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罗颂松口去看病
秦珍羽计划周密, 只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也见不着罗颂了。
一个忙字,是罗颂唯一又正当无比的理由, 足够推掉秦珍羽的每一次见面邀请。
秦珍羽心中的着急随着日子推移层层堆叠,到最后把心一横, 顾不得得体与否, 直接上律所堵人去了。
“我没预约, 我是罗律师的朋友,姓秦, 麻烦你帮我通传一声吧。”
秦珍羽衣着齐整, 看着也不像闹事的, 前台的姑娘只稍稍打量几秒后,年轻姣好的面容就挂上了礼貌的笑,“好的稍等,您在这坐一会先。”
她拿起桌面座机的话筒, 按下几个数字,不一会儿后, 就领着秦珍羽进去了。
罗颂如今也是有自己办公室的人了, 秦珍羽跟着那姑娘,穿过办公区,来到律所最里边。
前台敲了敲门,得到应承后推开门,微笑着侧身给秦珍羽让路,待她进屋后又带上了门, 才转身往回走。
办公室的装潢布置走的现代风, 但没有多余的摆件,书柜、办公桌椅、一套沙发与茶几, 再多的就是一盆半人高的绿植,看起来倒是清清爽爽,跟罗颂这个人一样简洁干练。
秦珍羽来的时候,罗颂跟往常一样正在工作,或者说,正逼着自己工作。
她的体内似乎住了两个自己,一个只想蜷成一团什么都不管,另一个则要求自己按照日程表落实好每一个计划。
这是一种无序的混乱感。
朋友的突然到访将她从混乱的泥沼中捞出。
“怎么忽然来了?”罗颂鼻梁上架着防蓝光平光镜,从案牍里抬起眼,望着一进门就打量四周的秦珍羽。
她出声,秦珍羽才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只一眼就看出她脸上铺了层化妆品,大概率还是自己当初帮她比着肤色精挑细选找到的素颜霜。
那会儿她还笑呢,说罗颂活到二十几岁才开始接触美妆大业,大概是有些晚了。
罗颂满面无奈,说律师这行也看脸,她不好意思油光满面地见客户,以后得多劳秦大小姐费心了。
大约是化妆品的功劳,罗颂倒没有之前看起来那样憔悴,只眼尾有些发红,但疲惫是一种状态,再贵的妆造也无法遮掩。
秦珍羽不是徐徐图之的人,她大步走到罗颂跟前,单刀直入道:“阿汤,我们去看医生吧。”
罗颂闻言一怔,“怎么突然……”
她话没说完就被秦珍羽打断了,“我们去看心理医生。”
秦珍羽一字一字道。
罗颂眼瞳颤动,又立即垂下眼,片刻后抬起,眸中再不见一丝波动。
她双手拢到胸前,十指交缠扣起,兀自用力。
“什么啊,”她脸上仍笑着,话语里都是若无其事,“你搞什么飞机不上班突然来我这整这一出。”
秦珍羽皱起眉,“你难道没有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吗?”
罗颂也反问,“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你可能知道。”秦珍羽紧紧盯着罗颂的眼睛,试图抓住她神情里的漏洞,“但是你不承认,或者不在意。”
罗颂用力闭了闭眼,才撩起眼皮坦然地与她对视。
她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无奈,蹙眉抿唇,随后叹道:“珍羽,我真的很忙,不要闹了啦。”
秦珍羽不管,视线一瞬不移,脸上愠色渐起,“你去不去?”
“不去。”罗颂的回答得迅疾而干脆。
见秦珍羽仍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又紧接着道:“律所人人忙到飞起,我今天一堆事情要做,真的没时间跟你在这里玩了。”
说完,罗颂自知话说得有些重,便又笑笑,缓了语气道:“不是你老让我少加点班,早点回家休息吗,我今天的活要是做不完还是得加班呀。”
从话语到表情,罗颂都表现得无缝可入,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油盐不进。
这明晃晃的赶客意思让秦珍羽气得跳脚,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办,只瞪着罗颂,一脸倔强。
僵持到最后,是门口传来的叩门声打破了两人对峙的胶着。
“罗律,你现在方便吗?”隔着门,外边的人不知办公室里硝烟弥漫。
秦珍羽咬得腮帮子发酸,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对罗颂说。
她气得近乎抓狂,大力拉开门,直冲冲往外走,将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有什么事?”罗颂的目光追着朋友离去的背影,几秒后才收回,淡淡地对门外发着愣的同事道。
“呃嗯……是这样的……”年轻的实习律师这才回过神来,拿着文件进去。
待实习生也离开,办公室里终于只剩罗颂一人时,她才松开一直紧扣的双手,十指因用力的挤压而留下浅白的凹痕。
这会儿没了压制的力,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但罗颂顾不得这些,她的大脑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
如果秦珍羽都能意识到并且肯定自己出了问题,那是不是说明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完全藏起了所有异常。
如果掩饰有漏洞,那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注意到了。
那么现在有多少人在背后对她起了怀疑的心,他们会嘲笑还是失望。
如果……
混乱的思绪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如无限繁殖的灯塔水母,一个未平,另一个又起,像虫蚁一样啃噬着罗颂的心。
罗颂甚至觉得脑中的繁芜也挤进了她体内的每一个器官里,她渐渐喘不上气,只慌张的猛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窗前,大力推开玻璃窗,随后大口呼吸。
她带汗的手掌在透明玻璃上留下一个浅淡的痕印。
罗颂没有注意到,只撑着窗沿,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吸入足够她活下去的氧气。
但哪怕是这个时候,她的口中仍不住地喃喃念着什么。
但那声音太细微了,即便是凑上前去听,也没人能分辨不出她嘴里糊成一片的话语。
只有从窗户腾涌着进出的北风知道,她口中念着的是一个又一个代称或人名,是她的爸爸妈妈、她的客户与同事,甚至还有楼下年迈的房东。
这每一个,都是她挂心的人与事,都是能逼着她强打精神喝退脆弱的洛贝林。
这天以后,罗颂忽然觉得生活中,她看不到的角落里,藏着一双又一双窥视的眼。
在与旁人说话时,她甚至无法自控地猜测他们对自己有没有什么猜想。
她不得不比从前谨慎小心。
她从血肉骨皮里刮出每一分精力能量,用以支撑生活的一切如常。
但这似乎更难了,压下心虚和紧张就耗费了她不少心力,她是榨汁机里被反复剐铰的生果。
凌乱的情绪仿佛要反客为主,将她一口不剩地嚼烂,再吞进黑漆漆的肚里。
只有在回到那间老旧的小房子里时,她才能卸下防备微喘几口气。
可家里的门板一关,她力气一卸,罗颂才发现自己身上沉重又酸痛,就连吃饭洗澡都显得困难。
她只想把自己扔到床上,裹紧被子,祈祷又诅咒明天永远不会来临,这样她就可以不再面对这一切了。
但太阳永远照常升起,更别提还有一个心急如焚的秦珍羽。
她不是一个吃了闭门羹就会打退堂鼓的人。
事关罗颂,她无论如何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偏生罗颂骨子里刻着犟字,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互不退让。
每过一天,每多看一次罗颂那些不软不硬的搪塞话时,秦珍羽心里的焦躁就更重一分,烦得她脸上冒痘,嘴里都长溃疡。
而她也不是能憋得住事的人,只几天就像涨满气的河豚。
再这样下去,她跟罗颂都得玩完。
秦珍羽晚上想着这事,怎么也睡不着觉,越想越急,越急越怕,最后干脆换了身衣服,大半夜打车去了罗颂家。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是夜里三点多。
罗颂下意识以为是洪爷爷又出事了,慌乱又笨拙地从床上爬起,奔到门口,可一打开,门外站着的秦珍羽却让她一怔。
秦珍羽的目光自门开的那一刻起就锁在了罗颂身上。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笼在她的脸上,叫人看不大清。
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肿,单眼皮又让这点更加明显,依稀能辨出她眼中遍布的血丝。
罗颂的双眸中有惊愕有慌乱,唯独没有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该有的惺忪昏懵。
秦珍羽深吸一口气,一语不发,想径直往门内走。
但罗颂没有移开步子,她站在那就是一张拒绝单,拒绝秦珍羽的探访,决绝她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秦珍羽咬咬牙,却也不强求,后退一步,站在罗颂面前。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点忽然出现,一开口只问:“你是不是一直睡不着觉?”
罗颂不语。
“阿汤,”秦珍羽继续道,“你要去看医生。”
罗颂的表情被这句话拨动了,却是眉头一紧,眼中飞起不耐。
秦珍羽一直细细看着她,见状,握紧了拳头,可开口却软了语气,“咱们就当是去看个失眠,行不行?”
“一直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啊。”罗颂终于说话了,声音有些嘶沉,淡淡道:“看了也没用。”
这话听着像自暴自弃,秦珍羽以为自己会生气的,但怪异的是,她只觉得心头泛酸水,眼睛也发热。
她深呼吸一次,才又说话,却是一连串温和又强硬的问句。
“你有多久没有睡觉了?”她看着那套在她身上像大了一码似的衣服,“你又有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瘦了多少?”
这些都是罗颂一直以来回避的问题。
她的唇线绷成一条直线,良久没有说话,衣服盖住的瘦削身子起伏渐大,她好像能听到自己的血管鼓胀起来的声音。
“可是我不想去,我不需要。”罗颂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我的行程太满了,也没有时间。”
“罗颂!”秦珍羽顾不得夜深人静不宜大声喧哗,声音尖利起来。
除了揶揄和向外人介绍时,她很少唤她大名,此刻喊出来,却叫罗颂神经一震,并激响耳中的蜂鸣。
一声爆发后,秦珍羽的嗓音却低微起来,带着颤抖与哭腔。
“算我求你了,”她说,“去看看医生吧。”
罗颂垂下眼,不去看她抖动的唇瓣和哀戚的眼。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挤进她们之间一人宽的距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终于开口:“你想我去看什么科呢?”
“睡眠?”她抬眼,望着秦珍羽,但眼皮却随着话语抖了抖,“精神?还是心理?”
但罗颂似乎也不是一定要得到什么答案,最后,她终于松口。
“去港城吧,我不能在这里看。”
第212章 梦一篇
杨梦一回来的那天, 时序正值春节,原没有这么快回来的,是她紧赶慢赶, 硬将所有工作与交接都在农历过年前解决。
回到祁平的这一年,是她离开的第七年, 她三十五岁。
下了飞机, 她打车往萍姐家赶去, 要和她们一起吃团年饭。
许是这一回来就再不走了,心境与以往不同, 所以她闻着空气中萧瑟冷肃的寒意, 只觉得一切都新奇又突然。
年三十, 祁平平日里最拥堵的路都没什么车,的士司机也赶着交班回家和家人过节,一路疾驶,只一个小时就将人送到了目的地。
赵红敏早就在楼下等着了, 见她下车,整个人欢天喜地的, 快乐之情言溢于表。
她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这无涯天地间,也只有萍姐和杨梦一是她最惦念的人了。
这以后杨梦一也回国生活,想见面也不再需要等待,她实在是高兴。
赵红敏笑着,眼眶有些发红,杨梦一看到, 轻轻抱了抱她, 才道:“上去吧,下面冷。”
“好, 好。”她一连声应好。
艰难地将箱子拖上二楼,杨梦一气还没喘匀,萍姐就趿着拖鞋走到她面前了。
像是要确认人是真的回来了,一向冷静自持的她也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一边上下打量着她。
赵红敏积极加入,跟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惹得杨梦一哭笑不得。
“回来就好。”一顿捏捏摸摸,两人的心落回肚子里,“回来得刚刚好。”
“洗个手,吃饭吧。”萍姐率先发话。
“对对对,先吃饭。”赵红敏也笑,“我去把厨房的菜都端出来。”
杨梦一笑眯眯点头。
这是这几年来,这屋里最欢乐的一个春节。
饭桌上,两位长辈一人给杨梦一递了一封大红包。
“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她们说。
杨梦一弯起眼,“我都三十多了还有红包拿呢。”
可话是这么说,也没妨碍她将两个红包揽进怀里。
“什么三十多,在我们眼里你永远是小孩。”赵红敏笑,“而且三十多怎么了,啥时候都是最好的年纪,你的思想可别比我们这些老一辈的还要古板。”
杨梦一眨眨眼。
“节后就去上班吗?”萍姐问,“还是以前那里?”
