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惨惨罗颂
后来, 当罗颂终于和秦珍羽见面时,她才知道这场悲痛与折磨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
罗颂脸上的笑容难掩憔悴,她望着, 几乎要哭出来,甚至忍不住迁怒于无影无踪的杨梦一, 以及此时对她们的分手一无所知的宋文丽和罗志远。
她无法想象罗颂是怎么熬过这几个月的, 只红着眼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拥抱。
但她不知道的是, 这其实是一场再没停过的雨。
伤口反复溃烂,阴天时疼痛难忍, 只是绵密痛感持续久了, 罗颂也习以为常, 有时甚至会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一道口。
只是有一次坐在地铁里,面无表情的她忽然垂下头,良久后对旁边的人说, 你可以抱抱我吗。
在那一刻,她只是非常非常想念杨梦一。
所有人对她们分开的消息都很惊讶, 宋文丽和罗志远也不例外。
宋文丽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胜利的到来, 但战役旷日持久,以至于她乍听闻这消息时还反应不过来。
没有鲜花掌声和夹道欢迎,罗颂在很寻常的一个傍晚,在饭桌上,将她期冀已久的胜利捧到她面前。
结局的揭幕是由宋文丽的一句冷嘲热讽开始的。
望着罗颂瘦削的身子,她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嗤笑:“瘦成这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你,你们平时是连饭都不会自己做吗?”
罗颂夹菜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收回筷子,将口中的食物细细咀嚼吞下后,才抬眼看着自己的妈妈。
“是我,没有我们。”她的眼皮颤了颤,“我一个人住,她走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鱼雷,炸得方圆几里轰鸣不止,但对于捕鱼者而言,也意味着颇丰的收获。
别说宋文丽了,就连罗志远也忘了动作,两人对视一眼,复又将目光投在罗颂身上。
但罗颂很平静,就像曾经为了悖德之恋苦苦相争的人不是她一样,倒叫夫妻俩一时没了话。
这顿饭在沉默中结束,罗颂循例包圆了洗碗的活。
罗志远和宋文丽一直分神注意着她,但在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瞬间,又不约而同移开视线,装作电视节目有多吸引人一样。
然而糟糕的演技只让他们欲盖弥彰,可罗颂只作不知,道了声再见便出门了。
她转身后,宋文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走出家门,院门传来落锁的声音,也没有收回。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罗颂带病返家的那个年初六。
罗志远见她久久不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宋文丽这才回过神来,而下一秒,就站起身来,走到神台前,点燃了一把敬神香。
缭绕白烟无声四溢,从明亮的厅堂延至黑着灯的角落,宋文丽隔着烟幕与神像对望,心头大石就此放下。
谁提的分手,怎么提的分手,何时提的分手,这些细节她都不在意,只要结局如她所愿,这些都不重要。
宋文丽的嘴张张合合,低声感谢神明的保佑,此刻的她,是世界上最虔诚感恩的信徒。
胜利的狂喜如海潮,在罗颂离家后才渐渐涨起。
女儿的憔悴纵然让人担忧,但不要紧,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能将她养得健康如初。
就像壁虎断尾,是为了生存而付出的必要代价,但总会好的,不破不立罢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不是壁虎的断尾,而是硬生生截断的一段小指。
虽然缺陷过于细微,很难被人一眼注意到,但在往后的危急时刻里,当需要罗颂手握兵器时,她便再持不稳握不紧,也从此无法抵御人生的许多伤害。
只是这一点,他们同样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而明白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无论如何,关于她和她的事,之后再没人提起。
如梦无痕,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往后的五年里,罗颂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短短几年,她就在祁平法律界里打响了名气,跟她的师傅一样,总被夸一句常胜将军。
也跟陈伟东一样,罗颂在民事诉讼方面尤其擅长,只是她的客户大多是女性,离婚案件永远占大头。
但客观来说,罗颂在业内的风评两极分化,并不算太好。
她不常遇到刑事案件,但十指可数的那几宗,都很得人关注,而她属于被大众唾弃的邪恶阵营。
庭上,她言辞犀利的样子让受害者家属恨不得当场生啖她血肉,但她不在乎,她总能赢。
有人厌她为了出名不择手段,也有人夸她剑走偏锋很聪明,但没有人知道,那客户是经萍姐介绍来的,所以无论如何,罗颂都会接下。
她在第四年秋成了祁和律所的合伙人,又让不少人红了眼,背后意味不明地暗示是她女性身份行了方便。
但闲谝无法伤她分毫,罗颂源源不断的客源和独高一筹的业务收入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好在,大多数人都还是很喜欢她的,无论这种喜欢是出于欣赏、仰慕还是算计。
当然,那些被她狠咬一口的失意丈夫和对手们除外。
其实罗颂和大家并不很亲近,交往之间仍留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但对于泛泛之交来说,这无伤大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
而在不工作也没有朋友邀约的日子里,她会宅在家。
她还住在那套老房子里,一直没搬,被人问起也只以一句轻描淡写的“搬家麻烦”略过,即便以她现在的收入,住进更大更好更精致的小区完全不费力,更别提叫几个专业搬家师傅上门包揽一切。
但罗颂始终住在那,像筑巢的鸟,又像老树上的一根枝桠。
她依旧在帮房东爷爷奶奶扔垃圾搬快递,偶尔也会开车陪二老去医院看医生。
她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六年,但落在老人身上,却像磨过了十二年。
流逝的时间欺软怕硬,诓着孩子懵懵然地长大,却毫不留情地在年迈老者身上刻下重重的痕迹。
罗颂曾在半夜被洪奶奶的拍门声惊醒,她慌得眼泪直流,说爷爷起夜时摔倒了。
她衣服都没披就往楼下奔,最后兵荒马乱一遭,将洪爷爷送到了医院。
洪爷爷在医院住了几天,第四天的时候犟着脾气一定要出院,还说老伴就是遇事容易惊慌,但自那以后,老态便以更猖獗的姿态爬满他的身,只有他自己还不肯承认。
出于孤独,也因为真心喜爱,两位老人和罗颂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逢人便说这是自己半个孙女。
他们总想着让罗颂来家里一起吃饭,说她一个人开火也麻烦。
不加班的日子里,罗颂偶尔会去,但大多数时候不会,她现在会做饭了,只是离好吃的水平还有些距离,不过她依旧乐此不疲地将难得的空闲花在两米见方的小小厨房里。
但不管厨艺高低,她会做饭这件事本身就让罗志远和宋文丽高兴,至少不用担心孩子总吃不健康的外卖了。
只是厨房还是宋文丽的天下,她说一不二的一言堂,所以他们一直没能尝到罗颂的手艺,而宋文丽也还是三不五时给她寄去点菜肴。
罗颂和爸妈维持着规律的联系,依旧会在每周六回家吃一顿饭。
父母的事她出钱出力毫无怨言,罗志远每回复诊,只要她能挤出时间就都会到场,她甚至会在不那么忙碌的长假里陪他们去短途旅行。
作为女儿,她几乎无可指摘。
唯一能称得上不足的,大概就是她与他们始终不复从前亲密。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撕开后又用透明胶带粘上的纸。
对此,宋文丽不是没有失落,但也很知足了,她宽慰自己,至少女儿干净无瑕。
而且,相较于这个,更让她操心的是罗颂的婚姻大事。
私底下,她和丈夫聊了好几回,对方也有同样的担忧。
两人一拍即合,挑挑选选筛出不错的男孩,在饭桌上,试探着提起相亲的事。
他们预想了很多结果,反驳和争吵俨然位列其中,但唯独没有想到罗颂竟只笑笑说好。
不期然的点头比暴烈的反抗更让他们惊讶,但目的达成,便也不多想了。
然而没有一次相亲是成功的,久而久之,亲朋好友都知道他们家女儿傲得很,强势不留情面,绝非贤妻。
在他们的圈子里,算是坏了名声,彻底到适龄男孩的家人再不考虑的程度。
这一切可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罗志远面色不虞,而宋文丽更直接,一顿饭没吃完就气急地说起这事。
可罗颂只是笑,那笑容与她应承下相亲的事时别无二致。
她说自己只是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自己的职业和能力,告诉对方自己的手腕和高度,告诉他们自己对另一半的要求和期待,是他们因此打响退堂鼓。
“无能的男人不能接受能干的女人,与我何干?”
