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小秦勇闯罗颂家
临近十一点, 两人踏上地铁,估摸着到围村正好是十二点前后。
她们没吃早餐,也都没什么胃口。
宋文丽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 但这是罗颂出柜后,她第一次去她们家吃饭, 大概也不太敢放开吃。
想着, 秦珍羽心里头就有些虚, 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但好在,一顿午饭算是无惊无险地结束了。
只是终于把罗颂从家里拐到球场时, 秦珍羽还是觉得自己像从高压锅里逃出来的一块嫩豆腐。
宋文丽和罗志远的怒火没有烧到秦珍羽身上, 尽管拍毕业照的那天, 他们就知道女儿的这个发小大抵很早以前就知情了。
但他们待她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见她第一眼依旧是笑笑说“珍羽来啦”。
可秦珍羽依旧觉得不自在,每每低头扒饭时,似乎老有一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
而她的感觉其实没有出错。
在一切暴露于日光之下后, 宋文丽不止一次想到和女儿形影不离的她。
她曾将她俩这些年相处的种种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数不清的证据表明她俩极大概率只是单纯的好朋友, 才终于放下警惕。
可答案是理性思考的来的, 而人大多数时候都被感性支配着,所以宋文丽总忍不住瞥望,又在一次次探查中将心压得更实。
宋文丽原就挺喜欢秦珍羽这小姑娘的。
她甚至想过,珍羽这么好的孩子,和罗颂玩了十几年,两人间也没生出什么荒诞情谊, 便越发肯定是杨梦一的出现导致了罗颂的异常。
每回七弯八拐后, 得偿所愿地将罪责归咎于外人身上时,宋文丽的心情总会诡异地好上几分。
事实上, 杨梦一这个人的存在在宋文丽看来就已经是一种罪过了。
哪怕是另一块大洲上的一场小飓风,只要她想,她都能在一番诡思后,将杨梦一钉在罪魁祸首的耻辱柱上。
但秦珍羽看不透宋文丽的想法,她只无端觉得周身不自在,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已经在想如何逃出生天了。
她想过和从前一样,一吃完饭就将罗颂拉回房里看电影,可一来,这项娱乐活动放在这特殊时期,倒无丝有线,怕叫宋文丽生疑,二来,是罗颂从站在院门口起,就怪异得很。
秦珍羽几乎没有见过这样拘谨无措的罗颂。
她已经尽可能将异样藏得深些,只是不时的吞咽与飘忽的瞟望,还有屈指可数的说话次数都暴露了一切。
违和感太重,以至于秦珍羽很无厘头地想,自己或许正处在一场以罗颂家为参考设计而成的游戏中。
围坐在一块的这家人,只是和她记忆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NPC而已,冷冰冰且生硬至极。
但秦珍羽还是很给面子地往肚子里塞下尽可能多的饭菜,还不忘对宋文丽卖乖两句“厨艺太好了”,成功讨得长辈一笑。
她虽然看起来不着调,可必要时候还是很能顶事的。
从罗颂口中,她知道了宋文丽不轻易示人的迂腐老朽的那一面,知道她的父母内外亲疏分明,知道他们有多看重家丑不可外扬。
作为被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作为“难得”知悉全部内情的第三方,秦珍羽有预感——未来的某一天,或许自己会成为罗颂和她父母之间沟通的一座桥梁。
饭后,秦珍羽坐在沙发边上,跟宋文丽和罗志远一同看电视。
这事以前她也干过,只是这回尤其不自在。
罗颂刚洗完碗,从厨房走出来,一直分神留意那边动静的秦珍羽逮住她出现的瞬间,故意嚷嚷说好久没打球了,让罗颂陪她去打一把。
说完,她才转头笑嘻嘻问宋文丽:“可以吗?丽姨。”
秦珍羽语气亲昵,眉眼含笑,让宋文丽不由得一怔,想起女儿也曾很多次如她这般向自己撒娇。
她人还没回过神来,表情却不自觉温和许多,只说:“看你们啦。”
秦珍羽一下就蹦起来,往楼梯跑去,路过罗颂时伸手拽住她,“借我套球服哈!”
两人噔噔噔就爬上二楼,进了房。
待确定跑出长辈的视线范围了,秦珍羽才长嘘一口气,却还不敢十分放松,“你要不赶紧洗个澡?洗完咱出去!”
“你昨晚一直说什么‘不干净不能上床’之类的。”见罗颂目光疑惑,她又解释,“还死活不肯换我的衣服。”
“昨晚我把被子扔给你的时候,我都心疼那鹅绒被芯了。”她撇撇嘴,“你一身烟酒味。”
“而且,”秦珍羽面露嫌弃,“除臭喷雾和香水真的没有一点用,现在你身上又香又臭的。”
罗颂:……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珍羽穿着件厚外套睡觉。
“那你等我一下。”罗颂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罗颂没洗头,只简单冲澡就出来了。
抱着刚换下的衣服,她鬼使神差地低头闻了闻,表情扭曲一瞬,随后改将衣服握在手上,离自己越远越好。
“洗完了?”秦珍羽正玩着手机,见她进来,便站了起来,“走吧走吧。”
“你不是说要换套球服?”罗颂站在衣柜前动作一顿,困惑问道。
“借口而已啦大哥。”秦珍羽两手一摊,“不然我还要在下面陪你爸妈一起看电视哦!”
罗颂了然。
等两人抱着篮球下楼时,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这是秦珍羽第一次在罗颂家感觉到冷清。
以往这个点,宋文丽总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犯了困,才进屋小憩片刻。
有时,秦珍羽自己下楼拿饮料零食,宋文丽看到了,总招呼她多拿点,但最后都会补上一句“多喝水,别上火了”。
她对罗颂家很熟悉,对她的父母也很熟。
和自己装潢精良大气的家相比,罗颂家不算很大,也是二十多年前的装修风格,往好了说是中式复古,但也有人解读为老旧。
可秦珍羽很喜欢,喜欢一家人多年的生活痕迹被宋文丽收拾得整齐干净,喜欢罗颂的爸妈总是亲热和睦,喜欢房子小小却满是烟火与爱。
可这会儿,人心散了,房子就失了灵魂。
花砖地板和白墙都储着寒气,也分不清是不是全由被冬季的东北风刮来的,只知道人在这屋里如何坐卧走动,都觉得冷。
而路过罗颂爸妈的房间时,见门关着,秦珍羽下意识放轻脚步。
她扭头看了罗颂一眼,对方脸上是被冷待久了的习以为常。
注意到秦珍羽的视线,罗颂朝她笑了笑。
出了门,两人也没有说话,直到走到小路路口,她们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元旦日,刚过饭点,文化广场就已经聚满了人。
有老头们叼着烟,围坐成圈,在太阳底下打扑克,身旁放着一把零钞;有或年轻或年老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坐在草丛边的长椅上嗑瓜子聊天;更有数不清的孩子在人群间窜跑追闹,不时因为犯规没犯规之类的小事跟小伙伴大声争执,很快又重归于好。
而球场最吃香,半边场能挤十来个人。
罗颂两人粗略看着,没瞧见从前在这的几个老面孔,场上是比当时的她们更小些的孩子,最大的估计也就是高中生,穿着祁平校服,每进一个球都会露出青稚恣意的笑。
他们吵吵嚷嚷地嬉笑,和从前的她们并无二致。
但秦珍羽望着,却生平第一次生出踌躇,不知该如何加入赛场。
她偏头看向罗颂,“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看他们都觉得好小好小,感觉搭话都像破次元一样奇怪。”
“那还打吗?”罗颂只问。
“算了,”秦珍羽有些泄气,“不打了,去喝杯东西吧。”
罗颂撩起眼皮看她。
“饮料!喝饮料!”秦珍羽嘟囔,“你喝酒菜又不是我的锅。”
今天是法定节假日,上班上学的统统放假,哪哪儿都是人。
罗颂和秦珍羽也不挑剔,干脆找个近点的店坐坐就算了,还省些脚步功夫。
但围村附近没什么饮料店,多得是简陋邋遢只做外送的外卖小店。
她俩在手机上找了一圈,才看到附近一家小学边上似乎开了间奶茶店。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迈步走了。
店是新店,新到大众点评上都还没开分,只挂了张随手拍摄的门头图。
实地一看,这装潢和餐品看起来都很塑料廉价,店内充溢着一股油炸味儿。
但两人不挑是真不挑,甚至可以说,她们早已习惯这样简陋的苍蝇小馆。
祁平的繁华没太能照顾到地处偏远的龙西,从以前到现在,工厂依旧是盘踞于此的最庞大沉默的巨兽。
受制于当地经济水平,她们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什么真正高级精致的东西的影子。
而这和有钱没钱并无太多关系,就算是零花钱向来多得让同龄人眼热的秦珍羽,也没少吃路边摊。
她们的骨子里都带有随遇而安的市井气息,即使已经二十多岁了,这点依旧不会变,只是不那么明显了。
两人神态自若地在柜台点单,两杯饮料和一份甘梅地瓜条。
店内有分不清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的熊孩子霸着插座、捧着手机玩得入迷,不时叽哇乱叫。
点完单,她俩就走到店门口的外摆区,打量着该挑哪张桌子。
外摆区四五张桌子,其中一张坐了一圈应该是高中生的男孩,一个个叼着烟,坐姿带着刻意的豪放,句句话都习惯性在前缀加上脏字。
秦珍羽和罗颂瞧着他们盲目装大人的努力模样就想笑。
罗颂直接将空桌子挪到上风向处离他们远远的地儿摆定,秦珍羽拖了两张椅子跟过去放好,两人这才安心坐下。
第182章 闲聊局
“您每周六就是这样过的啊?”一坐下, 秦珍羽就迫不及待将憋了半天的疑惑问出。
罗颂听了却笑,“今天已经好很多了,有你在, 他们还主动说话了。”
“我去……这不就是冷暴力吗?”秦珍羽一脸讪讪,“我就呆了一顿饭的时间, 人都要蔫了。”
她朝罗颂举起大拇指, “你厉害, 真的。”
“不然能怎么办,亲爸亲妈啊。”罗颂伸直了腿, 腰往椅背上靠, “而且我还指望着哪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铁杵磨成针,给他俩磨松口。”
秦珍羽抿着嘴,话绕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心想还是别给老友泼冷水了。
“你家梦一知道这情况吗?”