见杨梦一点头,赵红敏接着问:“那是不是回去就升职了?”
“对呀。”杨梦一答。
这又让她俩高兴起来,笑得一口白牙怎么也关不住。
杨梦一望着她们,也跟着笑。
一顿丰盛的团年饭后,杨梦一撸起袖子打算收拾残局,却被赵红敏挡住了。
“歇会儿吧你!奔波一天了!”赵红敏朝她摆摆手,“想洗碗以后多的是机会。”
闻言,杨梦一顺从地收回手,想着去开行李箱收拾一番,却又被萍姐止住了,“先来沙发坐会儿吧,不急着收拾行李。”
杨梦一便也乖巧地随着她去了沙发,坐在了专属于她的中间位。
电视上已经开始放春晚了,入目一片喜洋洋的红,都是远在他乡感受不到的热闹。
杨梦一一颗心被熟悉的旧人旧情旧景揉得软绵绵的,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落不下来。
萍姐也是高兴的,翘起的二郎腿随着音乐打拍子,赵红敏在厨房一通收拾,等最后一只碗也洗刷干净后,赶忙摘下围裙手套,跟着坐到了沙发上,怀里还搂着一个大抱枕。
三人看着电视,偶尔交谈,不时大笑。
七年的见少离多没有在她们之间留下隔阂与痕迹。
这天晚上,杨梦一又住进了从前那间小卧室。
尽管她表示自己可以睡沙发,让赵红敏睡床,但她们二人早有准备,说她俩买了张折叠床,这会已经支在萍姐房里了,让她在这安心住着。
杨梦一没辙了,洗过澡就乖乖进屋。
忙碌又热闹的一天,终于在这三米见方的小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坐在床上,手掌抚过床单,汰洗过无数回的老棉布粗糙得来又有生出几分细腻,像刀子嘴豆腐心的长辈,是家才有的温暖。
屋外不时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轰隆隆卷起人间的融融欢欣。
烟花绽放瞬间的巨响让邻居的小狗吠叫,混着不知哪户人家家中的麻将声,一同溜进杨梦一的耳中。
她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淡淡香味,只觉得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老师的春节假期已经比其他职业的人要长些,但赵红敏依旧觉得不够,仿佛一眨眼回程的日子就近了。
“反正梦一人就在这了,以后想她了随时来。”萍姐安慰道。
杨梦一接着补充,“我也可以随时回去看您!”
“可别可别。”赵红敏笑着摆摆手,“来回一趟八小时没了,一天也过去了,多耽误你事啊。”
“那你干脆也来祁平定居好了。”萍姐趁机甩下诱饵,“这样咱们就能天天见了。”
“你要是来,理发店就不用盘出去了。”她算盘打得响,“要么教会你理发,要么直接改名叫‘洗发店’,就洗头,别的都不接。”
这话惹得杨梦一和赵红敏哈哈笑。
但赵红敏也是真的心动了,虽然她手上的钱不算很多,但离婚时分得一笔钱,再加上这些年的积蓄,省吃俭用倒也能用很久。
只是没了工作,就没了抵御意外风险的能力了,这让她很是纠结。
萍姐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要是担心社保之类的,我这边能解决,其他的,就看你怎么想了。”
赵红敏仍旧一脸踌躇,萍姐也不是硬按牛头逼喝水,只笑笑就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杨梦一回来不过十几天,时不时偶遇一下街坊,没过多久,大多数人也都知道她回来了。
他们买菜时遇到萍姐也会问起她来,渐渐也都知道她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杨梦一上班前,理发店就开工了,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只是敞着门给大家提供一个喝茶看电视聊天的场所,但也是热闹的。
她闲在家里也是闲着,索性跟萍姐去店里坐着。
有些消息没那么灵通的邻居路过时,乍看到店里头坐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还会特地探头瞅几眼。
但往往看了又看后,就瞧出熟人的影子来了,便又特意转身进来问两句,等确认是杨梦一后都免不了一番惊讶与夸赞,说在国外生活过的人看起来就是洋气。
这些话有多少真心实意,说这些话的人里又有多少是从前在背地里说她凌晨才回家很不正经的,杨梦一都懒得管了,只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客套回话。
但来来往往的老邻居,也让杨梦一再次深刻感知到那七年的存在。
从前还算年轻的人啊,现在也都老了不少,岁月在她们脸上留下印记,阡陌纵横,深深浅浅。
有稍面熟一点的阿姨,背上背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手上还牵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说都是她的孙子。
杨梦一瞧着两张未被人间愁苦侵染的稚嫩脸蛋,感慨之余,没忍住用手背蹭了蹭他们的圆脸蛋,又从怀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递过去。
大一点的孩子在得到奶奶点头后才欢欢喜喜地接过,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剥开糖纸塞到口中,随后眯着眼朝杨梦一笑。
萍姐坐在后面,笑得一脸淡然。
年后,杨梦一回到公司,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以前熟悉的面孔几乎都走光了,剩下的几个也各自去了不同小组,反而她因为在国外呆着的缘故,过得还更安定些。
她特地找到CC,跟她打了声招呼,两人一番寒暄,没有多热络,却也不会很生疏。
CC现在是公司的管理层,杨梦一回来后升到她当年的位子,也算是手底下有人的小领导了。
每每有人喊她一一姐时,她都会生出些恍惚来,像是惊讶自己竟然也被人喊姐了,随后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这种时候,她都忍不住苦笑,心想自己也算虚度年华了吧。
吃喝拉撒,一日三餐。
杨梦一每天乘地铁上下班,白日里认真工作,晚上回家吃饭,最后陪萍姐看电视。
重新适应早晚高峰通勤应该是最叫她头疼的,挤地铁的技能她许久不练,早已荒废。
她好几次在列车启动时,踉跄着扑到旁边人身上,随后又一脸歉然地连声道歉,往往等下地铁时,她衣服都乱了。
但她的生活还是在一趟趟列车、一餐餐饭中渐渐安顿下来。
她的根,本就在这片大陆上,因此适应得很快,仿佛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扎进土壤里,肆意延伸舒展。
她也渐渐分辨出祁平这些年的变化,人、车、楼都多了不少,但估计能在这一线城市买得起房的人依旧不多。
祁平的地铁复杂了许多,从前不过六七条线路,如今这数字一下窜到近二十,那地铁图都密密麻麻的叫人看不清。
七年的时间,落在萍姐身上却更加深刻。
她的身体衰老的很迅速,那些被压制的顽瘴痼疾从深处探出头来。
从前看完两集晚间电视剧还能优哉游哉安排个泡脚的人,现在剧还没播完,人却快睡着了。
但她困得快,睡得早,醒得却更早,杨梦一从房里出来时,她一般连早餐都吃完了。
这大概就是衰老的顽劣,它让人没精神,又让人睡不多,清醒的一天被无数段小憩分割成不连贯的碎片。
有时杨梦一坐在沙发上,望着另一头已经睡着的萍姐,看着她身上时间流逝的痕印,却会突然想起罗颂,想她今年二十九了,想二十九岁的罗颂会是什么样的。
杨梦一再也没有在秦珍羽那找到其他与罗颂有一丁点关系的照片,她只能在想象中描摹她如今的面容。
每天在地铁里,在拥挤的人潮中,她会抬头,眼神快速掠过左近的人,隐秘地期待或许里面就有一个她挂念的人。
但这都是妄念。
电视剧里分别多年的两人隔着车窗的重逢,或是在氤氲着黄油香气的面包店里越过橱窗对望,都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杨梦一第一次觉得,这座在中国地图上不过针孔大小的城市,竟然如此之大。
但其实,她也害怕有朝一日真的与罗颂重逢。
她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神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你过得怎样?
可这些在重逢时最常见的开场白,都不应该由有罪的她来说,她没有这个资格。
但她甚至不清楚罗颂若再见到她,还愿不愿意看她一眼,又想不想和她说话。
时隔多年,罗颂的一个眼神,还是能轻易让她上天堂或下地狱。
第213章 罗颂篇
而这一年, 对于罗颂来说,也是巨变之年。
只是发生在她人生中的变化,不见平和与温馨, 是猛烈且残酷的。
一切要从前一年的年末说起。
虽然答应了秦珍羽要去看医生,但律所的忙碌也是事实, 罗颂并不愿为了自己的私事而打乱已有的工作计划。
尽管在秦珍羽看来现在万事都没有她的状况要紧, 但考虑到罗颂松口去看医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秦珍羽便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看诊预约定在了春节前。
不过,与其说是她陪罗颂去看病, 倒不如说是她押解罗颂去看病, 直到下高铁过了口岸后, 她仍旧不放心,始终防备着罗颂会忽然改变心意,偷偷溜走。
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且不说她一双眼睛跟粘在罗颂身上没区别, 就是罗颂自己,也没有心思策划所谓的逃遁计划。
她实在太累了, 其实什么都不想干, 只想窝在卧室一隅,独自呆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可她不能,所以也只是木然地跟着秦珍羽上车下车,随着人群往前走,直到有人喊停。
医院和医生都是秦珍羽找的,就连预约时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是她的。
医院是私家医院, 收费不菲, 但秦珍羽财大气粗,并不把价格表放在眼中, 只想着找个专业且私密性好的医院,让罗颂安安心心地好好看病。
医生姓卢,单名一个霄字,看着年纪不大,但名片上的title一堆,挺像那么回事的。
他普通话说得不大好,跟她们交流时有些磕磕绊绊,罗颂没听几句就觉得头更痛了,只好扯了扯嘴角,对他说可以讲粤语,她能听懂。
卢医生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如释重负,只有秦珍羽一脸懵,她可不会粤语。
不过也不重要了,因为她不被允许陪同面诊。
罗颂和卢医生在房间里谈了很久,久到秦珍羽在外头都有些坐立不安,无论在做什么,都总分神关注着那扇紧阖的门,就连上厕所也是急急忙忙的,生怕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可她厕所都去两回了,那门却像是旱死了一般纹丝不动,搅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护士姑娘许是看出了她的焦躁,便给她倒了杯温水,温柔地说一般初次看诊都会比较久,医生要了解病人的过往经历和生活,让她不用担心。
秦珍羽接过杯子,礼貌笑笑,但转头仍盯着诊室。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前去敲门时,那门终于漏了条缝,卢医生从渐大的缝隙中探出身来,朝她招手,“秦小姐,你也进来一下?”