一字一字说出这话时,罗颂望着宋文丽的眼,眸中写满讥讽与从容。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而这双眼的主人又冷静到堪称冷漠地说着话,尽管罗颂是她女儿,却还是让她窒了声。
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罗颂已经全然长成了具有独立人格的成年人,她的人生再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甚至在那件事之后,罗颂拒绝再接受他们哪怕是出于善意的意见与建议。
但这点,罗颂表现得很隐晦,却依旧明显。
她不生气不反驳,同时又不顺从不接受,她乖巧孺慕的部分仿佛被悄无声息地摘除并销毁。
宋文丽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年岁增长的必然,而非那场对抗的余波,但心底深处,她清楚不是的。
但人总要相信点什么,才好让生活中的不如意不那么硌人,她便退而求其次,自我宽慰道父母和孩子打断骨头连着肉,等她再大点,慢慢就能理解他们的苦心了。
第202章 罗颂个人场
年岁增长的不止罗颂, 还有秦珍羽,显著表现为嫌弃从前的自己。
这几年,她跳槽好几回, 虽然看着不太稳定,但每一回都实打实往上爬了一阶, 如今也爬到大厂里了。
她本人, 从前仗着年轻好颜色, 穿着打扮只盲目跟着潮流走,什么流行来什么, 到现在, 也慢慢透出些沉淀的质感了, 至少衣柜里的衣服清了一波又一波,一边扔还一边对罗颂吐槽自己从前的审美。
材质优良、裁剪考究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她戴上工牌横眉竖眼公私分明的样子,也的确真的蛮有精英范儿, 能唬住不少人。
只是私底下,每回见着罗颂, 她还是会一秒切换回傻子秦, 一点也瞧不出雷厉风行的残影。
她对罗颂大倒苦水,信誓旦旦说自己总有一天要辞职,这屌班谁爱上谁上。
罗颂才不会顺着她的话来,反倒眉头一挑,怂恿说辞呗,辞了回家当包租婆, 也很滋润嘛。
这时候秦珍羽就会立马打脸, 调转枪头教育罗颂这样的想法可不好,嚷嚷着女性当自强, 惹得罗颂捧腹直笑。
但其实跟罗颂比的话,秦珍羽都不敢自称工作狂,甚至可以说,连工作积极分子的边都够不着。
工作日五天里有三天在加班,周末偶尔也会推掉约会,问就是工作忙,气得秦珍羽骂她死脑筋,但转头又更卖力地把人骗出门,嘟囔要是没有自己,罗颂怕是会在家中坐化。
得益于此,两人的社交圈重叠度不可谓不高。
然而,哈弗楼下的拉吧却还是罗颂领着她去的,说自己就是从这拉到第一个客户的。
罗颂说得轻飘飘,但秦珍羽却惊掉下巴。
她知道罗颂总打离婚案,客户大多是富婆,因此思绪拐过十八个弯,脑补成一出跌宕起伏的爱恨欺瞒。
可瞧着罗颂的样子是不打算细说的了,所以她只好由着一麻袋的话烂在肚中。
职业的不同决定了罗颂见识到的人性要比她复杂得多,她理解不了的也干脆扔一边。
反正,秦珍羽每每跟人介绍说这是她朋友,是祁平有名的大状时,都与有荣焉。
简言之,如今的罗颂是一个优秀的女儿、专业的律师、靠谱的同侪、忠诚的朋友。
她谨慎控着方向盘,走出一条堪称完美的人生路径。
她没有辜负任何一个人的期望。
但秦珍羽知道她从没忘记过杨梦一。
罗颂或许并没有想过隐瞒这一点,但她们的确再没聊起过五年前的风暴,连带着四年大学间的种种也甚少说起,杨梦一三个字是她们之间不能提的名字。
她像生了一场很重的病,恢复期漫长无比,瘦了的身子再也没胖起来过,失眠的毛病似乎也一直在。
她仍住着的那个老旧的小区,这些年秦珍羽去过很多次。
阳台上的烟灰缸里永远塞满烟头,秦珍羽只能半认真半玩笑恐吓她少抽点,小心得肺癌。
白墙上的毛毡还在,上面无数的纸张也在,照片已经发黄,小票热敏纸上字也模糊不清,但它们就在那,也从来没有蒙上灰尘。
秦珍羽曾不小心打破一只杯子,而下一次去时,一模一样的杯子就扣在沥水架上。
两人一起出去吃饭,服务员端上一盘虎皮尖椒时,她还以为是上错菜,手比脑快,抓过单子一看,又发现它的名字赫然在上面。
她们都是地道的广南人,吃不得辣,唯一一个爱吃辣的,只有杨梦一。
秦珍羽便也息了声,不问不说,而那道一筷子未动的菜,一直到埋单也没有被人打包带走。
这么多年,罗颂再也没谈过恋爱。
她不乏追求者,甚至有客户对她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过喜欢,是想发展成情人的喜欢。
还有宁淇,自在哈弗偶遇一起喝了回酒后,就明里暗里探听罗颂的消息,后来知道罗颂回归单身,就干脆不装了,虽然没有明说,但一直笑眯眯地示好。
秦珍羽其实很希望罗颂能重新开始一段恋情,随便谁都好,随便谁都比那个将她丢弃在国内、再也不会来的杨梦一要好。
但罗颂一个也没要,哪怕她们几个做僚机做到飞起,每回出来玩恨不得直接把宁淇怼到罗颂怀里,罗颂也只是笑笑保持礼貌的距离。
后来倒是宁淇断断续续先谈了几场恋爱,最后一次分手时,直接借着酒意问罗颂要不要试试,说不合适再分嘛,说自己不会赖着她负责。
但罗颂还是拒绝了。
有时候,秦珍羽觉得罗颂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或许是那间小房子,或许是某个旧人,又或许是她自己。
罗颂知道秦珍羽在想什么,可她们都没有挑破过,而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虎皮尖椒的确是杨梦一爱吃的,她习惯性加到了点单列表里,反应过来之后也没有取消。
她也的确遇到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和杨梦一一样好看且优秀的人,但她的心跳不做假,平缓而规律,没有丝毫波澜。
罗颂有时候也会自嘲一句可笑,在速食爱情大行其道的当下做什么痴情种,可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就怎么也塞不进其他人了,即便想试着逢场作戏,也会拙劣地忘词。
但很神奇的是,罗颂忘不了杨梦一,却渐渐不怎么想她了。
分开的头一年里,她常常想起她,跟她有关的事,还有她们之间的种种。
罗颂迫切地想找到答案,到底是什么让她们的关系急转直下。
于是,她从头开始,将一切抽丝剥茧,如同最苛刻的科研人员,一厘一寸地分析。
一遍无果就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想得她脑袋酸胀、灵魂枯竭也始终没有结果。
可这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罗颂越急迫越执着,造出的“冤假错案”便越多,并且每揪出一个点,她就更难以原谅自己。
比如为什么在近五年的恋爱中始终没有为她学会做饭;为什么在一起的第一年没许下“永远在一起”的愿望;为什么总是粗心忘记她喜欢将衣服先按颜色后按材质有序排好;为什么每周都要让她在家里苦等自己一天。
罗颂曾经觉得在这段关系中,自己怎么也能打七八十分,不算很好,但也没有很低。
可在杨梦一离开后,她再回望,只觉得自己哪哪儿都差一截。
内疚与懊悔与日俱增,但她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后来渐渐就不想了,不是不愿想,而是不敢想。
因为,她总会忍不住想杨梦一现在过得怎么样,会想她是不是早已有新人在侧,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从不会让她失望的人。
毕竟像杨梦一这样好的人,无论跟谁在一起,都会很幸福吧。
但理性和感性大多时候相斥,罗颂的行为和想法经常打架。
她不想再思及杨梦一,却又苦苦维持周围与她相关的一切。
罗颂觉得自己像一次性生殖鲑鱼,生命在一场堪称圆满的高潮后衰败,最终湮灭。
只是毁灭瞬间的疼痛会在随后至今的日子里不断重现,如浪潮袭岸,反复冲刷。
胶片机里还没拍完的那卷胶卷,便是其中一浪。
她们同居后,朝夕相处,日日都能见面,胶片机渐渐只在值得纪念的日子和约会里才被派上用场。
三十六张胶卷,杨梦一离开时,还剩十一张,但罗颂直接按下了倒片按钮,将胶卷送去洗了。
冲印店的人很快给她发来了压缩包,但她拖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点开。
二十五张照片不多,但跨度很大,由她们从京城回来到杨梦一离开,将近一年的时间。
罗颂一张张滑过去,看得很慢,像是跟着相片重历彼时时光,又像是在分辨两张笑脸上隐隐可见的郁色。
原来在那样早的时候,愁闷就已经终日笼罩着她们了吗,罗颂再回想,却有些记不清了,也因此,又在自己的罪状上添了一笔。
她用杨梦一送的照片打印机将它们都洗了出来,只是没钉到毛毡板上,反而塞到了抽屉深处,之后也再没拿出来过。
有一年国庆,沉寂已久的宿舍群突然有新消息弹出,是刘诗淇说她要和丈夫霍伟一同来祁平故地重游,问大家有没有空聚一聚。
罗颂和刘京溪本就在祁平,自然应好,李玲娇最爱热闹,也不愿放过这难得的重聚机会,竟特地从老家搭了四个小时的高铁前来相见。
旧日室友再相聚,其实也不过是一块吃顿饭,聊聊天而已。
刘京溪仍在进修,李玲娇在自家公司里上班,而刘诗淇在老家的法院做书记员。
大概是圈子不相交,即便已经踏入社会好几年,几人交流间也没有什么客套虚伪的恶气,只说说笑笑。
她们也知道罗颂在祁和律所好几年了,因此最爱追问她在法庭上遇到老同学的趣事。
这样的事情不少,比起老同学坐在工作人员位置上,更尴尬的是发现熟人是对方的律师,然而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毕竟祁平不大,总能遇着。
罗颂不扫兴,循着记忆一一说出,狠狠满足了她们的好奇心。
聊到最后,向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小八卦精李玲娇抓着机会朝罗颂挤眉弄眼,又问了一句“嫂子呢”。
尽管已经做足会被问及杨梦一的心理准备,但那一瞬间罗颂还是控不住地微微一滞,随即笑笑,没有说话。
李玲娇大抵还想问,但刘诗淇拉住了她,她虽面带不甘,但也没那样没眼力见地继续叨念,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而在这之前,罗颂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即使隔了这么久,要她再亲口承认她们的离散,依然是件难之又难的事。
第203章 余波特辑里罗颂最后的专场
大海奔流不息, 浪涌不止,罗颂永远无法预测下一场剜心悲事的来临。
罗颂每周都会抽出时间给屋子做下清洁,规模视闲忙情况而定。
在一个很寻常的周日, 她心血来潮搞了场大扫除,从地板到墙面、大件家电到小物件, 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也因此, 当她手滑不小心将麦色的咖啡壶摔碎在地时, 怔忪的几秒内回闪最多的情绪是后悔,恨两个小时前的自己的一时兴起。
