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扬了
年初二天气好, 冬阳灿烂。
杨梦一站在殡仪馆门口的阴影里。
许是心理作用吧,她抬眼,隔着一线, 望着远处阳光普照大地,却依旧觉得乌长地如其名, 沉沉的乌闷冗长无边。
而她须得费力呼吸, 才能在稀薄的空气中汲取到足够的氧。
杨梦一觉得自己的思维与动作, 都因缺氧而迟缓,太阳穴突突地疼, 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用力去想那些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了。
毕竟除了杜银凤,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在人生的最后时分, 她究竟在想什么。
杨梦一垂眼,觑着怀中大不过一颗排球的骨灰龛,不合时宜地为人原来可以这样小而惊讶。
她站在路边,一直没有见到计程车驶来, 便又在手机上叫车,希望能有人愿意接单。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无趣, 她有些累了, 决定暂时中断有关杜银凤的所有思考,平静无澜地往四周瞟望。
可殡仪馆地处郊区,左近目之所及都是开阔的地,以及几家丧葬用品店。
她身后的殡仪馆,已经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了。
跟清冷的路面情况截然相反,冬季大抵算殡仪行业的旺季。
她回想方才路过炼灰炉间时看见的那些数字——“71岁”“83岁”“66岁”, 都是些跟着四季更迭一同离开世间的老人。
其中大概也有什么科学规律可循, 但她没有精力细想,实际上, 她连左右思绪摇摆的力气都没了,只由着它们神游天外。
再次回过神来时,怀中的龛子温度已然降了许多,只比她冰凉的手稍稍一点。
杨梦一摁开手机,见那单子如石投大海,一直无人应接,抿着唇犹豫半晌,取消了订单。
想来,也没有司机愿意在这样吉庆的日子触霉头。
她仰头,目光融入阳光之中,最终抱着骨灰龛,走进了日光里。
没有打伞,也没有以衣服遮盖,瓷白龛子在太阳下泛着光。
对阳光的喜爱大概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披着一身暖融日光,杨梦一沿路走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她对乌长的了解仍停留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并不知道脚下的路是通往何处的,也暂时没有打开导航软件的打算。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漫无目的地想着。
许许多多边角零碎的记忆趁着她空茫的间隙,猛地冒头。
杨梦一突然想起,那位她并不熟悉的生父也没有坟冢与牌位。
杜银凤大着肚子处理亡夫身后事的时候,也是二十几岁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年纪。
但她显然更随意些,人烧完后将骨灰坛往家里角落一放,便不再管了,往后的许多年里,也似乎真的忘了这事。
那骨灰龛很不起眼,灰白圆柱状,小小一个,落满了灰。
杨梦一小时候不识得,直至长大后,才从杜银凤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但“父亲”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杨梦一无从了解。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杜银凤熟睡后,用沾湿水的毛巾将它擦拭干净,并且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这个行为。
可初中的某天,她从学校里回来时,却一眼瞧见那角落凌乱一片,最里头的灰白坛子没了踪影。
她怔愣着,又很快在赌徒们的粗言秽语中回神,只低头,讷讷往里屋走。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就像它从未存在一样。
而最后,她还是从旁人口中得到了答案。
骨灰龛消失的那天,杜银凤当时的情人手气不好,明明拿得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得稀烂,一把两把,把把如此。
从日头正盛玩到残阳满天,他输红了眼,撇过脑袋往地上啐一口痰的功夫,就瞄见了角落的骨灰龛。
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有处可喷,他硬说是杜银凤死了的男人邪气,克他财运,叼着烟让她在自己与死人之间选一个。
杜银凤选择了他,并亲自将骨灰龛扔进了楼下垃圾堆里。
后来,男人提起这事,总如炫耀一般得意洋洋。
知情者转述时,模仿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叼着烟半挑着眉的样子不可谓不生动形象。
但满意地在听众脸上看到嫌恶后,说者也立马表明立场,骂他们真是狗男女,都死了还不让人安生,太作孽了。
毫不意外地,这话又赢得了周围人的附和。
而藏在暗处,将事情来龙去脉听遍了的杨梦一大概是没有附和的。
十多年后再次回望,她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愤怒与否,但她想答案应该也是否。
愤怒很耗费心神,是极其多余的情绪,是十几岁的杨梦一负担不起的。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杨梦一忽地停下脚步。
她再次掏出手机,皱着眉,在地图上翻找着什么。
她看得很仔细,食指与拇指不时并拢与拉开,又举着手机左右移动,仿佛是在确定方向。
一顿比划后,她终于再次抬脚迈步。
杨梦一将杜银凤的骨灰扬在了河里。
将空了的龛子放到地上时,她没有任何感觉。
人死了就是死了,灰只是灰,死亡必定伴随着灵魂的湮灭,否则杜银凤往家里一个接一个地带回不同男人,早该有不安的魂魄现身作祟了。
方才属于杜银凤最后的温暖,是焚化过程中千度高温的残余,与杜银凤本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
杨梦一低眉敛目,垂望着空坛,很清楚这不是出于报复的冲动行为。
报复这个词,几乎没在她的人生词典中存在过。
报复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几乎不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完美完成的。
更何况憎恨到了极致,就连恨意本身都让她觉得不值,因为实在不应该为痛恨之人费心劳神。
只是人非神,她无法控制罢了。
她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回来祭拜她,因此更没有必要留下一堆被人为赋予意义的无机物。
杨梦一在河边站了许久,久到日光渐微,掠过的冷风中也掺上了夜晚的寒意,久到一动才发现腿脚有些发麻。
缓了一会,她正欲离开,忽地发现黑色长外套下摆不知何时沾上了灰,那灰带着很浅淡的绿色,是杜银凤的骨灰。
杨梦一凝神望着衣摆,最后倏然将拉链拉到底,由着外套从身上滑下,落在泥土地上,而旁边就是那空了的骨灰龛。
就到此结束吧,她想,关于杜银凤的一切,都到此结束。
握着手机,抱紧双臂,杨梦一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大路方向走去。
第192章 杜银凤的老房子
杨梦一穿着薄薄一件毛衣, 冻得面无血色地出现在赵红敏家门口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二话不说,赶紧将人拢进屋内, 甚至无暇顾及她为何两手空空,只着急忙慌地跑进卧室里, 拿出件大棉袄给她套上。
杨梦一双手捧着温水, 在暖气里坐了好一会儿, 脸上的苍白才稍稍减退。
但赵红敏还没寻着合适时机问话,她就放下了手中没喝两口的水。
在对方的疑惑眼神中, 她忽地开口:“老师, 陪我走一趟吧, 去我以前的家。”
下楼后,两人在手机上叫车。
这回起始点和终点都再正常不过,单子很快就被人接了。
轿车开不进狭窄巷道里,她俩在路边下了车, 一路无言地往杨梦一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走去。
平心而论,抛开周边环境的老旧污浊, 这房子的地理位置算是不错, 勉强能蹭上一声“学区房”的称号。
乌长县曾经掀起过一阵子旧城改造的风潮,但落到实处,也不过是在这些窄窄的巷道里挤进了几张象棋桌和俩寥寥几部健身器材。
如今,象棋桌只有赌徒会围坐在旁打扑克,健身器材上也晾着不知谁家的鞋子,而路边的垃圾箱照样臭气熏天。
但大家视若无睹, 显然习以为常了。
天边仍染着灰灰的橙色,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却已有人家开始放烟花了。
正当年节, 大家不用上班,开饭早的人家,屋里饭香弥漫,而不急着吃饭的都还在外面三三两两遛弯闲聊。
弹丸之地,信息闭塞,出现个什么新鲜人新鲜事都能被人嚼碎着翻来覆去八卦好一阵。
因此当杨梦一出现时,不少自以为隐蔽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落在她身上,只是没几个人认出她就是杜银凤的女儿。
可认得赵红敏的人却不在少数,也都晓得她一直很照顾杨家的女儿,再联想到最近最大的新闻正是杨家寡妇死于非命,那这稍年轻的陌生女子是谁自不必说了。
她们一条路还没走完,众人就完成了解谜游戏。
但赵红敏和杨梦一步履匆匆,神情冷淡,眼角眉梢都写着拒绝交谈,蠢蠢欲动的人只得不甘不愿地歇下攀谈心思。
房子在五楼走廊末端,门口的警戒线也早已被撤掉。
杨梦一站在门口,赵红敏站在她的后侧方,担忧的目光静悄悄地落在她身上。
对此,杨梦一没有察觉,只深深吐息数回,才终于定定神,从兜中拿出钥匙,打开了一条门缝,并熟练地沿墙壁伸手摸到开关,“嗒”一声后,有白光从缝隙间溢出。
她没有立即将门完全推开,只眯眼望着那罅隙,不知怎地想起了薛定谔的猫。
但嗅觉比视觉更先进屋,鼻间斑驳的异味顺着神经一路爬进记忆深处搅弄,叫她不自觉蹙起眉头,太阳穴又泛起若有似无的疼感。
赵红敏看不到杨梦一的脸,只能将她的迟疑理解为退怯,正欲上前时,杨梦一却忽地一下推开了门。
终于,在时隔八年后,她还是再次回到了曾经无比痛恨的“家”。
第193章 回祈平
灯光是冷色调的白, 光线亮得有些聒噪。
这会儿天已擦黑,门框边上的开关只连接客厅顶上的两条灯管,客厅以外的角落都只黑蒙蒙一片, 像是罩着瘴气的危险深林。
杨梦一不急着探索未知,只就着灯光, 打量目之所及的一切。
门边摆着一个纸皮箱, 里头胡乱塞满能卖钱的纸皮和易拉罐。
四周的白墙上有污渍斑驳交错, 地板同样脏污,有不知哪时洒下的酒精或饮料, 被踩成明显深于他处的棕褐色。
三张棋牌桌被推到了一边, 椅子乱七八糟地交叠着, 只能从天花板上被尼古丁经年熏染留下的烟印子推断它们曾经的摆放格局。
黑黄的污迹总会让她想起那些男人咧嘴笑时露出的牙。
倚墙靠放的置物架上堆满了杂乱物件,未开封的白酒和红牛、成箱进货的廉价茶叶,甚至还有一个电源线处磨损到露出了内里铜线的破旧电饭煲,最下方塞满了捆在一块的旧拖鞋。
架子的四根细细的金属柱子承受了太多重量, 已然显露弯曲趋势,看起来摇摇欲坠。
房内的混乱情况与杨梦一记忆中的样子如出一辙, 但她知道, 那些东西能被塞到置物架上,大概已经是杜银凤打理过的结果了。
她从来就不擅长做家务,对环境的脏乱也不甚敏感,却还是会偶尔心血来潮地在杨梦一经过她时,在对方的胳臂肉上拧一圈,笑嘻嘻又恶狠狠地让她收拾屋子。
整理对杨梦一而言是很简单的事, 但那些在她弯下腰洗抹布、踮起脚擦柜顶时传来的意味不明的口哨与笑声, 却会让她惊悸紧张。
在她还是孩子时候,杜银凤只会跟着他们一同笑, 像在看什么动物表演,可当她初具少女玲珑曲线后,杜银凤便笑不出来了,凉凉的目光中掺着嫉怒,却越发叫杨梦一胆寒。
就着回忆,杨梦一的目光落在通往房间的那条小道上。
那里有一块格格不入的人形大小的干净之地。
那是杜银凤最后倒下的地方。
过道两边的墙根处有几点发黑的污痕,或许是杜银凤的血,又或许不是。
杨梦一静立着,恍惚间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
她小时候被打时妄图躲避,这会儿才像第一次到来一般,深刻地意识到这方寸大小的逼仄屋子,根本无处可躲。
而杜银凤在这间屋子里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从身体到灵魂都伤痕累累,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他们的拳脚之下,但最终,杜银凤却先一步死在了这间脏污不堪的屋子里。
杨梦一敛着眼,却还是忍不住想,意识消散前,杜银凤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无助惊慌到能与从前的自己共情呢。
杨梦一无悲无喜地客观地独立地放任目光在屋内逡巡。
赵红敏一直没有出声打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也只站在门边,并不随她移动,只视线如护卫犬一般,紧紧跟随,像是这座死寂的房中仍有一只手躲藏于暗处,会趁她们不备,将杨梦一拖走。
但无形无状的危险还未到来,门外却有惊呼快一步传来。
“是……”一个身形肥胖的女人大喊,“杨梦一吗!”