秦珍羽求之不得,猛站起身,朝里头走去。
“罗小姐说,希望这个时候你也在。”待三人都坐定后,卢医生才开口。
闻言,秦珍羽看了看罗颂,后者神色淡淡,没有反应。
卢医生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摆动,最后谨慎又残忍地落下结论:“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抑郁症。”
他的话音刚落,下意识地,秦珍羽的目光再次转到罗颂身上。
罗颂表情平平,不见惊讶,就好像医生口中说的人与她无关一样。
秦珍羽微微皱了皱眉。
她的目光驻足在罗颂脸上有些太久了,罗颂终于察觉到,并扭头与她对视。
她仿佛想朝秦珍羽笑笑,但嘴角稍稍牵起,还没提到一个符合笑容的标准高度就后续无力地落了下来。
秦珍羽将她面上的变化看得分明,心头溢出细微的心酸,也将疑惑暂时搁置在一旁,把眼睛收了回来。
她转移话题,却也只是和所有自己爱的人罹患病痛时做的一样,毫无新意地问医生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罗颂会得抑郁,为什么偏偏是罗颂得了抑郁。
但医生回答得含糊,只说目前看来工作压力大应该是重要原因之一。
说着话,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其实我们这边会建议,罗小姐再做几项检查,确认一下有没有器质性的病变。”
“但是今天都做完的话,时间会有些紧,看你们二位方不方便。”
“方便!”秦珍羽抢先回答,说完才转头对罗颂说:“阿汤,咱们今天把该看的能看的都搞定,行吗?也省得你之后还要往港城跑。”
罗颂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像块好脾气的软泥,但秦珍羽知道她只是太累了。
脑电图全项、心率变化测定、脑电超慢涨落分析、近红外脑功能成像等一通检查,快的三五分钟,慢的就得耐着性子等了。
一沓报告拿到手,护士才又领着她们回到卢医生的诊室里。
他一张张细细翻看过去,最后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主观客观都是抑郁了。”
病症已定,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症下药了。
罗颂大概也提前了解过抑郁用药的注意事项,因此在医生开口前,先问对方介不介意自己在这环节录个音。
她抿了抿唇,“我可能跟不上你说话的语速,或者没一会儿就忘记你说过的话,所以我需要一些录音文件可供回查。”
卢医生迟疑一瞬,但也还是点头同意了。
一旁的秦珍羽听着,却突然很想哭。
接下来是漫长的沟通过程,专注达心达悦乐思宝安立复Vyvanse,普通话掺粤语又夹杂英文,他将可供选择的药物一一列出,并且详细介绍一番。
但罗颂只关注药物的副作用,在意它们会不会影响自己工作,又能不能让自己更好地工作。
她问得仔细,一反方才冷淡恹恹的模样,尽可能将话说得流畅,只是话里行间仍插着不甚明显的卡顿。
秦珍羽听得用心,但还是被绕到头晕,但她从医生再三的强调中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罗颂无论如何都得坚持服药,否则病情一定会继续加重。
医生说得郑重,许是并非所有患者都会自觉遵医嘱服药,更有甚者吃吃停停,到复查时还比先前严重不少。
等基本敲定处方后,他还叮嘱道,同一种药在不同人身上的效果不一样,如果服药过程中有任何不适,都要及时联系以便做出调整,要是不适症状严重,就不必等两周再来复诊,打电话来确认诊所开门就立刻来。
罗颂只轻轻点头,而秦珍羽在一旁,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甚至还找医生要了纸笔,记录下他说的每一条注意事项。
尽管罗颂在交谈中对工作展现出极大的重视,但聊到最后,卢医生还是谨慎地建议她,如果有可能的话,暂时中止一下工作安排,离开现有的环境,或许对她而言比药物更有用。
罗颂没表态,只说会考虑。
但这留有余地的三个字足够让秦珍羽的心松快两秒了,毕竟她比谁都清楚,罗颂有多放不下律所里那些该死的工作。
离开诊室的时候,秦珍羽小心地将那张记满文字的纸条整齐叠好,再塞进口袋里。
等待配药的过程中,护士姑娘对她们科普了一下携带药物过海关的手续,但最后说这次只开了两个礼拜的药,药量不大,嫌麻烦可以省略掉报备的程序,如果被工作人员截停再拿出卢医生开的处方就可以了。
得到两人的回应后,她又跟她们交换线上联系方式,大概是近年来港城看病的内地居民人数不少,诊所倒也与时俱进地开通了微信。
秦珍羽瞅着时机,挤上前去,也拿到了联系方式。
面对罗颂投来的目光,她只笑嘻嘻,“别这么小气嘛,我也加一个。”
罗颂倒也没说什么。
秦珍羽瞧她嘴上都起皮了,用手肘怼了怼她,问道:“喝不喝水?”
罗颂舔了舔唇,才“嗯”一声,但声音有些无力,像是方才与医生的交谈已经耗尽了她所有能量一般。
秦珍羽敛下眼,再抬头时又是欢欢笑笑的表情,“那等我一下。”
她转身的瞬间,脸上快乐的伪色便再挂不住了,一低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背对着罗颂,站在直饮水机旁,秦珍羽一手握一纸杯,深呼吸数回,稍稍平定心绪后才转身。
不远处的罗颂仍站在原地,只是阖着眼,仿佛累极了,又好像只是厌倦了周遭的一切。
趁人不觉,秦珍羽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对方身上流连。
她望着罗颂,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一点点地细细打量,像深望一位久未见面的朋友,又像是审视一位初见的生人。
秦珍羽发现,自己竟无法将眼前的罗颂和那个童年时候的玩伴重叠在一起。
此时的她,裹着一身疲色,像一根直条* 条的枯竹,看着笔直硬挺,但只消稍稍施加些压力,就会在一声脆响后断成两截。
可罗颂该是抖擞强韧的,会迎着阳光与清风摇曳不息。
但事实上,秦珍羽甚至不知道她身上的肆意张扬与意气风发,都是何时被锉磨殆尽的。
秦珍羽有些恍惚地想,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罗颂吗,如果是的话,那又是谁将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耳边不息不止的嘈切声中,却没有一道能告诉她答案。
她们走出诊所时,天已大黑。
街上年味甚浓,商户在店铺门头贴上红纸挂满灯笼。
港人走路一贯是行色匆匆的,但这不影响节日氛围的弥漫,因为大家脸上的笑意做不得假。
不长不短一条街上,唯有两人,步履缓慢,个子高些的女孩怔然无神,稍矮些的那个悲恸隐现。
世事无常,悲喜不通。
罗颂确诊抑郁症的这天,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是钉螺案子结束后的第三个月,离过年还有七天。
而这一年,是杨梦一离开的第六年。
第214章 罗颂篇
出口岸后, 两人上了辆在路边等待接客的计程车,秦珍羽先罗颂一步,朝司机报出了老小区的名字。
罗颂偏头觑她一眼, 秦珍羽理直气壮地回望。
她没打算征求罗颂的意见,她今天就是要黏着她进家门的, 她还有问题没得到答案。
但罗颂还是一样反应平平, 只两秒后就收回了视线, 脑袋倚着窗,闭眼假寐。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一进屋, 门一阖, 秦珍羽鞋还没换好, 话已经问出了口,只是那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带着答案来的。
“有猜测。”罗颂头也不回,只趿着拖鞋往沙发走, 松了力气的脊背看着有些佝偻。
秦珍羽气急,脸在几秒内涨得通红, “那你怎么能这么不当回事!”
罗颂终于如愿窝到沙发上, 全然卸了力,整个人往后靠。
她抬眼望向秦珍羽,无喜无悲,反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抛下所有工作躲起来吗?”
“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她敛下眼,语气渐渐弱微弱,却不是因为心虚, 而是单纯没了气力。
闻言, 秦珍羽语塞,她从没有为钱烦忧过, 也没人指着她挣钱养活家小,因而并没有多少事业心,所以并不很能理解罗颂的想法。
但她在乎自己的朋友。
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不再说话,面朝罗颂,坐在了桌子旁的工学椅上,掏出手机一顿戳。
没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氛围一时有些凝滞。
罗颂恍若不知,也不赶客,只倚靠在沙发里,极轻地呼吸着。
秦珍羽咬着下唇,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后才从衣兜里抽出叠成方块的纸,展开来细细研读。
约莫半小时后,门口忽然传来叩门声,秦珍羽立马跳起,跑过去开门,接过外卖员手里的袋子。
那是一堆小药盒,秦珍羽将袋子放在空荡荡的桌子上,挨个拆开塑料包装纸,又将不同的药丸药片照着医生的处方分在小盒子里。
秦珍羽向来做不好精细的活,桌上分装盒药盒堆在一块,她有些手忙脚乱,却还是沉下心,对着医生纸仔仔细细地核查每个小盒子里的药片。
手上动作不停,她朝沙发上的人叮嘱道:“我把药分好在不同的盒子里了,红色的早餐后吃的,绿色是午饭后的,黄色是晚餐的,黑色的睡前的。”
“你要按时吃哦,我会突然出现检查的。”她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远处传来很轻的一声“嗯”,很快又淹没在了抠破铝箔的脆响中,但秦珍羽还是听到了,因此稍稍安下心来。
她在大桌子这头忙活许久,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垃圾全部拢进外卖塑料袋里扎好,才转身走到罗颂身旁坐下。
秦珍羽望着罗颂疲惫而脆弱的脸,好一会儿后,缓下语气,低声道:“阿汤,我们慢慢地,暂时先把工作放下来好不好。”
罗颂并没有睡着,片刻后撑开眼皮,瞳孔涣散地转了几秒,才聚拢着与她对视。
但她只定定看着她,却不发一语。
她的眼里布满血丝,眼下乌青青一片,就连眼角都染着绯红,秦珍羽在这样一双眼中败下阵来,她知道罗颂的脾气,便也只能在心底叹气。
她自我安慰道,反正离春节假期也没几天了,还是先别把人逼太急了。
想到这,她才勉强笑笑,话说出口依旧是叮咛:“那至少答应我,按时吃饭吃药,少抽烟少喝咖啡,行不行?”
罗颂的眼瞳颤了颤,抿抿嘴,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承。
无论这一天如何惊涛骇浪,但第二天是周一,罗颂依旧遵照既定的安排,在闹钟响起后爬起身,开启一天的生活。
洗漱收拾变成一件困难的事,罗颂比从前花了更多的时间,才将自己拾掇得干净且体面。
她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间已经有些紧了,但出门前,她还是记得从桌面上按颜色分成四堆的药盒里,一色各拿了一只,扔进包里。
进律所的时候,前台说已经将她的外卖拿进办公室里了。
罗颂没点外卖,料想应该是秦珍羽安排的,果然在手机上看到好几条秦珍羽发来的消息,问她有没有拿药,又问外卖送到没。
她垂目看着屏幕上的几行文字,好一会儿后才动动手指,一一回复。
她没什么胃口,打开餐盒后匆匆擓了两口粥,就拿过红药盒,就着水一股脑吞了里头的药片,随后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可约莫一刻钟后,手机里又弹出秦珍羽的消息,这回问的是吃药没。
罗颂不大想回,但也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最后还是敲去了几个字,让秦珍羽安心。
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一天中,秦珍羽的消息则比学校的下课铃还要准时,到了饭点就问她有没有拿到外卖,没过多久又督促她吃药。
不止她,就连诊所的医护人员,也会定时来询问她用药情况。
两边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来,搅得罗颂心里难受。
但罗颂其实也并不能很确切地分辨出,自己看到这些消息时感受到的情绪究竟是不是烦忧焦躁。
她的情绪池是杂乱粘稠的,无风也有浪起,池水挂在每一根神经上,滴滴嗒嗒往下淌着墨色液体。
然而实际上,她也没有太多力气烦躁,工作又将她拽进熟悉的有序的混乱中,她不得不把所有精力用以逼迫自己正常工作。
罗颂终于还是将那些不太重要的、零碎的杂活分到实习律师头上了。
对着那张年轻青涩的面庞,有条不紊地交待工作时,她的声音可能有些太冷了,以至于那新人看起来讪讪地像在发怵。
那张脸上的眼睛的每一次急促眨动,嘴角勾起的勉强的笑,还有被慌张压下的眉头,都无比清晰地落到了罗颂眼中,但她并不为此愧疚,嗓音也冷漠如前。
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她只是用力地顶住肩背处张狂的疼痛,用力地压制双手的颤抖还有脑袋上不知何时起的仿佛会游走一般的锐疼。
今天是春节假期的倒计时第四天,而之后的三天,都是这一天的重复。
今年,秦珍羽早早地就跟老妈说了,自己过年哪儿也不去,就留在祁平。
李芬芳只当是孩子大了,不想再回老家面对一大帮亲戚,转念一想又发觉她们的确是很多个春节都没在祁平过了,便也干脆一同留在这,不再计划去哪个地方旅游。
年三十那天,秦珍羽开车载着罗颂一同回的龙西。
罗颂沉默地坐在副驾那,一直闭着眼,很累很困似的。
秦珍羽没忍住,开口问:“很不舒服吗?”
话说出来,她又觉得自己讲了句废话,但罗颂却睁眼了,迟缓地转过脑袋,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要回家见爸妈,罗颂还是尽量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但稍稍凌乱的发丝和没掖好的衣领仍旧出卖了她。
她整个人就透着一股低迷气息,像干瘪的枯草,眼里空洞洞的,如同豁了口的布,兜不住一丁点东西。
秦珍羽看着,眉头不自觉地拱了起来,却是心疼的弧度,“带药了吗?”