罗颂瞥她一眼, 眼神中明晃晃写着“废话”俩字。
“也是,这咋瞒得住。”秦珍羽叹气, “我看你瘦了至少得有十斤吧。”
“不知道, ”罗颂摇头,“没称过。”
秦珍羽忽地想起方才过来时,路过一药店,门口就有体重秤。
她指着来时方向,“待会去称一下?”
“都行。”罗颂无有不可,随意应下。
提到杨梦一, 秦珍羽就可有话聊了, “梦一啥时候回来啊?”
罗颂将手指交叉,靠放在小腹前, “明天的飞机,算算时间,应该八点左右到家。”
“哦……”以常规问题开了口后,秦珍羽显然有更想聊的话题,“那个……你们还好吗?”
“还行,”罗颂蜷了蜷手指,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杨梦一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那幕。
“应该还行。”她重复。
秦珍羽立马抓住她话里的犹豫,“什么叫应该啊。”
她坐直,身子往罗颂那倾,“我早就想问了,你俩看着太不对劲了,平时秤不离砣的,结果……”
她话说到一半,被过来上餐的老板打断了,一堆话噎在喉咙。
罗颂很淡定,没管她憋得脸都要紫了,甚至还对老板道了声谢,将秦珍羽的奶茶推了过去后,又拿起自己的那杯。
好不容易等到老板走远了,秦珍羽正想继续刚刚的话题,就被罗颂“啪”地戳吸管的声音堵了一下。
她不死心,但罗颂又把另一根吸管直接递到她面前了,她便翻了个白眼,“你别岔话。”
罗颂干脆将吸管的透明塑料膜撕了,又将吸管给她正正好插到杯口中央,把整杯饮料怼到她面前,随后笑笑,“换个话题。”
“不是,你这人怎么……”秦珍羽士气昂扬地开口,又在罗颂的微笑凝视下越说越小声,最后不甘地认怂。
但忿忿只在她心中转悠一圈,就变成了一声叹息,“你们要好好的哦……”
罗颂轻轻应了一声。
见她不再揪着杨梦一的话题不放,罗颂才收回视线,随手端起自己的奶茶喝了两口,结果却被甜到皱眉。
她兴致缺缺地将奶茶推到一边,捡起方才撕下的吸管纸,在手上来来回回折叠。
她垂眉敛目,像是多专注于手中的小玩意儿一般,但心底却并不平静。
其实,相比于被问到自己不愿意回答的问题,罗颂更害怕面对那些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一句最简单的“你们怎么了”。
她也很想知道她们最近到底怎么了,但她毫无头绪。
“这味道好让人怀念啊!”秦珍羽强势打断罗颂的愁思。
她刚嘬一口,眼睛就亮了,随后狠狠吸上一大口,连着杯底黏糊的珍珠一同纳入口中,此刻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喝起来跟小学时候喝的那种什么……嘶……什么来着……”
秦珍羽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转给手里的奶茶了,这会儿皱着眉,一副不想出答案不罢休的模样。
“就是那个……奶茶粉冲出来的奶茶……”近在咫尺的答案让她抓心挠肺。
闻言,罗颂咂了下嘴,撇开霸道的甜味,跟着细细回想。
不多时,她略迟疑地报了个名字出来,“大口九那种?”
“对!”秦珍羽揪成团的心肝脾肺一下就舒展开了。
“就是那种假假的奶茶!但是还挺童年回忆的。”她中肯地评价道。
罗颂点头,被她这么一说倒真觉得是这个味儿,但也没再喝,随手拿起长竹签,戳起一根地瓜条。
小吃分量很大,炸得橘黄的地瓜条面铺了满满一层白色甘梅粉,罗颂抖了抖签子才将地瓜条送到嘴里。
和奶茶一样,地瓜条吃着也是中规中矩,但考虑到它的价格与份量,却还是值得一句夸,至少对于囊中羞涩的学生党来说,这家店十分友好。
她撂下竹签,双手抱于胸前,被暖洋洋的太阳晒着,难得放松下来,半眯起眼,懒懒地觑望用吸管追着珍珠跑的秦珍羽。
“你不是健身吗?还喝这些玩意儿?”她问。
秦珍羽满不在乎,“真要算来算去的话,昨晚喝的那些啤酒热量还更高。”
“健身图个身强体壮和开心嘛,太严苛可就不开心了。”她将视线从杯底仅剩的珍珠上抬起,朝罗颂龇牙笑。
罗颂没忍住,闷笑一声。
“咱今天几点回市里啊?”秦珍羽忽然问。
“怎么说也要把晚饭吃了才能走的。”罗颂说。
听到这话,秦珍羽一阵哀嚎。
“叫你别来啦。”罗颂毫无同情心地拉起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
秦珍羽不听,也不在乎形象,仍小声嚎着,将隔壁桌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罗颂瞧着只觉得更想笑了,但一番嘲笑过后,她还是给她指了条退路:“你可以先回去,我妈问的话,我就说你去找你家人吃饭去了,临时的。”
“算了。”秦珍羽虽然对晚饭心有戚戚,但义字打头,不忍留罗颂一个人在家里受冷待,于是把心一横,“不就吃顿晚饭吗,我有什么好怕的!”
罗颂见她一脸即将上前线的决绝英勇,勾起嘴角,拿起手边的奶茶跟她碰了碰杯,“谢了啊。”
“讲这些。”秦珍羽睨她一眼。
接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话题和学生时候的侃天侃地倒不大一样了。
“我们公司今年春节放假安排还没出,听老员工说,往年都放得很晚,不过开年后上班也迟些,有试过年初十都还没上班的。”她垮下眉头,“就是不知道我年终奖怎么算。”
“怎么说?”罗颂问,“是看项目还是看资历?”
“都有好像。”秦珍羽不很确定,但转念一想也没差,“看资历的话我进公司还不满一年,看项目的话目前组内的项目应该都不会在春节前结束,怎么想都觉得我是拿不到多少年终奖的了。”
“你呢?”秦珍羽越说越蔫,也问起了罗颂。
“我也不是很清楚,”罗颂耸肩,“但听说至少有一个月的工资。”
秦珍羽还未来得及羡慕,就听罗颂继续说:“不过假期卡得很严,因为法院开庭不等人,不晚放假都算不错了。”
“但祁和算挺人道的了。”罗颂回想曾在网上看到的实习律师们分享的悲苦生活,越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幸运。
“咋说?”秦珍羽对法律行业一点儿不了解,听罗颂说啥都觉得新奇,就忙追问。
罗颂便也拣着记忆中几个印象深刻的奇葩帖子说与她听,什么上下级压榨、情绪霸凌和因为焦虑而无力至极的客户的无端责骂,听得秦珍羽一脸惊悚。
她就职于互联网公司,氛围轻松得可以甩传统律所十条街,因此完全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事情。
她想了想公司里的新员工,除个别卷王以外,大家身上都有种随时撂担子不干的随意,“那不能辞职吗?不能反抗吗?”
“可以辞职,但最好别撕破脸,圈子就这么点大。”罗颂摇头,说出来的话有种不加修饰的残酷,“而且现在各行各业就业环境都不好,法律人刚进社会都要经历这番毒打的。”
秦珍羽瞪大眼,“你没有吧!”
“所以说我算幸运的了,同级之间有隐隐的竞争,但都是良性的。”她笑,“最大的毒打也是来源于莫名其妙的客户。”
“哦不对,”罗颂忽又改口,“最大的毒打来源于无止境的加班。”
“啊?加很多吗?有加班费吗?”秦珍羽眨眨眼,复又疑惑道:“可是我每次约你们出来,你都没推啊。”
“算多的吧,最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就通宵过几次了。现在每天下班都是背着电脑回家的,除非学姐的电脑在家,我才能偷懒。”罗颂咧嘴,“但有加班费,所以还能接受。”
“每次都能赴你约也不知道该说是你幸运还是我幸运,约好的日子都不会临时有事。而且一般你提前说了,我就会提前把工作搞定。”
“听起来好苦啊……”秦珍羽搓了搓手臂,夸张地打了个寒颤,“要我肯定受不住。”
“有得有失嘛。”罗颂随意道。
“那梦一一般都比你早到家哦?”秦珍羽问。
罗颂点头,“有时候她都吃完饭了我还没回到,只能把饭菜热锅里。”
“所以我能带回家的活,都不会留在办公室里做。”
方才聊到年终,她又想起春节将至,忽地开口问:“你们今年在哪过年?回外公家吗?”
“大概率是要的* ,去年没回,今年估计得回了。”秦珍羽拉下嘴角,“可是那里真的好冷,我一点都不想去。”
“大貂皮穿起来!”罗颂添乱道。
“不是出了广南就算北好吗!”秦珍羽翻了个白眼,“那还是南方!你清醒点!”
罗颂哈哈大笑。
第183章 宋文丽与杨梦一
罗颂和秦珍羽又聊了许多。
她也才知道秦国栋手上的厂子估计离倒闭不远了, 但秦珍羽信誓旦旦表示这跟她外公舅舅都没关系,纯粹是他自己经营不善的缘故。
见罗颂一脸怀疑,她也只老神在在道:“‘亏妻者百财不入, 爱妻者八方来财。’古人诚不欺我。”
听罢,罗颂没忍住笑。
直到隔壁桌的青少年起身离去, 留下塞满奶茶杯的烟头和两个空烟盒, 她俩才意识到天色不早, 也很快跟着站了起来,往罗颂家走去。
离开前, 秦珍羽最后瞥一眼那空烟盒, 摇头道:“这得是有多大的心事啊, 一下午一包。”
“不知道有没有心事,但应该挺有钱的。”罗颂看了眼那烟盒上的字,“这烟一包顶我抽的那款两包,不便宜。”
“多少?”她不太清楚烟草市场的行情。
罗颂粗略报出一个数字, 惹得秦珍羽咋舌,“现在孩子可真有钱啊。”
她惊叹的语气叫罗颂忍不住瞅她一眼, 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毕竟, 从小到大,她可是她们中零花钱最最最多的孩子啊,但她转念一想,这么有钱都没学坏,不愧是她罗颂的好朋友。
两人偕行,半道上, 秦珍羽忽地想到什么, “哦对了,北北她们问呢, 说你怎么还没通过好友申请。”
“嗯?什么好友申请?”罗颂问完就想起来了,是昨晚临走前大家嚷嚷互加微信,下回再一起喝。
但当时她喝得昏懵不清,只糊里糊涂亮出码,估计是又糊里糊涂地忽略了消息罢。
她边走边掏出手机,点进列表,果然,一溜的好友申请躺在那,于是挨个通过。
每加一个人,她便习惯性发去自我介绍:你好你好,我是罗颂。
大都静悄悄的,只一人很快回了,仿着她的句式:你好你好,我是宁淇。
没等罗颂回,她又发来消息。
宁水其:看你昨晚喝挺醉的,现酒醒了吗?还难受吗?