杨梦一和赵红敏同时回头。
方才走回家的路上,女人就听到邻居说什么姓杜的她女儿回来了,揣着好奇,她粗肥的两腿都忍不住快了又快,果然还是让她赶上新鲜的了。
女人脸上浮现出惊喜,但这种喜色,是答对了题的愉悦,与杨梦一没有任何关系。
“呀”地一声,她没有任何边界感地下意识往里走,却又在反应过来这屋里前不久曾有凶事而急急忙忙后退。
但很显然,死亡的晦气无法打消女人的八卦心,她不打算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一直听你妈说你现在出人头地了,现在见到还真的是!”她的眼中勾着好奇的光,上下打量着杨梦一,“大城市就是好哦,女大十八变呢!”
大城市在她……在所有乌长县的人心中都是富有的代名词,所谓城市人仿佛自成一个新的阶级,高高凌驾于他们之上,而他们也自愿匍匐于地。
杨梦一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就认出了她的身份,是顶上一间的住户。
在她小时候,这女人没少因为杜银凤这里棋牌声喧杂吵闹到凌晨而来骂门,虽然往往都会因为怵着屋内凶神恶煞的赌徒而咽下骂声,但与杨梦一狭路相逢时,会将淋漓恶意通通倾倒在她身上。
只能说,她口中冒出的污言秽语,让她听起来比学校生理课老师还要尽职尽责。
如今再度见面,她的眼中只有探究与惊奇,甚至还有隐隐透着讨好与算计,显得曾经的鄙夷嫌恶像是杨梦一的幻想。
杨梦一没有出声,只冷淡地微微颔首。
她的疏离冷漠堵住了女人满腹的话语,但后者在此刻展现了极强的灵活变通,立马扭头望向屋里另一个人,眼中闪着希冀的光。
她希望能有人接话,使得交谈可以继续。
她心中名为好奇的异兽还没吃饱,打探工作不应该这么快结束。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赵红敏神情淡淡,俨然没有应话的自觉,片刻后,杨梦一也撩起眼皮盯着她。
女人终于讪讪起来,有冷风穿堂而过,从屋内一路扑向她的脸,无端激起她一身鸡皮。
她心底发麻生怵,哈哈干笑两声后悻悻离去。
屋内重归宁静。
好一会儿后,杨梦一倏然出声:“走吧。”
“嗯?”赵红敏有些意外,“不看了吗?”
她瞧杨梦一虽然站定后再没动,但眼神一寸寸地打量着四周,专注又认真,以为她会再往里走走看看。
“不看了。”杨梦一的声音有些嘶哑,“没什么好看的了。”
“年后再请人上门整理吧。”她声音轻柔,“到时候可能要麻烦您帮我看顾一下了。”
赵红敏点头,“没事,刚好我在乌长县,你有什么事都能跟我说。”
闻言,杨梦一极浅地笑笑。
少顷,她用力闭了闭眼,长嘘一口气,像是将某种重量从心头拨开了。
“那我们明天回去吧。”她说。
这天晚上,杨梦一很早就爬上了床。
赵红敏总担心她冷,从柜子深处翻出一床毛毯垫在她床上,又给她多灌了一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
杨梦一蜷在被中,隔着紧闭的房门,能听到赵老师在客厅中刻意压低着的声音,电话那头大概是萍姐。
热水袋有点太烫了,她将它从怀里挪到了脚边,双脚轻轻挨着,希望能快些捂热。
可其实没有罗颂在旁边,即便有暖宝宝或热水袋,她也常常是冷着脚入睡。
杨梦一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握在手里好一会,才抿着嘴按开了屏幕。
她将手机设成静音已经两天了,就连移动网络也没怎么开,而在年三十那晚,她甚至就已经将罗颂的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
她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在躲避,但杜银凤的事占据了她大片心力,她实在没有脑容量再去面对罗颂了。
而这会点进对话框中,一长串消息如群鱼向海一般奔来,数不清的文字和表情包里,还穿插着一通又一通未被接通的语音电话。
缓缓向上拉动,杨梦一很轻易地从平面的讯息中感受到罗颂的情绪跌宕,但她还是没有回复。
越拉越多,越滑越上,她像是走神一样机械地划拉着屏幕。
但杨梦一其实看得很仔细,只是眉头压得平平,滑动屏幕时变化的色彩在她眸中印下流转的光,而光下有晦暗的情绪被压抑着。
从如今的无话可说,到很久以前,两人就着一个表情包都能嘻嘻哈哈闹半天,她的思绪跟着聊天记录往回溯,甚至能从一个简单的标点符号里忆起彼时的心情。
杨梦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干涩泛酸,压着的右臂也麻麻涨涨,却还不肯放下手机。
她自虐似的往上翻看,一颗心被曾经的亲密无间扎得满是洞孔。
这两日情绪复杂,情感混乱,既已如此,那不妨更混乱些吧。
因为回到祁平,就要回归理智了。
这个年罗颂过得不好,心里空落落的,总不安稳。
杨梦一自年三十下午突兀地打来一通电话后,就再没任何消息了,罗颂发去的每一个字都去如黄鹤。
她心底慌,却还不能漏到面上。
罗颂再次体会到了度日如年。
从年三十到大年初四,他们都跟舅舅一家人一块,跟或近或远的亲戚们一同在农家乐里聚会。
罗颂笑得脸僵,心里的急躁更甚,但长辈们显然快乐得更纯粹些。
钓鱼摘菜喂鸡,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少能有机会如此贴近大自然,他们乐此不疲,一边劳作着一边说起儿时的事,又惹得旁人大笑附和。
到了晚上,大家吃着天然无公害的新鲜食材,结束时总喝得满面红光,好不快活。
罗颂不止一次被问到有没有男朋友,她只抿嘴笑笑,说没有,而一旁的宋文丽眼睛都没抬。
这样的对话若出现在饭局末尾时,就更像一场灾难了。
喝多了的男人什么屁话都敢往外冒,什么女孩性格太独立强势不好找对象,甚至鼓吹大学无用论,说大学只是平白浪费了女生四年宝贵的青春时光,说一毕业,年长四岁的她在婚恋市场上可就价不如前了。
罗颂几乎是用尽力气才不至于在饭桌上垮脸,为的也不是面子,而是坐在她身旁、叫人摸不透心意的爸妈。
第194章 初四
宋文丽和罗志远不说话, 其余女性长辈也不会反驳,有些置若罔闻,只与旁边的人聊聊笑笑, 而有些甚至会出言附和。
罗颂的目光翻越桌上的残羹冷菜,落在那些笑着跟话的女人身上, 只觉得遍体生寒。
就好像当她们自愿进入名为妻子的壳子中时, 随着年岁的增长, 那些不合适的余赘的部分都会被壳子缝里的边沿刮掉,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对同性的柔软。
她们未必明白很多传统的说辞只是为了规训女性, 但她们清楚男人的自大, 清楚婚姻大多不幸和里头的一地鸡毛, 更清楚生育的苦,但她们依旧会乐此不疲地劝导更年轻的懵懂的女孩往牢笼里钻。
她们是如此热心且迫不及待,就像是要趁着对方尚未有机会窥见华丽衣袍下的虱子,赶紧将人拉入深渊。
她们仿佛被刮去了第一性别, 只单纯是某人的妻和某人的妈,再不具其他意义。
而每每遇到这些时刻, 罗颂就不讲话了, 哪怕微笑也只能咬着牙掐紧手,否则一开口,淬了毒的话可能会喷射到他们喋喋不休的嘴与被酒气熏得肿胀发红的眼中了。
因着这一年来的事,她对父母,还是心虚且愧疚的。
那么无论如何,她也不得不在外人面前, 扮演好他们乖巧而懂事的女儿。
只是满心满腹的事, 到底让她快喘不上气了。
她好想抱抱杨梦一啊。
罗颂归心似箭,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回程原定于大年初三, 但因为有个远房亲戚初三才携家眷姗姗来迟,大家便又多呆了一天,直至年初四午饭过后,罗颂才终于踏上回祁平的路。
但好在,这回没堵车,三个小时就到家了。
宋文丽晕车,一下车,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只将生鲜肉菜塞进冰箱里就匆匆回房。
而罗志远精力不如从前,三个小时的车程足够让他感到疲惫,也跟着妻子进屋歇息去了。
罗颂将自己的行李放回房里,又习惯性先将衣服抱到天台的洗衣机里。
一通整顿后,直至近六点,罗颂才拿上钥匙出门。
路过院子时,她也曾犹豫要不要开车去,这样还能更快些,但她今天连续驾驶好几个小时,也累了,便决定还是坐地铁去。
初四的地铁,人渐渐多了起来,但与平日相比仍算空荡。
罗颂坐着,对面是一对年轻父母,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婴孩。
小孩子一身粉,大概是个女孩。
她很活泼,被爸爸卡着胳肢窝扶立起来,但一双腿跟小弹簧似的,在大人腿上蹬蹬跳跳。
她一边咿咿呀呀地叫唤着,笑得嘴角流涎,一边好奇地望着罗,葡萄般的眼晶亮亮一片。
戴着耳机,罗颂正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文件,是年后开庭的一宗案件,陈伟东让她独立负责。
但她这会儿看材料,倒不是紧张或没底,只是某种抵抗心烦焦躁的方式而已。
已经整整四天了,杨梦一都没有回她一个字,她只能曲折地从萍姐那探听消息,知道她人是平安的,总归是没那么担心了。
但这消息又引燃另一簇煎熬之火,烧得罗颂越发难受,此时压得她眉间沉郁的重量里,有更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此。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音量大小,只活泼地咿呀喊叫,这会儿车厢里也没多少人,因而那声音很轻易就传到了罗颂耳中。
她抬头,撩起眼皮,瞧是个孩子,一张脸还是如常地没什么表情,但也并不因此而不喜。
而年轻父母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却以为是自己的宝宝吵到了她,眼神中流露出歉意之色。
罗颂捕捉到了这点,于是笑笑,主动说了句孩子挺可爱的。
年轻父母顿时松了口气,也朝她笑笑,那妈妈还戳了戳宝宝肥嘟嘟的脸蛋,逗弄地教她说“谢谢姐姐”。
但罗颂只客套一笑,随后很快戴上耳机,继续低头看手机了。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她倒有些看不进去了。
心下叹气,罗颂弃械投降,退出文档页面,翻开了聊天框,可满屏的绿泡泡却叫她更想叹气了。
迷茫与挫败如面纱一般蒙住她的脸,罗颂低眉垂目,眸光沉沉。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在舌尖* 纹个玛利亚,都不知道杨梦一几时才能发现。
地铁只要四十分钟。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下地铁时,罗颂还没完全从低迷中抽身,却已经忍不住为即将到来的见面而欢喜。
站在丽萍理发店外,她仰头望向二楼,有花枝从防盗网空隙中冒头,她也认得,那晾衣绳上挂着的是杨梦一的衣服。
几乎能确定杨梦一就在楼上,罗颂因此而稍稍安心。