罗颂拍了拍腿上的单肩包。
“药吃了几天了,你感觉怎么样?”秦珍羽又问。
“头疼。”罗颂言简意赅。
秦珍羽心里一咯噔,差点就要手脚错乱地将油门踩到底,“之前没听你说呀!怎么个疼法?”
“游走的疼。”说着,她闭上了眼。
“那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方面有改善?”秦珍羽继续问。
“好像没有。”罗颂仍阖着眼。
秦珍羽记下她的话,“那我来负责跟医生沟通行不行?看他怎么说,或者能怎样调下药。”
罗颂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秦珍羽的眉头自皱起后就再没松过,她甚至不顾倒车的麻烦,将车开到罗颂家门口后才停下。
她没打算去罗颂家跟宋文丽和罗志远打声招呼,从前她也许只是对他们的古板偏见有些不解,但罗颂的情况却让她渐渐愤怒起来。
这好听点叫小孩子脾气,不好听就是不成熟了,但秦珍羽不在乎,他俩和现在不知在哪个旮瘩里活着的杨梦一,都绝对能上她讨厌榜的前十。
罗颂下车前,秦珍羽探过身子,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阿汤,要是在家里呆着不舒服,随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像是不放心,她又补充道:“发生任何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好。”罗颂朝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只是冷风一吹,那笑就散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最后朝秦珍羽挥挥手,才转身掏钥匙开门进屋。
朱红色铁门该是很喜庆的,但秦珍羽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像被一张血盆大口吃进去一般,却无故有些心慌。
凝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发动车子,却并不急着回家,只是先将车开到大路边停下。
秦珍羽拿出手机,跳过护士姑娘给的诊所微信号,直接找上了卢霄,将罗颂方才说的情况整合后简单转述。
她原没抱多大指望能在年三十的下午得到回信的,但消息发出去后没多久,卢医生就传来了回复。
可在手机上,他也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说现在只服药几天,时间尚短,再观察观察,若情况持续下去再做调整。
秦珍羽虽然心焦,但也知道自己才是门外汉,只能相信科学,相信医生。
道谢后,她便收起手机,踩下油门朝家的方向驶去。
但,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新年。
第215章 罗家
罗颂到家时不早了, 近四点。
进家门的时候,宋文丽仍在厨房里忙碌着。
罗志远正好拿着衣服走出房门,准备去洗个碌柚叶水澡, 见罗颂突然出现,他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 “回来啦。”
“嗯。”罗颂点点头, 声音平缓。
但她看起来很疲惫, 罗志远没忍住来来回回打量她好几眼,随后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便没话找话, 朝她扬了扬手上的衣裳, “我去洗个澡,你歇一阵后,也可以去找妈妈要盆碌柚叶水洗澡了哦。”
罗颂应好。
但罗颂没歇息,径直进了厨房, 打算拿水上二楼。
宋文丽正热火朝天地颠锅挥铲呢,冷不丁进来个人, 倒把她吓一跳。
“妈, 我回来了。”罗颂朝她抿嘴笑笑,“我来接点水洗澡。”
宋文丽缓了几秒才回过神来,随即将火扭小,拿起早已准备在旁的水瓢,舀满水。
罗颂上前几步,接到手中, “那我先上去了。”
说完, 她也没等宋文丽回话,就兀自转身。
宋文丽盯着她的背影, 皱了皱眉,直到人消失在门框外,也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罗颂什么时候这么瘦了,她有些疑惑地想。
灶台上的菜久不翻动,冒出了滋滋声。
这声响惊醒了她,宋文丽这才反应过来,在围裙上极快地揩了揩水,手忙脚乱地抄起锅铲给菜翻面。
捧着水瓢爬上二楼这件事,对于现在的罗颂来说也有些累人了。
将水瓢放在浴室里,罗颂回到房间就卸力一般坐到了地板上,单肩包从肩上滑落,跟着掉在地上,但她没有心思管它了。
脑袋仍疼着,手又莫名其妙开始颤抖,心脏跟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般,可力气却是一点也没有。
如果可以,罗颂真的希望今天到这里就结束吧。
但神明不会回应这样无厘头的请求。
罗颂在冰凉的地板上呆坐好一会儿后,才用尽全力,慢吞吞地起身,去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服,并往浴室走去。
她要在妈妈烧好菜前洗完澡,出现在沙发上,和爸爸一同看着没什么趣味的电视。
无论想与不想,她都要在这几天继续扮演一个合格的好女儿。
但罗颂的动作可能有些太慢了。
她洗完澡,吹干头发下楼时,厨房里已经没了动静,只有蒸笼里热着菜,盖上的透气孔里有白色水雾直直朝天喷涌。
罗志远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罗颂下来,脚从茶几上收了下来,手也拢到了腿上。
罗颂没有去解读这些行为背后的意义,只喊了声爸,随后在单人沙发上落座。
罗志远向来不善说话,这点倒叫罗颂觉得放松几分,至少不需要再费尽心力与人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父女俩坐在一室生疏中,眼睛不约而同地黏在了电视屏幕上,喇叭里热闹喜庆的贺年歌却更显屋内气氛怪异。
宋文丽从浴室出来的一瞬间,罗志远松了口气,而罗颂却面色一滞,随即垂头,再抬眼时,神情不见异常。
三人围坐在饭桌边上,屋外是烟花绽裂的隆隆响声,不时有彩色光华透过窗户映入家中,但他们都无心欣赏。
可团年饭桌上不该是死气沉沉的,因此夫妻二人倒咸嘴淡舌起来,就着过年的话题开启了聊天。
罗颂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小口小口一直咀嚼着饭菜,虽然没有出声,也始终努力集中注意力听他俩说话。
大扫除贴春联、洗车拜神年夜饭等话题,罗颂都因为没有帮忙而插不上嘴。
其实不说话的话,她乐得自在,但她始终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和任务,因此不敢松懈。
宋文丽说起天台太脏了,那塑料雨棚要清洗一次不容易,洗不干净的话污痕又很明显,说真是难为她的老腰了。
罗颂终于找着机会开口,“明年可以请人搞卫生,有专门的保洁团队。”
但这不是宋文丽想要的回应,想到她拖沓着年三十晚上才到家,怒气一下又涌上心头,只凉凉道:“那要不要请个人帮我们过年?”
她话音一落,罗颂就不说话了,连带着脸上调起的浅淡笑意也烟消云散,再次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但罗颂的疲态过于明显,就连一个小时不到的车程仿佛也在她身上刻下了风尘仆仆的痕印,所以无端显得有些可怜。
罗志远在妻子话说出口的瞬间就皱起了眉,果然,这短短一句话将难得凝起的几缕和平得粉碎。
他脸色不大好地朝她摇摇头。
宋文丽也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有些难听,可又没办法软下态度说出道歉的话,干脆不再开口。
然而罗颂都不在乎了,她倒希望妈妈别再说话,她只想将这顿饭对付过去然后缩在自己的床上。
但她的愿望似乎总是落空。
夫妻俩不知道她的想法,又难得有些愧疚地想刚才的重话或许伤到她的心了,因此一阵沉默后,反而越发急切地想再寻个什么话题。
毕竟不管怎么样,这顿都是年夜饭。
而跟团圆最搭边的话题,那就是孩子的人生大事了,对于女生来说,无外乎是婚嫁二字。
前几年,罗志远和宋文丽被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问起这事时,还能淡定地说句“慢慢来”,可眼见着罗颂就要三打头了,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俩也再冷静不下来了。
但他们也都清楚,这个话题是罗颂的雷区,所以只得先做好铺垫,问起了罗颂的身体情况。
不过,他俩也的的确确关心罗颂的身体,因为罗颂这次回来,看起来实在不大好,整个人瘦成杆了不说,就连脸色都是蜡黄的。
罗颂微微一顿,才回说自己没什么事。
“那是律所太忙了吗?”罗志远又问。
“不止律所,年底了哪个行业都忙,年后就好了。”罗颂回答得滴水不漏,就连表情也没丝毫破绽。
但就这句话,还是给了夫妻俩抓手。
顺着罗颂的话,宋文丽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成家的话题,“要是有个人陪着,那下班回家好歹能有人照顾你啊,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就是连饭都没有好好吃的。”
尽管罗颂早就做好了迎接不愉快的准备,但当爸妈七拐八绕又谈及结婚的事时,她的胸口还是堵住了。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沿着这话又说了下去,全然没有注意到唯一的听众表情渐渐难看起来。
罗颂听着他们的喋喋不休,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融化,或是被这一句一句的话压成薄薄的纸片。
胃囊里的那点饭菜也忽地变成了玻璃渣,在她体内翻搅,扎出一个又一个血洞。
她想吐。但她不能。
熟悉的耳鸣再次袭来,罗颂在阵阵嗡鸣声中听到了血管鼓涨的声响。
无论是出于维持好女儿的人设还是阻止话题的发酵,她都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安抚一下双亲。
但是她实在是倦了累了,盘踞在她肩背上的异兽又膨胀了几寸,沉坠坠的几乎要压得她喘不来气。
宋文丽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或者说在这个话题上,罗颂总是油盐不进,因此无论她如何沉默,她都不以为意,只不管不顾地将憋在心底很久的话通通倒出。
“你还记得那个琪琪妹妹吗,俊雄叔的女儿。”宋文丽提起别人家的儿孙满堂,羡慕得来又有些气恼,“她比你还小两岁,都已经怀二胎了!”
“你想追求事业没什么,但可以同步进行的嘛,我们又不是一定要你在家相夫教子什么的。”她苦口婆心道,“我们也不是老古板,我们也支持女孩子有自己的事业,但你不能为了工作荒废人生呀!”
这一回合是宋文丽的主场,罗志远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但任凭对方舌灿莲花,罗颂还是无动于衷,并不说话。
无论争辩的话题是什么,而争辩双方又是什么关系,沉默都一定会使气氛更焦灼。
宋文丽知道罗颂又在践行她那套“不反抗不顺从”,因此没有得到回音的她越说越气。
饭桌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一擦即燃的危险却悄然蔓延开来。
罗志远终于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了,便在桌子底下轻轻按了按妻子的手。
尽管气得脖子都有些红了,但宋文丽还是在丈夫的阻止下吞回大多数没说出口的话。
可火焰燃起来就不那么容易被扑灭了,她腮帮子紧咬,最后还是吐出一句:“这么大了都不懂规划,白读这么多书了,我们对你真的很失望!”
宋文丽是无心的,但这句话残酷又精准地刺中罗颂的阿喀琉斯之踵。
几乎是在话音入耳的瞬间,她的神经就猛地一震,就连脸部肌肉也不甚明显地抽了抽,手也止不住抖了起来。
她缓慢地放下筷子,双手交握于腿上,身子往后靠至椅背。
她想直起腰,但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垮得太厉害。
罗颂头疼得厉害,只觉得自己的头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越捏越紧,仿佛要把她的灵魂从这副躯体中拔离。
她的身体满是破绽,但她没让任何一个暴露在爸妈面前。
良久,罗颂艰涩地咽了口口水,才终于出声,却是问句:“什么叫……‘荒废人生’?”
“我小的时候,你们说不好好读书是荒废人生;我考上大学了,你们说没有好工作是荒废人生;我事业有成了,你们说不结婚生子是荒废人生。”
“是荒废了我的人生,还是荒废了你们的人生?”
“如果这是你们想要的,那为什么要我一直为此努力?”
“我的人生就是为了满足你们的期盼而活的吗?”
罗颂的眼神里积压着很多情绪,沉重而浓稠,但声音却渐渐低得近乎呢喃。
“爸妈,你们究竟还想我怎么样呢?”
