了。

    与芯姐不同的是,她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动心背后是感动还是喜欢,她无比确切地知道,自己是喜欢罗颂的。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但她们的故事结束得突然,是杨梦一每每想起都会自责与遗憾的仓促。

    “那个,”杨梦一忽然出声,打断了芯姐的话,“其实前段时间,我好像遇到罗颂了。”

    这话如平地惊雷,给芯姐炸得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后,她立马接着问:“什么时候?在哪?”

    “三月陪萍姐去看医生的时候,在医院里。”杨梦一不想将话讲得太绝对,复又说:“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那就是她啦。”

    然而话语是干瘪的,相比之下,她面上的纠结与难过更生动,也更有说服力。

    “那她看到你了吗?”芯姐自动忽略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杨梦一说得涩然,“如果她也看到我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就是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了吧。”

    听到这话,芯姐也默然无语。

    她纠结再三,还是说出不好听的实话,“当年罗颂找你找得快疯了,就算是出于尊严,她也的确是真的可能不愿再回头了。”

    芯姐没有展开来说的,关于罗颂的“疯”,其实是她们这段感情里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部分,像电影中最富悲剧色彩的高潮。

    她甚至没有亲眼见到罗颂,却还是从一条条消息、一通通电话里听到某种脆响,那是她为了杨梦一一寸寸自断的自尊与骄傲。

    她到现在都记得罗颂的失魂落魄,记得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灵魂好像在一夜间苍老。

    杨梦一垂眼,大拇指无意识地抠着食指指节,她知道芯姐说的是对的。

    “而且她爸妈那边……”芯姐见她不应声,又提起了她们之间最大的阻碍,试图唤醒杨梦一所有的理智,不要再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知道。”杨梦一抿嘴,“我没想别的,我只是……想跟她说说话。”

    但她无端有些心虚,话也越说越小声。

    “她好像就是跟她爸妈一起来的。”杨梦一叹气,“龙西也有医院啊,罗颂跑这么远,也不知道是谁生病了。”

    杨梦一说这话时,小徐恰好从里屋洗手出来。

    刚才那阿姨做的纯色美甲,小徐动作快,四十来分钟就完成了,此时正空着,路过时听了一耳朵她俩的对话,顿时刹住脚。

    面前突然立了个人,杨梦一和芯姐同时抬头,望向她。

    小徐犹豫着开口:“姐,你们说的什么‘龙西’‘luosong’,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罗颂吧。”

    “嗯?”杨梦一两人同时出声。

    小徐继续道:“读祁平大学的?大概是十一……十二年前高考的?家应该在锦安商场附近?”

    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杨梦一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愕然,但芯姐注意到了。

    于是,芯姐帮着开口接话:“听着有点像,但不是很确定,你要不再说说?”

    “我说的罗颂是我那会在锦安商场的电影院里当前台认识的,她高考完去那做暑期工,不过我只知道她考上了祁大,并不清楚她念的什么专业。”

    说着,她一拍脑袋,“哎我朋友圈里好像还有她照片呢,你们等等,我找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点进朋友圈里猛地向上一顿滑,“找到啦!就这个!”

    小徐将手机推到杨她们面前,屏幕上是一张两人的合照,当时犹显稚嫩的小徐手里捧着一杯奶茶,底下的文案写的是“谢谢罗老板”。

    从小徐接话起,对方每说一句,杨梦一的心跳就快一分,而当照片出现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已如密集的鼓点。

    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呆呆地望着,听不见声音,也忘了回话。

    芯姐只一眼就认出那是罗颂,旋即扭头看向杨梦一,见她错愕呆茫的样子,暗叹一口气,又主动接下了说话的任务。

    “还真是她。好巧哦。”她笑笑,将小徐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小徐得到确定的回复就收起了手机,没有注意到杨梦一的视线一直追着她的手机走。

    而这种万中无一的难得的巧合又让她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循着记忆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她说罗颂是个很好的人,说自己能成美甲师也是多亏了她的鼓励。

    她说罗颂是个很认真的人,那杯奶茶是罗颂送的,是有天晚上她忽然急匆匆地说要先离开,拜托她帮忙收尾的谢礼。

    小徐话说得流畅又快速,即便隔了这么多年,她对罗颂依旧印象深刻,并且心怀感激。

    或许人生的选择殊途同归,即使没有罗颂,她最后也会成为美甲师,但至少在这一条路里,罗颂给了她善意和勇气。

    就着这个话题,小徐大概还能喋喋不休很久,但突然进门的外卖员打断了她。

    她本就是站着的,便主动走过去接过袋子,又给她们递了过去。

    杨梦一仍沉浸在意外的巧合中,呆愣愣地,不晓得伸手。

    芯姐无奈,伸手接过袋子,却觉得有些太沉了。

    她当即打开,瞧见里头有三杯,惊讶之下只能连唤几声梦一,问她怎么多出一杯。

    杨梦一仍旧没有回过神来,但讷讷回话,“有一杯是给小徐的。”

    小徐更高兴了,“真的吗!”

    芯姐拿出奶茶细看标签,除了一杯全糖的,另外两杯是一样的,便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小徐。

    小徐欢欢喜喜地接过,再次嘴甜道谢,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照片里是罗颂请我喝奶茶,现在是认识罗颂的你们请我喝奶茶,真的好神奇啊。”

    话说完,又有客人上门,小徐朝两位姐姐咧嘴笑笑,“那我去忙了嗷。”

    杨梦一下意识点头,芯姐倒是温柔一笑,说去吧。

    终于,这个角落只剩下她俩了。

    杨梦一再次觉得人生如戏,原来一直有一条与她俩相关的暗线埋于生活之中。

    尽管这条线与她们两人都关联甚浅,但的的确确再次将她俩联系到了一起。

    她的手颤抖着,喉咙也跟堵了块油似的说不出话,眼前似乎还浮现着照片上罗颂青涩的脸,思绪似乎跟着这张脸一同回到了十一年前的夏天。

    见她丢魂失魄,芯姐抚了抚她的背,却讲出了与方才自己的说辞全然相左的话,“你可以主动找她的,梦一。”

    杨梦一终于很轻地呜咽出声,没有说话,只将头埋到胸前。

    她知道她可以,她只是不敢。

    她是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第224章 悼念

    待萍姐喊她俩上楼吃饭的时候, 杨梦一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了。

    见两人起身,小徐拦着她们,嘴甜甜道:“姐, 你们有没有想做的美甲,我给你们做呀。”

    杨梦一对美甲没什么兴趣, 芯姐倒是心动一瞬, 但还是拒绝了, “算了吧,我住的那小地方没有美甲店, 想卸都不知道该怎么搞。”

    这难不倒小徐, “那我给你找一副穿戴甲呗, 自己一掰就能扯下来,又随时能再粘回去。”

    见芯姐还在犹豫,她又继续游说:“是我送你的小礼物啦姐,谢谢你们请我喝奶茶。”

    听她这么说, 芯姐扑哧一笑,“是你梦一姐姐请的, 可不是我。”

    但她到底是没再推拒, “也别送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小本生意,我们支持一下。”

    “好嘞。”小徐笑得眼睛弯弯,朝芯姐伸手,“那姐给我看看你的手。”

    芯姐伸过手去, 小徐只看一眼就又开始夸, “你这种匀称又修长的的手做美甲最好看了。”

    听她好听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冒,杨梦一和芯姐都忍俊不禁。

    松手后, 小徐问:“姐,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甲型吗?”

    芯姐摇摇头,特地花好几个小时去做一次美甲也只有在金玉宫上班那会儿能干得出来,但那些记忆都因时间久远而模糊了,更别提什么细枝末节的美甲了。

    “你给我挑吧,纹样也由着你挑。”她笑,“我相信美甲师的水平和眼光。”

    小徐嘿嘿笑,打包票说包在她身上。

    饭后,杨梦一和芯姐没再耽搁,拿着雨伞就去附近市场的香烛铺。

    香烛铺不大,但里头塞满了东西,三米宽的店门被两个装满货物的纸箱挡着,仅留可容一人通过的小路进出。

    店里三面墙前都倚着张货架,数不清的元宝纸钱堆在上面,入目一片红通通金灿灿,那是另一个世界里代表富贵的颜色。

    老板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妇,瞧她俩进来后一脸无措,一看就不懂这些,便出声搭话。

    “买给先人的?祭拜用的?”她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将手里的金纸叠成莲花状,而她身旁的纸箱里,已经堆了半箱的金莲花。

    芯姐点头,但还是稍稍将需求补充得更具体,“给朋友的,年轻人。”

    黑白无常拉人不看年龄也不论富贵,老板听了也没露什么诧异神情,只起身在角钢货架边上挂着塑料袋里扯下最大的一只,在店里转悠一圈,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装各种花色样式的金纸。

    待她停下动作时,红色塑料袋已经被撑得膨胀起来。

    “要确保每一张纸都烧透。”她怕年轻一代不懂规矩,好心提醒。

    芯姐点头,接过来后,却伸手指了指门,问起店外的纸扎,“那些纸房纸车什么的,可以烧吗?”