深吸一口气后,她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跨上楼,又谨慎地控制着力度,在铁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等待的过程中,她听到这栋楼里不知谁家的狗忽地拉开嗓子嗷嗷叫,掺在隔壁见推麻将的叮叮当当声里,让她蓦然有些烦躁。
她只能一而再地长长吐气。
好在屋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及时安抚住她的心,“咔哒”一声后,里面那扇门开了,而随之出现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脸。
可怎么过个年,杨梦一反倒清瘦了些呢,罗颂心底疑惑,但见着人,高兴依旧占了上风。
她和杨梦一隔着外侧镂空的铁门对望。
思念过于浓烈,胜过所有理性。
罗颂满腔的不安与焦虑都在此刻消逝,一句话都没说,脸上就已自然而然地铺上了笑意,是由内而外的柔顺的放松的快乐。
但杨梦一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是被那笑容烫到了一般,目光下意识落到地上,好一会儿后才向上挑起,再次与罗颂对视。
罗颂的唇角被杨梦一的反应压平了。
楼道里只亮十五秒的感应灯骤然熄灭。
黑暗中,罗颂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粗,是紧张与不安卷土重来的征兆。
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望着杨梦一,而后者快速眨着眼,回避似的扭头,朝屋里的人说:“我下去一下。”
罗颂听到屋里有人笑,说肯定是小罗来了,又善意地打趣说怎么还害羞呢。
是害羞吗,杨梦一是在害羞吗,罗颂不知道,但她自己却无故有些害怕,喉结滑动,咽了口口水。
杨梦一没有回话,也没有披衣,只打开铁门,走了出来。
感应灯因这动静而再次亮起,杨梦一站在罗颂一步之外,抬眼望着她。
她眼里有罗颂读不懂的东西,罗颂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听她在片刻的沉默后,忽道:“下去说吧。”
不待她回应,杨梦一就自顾自地转身往楼梯走。
罗颂也只好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她有满肚子的话,但她自己却似乎因为没有得到允许而成了一个哑巴。
风灌进狭长的楼梯间,将杨梦一披散的头发吹得飞起来,这使她看起来更单薄了。
但她走得很快,罗颂甚至没有机会拉住她的手,只有几缕发丝不轻不重地挨到罗颂的衣服上,像虚无缥缈无法触碰的影子。
短短几步路,罗颂的心越发不安了。
走到一楼,两人面面相对时,罗颂下意识掩盖自己的慌乱,却又因为慌乱而迫不及待先出声。
先是急急朝杨梦一笑了下,她才道:“怎么不穿外套呢?”
说着,罗颂摸上自己身上外套的拉链。
杨梦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像是被风吹走了体温,冻得罗颂脑中某条神经一紧。
罗颂下意识皱起了眉,想如往常一般将她的手拢进怀里,但杨梦一比她更快地缩回了手。
罗颂想说什么,但杨梦一没给她机会。
“罗颂,”杨梦一抬眼,望进她的眼底,“我们分手吧。”
人在面对巨大的意外时,是会失去感知能力的。
路过的行人、天边的烟火、呼呼的冷风以及所有可视或无形的一切,都消失在了杨梦一的话里。
罗颂有一瞬间的耳鸣,只一双眼定定地看着,看着杨梦一波澜不惊的脸。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拿回身体的掌控权,旋即咧嘴勉强一笑,声音被正月的寒风吹得发抖,“别开玩笑了学姐,这不好笑。”
说完,她再次伸手,想捉住杨梦一垂在身侧的手。
而杨梦一躲开了她的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望着罗颂,“我没有在开玩笑。”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温柔,却将罗颂脸上的僵笑通通敲成碎片,扑簌簌往下砸。
罗颂的慌张再也藏不住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没了她的脸,“怎么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没有,你哪里都很好。”杨梦一缩在背后的手紧紧捏着,“是我累了。”
“不……不是,”罗颂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正被灼烧着,只讷讷地挤出苍白的字词,“不是这样的,我……”
“就这样吧。”杨梦一打断了她的话,“出租屋里的东西我之后会去收拾的。”
罗颂觉得自己颤抖到牙关都扣得作响,一张嘴,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慌忙伸手,试图让杨梦一不要这样说话。
但杨梦一只将另一侧的手也绕到身后,漂亮的脸上满是不耐,嗓音也终于冷了下来。
“成年人了,大家不要弄得那么难看。”她说。
这话如一道雷,将罗颂镇住了,手也忘了收回来,只呆呆地站在楼道口,望着杨梦一毫不留情地转身上楼。
一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后,杨梦一都没有回头。
第195章 初五
门阖上的瞬间, 杨梦一强装的冷漠镇定通通化为齑粉。
她再支撑不住,手撑着玄关的鞋柜,却还是软了身子, 直愣愣往下倒。
“嘭”一声巨响,吓得赵红敏顾不上双手还滴着水, 拔腿从厨房中奔出, 就连萍姐也急急忙忙从阳台绕进来, 路过沙发时将怀里的衣服一扔,跟上去搭手帮忙。
“天哪!怎么了!”直到将杨梦一从地上扶起来, 赵红敏嘴里仍止不住语无伦次。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 毕竟前一天才刚从乌长县回来, 而今天一整天,她的眼睛好几次不由自主飘到杨梦一身上,总放心不下来。
杨梦一呼吸紧促,被架起的手臂还在发抖。
她想说她只是有点累, 没事的,但其实她一张口,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白得像鬼, 也没感觉到自己用力到将下唇咬出了血。
最后还是萍姐发话,“先带她去床上躺着。”
赵红敏这才如同有了主心骨一样,忙配合着萍姐,将人搀到了卧室里。
但她们也知道此时不适合谈话,只给杨梦一掖好被子,就从房里退了出来。
一个人躺在床上, 半晌, 杨梦一终于动了动。
她的手自攥起拳后再没松过,这会指关节已经僵住了, 她怔怔地使劲,强撑开手掌,就瞧见指甲盖在掌心抠出的血印。
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掌心的那抹红上,却没想管它,只无端觉得周遭氧气被抽空了,怎么也呼吸不上来。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死死揪住前襟,试图大口喘气,却毫无用处。
杨梦一的大脑混沌一片,缺氧引起的疼痛从肺部弥漫至全身,好像下一秒就会窒息而亡。
但她恍惚觉得就算是下一秒以这样的方式死去,痛楚也不会比此刻剜心之苦更浓更烈。
像是再无力支撑一般,杨梦一重重垂下了头,祼露在外的脖颈如同枯萎的花茎。
这晚,罗颂没有回龙西,但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
记忆似乎仍停留在楼梯口处,而她在楼下站了许久,黑夜的寒气吞噬了她,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像一尊冰塑。
她记得有人急匆匆往楼上跑,一不留神将她撞开了,记得天边墨色渐浓,似乎下一秒就有粘稠汁液滴下,记得远处似乎有烟花炸裂的訇訇声。
她也记得那扇门再没开过,她大睁着眼,等到眼睛都酸了,也没等到一个杨梦一从门后跳出来,笑嘻嘻地对她说刚刚是在骗人啦。
而再后来,就什么都没了。
喧闹归于平静,大地沉于墨色,她一个人回到了出租屋里。
许是心理作用,踏进房里的瞬间,屋内属于杨梦一的气味便沸腾起来,紧紧包裹着她。
如梦初醒般,罗颂仿佛才反应过来,抖着手,拿出手机就想给杨梦一打电话,却又在目光触及右上角的时间时停了下来。
这会儿夜已深,一通电话或许会打扰到杨梦一的安眠,罗颂蜷了蜷手指,克制着将手机塞回兜里。
这怪异的理智叫她自己都感到惊奇,机械地咽了口口水,罗颂只觉得喉头干涩发疼。
实际上,她体内的水分似乎都枯涸了,整个人因此干瘪,可比起一杯水,她现在更需要一根烟。
待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头,小小的阳台在夜色中也能看出白气缭绕,最后一根烟夹在她修长的手指之间,罗颂才堪堪恢复神智。
今晚的一切都好奇怪,突兀得像一场情节离奇的噩梦。
或许真的是呢,她忍不住想,或许明天一睁眼,一切就又归位了。
罗颂甚至没想起自己应该跟爸妈说一声今夜不回家,但她也顾不得这会不会惹他们不高兴了。
如果这不是梦,而她为之苦苦坚持的东西都消失了,那所有的争执和对抗还有什么意义呢。
罗颂不敢想,也不愿想,只呆坐在阳台,吹了半宿冷风。
翌日一早,简单洗漱过后,罗颂就再次来到了萍姐家楼下。
她没怎么睡,脸颊白而发青,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垮下,却又被什么东西撑着,要坠不坠又岌岌可危。
这回,罗颂没犹豫,下了计程车便直奔二楼,随后抬手叩响铁门。
开门的是萍姐,见到罗颂,她动作一顿,“小罗来啦。”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屋里的人都听到,但又隐隐藏着迟疑,因为罗颂看起来也实在不好。
联想到昨晚杨梦一的异样,她的心中有了某种猜测。
与此同时,赵红敏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特地绕到门口,看到罗颂也是明显一怔,随后快速与萍姐对视一眼。
她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猜度。
杨梦一其实一早就醒了,只是一直躺在床上不动。
这一晚,她也没怎么睡,像搁浅的鱼,只觉得浑身都失了力气,就连基础的吐息都让她疲累。
老房子隔音不好,左邻右里的动静清晰可闻。
但她的耳中又似乎蒙了一层膜,使得四周响起的人类活动的声音听起来远而模糊,如同她混乱模糊的思绪,怎么用力也听不明,理不清。
可“罗颂”二字还是穿透了所有屏障。
杨梦一在萍姐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坐起身来,却又因为动作太急而眼前发白,只用力攥着被子,掐得手指都泛白。
没等她缓过来,就有人走近敲了敲她的房门。
“梦一?”赵红敏试探着问,“梦一,你醒了吗?”