罗颂在记忆里翻找。
——宁淇……宁淇是那个一身纯蓝的女孩吧,看着乖巧,但脚上一双艳红色高帮帆布鞋出卖了她,更别提鞋头和鞋边用丙烯笔画成杂乱小图案。
名字和脸对上号,她才礼貌回复说谢谢关心,已经好多了。
她身边的秦珍羽眼尖,余光瞄见,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多想,只过马路时拉了她一把,让她小心看车。
罗颂偏头应好。
她本也不欲多聊,只又合宜得体地说了几句,就结束了和宁淇对话。
罗家。
宋文丽躺在床上,一个下午都没睡。
倒是罗志远扛不住,进房没多久就响起轻鼾。
夫妻俩并排躺在床上,多年来习惯男左女右,以是宋文丽一直睡在床外侧。
丈夫沉而绵长的呼吸声占据她的左耳,而她的右耳则一直专注探听着屋外的动静。
宋文丽一直清醒着,听着罗颂和秦珍羽蹑手蹑脚出门,她估算下时间,大概是一点半左右。
枕边人近三点才醒来,同样轻手轻脚地绕过她,爬下床。
随后没多久,客厅响起电磁炉煮水和瓷器碰撞的声音,想来罗志远正在泡茶,夹杂着电视开机的机械女声,但音量很快被调到极低,大概是以为她仍睡着。
房里只有宋文丽一人,她便也不再装睡,睁着眼,怔怔望向天花板。
屋里没开灯,窗帘也拉上了,因此透出一片影沉沉、烟蒙蒙,让她有些恍惚。
今天是自出事后,这一年来,家里第一次来客人。
孩子们的小心翼翼掩藏得不深,秦珍羽偷摸打量的眼神,罗颂沉默低头扒饭的样子,都叫她一回想起来就心烦意闷。
冷战并不好受,对于施受双方都是如此。
但拉锯近一年,他们都对这种折磨习以为,就像开胶的鞋头被胶线缝补起来后,打结处留下的小而硬的线头,走路时硌脚,可硌脚硌久了,便也习惯了。
而秦珍羽的到访忽地让她从其中抽离,反应过来即便习惯了不适,也不能使不适感的存在变得合理。
这是宋文丽第一次对这场对抗生出厌倦,厌倦之浓烈,甚至在一瞬间超越了嫌恶与不甘。
四点左右,大门处有门闩拉动的动静传来,是罗颂她们回来了。
宋文丽听到了,却也不急着起身,直至半点才终于起来去了厨房。
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晚饭,罗颂照例自觉进厨房收拾残局,洗碗刷筷,随后跟爸爸说了声,就和秦珍羽一块出门了。
宋文丽那会正在天台上,收下已经晾晒一天的衣服。
最近湿度大,她担心夜里会有露水打湿干衣,想起这事就急急忙忙上楼了。
租住于围村的外来人口不少,沾亲带戚的更多,往往是探路者先来到此处,确定租金适宜后,就会招呼老家的人一块来。
他们从不担心工作的事,龙西是出了名的工厂多,只要条件放得够低,都不会饿死,而再低的工资,都够他们在围村找到与之匹配的房源。
只要狠得下心,吃得了苦,两百一个月的铁皮屋也是有的。
宋文丽有时走在巷道里,见他们三五成群聚集聊天,偶尔有过路人操着同样的方言自然地驻足加入,都觉得他们像蚁群,悄无声息地就蚕食了这片土地,倒显得自己像外来人。
譬如此时,工厂难得休息,工人们聚在一块大声聊笑,稍尖的女声、被烟燎久了而粗哑的男调与小孩们的咯咯笑声混杂在一块,烘出一片异于冬寒与黑夜的热闹。
人都是八卦的,宋文丽分神听着,但也只勉强听个一知半解。
她原不该听到其余细小的动静的,可院子铁门的开合声,却精准无比地击向了她的耳膜。
宋文丽收回踩进屋内的半只脚,调转方向,朝天台边走去。
她一手抱着干净的衣服,另一手撩起衣服的下摆,将它们整个对折起来,抱紧怀里,又小心地避开满是灰尘的栏杆,探头向下望去。
天已黑,虽有路灯照耀,但不过杯水车薪。
她凝目,远远望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觉得大衣将罗颂裹得更瘦了。
她不很确定是路灯昏黄使她的身子看起来模糊不清,还是她已干干瘦得让人惊慌,每走一步路就像过长的竹竿在打晃。
宋文丽又往外探了点,瞪大了眼,想要给这份不确定找出答案。
可两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越来越小,一眨眼,拐过弯,就没入黑暗,再瞧不着了。
许是寒冷让人易多思,宋文丽蓦地心底一慌,有些六神无主地从其中过度解读出某种不祥的预兆。
心脏因此跳得越发急促,宋文丽身子一晃,才惊觉自己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又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好不容易站定,宋文丽也不急着下楼,只一脸青白地抱着衣服坐在了天台的竹编椅上。
天见凉时,时刻在楼中巡逻、试图找出自己用武之地的罗志远,就从衣柜里搜出了好几张灯芯绒垫子,给天台的几张椅子都垫上了还不够,就连靠背也用布带缠紧了。
所以这会,宋文丽骤然坐于久浸森冷中的椅子上时,也并不觉得寒凉,只布料透着薄薄一层冬意,但也很快被她的体温融化了。
她深吸一口气,习习朔风抓着机会,顺着气管窜入她体内,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可这一下,却反倒像将她的慌张焦炙冻住了似的,就连乱腾腾的思绪也得以顺着平整光滑的冰面流畅穿行。
宋文丽咬着下唇,再度深呼吸数回,随着一颗心稍稍落定,她也如同下定某种决心一般,从怀里摸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祁平的冷风吹不着千里之外的杨梦一。
在佑安的这几天,她完完全全黏住在芯姐身上,跟着她一起买菜遛狗,一起喝茶晒太阳。
芯姐也的确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路过村里货源贫乏的小卖部时,还坏笑着推她进去,让她挑些没吃过的小零食,看杨梦一一脸认真地站在堆满包装廉价的商品的货架前,又忍不住吃吃笑。
偶尔在路上遇到人,每个都会跟芯姐打招呼,一阵不长不短的寒暄后,又将善意的视线挪向一旁的她,芯姐也会亲昵地挽着她的手,向他们介绍一番。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父母带着孩子外出时路遇熟人一般,但小孩能无畏无惧又无礼地硬拖着家长走,可杨梦一不行。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只要负责乖巧点头和微笑,至多在芯姐报对方名号的时候,跟着礼貌喊人就行了。
悄悄瞥望来这还没几年,就似乎已经将当地方言学了个七八成的芯姐,杨梦一想,她在金玉宫里练就的社交技能,用在佑安简直绰绰有余。
这么想着,待闲聊的邻居走开后,她也直接说了出口,完了补上一句:“您这简直是降维打击啊。”
“我一成功力都没用上呢。”芯姐捂嘴笑,“这里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简单多了。”
简单的人和简单的生活,让杨梦一只呆几天,就乐不思蜀了。
返程前日,杨梦一一脸不舍,一天嘟囔八百回“不想走”,说这是桃源仙境。
“我很欢迎你来这当神仙。”芯姐挑眉笑。
杨梦一点头又摇头,只叹气,“我凡夫俗子,当不了一点啦。”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高兴的,短短几日就让她整个人松快不少。
就在所有忧愁几乎要被她扎扎实实压成薄片,扔到一旁,彻底放下警惕时,意料之外的人打来了意料之外的电话。
第184章 宋文丽与杨梦一的通话
杨梦一是在元旦日晚上七点多接到宋文丽电话的。
晚饭吃到一半, 她嘴里还嚼着东西,瞟见屏幕上跳动的“宋阿姨”三个大字,一瞬间窒了窒, 又很快镇定下来,只匆匆朝芯姐比了个手势, 就跑到屋外接电话了。
此时太阳已经全然坠入地平线下了, 温度骤降, 她动作匆忙,没顾上穿外套。
但许是进入某种战斗状态, 肾上腺髓质因此如泄洪般分泌激素的缘故, 她并不觉得冷。
她坐在廊下的秋千上, 屏气凝神,等候对方出招。
可佑安夜里的风声、电话里细微的电流声与自己如鼓的心跳声交织成曲,使唯一的听众不得不聚精会神,以免对面人声被淹没在其中。
“罗颂刚出门, 所以你应该是一个人,趁着这个空档, 我们聊聊。”
没有预想中的厉声狠话与诘问, 宋文丽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罗颂应该没跟他们说她不在祁平,不过,杨梦一也不欲解释。
她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也不晓得对方的招式,便只谨慎地回:“您说。”
“快一年了,大家都过得不太好吧。”
宋文丽的话, 像平淡叙事文的开头, 却让杨梦一更警惕,并不接话。
可宋文丽似乎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 连停顿都很短暂,倒像是怕被打断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们家真的是很普通的人家。”
“我们从来没有求孩子飞黄腾达、大富大贵,我们就是希望日子能安安稳稳的,家人都平安健康就好。”
宋文丽话说得很慢,或许是因为无线电的传输压缩,她听起来竟有些怀念与温柔。
“如果我说不怪你们,那肯定是假的。我差点失去了丈夫,就连女儿也已经没了一半。”
果然,直白赤祼的话紧接着吹散了错觉。
说到罗志远,尽管杨梦一自知无辜,却仍有些愧疚,不自觉敛目,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秋千绳,不发一语地听着。
“但是现在还来得及。”宋文丽说。
“罗颂今年刚毕业,二十二岁,你也才二十八岁,大家都还有回头路。”
“等你们再大一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什么意气用事、什么儿女情长都是假的,踏踏实实才是真的。”
“大家对抗到现在,各自得到什么了呢?”宋文丽很轻地叹息。
一点新意都没有,杨梦一心想。
她几乎要讥讽笑出声,但她没笑,也没说话,只垂着眼,目光衔在眼帘之下,斜斜地插入地面,钉在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上,胸膛起伏渐大。
宋文丽抛出问题,就没再出声了,渐长的停顿是留给对手的出招空间。
可待停顿被沉默挤得几乎要涨爆,杨梦一仍旧不发一语,只有刻意控制的规律呼吸声表明她仍在听着。
宋文丽沉吟半晌,见对方并不打算接话,便又张张口,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但话到嘴边了,她的眼前似又浮现罗颂瘦条条的朦胧身影。
她微微一顿,说出口的话就变了。
“罗颂……罗颂现在瘦得我都不敢认了,眼圈乌乌黑黑的,连她舅舅看到都惊讶。”
“每每问起,我们都只能用她工作辛苦来搪塞。”
她说着,情真意切地叹一口气,“我和她爸都是小百姓,什么资源人脉关系都没有,学习工作都只能靠她自己,我们一点都帮上忙。”
“她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拼来的。现在终于毕业了,她值得一个大好的未来。”
“可是,现在闹成这样,罗颂最后一定会被拖垮的。”
“你忍心见到这种结局吗?”