    “当然,但是它们烧起来动静很大哦。”她说。

    芯姐“嗯”一声,“没事,那些我们也都各来一份吧。”

    闻言,老板也不说什么,只到另一边货架上拿起两个更大的黑袋子,按照她的要求往里拣。

    玲琅满目的纸扎看花了她俩的眼,而杨梦一一眼瞅见角落那挂着一只纸扎小狗,忽地出声,“老板,那只小狗也拿一份。”

    老板头也不回地应好。

    察觉到芯姐的目光,杨梦一转过头与她对视,笑笑,“莎莎不是一直很喜欢小动物吗,她以前老找你要福记的照片呢,给她养一只自己的小狗解解闷。”

    芯姐听了,脸上浮起怀念的笑,点了点头。

    老板也算实诚人,没有欺负她们不懂这些,又顾念着她们两个人不好拿太多东西,装的纸扎都不大,小房子小车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

    然而莎莎无碑无坟,等四个大袋子拎手上了,她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烧。

    按理说该去莎莎生前最常去的地方那烧的,但金玉宫里承载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

    两人苦思许久无果,最终干脆折回店里,对妇人问道:“老板,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烧东西的地方。”

    老板已经坐回原先的位子上了,翻飞成花的灵活手指在她们问出话后顿时停住。

    她抬头与二人轮流对视,抿着嘴,“有是有,但这会儿正下着雨,你们要等雨停了才能去,而且你们要拿个化宝桶,在桶里烧。”

    她朝角落那几个红漆铁桶努努嘴,“不然金灰落一地,会被说的。”

    芯姐:“那我们买一个。待会儿能麻烦您带我们去一下可以烧纸钱的地方吗?”

    老板点点头,“现在雨还下着,你们在店里等一下吧,等再小一点就能去了。”

    芯姐和杨梦一向她道谢。

    等待的过程是安静的。

    被一屋祭祀用品包围着,她俩也都噤声不语。

    倒是老板犹豫再三,忽然又开口了,“你们烧的时候,要念着逝者的名字,报它的出生日期,跟它说让它来拿。”

    “不要为了烧得快用棍子去拨火焰,东西烧碎了它不好拿的。”

    她突然的出声让杨梦一二人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善意的提醒,便再次道谢。

    见她们听进去了,老板也不再多言。

    约莫一刻钟后,雨小了许多,老板率先起身,帮她们拿着化宝桶,领路走向市场里的一块空地。

    空地被雨水刷得湿淋淋,但依然能从地上突兀的黑痕看出灼烧的痕迹,角落也扔有几支烧焦了头的树枝,大概是谁用来翻火的。

    “就这里。”老板放下桶,没多逗留,朝她们微微颔首就转身离开了。

    两人将四个塑料袋靠着墙放,小心地让袋口远离湿湿的墙面。

    她们掀开桶盖,芯姐率先拿起一沓纸钱,用火机点燃,放进桶里。

    芯姐记得老板的提醒,嘴中念念有词,先唤了声莎莎,随后报出她的出生日期,“杨茹莎,我们给你捎东西来了啊。”

    杨梦一跟着,拿起另一份金纸,拆塑封后,一张张往里投,也接着话:“莎莎小朋友,你拿的时候可别太心急哦,等火灭了再伸手,别烫着了。”

    她话说得,就像素日里三人共处时极其寻常的一句关心,倒意外地冲淡了吊念的凄凉。

    芯姐望向杨梦一,两秒后将视线挪回手上的纸钱,极轻地笑笑:“梦一说得对,你就是容易着急,之前吃煲子的时候还烫得自己一嘴泡呢。”

    杨梦一记得芯姐说的那顿饭,跟着弯了弯眉眼,“还有,杨茹莎你要是觉得我们买的东西不好用或者不够好看,要想办法告诉我们哦,这样下次才能给你捎去让你满意的。”

    “嗯,如果缺什么也要告诉我们。”芯姐补充,“但别太过火,什么男模帅哥之类的你就自己找,这事儿别指望我俩了。”

    话音落下,两人隔着桶里顺风飘起的香灰,对视一眼,继而哈哈大笑。

    “莎莎,谢谢你那天救我哦。”芯姐温柔地抱怨:“但你真有点小气,多说一句话都不肯,搞得我们老想着。”

    “天各一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她一边往里投着金纸,一边念叨:“以后我俩多多给你烧钱,你想要什么就能自己买。”

    杨梦一接着话,哄孩子一样,“对对对,以后不用打工啦,高兴不。”

    杨梦一和芯姐一边闲谈似地念着莎莎的名字,一边说起从前或大或小的欢乐事,又默契地轮流往桶里放金纸,让火焰一茬接着一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化宝桶里的火焰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听着也像另一道回应。

    四袋金纸看着满满当当,但在一簇簇火焰中,也很快燃为灰烬。

    待纸小狗也被投入桶中,所有袋子便都空了。

    风一吹,将它们压到地上,被水沾着,只能看到薄薄的两层塑料纸。

    杨梦一看着,不知怎地,迟来的哀痛忽如细丝,密密缠绕于心头。

    芯姐在渐凉的空气中感受到了同样的悲伤,也没有说话。

    那个嘻嘻笑笑爱热闹的姑娘,她们小妹妹一样的朋友,是真的不在了。

    她的一生无声无息地过去,最终化作一抔灰、一缕烟。

    也不知这无边天地间,除了她俩,还会不会有人记得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鬼马精灵的杨茹莎。

    好一会儿后,芯姐才忽地开口,只是话语里搀着重重的鼻音,“那莎莎,我们走了哦。”

    杨梦一阖了阖眼,“再见啦。”

    道别过后,她们将化宝桶推到角落里,拾起一个塑料袋盖在上头,想着留给后来人用。

    将剩余三个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后,两人最后看一眼那角落的红漆铁桶,相视笑笑,一同转身离开。

    她们转身的瞬间,一只白蝴蝶缓缓飞来,落在桶上。

    牠立在上头,只轻轻扇动双翅,却并不离去,仿佛在目送两道身影的远去。

    清明过后,芯姐没在祁平逗留太久,只两天便打道回府。

    她脸上的擦伤看着唬人,倒也不严重,这会儿已经结了薄薄密密一层痂,想来快好了。

    芯姐说当时出门出得急,什么都没安排,别说连福记是匆匆托付给邻居的,就连家里的门窗究竟有没有关严都记不清了。

    杨梦一没挽留,只表示等有空了自己就去找她们玩。

    芯姐笑了笑,说她们在佑安恭候她前来。

    只是送行到了车站外,两人最后拥抱时,芯姐犹豫着,还是提起了罗颂的事。

    “想清楚了就去做吧,人生苦短,不要留遗憾。”

    “我们都希望你开心幸福。”

    杨梦一没松手,仍虚虚地抱着她,半晌,轻轻点头。

    第225章 复诊

    知道罗颂见过杨梦一后, 秦珍羽是想直接把人拖去港城复诊的,然而计划仍旧腰斩,败于罗颂的拒绝。

    饶是秦珍羽心乱如麻, 却也无法真的违背罗颂的意愿,要是真的扛着人过海关, 分分钟会被请去喝茶, 更何况罗颂气力不多, 但倔强起来依旧十头牛都拉不回。

    好不容易等到下一个复诊日,时序已至四月中。

    她一秒也不愿耽误, 大清早就将人拎出家门, 奔往港城了。

    然而这回的情况的确不妙, 卢医生一见着人就皱起了眉,一眨眼的功夫又舒展开来,若无其事地开始交谈,但秦珍羽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 当即就是一咯噔。

    不怪医生控不住表情,实在是罗颂的神色过分糟糕, 若说之前只是病气森森, 现在就有些鬼气了。

    整个人神思恍惚,注意力全然崩盘,涣散如稀星。

    私下里,秦珍羽已经在留意营养针的事了,她实在害怕罗颂哪天像松散的柴堆一样,被风一吹就散落满地。

    卢医生试图详尽地了解罗颂近来的生活, 但罗颂并不配合, 说出口的寥寥几句话也与之前每一次面诊时的描述几无二致。

    秦珍羽知道她状况急转直下的症结在于重遇旧人,可罗颂不愿袒露, 她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交谈后,卢医生心下叹息,却也别无他法,最后谨慎地决定更换其中一种药物,并加大另一种药物的剂量。

    可这回,直到处方单都打出来了,罗颂仍在一旁木然地坐着,并不如之前一样详细地了解新药的作用与副作用。

    秦珍羽神情凝重,目光与医生交错时,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相同的担忧。

    卢医生甚至将下次复诊定在了一个礼拜后。

    而之前,他一直没打算在前期就介入疏导的手段,但现在虽然病患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合适接受疏导,他也还是说了。

    “如果罗小姐有时间,或者是愿意跟我——就我们两个人在咨询室里好好聊一聊的话,也可以随时跟我说。”

    “不会太长,一两周一次,一次一个小时,我相信对你会有帮助的。”

    他没有提及“诊疗”“疏导”之类的字眼,希望罗颂不要一开始就对他浅淡的试探反感。

    但不知罗颂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不置可否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叫人看不明她的态度。

    倒是秦珍羽主动开口,“我们会考虑的。”