杨梦一的胸口堵得慌,只木木地闷出一声“嗯”。
听到回应,赵红敏才道:“小罗来了。”
话说到这,萍姐又朝她使了个眼色,赵红敏福至心灵,紧接着道:“那个,我和萍姐要去菜市场买点东西,你拾掇拾掇赶紧出来哦。”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俩只是找个由头给罗颂和杨梦一留下独处空间,所以没等杨梦一回话,两人就去厨房拿上买菜包出了门。
杨梦一的听力恢复如常,就像方才的朦胧都是幻觉。
她听到门接连两声“咔哒”后被关紧,听到三道门外,两位长辈哒哒哒下楼的脚步声,最后听到的是房门之外的凝滞无言。
几秒后,她掀开被子,随意披上一件外套,放轻脚步走到门口。
手抓着球形门锁,杨梦一深吸一口气,又用力抿了抿唇,压下所有不该表露在外的情绪,才终于扭开了门。
汗湿的手在金属面上留下浅淡的印。
几步之外,站着罗颂。
罗颂一直望着这个方向,杨梦一出现的瞬间,一双眼便锁住了她。
那双眼瞳里挤压着太多浓烈的情感了,心疼与爱意,胆怯和迷茫,随便哪一种都足以灼伤人。
杨梦一只看了一眼,视线就往下落,不再与罗颂对视。
她怕自己用尽力气筑起的墙会崩裂,只得软弱地任由沉默发酵。
不过几米的距离,罗颂却再受不了了,忽地大步向前,将人抱进怀中。
“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紧绷绷的,“有什么你都可以说出来的。”
罗颂的嗓音像一根拉到极致的线,线上挂着颤抖的钩,每一个字都震到金属钩子铃铃作响。
杨梦一的太阳穴处又浮起熟悉的痛感,那痛激回她的理智。
她挣了挣,却没挣脱,最后咬着牙,用手肘撑开了罗颂的桎梏,又用手掌大力推开了她。
胡乱的挣扎中,杨梦一的肘尖顶到了罗颂空荡的胃囊,罗颂难受得眉心一蹙,但也只是让她本就苍白的脸更失了些血色,模糊得让人分辨不出区别。
过去四年,杨梦一从未这样明显坚决地表露拒绝的意思,以至于罗颂顾不得不适,怔怔后退几步,也始终没反应过来。
但身体先于大脑,她下意识伸手扯住杨梦一的衣袖,张着嘴,却还是卡了壳,什么也没说出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紧紧捏着手中的布料,怕一眨眼,杨梦一又消失了。
杨梦一再次深呼吸,唇线绷紧,一双眼由下而上抬起,连带着不耐一同落在罗颂脸上。
她冷着声,“昨天不是说了吗?我累了。”
“是因为我爸妈吗?”罗颂终于找回了声音,“对不起,我会……”
杨梦一却不肯听了,“你能怎样?”
她毫不留情地问:“罗颂,你能怎样?”
“不要再说什么‘会好的’‘没事的’‘相信我’”杨梦一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却无端显得讥讽,“根本就不会好,我也没心思跟你们耗下去了。”
“对不起……”罗颂痛苦地闭了闭眼,口中不住地喃喃:“对不起。”
“你还会说别的吗?”杨梦一不想听了,“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我?可是你也只能说对不起了。”
反问有时比骂声更伤人,罗颂在一声声质问中愣了神,神情惶怯,却依然带着恳求。
杨梦一撇开眼不去看她,嘴中的话却没停。
“而且,”她用力握着拳,以压制身体的颤抖,“我有了很难得的外派机会,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放弃了。”
“我在公司四年了,四年里错过了多少次升迁机会。”说着,她又强迫自己抬眼,望向罗颂,“我的人生不是只为了爱情活着的。”
罗颂的耳朵里嗡嗡的,被接二连三的话震得发麻,却还是在听到“外派”二字时,呼吸粗重起来,抖着声问:“外派?哪里?你要走吗?”
杨梦一几乎是甩一般挣开她的手,“和你无关。”
“难道你还能撇下你爸妈,撇下你在祁平的一切跟我走吗?”她讥诮一笑。
“就算你能,我也不要了。”
第196章 初六
话音落下, 杨梦一没有给罗颂反应的时间。
她干脆地扭头,不再看她的脸,只快步走到大门处, 打开两扇门。
“听明白了就走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我不会再见你的。”她说。
罗颂过去二十二年的所有人生经验都不足以让她冷静地面对眼下的情况。
原来杨梦一冷漠起来, 真的可以这样不近人情, 罗颂从前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
但她还是不信, 虽然她也清楚彼此之间存在问题, 而问题又渐生隔阂, 但都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杨梦一变成这副模样。
她不想走,也不能走,她还有好多的话没说。
可罗颂一开口,却只剩哀求, “学姐,不要这样……”
傲气碎成片, 自尊也可以不要, 踏在乞求声中,她往门口走去,只是为了抱住她。
但杨梦一预判了她的意图,稍稍后撤一步,牵起嘴角,说:“不要弄得太难看了, 罗颂。”
她的眼神像斥责, 隐隐夹杂着厌恶,让罗颂光是与之视线相接都要窒息, 所有的挽留都失了力量。
而杨梦一“啧”地一声,像是再不愿拖泥带水地浪费时间,将人推出门外,在罗颂怔忪呆茫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罗颂愣愣地站在原地。
萍姐家是楼道拐角正对的门户,这个点是买菜的钟点,往来居民瞧见丽萍家门外忽然站着个失魂落魄的人,都忍不住瞥了又瞥。
有老人牵着孙子从楼上下来,楼道狭窄,将她挤到了一边。
罗颂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站在这突兀又招摇,艰难地调动手脚,沿着甬道下了楼。
短短几节台阶,她还得扶着墙,才不至于滚落楼梯。
但她舍不得走远,只出神地坐在楼下花坛边,坐在寒风中,试图理清这诡谲的一切。
从昨天到现在,她的脑子里都混乱一片,明明也不是笨人,相反还成绩优异,但任她怎么想,依旧对这一团乱麻束手无策。
萍姐和赵红敏在外面磨蹭了一个小时才往家里走,用买菜的说辞出的门,但两人到家时,买菜包里依旧空无一物。
但其实大可不必这么久的,与罗颂面对面不过十来分钟,已经透支了杨梦一所有的力气。
她亲手将罗颂推出门外,眼泪却在关门的瞬间决堤,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贴着门,听门外一片死寂。
她知道罗颂还站在门外,她甚至能想象得出她脸上的哀切,但她只能咬着袖子,将脸埋在衣服里,无声痛哭。
五感被抽离,但杨梦一却还是能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敏锐分辨出属于罗颂的声音。
她听着那声音中的踉踉跄跄,听着她消失在楼道里。
杨梦一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但力气一卸,整个人沿着门板往下滑落,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了。
像是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般,她张着嘴,却只能无意义地挤出一些破碎的音节。
她简直要唾弃自己,整得像演什么苦情戏似的,但疼痛真实可感,痛到只能紧紧蜷缩着身子,希望能将不知何来的痛感从四肢百骸中挤出。
但这一点用都没有,杨梦一只觉得自己耳膜鼓胀着,双眼发黑,像沉入深海般,高压之下被碾碎了血肉。
赵红敏推门的时候没推开,往里探头才看到瘫倒在地的杨梦一。
她吓了一跳,却压着惊呼,只赶紧支开一条可容一人进入的缝隙,随后跟萍姐一同将人扶起。
但杨梦一这回像是完全失了力,沉甸甸的,她俩搭着手都无法立即将人扶起来。
赵红敏一边咬牙使劲,一边快速看了看萍姐,萍姐皱着眉对上她的目光,两人都在心底叹气。
刚刚回来时,她们就在楼下遇到了罗颂。
罗颂空洞洞地坐在花坛边,冷风灌进她的衣领中也浑然不觉,丢了魂似的。
但她们本也不好盲目插手,更何况亲疏有别,杨梦一才是与她们关系亲密的那人。
赵红敏和萍姐对视一眼后,也不提让她上楼的事,只招呼说今天还没过完年呢,外面冷,劝她快回家。
罗颂“嗯”了一声,但她们站在家门口往下回望时,还能看到罗颂的一双脚,定定地靠在花坛边,一动不动。
艰难地将杨梦一搀到沙发上,两位长辈终于开门见山说起了她俩的事。
在此之前,她俩都觉得小情侣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解决就好,外人少置喙,可眼瞧着事态越发不好,她们也不得不出声了。
赵红敏比萍姐更藏不住忧心,率先开口,“梦一啊,吵吵架什么的都很正常,你们有什么事情说开就好嘛。”
“不是吵架。”杨梦一半阖着眼,声线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嗯?”赵红敏不解。
“我们分手了。”杨梦一没有隐瞒,只是分手二字还是烫得她哽咽了。
“还有,”她的声音微弱,“我三月底会去德国,外派,长期项目。”
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直接敲懵了两位听众,就连向来冷静自持的萍姐也瞪圆了眼。
而杨梦一再也装不下去了,眼泪再次奔涌而出,一颗一颗沿着颊边滑落,在下巴处蓄积,又打在衣服上,洇湿一片。
屋里一时无声,只有低低的抽气声,与她薄薄的脊背因抽泣而不断起伏的细碎声响。
萍姐伸手覆在上面,轻轻地拍着。
接下来的一天,杨梦一自回房后就再没出来过,她们隔着门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也只瓮声说不饿。
杨梦一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回想罗颂的受伤的神情,她垂下的眉、颤抖的唇和失了光的眼眸。
罗颂肉眼可视的痛苦通通化成尖刀,往回扎得杨梦一血肉模糊。
她当时真的好想抱抱她的。
但她不能。
所以她只能主动伸手握住刀刃,自毁地赎罪地在一次次回想中重历痛楚。
是我活该,杨梦一想。
罗颂在花坛边上,从天亮坐到了天黑。
附近路过她好几回的人,都忍不住看了又看,猜她身上的故事。
但罗颂浑然不觉,也毫不在乎,她已经全然失去思考能力了,和死物没有区别。
夜渐深,声渐稀,她垂落到地面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双鞋。
罗颂昏懵地迟钝地抬起头来,见来人是萍姐,眼中复燃的微弱火光再次熄灭。