宋文丽变聪明了,这是理性小人听罢后对杨梦一大喊的话。
理性小人甚至无声讥诮,她今天对杨梦一说的关于罗颂的话,估计比她一个月对罗颂说的话还要多哦。
杨梦一扯了扯嘴角。
其实细听之下,她的话不过是第一次面谈时的温和版本,但这回,她始终没有尖锐地竖起对立。
尽管同样隐去了父母角色在这场对峙中地错处,很多话听起来还是可笑至极,但她抓准了杨梦一唯一的软肋——罗颂。
但根本不用她说,杨梦一自己天天看着,比谁都清楚罗颂的心力交瘁。
但她没法出声,更无法应下她说的话。
理性小人将她的嘴捂得严严实实,而感性小人则在一边哀哀哭泣。
杨梦一的二次沉默让宋文丽有些摸不准,不待回复,便再次加重砝码。
“我们都清楚,罗颂是个很固执的人,所以这一年来,谁也不肯低头。”
“但同样的,这一年来,就算一直在我们这讨不着好,她也每个礼拜都准时准点地回来。”
“她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
“她不可能丢下父母的。”
宋文丽点到为止,不再延展,但杨梦一听明白了她的未言之语。
理性与感性同时消失,她张着嘴,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正当这长久的惘然掀起晕眩感时,她忽地感到脚边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低头一看,是福记。
福记不通人类悲欢,只欢欢喜喜地从暖和的屋里跑出来寻她,一双葡萄圆眼里满是纯粹与专注。
牠望着她,好像天地万物化为虚有,只剩下牠眼中的她。
……就像罗颂一样。
杨梦一面无表情,粗看之下甚至称得上夷然,可她的心脏蓦地被扎了一下,疼痛从锐利渐渐渡得钝缓,只觉得一颗心都在疼,疼得她脸色渐白。
而宋文丽执着手机,听了半晌沉默,大约明白杨梦一今天是不打算说话了,于是也不再客套,只做最后陈词。
“你们争取过了,争取一年了,结果呢?”
“想想罗颂。”她最后说。
说完,她也不等杨梦一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也是,她们之间难道还有顾及礼仪的必要吗,杨梦一不合时地想。
通话结束了,就连电流声也不复存在,但杨梦一的耳朵仍贴着听筒,却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重得仿佛要将她从中凿开。
她就着手握电话的姿势,渐渐佝偻脊背,头颅越垂越低,整个过程缓慢如同滴水穿石。
当石头穿孔时,杨梦一的身子几乎对折起来,脸贴到膝盖上,只一双腿荡荡悬于空中,脚尖堪堪触地。
这是一个极其不舒服也不稳当的姿势,像底盘卡在峭壁边的车,只一阵风就能让它摔成废铁。
但杨梦一似乎感觉不到,只呆呆茫茫地久久蜷着,久到似乎要称为这异乡的一座冰雕。
忽地,门口处有声音传来,拽住她最后一缕作为人的意识。
灵魂抽离的过程被打断,三魂七魄被迫整个回到她的躯体中,沾着冬夜寒意,冻得她皮肉发麻。
杨梦一动了动,关节也跟着咔咔作响,她想循着声音抬头的,可乍一动,却因头重脚轻猛地往前一栽。
芯姐应该是尖叫着扑过来的,等杨梦一被人半搂着斜坐在冰凉地板上时,她觉得耳朵好像在疼。
不,不止耳朵,应该说身上哪哪儿都疼,胃疼头疼膝盖疼,而一颗心脏最疼。
“你没事吧!”见杨梦一半低着头僵硬不动,芯姐不知她是不是摔到哪了,慌张到声音都在颤,“你怎么了!”
这里荒凉得很,有且仅有一件小诊所,里面也只有一位行医资格无从查证的赤脚医生。
若是杨梦一真有什么事,她竟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她只惶惑无助地急急唤着她的名,“梦一!梦一!”喊到最后,芯姐的声音里带上哀求,是怕极了的样子。
杨梦一依旧呆愣着,但循着声微微一动,抬起头来。
这个反应足够让芯姐的心脏落回实处了,但很快,另一重忧虑蒙了上来。
杨梦一的眼神并不聚焦,散落在空中。
原先虚虚挽成髻的发丝在混乱中散开,万千青丝衬得她脸色白如腻子,那血色似是被盖住了,又像是被风刮走了,连同她的感知能力统统消失在风中。
那种被世界隔绝开来的孤寂感再次袭来,杨梦一魇在自己的一团乱麻中。
宋文丽最后说的那些话,她都隐隐约约想过,但却又不敢深想。
它们像警察,她的自私是最不堪的窃贼,每每冒头,就只能藏着躲着。
因为她不敢面对现实的诘问,不敢面对罗颂的颓丧肇因中有自己的一份,她也很难相信情比金坚可撼天动地,但她却仍旧无法放手,甚至忍不住将罗颂抓得更紧更牢,像抓住一块烧得通红的铁。
她来佑安,其实也是自己绷到了极限。
她想短暂逃离的东西有很多,但那些人事景,今儿被一通电话撕开口子,通通扬到了明面上。
难堪难过、心疼心痛、自责愧恨、迷惘惶然,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叫她几乎喘不上气。
——你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她锦绣前程里的最大阻碍,偏生你心安理得,真是好不自私。
她逃无可逃。
杨梦一看起来像一片空白。
芯姐急得眉毛都拱成结了,但嗓音却刻意轻柔着,继续轻轻喊她。
约莫**声后,那双空虚虚的的眼眸才极轻微一抖,茫然的目光渐渐拢缀,落在芯姐的脸上。
杨梦一从梦魇回到现实中,稍张嘴,一句话都没说,眼眶先蓦地红了,眼泪紧随其后大颗大颗往下坠,像美人鱼才能哭出来的白润珍珠,但除了罗颂,没人将她的泪水捧在心上。
芯姐对她的哭泣倒没那么慌张了,只觉得有反应了就好,便只把人搂得更紧些,由着她无声哭泣。
喜怒哀乐悲恐惊,都是寻常事。
第185章 杨梦一回祁平
福记什么都不懂, 却也凭着小动物的直觉明白现在情况不好,只着急地围着两人打转。
芯姐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牠脑袋, 牠通性,很快就乖乖围卧在她们身旁, 不再折腾。
冬夜寒寂, 万物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芯姐自己冻得哆嗦起来,探手一摸, 才发现杨梦一已经快冻僵了。
她赶忙轻声道:“咱们进屋先, 有什么事进去再说啊。”
杨梦一仍怔忪着, 僵硬的面颊却敏锐感知到分明的湿意。
她突然出声,“下雨了。”
闻言,芯姐抬头,见远处仍是黑魆魆一片, 只在檐廊投出的一片光里,看到很细很细的雨丝。
更料峭的寒冷就这样悄然而至。
杨梦一失神地任由雨水扑脸, 而芯姐收回目光, 暗自用力,才将将把人从地上扶起,最后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人带回屋里。
她身体也没好到哪去,这一番动作下来,自己也气喘吁吁的。
两人瘫坐在地毯上,边上的烤火器让她们渐渐回温, 五感归位。
架在加热板上的饭菜仍飘着香, 但杨梦一闻着却有些反胃,连带方才吃进肚里的东西, 也像石头一样硌着她的心肝脾肺,哪哪儿都不舒服。
“芯姐,”杨梦一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我有点累了,先上去休息了。”
说完,她兀自手脚并用地、笨拙地从地上爬起,脚步踉跄着往楼上走。
见她无意交流,芯姐也不勉强,只“嗯”一声,担忧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楼梯之上。
二楼的房门阖上的喀嗒声传来,芯姐才卸了力,塌下背。
不必问,她也知道刚才那通电话定与罗颂有关。
而福记端正地坐在一旁,歪着脑袋望着她。
芯姐收回视线,望着小狗疑惑的眼,叹息道:“你梦一姐姐很难过啊。”
二楼没有烤火器,电热毯也没有提前通上电,房间冷似冰窖,松软的被子里也藏有冷意。
但杨梦一顾不上这些了,胡乱推开电热毯的开关,便钻进了被窝里,将身子蜷得几乎要折起来。
她以为自己还在哭,伸手抹了抹脸,却没有一点水痕。
可她心里的湿意仍在,像荒凉的废弃旧屋内的青苔,阴沉沉一片。
杨梦一闭上眼,心想睡吧,就像小时候那样,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了。
许久之后,楼下也没了动静,她却缓缓睁开了眼,一双圆眼中除了红血丝,没有半点睡着的慵懒困倦。
杨梦一的心口空荡荡的,渐热的电热毯驱离她身上的所有寒意,却又像熔蜡一般,将她心口的洞越熔越大。
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前始终没法跟罗颂说要来佑安的事,为什么自己开口的前一秒却总被心虚喝退。
因为在心底深处,她知道这是一次演练,为了即将到来的另一场更决绝盛大的奔逃而进行的演练。
从佑安返回祁平又要经历大半天的折腾。
杨梦一下午三点半的飞机,但早上十点多就得从芯姐家出发了。
她一整晚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时针刚过七,人就醒了。
只是走出房间时,她的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一点也看不出休息的痕迹。
屋外还下着雨,田间的绿也仿佛被雨水冲淡了,只余蒙蒙一片灰绿。
二楼阒静森寒,静悄悄的,让她觉得这屋子也比前几日都要冷。
杨梦一拖着步子,楼梯走到一半,就听到很轻微的餐具碰撞的声音,越往下走,暖热与食物的味道就越浓。
她悄无声息地下到一楼,看到福记安静地趴在客厅与厨房的分界线处,而芯姐背对着她,站在炉灶前搅弄着什么。
福记发现了她,兴高采烈地站起向她小步奔来,嗓子里溢出嘤嘤声。
“醒啦?”芯姐回头瞧见她,眉眼霎时温柔起来,“刷牙洗脸过来吃早餐。”
杨梦一点点头,“好。”声音嘶哑。
芯姐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里,眉头才往下压,担忧之色漫上眸眼。
杨梦一从浴室出来时,芯姐刚给福记的碗添满粮,粥和包点也已经摆到茶几上了。
芯姐将烤火器开到最大,客厅一派暖融。
“东西收拾好了吗?”待人坐下后,芯姐问。
“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简单装箱就能走。”杨梦一拿起小瓷勺,拨开粥面的红枣与枸杞,舀了一口小米粥。
粥里大概是放了红糖,但不多,能吃出丝丝甜味,又不至于压过小米香。
温热烂糊的米粥顺着食道,一寸寸安抚着食者的身与心。
杨梦一只低头,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见状,芯姐也不说话,只安静喝粥。
屋里听不到落雨声,只能听到福记喀啷喀啷大口嚼着狗粮的声响。
碗里粥剩一半,杨梦一就搁下了勺子。
她对冒着热气的包点没什么兴趣,扭头望向窗外,“雨不会停了吗?”