其实那套手冲壶闲置很久了, 在实际功能上, 一句“可有可无”就能概括一切。
当初兴致勃勃从两千多公里外的京城背回来, 但杨梦一也只维持了两个礼拜的热情,随后认清了两点,一是她没有做咖啡的天赋,二是咖啡没有茶好喝。
自此以后, 它就成了家中的摆件,一直放在展示架上, 倒也算赏心悦目。
罗颂也从未启用过它, 日常喝咖啡也多靠外卖软件,但那一刻,莫大的惊慌依旧铺天盖地袭来,淹没了她。
她很难得会抛弃理性做些什么,可下一周周末,她却不管不顾地跑去了京城。
时隔太久, 罗颂已经不记得那陶瓷店的具体地址了, 只依稀记得胡同巷道的名字。
她艰难地挖掘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在那条不长却蜿蜒的胡同里挨家挨户找去。
那天天很热, 阳光炽烈,灼得她头昏眼花,但这都比不上苦寻无果的颓丧。
白云苍狗,野马尘埃,在不知第几回往返于胡同中时,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家店大概已经倒闭了。
罗颂终于停住脚,定立于路中央,身旁是川流的嬉笑着的游客,他们脸上挂着和曾经的她们一样的快意。
而她呆站着,像一条孤零零的败家之犬。
灰败之色蒙住她的脸,那徒劳无助的样子,和多年前苦苦寻找销声匿迹的爱人一模一样。
但回到祁平后,罗颂依然将所有戚戚消沉都收拢得彻底,只有展示柜上永远空了一块。
生活的车轮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罗颂也不例外。
周一,罗颂换上西装,准时出现在律所里,开始新一周的工作。
但那么多年下来,其实她有时候都不确定自己对这个职业还有没有热爱。
越往深处走,她见到的腌臜越多,身不由己、假笑逢迎的时候也越多。
但无论喜爱与否,她很清楚自己需要这份工作。
除了丰厚的报酬以外,大量的满溢的繁杂的工作能让她从蓬乱的心绪中抽离,填满她生活的空白。
罗颂不习惯假手于人,再微末的细节都喜欢自己一点点臻于完善。
撰写文书和检索报告、整理证据、做委托材料等细碎零散的活穿插在各种接待沟通工作中,大多数时候几个案件并行,她像一列疾行的列车,车轮和钢轨磨得发烫,却只容许自己在站点停靠的短短两分钟内小小地喘口气。
她工作量大,却比旁人完成得更快,甚至更好,相熟的同侪总爱打趣说罗律已经将睡眠进化掉了。
但这调侃其实歪打正着挨到了边。
失眠成了她的后遗症,但罗颂也说不清究竟是那场隔代对抗的后遗症还是分手的后遗症,不过也不重要了。
她不喜欢失眠,阒寂与夜色都是情绪的催化剂,所以在睡不着的夜晚,她都将自己扔到电脑前。
但失眠不等于不困,若是恰好遇上棘手的活,罗颂会就着尼古丁强打精神、整理思路。
可在这种时候,她却更会突兀地想起杨梦一,想她要是知道自己在房子里抽烟,应该会很生气吧。
罗颂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对方瘪成苦瓜的脸,那双溜圆的眼睛即使含着怒意肯定也会亮得让人心喜。
在这样的想象中,她总会恍惚地立马将烟头摁进烟灰缸中,但按下去的时候,却像烫在了她心上。
于是下一秒,幻想便被挥散了。
想与不想、念与不念、爱与不爱,只要另一端系着的是杨梦一,罗颂就永远无法想明白。
恨吗?或许有过,但太微弱了,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恨她。
爱吗?还爱着吧,只是再无力回天,她便也认了。
想到最后,罗颂只会盼她一切都好,平安幸福。
互相吸引的两人,定然在灵魂上是有某种共鸣的。
杨梦一在某些方面跟罗颂惊人地相似。
她也始终相信,罗颂这样好的人,跟谁在一起都会很幸福。
但其实,她们好像都没成为对方祈愿中那样幸福的人。
第204章 梦一的德国生活
从小县城到大都市, 从学校到公司,从乌烟瘴气到声色犬马再到寻常有序,杨梦一自诩算是软泥一块, 怎样嶙峋怪异的恶劣环境都能咬着牙适应,但德国还是让她啃得艰辛。
尽管出发之前已经看了不少攻略, 也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实实在在地生活于这片异土之上, 她依旧很不习惯,像穿着不合脚的怪鞋, 那鞋一日一个形状, 今日挤明日松, 总不得劲。
即便是未出国时,杨梦一也从没认为外国的月亮会更圆。
而在德五年,杨梦一仍然没能完全适应他乡的生活方式与气候。
生活中大小事都要预约,没有预约几乎寸步难行, 初到时,她就因为没有这个习惯而数次跑空, 吃多了教训才硬生生记住。
她畏寒, 也不喜欢黑暗,可德国冬季漫长,一年里有长达半年的低日照阴霾天,目之所及阴沉沉一片,总让她想起乌长的凛冬。
但好在,分公司的驻地位于杜塞, 可以说是德国华人最多的城市了, 相应兴起了大量的中餐馆,亚洲超市里甚至还能买到熟食。
杨梦一德语说得不错, 但能在异国他乡用母语跟人交流,竟也让她感到某种温暖的慰藉。
不过,在日常生活和工作环境里,她还是能感受到隐晦的歧视,但不影响工作,她倒也懒得计较,总归也算人在屋檐下。
平心而论,杨梦一在这里的人际关系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平和简单的,没有鄙夷与冷眼,没有孤立和霸凌。
同事就是同事,邻居只是邻居,同胞倒是想拉着她一起玩,但杨梦一参与过几次团体活动后,也意识到自己或许更喜欢独处。
其实那些八面玲珑的社交手段足以让她在这如鱼得水,但杨梦一却不愿曲意逢迎。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那梦一样的四年宠坏了、养叼了,那时候无论她是什么样的,都总有一个人对她无限包容。
杨梦一倒也不觉得现在独来独往有什么不好,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孤独。
因为生命中曾有过繁花似锦的热闹时分,所以如今生命回归本色了,就显得格外凋蔽荒芜。
她刚来没多久,在当地生活有些年头的过来人就曾建议她,多多关注移民政策,若运转得当,第四年大概就能申请永居了。
杨梦一当时只笑说再看吧。
但伍老师在知道她如今人在德国后,也曾认真与她谈论过这件事。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借此机会留在德国是最好的结果,也都觉得她最后必定会留在德国,只她一人依旧含糊其辞。
伍老师也没有必要劝动她的意思,见她似有自己打算,很快便换了话题。
伍老师不知前因后果,只纯粹地高兴着,欣慰于杨梦一真的奔往更远阔的世界,去拓展人生的边界。
她从记忆中刨出德国相关的闪光点,向她推荐一个又一个值得玩值得看的地方,不过说到最后,还不忘给自己贴个免责声明,说她可不确定故景犹存。
后来杨梦一循着她的推荐列表一个个找去,惊喜地发现它们十之七八仍在,这也是德国的优点之一,时间在这尤其舒展缓和,时移世易在这都得减速。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但也是通过这次联系,杨梦一才知晓为什么伍老师这些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谈起出国的事。
在大二谣言四起时,遵照程序,伍老师在与她谈话前先联系了她的家长,想着了解她家中情况。
而杨梦一在入学时填的联系人,是赵老师。
赵红敏在伍老师说完近来学院里的非议后,沉默良久,最终将杨梦一家的情况一一道出。
她甚至没有刻意渲染其中悲情色彩,只照着事实平铺直叙,就足够让电话另一端的人也陷入沉默。
正因如此,伍老师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对她多加照拂,她知道能咬着牙救自己于水火中的人,绝不会如风言风语里说的那样不堪。
而杨梦一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
那天,杨梦一和伍老师聊了很久,挂断电话时手机已然发烫,但她的心却比手里的那点温度更暖更热。
苦难不值* 得讴歌,灰暗中的光亮才应该被歌颂。
她想,她其实还是很幸运的,一路走来,原来有那么多隐蔽的善意曾降落于她的生命中。
伍老师的这通电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湖面砸起圈圈涟漪,但杨梦一的生活很快又重归平静。
和国内角斗场一样卷生卷死的职场氛围不同,在德国工作几乎没有什么压力,没有加班,假期也多。
秩序仿佛刻在德国人骨子里,跟这样的人共事是轻松的。
上班压力不大,下班回家独处,偶尔外出游玩,总体来说,杨梦一的生活很安稳,平和到可称无趣的程度,像一潭温度适宜、热气氤氲的泉水,将人泡得懒洋洋的。
有时杨梦一透过缭绕热气回望从前的生活,恍惚觉得遥远得仿若前世,可下一秒,又觉得近得如同昨日。
有些早晨,她从床上醒来时,笼罩一室的极致安静会让她分不清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落在人生的那个阶段。
最晃神的时候,她总以为下一秒,一双有力的长臂就会将自己拢进怀里。
等她完全清醒,拾掇好一切踏出家门,目之所望与前尘印象泾渭分明。
晃神的那几分钟里的种种,比梦更难实现。
第205章 梦一专场
思念如同非牛顿流体, 你越用力想,它便越发坚硬,成为思绪绕不过的挡路石, 可若人松了劲儿,却又会一整个沉入其中。
杨梦一很想念罗颂, 她从不掩饰这一点。
那枚陪着她一同来到德国的琉璃窗花冰箱贴, 被她用胶带粘在了窗户上。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总会有一束七彩光华直直投在地上,凝神能瞧见尘埃在光束中柔柔飘动。
杨梦一若恰好在屋里, 会忍不住盯着看,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无数记忆如微尘一样在她脑海中浮沉。
她从不强行将神思从往昔中拉回,她喜欢甚至珍惜这样的时刻。
初到德国的那段日子里,杨梦一常去逛超市,一是出于需要, 二是因为喜欢。
她热衷于推着购物车漫无目的地在超市里闲逛,慢悠悠地一栏接一栏踱步而过, 碰上新奇的喜欢的玩意儿就拿在手上细细看。
德国的日化用品是出了名的平价好用, 杨梦一常去DM日化超市,私底下将它看作自己的“大人乐园”。
大概是因为人生的一半时间里,污浊都如附骨之蛆,所以在逃离后,她比旁人更在意环境的干净整洁。
少女时期,尽管她已经学会屏蔽外界大多数恶意, 但那些赤祼的嫌恶的目光落在身上时, 她依旧会希望自己的身上能少几处污黑的顽垢,虽然她也清楚, 这并不是他们攻讦自己的主要原因。
可堂堂正正且干干净净地做人,还是成了她的某种执念。
从前在祁平时,都是她负责挑选各类洗护用品,从基础的清洁力,到细枝末节处的味道,她都严苛地一一比较,最后才会郑重地往购物车里放下一两件商品。
罗颂那会儿总说她身上有花香味,甚至能煞有介事地精准说出那花的名字是夜来香,可她怎么闻,都觉得不过是洗衣液残留的普通香气,因而嗔怪地说她乱扯。