    在她俩起身前,卢医生犹豫再三,再次说起了工作,“我还是建议罗小姐短时间不要回到工作中,嗯……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出具医生证明,这样你们就可以向用人单位请小长假。”

    秦珍羽这回很快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这边已经请了长假,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会跟你说的。”

    “是吗,那很好。”卢医生眉心无形的凝块消融了几分。

    是的,罗颂向律所请了长假,甚至是在秦珍羽再次提起工作的事前,就主动去做了。

    她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了。

    其实罗颂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状态在那天以后又重归混沌,就连那些从前一直与她和平相处的药物也忽然显出强烈的副作用。

    她有时会忘记进食,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纯粹的毫无胃口。

    失眠不再是问题,她能睡觉了,但又或许有些太能睡了,让她即便睁开双眼,脚踩在地板上,也仍有种迷梦中的昏然,不知道自己究竟醒了没,不知道周遭的一切事物是否真实存在。

    连带着她身上的酸痛胸闷与耳鸣,都像隔着一层梦篱,让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不适。

    但罗颂不多的清醒中仍挂着一个大字标红的日期,那是她年假结束的日子。

    如果可以,她会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佯装无事,回到律所,但她的确是无法做到了,即便是伪装的气力也没了。

    陈伟东接到罗颂电话的时候很惊讶,因为这是一通没提前以文字通知的来电,这并不符合罗颂的行为习惯。

    他不知道罗颂如今形容枯槁,只以为是复工前的一次简单对话,电话接通后,罗颂声音里的虚弱听着也像电子讯号压缩后的失真,因此他毫无知觉,反而高高兴兴地说有位女客户前不久来所里,指名道姓要她帮打离婚案,说她人在家中还是客源不断,一回来可有得忙。

    闻言,罗颂只沉默。

    “怎么了?”陈伟东在长久的无声中察觉到异常,收起打趣的语气,转而正色问道。

    罗颂是打过腹稿的,可与人直接交谈时,稿上的所有文字却在一瞬间溃散,她喉咙发紧,吞咽后,才压下艰涩。

    “师傅,我……我可能暂时没办法回去。”罗颂话说得很慢,尽可能将字吐清。

    陈伟东默然片刻,“怎么了吗?”

    罗颂将自己往被里埋得更深,却还是觉得冷,“我生病了。”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的陈伟东也陷入沉寂,约莫四五秒后,再出声,却是安慰的话。

    “那就好好休息吧,案子我转交给老卞。”陈伟东又道:“想跟我说说吗?”

    罗颂左手不自然地僵硬着,紧抿嘴唇。

    自己得这位前辈提挈多年,她该袒露实话的,但她的下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卡着,怎么也开不了口。

    陈伟东从对方的缄默中得到了答案,却也没恼,“不想说就算了,也不用给我医生开的病假单,你就在家好好休养吧。”

    他知道罗颂的性子,偷奸耍滑从来就不在她的字典里,因而没有丝毫怀疑她的说辞,甚至刻意跳过了死板的流程。

    “不过,”他还是说起了薪资制度,“你请假期间的工资只有最低的基础工资了。”

    但没等罗颂反应过来这算是一句说在前头的丑话,就听他继续道:“经济上不会有困难吧。”

    “没有困难……”罗颂声音很轻,良久,又讷讷道出一声“谢谢”。

    陈伟东忽又笑起来,一下挥散方才的凝滞,“等你病好了,回来跟我当面道谢哦。”

    罗颂说好。

    自此,她的生活完完全全成了一片空白。

    只可惜,这奢侈的无事可做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裂响,那是世界崩塌前的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细微的毁坏。

    从港城回家后,秦珍羽照旧将药片按时间分好,才走到紧关着的卧室门前,对里头一到家就缩进房中的罗颂道别。

    罗颂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秦珍羽在一室寂然中颓然地垂下手,转身拿起包,轻轻带上门离开。

    其实罗颂听到了叩门声,甚至能模糊地从声响的轻微和规律中感受到秦珍羽的小心翼翼,但她不想管了。

    愧疚短暂地冒头,旋即被更乌漆黏厚的情绪黑海吞没,她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神经也都被海水淹没。

    这副身体里仅存的力气,只够维持她最基础的生命体征,其他的,她管不了,也都不想管了。

    而对远在龙西的父母,她更是如此。

    她甚至没有在群里说些什么,只再不回家,除了月中定时打去的家用外,再无音讯。

    罗颂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震荡。

    信息差是他们亲子关系恶化的催化剂,罗志远和宋文丽只以为女儿的异常源于医院里和杨梦一的偶遇。

    他们无法自控地猜测,会不会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二人藕断丝连,而他们先前所有的努力也统统作废了。

    这样的猜疑一日重过一日,急得宋文丽胸口发闷,罗志远叹气的频率与次数也猛然飙升。

    紧张的氛围再次涌进这幢房子中,越积越多,仿佛连密度都变大,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罗颂对此一无所知,秦珍羽同样如此。

    她总心慌,即使是难得跟鄢容一块吃饭,脸上偶尔也会愁云密布。

    鄢容一看就知道她在担忧朋友的事,只得叹气,再将人搂在怀里安慰。

    然而温言软语与亲密接触都只能治一时,忧虑仍旧笼罩着她。

    秦珍羽甚至绝望地发现,那些一时将罗颂从深渊捞起的药物,似乎失灵了。

    罗颂又变回服药前的样子,甚至更糟,像烂在角落里的瓜,逐渐衰瘪。

    恐惧第一次幻化出具体而真实的形状。

    秦珍羽不知一切将伊于胡底,却仿佛仍能预见到罗颂的崩垮与消亡。

    罗颂的确快撑不住了。

    世界正在崩塌,而她只是地上的一粒沙,却依旧会在未来某一天,被某块巨大碎片碾到粉骨碎身。

    她吃不进东西,即便吃进几口也会很快通通吐出。

    她发颤打抖,像地壳下酝酿着的震裂透过脚下的混凝土扎进她的身体,逼着她一同颤抖。

    距离四月底的复诊还有三天时,洪爷爷曾上门找过她一次,因为他们家门口的垃圾袋往往到翌日清晨仍在原位。

    可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和老伴都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见她开门,还没放心几秒,却又被她可怕的外形提起了心。

    他焦急地关切地询问,然而罗颂无法说出实情。

    “没事的”“只是最近生病了”“很快会好的”“看过医生了”“* 有开药”“有吃药”

    她简短地回话,终于将老人劝了回去。

    望着他拄拐颤颤巍巍下楼的背影,罗颂脑海中的一片芜杂里忽地冒出多年前的景象。

    她在那一天,在同一个拐角处,稳住了独自搬桌又差点摔倒的他,然后他将这间房子租给了她,这间房子自此成了她们的家。

    然而只一年不到,这房子便不再是家。

    罗颂想着,又难得地对他和她感到些抱歉。

    ——对不起啊,你们描绘的美好未来并没能如期而至。

    ——对不起啊,我可能很难好起来了。

    第226章 小秦提刀

    房东爷爷上门关心本是好事, 但当他离开后没多久,手机屏幕上跳跃起“妈妈”二字时,罗颂还是在一片混乱中蓦地想起“祸不单行”这个词。

    心脏的血液变成流动的泥浆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罗颂望着屏幕上倔强跳动的字眼,抗拒化为实质的反胃作呕。

    可尽管她本人万般不愿, 但身体的控制权早已不归她, 她的手指不受大脑控制, 颤抖着挪过去,并按下了接听键。

    她不知道爸妈打来电话是为了什么, 也在眨眼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或许那天看到杨梦一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但其实她多虑了, 罗志远和宋文丽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个人,一如先前七年那样,恨不得将这三个字从家庭记忆中抹除。

    夫妻俩明白,只有不摊到台面上, 回寰的余地才能更大,因而只旁敲侧击地苦口婆心一番。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恳切, 似乎没有生气, 没有呵责与抱怨,仿佛罗颂并没有一连消失两个月。

    但罗颂依旧听得艰辛,每个字都像作怪的小鬼,往往她还没来得及降服一个词,数不清的字字句句便化作魑魅魍魉,肆意侵扰、嘲笑再啃噬她的神经。

    她头痛欲裂, 咬着牙撑到了电话结束。

    好在, 这通三分十六秒的通话里,所有罗颂艰难捕捉理解的话语里, 都没有出现杨梦一的名字。

    但她并没有感到一丝丝松快,她听不进许多话,却又听清了许多话。

    一句句“你要如何如何”与“你不要如何如何”,说得恳切无比,仿佛任谁听了都该为父母的爱子心切而动容,即使这祈使句背后藏着的全是他们未明说的责备与亲缘霸权。

    然而罗颂不动容不心软,也不委屈不生气。

    她只觉得恍惚,又再次升起些如气泡一样细密却很快了无踪影的抱歉。

    她知道她终会让爸妈失望,不,不止他们,还有秦珍羽、房东夫妇、律所的同事和那个姓甚名谁她都不知的客户,以及其他受限于糟糕的记忆而无法一一道出的人。

    但罗颂又何尝不对自己失望呢。

    她分分秒秒都会在愧疚的地火里受尽煎熬,她知道,她不抵抗,她全然接受。

    一个礼拜不过七天,不长不短。

    时间流逝在罗颂这里失去了应有的意义,须臾与永恒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

    秒针的滴答声像被随口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尸体,纯白胶基混了沙砾,变得灰黄污浊,渐渐僵硬,成为一块彻头彻尾的黑色顽垢。