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先回去吧。”萍姐也不忍心,“太晚了,小罗你先回去。”
说完,她不等她回话,就走到路边,朝远处驶来的计程车招招手。
罗颂像是被萍姐打包塞进的士的,坐进后座时,她依旧没反应过来。
但萍姐很贴心,还不忘对司机报出小区名字。
关车门前,她凝视着罗颂两秒,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了句“注意安全”。
罗颂像流水线上的一件货品,按照设定的流程,懵懵懂懂地付钱下车,随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小道,再爬上四楼,最后开锁进门。
勉强磕磕绊绊地完成这一切,罗颂坐在沙发上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开灯,也忘了穿拖鞋。
罗颂坐在黑暗中,再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脑袋仿佛被冬风吹了成冰块,这会儿回到稍温暖的室内,那冰便开始融化,有水珠沿冰面滑落,将罗颂的身体和灵魂泡湿了。
但至少,她凝滞了一天的思考能力,随着坚冰消融逐渐回笼。
罗颂想,她终于明白了杨梦一的话。
字字词词句句,读都最后,都不过是“失望”而已。
杨梦一对她失望了。
是该失望的,她想,她低估了对抗的难度与伤害,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又在错误判断中一次次用苍白无用的安慰语蒙骗对方。
可就算杨梦一在长久的失望中恨死了她,她也没办法就此放手。
外派?
外派也可以是异地恋,只要有心专心,总有路的。
只要杨梦一还要她,所有错处她都会拼命改正,所有失望的地方她都能拼命弥补。
她可以减少回龙西的频率,也不再在她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低迷;她可以调动自己的所有积极因子,将杨梦一喜欢的那个罗颂原原本本地找回来;她可以将所有她痛恨的“没事的”“会好的”都变成完成时——“已经没事了”“都已经好了”。
是的,总有办法的,只是这两天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她没能反应过来罢了。
只要她捧出一颗真心,对杨梦一条分缕析,她总会心软的。
杨梦一从没舍得对她发狠强硬,今天的冲突只是她笨嘴拙舌下的意外。
都怪自己,罗颂想,她要在明天见面的时候,像快乐小狗一样哄杨梦一高兴。
但第二天,杨梦一没有见她。
依旧是萍姐开的门,但她只隔着铁门,对她说学姐不想见她。
许是罗颂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酸,萍姐顿了顿后,又放轻声音说罗颂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明天就要上班了,大家今天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罗颂咽下溢到喉头的话,半晌克制着,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说好。
这一次,她没有纠缠,因为她不想也不敢让杨梦一更失望了。
罗颂再次坐到楼下花坛上,神志不清地揽下所有错,她想一定是自己逼得太紧了,所以杨梦一不想见她。
想了一遭,罗颂决定先回围村,拿回自己的电脑,毕竟就像萍姐说的,明天就要上班了。
她不能让更多人失望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要像杨梦一一样优秀,才能配得上她。
第197章 拒绝见面的杨梦一
昨天吹了一日的冷风, 深夜到家后苦思许久,半包烟伴着寒气到肺里走了一遭,最后才辗转睡了两个小时, 但罗颂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形容枯槁的样子有多吓人。
她出现在罗志远和宋文丽面前时,把二老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连她一声不响消失两天的事都忘了责备, 只惊讶地望着她步履匆忙奔上楼, 抱着笔记本电脑又要往外走。
而罗颂只在进门时喊了声爸妈,她因生自己的气而忍不住迁怒于他们, 难得抛下了讨好与伪装的乖顺。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幼稚且无礼, 所以不欲多说, 就连粉饰太平的借口都不想找了,只想着快点回到市内。
但宋文丽截住了她。
因为她看起来摇摇欲坠。
被拦下来时,罗颂还有些茫然,“我明天要上班, 我得走了。”
宋文丽没说话,但一张脸也不再如霜一样漠然, 甚至隐隐有担忧之色蔓延而上。
她皱着眉, 打量女儿发青的面色,以及脸颊上异常的绯红,忽地伸手,覆住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额间的高温过于明显,她只一摸,很快就得出结论。
闻言, 罗志远也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 “我去拿探热针。”
罗颂一直头疼着,但她以为是忧思过甚、用脑过度的原因, 从没往生病上想。
这会儿被扯到沙发上坐下,她也还是像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行程怎么突然被打断那样,蹙着眉望着罗志远拿着体温计去而复返。
但她不想跟他们对着干,她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谓的冲突上了。
顺从地夹住体温计,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此时是下午一点一刻。
时间还很充裕,但她在心里做了道算术题,得出的答案却是一秒钟都不想再耽搁了。
宋文丽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只盯着时钟,时间一到,她就抽出罗颂腋下的探热针,就着窗户透进的光线,眯着眼读数。
“三十八度一。”她的语气沉下来。
孩子生病,家长总是又担忧又生气。
大抵是常年打球的原因,从小到大,罗颂都不怎么生病,仅有几次还是因为出了汗没及时换衣服,被风吹成了感冒。
这会儿她带着满身憔悴突然地出现,还发着烧,怎么看都很不让人放心。
但宋文丽也没想追问她生病的缘由,只一脸凝重道:“你得先休息,吃了药上去睡一觉,捂捂汗。”
可罗颂只摇头,“我明天要上班,不能耽误了。”
这话一出,宋文丽心中的怒火瞬间压过忧虑。
“是急着回去上班还是急着回去见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吊着眉嗤笑一声,“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珍惜,你白长这么大了。”
罗颂听了,忽地沉默下来,抿着嘴好一会儿不出声。
再开口,她只说:“明天初七,我要上班,年后有庭。”
她没有正面回应宋文丽的质问,但落在对方耳中却成了心虚。
罗颂垂着眼,给出折中的方案,“我吃完退烧药再出门。”
说完,也不看爸妈的表情,她径直起身走到电视柜下,熟练地摸出药盒,抠开铝箔纸,捏出一粒退烧药往嘴里送。
随后,她走到厨房,倒了杯水,也没管冷热就喝了。
她还记得将自己的杯子洗净,倒扣在沥水架上,才抬脚往客厅走。
抱起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电脑,她这才望着爸妈的眼,“我先走了。”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中却藏者不容反驳的坚决。
罗颂已经很久没有在他们面前展露出倔犟的一面了,这让罗志远和宋文丽有些惊讶。
但知子莫若父母,他们也很清楚她这是牛脾气又上来了,今天是非要出这门不可的了。
宋文丽气急,抱着手臂不说话,可罗志远却叹气松口,让她到了在群里说一声,今天要好好休息。
罗颂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待院子的铁门哐啷一声阖上后,夫妻俩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厚厚的担忧。
当确切知道自己正在发烧后,那些原本不值一提的头疼无力与畏寒便严重起来了。
罗颂抱着电脑坐在地铁里,只觉得地铁开开停停带起的晃动都让她难受。
但她仍强撑着精神,在手机上提前点好外卖,打算到家后好好洗个澡,吃个饭,今晚早些上床,也希望退烧药能尽快起效。
一切如她计划的那样有序进行着,只是她的动作缓慢起来,就连最简单的洗澡都磨蹭了许久,但最后还是没忘记要将玻璃上的水刮干。
万一杨梦一今晚会突然回来呢,罗颂有些恍惚地期待。
可直到她的意识彻底陷进湖底,杨梦一也没有出现。
不要紧,她迷迷糊糊地想,说不定今晚会梦到她呢。
罗颂到底年轻,身体底子也好,第二天醒来时,身上除了酸软的不适外,再没别的了。
她穿戴整齐,准时出现在律所里,又跟着嘻嘻笑笑的同事,接过老板们给的开年红包。
她按部就班,做早已安排好的事,到点后跟同事在写字楼大门分开,独自往地铁站走去。
她要去找杨梦一。
只是,罗颂没想到,杨梦一是真的不打算再见她了。
初七,杨梦一没出现。
初八,她依然拒绝与她见面。
初八初九,以及之后的每一天,罗颂下班后都去荣岗等着,但打开的门后永远只会出现萍姐的脸,对她摇摇头。
赵红敏回乌长县前,曾特地跟罗颂聊了聊,但站在这个年轻女孩跟前,她却还是哑了声。
两人静默无言,到最后她也只是叹气,* 劝罗颂尊重杨梦一的选择。
但罗颂应该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赵红敏回屋的背影才会带上落荒而逃的味道。
不过,罗颂自己还是不知道。
尽管在此刻,她心中的感性部分诱哄着她,将所有时间与精力都奉给杨梦一,但尚存的理智阻止了她。
急需被帮助的客户、对她期待颇高的师长,还有瞟着一双眼凝视着她的爸妈,她不能让这些人失望。
所以她只能将所有上班以外的时间,通通花在萍姐家楼下。
次数一多,就连附近的居民也不再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了。