但她自己倒又无比确定罗颂身上有某种树木的气味,像在阳光下摇曳的枝叶,晃动间漾出的清爽与干燥的草本味道,被罗颂的体温一烘,就更显得缠绵温暖。
杨梦一沉迷于她身上的味道,但从不挂在嘴上,只是瞅准机会就往人身上扑,偶尔路过坐在桌子前的罗颂时,还更肆无忌惮地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背,将脸埋在她的颈弯处深深闻嗅。
罗颂不知所以,只当她在玩,跟着眯眼笑,等她玩够了,才侧过头与她交换一个深吻。
杨梦一想着,像是一时冲动,将货架上所有与草木沾边的味道都拿了,光洗衣液就有近十种。
结账时,收银员的脸上都难掩惊愕。
但她不在乎,只艰难拖着几大袋东西,挪到路边打了辆车。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个一个试,在衣服晾好后仔细分辨上面的味道,却也没能找到与罗颂相似的香气。
那堆洗衣液,她用了三年多才用完最后一瓶。
罗颂工作的时候会变成另一个人。
爱人面前的快乐小狗会在这种时候变身为冷酷小狼。
她总会将时间规划好,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什么事情又必须在哪一天完成,清晰而有条理。
德国同事一丝不苟的样子有时会让杨梦一想起她,想到就忍不住笑起来,眼眸里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但往往只要几秒,那笑就隐没了,失落覆上她的脸。
杨梦一要深呼吸数回,才能回到现实中。
杨梦一的心里有一串数字,是她闭着眼失了神都能迅捷地背出的,那是罗颂的电话号码。
那串数字曾无数次在她屏幕上跃动,但某一天起,却再没出现过。
她后来才知道,一切戛然而止的那天,罗颂从芯姐那得知她离开的消息。
手机归于沉寂,但最终,却是杨梦一先将罗颂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删除的。
因为每一次手机响起,她都会隐秘地期待那电话来自于她日夜思恋的人,而每一回期冀的落空,都在她的心头扎了一个洞。
独处时,她偶尔还会忍不住盯着熄屏的手机发呆,似乎在期待什么。
她再无法忍受这样的失落,也厌恶自己始作俑者的虚伪,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忍不住,给罗颂打去电话。
杨梦一决绝地挖断了她们之间唯一可联系的路径。
但这种决绝是寂寞的,思念如被大坝阻截的河水,无时无刻不在蓄积,却又无处疏通,水位漫过堤顶只是时间问题。
她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要理智,但这同样困难。
她亲手推远了罗颂,却又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找寻与她相关的碎片。
杨梦一知道罗颂有ins账号,也知道她几乎从不发东西,但好在还有一个秦珍羽。
翻墙是英专生的必备技能,又因为一年的交换经历,秦珍羽还蛮喜欢更新自己的ins。
杨梦一没有关注她,只是三不五时在搜索框中打出她的账号名称,看看她有没有发新的照片,看看新的照片里有没有罗颂。
只可惜,十次里几乎有十次,她都载着失望而归。
只一回,秦珍羽发的生日照里,蛋糕旁围着的一圈人里,就站着罗颂。
那照片拍得不很清晰,罗颂又站在角落里,只露出半张脸,嘴角噙着笑,眼睛里衔着懒懒的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杨梦一下意识屏住呼吸,将照片反复拉大又缩小,手指在屏幕上留下濡湿的印。
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她有些恍惚地想,是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但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杨梦一小心地将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并在往后无数个思念叫嚣不止的时分,翻出来回看。
除了上班,杨梦一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
社交网络上有数不尽的帖子告诉大家要享受独处,但对于杨梦一来说,这并不容易。
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独处,就算是享受生活,都是需要她后天学习的技能。
成长过程中,她被孤独无助困着,生活于她而言危机四伏,无聊是其中最不值得一提,或者说最温和的害处了。
长大后,即便终于如她所愿,逃离了围城并且得以自力更生,朝九晚五地正常工作与生活,但其中依旧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只是和普罗大众一样,做着必须要做的事。
但罗颂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像凉拌菜上的芝麻碎,滚汤最后撒的香油,并不很扎眼,却是神来之笔。
杨梦一人生中的所有新奇体验,几乎都是在罗颂的陪伴中获得的。
她教会她享受生活。
路边的花很漂亮,小蜻蜓成双飞舞有趣极了,路边掉了字的招牌有时也会闹出无伤大雅的笑话。
她绷紧的人生在罗颂的抚慰中渐渐放松,她开始留意四季轮转的颜色变幻,她学会和爱的人分享一切。
罗颂将她的生活刷上一层亮晶晶的蜜糖,在她的生命里悄无声息又强势异常地留下印记,以至于如今的她,看到类似的景或遇到相似的事时,大脑便自然而然地回放所有与之相关的片段。
每一段记忆中,都有罗颂的影子。
德国的骑行环境很友好,走在路上,常常见到踩着脚踏车悠哉路过的人。
杨梦一的住所离公司不远不近,两公里的距离,步行近三十分钟,若骑车就只要十分钟。
有热心的同事怂恿她入手一辆自行车,说不仅上班方便,平日里要想去哪里都能派上用场,她还大方地将自己的车借与她骑骑。
道路平坦,也没有鸣笛疾行的电动车在路上蹿来蹿去,杨梦一慢慢地骑着,却不知怎的,忽又想起了罗颂。
她们没有买自行车,有时心血来潮也只是在路边开两辆共享单车,罗颂总会帮她将座椅调到最舒服合适的高度,然后稍稍落后一点,跟在她后面。
她们曾特地在一片不通轿车的环公园小路骑车,但她体力没有罗颂好,即便是和缓的上坡也能让她气喘吁吁。
罗颂注意到这点,没说什么,只在下一个缓坡来临前,来到她旁边,将手扶在她的背上。
杨梦一转头望她,但罗颂什么都没说,只勾起嘴角朝她眨眨眼,在下一秒忽然加快踏频。
突然的加速让杨梦一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她紧紧抓住车把,控好方向。
微风和煦,带着路边滑滑梯上孩子的笑声和草叶摇曳的沙沙声,抚过她的肌肤。
杨梦一咯咯笑起来,扭头看着罗颂,眼角眉梢都挂着快乐。
罗颂也笑,却还不忘叮嘱她别看她,要看路,但杨梦一才不怕,她知道罗颂一定不会让她撞到任何东西。
只这么想着,杨梦一的腰上仿佛又覆上一层薄薄的温度,那是罗颂宽大的手掌,暖和又稳当。
她最终还是没有买自行车。
杨梦一也曾梦到过罗颂抛弃她,转头跟别人走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但罗颂却是无可替代的,因此即使只是梦,也足够让睡梦中理智暂失的她害怕到哭着醒来。
被惊醒的罗颂一脸懵然,却还是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说不会的,她不会有别人,她们也不会分开。
谁曾想,世事难料。
中德之间六千公里的距离,偶尔会让杨梦一松一口气。
远在他乡,无论她的想念如何震耳欲聋,都不会被罗颂听到。
她放任情绪奔涌,无论它们将带她走向怀缅的微笑还是不竭的哭泣。
即便不经意间被落寞爬满一身,或是哭得泪流满面,她也不必担忧会有朋友拍拍她的肩膀,问她一句“你还好吗”。
她不想被那些满含关怀的殷切目光注视与包围,她知道自己配不上。
如果可以,她恨不能将所有爱与关心统统打包,捧到罗颂面前,希望能让她好过一些。
但她不能,而罗颂或许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第206章 梦一决定回国
杨梦一偶尔会幻想罗颂如今的生活, 那一定是功成名就,幸福美满,并且肯定比她的想象力还要好上一些。
这种时候, 她也绕不开对她感情生活的猜想。
理性上,她希望罗颂身边有知心人常伴, 她那么好, 无论配谁, 都是绰绰有余的。
但私心里,她又不可避免地为这许多想象而酸楚, 甚至吃醋, 待回过神来, 她又啐自己一句自私鬼。
杨梦一生得好看,即便是落在审美不同的外国人眼中,她身上和煦的气质也足够拨弄人心。
是以这些年来,她身边不是没有追求者。
有的摆出百折不挠的气势猛烈示爱, 有含蓄的试图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渗入她的心房,但她却比他们更坚硬, 如同一只紧阖的蚌, 怎么也不肯打开心扉,展露软肉里那颗光华熠熠的珍珠。
渐渐地,便也门前冷落,再没有人来碰壁了。
只是午夜梦回时,杨梦一独自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的仍旧是旧人。
她会想如果一切按照她们曾经憧憬的轨道走下去, 现在的她们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果说从没幻想过未来某天能与罗颂再续前缘, 那杨梦一定是在骗人,但她也知道, 这过于不切实际了。
所以往往只在这念头冒出的几秒内,她就强行将它们通通按下去,压得平平实实,只搁在心底深处。
她只希望,罗颂一切都好。
而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概括自己现在的状态,杨梦一大概会用“茫然”。
杜银凤去世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人生路上,两旁的山壁会忽然滑坡,再不会有噩梦突然降临现实,将她往深渊里拉。
她单方面斩断与罗颂的联系,但所有坚决而无情的行为都像投到溪流中的巨大石块,不过是对水流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但始终无法截断溪流。
她以为独自在异国他乡,繁芜的思绪能在从容中被一点点理清捋顺,但根本没用,她还是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甚至没了紧追其后的猛兽,她也不知道人生的下一步该干嘛。
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以延续生命?
这些传统观念里的人生规程通通不在杨梦一的考虑范围内。
钱?升职?