    罗颂每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却还是在秦珍羽上门提醒她该复诊时皱了皱眉,像是不明白时间为什么又快又慢。

    她一点儿也不想去复诊,不想面对诊室里千篇一律的对话,不想做无用功。

    但秦珍羽将她的不想通通扔进垃圾桶,稍显蛮横地将罗颂从床上刨出,再找出合适的衣服,最后带着人坐上了去往口岸的计程车。

    从始至终,她的眉头就没有松动过,凝重仿佛是她的一面妆,恒久地挂在她地脸上。

    然而这次复诊并不只是单纯地了解用药情况,罗颂被推进了诊疗室,和卢霄进行单独的咨询与疏导。

    这是秦珍羽提前跟医生沟通过的,因此除了罗颂,另外两人都早有准备。

    秦珍羽甚至准备了满腹的游说说辞,软的硬的直接的委婉的全都有,但罗颂没给她发挥的机会,只没脾气一样坐在明亮室内的暖色沙发上,由着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

    卢医生关门时,秦珍羽望着,能看到罗颂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渐窄的细长狭缝里。

    她皱着眉,心中不安随之渐大。

    秦珍羽坐在初诊时她坐过的那张沙发上。

    沙发是米白色真皮的,角落摆着盆蔚然青葱的绿叶植物,面前的小茶几上有护士姑娘倒来的温水,这些至少该让她放松些许的,但全都无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坐立不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是黏在白墙的时钟里,就是扒在那扇紧阖的门上。

    度日如年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焦躁,仿佛有蚂蝗趴在她的心上。

    诊疗室一有动静,秦珍羽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并奔了过去,可这回卢医生并没有邀请她进去,反而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随后关上门。

    医生表情严肃,抿了抿嘴,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无论再华丽漂亮的辞藻,也无法让送罗颂去住院这个建议听起来温和多少。

    秦珍羽皱眉瞪眼,在他话说出口的下一秒拉远了二人间的距离。

    卢医生只以为她是在抗拒,毕竟在很多人眼里,进精神病院是羞耻难言的,是人生中极不光彩的一笔污痕。

    他正欲开口继续劝说,但秦珍羽的眼泪却在下一秒奔涌而出。

    这个建议让她意识到罗颂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糕,她的精神世界已成不毛之地,连带着肉身也近油尽灯枯。

    她的泪水让医生刹住话,只轻叹一声,然而事态严重,他还是残忍地落下最后通牒:如果病人下一次来状况依旧没有好转,那么就一定一定要入院治疗了。

    医生这回又开了新药,叮嘱清晨吃半片即可,大概是为了留出充沛的起效时间,他又将复诊定在了半个月后。

    他尽职地将药物详细介绍一番,但罗颂神色恍然,并不留心,只有秦珍羽顶着一双被泪水洗红的眼,严肃地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

    这回她没有故作轻松地与罗颂插科打诨,拿好药,将人送到家,再整理一次药盒后就离开了。

    罗颂由始至终不言不语,仿佛累极了,就连听力也罢工,连两道门开合的喀嗒声也全然没有注意到。

    直到外卖员大力叩门,送来秦珍羽给她订的饭,她才意识到秦珍羽早就走了。

    从沙发起来很艰难,她觉得自己的血肉仿佛渗透层层布料织物,与沙发融为一体。

    急促而吵闹的敲门声让她头皮发紧又发麻,像锤子狠狠捣进舀子里,搅得她脑子一片破碎。

    待终于接过餐品后,她没有道谢与点头,只径直关上门,随手将袋子放在鞋架上,就转身走进卧室里。

    她再次倒下,将自己埋进宽大的床里,而身上穿着的还是上午出门时的衣服。

    杨梦一是在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接到这通电话的。

    十一个数字在亮起的屏幕疯狂跳动时,她正在跟组员开会,于是只瞄了一眼便随手挂断。

    但对方不屈不挠,挂断了一次便打来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她不得不抬手中断会议,略带歉意地拿起电话走出会议室的门。

    可她按下接听键,对面的执着劲儿却好像一下消散了,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声响。

    杨梦一有些疑惑,又记着会议室里同事,只好率先出声:“你好?”

    她的声音仿佛是解除无声的咒语,话一说完,对面的人便紧随其后开口了。

    “你好,是杨梦一吗?”

    对方跟得紧,但说得慢,像压抑又像试探,杨梦一听着,无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因对方一开口就报出了她的名字而有些警惕。

    “嗯,我是。”她谨慎地回道。

    电话那头的人却一瞬间重了呼吸,隔着听筒都让杨梦一感受到她情绪的不宁。

    但杨梦一不再说话,只等着对方接话。

    可对方的沉默有些太长了,杨梦一用脚尖拨弄地毯边上翘起的一角,并瞄着心头的钟,最后决定再不等了,结束这恶作剧一般的电话。

    然而那人却在此刻忽然开口。

    “我能拜托你……”她吞咽的声音和话中的颤抖都被电子讯号清晰地传送,“去看看罗颂吗?”

    一记重锤砸向了杨梦一,震得她脑子嗡嗡鸣响,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宋文丽的声音。

    杨梦一脑海中一片空白,忘了动,也忘了说话,只呆呆地站在原地,脚尖还挨着地毯的翘角。

    “去看看罗颂吧!”她的无言被宋文丽解读为拒绝,焦急得有些口齿不清地重复道。

    她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卑微道:“我们求你了,去看看她吧。”

    这通不同寻常的电话,宋文丽纠结了很多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拨出。

    因为她清楚明白女儿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可即便是这个消息,他们也是从秦珍羽那得知的。

    从港城回到祁平的那个下午,秦珍羽为罗颂安置好一切就离开了。

    她行色匆匆,但出了门,下楼打车直奔的目的地却是龙西围村。

    她知道病灶究竟是什么,清楚明白一切从什么地方开始腐烂坏死的。

    腐坏的烂肉在罗颂体内源源不断地释放毒素。

    既然如此,那那些罗颂不好做的、不能做的事,就让她来做吧,或许她早该这么做的,秦珍羽只祈祷一切还来得及。

    在计程车上,她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震天撼地的咚咚声。

    她知道自己该提前想好说辞,让每一句话都紧紧扣着下一句,让对方无处插话无从反驳,然而实际上这四十分钟的车程里只有愤怒在不断发酵,火焰一道高过一道,烧得她呼吸急促,双手打抖。

    这些年,不止杨梦一三个字,就连宋文丽和罗志远都渐渐消失在她们的对话中,因为一讲起他们,她就忍不住气恼。

    哪怕当事人低眉顺眼日复一日专心扮演着他们的好女儿,也无法阻止秦珍羽对他们渐生厌恶。

    她为他们的冬烘迂腐而愤怒,为罗颂的隐忍而不值。

    秦珍羽被心火烧得几乎要颤抖起来,但她接下来就是要让这场火烧得更猛烈些,要它漫天盖地,熊熊不熄。

    第227章 小秦一打二

    秦珍羽到围村时刚过五点半。

    村里的巷子正热闹, 放学的中学生和附近工厂下班的工人如鱼群一样,在巷道中穿行归家。

    孩子手上拿着炸串,蹭得颊边亮起油光, 工人们三三两两,嬉笑交谈。

    只有她一脸肃穆, 显得格格不入。

    叩开罗颂家的院门时, 开门的罗志远瞧见来人也吓一跳, 惊诧地大声道:“珍羽啊。”

    这声惊呼招来了宋文丽,她忙从屋内出来, 走到丈夫身旁, 同样一脸惊讶, “珍羽你怎么来了?”