她坐在楼下花圃边,给杨梦一发得不到回信的消息,在楼道里有脚步声传来时,猛地抬头,又一次次看着希望落空,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呆呆地盯着二楼。
罗颂无声地大张旗鼓着,但这并非她的本意。
她甚至害怕这样的行为会让杨梦一更加失望,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无暇思考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有多可笑,她只是愚拙地遵从本心,做出一件件所有失意人都会做的毫无新意的蠢事。
如果罗颂的同事或客户在这间不起眼的理发店外遇到她,也许无法很快将她与白日那个干练专业的小罗律师画上等号。
因为,她看起来卑微又可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莫两个礼拜。
在一个很寻常普通的晚上,萍姐将两扇门都打开了。
“罗颂,以后不用再来了。”她说,“梦一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不……不住在这里了?”罗颂迟钝地一字一字低声重复,想是这样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话。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她茫然的眼神陡然一变,蓦地锐利起来,那是白天的罗颂才会有的神情。
萍姐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无奈地叹气,“她真的不在,我没有骗你。”
她话说得情真意挚,甚至后退一步,是欢迎罗颂进门查看的姿态。
只一秒,罗颂就明白她说的是真话,眼中的锐芒骤然熄灭,又落回那个茫然无措的失意人壳子里了。
“那她……”她喃喃出声,但话没说完,就被萍姐打断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萍姐坦然地与她对视,“她没告诉我,只说她是安全的。”
罗颂还是反应不过来。
“回家吧,罗颂。”萍姐最后道。
罗颂很缓慢地眨眼,楼道的感应灯熄灭前,像给她的眼睛覆了一层水膜。
又或许她是哭了,萍姐想着,心有不忍,但她没有机会确认了,因为当感应灯再次亮起时,罗颂已经转身了。
罗颂顾不上礼貌得体,只逃一样奔下了楼。
可下了楼,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她却又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愣愣地杵在原地,突兀得像一棵水松。
水松该在水里的,但她在坚硬的陆地上,因此无所适从,动弹不得。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要回家。
但如果那座房子里没有杨梦一,它怎么还可以被称为家呢?
罗颂不明白。
杨梦一和芯姐一起住在酒店里。
她原没想跟芯姐说的,但前几天芯姐给她打电话,只稍稍问及罗颂,她就止不住哭声了。
得知她们分手的消息,芯姐不再犹豫,很突然地定下两天后的机票,又匆匆将福记托付给邻居,打包好行李箱就来祁平了。
而大概率在出国前,杨梦一会一直住酒店。
她没有办法再呆在萍姐家了。
杨梦一受不了满身是伤的罗颂近在咫尺,而自己却无法拥她入怀,她更受不了对方一身的伤,还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光是想到罗颂就在几墙之隔外,都足以让她喘不上气。
她躲在窗帘后面,踮着脚向下眺望,也只能勉强看到罗颂的发顶。
但她还是会很快缩回目光,一把攥紧窗帘,她怕她的不忍和想念会违背理智的指令,翻过窗沿,扑到罗颂怀里。
杨梦一别无他法,只能再次奔逃。
第198章 罗颂找不到杨梦一了
芯姐知道的故事版本远比赵红敏和萍姐的要详尽。
许是年龄更近的缘故, 又或者是对方也曾经历过类似的艰难选择,杨梦一对着芯姐,更能倾诉得毫无保留。
赵红敏二人只知晓个大概, 但芯姐却几乎见证了她恋情中的所有转折时刻。
但和萍姐她们一样,芯姐即便知道了, 也从不多说什么。
可她也有自己的疑惑, 并且忍不住问出了口。
“一定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杨梦一一怔, 这个问题她想过无数回,但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可了然于心的答案就在嘴边, 她还是说得很艰难。
“罗是很执着的人。”
“只有将她所有的希望都一一夷平, 才……”她苦笑, “而这件事,或者说所有跟我有关的事,即便清楚明白可能性为零了,她都还是有可能不会放手。”
“只有把事情做绝了, 才……”她的脊背随着话音渐弱而缓缓佝下,后面的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她咬着唇, 好一会儿后, 深呼吸数回,才勉强找回声音,“我没有这么多时间了,也不想再拖了。”
“就算把一切都摊开来说,也只会让现状更胶着。”
“这一年来,她就是这样困在我和她爸妈之间的。”
杨梦一说得艰涩, 自觉像一个复盘犯罪的凶徒。
她想, 或许杜银凤突然的死讯对自己还是造成了一定冲击吧。
无论是不是以死亡的方式消失,但消失本身就意味着翻篇。
揭过这一页, 罗颂还是那个里外满分、为人称赞的好女儿、好律师,而自己也终于如多年前隐秘期盼过的那样,踏上曾经只能在课本里看到的遥远之地。
杨梦一自我安慰着,可脸上的悲伤却不减分毫,
芯姐看着她,便也不再问了。
讲到底,她是成年人了,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她尊重她。
芯姐明白难过是必然的,她也曾经历过,但总会过去的。
失意得意、落寞辉煌,都会被不断流逝的时间强行抹去,生活总在前进。
可芯姐还是会不时对杨梦一投去担忧的目光。
而杨梦一偶尔捕捉到了也只是笑笑。
这样的关心她并不陌生,萍姐赵红敏,甚至是每周仅来理发店里摆一天摊的小徐,都会惊讶于她的憔悴,继而嘘寒问暖。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说自己很好,然后再有来有往地礼貌地,反过来安慰这些忧心忡忡的人。
可大多数时候,她一张嘴,却哑了声。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什么都想说,也无话可说。
她们的故事不会再往下延续,听起来也不过是再平凡庸俗不过的爱情悲剧。
既然分离的结局无法改变,那便不必再谈了。
而且每一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每一份欲言又止的关心,都会让她更加难受。
对于杨梦一而言,故事的起承转合都是透明的。
罗志远发病时唯一一个旁观者是她,元旦日接到宋文丽电话的人是她,就连目睹罗颂日渐枯竭的人也是她。
她清晰知道是哪个细节导致了方向的偏离,但她同样清楚罗颂对大多数崩坏的细节都一无所知。
于罗颂而言,故事是另一个版本,是她突然的变脸,是猝不及防的坠落。
她尚且能得到朋友们的安慰,可罗颂呢?
明明始作俑者是自己,但最苦涩的果却要由罗颂吞下,杨梦一哪怕只是稍稍思及此,都会心脏骤疼。
她只能逼着自己放空大脑,不要想罗颂,不要想对方有多心碎与憔悴,不要因臣服于心软与愧疚而前功尽弃,再把她们都拖回旧日旋涡中。
然而不思比苦思难得多,每一次思恋的阻截,都耗尽杨梦一所有心力。
她急需其他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好,拉开自己的注意力。
“还是联系不上莎莎吗?”
在第不知几次感受到芯姐的目光时,杨梦一忽然扭头,迎着对方的视线,岔出其他话题。
芯姐对她的意图毫无所觉,但这个话题还是成功地噎住了她。
她的身体不甚明显地一滞,目光随即飘开,低头望向手中挂到一半的衣服,“嗯”了一声。
杨梦一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回避,她原只是想撇开话题,但事关朋友,到底还是挂心的。
这会儿两人独处于安静的酒店房中,房中柔和又明亮灯光几乎能将强迫所有隐瞒现形。
实际上,之前每回提到莎莎,芯姐都隐隐不妥,只是从前自己没有过多注意,杨梦一第一次将所有蛛丝马迹串连成线。
她蹙眉,视线不移,直直落在芯姐的侧脸上,“莎莎怎么了吗?”
芯姐也终于抬头回望,嘴一张,一声叹气却先出来了,“我担心……她是不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杨梦一就瞪大了眼,尽管心中已经对所谓“东西”有了肯定的猜想,却还是止不住震惊,“什么?”
芯姐面色的凝重,就连房内柔和的黄光也无法驱散半分,“我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知道。”
“你还记得元旦之前,你去找她那回,拍了张照片发群里了吗。”芯姐犹豫着,“那种气色,很不妥。”
她接着道,“所以,我……给阿文打了电话。”
“他说他不是特别清楚,但是隐约听说莎莎这几个月来跟沐色那边的人走得很近。”一句话说完,芯姐的脸色更难看了。
杨梦一一听这名字,心头就蓦然一紧。
沐色是祁平欢爱场中的后起之秀,背后的老板似乎大有来头。
它开业不过半年就打响名气了,但走的却不是什么正道,只要钱给够,所有见不得光的欲念都能在里头得到满足。
虽然听起来像五十步笑百步,但与之相比,金玉宫简直算是清水池了。
可一天没见到人,一天就不能下定论,杨梦一只牵起嘴角,勉强笑笑,“可能就是我们多心了而已……”
在芯姐的凝视中,她一句话越说声越小。
突然暴瘦、畏寒、消失、沐色,这几样东西单拎出来都说明不了什么,但组合在一起,指向就很明确了。
芯姐叹道:“先找到人再说吧。”
但祖国禁毒力度之大,让毒品几乎要成为国人基因中的禁令。
禁赌教育贯穿始终,让大家对毒品二字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与恐惧。
杨梦一怎么也无法想象它跟自己的朋友扯上关系,因此尽管只是猜测,却依然让她难以消化。
她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见她脸上的愁色不减反增,芯姐便再次绕开了话。
“你别操心这些了。”她扔下手里的衣服,“具体什么时候走,定下来了吗?”