第216章 罗家
这是一顿糟糕至极的年夜饭。
即使罗颂的语气再平和, 一句接一句的反问也像汽油,将火燎成漫天烈焰。
家里的氛围自那晚后又凝滞下来,仿佛回到六年前的冰河世纪。
但不同的是, 罗颂不复当年的难过自责。
她很难感受到什么,又或者她感受到的东西实在过于芜杂繁复, 以至于彼此粘连渗透, 再分不清。
尽管她一点也不想呆在这幢房子里, 也并不想面对父母,但她还是会和往年一样, 在家中呆到年初三才离开, 并且在这之间的每一天, 都踩着饭点一秒不差地出现在楼下,又在饭后包圆洗碗的活。
但在三餐以外的时间,罗志远二人几乎都见不到罗颂的影子,就连舅舅来家里拜年, 她也只是匆匆下楼打声招呼后又匆匆回房。
罗颂知道自己的表现和目标相距甚远,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支撑她继续扮演一个乖女儿了。
就连应卯似的一日三餐, 都是她耗尽所有力气, 硬能逼着这具身体听从她的指令。
而代价就是,每每一顿饭后,回到房间的她,都像一具死物,在绵软的床上窝到下一次折磨得来临。
医生的药除了使头疼变得更狡诈灵活外,没有任何作用, 偏生秦珍羽还一直哄着她吃, 强调有的药就是要吃到一定周期后才能起效。
疲倦无涯,始终笼罩着她。
地球上的重力似乎悄无声息地增大了, 罗颂有时觉得自己的骨骼与肌肉都在以极缓慢的速度破碎着,疼痛无处不在,就连氧气也变得稀薄。
每一个动作的施展,甚至只是一缕想法的显现,都变得艰难无比。
她只能在混沌中,祈祷日子快些流逝,她必须要回到那唯一的、让她感到安全的房子中。
年初二晚上,罗颂洗完碗就上楼了,但罗志远和宋文丽却坐不住了。
这是这个春节假期女儿在家呆的最后一晚,而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成。
尽管年三十那晚谈及婚姻大事,三人不欢而散,但夫妻俩却不肯也不能死心。
吸取上次的教训,他俩一合计,最终决定由罗志远主动找罗颂单独谈谈。
罗颂上楼后没多久,宋文丽就等不及了,推推丈夫的腿,又朝楼梯处抬抬下巴。
罗志远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心,才站起身来,在对方的目送下往二楼走去。
罗颂很小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睡了。
从那时起,二楼就更像是她一个人的小世界。
除非有事找她,否则罗志远和宋文丽都不会在二楼停留……
这会儿再上二楼,还是在罗颂也在的情况下,罗志远无端生出几分拘谨,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有些多心过了头。
罗颂的房门关着,他定了定神,才抬手敲门。
轻轻叩响三下,他等了好一会儿却仍旧没有动静,他有些疑惑地垂眼瞄向底下的门缝,见里头没有光漏出来,暗忖着她许是睡下了,但晚饭刚过就睡觉,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呢。
思及此,他又觉得罗颂应该只是戴着耳机吧,复又伸手,以稍重的力道连叩了好几下门。
屋内终于传来响动,罗志远一直凝神细听,只一瞬间就捕捉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罗颂,你睡了吗?”
“还没。”罗颂的声音隔了几秒才传来,大概是隔着门的缘故,听着有些嘶哑,“爸,你有什么事吗?”
罗志远的确不善言辞,想到自己肩负的任务,也有些嗫嚅起来,但最终还是沉了沉声,“想和你聊聊天,方便吗?”
他话说出口,却好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心下惴惴。
但片刻后,门却忽然打开了,房外的光沿着门缝漏进去,照亮罗颂的半张脸,她眯了眯眼,微微撇开头。
“您进来吧。”罗颂只说这么一句话,就松了手转身往里走。
罗志远成功见着人,还来不及高兴,就被那光下的半扇脸里无所遁形的倦累憔悴惊着了,两秒后才愣愣地应着罗颂的话,推开门往里走。
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罗颂连窗帘都拉上了,倒像是真的准备睡觉了。
罗志远乍然进入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下意识就想去摸开关,但罗颂提前预判了他的意图,“爸爸,别开灯,我眼睛不是很舒服。”
“哦……哦好。”罗志远便也收回了手,好在门旁边就是床,他伸手探了探,摸到床褥就不再走动,只坐到床沿边。
漆黑房间中的两人有着世上最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此刻却都像哑巴,谁也没说话。
罗志远倒是想随便开启个什么话题,好让自己的目的不要暴露得太快,但他怎么找,也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前奏,于是又嘴笨地扯起来工作。
“工作还顺利吧?”
罗颂心里已经对接下来要聊的话题有了猜测,却还是顺着他的话点头,没两秒反应过来屋里太黑,自己的动作对方或许看不清,才出声:“都顺利。”
“平时怎么吃饭的啊?点外卖吗?”开了个头,罗志远话就说得顺畅许多了。
罗颂:“嗯,一般都是外卖。”
“哦……这样啊。”
女儿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做句式变换题,只是单纯地将他的问句改成陈述句。
无论他问什么,她的回答永远是好,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但恒久不变的报喜不报忧,本身就是一种敷衍。
罗志远有些接不上话了,却还是不得不继续说,不过他再没旁的话题可闲谈,便只能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了。
“关于结婚……你有什么想法或者计划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撑开手掌在大腿上擦了擦,像是有些紧张。
他坐在门的罅隙漏进的光里,罗颂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她有些失神地庆幸黑暗隐匿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
罗志远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接着说:“你要是早点有孩子,我跟你妈还都算年轻,还能帮你带带。”
“这样不是正好能让你空出手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吗?”他话说得委婉,又带着父母的哀求。
罗颂的脸有些发白,张了张嘴,却哑了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碰碰乱撞,仿佛小小的胸腔内正进行着世界上最激烈的化学反应。
那碰撞声吵得让她耳鸣。
她的脑海中如飓风过境,摧毁天地万物,有巨树被连根拔起,空中还有动物凉透的尸体,瞪圆一双眼,里头满是惊恐。
但混乱中,罗颂依旧记得爸爸的身体不大好,受不得大刺激。
她的思绪挤进岔路里,蓦地想起许多年前在医院宣传小册子上看到的心梗急救措施。
大抵是她沉默得实在太久,罗志远深吸一口气,又唤了唤她的名字。
“罗颂,我们也是为你好啊。”
这句话唤醒了罗颂记忆中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将她脑海中的某根线猛地扯断,疼得她几乎要痛呼出声。
疼痛让她条件反射般地开口,一张嘴却吐出了自己的心底话。
那是她曾预先排练过几百几千遍的台词,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这一刻,她顾不得许多,身体的疼痛、爸爸的病况,以及岌岌可危的亲子关系,她都不想再管了。
“爸,我结不结婚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对你们来说那么重要?”
罗颂语气淡淡,倒稀释了反问句本身的敌对意味。
但她也不在乎,只自顾自地说下去,“就好像,我应该要为了你们结婚一样。”
罗颂扭过头,在黑暗中望着父亲的脸。
罗志远看不到她抖动的唇瓣,只能感受到她的视线。
“爸,我不喜欢男人,你们不是知道的吗?”罗颂终于还是撕破维持了六年的虚假和平。
黑暗放大了人的其他感官,罗志远窒了一瞬,却在罗颂沉浊的呼吸声中读出了她心境的澎湃。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的,然而惊愕却占了大头。
这些年,罗颂在他们面前温顺无比,至少在面上从不直言反驳,哪怕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伪装,但平和久了,他们也都快忘了女儿原本棱角分明的样子。
而惊诧过后,怒气与失望才迟钝地咆哮着涌来。
“爸爸,”罗颂忽又出声,“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要让怒气冲掉理智。可以吗?”
罗颂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像没有感情的旁白,却又的的确确让罗志远冷静了下来。
他的心中卷起太多情绪了,以至于没有捕捉到对方说话间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退一步讲,就算不想生孩子,但哪有人就真的不结婚了呢?”
罗志远刻意抹去了罗颂说的话,他还是不能接受女儿是同性恋。
罗颂抿了抿唇,“就算没有,那我为什么不能做第一个呢?”
“等我死了,我要怎么面对罗家先祖,你……”
罗志远话没说完,就被罗颂打断了,“如果我只是你们为了向祖先交代而生下的产物,那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可言了。我不过就是件附属品而已。”
“但你知道,我不是的,也永远不会是。”她的声音有些冷。
“抛开你们的想法不谈,结婚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金钱?陪伴?”罗颂将这话题掰开了揉碎了说,“钱我自己就能赚很多,陪伴……我不喜欢男人,却让我跟男人组成家庭……”
“那我永远不会幸福,也永远不会开心的。”
“我到死……都会怨恨你们。这是你们想要的吗?”
罗颂再次说起这话,她就* 是要让他们明白,她不知悔改,她这一辈子都只会喜欢女人,她就是她们口中可怕又肮脏的同性恋。
她装得太久了,也装得太累了,她不想再假装乖顺了。
哪怕是在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时,罗颂依旧很淡然,但罗志远听着,却忽然觉得这是绷到极致的平静,是再承不住一点儿重压的极致。
他心尖一颤,脑中有钟锤无风而动,击响铜钟,荡起一片轰然巨响。
他猛地拉闸,挡住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罗志远很难说清楚那一刻心底升起的怪异警兆究竟来源于何方,只是莫名肯定,若自己真的将那些话说出来,不,哪怕只是再说一句话,自己将来都一定一定会后悔。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下一秒,他便顿然收住了嘴。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罗志远能听到女儿的呼吸里掺着嘶嘶的气音,像一只残败的风箱,仿佛每一道声响都是她存在的倒数计时。
他听着,所有的愤怒与失望、错愕与悲痛便缓慢而彻底地被通通推倒。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出了门。
而罗颂陷在晦暗中,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楼,才终于重重倒在床上。
第217章 罗颂暂停工作
年初三, 终于从家里出来的罗颂,看起来和脱了一层皮没有区别。
秦珍羽将车停在路口等她,看到人的第一眼就爆了句国骂。
这几天, 她虽然很担心,但见罗颂还晓得回她消息, 就也勉强相信了她嘴里说的一切还好。
可这哪里是好?这哪里好了?这很不好!
秦珍羽气得快疯了, 恨不得冲到罗颂家对着那两个一无所知的长辈痛骂一顿, 但实际上,她只能气到眼泪唰一下流出来, 又迅速狼狈地揩去。
她一边掩饰地低头扭车钥匙, 一边说:“那我们回去咯。”
可一开口, 她声音里的瓮声瓮气无处隐藏,罗颂迟钝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侧头看向她。
秦珍羽轻轻吸了吸鼻子,又用力眨眨眼睛才转头与她对视, 却岔开了话题,“你有没有吃药啊?”
“有。”罗颂答。
秦珍羽看着她的眼睛, “真的?”
“真的。”罗颂一板一眼地回答, 听起来很乖巧,因为她知道秦珍羽正为她难过。
“但是那个药吃了很不舒服。”罗颂将头转正,整个人往后窝进座椅中,半阖起眼,“头很疼。”
她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很小, 幸而话说得慢, 车里也安静,秦珍羽倒也能听得清楚。
“那……我们明天再去一趟港城, 好不好?”秦珍羽小心翼翼地问。
好一会儿后,她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好”。
罗颂的呼吸和她的声音一样轻,像破了洞的蛛网,也像湖面上孤零零的浮萍。
秦珍羽收回视线,扭动车钥匙,一边开车一边故作轻快地说起这几天发生的搞笑之事。
“你知道吗,我妈看我老是盯着手机,跑来八卦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熟练地换档,“然后我把你的头像点开给她看,她还‘切’我一声。”
她原是想活跃一下氛围,但话音落下没多久,却听到罗颂念了声抱歉。
“真是麻烦你了。”罗颂支起眼皮,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哎呀!”秦珍羽觉得自己又要哭了,赶忙用大嗓门掩盖掉心中的酸楚,“我们之间还要说这个咩!”
“好啦好啦,我不闹你了,你先睡一下,待会就到了。”她话一句连一句往外蹦,也不管罗颂听没听到,说完就闭上了嘴。
罗颂没回话,下一个路口等红绿灯时,她转头,才发现她倚着窗,像是睡着了。
只是她的眉头仍皱着,手也攥在腿上,看起来很不安稳。
秦珍羽下意识放轻动作,甚至压低了呼吸,就这样一路安静地朝市内驶去。
年还没过完,小区里的僵尸车也没回来,秦珍羽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停车位。
四层的楼梯,从前罗颂能搬着行李上上下下,但如今只是简单爬一趟,就让她头晕目眩,体力不支了。
但她还是撑到了进家门。
这间老房子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更让她感到安心,是独属于她的无人区。
不过秦珍羽还是跟着挤了进来,又跟着换了鞋,坐到沙发上。
罗颂累极了,不想再睁眼,也不愿再说话。
她的疲倦与脆弱是可视的,是具体的,是比她这个人更鲜明的存在。
秦珍羽望着她,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口,“阿汤,要不要跟远叔丽姨直说你现在的情况?”