    实在难怪他们如此错愕,女儿的这位朋友依旧很久没有来他们家玩了,可即便是从前,她到罗家也都是来找罗颂玩的, 今儿个突然独自出现,的确是非常怪异。

    可秦珍羽显然没有寒暄客套的心思, 对于她来说, 眼前的两位与其说是长辈,倒不如说是敌人。

    她的脸色没有松动半分,依旧沉甸甸的,只简单唤了声“远叔丽姨”,便问方不方便进屋聊聊。

    她的语气和她的神情一样僵硬,甚至隐隐有些愤懑, 说完, 她就定定站在原地,盯着二人的眼。

    她身上来者不善的气势过分明显, 宋文丽有些呆愣,倒是罗志远率先反应过来,稍稍后撤一步,“进来吧。”

    待宋文丽也回过神来时,秦珍羽已经越过他俩,大步朝屋内走去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对方同样眉头紧压。

    秦珍羽是罗颂的发小,他俩清楚,她突然的到访一定与女儿有关。

    进了屋,秦珍羽掠过宽大柔软的沙发,径直走向餐桌,拉开笨重的木椅坐下。

    罗志远二人不知其意,却也跟着坐到了饭桌前。

    一张桌子在此时成了某条分明的泾渭,将阵营一分为二。

    秦珍羽孤身一人,以一敌二,但丝毫不见胆怯,一张较之从前成熟许多的面庞上有愠色正在燃烧。

    从小就未语先笑、嘴甜会道的她一直很受长辈喜欢,但她自见到人后,就没露出过一个笑颜。

    她知道自己此刻表情难看,但她今天没打算当和事佬和稀泥,她是来撕破脸的,因此也无所屌谓。

    秦珍羽尚未开口说些什么,她汹汹的气势就足够将屋里的空气点燃,烧得氧气稀薄,叫人心焦气燥。

    她抿着嘴,沉着目光,眸中闪动着某种他俩很熟悉的锐芒,那是他们曾经无数次在罗颂眼中看到的火光,在七年前的时候。

    宋文丽和罗志远只打量着,没多久也从最初的愕然无措转变成了淡淡的对抗。

    很难说清这是种什么感觉,但他们猜到对方今天要说的一定不会是他们爱听的话。

    他俩警惕着,防备她口中随时可能挥出的刀。

    然而秦珍羽始终不言,只在漫长的对视后,沉默着打开手机,翻滑一通,再将手机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这招出其不意,夫妇二人一时反应不来。

    片刻后,宋文丽才将手机拉近,屏幕上打开的是相册里的一张图,图上是一张病历纸。

    那纸上字符可真多,繁体中文、英文和数字组合成他们不理解的专业术语,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但他们还是在最上面的格子里,看到了罗颂的名字。

    “这是……什么?”宋文丽开口,疑惑中掺了星点慌张。

    罗志远没有说话,但眼中压着一样的复杂色彩。

    “这是罗颂的病历,”秦珍羽终于说话了,“她得了抑郁症。”

    秦珍羽眼神如刀,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扎到罗志远和宋文丽身上,将他们钉在原位,动弹不得。

    她话音刚落,宋文丽浑身一震,大脑尚未来得及处理这简短又可怕的话语,一句“不可能”就已脱口而出。

    罗志远看起来似乎淡定得多,但久久没收拢的瞪圆的眼还是暴露了他心绪的不宁。

    他的脸上也氲起怒意,像是在为秦珍羽的无由宕说而生气。

    秦珍羽见了,也并不辩护什么,只说:“你们可以左右滑动,看看其他照片。”

    二人收回同样不善的眼神,继而对视,最后才将视线投于这方寸屏幕间。

    他们划得缓慢,目光在每张照片上做停留,而对于那些印满他们一知半解的文字的文件,他们看得尤其仔细。

    隔着桌子,秦珍羽看他俩带着狐疑与警戒地看着每一张照片,如挑剔的买家,仔仔细细验证货品的真伪,忽地挑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那笑里塞满了讥讽,能将人刺得脸红发烫。

    这个相册是方才下车前,她匆匆创建的,里面的照片都与罗颂相关,除开每一次就诊后的病历与处方、家中成堆的药盒与药片,还有一些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就按下快门的产物。

    那些照片里的罗颂都对镜头一无所觉,有些摄于计程车内,但大多数的背景都是那间老房子,而罗颂在里面无一例外都闭着眼。

    宋文丽划到其中一张便再不动了,照片中的罗颂阖眼蜷卧在沙发上,阳光翻过窗台,落在她身上。

    日光明媚,但她看起来却仿佛还是很冷,身着长袖,盖着毛毯。

    那毛毯不很大,一团绒料被罗颂抓在胸前,因而遮不住她的小腿,露出长裤外一截枯瘦的脚踝,仿佛一折就断。

    她是那样瘦,即便身上搭着毛茸茸的毯子,却也没有在沙发上支起多少起伏的弧度,瘦得好像一掀毯,就会发现下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这都比不过她面无表情的脸蛋,平静之中竟也显出某种尖利的痛苦,但她本人似乎没有察觉,只无知无觉地蜷缩在角落,像一粒浮尘,仿佛看着照片的人稍稍吹上一口气,她就会从相片中消失,甚至是彻底消散在宇宙中。

    宋文丽看着,不自觉屏住呼吸,但她关不住身体的下意识反应,细碎的抽气声像哆嗦一样往外溢,听着倒像是在忍受巨痛。

    秦珍羽心中名为怨愤的怪兽吸食着他们的痛楚,发出叫人胆寒的撕裂生肉的异响,但她并不为此抱歉,甚至有些快意地想,对啊,你们就该这样。

    但照片唤起的痛苦不足以喂饱她心中的饕餮。

    “暴瘦寡言失神孤僻,”她忽地开口,将二人的注意力拽到了自己身上后,慢悠悠地反问:“难道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吗?”

    “罗颂已经有两个月没去上班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她声线平和地说出毫不温和的话,“今天复诊,医生下通牒说她地情况已经糟糕到不得不考虑住院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秦珍羽甚至不合时宜地走神一秒,想她终于明白罗颂为什么说反问句是最残忍粗暴的句式了。

    她看着眼前两人的脸上挂满破碎的惊惶、无措与难过,就连他们始终没卸下过的防备也成了碎片,只觉得畅快无比。

    但下一秒,罗志远像浪涛一样起伏的胸膛顿然唤醒了秦珍羽的记忆,她这会儿才想起他的身体状况,心中的异兽也猛地停下进食的血口。

    她抿着嘴,觉得自己该说句什么干巴巴的安慰,就当是提前给出的免责声明。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张嘴,罗志远身旁坐着的宋文丽却先插话了。

    “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怎么……怎么……什么都发生在我们家呢……”

    她的颤抖已经从吐息蔓延到全身,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抖动着,就连说出的话也像被撞散的圆球,一个撞一个。

    实心球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砰然巨响,将秦珍羽难得升起的几缕愧疚通通敲散。

    她再开口,又是一句反问,“是谁作了孽,又是作了什么孽,你们不是最清楚吗?”

    “哦不对,”她忽地往后一靠,抱着手臂讥笑,“这不是作孽,这应该叫造孽。”

    秦珍羽这话如同一记杀着,将宋文丽打到傻住,却又被她口中一个接一个的孽字无端勾起心底寒意,下意识撇头望向神台。

    “怎么,丽姨,您又想去拈香敬神,让神明还您一个‘正常’的孩子吗?”

    “如果现在就想着祈求神明,那下一秒是不是就要跟我说抑郁症只是罗颂想太多?”

    “罗颂比我要了解您跟远叔,这可能就是她不跟你们坦白的顾虑吧,您说是吗?”

    秦珍羽每一句话都不带脏字,偏偏难听至极,如同最恶毒的怨詈。

    她一句接一句,压根不给对方狡辩的机会。

    可说着说着,她的情绪也渐渐簸荡起来,她今天本就是来清算的,但她个人感情过于丰沛,此时的诘问中也逐渐带上泄愤的味道。

    秦珍羽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虽然平日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但也算是被李芬芳娇养大的,骨子里也藏着目中无人,只是并不多。

    可她知道这是无礼又粗俗的,因此从前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甚少暴露这点。

    但此刻的她,脸上带笑,语气温吞得给人温柔的错觉,但她嘴角勾起的讥诮的弧度和目光里的鄙夷,还有锋利如刀的字字句句,都像扇在罗志远与宋文丽脸上的巴掌。

    可他们被急风骤雨捶打着,甚至没有心力说她一句不尊重长辈。

    “唯一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是罗颂。”她说,“她过年前就确诊了,你们知道吗?”

    “在家不过三天,她的情况变得更差了。那三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们心里有数。”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就因为她是同性恋?”

    她撩起眼皮,望着他俩,说到最后,语气都仿佛含笑。

    第228章 小秦屌炸天

    无论听多少次, “同性恋”三个字依旧能使罗志远与宋文丽头晕目眩。

    而这回,熟悉的字眼再次出现,却从秦珍羽的口中冒出, 因此更让他们震惊与焦灼,就好像不可外扬的家丑真的人尽皆知。

    他们脸上的抗拒与警备再次尖锐起来, 被重新砌成厚厚的墙, 试图抵抗知情人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然而他们明白秦珍羽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佐以手机里一张张的照片,让他们悸恐又慌乱, 以至于那墙尚未迎来第一次炮击, 就忽地绽出裂痕。

    秦珍羽看着两张被岁月侵蚀出痕印的面孔, 看着他们脸色晦暗不明,却难以升起丁点同情。

    她仍抱着手臂,端坐在木椅上,平视的目光也透出俯视才有的轻蔑。

    “那现在这样你们高兴了吗?”她轻哼一声, 利嘴开合,“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哦不对, ”她笑笑, “还是觉得抑郁症跟同性恋一样是奇怪又恶心的事?”