“下个月底,二十九号。”杨梦一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来。
芯姐转转眼珠子,稍一算,惊讶道:“那很快了。去多久啊?”
“这个还不确定,但保守估计要两年以上。”
“啊!”芯姐皱眉,“那接下来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吗?”
见对方有些难过,杨梦一笑:“中途可以回来的呀!不过好像来回机票的报销一年好像只能申请一次而已。”
“没事儿!”听到这话,失落统统消散,芯姐眼睛猛地一亮,“姐姐有钱,姐姐给你买机票!”
杨梦一露出了谈话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弯着眼,“好。”
但罗颂笑不出。
她找不到杨梦一了。
杨梦一消失得彻底,没留下一点痕迹。
罗颂顾不上难堪,给所以她知道的杨梦一的朋友打电话,其实也不过五六个而已。
小心翼翼地从外人那探听爱人的近况大概是很卑微的吧,可这都比不上一次次无功而返堆叠的失落和恐慌。
她该知道的,当杨梦一真的想躲一个人,她是真的会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她就是这样敏捷谨慎地躲开了杜银凤,而现在……也躲开了她。
罗颂觉得自己要疯了。
白天在写字楼里做个一丝不苟的专业高效的律师,但到了晚上,她就会化回原形,成为一条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日复一日,在日升月落中,她在两种角色之间交替切换。
罗颂平静如常外表下的灵魂,已经布满裂痕了,蛛网一样的缝隙,随着日子推移越发狰狞可怕,像是有什么鬼物会从其中蹿出,又像是会将她一整个吞没。
但罗颂只抖着手,用力将自己拢在一起,希望能消弭裂缝。
她不能碎,至少不能在与杨梦一重逢前碎掉,对方不会喜欢碎掉的自己的。
只要杨梦一对她笑笑,再抱抱她,所有的罅隙都会自然而然弥合的,无论那些裂痕是存在于她身上,还是她们之间。
罗颂临深履薄,从她的情绪、精神到身体,都一刻不敢松懈地将一切维持成再正常不过的状态。
她耐心十足,对每一个人微笑,工作从不出错。
她记得下楼扔垃圾的时候要把房东门口的垃圾袋带上,每天都巡视一遍房子,确保每一样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她失眠,但会在十二点钟准时上床躺着,又在次日闹钟响起时立即睁眼。
她的烟越抽越多,但会在每一根烟燃尽后往嘴里喷口喷,直到再闻不出尼古丁的痕迹,罩着一身寒气从阳台进来时,她的舌头往往都失了味觉,又干又涩。
她整个人成了一根绷直的线,已经到达无法多承受丁点外力的极限。
但最终,让一切崩盘的重量,还是杨梦一亲自压下的。
第199章 没有杨梦一的家
担忧惊惶沮丧无措愤怒。
罗颂像被扔到了情绪的染缸中, 里头的液体浑浊黏稠发黑腥臭,一呼一吸间都染上绝望的味道。
工作也不再是她的安全区。
相比于将繁杂的情绪抽离出来,安置在办公桌侧, 罗颂觉得更像是自己的灵魂被抽离,塞在了办公桌下, 只一具会眨眼会说话的躯体在看文件敲键盘。
偏生她站在钢丝线上, 却还能将按点按时甚至超额出色地完成每一项任务。
除了她自己, 没人知道她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遥遥无期的等待与遍寻不得的迷惘太叫人煎熬,罗颂每一天都咬着牙, 也还是快撑不下去了。
以至于杨梦一的电话突然而至时, 她失神地望着屏幕上闪动的字眼, 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那是三月中旬的一天。
罗颂失态地猛然起身,在同事惊愕的目光中语速极快地连连道歉,又抓着手机跑到门外,才抖着手点下了绿色按钮。
日夜思念的声音只吐出一声“喂”, 就让罗颂几欲落泪。
但办公室外也有人往来,罗颂按住跳到几乎要爆炸的心脏, 抓着对方的尾音, 紧接着道:“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
她的声音里挤满慌乱急切,连带着步伐也凌乱起来,等不及电梯从一楼升至七楼,撞开消防通道的门就往下跑。
通道里出来摸鱼抽烟玩手机的人被突兀的声响吓了一跳,还没细瞧, 罗颂就已经飞快掠过, 连残影也不留半分。
杨梦一屏着气没说话,只听着手机里又急又重的脚步声, 拇指无意识又用力地抠住食指指节。
终于跑到一楼外时,罗颂的呼吸和心一样乱糟糟。
但她什么都来不及整理,怕杨梦一的耐心再多撑不了一秒般,只吞了口口水后就忙不迭开口,“还在吗?你还在吗?”
她的声线因剧烈运动而扑簌,但无端显出祈求的低微。
杨梦一定了定心神,无声地深呼吸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过一个字,罗颂就再抑制不住地笑了,只是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酸得很,酸得撑不住她的狂喜,酸得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哭。
沙漠里濒临渴死的人忽然望见绿洲是什么感受,这一刻,她再清楚不过了。
积攒许久的话统统挤到嘴边,唇瓣和牙关被挤到震颤,罗颂试图择出杨梦一最喜欢的一句,但怎么也选不出。
她犹豫又着急,却只喃喃地唤了一声“学姐”。
缱绻又依恋的低喃本该叫人沉沦,但杨梦一只迅速从恍神中拔离。
“东西我都拿走了。”她的声音平稳温和,丝毫不被眼中翻涌的情绪所影响。
“什么?”罗颂怔愣一问,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杨梦一回家了——回过她们的家了。
她将将缓和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听起来像破洞的飘摇的风筝。
杨梦一将电话那头的每一缕声响都听得仔细,但她今天的这通电话,真的只是为了做最后交代的。
她平静地接着道:“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也已经跟房东说了,下个月起我个人不租了。签合同的时候也只签了一年,所以押金可以退回。退房的时候我不方便来整理打扫,所以那钱你拿着,要麻烦你费心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东西遗漏在那,你直接处理掉就好。”
杨梦一话说得慢条斯理,带着残忍的冷静和不容置喙。
罗颂睁着眼,定定站立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抬头望了望太阳,像是奇怪为什么这会儿日头正盛,但自己却遍体生寒。
听筒里传出的温柔嗓音,来自于罗颂最爱的人。
同样一张嘴,曾经在无数个亲密时分说出饱含爱意的情话,但现在却像掐在她颈间的鬼手。
原来绿洲不是绿洲,只是一片海市蜃楼。
杨梦一和平地清晰地一条条交代好,可罗颂耳中只有嗡嗡声,是大脑在徒劳地抵御伤害。
公式的客套的流程都走完后,杨梦一也没再说话。
沉默叫人窒息,仿佛能顺着电子讯号,捂住杨梦一的口鼻。
又过了一会,她才又终于出声,只唤了罗颂一声,却是为了确认自己冷酷的话全部都被成功接收。
“那我呢?”这么多日以来强装的冷静统统化为烟尘,罗颂的脆弱再压不住。
她的声音也碎成不连贯的片段,“杨梦一,你也不要我了吗?”