这事她想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他俩就像定时炸弹一般,因为无知而随时可能爆炸,将旁人炸得遍体鳞伤。
秦珍羽提到自己爸妈,罗颂下意识皱了皱鼻,手心又冒出些汗来,即使再不情愿也硬撑着睁开眼。
只是虚浮无神的瞳孔在好几秒后,才聚拢着,望向秦珍羽。
“不要。”罗颂用气声说,“跟他们讲了也没有用。”
“如果没有意义,那就不要告诉他们了。”说完,她又闭上了眼。
家里的情况已经很混乱了,她不想再多添一把火。
更何况,罗颂不必求证也知道,爸妈无法理解抑郁症,正如同他们无法理解同性恋。
多年前,当时她还在念中学,同年级一个学生中途因抑郁症休学,她在饭桌上跟他们说起了这事。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爸妈惊讶又不解的表情。
“想太多了才会这样吧,年纪小小也不知道有什么烦心事可想的。”“学习任务这么重,怎么卡着初三的关口整这事。”“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脆弱了,我们那年代听都没听过这个词呢。”
他们毫无怜悯地说出一句句带偏见的陈词滥调,就好像那孩子的不幸是一场无痛呻吟,是青春期的做秀。
既然偏见根深蒂固,那他们也不会因为故事里的主角换成了她而有太大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便不必说了。
秦珍羽有一千一万句话可以反驳,但她知道此刻的罗颂没有心力做出任何回应,也知道自己如果先斩后奏,只会让罗颂更难受。
她别无他法,只得尊重她的决定。
也是这时候,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如果不是自己有所察觉,强插进她的生活中,罗颂怕也是会因为同一个理由而对自己隐瞒这一切。
她会孤独无助地沉进更深的海底。
但秦珍羽没法生气,因为事实的确如罗颂所说的一样,她即便知道了,也没法加速她的痊愈。
更糟糕的是,她甚至没有看到任何痊愈的迹象,她只是眼睁睁看着朋友困在漩涡里,看着她枯竭,又看着她下坠。
初三这晚,秦珍羽耍赖一般硬留在了罗颂这,第二天一早,就提溜她去了港城。
私家诊所收费高昂,但服务也对得起它的价格。
她俩一到,护士姑娘立马引着二人进了诊室,里头是等候已久的卢霄。
这回他没再要求秦珍羽回避,当即开始了解罗颂近来的不适与服药情况。
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秦珍羽代为回答,只有问及那些她也不很了解的问题时,一旁的罗颂才会开口。
她说现在每晚能稍稍睡几个小时,噩梦也少了些,但醒了之后还是很累,跟没有休息一样。
一通交谈后,卢医生斟酌再三,将其中一个药删掉,又新增了另一款替代药,也如之前一样,在录音中细细说明了这款药的作用与副作用,以及可能出现的不适症状。
但他这回看起来似乎更有把握,特意叮嘱如果有好转也要即使在微信上跟他们沟通,最后也不忘加一句,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下次复诊依旧定在两周以后。
这回没有任何检查要做,她们也不再需要任何关于药物过关的科普,面诊完拿好药就回祁平了,到家也不过是下午两点。
外卖已经放在家门口有一会儿了,秦珍羽将罗颂推到屋里,自己拿起袋子去厨房,用微波炉挨个叮热。
“多少吃点吧。”秦珍羽将筷子和饭盒一同挪到她面前,“就当是为了吃药。”
罗颂吐息数回,才缓慢地直起身子,往茶几边靠去。
但她的确真的只是为了吃药,才往胃囊里装进几勺饭菜,没一会,就撂下了筷子。
秦珍羽无言,顾不上手中没吃完的饭,去厨房倒了杯水,从包里翻出新开的药,连着先前的药一块递了过去。
罗颂接过,和水吞下。
秦珍羽看着她喉结滑动,心里的石头才悄悄放下点,这些日子她在网上看到听到太多患者抗拒服药的事了,生怕罗颂也这样。
虽然她总回说自己有吃,但不亲眼看着,秦珍羽总是不安心,这会见她吞药的确不犹豫不拖沓,才算是真的信了她的话。
不过,眼瞧着春节假期即将告罄,可罗颂的状态并没有比休假前好多少,秦珍羽心下着急,不得不再次提起工作的事。
“阿汤,”她唤道,“咱们要不真的先暂停一下工作吧。”
没等罗颂回话,她立马接着道:“也不是要你辞职,反正之前那么多年的年假也没见你休过,正好这次一块用嘛。”
“你现在这样,回去上班也不行的。”秦珍羽苦口婆心,“工作很容易出岔子的。”
秦珍羽不知先前的乌龙事件,却恰恰好道出了最能撬动罗颂的说辞。
罗颂垂着眼,不再拒绝,“好。”
罗颂休年假的决定做得突然,在微信上跟律所主任申请时,也把对方惊了一跳。
要知道,罗颂这六七年的年假几乎一天未动,一起休的话,有近一个半月。
主任有些不满,却不是为了她休假,而是她的决定让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周扒皮,罗颂兢兢业业工作多年,几乎从不请假,而年末时她的状态又的确欠佳,于情于理都该让她好好休息一番。
思及此,他只嘱咐说跟团队的其他律师协调好工作,征得陈律师同意就行。
罗颂松一口气。
祁和是合伙制律所,每个高级合伙人有自己的团队,罗颂自来了以后就一直跟着陈伟东,也自然而然地归入了他的团队。
跟陈伟东开口不是难事,他们之间挂着师徒的名,他对她也一直颇为照顾。
听到她说想一次性休掉这些年攒下的年假,他只沉吟两秒,便松口同意了。
在团队的微信群里说了这事后,其他人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说到底,老大都点头了,他们也不能有其他意见。
但这些年,罗颂在团队里扛下了多少活,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是以他们还附和着,说都好多年没见她休假了。
有性子活泼些的,大胆调侃,问一休一个多月,是不要去闷声干什么大事。
罗颂也不落他们面子,打着马虎眼笑笑就过去了。
最后,陈伟东还特地私聊她,嘱咐她有事就说,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罗颂也表示感谢。
家里只有她一人,秦珍羽在罗颂的坚持下离开了。
罗颂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给秦珍羽发去自己请假成功的消息,就将手机随手搁到了一边。
做完这一切,她才跟泄了气的球一样,蔫倒在床上。
卢医生新开的药,目前她只吃了几天,萎靡与疲顿依然如影随形。
这几天天冷,她并不是每天都洗澡,一是因为没有出汗,二是因为没有精力,三是因为……她不想。
罗颂像一块风化的石头,阳光、大气、水与各种生物围绕着她,但她只是兀自消磨着,变得破碎又疏松。
这一刻,她久违地想起了杨梦一,想她要是知道自己不洗澡就上床,可能会生气。
但片刻后,她就阖上眼,不再想了。
因为这个思考没有意义,杨梦一很多年前就已经不要她了。
可对于此,罗颂甚至不感到难过,或者说,对于大多数事物,她都生不出什么情绪。
许是药物的原因吧,她搞不清楚,也就不想了。
第218章 罗颂篇
秦珍羽已经自觉代入罗颂私人生活助理的角色了。
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 但她对这项义务劳动抱有极大热情,不仅分文不收,且积极主动。
外卖一日三餐按时点、每顿饭后发去吃药提醒、估摸着药盒快空了就提前分装一批、医生说的话全部存在备忘录里并不时拿出来看看、拣着天气好的时候就问罗颂要不要去公园逛逛, 秦珍羽对她妈可能都没这么耐心且上心。
她没有所谓的骑士精神,也并不热衷于探知救赎文和现实世界的匹配度, 只是单纯爱自己的挚友, 并且知道, 如果境地对调,罗颂也会做出一样的行为。
看到罗颂发来的消息, 说她请假成功, 年后接着休假时, 秦珍羽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但还没等兴奋之情发酵起来,她却又看到小群里一个接一个的新消息提示,是同事哭天喊地说不想上班,也是这时, 她才反应过来后天就要开工了。
只能说秦珍羽过于投入,以至于快要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叫牛马。
不过秦珍羽从不指着工资过活, 对工作也没有多大野心, 两条消息撞到一块,倒让她认真地考虑起辞职的事,反正像罗颂说的,她还能收租。
但世界上有且只有一个罗颂。
她现在只想让她快快好起来,就算是前不久才擦起的小火花,也得排在这事后头。
可想到这, 秦珍羽还是下意识拉起衣袖, 并望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发起了呆,她还没来得及跟罗颂说起鄢容呢。
她想, 罗颂大概也会喜欢她的吧,等罗颂好了,她要好好介绍她俩认识。
总而言之,秦珍羽自己是恨不得将所有时间打包奉献给罗颂。
无奈的是罗颂并不想要。
秦珍羽知道罗颂连休年假后,曾小心地提议说要不自己带上几件衣服去她家住,也好一起做个伴,但罗颂虚弱而坚定地拒绝了,连带着拒绝她每天下班都往她这跑,说自己有事会给她打电话,让她不必担心。
这话并不能安抚秦珍羽心中的忧虑,却也知道不能逼迫罗颂做她不愿做的事,所以只讷讷叮嘱,有事千万千万告诉自己。
罗颂应好。
然而许是因为秦珍羽已经是知情人,罗颂在她面前无需伪装了,所以反倒渐渐沉默起来,除了查吃饭吃药岗的信息,其余的她都不怎么回了。
罗颂不想见人,也不愿出门,即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会下意识披上一件名为“我还好”的外衣,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了。
对此,秦珍羽暗暗心急,却又始终无法生气。
她记得先前罗颂烟抽得有多凶,所以难得去她家一趟的日子里,总会记得在临走前打开橱柜看一看,看四条烟是不是还在原位。
但她可能有些多虑了,罗颂现在提不起兴趣与力气做任何事,一根烟燃尽的三五分钟在她看来也宛如无尽。
而那些上门请求没得到同意的周末,秦珍羽就拉着鄢容,将祁平市内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跑了个遍,朝每一路神仙祈求罗颂能顺利跨过这个坎。
鄢容好脾气,在她的言语中知晓了罗颂的情况,也知道她是秦珍羽最好的朋友,因此并不嫉妒,只耐心陪着她一柱柱地上香,一次次地添香火钱。
秦珍羽家中不信神佛,她什么都不懂,只跟着周围的信众上香祈愿。
她平日里嘻嘻笑笑、大大咧咧的,但跪在蒲团上的那几秒里却虔诚得叫人心酸。
但她从不抽签问道,她怕抽到不好的签,哪怕只是迷信之说,哪怕签文应验的概率是万分之一,她也不敢赌。
秦珍羽只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能量,都偏爱一下罗颂吧。
罗颂请假后就跟爸妈说,自己工作忙,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能回家了。