这些在分道扬镳时,被挂在嘴边的东西,她其实也没有多在意。
每个月能拿到两份工资,国内总公司发一份,这边又得一份,她独居,也花不了多少钱,几年下来反倒攒了不少。
而晋升的事,只有完成外派任务,回到国内才可能实现,但项目一个接一个,看不到头,她也并不知道,最后自己该不该回去。
杨梦一失了非要追求什么的执拗,也可能是因为大多数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
她其实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只是从前拥有的太少,就连基本的安全与温饱都得不到保障,所以才拼命往上爬着去攫取什么。
这样的困惑一年重过一年,也只有在每年回去探亲的时候,才难得不乖张地冒头。
回祁平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是梦与现实轻微相交的时分。
这些年,杨梦一没用上芯姐的好意,一年只回去一次,来回机票由公司报销。
她总会提前沟通好,将工作安排妥当,把年假一次性休完,这样她就可以在祁平呆上一个多月。
她每年回去的时间都不固定,但一定都在冬天,德国天气最差的时候,想着能躲一阵是一阵。
要是可以的话,还会跟国内放寒假的时间重叠一段。
而她带回去的行李箱永远满到爆炸,要用绑带缠出一个十字才能保证它落地前不散开。
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手信,除开鱼油维生素之类的保健品,还有巧克力和羊绒服饰之类的,在德国买更便宜划算的本土玩意儿。
将箱子从一楼拎到二楼那短短一段阶梯,足够让杨梦一瘫倒在沙发上,半天起不来。
萍姐她们看着,总忍不住说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回来的,只要人回来就好啦。
杨梦一喘过气来后,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绯红,却只是笑眯眯地说要不是自己说什么她们都说不需要,那她也不用囫囵乱买呀,而且她一年只有一次做代购的机会,所以可不能怪她。
她们哪会真的怪她呢,说到底,只是心疼她受累而已。
因为一年只见一次面,所以面与面之间的细微差别,都会在长久的等待中被放大。
萍姐已经快六十岁了,虽然一伸手,五指指尖还是染着红艳艳的甲油,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衰老,感慨时间无情,却还是不肯放下理发店的生意,无论谁来劝,都只说用来打发时间刚刚好。
虽然话是这么说,店里生意也寥落,累不着人,但每天开店关店,还是让她渐渐感到吃力。
十来岁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坏了,只是这些年一直养着,加上她总不服输不认老,才没显出疲惫。
在她们又提起这事时,终于还是松了口,说那有合适的时机再把店给盘出去吧。
不过她也不急,迟迟未找下家,被人问起就说还得再看看。
杨梦一晓得她的脾气,多说无用,只叮嘱她一定要按时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什么都得听。
但萍姐独居,这点让她忧心,若真有什么事,喊人帮忙都不方便可怎么好。
对此,萍姐倒心大,只挥手说没事,打趣说只要理发店没开门,就会有每日都来店里蹭电视喝茶打发时光的街坊邻居上来敲门了。
一旁的赵红敏听了这话只苦恼自己怎么还有十来年才能退休,说好想来萍姐这跟她搭伙过日子,还能互相照应。
萍姐听了只笑,说提前来也不是不行。
赵红敏如今也四十多岁了,但大概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心态好得不得了,家里也没有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着她伺候的丈夫,所以没烦恼,也不见老态。
杨梦一有时觉得,这一年年过去,在她身上也只是代表年龄的数字在刷新而已,其余什么都没变,就连围着自己嘘寒问暖的样子,也和多年前的她别无二致。
老家的房子在杨梦一出国后没多久就卖了,虽然是凶宅,但倒卖了个不算差的价钱。
这大概得感谢那些无风而起的传言,说乌长未来有游乐场还是楼盘之类的项目,总之一句话,拆迁不是梦。
投机者便以只比市价低一点点的价格接手了那套房子,不过如今几年过去了,那传言依旧在天上飘着,怎么也不肯落地。
芯姐这些年又来了祁平几次,其中两次是为了见杨梦一特地来的。
每回见面,她人都要黑上一点,抱怨说佑安的紫外线太强了,就算是搁屋子里猫着,夏季的炎阳也会追着人啄。
但她精神倒是很好,一点瞧不出曾经病恹恹的样子,大概是佑安风土养人,加之她这些年休养生息的结果。
杨梦一看了也高兴,将人前前后后看了又看后,还会记得问一下小土狗福记现在怎么样,也总能得到一个圆满的回答。
她们有很多话想聊能聊,但每一次,都绕不过莎莎。
谈及莎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重逢的欢喜也因此被冲淡。
莎莎消失得突然又彻底,这些年一直杳无音讯,芯姐拜托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帮着翻来覆去地找,可还是一无所获。
一年又一年,长久的沉寂有时候听着也像凶讯。
芯姐也知道杨梦一回国是高兴事,所以并不让这个话题持续太久,很快就将话扯到了别处。
可尽管如此,谈话的尾端,她仍会说再找找,指不定哪天那小妮子就又突然出现了。
她们仨每回见着杨梦一,对她的评价永远是瘦了,说皮肤也白得慌,然后开始怪异乡水土气候不养人。
任凭杨梦一怎么打包票自己生活作息规律,也有在好好吃饭,她们也都不信,惹得她哭笑不得。
其实她上秤称出来还重了些,但在乎她的人永远心疼她,担心她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过得不好不如意。
赵红敏和萍姐卯着劲儿给她做好吃的,以至于杨梦一每次从祁平回去,小肚子都要比来时圆滚一些。
每回探亲结束,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她们也都还是会很难过,只是强撑着,不让不舍过分泛滥。
如果一年只能见一面,每回都只有一个月,那么她们几乎可以用简单的算术题得出余生的相处时间。
说不伤心是假的,但如果这是杨梦一的选择,如果这对她是好事,那么萍姐和赵红敏都会无条件支持。
在年复一年的见少离多中,她们其实也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以至于杨梦一第五年回来,说自己这两年应该就会结束外派,回国定居时,她俩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可她们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在杨梦一摇头后,又问“是有人欺负你吗”。
这话说得,像幼稚园小朋友跟家长告状一样,杨梦一一听就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心尖泛酸。
“没有。”她含笑,像是为了安两人的心一般,一字一字认真道:“就是很想你们,不想一年只能见一面,我在那也始终没有归属感。”
对着萍姐和赵红敏,她甚少将感情表达得这样直白,但这会儿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很早以前就想这么说了。
放在平日,她们该说她小孩子心性了,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像是年度礼物一般让人惊喜。
别说赵红敏了,就连萍姐也压不住欣喜,满面喜色。
这一回,等待对于她俩来说终于不再漫长,只消再等一两年,杨梦一就会回来,再不走了。
第207章 罗颂专场
一年的时间, 说长也不过是候鸟的一轮迁徙,说短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升月落,可以容纳很多事情的发生。
第六年, 罗颂又打了一宗刑事案件,当事人是个古惑仔, 是赵德坤, 也就是金玉宫大老板的手下。
她接到电话后, 立马着手了解事情经过,但只最初粗略扫视几眼, 罗颂就陷入了沉默。
赵德坤也知道完全脱身不可能, 所以只交代说尽量打, 将刑期和赔偿压到最低,不让对方如愿就算赢。
隔着电话,罗颂的异样没有被他注意到,他只满脸讥讽, 嗤笑着没头没尾说了句“傻屌还想跟我玩,送你全家富贵”。
事发突然, 罗颂没有时间了解前因后果, 但瞧这当事双方家贫势薄的样子,也不难想到这左右不过是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故事。
罗颂皱着眉,抿着唇,最终也只是应承下来。
她答应了就会做到。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往拘留所跑了无数趟, 当事人还是一副嘻嘻笑笑不当回事的样子, 甚至嚷嚷道快开庭吧,好让他离开这鬼地方, 说里面都是些小打小闹进来的,又臭又挤。
他的脸上写满了鄙夷,似是觉得因为这些人犯的事都太不入流了,鄙薄背后是对自己行为的一种自豪,着实幼稚且可笑。
罗颂看过他的资料,他今年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没有读过什么书,只带着一身虎劲和所谓江湖道义在混日子。
想到这,她敛下表情,没唤他的昵称,而是喊了他的全名。
“林保家。”她的声线很冷,将对方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冻住了,“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事不会善了的。”
林保家,朋友称他钉螺,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罗颂就又说话了。
“我要是你,就日夜祈祷对方能醒过来,能活下去,不然你往后至少十年,都得蹲大牢。”
盯着他的眼睛,罗颂逐字逐句缓慢道。
那张洋洋得意的年轻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缝,却还是强装不在乎,转瞬又笑起来。
但罗颂也没看他,拎着东西转身走了。
其实若他们愿意尽早与被害人家属达成谅解赔偿协议,这对结果虽然不会有太大的质变影响,但到底能争取到更多的操作空间,但赵德坤的意思很明白,他宁可将大把大把的钞票送到律师口袋,甚至是洒进海里,也绝不让对方如愿。
说到底,就是面子问题,仿佛真正的胜负取决于谁态度更强硬,谁先软了姿态退一小步,就成了输家。
反正,生死打杀、流血流泪的都是底下人,赵德坤只需要端坐于高堂,睥睨着指点就可以了。
罗颂永远没有办法理解道上人的明争暗斗,更无法苟同他们视人命于无物的轻薄姿态。
但这案子到了她手上,她就会想尽办法争取最低刑期。
可证据太详实,监控将打斗过程拍得清清楚楚,罗颂知道提交取保候审申请书的意义不大,但还是遵照流程,交了上去,最终也不予通过。
这是罗颂意料之中的事,并不因此挫败,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跑上跑下尽力周旋疏通,忙得脚不沾地。
秦珍羽不知道罗颂最近具体在忙什么,只晓得现在想见她一面是越来越难了,十次邀约有九次都被她推掉。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估摸着罗颂稍稍得空的时候,跟她打电话聊聊天。
罗颂接到秦珍羽电话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可她人还在办公室。
知道她还在加班的秦珍羽又爆了一句粗,“老黄牛都得喘口气,你们这怎么回事!”
罗颂听着这话就笑了,但咧起的嘴角也只是稍稍拨开了一丁点疲惫。
“接了个刑案,很棘手。”她一句话简单概括,并不打算细说。
罗颂将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摘回来,待阖上眼皮,才发现自己眼睛又涩又疼。
她用力地转着眼珠,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摸上后脖梗,一边说话一边扭脖子,可这一动,僵硬的肌肉却叫她不受控地发出嘶声。
“咋啦你?”秦珍羽问。
在最好的朋友面前,罗颂可以放下属于罗律师刀枪不入、铜皮铁骨的伪装。
她皱着眉轻轻揉捏肩膀,声音里也终于染上疲倦,叹口气道:“肩膀好酸,背也疼。”
秦珍羽别的帮不上忙,只能在生活的事上出谋划策,“那咱们去按摩吧,刚好前几天我同事推荐了一家不错的店,我还没去呢,咱们一起?”