不长的问句里夹杂着哽咽,那呜咽声很轻,几乎让杨梦一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隔着电话的两人都有些恍惚。
和其他千万对情侣一样,她们之间也有很多奇怪可爱的昵称。
平平无奇但莫名撩人心弦的“学姐”、每每听到都会让杨梦一脸热的“宝贝”、喘息情动叠颈缠绵时的“老婆”,还有许许多多寻不着出处的“小白藕”“公主”“杨盯盯”。
幼稚的爱称听起来也像“我爱你”。
可罗颂独独没有怎么喊过她的全名。
“杨梦一”三个字普通又平凡,此刻被罗颂念出来,听着却像一首离别诗。
杨梦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罗颂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电话早已被挂断,这就是杨梦一的回答。
她呆站着,怔怔地望着因长久没有操作而熄了屏的手机,好一会儿后,忽地弯下了腰。
弓着腰曲着腿,她的头颅垂得很低很低,手紧紧抓着膝盖,整个人像被某种外力强行对折,并且即将要被折断。
她的头发很久没有修剪过了,到肩长发此时在重力作用下凌乱地垂晃着,有几缕挂在她的耳边,遮住一半的侧脸,露出的咬肌因用力而鼓起。
这个点,写字楼外行人寥寥,只玻璃墙内不时探出疑惑的目光。
大抵是她突兀又怪异得太过扎眼,不多时,门内保安便匆匆行至她身旁,低声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助。
“没有”“我没事。”“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可以的。”“你去忙吧。”
将肉攥得发疼,罗颂才勉强捂下所有的颤栗,一边用脆如蝉翼的平静声音回话,一边一分分一厘厘地缓慢支起身子。
她的脸色很差,像新髹的白墙,惨淡得扎眼,看得保安心底发慌,害怕下一秒就要叫救护车,以及随之而来的大批书面报告工作。
但对方坚持,保安也只能收回不多的关心,走回门内站定时,还一直留心着她的动静。
罗颂没能完全直起身子,方才勉为其难的礼貌应付只让她更难受了。
她依旧撑着膝盖,耀目阳光刺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只觉得头痛欲裂,几欲作呕。
罗颂的目光落在腕间的表上,这会是五点三十六分,距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喘着粗气,她艰难地撑直腰背,咽下反胃的不适,像被施了石化诅咒的人,抓着最后的时间,呆钝地试着挪动双腿。
在接下来的五十四分钟里,她还必须好好扮演律师的角色。
她必须得撑住,撑到下班,撑到走进家门。
这段时间,即便杨梦一无影无声,但那间小小的房子里的所有与她相关的零碎物什都在替她抚慰着罗颂。
那是这一年多来一点点添置起来的属于她俩的家。
只要家还在,她总会回来的。
罗颂想,说不定等自己回去时,厨房里就有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孩,在一片氤氲热气中,转头对她笑。
方才这通电话,连带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会被眉眼温润的女孩挥散。
这听起来不切实际又可笑,却是罗颂此刻唯一的氧气来源。
她忍着脑袋似被尖头锤凿琢一般的锐痛,咬着牙,将面上的哀色通通收进心里,迟缓地一步步走向大楼。
但罗颂最后的期冀也落空了。
春分未至,这一天依旧昼短夜长,罗颂到家时,天边只余夕晖残影,那光太微弱,等同于无。
她觉得自己的手心里都是汗,所以才有些握不住钥匙,也对不上孔洞。
她将钥匙腾到左手,右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却发现宽大微糙的掌心内其实一片干燥,只是太冷了,冷得像被冰水浸湿了,才给了她濡湿的错觉。
罗颂喉头滑动,咽了口口水,吞咽动作扯痛脑袋里的某条神经,让她不自觉皱眉。
金属钥匙碰撞的脆响停下,推开的门內一片漆黑。
或许杨梦一只是没开灯而已,她想。
侥幸心危如累卵,但至少撑住罗颂摇摇欲坠的身子,让她顺利进到门内。
黑暗中,阖上两道门后,罗颂将手放在了灯的开关上。
在短短几秒里,她试图祈祷,希望揿下开关后,一切如常。
但也是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没能在妈妈拜神时记下哪怕一句佛语,也理不清这个时候向哪位神明许愿更合适。
绝望像是终于找到合适的理由冒头,不管不顾地淹没了她,浓烈且不可抵挡。
其实只要不按下开关,容器里的猫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还活着。
但罗颂还是摁下去了。
光明随之洒落,照亮一室无人的寂寥。
第200章 分得彻底了
杨梦一收拾得干净又彻底。
罗颂顾不上换鞋, 只机械地挪动步子,走至房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掩着的柜门都打开细细查看。
每一处的细微差别都无所遁形, 一圈下来,她几乎要痛恨自己的好记性。
鞋柜里和衣柜都空了一半, 衣通上荡着一堆空衣架, 从前挤到溢出的书架此刻还能再塞进十来本书, 化妆台面空荡无物,冰柜门上少了两个冰箱贴, 罗颂苦思许久, 才想起其中一个是多年前圣诞节时在西西弗买的窗花冰箱贴, 而另一只,是在北京陶瓷店里买的,她说很像杨梦一的猫儿冰箱贴。
但说是彻底,其实也不太准确。
所有同居后一起添置的物件, 那些杨梦一最常用的漂亮餐具、阳台上的烛台灯、沙发上的毛绒抱枕、展示柜上的麦色手冲壶套装,以及其余她很喜欢的小玩意儿, 她统统没拿走。
她只是明明白白地与和罗颂相关的一切彻底割席。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罗颂, 她不要她了。
罗颂曾看到国外的一篇报道,说一只松鼠在发现自己辛苦囤积一年用以过冬的存粮被人类清空后,绝望自杀。
她当时只觉得滑稽,心想这不过是自视甚高的人类的过度解读,松鼠聪明,会分散储存食物, 哪儿可能因一处粮仓被毁就心死自绝, 这大抵只是一场被人类铺染悲情色彩的意外死亡罢了。
可现在,她却觉得滑稽的或许是自己, 她怎么知道那粮仓是否是小松鼠最后仅存的希望呢。
所有生之希望被毁尽,那么下一个被毁灭的,也只有无望者自己了。
但罗颂不是松鼠,即便屋内井然有序的一切落在她眼中和断壁残垣没有区别,她也不会自杀。
她只是走到阳台,想点燃一根烟。
风有些太大了,吹灭砂轮打火机的火苗,也吹得她浑身颤抖。
她着了魔似的,执拗地站在原地,迎着风,一遍又一遍碾动砂轮,可滑到她拇指生疼,也没燃起一支烟。
罗颂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不是这段时间发生地一切是梦,而是杨梦一出现在她生命中,本就如梦一场。
如今,远处有虚幻人影,手执铜铃轻轻摇动,对她说,梦该醒了。
杨梦一离开那天,天气很好。
天空碧蓝一片,万里无云,干净得显出几分好脾气,是宽容得允许一切悲欢离合故事发生的好天。
只有芯姐和萍姐来为她送行。
大家都没怎么为离别将至而悲伤,因为总有再见面的一天,只是眉眼间,仍带着粘连的不舍。
但说出口,她们只叮嘱她注意安全,保重身体,说想回家就随时回来。
杨梦一笑着说好。
办理托运后,她最后抱了抱她们,转身独自朝安检处走去。
候机时,杨梦一拿出手机,上面有好几条赵红敏的消息,她祝她一路平安,说房子的事不用挂心,要是有合适的价格和合适的买家,她会告诉她的。
杨梦一动动手指,回了一句谢谢,也叮嘱她要保重。
赵红敏大抵正忙着,没有立即回复。
杨梦一等了一会儿,便退出聊天页面,但她似是有些出神,一双眼定定落在屏幕上,可直至它因久没操作而熄灭,她也没有动作。
她没有注销手机号,因为有很多账号跟这个号码绑定,哪怕人在国外,偶尔也还需要接收验证码。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吧,但她不能细想。
忽地,广播响起,提醒她该登机了。
杨梦一干脆地起身,将手机塞进兜里,背着包,走到队伍末端。
待终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周围围绕的同一航次的乘客有着各色肤色,杨梦一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恍惚感。
飞机起飞时的失重感依旧让她有些紧张,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的耳朵胀胀鼓鼓,所有声音都像隔了层膜,。
然而这次没有会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的人,所以她一直紧紧抓着座椅扶手。
等飞机升至平流层,空乘人员开始走动,有乘客打下小桌板,繁杂声音像是忽然被收拢,投回到了这架飞机上。
不适感渐渐减退,但杨梦一的心跳却并未和缓。
她敛着眼,抿起唇,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样,从衣兜里拿出手机。
飞行模式下的手机不会再进出任何新消息,即便她误触什么,也不必惊忧。
她点开了罗颂的聊天框,对方头像旁红色数字之大让她唇瓣不可察地抖了抖。
消息的涌入如大坝决堤,铺天盖地而来,她屏着气,一条条回看。
她划得很慢,像怕错过任何一个字那样仔细地盯看。
消息实在是多,所以她看了很久,但再多的消息也有尽头。
等划到尽头,杨梦一卸了力一般松开手机,整个人往后,窝在了座椅上。
她阖上眼,回味对方字里行间的爱意,以及随之衍生的绝望。
杨梦一想,她才没有罗颂说的那么好,也并不值得被她这样爱。
她从乌长逃到祁平,从市内躲到边陲龙西,现在,又怯懦慌忙地跑到德国,抛下所有挂念她和她挂念的人。
从前两人遐想他日到外国领证时,自己说才不要第一次出国就是为了和某人绑定终身,这会儿再回望,倒像是一句谶语。
一语成谶,她第一次出国,是为了躲开罗颂,她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而已。
痛苦悲伤,歉疚羞愧,迷茫恍惚。
万里高空之上,杨梦一终于可以放任所有情绪的泛滥,也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罗颂了。
然而,一切已成定局。
可赤祼祼的定局在罗颂这也是滞后的。
她不知道那个下午的那通电话是她俩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不知道那场几乎将她敲碎的对峙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杨梦一决绝地抹去了家中属于她的痕迹,罗颂也始终盲目地不懈地寻找着她的爱人。
消息一条条地发,电话一通通地打,她甚至难得地抛下理智,在杨梦一公司楼下等她。
可从太阳悬空等到夜色稠浓,眼巴巴的她也没等到想见的人。
除此之外,每隔几天,她便去杨梦一的朋友那打听消息。
她知道自己的卑微很可笑,也明白自己的打扰很无礼,因此尽管声音被电子讯号压缩得有些失真,她的声音中,卑微之色依旧明显。
可她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大抵是不忍心见她徒劳忙活,最后芯姐在她打来电话时,告诉了她杨梦一离开的消息。
电话那头的罗颂忽然就失了声。
约莫两秒后,芯姐听到两声短促的从喉咙间挤出的无意义声符,之后重归死寂。
芯姐也没有说话,只听着听筒里急促的呼吸,像拖着铁链行过泥泞那样重重地传来,浑浊且滞重。
原来痛苦到了极致,就连气声也能让听者感同身受。
芯姐不忍心再听下去了,主动挂断了电话。
秦珍羽是很久之后才得知杨梦一的离开。
说来只是一次很寻常的邀约,她问罗颂周末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出去玩,而罗颂沉默良久。
若不是粗粗沉沉的呼吸声仍在,她几乎要以为对方掉线了。
秦珍羽刚想嘻嘻笑笑说些什么,就听到一句“她走了”。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让秦珍羽呆住了,又或许是让她不知作何反应的是罗颂的声音。
她试图找到一个最准确的词来形容她的声音,然而遍寻无果。
那声音仿佛翻山越岭而来,* 爬了很久,走得很累,所以从唇舌间探出时才这样无力,还带着不甚明显的颤抖。
秦珍羽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罗颂便平静地说她们分手了,平静得让她以为方才罗颂话里的脆弱都是她的一场错觉。
但这一句接一句的话还是让秦珍羽懵了,下意识想让对方别开玩笑了,但她也知道罗颂绝不会拿这种事情说笑。
秦珍羽惊讶无言,罗颂也没有再说话,电话里一时只有两道错了拍的呼吸,一道沉,一道急。
脑子里转过千百思绪,秦珍羽越想越急,终于张嘴,想问一句“你还好吗”,又很快反应过来压根就没有问这话的必要。
于是,话头一转,她只小心地问:“那咱俩要不见个面吧?”
可罗颂拒绝了,说等她整理好再见面。
秦珍羽咽下到嘴边的话,忍住担忧与心焦,挑起音调,刻意轻松地说:“那要快一点,别让我等太久了。”
她没提旁的,更没提杨梦一。
罗颂最后说好。
可罗颂好吗?
她一点也不好。
挂了电话后的她,比之前更不好,
她拢共没说几句话,但每一句话,她都说得艰辛,是闭着眼咬紧牙,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鼓起的艰辛。
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她心上挖走了一块肉。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杨梦一的离开。
罗颂一直无法相信分手的事实,也不能想象有一天要以“前任”二字代称杨梦一。
可今天,在挚交老友面前,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切。
可即便不承认又能怎样呢,她甚至连杨梦一在哪儿都不知道。
天远地大,她找不到她了。
黄粱一梦,就此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