“看起来是的。”芯姐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望,“所以今天会很冷,你出门的时候要穿多点。”
杨梦一没应声,仿佛在走神,好一会儿后,才忽地回头,与芯姐视线相撞。
她那双圆圆的眼不知何时红了,通红中又似有某种决绝,“芯姐,我……”
她话没说完,但芯姐却听懂了,心底猛地一惊,连舀粥的手都顿住了,“你……你想好了吗?”
被这样反问,杨梦一却又退缩了,瞳孔闪了闪,被烫到一般移开眼,决绝不再,只嗫嚅:“应该吧……我不知道。”
芯姐沉默了,半晌后轻叹一声,却不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先吃饭,你也再吃点吧,昨晚都没怎么吃。”
杨梦一耷着眼,抓着勺子搅动碗里的粥,也没再吃一口。
去大巴站的车是芯姐提前联系好的。
那是辆带蓬小皮卡,司机在佑安专事接送搬运工作,价格的低廉程度与车辆简陋程度成正比。
乘客和货物都只能上货厢,偏偏司机开车风格不羁,雨水顺着帆布缝隙往里漏,在狂野车速的作用下,廉纤微雨也能将人刺得生疼。
货厢里冷且湿,崎岖的路面巅得人难受,置身于其中,人类不会有任何舒适感,只有小狗福记将这当作大型玩乐装置,兴奋得不行。
杨梦一注意到芯姐的嘴唇有些发白,蹙眉道:“芯姐你不应该跟来的,太冷了。”
“没事,”芯姐抿起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笑,“送送你。”
下了车,两人一人一把伞,福记不怕雨,但芯姐不许牠乱跑,牠也只能委屈巴巴地挤在她的脚边。
她俩该抓着这最后时刻聊聊天的,但杨梦一没有太多交谈欲望,便干脆蹲下身子,搔着福记的下巴玩。
狗狗潮热的呼吸喷在她的手腕上,有几缕气息冲到了她的鼻尖,不算很好闻。
芯姐没有出声,只低头看着她们。
不多时,远远地,她望见有个小小的鲜橙色点点缓缓朝这边移动,才终于开口,“梦一。”
听到芯姐的声音,杨梦一站起身来,跟着往外远眺,那橙色小点的逼近像肉眼可视的倒计时。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深呼吸后,突然开口,低低的声音飘渺不清,“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撑到最后不一定能看见光明,但如果这场抗争中有牺牲者,罗颂会是第一个。”
芯姐将目光移至杨梦一的脸,但后者仍旧定定瞻望远方,并不与她对视。
“罗颂不一定需要这种退让。”沉吟一瞬,她道。
“但我舍不得她像现在这样,也再受不了了。”杨梦一的声音仿佛浮在半空中,被雨丝一下下击打,终于也出现裂纹。
“我爱她,但我的爱不够无私,我的自私又留有心软,我熬不过她爸妈。”
橙色的大巴车越来越近,芯姐也难得不知能说些什么,最后只倾斜了伞,小步上前抱住了她。
将箱子放进行李舱,杨梦一扭头朝芯姐笑了笑。
“照顾好自己。”芯姐挥挥手,忽地又想起什么,“我之后可能也要去祁平一趟。”
这话远在杨梦一意料之外,动作也因此慢了下来,站在上车台阶那,表情有些错愕,“什么时候?”
“还不确定。”芯姐如实回答。
她还想问什么,但司机一再催促,便也只得收了声,快快上车落座。
趁车没驶远,杨梦一隔着玻璃窗,朝芯姐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手机上聊。
芯姐了然,点点头,又再次挥挥手,目送她远去。
沉到谷底凝成块的低落,因这突兀的消息而略略松动,杨梦一握着手机,无比专心地等待芯姐的回复。
但要在低落时刻阻思绪往暗处走很难,眼瞧着大脑又要被祁平的人事物占领,但好在芯姐的消息突然来了。
芯芯芯:刚到家
芯芯芯:也没怎么,就是想去见见老朋友而已,别人都没你这么可爱贴心,晓得主动找我嘛
杨梦一几乎是秒回。
但很明显,对于“怎么忽然要来祁平”这个问题,芯姐没说实话,也不打算说实话,所以杨梦一也并不追问,只担忧她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扛得住长途跋涉,又问福记要怎么办。
芯姐一一作答。
聊到最后,杨梦一也只能叮嘱,说确定日期后跟自己说一声。
唯一的话题结束后,她俩也都不再说话了。
杨梦一收起手机,盯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树木山田,眼神失焦。
她知道,在接下来漫长的回程中,自己将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落入低迷与懊丧的泥淖中。
她不再试图挣扎。
第186章 杨梦一到家
罗颂今天心不在焉, 好几次看着看着卷宗,那视线不知怎地就挪到了一旁的手机上。
在工作中走神,对于她来说是很罕见的事。
在第不知几次开小差又回过神来后, 她抿着唇,干脆拿着手机走到了消防通道里。
消防通道里满是烟味, 窗台边上不知谁放了个空易拉罐, 罐口上落着烟灰, 想来是被人当作一次性烟灰缸了。
罗颂娴熟地掏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后, 又缓缓吐出一圈白烟, 如此反复几次, 烦躁感才稍稍被压灭了些。
她空着的手摁开手机屏幕,点开聊天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杨梦一都没有说一句话,就连她方才估摸着时间发去的消息, 问她登机了没,那头也毫无动静, 拨去的电话也被摁了。
罗颂知道她今天回祁平, 但她长久的沉默又叫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罗颂克制着不做可怕猜想,生怕* 墨菲定律的应验,但一颗心就像滑不溜秋的鱼儿,越是压抑,越是惊慌。
一天下来,工作效率低得吓人。
几经犹豫, 一根烟烧到了尾, 罗颂略显粗鲁地在易拉罐上掐灭了火,随后将它塞进了瓶中, 两手捧着手机,给芯姐发去了消息。
芯姐躺在她的好友列表里也有几年了,但她俩除了头一日的互相问好外,几乎没聊过天。
罗颂眯着眼,手指在屏幕上打打删删,搜刮着最合适的字词,试图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是恰到好处的关心,而非什么焦虑过度的杞人忧天。
斟酌好一会,她才终于摁下发送键。
好在,芯姐回得快且详细,将杨梦一几点出的门、几点上的大巴车通通报了出来,最后踌躇着,也模糊地说她大概已经上了飞机,让罗颂别担心。
罗颂不是傻子,对方再小心翼翼,她也能听得出来,杨梦一大抵是在上飞机前,和她说了一声。
她喉头干涩,敛着眼,有些艰难地敲出礼貌的回复。
——好的,谢谢,打扰你了。
听起来,好像罗颂才是三人中与杨梦一最不亲近的一人。
芯姐有玲珑心肠,轻易从这几个字中看出对方的挫败与低落,但她虽为这对小情侣揪心与惋惜,却也不会越权插手,只回了个无甚意义的表情包,便彻底结束了对话。
可放下手机,她还是忍不住拉着趴在身旁的福记的大耳朵,长嘘一口气,说怎么就这么难呢。
福记听不懂什么“天道不容有情人”,只哼哼,翻过肚皮要她揉。
杨梦一是故意不回她的消息,也不接她的电话,这个认知,让罗颂忐忑又难受。
可确定杨梦一是安全的,她又终于能稍稍安下心来。
罗颂去卫生间接了一抔冷水,径直往脸上扑,骤然的冰凉让她神经一震,思绪却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清明。
她抬眼,面无表情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有水珠沿着鬓边滑落,拢聚在下颏上,滴滴嗒嗒往下淌。
半晌,她才抽了张纸抹了抹脸,也不理额前的发因此而凌乱起来,只用五指随意地耙了耙,便将纸揉成团,往垃圾桶里用力一掷,随后转身回到了工位上。
今天的进度落下很多,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必须心无旁骛地工作,才有可能赶着下班前做完。
她不希望杨梦一回到家时,屋里迎接她的,只有空荡的黑暗。
杨梦一不喜欢黑。
从律所出来的时候,罗颂有过一瞬纠结,不知应不应该去机场接她,但杨梦一不说话,她也不很能确定她的到达时间。
她不再犹豫,加快了步伐往地铁站走。