    秦珍羽话说得慢条斯理,但每一句话都让宋文丽眼皮一抖,就像心脏被剜去一块。

    她的手因紧张和道不明的愧疚而收拢,从桌上拉回到了腿间,紧紧扣成拳,好像暴露在秦珍羽视线中的部分越少, 受到的攻击便越轻。

    但这根本无用。

    宋文丽的脊背渐渐弯曲,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某种信念被击穿,再撑不起她的昂首挺胸与振振有词。

    她惶恐, 扭头望着丈夫,眼里有祈求,却又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是狠话说尽的秦珍羽忽地消失,还是随便谁推翻方才他们听到的字字句句,跟他们说这都是假的。

    然而罗志远并没有比宋文丽好多少,他的肤色因长久的休养而白皙几分,黧黑不再,却也在这时更透出憋堵的红。

    他紧咬着腮帮子,只鼻翼因急促的呼吸而不断翕动,额角和颈间的血管臌胀着,像虬龙盘于其上。

    但他脊梁仍挺着,并不愿意在这个忽然跑到他的家里对他们极尽羞辱的小辈面前露怯。

    察觉到妻子的目光,他伸出手,裹住妻子交握的发凉的双手。

    可下一秒,他们都发现,对方的手掌与自己一样冰冷,好似沸腾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无暇顾及四肢。

    他觉得自己该说什么,甫一开口,就被喉咙间的涩疼扯得皱了皱眉,唇瓣也因此颤抖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抖着唇,刚想说什么,却又被一直观察着他俩的秦珍羽堵了回来,她不想听。

    “远叔丽姨,很难受对不对?”她将尾音拉得很长,像狩猎者饶有兴致地逗弄将死的困兽。

    “你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吧?你们只是听到几句就难受成这样,只是知道罗颂的现状就难受成这样,那罗颂呢?”

    她说着,脑中闪过罗颂枯弱的脸,语气再次染上愤恨,“她被你们指责了多少年!她病了多久,难受了多久你们知道吗!”

    “你们口口声声是爱她,是为她好,但你们的好意真可怕,几乎要让她死掉。”秦珍羽说得又急又快,话里的冷意却丝毫不减。

    随着她一句接一句的阴阳怪气,宋文丽的头越埋越低,再不敢跟她对视。

    然而她怕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他们几十岁的小辈,而是她揭开的疮疤,那些罗颂身上被衣服遮盖着的溃烂伤口,以及伤口上密密麻麻的透白色小颗粒,那是他们夫妻二人撒下的盐巴。

    但一个“死”字还是太重了,一下扯断了宋文丽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头,却在下一秒哭泣出声。

    她的哭声压垮了罗志远岌岌可危的伪装与防备,他也终于佝偻起来,肩膀无力地垮着,涨红的脸蒙上一层灰败之色。

    “我们……”他开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半晌,才艰难地找出一句话,“我们是真的希望她好啊……我们是她爸妈,怎么会想害她……”

    多苍白又薄弱的一句话,说到最后,连他都几乎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秦珍羽方才已经爆发过一次,此时也诡异地平静下来,听到这话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连嘲笑都吝啬给一个。

    屋里再没有人说话,沉默肆意发酵,一吸气仿佛只能闻进满肺腔的硫磺与烟尘,那是被炮火击碎的断壁残垣中的气味。

    他俩无言地呆坐着,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背也被彻底压垮,再直不起来。

    秦珍羽忽然觉得很疲惫。

    “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真的好羡慕罗颂,觉得她爸妈好开明,什么都支持,永远站在她这边。”

    她声音里的冰棱子随着每一个字簌簌地往下掉,融成一滩水,再不见刚才的锐利。

    “但我现在才明白,只是以前罗颂还没有做出任何违背你们喜恶的事而已。你们只是支持那些自己认同的,自己认为无伤大雅的。”

    她抬眸,眼里蒙着一层悲伤,“远叔,丽姨,罗颂是不是同性恋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们还记得在等待她来到世上的十个月里,自己在想什么吗?”

    “你们对她的期望不会是‘未来要喜欢男人’或者是‘长大后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你们只会希望宝宝健康平安,开开心心,不是吗?”

    秦珍羽的声音被哀伤泡软,却让罗志远二人更为崩溃。

    “罗颂从来没变过,变的是你们,你们忘了初心,变得贪婪又苛刻。”

    这场单方面的碾压没有持续多久,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漫长无比。

    “希望你们不要突然上门找罗颂说些有的没的,”秦珍羽临走前,面无表情道:“她现在只要沾上跟你们有关的事,状况就会恶化。”

    “一定要联系罗颂的话,麻烦告诉我一声,”她寒津津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打转,“至少……我和心理医生都能提前做好准备。”

    说完,秦珍羽再不停留,没有道别,兀自起身往外走。

    关上院门,转身的瞬间,她听到身后的屋子里忽然有哭鸣爆响,昏暗的天色让一切看起来都压抑无望。

    她顿了顿脚步,不过一瞬又抬脚继续往路边走。

    无论这间屋子里如何遍地残垣,哭嚎漫天,她都不在乎,这是罪魁祸首应当受到的惩罚。

    秦珍羽的报复从未停止,那天以后,她拉了个小群,在群中发去每一张她手机里能找到的罗颂相关的图片,除开那天下午相册里的那些,还有很多因匆忙而疏漏的。

    成堆的照片,时间跨度至少有五个月,从过年前到如今四月。

    她知道宋文丽和罗志远能从这些照片里看到女儿是如何一天天枯竭的,因为她自己也重新翻阅时,也忍不住心惊悲痛。

    秦珍羽一声不吭地将人拉进来,照片发出去后,也再没有一人说话,但她不介意,她知道他们正受业火的煎熬。

    这场局部爆炸以及之后的余波,在时间的车轮里都显得微不足道,除了三个当事人,再没有人知晓。

    杨梦一同样一无所知,直到站在曾经住过的房子门外,她仍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即便是梦,她也忍不住沉沦,只希望这梦再长一点,因为她获得了一张光明正大去见罗颂的通行证。

    四月底的祁平,温度渐渐高了。

    她站在紧阖的门外,只觉得又冷又热,风挟着黏腻的温热从她的毛孔里钻进去,搅弄着她心头冰凉凉的紧张。

    她的手心里都是汗,却久久没有抬手敲门,反而站定在原地,打量这方方正正的一扇门。

    门看起来和七年前没有区别,只锁孔边有几道重重浅浅交错的划痕,那是罗颂有回应酬喝多了酒,拿错钥匙开门留下的痕迹,她对不准孔洞也插不进去,只一味用着蛮力捣鼓,力道之大在金属上也留下了不褪的痕印。

    杨梦一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只出神一样呆望着,很快被复杂的心绪淹没了。

    宋文丽是哭着结束下午的通话的,她说罗颂状况不太好,却又没有细说,只反复请求她来看看罗颂。

    她的哭声让杨梦一感到别扭与不适,却还是在听清她的话时紧张起来。

    她不在乎宋文丽的泪水,可罗颂是她心头永远的挂念。

    思及此,杨梦一不再犹豫,撇开所有挂碍,曲起手指叩响了铁门。

    她应该开口的,但她发不出声,于是只规律地笃笃敲门。

    然而好一会儿后,杨梦一食指指节都因摩擦与撞击微微发红了,那门却岿然不动,也无人前来应声。

    她有些疑惑,甚至是不安,却还是耐心地敲着,手指疼了便换成手掌,轻轻拍门。

    这会儿是晚上七点多,正值饭点,楼道里传来不知哪户人家挥铲捣锅的声音,还有菜入热油时的一片滋啦声,饭菜香随之飘来。

    门口正对的楼梯也热闹着,上班族稀稀拉拉地回来,也有学生背着跟自己身子差不多大的书包,慢悠悠地往上爬。

    感应灯久不久就被过路的人唤起,杨梦一站在交替的明亮与黑暗里,紧盯着门,一刻不停地拍着。

    然而下一秒,随着楼道里重耳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的手中却忽然被塞进了一个袋子,是热乎乎的一份外卖。

    饭点是外卖员的忙碌时刻,他大概正在赶单,只急吼吼道:“402对吧,这是您的外卖。”

    说完,他旋即转身,匆匆下楼,杨梦一还能听到他手机里传来的一声“外卖订单已完成——”。

    她仍错愕着,扯出条子看了看,见的确写着“402罗女士”,才抿抿嘴,拿在手上。

    被忽然打断敲门的杨梦一,正欲抬手继续动作,而这时,里头的木门却忽地咧开了一条缝。

    屋里漆黑一片,未来得及熄灭的感应灯是此刻唯一的光源。

    就着穿过铁门的斑驳光线,杨梦一看清了来人,正是罗颂。

    第229章 如见如见

    罗颂近来过得不好不坏, 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秦珍羽三天两头想往她家里跑,但无一例外都被她拒绝了,对方只好退而求其次, 电话一天三趟地打来。

    怕罗颂不接,她提前警告, 说要是有哪怕一通电话没有回音, 她都会立刻杀上门, 并在必要的时候破门而入。

    罗* 颂不喜欢这样,但又理解她的好意, 于是大多数时候, 只是接起电话, 却又不发一语,但这对于秦珍羽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隔一两天就会问罗颂一句“今天感觉怎么样”,偶尔也扯些没甚意义的话题,只是哄她多说说话, 再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侧写她服药后的状况。