她甚至没打电话,只是在微信群里简单说了一声,就没再冒头了。
想也知道,夫妻俩对此不会高兴,都以为是过年时催婚的事惹她生气,所以以此作为反抗。
但罗志远更多的是感受到无奈与挫败。
哪怕时至今日,回忆起那场难得的父女谈话里罗颂一句又一句灵魂质问,他依旧无言以对。
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希望孩子幸福快乐的呢,可罗志远却不能退缩,因此那一晚只能落荒而逃。
但宋文丽不知这一切,此刻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丈夫脸上神情复杂,只愤怒又不满。
于是时隔多年,罗家两代人之间再次卷起风暴。
但他们的手中再没有能威胁罗颂的筹码了,即便是七年前,也是杨梦一单方面的退出才成就了他俩所谓的胜利。
宋文丽别无他法,却又落不下面子,只使出一贯的冷漠,掀起第二场冷战。
但四十公里的外的罗颂对此一无所知。
她每天都窝在家里,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便只是躺着。
她的情绪池似乎也空了,烦恼忧愁压力悲伤通通被抽干,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即便是秦珍羽一连四五条消息发过来,屋外阳光很刺眼,楼下小孩哭喊的声音震耳欲聋,罗颂也并不生气或烦躁。
展示柜上的空位与寻不回的手冲壶套装无法让她感到心碎,再想起父母对她性向的否认与逼婚也不感到绝望。
对此,她该惊讶的,然而就连惊讶也像是随风消失了。
她是空心的匮乏的没有形状的,因此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哪怕世界在下一秒毁灭,她大概也不会恐惧,只是平静地接受不可避免的灭亡,并化成粉末。
罗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许是卢医生开的药渐渐起效了。
这应该算好事吧,她想。
秦珍羽也发现了罗颂身上的变化。
她变得平和又冷静,但或许有些过于平静了,以至于有时像个假人。
秦珍羽的一颗心从天上到地下来回砰跳,但面上不显,只是一到复诊日,便忙不迭抓她去了卢医生那。
可三人面面相对时,她又不好将心中疑虑说出口,只得趁着拿药时,借着上厕所的由头,独自又摸进诊室里。
“真的没事吗?”秦珍羽在卢医生打过包票后,又再次确认,“可是罗颂这个样子,也不像是完全恢复正常了呀。”
“想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你说的那种‘正常’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卢医生叹一口气,继续耐心解释,“这只是第一步,并且也会有它的副作用,比如记忆力衰退之类的。”
“再过一段时间,罗小姐可能还会出现其他问题,比如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减退之类的,但这都是痊愈的必经之路。”
“她本人可能没办法意识到异常,所以需要亲属多注意,有事依旧得及时跟我沟通。”
秦珍羽听了,一颗心反倒更悬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见状,卢医生熟练地安慰起了她,“罗小姐这次来的状态明显比之前好很多。”
“当然,我知道你作为朋友会很担心,但一定要相信医学,坚持服药,一旦停药,会比之前更棘手。”他沉声道,“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好的,未来某一天甚至还能停药。”
秦珍羽勉强咧嘴笑笑,随后起身出诊室。
她脑子乱得很,倒真绕进卫生间里,用冷水扑了扑脸,待脸上的愁色消退后,才转身走向罗颂。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一切照旧。
罗颂每天无所事事,觉得自己像浮在海面上的一块海绵,荡荡悠悠,随水逐流。
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以第三视角在观察着自己的肉身,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新奇又陌生。
而不知不觉中,她的年假竟也快到尾声了。
而在一个平静无澜的寻常午后,她突然接到爸妈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你妈过年前就说小腹不舒服,但一直拖着没去检查,前两天终于去医院了,医生说可能是子宫肌瘤。”
罗颂眨眨眼,怔忪两秒才反应过来。
她在脑海中缓慢地搜寻着正确的应对措施,片刻后道:“爸,你先别急别慌。”
“我们在市里找个看这方面更有权威的医院,挂个专家号,再给妈妈重新检查一次。”她舔舔有些干燥的上唇,想直接报个大概的时间,但她日子的流逝在她这似乎也失了意义,所以话到嘴边,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今儿是何月何时。
她按下扩音键,再点开手机日历,“嗯……就定在这周末吧。等我约好了,就通知你们。”
犹豫一瞬,罗颂接着道:“然后我来找你们,再一起开车去。”
罗志远在电话里连声应好。
事关妻子,他虽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却依旧忍不住心慌,这会儿听女儿有条不紊的安排,这颗心才渐渐定了下来。
挂了电话,罗颂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发苦,但她并没急着去喝水。
她的生活里,很久没有出现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了,因此忽然觉得一切都很生疏。
思考好一会儿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点开小程序,看看有哪些专家号,再去社媒上看看大家分享的经验,最后才能定下具体的医生。
罗颂的动作远没有她在电话里表达时那样的流畅,像是卡顿的老旧机器人,在执行一道没有被写进程序中的指令。
她在傍晚时分才给爸妈发去预约的截图,这时距离那通电话结束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罗志远高兴得来又有些愧疚,这些新兴的玩意儿他们这一辈的人玩不转,所以只能靠孩子。
他给罗颂发了条语音。
“你工作这么忙还这么快给我们约到号了,是不是耽误你上班了?”
罗颂垂目,面无表情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LAW:没耽误
LAW:没事
第219章 匆匆一瞥
萍姐最近身体不太好。
她夜里盗汗严重, 没有一件睡衣能穿到天明,往往半夜就得起来换一件干净的,换下的那件跟在水里泡过一样湿。
但夜里发生的事都静悄悄的, 杨梦一还是在饭桌上听她偶然提起一嘴才知道这情况持续将近半个月了,偏偏当事人自己还不当回事。
杨梦一的脸一下就拧了起来, 担心这是身体发出的预警信号。
萍姐瞥见她的表情, 宽慰说只是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才这样的, 让她不必担心。
可这会儿三月都没过完,祁平的夏季虽漫长, 却也往往在四月才会稍稍冒头, 绝不会如此没有眼力见地挤占难得的冬日。
“周末我们去医院看一下?”她不放心, 因此虽是问句,却隐隐有些强硬。
“医院有什么好去的,都说是小毛病啦。”萍姐嘴上嘟囔,但心里头有些高兴。
人年纪大了, 就会贪恋温暖与关怀,这虽旧但不破的小小二居室, 因杨梦一的存在而显出家的形状, 萍姐是喜欢的。
杨梦一只当她同意了,当即拿起手机挂了个周末的全科号。
荣岗人民医院离她们最近,也是祁平颇有声望的一家老牌医院,专家号放出来没两秒就空了的抢手。
周末的医院,更是人满为患。
毕竟在这个强调精神生活的时代,上班族也只有在周末的空档里有心思和余力关注一下自己的肉身。
不过, 医院的名气虽高, 但位处市中心,想要扩建也批不下多少地, 因而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依旧是医院的主楼,而设计放在如今看也有些落后。
过时的设计与规划使得医院一忙,人一多起来,就显得无比拥挤。
全科诊室外的长椅上坐满了人,但仍有不少人站在显示器左近,不时将眼睛从手机里摘出来看看屏幕上的号码,随后又很快沉回网络世界中。
杨梦一给萍姐挂号的时候就剩一个下午三点的号了,此刻她俩也跟着众人无声地等待着,可拿着检查报告找医生看结果的人不时挤进队伍里,只让等待越等越漫长,等得她们都没了脾气。
好不容易轮到她们了,可看病的过程也乏善可陈,先了解症状,听听心跳,看看舌头,再谈及过往病史,最后谨慎地给出含糊的结论。
医生开了处方,上头的药品名称看起来就是温和的提高免疫力的药物。
她还叮嘱她们接下来留心关注病人的身体情况,平日里最好清淡饮食,也得加强体育锻炼,散散步什么的。
虽然没得到具体原因,但专业人士的意见胜过她们自己瞎查瞎想,杨梦一仔细地一一记下,跟医生道谢后拿上单子,跟萍姐一同离开诊室。
缴完费该去楼下药房拿药,但萍姐忽然说她想去卫生间,杨梦一便也陪着她去,只是自己在厕所外等着。
她无事可做,低头刷手机打发时间。
但手机对她的吸引力并不大,所以杨梦一只是百无聊赖地机械地滑动手指,无论是漂亮的照片还是搞笑的视频,都只是在她眼睛里走过一遭就绕了出来。
然而,正因为玩得不专心,所以那远远的隐隐的一道声音才落入她的耳中。
“罗颂,你要不要……”
几乎是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杨梦一就猛地抬眼,扭头看向声源处,却只能捕捉到恰好拐过拐角的几个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个高高瘦瘦,下颌线分明,走动时,颊边似有卷毛轻摇。
她的呼吸只两秒就沸腾起来,胸膛急促起伏,却还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拔腿朝拐角奔去。
可拐角延过去的一条道里或来往或站定的人,却没有一张面孔与方才的匆匆一瞥相似。
杨梦一无意识攥紧了手,想去寻,可左边是步梯通道,右边还有两部电梯,她甚至不知该往哪边走,只在一片无人回应的沉寂里,呆立于原地。
其实先不说世界上同音的字不知几何,就算是同名的人也不在少数,而医院这样嘈杂,她听岔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在方才的几秒间,杨梦一无端觉得那就是她,那一定就是罗颂。
可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梦一?梦一?你干嘛呢?”