“我手上还有别的案子。”罗颂想了想,“等这个最难搞的结束了再说吧。”
“行吧。”秦珍羽不强求,只叮嘱她保重身体,别真给自己整猝死了。
这话难听,但罗颂知道对方在关心自己,便也笑着应好。
赵德坤律师费给得大方,就连陈伟东都交待她,等手上那几个民事案子结束后,就专心处理这个案子,其余的活都不重要。
师傅的话,罗颂还是会听的,也点头应承。
坏消息,被害人最终没能挺过来,在入院后第二十一天死亡。
但好消息是忙碌虽叫人痛苦,最终得到了正向反馈。
这个案件背后是两方在博弈,因此错综复杂,甚是棘手。
罗颂有时候觉得在这场斗争中,律师的角色只是辅助,赵德坤自有手段多方斡旋。
一如她在秦珍羽爸妈离婚时说的那样,这是个法治社会,也是个人情社会。
待二审结束,一切以“过失致人死亡”尘埃落定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初冬。
漫长的十个月里,罗颂见了钉螺很多次,将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好几次做他和赵德坤的传声筒。
脱下花里胡哨的衣服,顶着寸头的钉螺在外表上露出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年青稚嫩。
被关了好几个月,钉螺的肤色比最初还白了几个度,但他的脸色却因惶恐而更惨白些。
看守所的方寸天地磨掉了他的无知,失去自由的折磨让他胆颤,一想到从今往后许多年里,日子都如现在这般,他的懊悔终于姗姗来迟。
每回见到罗颂,他眼里的惊惧与祈求几乎要化为实质,与他一同匍匐在地。
待知道二审维持原判时,他一下就哭出了声,那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庆幸。
虽是顶格判了七年,但怎么样都比他曾经以为的十年以上,甚至无期要好太多。
罗颂不知道赵德坤是怎么做到的,她也并不因此分心,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
她知道每一次庭审现场,被害人家属都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如淬毒的刀,恨不得划烂她的嘴再割破她的喉管。
她对这样怨恨的仇视并不陌生,但习以为常不代表心无波澜。
七年的刑期加上压到极致的赔偿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对无能者的嘲弄,罗颂自己也知道,因此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与被害人家属对视。
良知与职业道德相左时,一个对视都会成为折磨。
从法庭出来时,赵德坤一行人难掩得意之色,笑得响亮又刺耳。
罗颂随行,脸上挂着礼貌而客套的笑容。
但这每一道笑声都是扎向被害人家属的刺,她们本就有太多冤屈怨恨,因此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被害人的女儿今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被害人的遗孀憔悴得摇摇欲坠,两个女人势单力薄,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沾到,就被人推到了地上。
罗颂看过资料,死去的那个男人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靠谱,没有正经工作,又是个混混,但于家庭,却是再好不过。
她多方了解信息的时候曾经听人说,他是老婆奴也是女儿奴,是通宵一整晚回到家都会先把女儿送到学校再补觉的爸爸,也会特地在家长会那天将自己收拾得体面,高高兴兴地去学校。
他女儿也争气,一点不像他,礼貌又可爱,成绩还很好。
他们偶尔当着他的面笑说他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他也不生气,只骄傲又自豪。
罗颂只能想象这一切,因为他已经死了。
那个旁人口中可爱又礼貌的女孩此时哭得双眼肿胀,头发与衣服因推搡而凌乱,爬起来后却立即去查看倒在一旁的妈妈。
罗颂知道,她的童年过早地结束了。
她的立场不允许她朝她们伸手,只能站定于众人间,失神地望着她们。
女孩确认妈妈没有受伤后,急切的担忧退场,恨意重新漫上心头。
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怀里抱着虚弱的妈妈,忽地扭头,视线穿过一个又一个人,最终钉在罗颂的脸上。
罗颂该挪开眼的,但是她没有,也做不到,对方目光里的怨尤与仇恨是那样强烈,仿佛化作一只手,狠狠揪住罗颂的心。
那手因用力而青筋尽起,指节发白,将罗颂的心掐得几乎要爆炸。
她开口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抖着唇,凄厉锐鸣,“你这么做不怕有报应吗!”
她的声音像改锥,直直往罗颂脑袋里扎。
罗颂的胸膛起伏渐大,却仿佛怎么呼吸也无法汲取到足够的氧气一样渐感* 窒息。
她的喉头艰难滑动,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呆站着。
但赵德坤他们没给她时间,讥笑一番,看够了她们的丑态后就抬脚走了。
罗颂机械地跟着他们往停车场走去,身后的女孩仍在嘶喊。
“你们怎么这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她的声音里渐渐染上绝望的哭意,“不是说是公平的吗……不是说法律是公平的吗……”
女孩的哭叫像荒芜深山里的一声炮响,炸得鸟兽惊慌逃窜,树木土石震颤不已,炸得人耳鸣不止。
罗颂地耳间一片嗡嗡响,但她却无比肯定,自己清晰地听到了某种细碎的声响。
那是从灵魂深处抽起的万念俱灰的失望。
第208章 案件余震(罗颂专场
罗颂坐上车的时候, 手心里都是冷汗。
然而车内喜气洋洋,赵德坤笑得开怀,就像方才的哭诉都是幻象, 就像七年牢狱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律师也算生意人,讲究得体知礼, 要笑脸相迎。
罗颂不能显露半分不妥, 便由着笑容挂在脸上, 只右手压在公文包下,紧紧攥着。
他们喊她大功臣, 但大伙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客套话, 说到底, 还是老板关系硬。
闻言,赵德坤没说什么,只是笑容又大了几分。
至于那叫钉子还是钉螺的马仔,他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要别人知道, 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赵德坤也能逆天而行, 这是一种震慑。
而罗颂也门清, 故而只谦虚地摆摆手,说自己不过拿钱办事。
赵德坤是从萍姐那知道她这的,但一开始的确对罗颂这个新人抱有怀疑,可这些年合作七八回,她以自己过硬的专业水平说服了他。
罗颂负责又知进退,不许诺自己能力以外的事, 但每回都能给他带来满意的结果。
他对罗颂观感不错, 不过也仅限于此。
位高权重的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时被替换。
罗颂拎得清, 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把虚伪的恭维放心上,只适当适时地表露谦虚,说感谢黄老板赏识。
一车人因此又畅快地笑了起来,看着像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一切该就此落幕。
但其实没有。
女孩哭得声嘶力竭的样子从此出现在罗颂的梦中。
罗颂知道她是对法律、对所谓公道失望了,但她很难将自己从这份失望中完全摘出,即使她从前并不认识她,在案子结束后与她几乎也再无联系。
这许多年里,罗颂也有过无数个怀疑乃至失望的时刻,对法律,对律师这个职业,甚至是对自己的能力。
但来自于外界的失望,依旧会让她心绪不宁。
可若重来一次,再回到年初接到赵德坤电话的那一瞬间,她也不会做出其他选择,她依旧会接下案子,然后用尽全力达成对当事人最好的结果。
法律从业者一生会听到很多人的很多事,久而久之,便都习以为常,共情能力过强反倒成了不专业不成熟的表现。
罗颂和她的师傅一样,渐渐也成为祁和律所的金字招牌,因此没有人想到,罗大状的心会因为一宗“赢了”的案子而颠簸许久。
罗颂也从没表现出来。
她的情绪和她的人一样,是内敛的。
罗颂没费什么事儿就拿到了被害人妻女的联系方式和银行账号,她将这宗案子的所有劳务费都打了过去,并且自己掏钱,补足到当初她们要求的数额。
平心而论,那价格开得很公道,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但赵德坤不愿与蝼蚁谈条件,他有足够的对抗资本。
将钱转过去的那一瞬间,罗颂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一切都是私底下进行的,她也始终没分清这个行为的动机是什么。
是愧疚歉意,还是希望女孩歇斯底里的悲痛能远离自己的梦境,罗颂没能想明白。
她只知道,这其实于事无补。
人死如灯灭,定局已成,失去父亲的痛苦不是金钱能够抚平的。
自此再没停过的光怪陆离的梦,像是那女孩隔空掷来的回声——你和该死的法律一起下地狱吧。
罗颂的失眠仍在,入睡不是易事,但每每睡着,都一定会做同一个梦。
那梦中,女孩的脸会变换成奇怪的样貌,有时大得漫天无涯,有时扭曲变形,有时又隐在一层灰黑的幕帐之后。
但罗颂知道那就是她。
因为无论何形何状,总有一双肿胀的红眼,或远或近地悬在空中,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眼眸中有浑浊而尖利的情绪在沸腾,是浓稠的散发着恶臭的失望。
四周无壁,但罗颂怎么跑也躲不开那双眼睛的瞪视,像高悬于天的红月,无声地落下诅咒。
渐渐地,那双眼睛与许多人的眼睛重叠了,那些她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仍记得或早已扔到九霄云外的、她或冷漠或卑微面对过的人。
每次挣扎着醒来,罗颂的身上都汗津津一片,肩背像被冰水浸久了一样酸疼。
不知道弗洛伊德会怎样解读她的梦,但罗颂也没精力去想了。
睡眠对于她来说从难得变成难受,她开始抗拒睡觉,却又抵不住肉/体凡胎对休息的需求。
这是每天都会循环一次的折磨,像每日来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恶鹰。
可普罗米修斯因牺牲与奉献而受天罚,但罗颂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俗人,她的惩罚并不因为大爱世人,相反却是因为冷漠与无情。
虽然睡眠因此变得更加混乱,但罗颂倒也没有很担心,她清楚人类小小的身体内有无限张力,相信人的自愈能力。
只要不影响工作,身体的不适、精神的倦怠都能被她忍受。
但睡眠的缺口实在太大,罗颂只能依靠咖啡和香烟来填补空缺。
其实罗颂挺喜欢跟人抽着烟聊天的。
隔着烟幕,仿佛隔着一道屏障,一支烟不过三五分钟,又设定好了时间,简直是绝佳的交谈环境。
但这并不适用于会见客户,办公室里更不能染上烟味,所以她只能忙里抽闲到楼下吸上一两支。
聚在楼道垃圾桶旁抽烟的人,大都是抓着空出来摸会儿鱼的,大家来自不同公司,生活仅在一支烟的时间内短暂相交。
这样并不亲密的交流让罗颂感到放松,虽然她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听别人说话。
不过在这个角落,她也会遇到律所的同事,见到都会喊她一声罗律,其中不乏几年前还叫她小罗的人。
但罗颂听了,只摆摆手。
没什么人好意思空手下来,再找旁人讨烟,但若真有借烟的情况,罗颂也不吝啬,将烟盒和火机一同递给对方,由着对方拿。
日子久了,烟民们彼此也混了个脸熟,也都知道罗颂独爱抽一款绿盒的爆珠烟,那烟不贵,十六七块能拿下。
其他公司的人还调侃说律师收入这么高,怎么她这么抠门,只舍得买这个。
罗颂不恼也不解释,笑笑就过去了。
但近来,罗颂出现在楼道里的频率高得过分明显了,熟人看到笑说她要混成老烟枪了。
罗颂浑不在意,表示怎么也比嚼槟榔好,万一一开口,一嘴铁齿铜牙变烂牙,那才吓人,又惹得他们直笑。
但这样的生活带来的副作用显而易见。
她的手偶尔会不甚明显地颤抖,心脏有时也微微抽疼,也是在这种时候,罗颂才会警告自己咖啡和烟都得少碰点。
可没办法,她精神不济的时候,也只有这两样东西能救急。
案子已经结束快一个月了,但前阵子太叫人劳心伤神,罗颂始终觉得透支的体力没有补回来,任何人来约她,她都不想应约,也不想出门,只想在家窝到血条回升。
可当秦珍羽第一百零一次来问她究竟什么时候去按摩的时候,罗颂纠结半晌,还是答应了,毕竟听对方说话间的咬牙切齿,她担心自己再推拒的话会有姐妹暴躁上门。
于是,隔了小半年,秦珍羽终于又和罗颂见面了,而见着人的第一句话,依旧是真情实感的一声“我靠”。
不怪秦珍羽惊讶,罗颂看起来实在憔悴,瞧着人似乎又瘦了一些,让秦珍羽的眉头自蹙起后就再没松过。
“不是,你们律所是真不把你当人啊!”她有些生气,“是不是都没给你吃饭,也不给你睡觉啊!”