    在难得清醒的时刻,罗颂会觉得很抱歉, 然而在清醒之外的昏懵时间里, 她还是觉得烦躁挫败又低落。

    但很多时候,她甚至无法辨清自己的情绪,只是由着它们挤满心田脑海。

    卢医生调整过后的药物似乎的确有效。

    独属于她的世界仍在坍缩,但她至少有力气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山川陆地被浪涌席卷又淹没,并倒数着终结的来临。

    外在世界大概也觉得她无可救药了吧, 罗颂的触觉断断续续, 却也依旧能感受到她和它之间的联系日渐微弱。

    哪一个世界会在另一个世界完全吞没或抛弃她之前获得胜利呢,罗颂不知道。

    其实她也不很感兴趣, 甚至也不见恐惧,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二十四小时的一天,在她身上被拉长成二百四十小时,她唯一能做的、用以打发漫长时光的事也就只有等待了。

    她等,等秦珍羽的电话,等秦珍羽给她点的外卖,等服药,等下一次复诊,等昏懵占据她的身体,又等待一场世界的崩塌与抛离。

    但她从没想过,在这寥寥可数的事物里,会忽然多出一个故人。

    那天晚上罗颂正蜷在被窝里,应该是睡着了吧,不然也不会听不到敲门声,只在短暂响起的电话铃里才唤回几分神智。

    屋里黑魆魆一片,她迟钝地在枕边摸寻手机,并在约莫一分钟后才找到并打开屏幕,上面有一通不知名的未接来电。

    大概是外卖吧,她想。

    她并不饿,却不得不把外卖拿进来,因为秦珍羽一定会像考官一样问她今天的饭菜合不合胃口。

    罗颂下床,打着赤脚,在一片黑中慢吞吞地走到门口,伸手摸着门上的锁,片刻后打开。

    门外有光从缝隙里漏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

    “罗颂?”有人唤她。

    那嗓音很熟悉,与她听过无数的录音文件里的人一模一样。

    罗颂猛地睁开眼,然而瞳孔聚焦却花费了她不少气力与时间,眼前明明暗暗,怎么也看不清。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待视网膜上的景物静止后,她看到了杨梦一的脸。

    但下一秒,罗颂却怔住了,因为她分不清这是不是幻象与幻听。

    幻象里的人,长着杨梦一的脸,一双水亮亮的眼落在自己身上,柔软的唇瓣开开合合,“罗颂。”

    只是这回,她的声音里多了些湿润的哭腔,却更叫罗颂恍惚迷离。

    灯灭了,气味分子在黑暗中肆意钻进她的鼻腔,罗颂的呼吸间缠绕着某种同样熟悉的气味。

    太真实了,罗颂因恐惧而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这一切跟真的一样。

    楼梯处忽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阶一阶,越来越近,罗颂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可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因为自己屏住了呼吸。

    有人拐了上来,感应灯随之再次亮起,那不知哪层楼的住户从手机里抬眼,略感怪异地望着看起来像在隔门对峙的两人。

    他步伐缓慢地拐过弯,继续往楼上走。

    他的影子在旋转,在拐弯的瞬间从罗颂面前掠过,又被幻象中的人截断。

    这不是幻象。她是真的。眼前的人就是杨梦一。

    这个认知让罗颂抖得越发厉害,就像体内有一团焰火,慌乱地找寻出口,在她小小的身躯里横冲直撞、

    她抖得如此异常,以至于杨梦一肉眼都能清晰察觉出她震动的弧度与频率。

    杨梦一一颗心也跟着震荡着,刚想开口,罗颂却陡然关上了门。

    她的动作迅捷又慌乱,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狼狈。

    杨梦一所有的话都随着门被关起,堵在胸口,神情呆茫,定立在原地。

    秦珍羽看到外卖软件上显示餐品送达的时候,正在跟鄢容吃饭。

    她是课外美术班的老师,今天躲懒休假,便来找女朋友约会了。

    饭吃到一半,秦珍羽拿起手机晃晃,眨着大眼睛朝鄢容笑笑,“我给罗颂打个电话?”

    鄢容点头,又因她刻意夸张的讨好感到几分好笑,没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

    秦珍羽一边嘿嘿傻笑,一边给罗颂拨去电话。

    这回电话响个五六声就被接了起来,倒比平时快多了。

    甫一接通,秦珍羽就问:“汤,你外卖拿……”

    话没说完,罗颂却出言打断了她。

    “她来了。”

    罗颂的声音很轻,但秦珍羽反应极其迅速,在对方开口的瞬间止住了话。

    “什么‘她来了’?”这话没头没尾的,秦珍羽下意识反问,但一说出口,却又立马反应了过来,“杨梦一吗!”

    罗颂“嗯”一声,但只一个字里仿佛也藏尽破碎的颤抖。

    秦珍羽当下哗啦地就站了起来,惹得周围人纷纷投来视线。

    但她浑然不觉,“我来找你。”

    “不……不用了。”罗颂虚弱道,“我要睡觉了。”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秦珍羽这下是慌张又愤怒,站在原地,又不知所措。

    还是鄢容稳住了她,伸手拉住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抬头与她直直对视,“怎么了?”

    “罗颂的前任去找她了。”秦珍羽像找到了什么依傍,话说得又快又急,还带着些莫名的委屈,“罗颂听起来很不好。”

    “那我们也去看一下情况吧。”鄢容说。

    秦珍羽不住地点头,“好。”

    饭没吃完,菜也来不及打包,两人埋过单,出门就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往罗颂家赶去。

    罗颂此刻正跌坐在马桶边,瓷白的马桶边沿和旁边的地板,甚至她身上的衣服,都沾了些呕吐物,就连手也按在了秽物里。

    卫生间就在进门处的右手边,可几步的路她也走不及走不稳,慌乱中弄得一片乱糟。

    她的嘴里满是苦腥味,是胃里酸水的味道。

    每一顿饭她都像应对任务一样随意,因而此刻胃囊早已空荡荡,她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四周仿佛一眨眼冷了起来,像酷寒三九,冻得她发抖,又更反胃。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就连本就不清晰的思维也再次陷入更深地混沌,不再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仿佛又传来叩门声,还伴随着谁的声音,似乎是杨梦一,又仿佛不是。

    这动静将她冻僵结块的神经硬生生凿开,但她不打算管那声响究竟是什么了,因为光是想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就足够让她感到疼痛。

    痛苦在一片混沌知觉中变得分明,像在俯视其他芜杂的情绪,大笑着说自己赢了,说它能给这具身躯和灵魂带来最强烈的颤动。

    而痛楚的确让罗颂清醒了两分,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打开那扇门。

    从前有很多个瞬间,很多不得安眠的夜晚,甚至只是在人群中见到与她有些许相似的侧脸时,罗颂都非常非常想见杨梦一。

    长久的求而不得、期望落空甚至让这成为一种执念,渐渐地,变得更像一种妄念。

    生病后,她不常想起杨梦一了,所有沸腾的不竭不止的渴望都被病痛与药物压到了地底,仍存在着,却如同迷雾森林中的鹿,辨不清,也摸不着。

    而现在,即便她想见她,却也最不能见她。

    只想着,痛苦蔓延的速度、波及的范围就又更大了,罗颂仿佛被泡在毒液里,周身麻痹且剧痛。

    罗颂觉得目之所视的一切忽然旋转起来,她也跟着晃荡起来,失了力气,又找不着重心。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罗颂脱下身上的衣服,赤祼地站在洗手台前,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镜中人脸色蜡黄,眼圈乌黑,面颊凹陷,发丝如枯草。

    这副身体不过一具皮包骨,血和肉早已消失不见,就连颤抖的震动都仿佛能让她倒下再破碎。

    她只看着,就觉得厌恶。

    她知道自己如今形衰体坏,脆弱不堪,跟杨梦一记忆中的人相差甚远。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罗颂,只不过是一条哀哀将绝的狗。

    她怪异地升起些嫉恨,她嫉妒从前的自己,唾弃现在的自己。

    罗颂撇开眼,只打开水龙头将手洗净,又盛了点水,简单抹抹嘴,就抱着手臂转身出去了。

    体内的疼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于哪,仿佛时时刻刻都有细针顺着毛孔扎入,刺进血管里,沿着经脉游走。

    她缓慢的步伐因慌张而逐渐凌乱,她走到那一堆被秦珍羽分得极整齐的药盒里,随手拿出黄盒的,打开将药片倒在手心里,随手拿起边上不知开了多久的矿泉水送着服下。

    但她还是心慌,干脆将睡前才吃的安眠药也一同服下,甚至还特意从药片板里多抠出两片,忙乱地吞到口中。

    无论是什么药,只要能让这一切过去就行了。

    罗颂甚至不切实际地希望,自己此刻不过仍处于一场梦中,这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第230章 小秦和小杨,坐在楼梯上

    杨梦一知道罗颂大概是生病了, 但在见面之前,却怎么也想到她能憔悴至此。

    罗颂从前也并不胖,但那瘦是精瘦, 看着跟小白杨似的,高高直直紧绷绷, 可方才那一照面, 她连脸颊上都没挂几两肉了, 面色青黄,头发与衣衫一样凌乱, 看着就没有好好梳洗整理。