不远处,萍姐的唤声忽至,将她从汹涌浪潮中拖出。
“啊……哦……没什么。”她转过身子,但一双眼仍凝视着这条宽不过三米的小道,嘴上应着:“我来了。”
罗颂坐在驾驶位上,伸手想转动钥匙,但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好像下一秒手心里洼聚的汗珠就会顺着掌纹下一场小雨。
她的视线无故模糊起来,眼前的方向盘仪表盘和车钥匙都叠着它们各自的分身,跳着交错颤动的舞,像无生命世界的一场狂欢。
即便夏日未至,此时已是下午四点有余,可祁平的太阳依旧显出几分稚嫩的猛烈,不很烫,却扎得人睁不开眼。
罗颂咽了口口水,瞳孔无声地不安颤栗着。
她看不清东西,耳中也鸣得让人心惊。
她有些慌神地重重眨眼,微微弓下腰,凑近了想抓住那虚影中唯一真实的车钥匙。
但只这一个动作,却像抵住了她的胃,让她隐隐有些反胃,偏生那颗欲跳欲狂妄的心似乎在一阵阵擂鼓声里膨胀起来,将胃囊死死压着尤嫌不够,还想将她的胸腔挤裂。
罗颂不难过也不快乐,但笑意与哭意却同时而至,可她又笑不出也哭不了。
这所有的情绪与异样不该出现的,自调药几天后,它们就再没侵入罗颂的生活了。
但此刻,她分明感受到了巨浪一样的不适,怒吼着朝她扑来,打得她整个人,没有一处、一秒是舒服的。
她试图深呼吸,但她的呼吸声里其实也夹杂着藏不住的哆嗦与破碎。
罗颂知道这个状态是没有办法开车的,即便是最好的状态下,中午从龙西开来荣岗的半小时车程里,她也好几次差点与车相撞。
“爸,妈,”她终于开口,是压着舌根与喉头,硬按下所有反常地艰难地开口,“我今天就不送你们回去了。”
她一字一字说得艰辛:“我给你们叫个代驾。”
但罗颂失了感知能力,是以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挣扎究竟耗时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色难看得吓人,更没有没有察觉到爸妈赤祼的注视。
她所有自以为藏得隐蔽的慌乱无一不被他们纳入眼底。
宋文丽和罗志远对视一眼,眸中盈满担忧,就连刚刚得知虚惊一场的惊喜也所剩不多。
但罗颂再不是那个会和爸爸妈妈倾诉烦忧的小女孩了,他们即使有心关怀,却也无从开口。
两人也被缝在车里怪异的氛围中,不言不语,目光隐忧。
罗颂的忽然出声扯开了沉默的桎梏,但罗志远听了先是一怔,随后也只皱了皱眉,“不用叫什么代驾,我自己开回去就行,很快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的,但罗颂没给他机会,听到应答后就拉开门,下了车。
罗志远收回嘴边的话,紧跟着下车,换到了驾驶位上。
他关门前,罗颂僵硬地弯下腰,对着车内两人道了声再见,还贴心地说一路平安。
但宋文丽怎么看,都觉得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浅瞳里盛满了恍惚与迷离。
罗颂的手脚比她的大脑更清醒,晓得道别完后替爸爸将门关好,再往旁边撤开一步,给车子空出道来。
她关上的门也关住了夫妻俩满心满肺的担忧,她站在车外,将他们从她的世界里排除。
罗志远叹一口气,利落地踩离合挂档,随后把住方向盘,踩住油门,驾着车子离开了。
只是直到开出露天停车场大门,再瞧不见罗颂身影了,宋文丽才缓缓收回视线。
罗颂一直站着没动。
冷汗不知从何而来,淋得她整个后背湿漉漉粘嗒嗒。
颤抖仍在,昏懵的不真实感依旧笼罩着她,罗颂呆呆地站在停车场里,像荒田里同样破败的稻草人,或是一副漫漶的画,五官因受潮而模糊不清。
她站了很久,久到停车场里都热闹起来,天边有暗色四处巡弋。
下班的钟点到了,* 医院外的马路也渐渐忙碌拥堵,喇叭像鸟雀一样啁啾不停,惊吓着大地上的一切。
罗颂被突兀的喇叭声震醒,一直撑着的某条钢丝跟着错位,将她带得跌倒在地。
这是很危险的事,往来的司机并不一定都能瞧见地上跌坐着一个人。
但罗颂自己没有意识到,难得归拢的神智仿佛再次被摔成片,她颤着手,怎么也捡不齐、拼不齐。
她颓然地垂着头,不再挽救。
“小姐?小姐?”有人声忽然挤进她的耳中,“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那声音的主人搀着她的手臂,没怎么使劲儿就将她从地上扶起。
约莫三四秒后,罗颂涣散的目光才堪堪聚拢,落在对方略焦急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却又被喉咙里灼烧一样的疼痛噎得吞咽,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还好,谢谢你。”
她话说得生硬,像第一次尝试说话的人,带着磕绊与惊惶。
她再次开口,这回话语流畅了些许,“我没事,谢谢你。”
路人左顾右盼,最后打定主意,将罗颂扶到了挡路圆石旁。
这个过程并不难,先不说罗颂机械地迈腿跟从,就算是她全然没了力气,此时行销骨瘦的她,拢共也没有多少重量。
待坐到了石头上,罗颂才对着他扯出一个笑容,依旧只说谢谢,让他有事就去忙吧,自己没事。
但她的脸色过分惨白,像从油漆桶里拎出来的一张脸,僵硬又死白。
好心人的确赶着办事,两人又不过萍水相逢,闻言也不好坚持什么,便也依言离开。
只是他进大门前,还特地回头远远眺望佝着背坐在圆石上的罗颂,见人没有再倒下,才松口气进了医院。
春末的夜晚还是凉的,太阳落山后,来往的车辆不约而同亮起大灯。
一束束或强烈或微弱的光线在暗色里闪过,不时刮过石上失魂落魄的人。
罗颂颊边的头发沾着汗水,凌乱地黏在她的脸上,被风一吹,仿佛身上最后一丝热量也顺着发尾溜走了。
她拿出手机,可手抖得厉害,视线从被打散后就再没聚起来过,她怎么也按不准。
好不容易拨出了电话,她没等电话那头的人欣喜就开口。
“我看到她了。”罗颂的声音像鬼火一样缥缈而虚弱,细听能听出齿关碰撞的哆哆声。
“谁?”电话那头的秦珍羽下意识反问。
“杨梦一。”罗颂闭上眼,“她回来了。”
第220章 罗颂又碎了
已经到家的罗志远和宋文丽都不知道罗颂此刻仍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吹着冷风。
两人回程途中一路无话, 回到家后又逢饭点,宋文丽歇息到晕车的难受劲过去后便直接进了厨房,罗志远一人在沙发上喝着茶。
宋文丽只简单炒了个青菜, 就着中午的剩菜,就对付着当是二人的晚饭了。
可饭桌上, 夫妻俩依旧无言, 却都在隐隐的暗流涌动间察觉到对方有话想说。
“老罗, 你是不是……也看到了?”宋文丽心里窝着事,也没什么胃口, 没扒几下饭就忍不住开口了。
罗志远嘴里嚼着菜, 但一样觉得胃口不佳, 正欲拿起手边的苹果醋喝两口,就听到妻子的问话。
他停下动作,良久后才闷出一声“嗯”。
“她又出现了”宋文丽的眼皮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她真的又出现了。”
说到最后, 她的尾音里已然带上了颤抖。
两人隔着饭桌对望,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惶。
其实这些年, 他们也有过不止一个瞬间, 怀疑当年自己的决定,怀疑他们的坚持与反对究竟换来了什么。
但只一秒,他们便都不约而同地抹掉疑思,只在一日日的平淡生活里安慰自己,他们做得没错。
然而,罗颂每周应卯似的归家, 与她再没补起来的亏空, 以及那一身不语自明的疏离与冷淡,都叫他们恍惚又难受。
不是一次两次、一面两面, 而是一年又一年拉远的距离。
因为见过罗颂对着他们全然亲近又信任的模样,所以当她在渐远的亲子关系中用伪装的乖顺与礼貌客套筑起夯实壁垒,午夜梦回时也让惊出一身冷汗的他们越发落寞。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们伤心的。
每每在一片热闹喧嚣中,亲朋好友每一道夸奖罗颂出人头地又孝顺懂事的赞词,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因为宋文丽和罗志远不得不顺着大家的话,亮出一个又一个符合他人印象的骄傲笑容,私下里却再清楚不过,女儿早已与他们形同陌路。
他们渐渐明白,他们费尽心机将杨梦一推开的同时,也不可挽回地将罗颂推远了。
她如同一艘舢板,沿着水流幽幽漂远,任他们在岸边如何翘首远望,都唤不回那不知在哪片水中的孤舟。
然而定局已成,他们既然已经承受了这个结果,便绝不允许一切前功尽弃。
秦珍羽的心情则简单多了。
她几乎要被吓疯了。
比起杨梦一跟死人翻生一样忽然出现,听筒里不时传来的喇叭声更让她冷汗直流。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还在公司里,但听清话语地一瞬间,便唰地站了起来。
她动作之迅速与激烈,让办公椅也猛地向后滑去,撞到后面的桌子。
同事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后桌的同事也正忙着,惊吓中下意识想骂人,一抬头却被秦珍羽难看的脸色堵了回来,只好讪讪地咽下话。
秦珍羽平日风风火火、大大咧咧,跟大家相处得不错,见她行为这般怪异,有相熟的同侪已经打算凑上前来询问安慰了,但她顾不得礼貌体面,只匆匆朝后桌抱歉笑笑,就抓着手机大步走去了茶水间。
她话说得急,边走边问:“阿汤你现在在哪?”
但罗颂没说话。
她一颗心跟过油锅一样,焦急得滋滋作响,这一个月来罗颂的情况稳定了不少,是以衬得她此刻的反常尖锐又明显。
听不到回音,秦珍羽很快又开口重复:“你在哪?”
“我在……我在医院。”罗颂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哪个医院?我现在来找你。”秦珍羽完全不在乎什么打卡不打卡了,只想快点出现在罗颂面前,然后仔仔细细地看她,找出她身上每一个流血的孔洞。
灵魂失血与肉身失血一样,都能致人死亡。
“不……”罗颂的声音像被风吹得飘起来,“不用。”
“我打个车回家就好。”她没给她反驳的时间,径直掐断了通话。
秦珍羽这下是真的要急得跳脚了,立马掉头奔回工位,随手关掉电脑,拿上包就离开了公司,留几个暗地里留意着这边动静的同事目瞪口呆。
她步子迈得欻欻作响,忘摘下来的工牌在她胸前左右晃荡,如同她怎么也平不下的心跳。
秦珍羽今天没开车,出了大楼跳上辆计程车就往罗颂家赶,还催促司机开快些。
司机是个老大爷,被她火急火燎地催着,惊讶过后还温吞地吐了句“年轻人别这么着急嘛”。
这话听得秦珍羽火冒三丈,飚高了音量,几乎是吼一般,“我赶着去救人!”
闻言,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也不敢说话,只默默提速。
下班时间路上有些堵,但好在不算严重,只十来分钟后,秦珍羽就下车了。
她这次上门没有经过罗颂同意,但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只一步跨两三级阶梯,冲到罗颂家门口。
她慌张又着急,将门拍得砰砰响,惊得隔壁人家都探出头来瞄望,暗忖这是一场什么爱恨情仇。
可任她怎么捶门,都始终没人应答,吓得她想哭又想报警。
但拿出手机,下意识拨去的电话,却是给鄢容的。
“你别急你别急。”鄢容被秦珍羽胡乱的一团话砸蒙了,回过神后却抽出了关键点,“她刚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人还在医院,现在可能还没到家呢。”
“你冷静一点,再等等。”她柔声婉语,终于安抚住红了眼眶的恋人。
“对,对,”秦珍羽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应该还没到家,那我再等等。”
秦珍羽此刻心慌得厉害,一句“你能不能来陪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堪堪拉回不多的理智。
“那……那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她退而求其次,声音听起来很可怜。
“当然可以。”鄢容确认她是真的听进了自己的话,却又很快反过来感到抱歉,为自己因工作而无法说出一句“我来找你”。
然而秦珍羽也说不出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也不安生,说话的任务便交到了鄢容肩上。
鄢容说能从画室小朋友的色彩运用上看出孩子未经世俗污染的纯真,说先前那个因为经济条件不好而暂停上课的有天赋的小女孩今天还是来了,说小区里的黄花风铃木开花了。
秦珍羽也分神注意着楼道的动静,只听着却不怎么说话。
好在鄢容不介意,只缓声说着些或大或小的快了事,希望能给她哪怕一丁点安慰。
楼道的感应灯早已熄灭,只有人爬楼梯回家时才会短暂地亮起十五秒。
秦珍羽沉默地坐在楼梯上,倒好几次把路人吓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拖沓的沉重脚步声远远响起,细微的声音精准命中秦珍羽的耳朵。
“不说了!她来了!”她匆匆撂下一句话,就将电话揣进怀里,留那头的鄢容一怔,随即无奈又纵容地笑笑。
秦珍羽心焦,但脚跟被粘住了似的,站起身后就迈不动了,只伸长脖子往楼梯的缝隙里瞧,试图提前看清来者。
只可惜她什么也瞄不着,不过,越近越显笨重疲累的脚步声却让她心中把握渐高。
果然,那声音从三楼拐进四楼的瞬间,罗颂便出现了。
秦珍羽的猜测得到证实,心中的不安却只在短短两秒里稍稍回落,随后重越峰顶。
因为,罗颂看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罗颂整个人,像从水里被捞出来后,吹着冷风阴干一样的狼狈。
她头发凌乱,衣服上有浅淡斑驳的污痕,是碰撞或跌跤的痕迹。
她一双眼无神而涣散地落在不知何处,背也弓成圆弧形,像驮着什么巨物,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罗颂只扶着栏杆,一点点往上挪,而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她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直愣愣地缓慢地往上撞。
秦珍羽垂眼盯着她,盯着她扶着栏杆枯瘦的手、祼露在外暗沉无光的皮肤,和披满她全身的呆讷迷茫。
罗颂身上,先前一个月里被药物拢集的平静荡然无存。
秦珍羽只看着罗颂,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在心中暗骂杨梦一一句害人精。
但罗颂比自己的情绪更重要,秦珍羽很快压下所有怒火,只往下迎去,搀住了罗颂的胳臂。
罗颂一顿,两秒后才终于意识到秦珍羽的存在。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没事,我们先进屋,外面冷。”秦珍羽强颜欢笑,“你坐的什么破车,开挺慢呀。”
说完,她就使劲儿撑着罗颂半边身子,往家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珍羽进屋后,也没觉得比外头暖多少。
开了灯,将罗颂扶到沙发上后,她定睛一瞧,才注意到罗颂发紫的嘴唇。
秦珍羽惊得冲到卧室里,随手取下一件大衣就给罗颂披上,转身拉紧阳台门,又去厨房里倒了杯热水,只是那水大概是很久前灌的了,没有多少温度了,不过是聊胜于无罢。
她也不耽搁,将杯子往罗颂手里一送,才转身回厨房烧水。
一通忙活后,罗颂的唇色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秦珍羽才坐在她旁边。
“头疼吗”“胸闷吗”“背呢”“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秦珍羽挨个问去,罗颂卡顿着慢半拍地一一作答,多是一两个字的回答。
直到最后一句,罗颂忽地止住了声,可她的背却佝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将脸埋到腿间。
几秒后,她才颤着声,嘶哑道:“我想哭。”
“但是我好像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