罗颂笑,“哪有,我在那就算不是食物链顶端,那也不会是底层啊,谁敢啊。”
秦珍羽听了却更气,“那你怎么搞成这样!”
“哪样?”罗颂撩起眼望她。
这一听就知道明知故问的语气,让秦珍羽恨不得跳起来给她一脚。
罗颂也不想真把人惹恼了,紧接着就顺毛,缓了语气道:“主要是之前真的太忙了,什么都顾不上,接下来肯定不会了。”
“那你那眼圈怎么回事,一个月了都没补上觉?”秦珍羽不肯善罢甘休。
说到这个,罗颂止了声,垂下眼,好一会儿后才诚实道:“是睡不太好。”
秦珍羽知道她从前就睡眠质量不佳,因此更惊讶,两眼瞪得圆圆的,“还能更不好?”
“那个案子里被害人的女儿,我老记着她。”罗颂抿抿唇,“怎么说,就是有点难受吧。”
事关工作,秦珍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着也不像好事,凝滞一瞬才叹口气,“过了就算了,人各有命。”
这是安慰语中的万金油,但听多了却像笑话,不过罗颂也没说,只朝她笑笑。
聊到这,秦珍羽也不再揪着不放,想起今天见面的目的,便赶紧拉着她去了按摩馆,给罗颂点了个全套,势必要将人按得舒舒服服的。
从店里出来,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两人一块吃了晚饭。
也是这时候,罗颂才注意到秦珍羽手腕上套着个宽版银手镯,纹路繁复,像是花丝镶嵌工艺,怎么看都不像秦珍羽喜欢的玩意儿。
她的眼神一下就戏谑起来,视线从手镯移到秦珍羽脸上,眯着眼,挑起眉,“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没说?”
秦珍羽被罗颂盯得发热,方才还麻利的舌头一下打了结,“什……什么情况。”
“那个,”罗颂朝镯子抬抬下巴,“什么情况?”
秦珍羽简直要给罗颂跪下了,但嘴上还是犟着,“就镯子嘛,有什么。”
罗颂好一会儿后才收回目光,只是脸上挂着了然的哂笑,“行,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咱再说。”
秦珍羽眨眨眼,不吭声了。
吃过饭后,两人各自回家。
但分开前,秦珍羽还是不放心,喋喋不休地叮嘱罗颂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
罗颂再三保证才得以脱身。
第209章 罗颂专场
罗颂答应了老友要好好吃饭和睡觉, 但有些事情,她也有心无力。
睡眠好坏本就不由人主观决定,更何况梦中还有光怪陆离的异色对她穷追不舍。
她肩背的酸疼也不见舒缓, 拉伸热敷通通没用,罗颂买了些膏药贴回来, 有时实在难受得厉害, 就往上盖几张, 权当心理安慰。
至于吃饭,罗颂偶尔怎么也没胃口, 便灵活地跳过一顿, 想着下一顿再补回来, 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没能吃上一顿正经饭,因为工作又忙碌起来了。
快到年下,律所里的活更多了, 工作节奏仿佛按下了倍速键,好像全世界都在赶KPI。
法院拼命开庭, 新的顾问合同再次走招投标流程, 年度工作报告也得写,罗颂在律所、法院和顾问单位之间来回转,忙得像陀螺。
罗颂目前的生活几乎可以直接跟工作划等号,个人生活被挤压到近乎为零。
陈伟东见到罗颂都感慨一句她比自己年轻那会儿拼多了,一脸欣慰地鼓励她继续努力,说所里业绩要就看她们年轻人了, 然后就潇洒转身回家当女儿奴。
罗颂一脑袋问号, 但面上还是礼貌应好。
罗颂从前挺喜欢工作的,大概也是因为自参加工作以来, 一路顺风顺水的原因,只要付出努力,她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但现在不一样了,可她却不是被零碎小事磨灭热情,而是在最应该公平公正的地方见到了太多暗箱操作。
无论她是不是这些手段的最终受益方,都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动摇了。
在接手钉螺的案子前,在听到那姑娘如泣血杜鹃一样哭喊前,罗颂曾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完全不介意。
但其实不是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道有轮回”等话,多年后的现在再回看,她只觉得是悲者的自我安慰而已。
罗颂一直坚持的某种信念出现了裂痕。
可不管怎样,生活仍在继续。
工作始终繁忙,罗颂更离不开咖啡因和尼古丁,因此手抖和心慌的问题也没有消失。
而入了冬,她的身体似乎更不好了,寒冷加剧了她腰背的不适,有时她觉得背上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叫她喘不过气来,就连用以安慰的膏药贴也失了效。
疲惫趁着她虚弱,肆无忌惮地钻进她的身体,又从每一个毛孔里探头。
对于睡眠,她已经放弃挣扎了,这么多年下来,虽然失眠多梦很不好受,她却也习惯了。
可每天清晨的起床又成了新问题。
躺在床上,罗颂得花点时间才能让自己的手脚听从大脑指挥,拖沓着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而下班回家,她浑身倦累,四层楼的阶梯看着也像天梯。
至于社交,别说每周六远途回龙西陪爸妈吃的点卯之饭,就是秦珍羽发来消息,她都要提前头疼是否又是一句邀约。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急需冬眠的动物,无时无刻不想独自呆在家中猫冬。
一点两点异样不足为惧,但罗颂也发现,近来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似乎有些嚣张过头。
不过她仍旧没多想,只一股脑都归咎于工作太累的缘故,再没有比这更好用的理由了。
但真正让罗颂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也恰恰是因为工作的缘故。
最开始只是看不进文字,一份文件看完后却连一个字都记不住,她得警醒自己别走神重看一遍才行。
罗颂虽然觉得怪异,但还是觉得是低温冻住了脑袋的原因。
她平日里和律所的同事相处得不错,尽管没有很亲近,但大家依然觉得她是个温和的人。
所以那天客户从她办公室离开后,助理循例进屋收拾茶几时,才会被罗颂将文件狠狠砸到桌上的样子吓一跳。
罗颂甚至没有立即注意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回过神来后,才明白自己失态了,抱歉地对她笑笑。
助理咧嘴,小心而快速地将桌面收拾干净后,缩着肩膀逃一样飞出了办公室,转头就在小群里分享了这则八卦,惹得众人纷纷猜想到底是多麻烦的案子才能让罗律大动肝火。
但那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借贷案件,让罗颂觉得烦躁的,是跟客户的一小时共处时间。
她坐在对侧的沙发上,听着对方喋喋不休,只觉得闹心,像有一团热气,在胸腔中积蓄并膨胀,蔓延至她体内的每一个角落。
待客户终于说完了,罗颂觉得自己的耳尖都因忍耐而发烫。
偏生她还不得不压下所有不快,面上摆出礼貌又让人信服的笑容,接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无独有偶,这不是罗颂第一次对客户感到不耐,这段时间以来,每每有客户来办公室商谈案件,她都焦躁难耐,却又不得不给蠢人提出中肯的意见,并且帮他们解决问题。
除此之外,律所的人都喜欢那种来一次够他们吃一年的阔绰客户,比如赵德坤。
但罗颂却避之不及。
她自认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短时间内再接受一次信仰的冲击,但她又清楚,若赵德坤再上门,她也只有感谢应允的份。
可如此种种,都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工作中的反常,比身体上的所有不适都让她警觉。
罗颂了解自己,或者说她一直认为人应该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习惯与性格、能力和不足、优点及缺陷。
了解自己,才能预测到外界的人事会如何对自己进行攻击,并提前排兵布阵,抵御可能到来的伤害。
哪怕有一瞬间的溃败,也能很快重振旗鼓。
这是一种未雨绸缪,也能保证在意外到来时能够运筹帷幄。
这么多年来,也唯有一个杨梦一让这条秘诀失了效,其余时候,罗颂都凭此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无论是面对爸妈,还是人生中的其他意外。
罗颂试图将所有失常之处拢在一块,条分缕析,找出缘由,但还没等她得到答案,更大的异常便如当头棒喝,撞得她措手不及。
罗颂错过了短信里的开庭通知。
十点钟开庭,但直到十点半法院打来电话,她才意识到那天早上有个庭。
错愕之后,便是兵荒马乱的补救。
她拿着证据材料跑出律所跳上出租车赶去法庭,一边跑一边打电话通知当事人也去,以及之后安抚当事人,再向法官承认错误,又跟律所主任道歉。
虽然有惊无险,但她执业多年,这绝对算是重大失误,也是巨大的笑话。
这件事影响不好,对律所声誉也有损害,若是放在初出茅庐的新人身上,指不定名声自此就臭了。
但偏偏又是发生在罗颂身上,大家却反倒不好太过苛责,只觉得是马有失蹄,难得粗心漏看讯息而已。
可主任还是让陈伟东找罗颂好好谈谈。
陈伟东进罗颂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发呆,被突然地叩门声惊醒,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他。
她的脸色不太好,像是被上午的突发情况吓着了。
陈伟东瞧着她的脸,就更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了。
说是谈话,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跟罗颂说些什么,这些年她的沉稳他都看在眼里,一步一个脚印几乎从不出错,即便是作为实习律师的阶段,也没怎么让他操心。
自然而然地,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只当这是场意外,左右不过是短信被识别成了垃圾信息没能显示,所以才发生的意外。
思及此,陈伟东心里有了底。
他转身掩上门,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朝罗颂道:“过来吧,我们师徒俩聊聊。”
他话说得轻快活泼,但罗颂也知道,这场谈话源于上午自己的失误。
她深吸一口气,顺着他的话起身,到沙发上落座。
陈伟东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细细地打量罗颂了,这一看,才突然觉得她瘦得惊人。
他的视线移到罗颂的面颊,可那上面覆了层化妆品,大约是素颜霜之类的,是以叫人看不清脸色。
但她眼下有淡淡乌青,是化妆品都没能遮住的疲惫痕迹。
“罗颂,”斟酌半晌,他才开口,一张嘴就自然而然换上了亲切的笑,“你最近还好吗?是不是工作有些超负荷了?”