    她身上有一种磨蚀过后的沧桑。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即便是周末不用出门, 也一定穿着成套的家居服,晨起也会记得梳理自己的卷毛。

    杨梦一该想到的,能让一直视她为仇雠的宋文丽都弯腰低头,罗颂的情况必然是十分糟糕。

    但实际情况还是超乎她的想象, 以至于只一眼,心疼便蔓延开来, 声音里也漫上了哭意。

    罗颂动作迟缓, 像掉帧的老电影,杨梦一看着她的眼神从迷蒙到清醒,再慢慢氲起不可置信和……惊惶恐惧,就连颤栗也随之而来。

    她看起来像被逼到绝境的惊弓之鸟。

    杨梦一没心思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刻,她恨不能立刻欺身将她拥入怀中。

    但罗颂关上了门。

    隔着门, 杨梦一能听到里头传来阵阵呕吐声, 她心急如焚,只大力拍着门, 喊她的名字。

    然而拍到她手都发疼,提着的外卖也凉透,她也没等到罗颂的回应。

    里头渐渐没了声响,杨梦一也停下动作。

    她的脑海中乱七八糟地填进许多东西,罗颂的病容、宋文丽的哭腔,还有这间旧居——在她离开后,罗颂独自居住了七年的房子,它们与那些久远的记忆交缠碰撞,杨梦一混乱得头胀眼花,怎么也理不清。

    她忧心着罗颂的安危,因而不想也不能离开。

    可门纹丝不动,她只站在门外干等。

    她只期待这扇门会再次打开。

    然而生活总是极具故事性,门开之前,另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先来了。

    “你来干什么!”秦珍羽人还没爬到四楼平台,话就已经爆出了口。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怒喝,惊得楼道的灯唰一下亮起,就连杨梦一也结结实实被吓一跳。

    她还没过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大步跨到她面前,皱着眉重复道:“你来干什么。”

    秦珍羽是跑上楼的,此刻气喘吁吁,但也没削弱多少她语气中的不善。

    杨梦一愣神,就着昏黄的灯光打量几眼,很快反应过来来人是秦珍羽,而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人。

    然而认出了人,她才开始感到尴尬,从前看过的所有书籍电影都没教,有朝一日跟前任怒目圆睁的好朋友面对面时该说些什么话。

    但秦珍羽显然并不真的需要她证明自己的温和无害,反正无论她说什么,都很难动摇她的警惕与防备。

    她的胸膛起伏着,气还没喘匀,眼神却不肯认输,直勾勾地盯着她,此时看着倒真像一只炸毛的巨兽。

    鄢容见状不对,走上前来,轻轻拉住她的手,想让恋人冷静些,只是效果甚微。

    秦珍羽仍瞪圆一双眼,充满敌意地盯着眼前人,可杨梦一看着,却隐约觉得对方好像要哭。

    她终于开口了,“我……我来找罗颂。”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不过杨梦一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回话。

    这话无法使秦珍羽松懈半分,她甚至咬紧了腮帮子。

    鄢容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

    秦珍羽望着鄢容的眼,对视几秒后,才缓缓软了软一直僵硬的身子。

    “我去楼下等你。”见人终于平和些,鄢容开口,却是给她俩留出独处的空间。

    她再次捏了捏秦珍羽的手,“好好聊。”

    秦珍羽知道她的意思,冷静下来后就连敌意也不那么尖利了。

    两人目送鄢容下楼,直到脚步声渐远再消失,楼道灯也灭了,都没人先开口。

    昏暗中,杨梦一听到秦珍羽深吸一口气,随后转身径自走到台阶那坐下。

    她咬着唇,抬脚跟上,却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坐到她身旁。

    “怎么,”秦珍羽听她站着不动,忍不住开口讽刺,“在德国生活久了,回来就觉得地板脏?”

    闻言,杨梦一浑身一震,“你怎么……”

    然而秦珍羽却不理会她了,杨梦一知道她不待见自己,也吞下未尽之语,走到楼梯的另一边坐下。

    一米二宽的楼道,两人各占一边,中间隔着几十厘米的距离,但瞧秦珍羽的样子,倒恨不得这间隔再大些。

    杨梦一将手里的外卖放在身旁,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将秦珍羽的目光拽了过来。

    看清那袋子上的logo是她给罗颂点外卖的那家,她便也猜出这就是那份饭了。

    “又不吃饭吗……”她喃喃道。

    听起来,罗颂似乎经常不吃饭,杨梦一觉得心又被揪住了,旋即开口,“罗颂……她怎么了?”

    “你刚刚见到她了?”秦珍羽明知故问,得到杨梦一一声嗯后,又道:“她看起来怎么样?”

    杨梦一稍一回想,便拧起了眉,她咽了口口水,却很难发出声音。

    好在,秦珍羽也还是不需要她回答。

    “很糟糕是吧。”她扭头盯着杨梦一,挑了挑眉,“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跟那个将罗颂爸妈打得无力反击的下午一模一样。

    杨梦一不知她的心思,只诚实地点点头。

    “阿汤得了抑郁症,确诊半年,但在确诊前已经持续多久,就没人知道了。”

    秦珍羽话说出口,却收起了原先备好的阴阳怪气,看着罗颂一点点凋零,她的无助并不比任何人少。

    “她吃不下东西,睡不了觉,思考不了,也行动不了。”

    这话如同一颗图钉,狠狠扎到了杨梦一的脑袋上,她猛地扭头。

    杨梦一想起来了,方才罗颂开门后,像是将视线一点点从地上捡起来,再黏到她身上的。

    她的动作飘忽又迟钝,甚至有种有心无力的颓丧感。

    可从前,罗颂看人的时候,目光从来都是笔直而坦荡,目不斜视,如同草原上最意气风发的鹰隼。

    这时,秦珍羽转过头,将视线投到了空荡的楼梯上,“这些年,她过得太紧绷了。”

    “你知道她的性格,一切都要臻于完美,短短几年,在律所里爬到了高位,多少人眼红,可她也是加班最多的一个啊。”

    “还有她爸妈,”秦珍羽嗤笑一声,“绝对的罪魁祸首啊,这么多年都没死心,总想着让她找个男人结婚生子。”

    “还有,”她的尾音卷了起来,“你。”

    杨梦一的心像被烟头烫了一下,眼皮抖了抖。

    “那天在医院你也看到阿汤了吧?三月份的时候。”秦珍羽语气肯定。

    杨梦一“嗯”一声。

    “就那一面,她之前靠药物稳定下来的情况就又崩盘了。”秦珍羽却没有指责什么,只是声音里掺杂了些许疲惫与挫败,“医生说了,如果下次去复诊情况依旧,她……就要入院治疗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杨梦一的声音里夹杂着哽咽,“我以为……”她会幸福的。

    “收起你的愧疚吧。”秦珍羽语气平淡,但听着却更显讽刺。

    几秒后,她忽又道:“你怎么会突然来?你怎么知道她还在这?”

    “宋文丽。”杨梦一只报出名字。

    “切,孩子死了知道奶了。”说起这人,秦珍羽咬牙切齿,顿时有些凶恶,“那你今天来什么意思?慰问故人?看了完成任务就走?”

    杨梦一没说话。

    秦珍羽却也没有继续逼问。

    好一会儿后,黑暗中忽然又响起声音。

    “我很讨厌你,真的,这些年我在心里骂了你好多回。”秦珍羽直接道,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幼稚。

    而杨梦一还没来得及感到难堪,她就又说话了。

    “但她……她还记着你,虽然她从来都不说。”

    “如果你今天只是来客套一番的,那就不必了。”秦珍羽不再带着波动的情绪,只平静道:“只是一个照面,她都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勉强把自己拼起来。”

    杨梦一抿抿唇,沉默片刻,忽道:“不是。”我不是来客套的。

    “她不开门的话,我也没有办法。”秦珍羽沉吟,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将杨梦一从联系人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今晚有任何动静随时联系我。”她收起手机,“但如果她今天不再见你,那你明天也先别来了,我来找她。”

    “至少她会给我开门。”尽管秦珍羽没有这个意思,但这话听着依旧很像炫耀。

    杨梦一升起些不情愿,却也知道秦珍羽比她更清楚该怎么处理当下的情况,便也应好。

    话说完,秦珍羽知道自己在这也改变不了什么,至少今晚不行,又因恋人在楼下等着,所以站起身,拍拍屁股,“我走了。”

    “哦,”杨梦一因她动作的干脆利落呆了一瞬,“哦好。”

    秦珍羽不看她,径直往下走,却又在转过拐角的时候忽然回头。

    她看到杨梦一仍呆坐在楼梯上,脸上仿佛蒙着一张网,是各色复杂的情绪织就的网。

    她不用细细分辨,却也分明看到了心疼与难过。

    秦珍羽基本可以确定了,至少这些年,罗宋不是唯一一个苦守在原地的人。

    她凝视得太久了,久到杨梦一有所察觉,抬眼望去,见她正看着自己,怔了怔,下意识挥手,“拜拜?”

    秦珍羽终于披露些柔软,忽地勾唇笑笑,没说什么,但身上的尖刺已不见踪影。

    或许这就是罗颂最需要的那味药,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