回到家,罗颂煮了些房东爷爷奶奶给的饺子当晚饭,但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些滋味。
吃完饭,她和往常一样洗碗,收拾好垃圾拿下去扔掉,路过房东家的时候将他们门口的垃圾袋一并拿上,最后上楼洗澡。
她刻意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将这每一项任务完成得太快,不然就会留出大片煎熬的空白时间,但又不能太拖拉,否则杨梦一到家的时候,自己还在那忙忙呼呼的可不好。
但门外终于传来响动的时候,罗颂还是已经坐在沙发上走神好一会儿了。
电视上放着的似乎是最近大热的古偶剧吧,她不是很清楚,反正她也没有认真在看。
尽管在发呆,但罗颂几乎是瞬间捕捉到了钥匙插进锁芯的动静。
钥匙碰撞的脆响,像落入热油锅中的冷水,噼里啪啦带起一片水汽蒸腾,油花四溅。
罗颂下意识屏息,猛地起身,朝门口走几步,但又很快定住不动。
她站在原地,紧紧皱着眉,力气之大,最后锁得她太阳穴都在疼。
反应过来后,她揉了揉眉心,深呼吸数回,才缓缓走到门边,拉开里边的那扇门。
门外是握着第二根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杨梦一。
门倏然大开,她一愣,一双眼自下而上抬起,最终望进罗颂的眼里。
罗颂先开的口,像无数个周六晚,杨梦一对她说的那样,“你回来啦。”
杨梦一一顿,很快笑笑,“嗯,我回来了。”
她的眉眼弯弯,瞳孔里有一处绵绵地软了下去,是筑起的石墙塌下了一角。
罗颂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自觉往后退,让杨梦一可以顺畅往里走。
杨梦一顺着她的意思,进屋转身关门,门后那张白板干干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上面写过数字的痕迹。
所以杨梦一也不会知道,这张板上曾经记录了一场为期五天的倒数,今早将数字抹成零的时候,罗颂还很高兴。
罗颂将行李箱暂时推到鞋架边上,回头瞧见杨梦一仍对着自己笑。
那笑给了她一些勇气,她抿着唇,快步朝她走去,不发一语地,将人装进怀里,紧紧箍着。
她抱得又急又紧,几乎可以将人提起来,杨梦一甚至没来得及张开手臂,整个人也只得微微踮着脚,才能不坠得难受。
她的脸埋在罗颂的前襟里,能听到另一颗心的跳动,如澎湃浪潮惊天动地。
在熟悉的眷念的干燥松木香气中,她放任自己如归巢倦鸟,依赖地深深闻嗅与贴近。
拥抱是一剂良药,罗颂只觉得自己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终于得到了抚慰,也是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具体可察地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不安。
杨梦一的手臂被箍在身侧,动弹不得,好一会儿后,才闷闷出声:“罗颂,你……你松一下。”
罗颂听到了,但没有动,也不愿意动。
杨梦一只好压实了声音,重复:“你松一下。”
轻轻一声落在罗颂耳中也像呵斥,她腾地便松了力气,浑身上下隐隐透着无措。
杨梦一得以稍稍夺回主动权,一抬眼,见她呆呆站在面前,心头又有些泛酸。
她叹了口气,主动抬起手臂,环住罗颂的背,以最舒服的姿势,将自己嵌进她的怀里。
罗颂很轻易地又高兴起来。
她抱着怀里软而香的温热小人,像抱住了世界。
“跨年玩得开心吗?”杨梦一问。
“还行。”罗颂想了想,“你呢?佑安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太冷了。”说完,杨梦一吸了吸鼻子,瘪着嘴,“这也冷。”
罗颂低头,将脸贴在她的额上,也被冻了一下。
但她并不在意,只轻轻揩蹭,甚至将头垂得更低,与杨梦一的整个脸颊紧紧相贴,“是冷。”
杨梦一笑笑,稍稍使劲儿,将罗颂的脑袋顶开,把脸埋进了她的颈弯里,结结实实冻得罗颂打了个颤。
罗颂只觉得脖子边上塞进了一块冰似的,但她又能感受到那冰挺秀的鼻梁和濡湿的唇,还有密长的睫毛像羽毛一样轻轻撩动着。
罗颂并不躲,倒更像为杨梦一放肆的捉弄而更安下心一般,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只有亲密才敢放肆。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罗颂才出言打破安静,“饿了吗?”
“不饿。”杨梦一说,“在飞机上吃了点难吃的面包,但也不想吃了。”
罗颂也不劝她一定要再吃些什么,“那你先洗个澡?我收拾箱子?”
“好。”杨梦一边说边松了手,从罗颂的怀抱中退了出来,站在玄关处的顶灯下,她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亮。
杨梦一噙着笑,眉眼弯弯,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罗颂好几秒,才突然凑上前,亲了亲她的下巴。
“那我去洗澡咯。”
罗颂浅色的眼几乎要化成一滩蜜糖,“嗯。”
进了浴室,杨梦一脸上的笑意才渐渐落了下来,嘴角拉得平平,甚至无法抑制地继续往下压。
她眨了眨眼,带起瞳孔深处的震荡,就像浮了一层薄布的水面,只有往里投进石子时才能看出异样。
杨梦一对罗颂的爱意不做假,但颦笑之间装作一切都很好,那却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在亲密恋人面前伪装,是比应付一百个醉酒闹事的客人更难更累的事。
进家门前,她一遍遍压实心中的决绝,可她没想到一遍遍洗脑过的坚决依旧会无限为罗颂退让。
她不能大言不惭地说,做出逃跑的决定全然没有自己软弱的原因,但更多的,的确是为了罗颂。
为了罗颂所以要走,但为了罗颂,她又舍不得走。
这种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割裂和拉扯,叫她痛苦又迷茫。
她走到花洒下,将水流开到最大。
没几秒,狭长的淋浴间内氤氲大团水汽,玻璃门上蒙着一层水雾,只能影影绰绰瞧见她立定在雾气中,久了,看起来倒像融化在了水中。
第187章 罗颂和杨梦一
行李箱收拾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罗松抽出两张湿纸巾, 先将它的表面仔仔细细揩拭一遍,把箱面的泥水印连带轱辘上的黄土全擦净,才将箱子打开。
里头东西不多, 只装满了一侧,另一侧空空的, 罗颂动作一顿, 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 自己还不知道杨梦一带去了什么手信。
但她决定将这个疑惑扔到脑后。
只要是带出去过的衣服都扔洗衣机里,这是她们的习惯, 再将护肤用品之类的小玩意儿一一摆好, 收拾的工作就结束了。
罗颂无事可做, 便坐回沙发上,抱着抱枕,不时看向浴室方向,懒散的坐姿硬是透出点拘谨的味道。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明明才见过人,又亲密地依偎了好一会, 怎么刚安下的心, 现在又悬了起来。
罗颂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一颗心像被擀面棍搓来揉去,又像被鱼线扎着吊在了半空中,执线的手作怪似的松一下紧一下,叫她半刻不得安宁。
她被无端而起的慌乱啃噬着,再坐不住, 干脆站起身来, 走到浴室门边。
她背倚着墙,正对着浴室, 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门看,可心慌的感觉并未因此消失,她甚至想抽两根烟。
拇指捻了捻食指,但罗颂念着杨梦一在她身上闻到烟味可能会不高兴,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杨梦一这澡洗了很久,久到从淋浴间里出来时,她的皮肤通红,整个人像熟透了的桃。
她擦净水,穿上睡衣,一打开门,从排气扇的剿灭活动中幸存的水汽撒丫子往屋内逃窜。
一手抱着换下的脏衣,她一抬头,就瞧见罗颂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杨梦一一愣,复又笑,“怎么了?”