“我还好,工作没有超负荷。”罗颂的声音有些嘶沉,却主动提起了上午的乌龙,“今天的事是我的失误,很抱歉。”
她这么说,陈伟东倒反过来开始安慰起了人,“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偶尔出错也是正常的。”
但他话音刚落,罗颂就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面上表情更为凝重。
罗颂的表现就跟所有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好学生一模一样,自责、难过,但也和大多数自尊心强的学生一样不愿详谈,陈伟东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虽是师徒,但罗颂独立已久,如今的两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同事而已。
罗颂有问必答,但答得标准又客套,每一句话背后都带着明晃晃的拒绝意味。
陈伟东没辙了,硬着头皮又聊了几句,最后还是弃械投降,只反复叮嘱她不要把这事放心上。
罗颂抿着唇,点点头应好。
陈伟东走后,罗颂良久未动,随后忽然卸了力气,整个人往沙发背上一靠,没了骨头一样窝进去。
她闭上眼,当事人的怒火滔天,法官的烦躁不语与主任的摇头叹气却自动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她觉得耳中又响起了某种嗡鸣声,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撞得发疼。
垂在座面上的那只手,细看能瞧出微微震颤的幅度。
罗颂终于前所未有地确定,自己出了问题。
因为,那短信并没躺在垃圾信箱里,分明是被她点开过随后又遗忘了的。
第210章 罗颂与抑郁
当晚, 罗颂难得地没有加班,到点就拎包走人。
回到家,简单吃了点东西, 她开始搞卫生。
从前杨梦一跟她说自己喜欢做家务,因为打理的过程也在打理自己。
罗颂细致地、里里外外地清理遍家中的每一个角落, 耐心地将东西挪开后擦拭根本没落灰的台面, 再将物件摆回原位, 就连阳台那盆多肉土里长出的细碎杂草都一根根掐掉。
她面无表情,只垂目专心做着手中的事。
等她脱下手套, 打包好垃圾扔掉后, 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十点。
房子一尘不染, 空荡与寂寥无处遁形,连带着她的困惑也明晃晃悬于室内。
罗颂站在门口,盯着这一切,好一会儿后, 才进屋,拿上衣服进了浴室。
从浴室里出来时, 她的头发仍滴着水, 她并不在乎,只随意地在肩上搭条浴巾,就走到了桌子前坐下。
她抽出一张白纸,平摊在桌上,执笔写字。
不一会儿,那纸上的空白就被填了三分之二, 但罗颂仍继续写着, 只是笔速越发急促,字迹也逐渐凌乱, 而她的耳朵里又响起蜂鸣声了。
但她习以为常,没有为此停顿哪怕一秒,只不竭地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
她将这段时间以来或大或小的变化与异样,一条条列出。
过于怪异的、应当予以警觉的,她都在前边标上三角符号,可停笔时,十数行文字里,一半以上都带着标记。
罗颂抿着唇,目光犀利,像在分析什么复杂案件一样一字一字逐行看去。
片刻后,她掀开笔记本的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在一次次按下回车键后弹出的海量信息中细致翻寻。
忽地,她拿起桌角处的烟盒,推出一根烟,塞到口中,用牙齿咬破爆珠后点燃,随后熟练地吞吐烟雾。
尼古丁并没能让她紧绷的心情松动半分,隔着烟障,罗颂始终盯着屏幕。
烟夹在她左手指间,而右手则不时滑动鼠标,点开又关闭的网页在她脸上映出跳跃的幽幽荧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停下动作,整个人却又不再动了,只沉默地阖上眼。
她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了,烟灰弯曲成条状,倔强地滞留在烟头之上。
可一眨眼,那烟灰还是掉在了桌面上。
屋内无风,震落它的是罗颂左手不期而至的阵阵颤抖。
这晚的最后,写满字的白纸被揉成团,丢弃在垃圾桶里,桌上突兀的烟灰也被抹净,笔记本被严丝合缝地关起。
空气中的烟雾散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颂的生活好像恢复了正常。
她仍然将大把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仿佛扎根在律所里,不到夜深人静都不会离开。
曾经的乌龙渐渐不被提起,她也没有再犯过错误,每份文件都会在提交前反复核对,每次客户会面她都笑脸相迎,每场庭审她都提前一小时到场。
她每天都反复查看邮箱、短信箱、法院的新消息和通话记录。
楼道里也再不会频繁地出现她的身影,她每天喝的咖啡数量也回落成两杯。
三餐永远按时点好,就算没有胃口,她也会在它们即将凉透前匆匆扒几口。
夜里,她也再不会伏在桌前加班,更不会静立于阳台抽烟,即便无法入睡,她也将自己埋在被窝中,埋在一室阒寂与黑暗里,有时,也埋在一段录音里。
她依旧礼貌有余、亲昵不足地与同事相处,同事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位年轻有为的律师。
罗颂像一列绝不晚点的列车,遵照时间表在该停靠的站点停下,又在不多不少的一百二十秒后重新发动。
所有异样被隐匿,她是一把上好了弦的完美弓箭。
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
秦珍羽是第一个。
她从前也常说罗颂都不睡觉的,但这只是调侃。
直到她周五周六连着两个晚上,在酒吧里玩嗨了四点多给她发消息,却得到了秒回,她才意识到罗颂可能是真的没睡觉。
秦珍羽记着这事,尽管她周日早上黎明时分才进家门,但她顾不得睡觉,只浅眠几个小时就爬起身,杀到了罗颂家门口。
敲响的门很快被打开,而门后的罗颂也没什么异常,反倒在目光触及她焦急的脸时怔了怔,问她一句出什么事了。
秦珍羽脑海中的猜疑通通泄了气,支支吾吾地说看她这两天四点多都还能回消息,担心她猝死,所以赶来看看。
罗颂听了就笑,只是笑意很浅淡,说她大惊小怪,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失眠已经是老毛病了。
秦珍羽挠挠头,不甘不愿地认下一惊一乍的帽子,但心里到底存了个疑影,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悄摸儿地关注着罗颂。
许是视网膜效应在作祟,秦珍羽这一盯,倒更觉得罗颂有问题了。
一两次消息秒回很正常,但无论白天黑夜,罗颂却几乎次次都能做到,就好像一直吊着眼睛蹲在手机旁一般。
她翻看罗颂的社交网络,才发现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更新什么了,虽然从前也不太爱发东西,但在互联网上也不至于跟销声匿迹似的。
而渐渐的,她甚至很难再将罗颂约出门,周中要加班她能理解,可怎么周末也不愿见人。
于是,秦珍羽再次杀到她家。
那是一个太阳高悬的礼拜日午后。
这回罗颂门开得慢,秦珍羽敲了好几下才听到屋内有脚步声渐近,细细分辨之下,像是从卧室里出来的。
但门一开,罗颂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儿睡眼惺忪的痕迹,但倦色甚浓,眼下乌黑,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眼神也沉坠坠的。
罗颂瞧见来人,顿了顿后,才迟缓地牵起嘴角,故意揶揄说不至于自己推个约就被她追到家门口吧。
秦珍羽心里正疑惑呢,懒得跟她拌嘴,只熟练地挤开人进门。
屋里稍稍有些乱了,鞋架上的鞋也没摆整齐,有只皮鞋大半个鞋屁股岔到架子外,厨房的碗筷也堆在洗碗池中。
这可不是罗颂的习惯。
她的视线在房内巡视一圈后,才落到对方身上,目光里充溢着狐疑。
罗颂的眼神一直跟着秦珍羽走,此时也读懂了她的疑惑,却只是耸耸肩,轻描淡写道:“最近太忙了,没时间打扫,也没时间出门。”
桌面上散乱的文件算是有力证据,秦珍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再次铩羽而归。
但从这以后,秦珍羽问候罗颂的次数只多不少,甚至还腆着脸说要来她家借住一晚,摆出的理由是回忆童年相处时光。
罗颂同意了,但她却隐约觉得对方不太情愿。
借住的那晚,两人点了个外卖,又循例放了部电影,只是罗颂没吃多少饭就撂了筷子,而电影还没放完,她又说自己困了,起身回房。
她回房后就再没出来,秦珍羽躺在沙发上,因她是真没有半夜还拼死拼活加班而松一口气。
可她的心放下没几个小时,就又被第二天罗颂满眼的红血丝提了起来,那是狠狠熬夜甚至通宵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秦珍羽咽下不安,提议一起吃个早饭,但罗颂说今天周六,得回龙西,就穿好衣服出门了,只交待她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
罗颂走后,秦珍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目光却仍望着阖紧的门,眉间隆起曲折的纹路,里头盛满了担忧。
周六的早晨,该是很好的,冬阳暖融,风穿叶间而过带起轻柔的沙沙声。
但秦珍羽的心情却怎么也松快不下来,她几乎可以确定,罗颂一定出了问题。
她带着所有疑惑去查去问,但无论是资料还是她咨询的医生,最终都将她引向三个字。
——抑郁症。
“富有责任感、奉行完美主义、为他人着想的人群——所为‘过度适应’的人群,都极易陷入抑郁的深渊。”
大量关于抑郁症的资料中,秦珍羽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因为罗颂完完全全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对于这个推论,秦珍羽并没有太惊讶。
她一直觉得这些年,或者说自那场风暴以后,罗颂过得实在是太紧绷了,像扭紧了发条的小木偶,也像穿着红舞鞋的卡伦。
她仿佛被套进一只名为优秀的牢笼里,而她也心甘情愿困于其中,甚至自发地时刻规训着言行。
罗颂跟她是多年老友,而说句自大的话,她一定是罗颂最好的朋友,可尽管如此,在很多困难重重的时刻,罗颂依旧不会对她示弱半分。
她清楚,对方并不是因为什么自尊心而闭口不言,只是单纯地不想多增一人为她烦忧。
只有在难题圆满解决后,罗颂才会云淡风轻地对她说起一切,留她一个人在颅内脑补风浪的强劲。
对于这点,秦珍羽怒过骂过吐槽过,罗颂也只是笑,而下回遇着事了,也还是藏着掖着独自面对。
有时候她觉得,罗颂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多少乐趣,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职业和丰厚的收入,也不过是她用以加固牢笼的道具。
她甚至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罗颂不再主动约她出来打场球,或是跟她分享自己的随手画。
带着结论往前推,秦珍羽才惊觉或许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抑郁症不是矫情造作,不是无病呻吟,它就是病,跟感冒发烧癌症一样,要吃药要休养才能恢复的病。
秦珍羽明白这一点,也因此决定,就算罗颂要和她当场打一架,她也得将她揪到医生面前。
若是闹到最后发现这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的一场乌龙,那她也认了。
而* 她也真的希望,这是她杞人忧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