罗颂望着她,没有说话,少顷往前走两步,将她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随手往地上一掷。
“嗯?”杨梦一真有些懵了,一句疑惑的“怎么”还未说出口,人就被逼到了墙上。
由高至低,罗颂几乎是压着她在亲,但气势之蛮横,倒更像一场围猎。
罗颂一手掌着她的颈侧,另一手绕至身后,撑在杨梦一的背与墙间,不留一丝缝隙地,将人纳入怀中。
她咬着她的唇,舌尖与之绞缠,舔过她口腔内的每一角,吮得杨梦一舌根发麻,觉得灵魂也跟着被拔离。
太凶了,她神志不清地想。
这种亲密叫她发抖,想逃,又更想迎上去,
哪怕脑子里杂乱一片,哪怕这段时间以来两人间一直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怪异疏离,但她的身体却是再诚实不过的,会违抗大脑的指令,自发地向恋人坦露一切。
可杨梦一也是喜欢的。
几乎是被罗颂身上温热的气息包裹的瞬间,她的腰就软了下来,只能无措地攀着对方的背,将自己贴得更紧些。
不安转化成的亲昵欲望,远比平日更狂烈,罗颂几乎是拼命压抑着本能,才不至于咬得见血。
她还是舍不得她疼。
杨梦一的呼吸被撞成碎片,短而急促,只觉得胸腔内氧气越发稀薄。
她迷迷蒙蒙地想睁开眼,羽睫却不受控地颤着抖着,叫她无法清晰视物,只能望进罗颂的眼,而那浅色的瞳中,分明有某些浓色的情绪在翻滚。
可杨梦一看不清,也无力思考了,只顺从地仰头,承受一切外来的凶烈。
有涎液溢出,但连带着她的哼声,也通通湮灭在唇舌之间了。
罗颂什么也不说,只就着亲吻,搂着人往卧室走。
杨梦一迟钝地跟从,但她喘不过气来,只能昏懵地磕磕绊绊地随着她的步伐。
几步的路,脚踢着脚,像舞池里最不合拍的两个人。
接下来的一切,杨梦一都分不清了,只觉得从里到外,周身发烫。
但罗颂却比她还要烫些,以至于混沌之中,她仍能清晰地感知罗颂的手与唇抚至何处,在她身上种满了火苗,烧得她生理性落泪。
可那一两滴泪液,刚从眼角处流出,就被罗颂舔了去。
她似乎还在她耳边喃喃了什么,但杨梦一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昏昏沉沉地被翻弄着,不知持续了多久,也没意识到它的结束。
待罗颂用暖热的毛巾为她擦拭时,她还不自觉缩了缩。
罗颂动作一顿,哄孩子一样,放轻了声音,“擦擦而已。”
那声音平稳亲和,倒真像那么回事,一点都听不出方才床笫间掐着对方的腰,卡着对方的下颏,一定要与之面面相对的凶狠模样。
但杨梦一没有力气计较了。
第二天要上班,罗颂还是走得比她早。
闹钟响了七八遍,杨梦一终于艰难起身。
站在全身镜前,换衣服时,杨梦一才得以从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中忆起昨夜的疯狂。
她白,更显得肌肤上的痕印的可怖,可怕得远超以往任何一场欢爱。
但罗颂还是有分寸的,最顶上的痕迹拓在了肩与脖颈的边缘,但其实更像是跃跃的试探,或者说不甘不愿的退让。
杨梦一凝视着镜中的身体,手指拂过锁骨上的一个齿印,几乎是划过的瞬间,她便想起了舌尖掠过时潮热濡湿的触感,忙晃晃脑袋,让自己别想。
从衣柜中寻出高领毛衣,她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只是最后戴手表时,竟又在手腕处瞟见一串红印。
杨梦一的脸颊又有些发烫了,赶忙穿戴好,正了正脸色,才步履匆匆地出家门。
关于她突然的佑安之行,这晚之后,两人再未谈起,心照不宣地将它略过了。
可不谈,不代表不想。
过了,也不一定真的过了。
具体表现在罗颂最近怪怪的,这种怪异,叫讨好。
——她在无意识地笨拙地讨好着杨梦一。
而这异常,罗颂自己比杨梦一更早察觉。
她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像小动物提前预感到某种凶兆而做出的应对。
罗颂不清楚那凶兆具体是什么,怎么想也只能归因于直觉,但她明白它绝非好事,所以试图未雨绸缪,试图以温和的姿态向无形力量低头,像是在说“我已经低眉顺眼至此,可以放过我吗”。
她甚至挑了个不那么忙碌的下午,向陈伟东请了半天假,去买了一对戒指。
但这其实是很鲁莽的行为。
在交往的四年中,虽然她们偶尔也会笑说要戴情侣对戒,在网上看到好看的款式也立刻分享给对方,但大家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因为时候没到,感觉没到,而她们都是很有仪式感的人。
但罗颂已经惶遽到顾不得礼数了,尽管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她只把所有能想到的通通捧出来,一件一件化成波波池里的小彩球,试图让杨梦一陷进去。
她希望她在这样一座乐园里能笑得像孩子,就像从前一样。
但罗颂忘了,波波池里的塑料球空心没有重量,是稍稍用力就能捏瘪的脆弱。
而那对戒指在她久不用的包包里藏了很久,也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拿出来。
那么杨梦一真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吗?
答案自然是否。
她清楚感知到了罗颂的垂顺与小心翼翼,甚至在某些时刻,可以称得上卑微与怯懦。
她忽然惊觉自己与宋文丽他们成了同一类人,而唯一的区别是这决非她的本意,她从没想过驯化罗颂。
甚至于,罗颂的变化在杨梦一的自责中又重重添了一笔。
两人的关系进入了恶劣有害的死循环中,就连沉默都成了日常相处中最不值一提的坏处了。
意识到这点的那天,像是一时冲动,又像是深思熟虑后的不余退路,杨梦一几乎是莽撞决绝地跑到CC办公室里,应下了外派的工作。
CC听到她的应允就笑了,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
杨梦一心如乱麻,面上却还能强自镇定,礼貌地说谢谢。
但CC后来再说些什么,她也只听了个大概,什么“流程”“人力”“公司”“护照”,她只能讷讷回应,费劲儿维持脸色如常。
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回到工位上后,她觉得自己似是在做梦。
直到下班,同事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走不走,她才如梦初醒。
出了写字楼,被凛冽冬风扑了满脸满身,她才蓦地一震,意识到她真的亲自为这段关系设下了句点。
她抬头,望着天边残余的夕阳,那淡得几乎要消失不见的余辉,只觉得人生如梦。
自这天起,杨梦一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怪异。
无关罗颂的事,杨梦一总是理性得可称冷血,但一旦牵扯上罗颂,她便也不认识自己了。
她该尽早与罗颂摊开来说的,但杨梦一做不到。
但在已知结局的情况下,她又觉得柔软的态度像死刑犯行刑前的最后晚餐,是哄骗,是不道德,是会让罗颂回想起来时痛恨她的虚伪。
她因此而怪异别扭,笑不至底,就连悲伤与难过也总浅浅浮在上头,底下是一团无状难明的矛盾与冲突。
而身心相悖几乎要将杨梦一撕裂。
罗颂与杨梦一共处一室,彼此再熟悉不过,再轻细的反常也逃不过对方的眼。
可她们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对对方的异样也只装不知。
但奇异的是,两人**地频率却猛地涨高,仿佛回到了初相恋、刚同居那会。
大概,只有在赤诚相见时,她们才能任由自己做个糊涂人。
只有理智和清醒都被撞得支离破碎,爱与痛苦才不必掩藏。
即便是泪水,也像是欲望的产物。
“忄生欲、爱谷欠、死欲三者最强烈的时候是一致的。”
第188章 杜银凤死讯
比杨梦一的坦白来得更早的春节, 而比春节来得还要早的是杜银凤的凶信。
警察的电话是在年三十那天下午打来的,当时杨梦一正在整理阳台。
厨房里不时传出赵红敏和萍姐的说话声,她听着, 一边仔仔细细地给蒙了一年灰尘的花盆擦拭干净,又将盆里的枯叶和不知那层楼飘落下来的垃圾摘出, 就像在打理自己的心。
但任凭她如何努力沉下心来, 却总忍不住走神, 想到罗颂和她发来的消息。
其实都只是些很日常的话——“醒了吗”“吃了没”“一大早起床当司机,今天可能要开三四个小时的车了哭哭”, 可她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往往点开来粗略看几眼后, 就逃一样揿灭手机,好一会儿后才发去两句干巴巴的话,或无甚意义的表情包。
她很讨厌这样对待罗颂的自己。
她相信主观能动性的力量,为了脱离原生家庭的魔爪, 她拼命念书考来祁大;缺钱就一天两班连轴转,除了经期、必修课和考试, 她可以全年无休, 可唯独对于罗颂,她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从应下外派工作那一刻起,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她的脑海中悬着一口钟,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滴答作响,吵得她心慌又心虚。
就连此刻, 看似全神贯注莳花弄草的她, 其实也心有旁骛,以至于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 她才猛然反应过来,随后手忙脚乱到忘了仔细看两眼来点就接起。
电话很短,一共五十六秒,内容概括起来不过一句话的事,而杨梦一的大脑也终于难得地迎来一片空白。
“乌长县”“杜银凤”“死亡”,简单几个字眼,就把她所有零乱的思绪统统敲空了。
可挂断电话后,杨梦一怔忪间,抖着手下意识拨去的电话,却依旧是给罗颂的。
电话很快被接起,随之而来的是罗颂刻意压低却难掩欢喜的声音。
“学姐?”电话那头笑着,每一个尾音都上扬,“怎么了?”
背景音里有方言交谈的声音,男女老少皆有,嘈杂洪亮,隔着听筒都能叫人轻易想像出宴会场面之盛大与热烈。
杨梦一舒然想起罗颂前两日便报备了,说年三十要去上回国庆去过的农家乐里参加家族聚会。
她忽地就哑了声。
罗颂听不着回音,想着许是周遭觥筹交错,噪杂喧闹,才听不清,便快两步往角落里走,嘴上仍不忘唤着学姐。
一道道亲昵声唤回杨梦一消散的神思,但半晌也只讷讷道,“没什么。”
如果罗颂没被杨梦一主动来电这事高兴得有些昏头,而左近又安静些的话,大概会在电话接通后的几秒内敏锐察觉到异常。
但没有如果,所以她只惊喜欢欣地追问她怎么了,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也想再多闲闲聊会儿天,可主桌处忽然有人大着舌头喊她。
罗颂还未来得及回头,电话那端的杨梦一似是听到了这动静,只哑着声说她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有事就去忙。
可杨梦一嗓音中的沙哑也被喧哗声淹没了,从缝隙间溜走,快得罗颂还没说些什么,电话就已经中断了。
罗颂有些懊恼地回头,眯着眼瞧那被酒气熏红了脸的中年人,不过是远到不知哪房的表叔罢了。
只是,他另一侧站着的,是她滴酒未沾的爸妈。
罗志远和宋文丽的目光越过人群,凉凉地落在她的身上。
连环的信息还没在大脑里走完流程,罗颂就几乎是瞬间将手机揣进了兜里,笑容紧随其后扬了起来,是得体谦逊、无错可挑的后辈的笑。
她定了定神,循着对方的嗓门走去。
醉意总能放大一个人的爹味。
“有出息了,可不能忘了孝敬父母,别让父母失望哦。”
“不过女孩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啦,我儿子高中毕业出来,在厂里混到中层,一个月照样能拿万八千。”
“趁着年轻赶紧结婚生孩子,不然以后没人要。”
听着这些话,罗颂心里烦极了,却又因着父母在一旁,不知怎地不自在起来。
心乱意燥却仍要应付着,留给杨梦一的思考能力被挤占到少得可怜,她只能暗叹一口气,心想晚点给她打个电话再好好聊天吧。
杨梦一不知道罗颂的打算。
实际上,刚才那通电话已经是她能容许的少有的不理智行为了。
她捏着手机,稍显无措地站在阳台上,北风忽大忽小,不知吹落了什么东西,“嘭”一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有些茫然地转身往屋里去,走到厨房门边时刹住脚步,定定在原地站定。
萍姐和赵红敏原还说着笑,见她面色青白地走过来,又不发一语,只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们,不由得对视一眼。
“怎么了梦一?”赵红敏开口。
“那个,”杨梦一咽了咽口水,但喉头依旧干涩,说话间有轻微的拉扯感,“杜银凤死了。”
“我可能……得去一趟乌长县。”她垂下眼。
杨梦一几乎没拿什么行李,车票也是在的士上订的,身旁坐着的是一脸严肃的赵红敏。
仿佛是想安抚她一样,赵红敏一直握着她的手。
赵红敏的手有些凉,似乎是一刻钟前仍浸在洗菜水的冷意,一路跟着她们上了车。
杨梦一的视线从两人交叠的手,移到了她的脸,随后动了动,反过来拍拍她的手,抿着嘴,轻轻牵起嘴角,“没事,我没事。”
同样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赵红敏,凝视着杨梦一的面庞,目光忧虑。
可杨梦一不是在硬撑着佯装无事,而是真真觉得没什么。
赵母虽有千般不是,却还是好好护着她长大成人了,可杜银凤不是。
杨梦一的慌乱只在最初冒了下头,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她将杜银凤的死讯消化完毕。
这些年,她尝试忘却有关她的一切,可时间的力量无穷大,尽管杨梦一不想承认,但这个女人的确与她三分之二的人生粘连紧密。
杜银凤将坏与恶与污浊烙在她的生命中,无法拔除。
杨梦一忘不掉,便只剩下纯粹的恨意了。
毕生所恨之人的死亡,该是喜事,她想。
第189章 杨梦一和赵红敏专场
祁平和乌长之间有高铁可直达, 但耗时不短,要四个钟。
杨梦一和赵红敏出站时,天已大黑, 今天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俩决定先去赵红敏的租屋处。
年三十晚,高铁站外也不见闹哄哄抢客拉客的司机, 静悄悄一片。
杨梦一只能在手机上叫车, 但饶是过年期间有附加费, 也不见得有多少的士司机愿意牺牲团圆时间出来跑车,两人在寒风中等到脸颊都僵了, 才终于上了车。
赵红敏的住所就在她任职的中学附近, 也是杨梦一曾经就读的初中, 但她心中没有任何怀念。
大抵是有关乌长县的记忆都太过压抑灰暗,而那簌簌的冷味里掺着的灰尘气又与从前并无二致,杨梦一自下车起,就一直觉得喘不过气,
深沉夜色似团团浓墨,压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就连天边不时绽裂的盛大烟火都无法使她轻松半分。
憋在计程车中, 她更觉得呼吸不畅,木着脸,一语不发地摇下了车窗。
乌长的冬尖利凛冽,与之相较,祁平的冷都像闹着玩,是以那窗刚开条缝, 数以万计的风刀如闻到血液的鲨鱼一般, 发狂似地往车里挤。
司机瞟了瞟后视镜,见那年轻女人面无表情, 一张脸被冷风吹得发白也不甚在意,便也只能咽下喉咙里的话,紧紧身上的外套,又压了压踩着油门的脚。
不过十来分钟,她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杨梦一率先下车,而赵红敏阖上车门前还对司机道了声新年快乐。
赵红敏租的房子不是小区房,只是学校附近的一幢老房。
她掏出钥匙,带着杨梦一往楼里走,一层层向上爬,最终停在了三楼左手边的那扇门前,门上贴着簇新的大红色对联。
见杨梦一的视线落在门神上,赵红敏只笑,“这样比较有年味。”
但一进屋,啪一下开了灯,里头门窗掩久了的浊闷气息就将本不多的年味冲散了。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沙发上甚至罩了层布,能看出房子的主人是打算久不归家的。
不过,这虽有两室一厅,但整体面积不算大,冰箱挨着饭桌,沙发连着电视,家具的摆放很是紧凑。
“要不要先洗个澡?”赵红敏拿起遥控器,按开了制热模式,扭头看向杨梦一,“我下个面,咱们对付一下晚餐。”
见杨梦一点头,赵红敏进卧室里拿出一套自己不常穿的睡衣和新的牙刷,“热水器有点旧了,得把温度调到最高才能快些出热水,紧接着就要往下调低点,不然又很容易烫到。”
“好,我知道了。”杨梦一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径直往浴室走去。
浴室看起来也很旧,是最原始简单的设计——一进去左边是洗漱台,刷牙洗脸都在这,而右边墙上安着水龙头,平日拖洗清洁都在这解决,水龙头上方装的就是热水器和花洒,再往里走,上个台阶就是蹲厕了,而厕所和淋浴区之间没有任何阻隔。
对这样的布局,杨梦一并不陌生,她从前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跟这几乎一模一样。
最大的不同,是那房子的卫生间里总是臭气熏天,下水口永远有缠绕的头发和被积水泡到散开的烟头,而这里,就连地砖之间的缝隙,也被赵红敏擦得不藏一丝污垢。
杜银凤将所有时间和精力花在了男人身上,而所谓生活和女儿,都得不到她一丁点关注。
杨梦一发愣着,忽地打了个寒颤。
老房子的浴室不兴装浴霸,她被冻得回过神来,也不再耽误,匆匆褪下衣服,想着将身子冲得暖热就出来。
但搞清楚热水器到底该如何使用这事,的确费了她一番功夫。
赵红敏手脚利落,趁锅里的东西还得再煮会,抓着空就进从未被启用的次卧里铺床了。
杨梦一出浴室时,她仍在房里忙着,听见声响,便扬高声音道:“梦一,帮我看看火,锅里的粉软了就可以关了。”
“哎”地应一声,杨梦一顺着指令进厨房查看。
掀开锅盖,汤里裙带菜、千张丝和肉丸虾仁正随着沸腾的水起起伏伏。
这搭配看起来有些怪,但闻起来还是挺香的。
杨梦一从挂在墙上的不锈钢餐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在锅中捞了捞,那粗粉已经煮得全然软绵。
她又拿起汤勺,浅舀一点汤水,送到嘴边吹了吹,试探着温度小心喝下,确定咸淡适中,她才终于扭灭了火。
赵红敏回到厨房的时候,杨梦一正打开橱柜门翻找面碗。
“我来我来,我这你不太熟。”赵红敏快两步走到炉灶边,弯腰从下方的柜里取出两只大碗。
她一边盛面,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家里没有什么新鲜菜,都是干货,将就着吃一顿。”
“不将就,肯定很好吃。”杨梦一倚着厨房门,因这缭绕热气和熟悉的人景难得地放松下来,目光温和。
赵红敏一手端着碗,另一手舀着汤,闻言转头对她一笑。
两人坐在饭桌上。
杨梦一正欲动筷,忽地,眼前多了两个红彤彤的利是封。
她疑惑地抬头,就见赵红敏笑眯眯地望着她,“不管怎么样都要过年啦,一封是我的,一封是萍姐的,我们希望你来年平安快乐。”
杨梦一唇瓣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只定定地望着她,也不伸手,像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拿着呀,还跟我们客气吗。”赵红敏看着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心头泛酸。
两人只差了十来岁,一开始或许只是纯粹的师生关系,是她路* 遇不平拔刀相助的一段缘,但这些年下来,她们关系渐密,两人是朋友,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自八月她回乌长后,她和杨梦一便没见面了,平日里也不怎么视频,是以直到过年前,她来祁平才终于见到人,但一见面,她就知道杨梦一过得不好。
人瘦了,也沉默了。
赵红敏私底下向萍姐探问,可对方也并不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一盘算,轻易就猜出杨梦一的憔悴,大概也还是因为和小罗的事不顺不如意。
她也想过要和杨梦一好好聊聊,但三回有两回,杨梦一都只含糊其辞,可脸上却不自觉透出她看不懂的悲伤。
后来,她便也不问了,反正杨梦一想说的时候,她们都会听的。
可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情的事还没明朗,杜银凤却又出事了。
无论这人生前如何不可饶恕,但死了就是死了。
死亡总是会给人带来或大或小的冲击。
于恶人,死是不必再为累累罪行鞠躬道歉的解脱,只有生者仍困囿其中。
赵红敏心思打了个转,眼神蓦地又软了几分,里头有显而易见的心疼。
在杨梦一终于接过红包的瞬间,她忽又开口:“会好的,梦一。”
她说,“都会好的。”
第190章 殡仪馆
新年伊始, 杨梦一以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忙碌着。
派出所殡仪馆,身份证户口本,社保卡银行卡。
证明证明证明, 各种证明,证明她是她妈、她是她女儿, 证明对死因无异议, 证明火化申请合理合法。
在杜银凤去世以前, 杨梦一从不知道自己和她原来如此紧密。
在她以字以纸,扁平地存在于警察话语之间和份份证明文件之中后, 她被迫以新的角度重新认识这个横亘在她生命中近二十载的巨大阴影。
警察说, 凶手是个瘾君子, 是她曾经的情人,是索要她的房子未果,一时失控杀害了她。
警察又说,看过她的就诊病历, 她的生命本来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只是意外让死亡提前了。
警察劝她节哀。
可杨梦一有什么可哀的呢?
从前的杜银凤让她憎恨, 他口中的杜银凤又让她陌生, 她不知道该哀谁,也还没理清楚该不该为其悲哀。
赵红敏坐在她身旁,从头到尾一同听着,随着话语的起伏转折,不时露出的震惊与悲伤,倒显得她更像是那个与杜银凤血脉相连的人。
她的左手搭在杨梦一的手背上, 像是想要给她些力量。
而杨梦一眨眨眼, 目光从警察张张合合的嘴移至赵红敏的脸时,蓦地生出自己置身于一出实景剧中的荒诞感。
这种感觉自冒头便没再消退, 仿佛只是一眨眼,杨梦一就来到了剧终。
她是在抱着杜银凤骨灰龛时彻底醒来的。
炼灰炉将一具身体炼化为灰只要五十分钟,杨梦一从前不知道。
其余炉中的逝者多是年迈老人,他们有儿女有孙辈,大家一齐恸哭时,能将听众的心震碎。
至少,足够在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里,将杨梦一飘离两日的灵魂震回体内。
杨梦一缓缓回过神来,抬头,隔着玻璃看LED牌上的字。
“正在火化”“杜银凤”“女”“49岁”
原来杜银凤只有四十九岁,她有些惊讶地想。
告别仪式很清冷,只有她和她,杨梦一没让赵红敏来。
“很晦气,您不要来。”说这话时,杨梦一的神情认真,她不是在嘲讽什么,而只是在单纯陈述某个事实。
母女二人最后的独处,她看着双目紧合的杜银凤,心中并没有什么害怕之感。
她的视线下移,望着她的腹部,那里被崭新寿衣包裹得严实,一点看不出狰狞刀口的痕迹。
被同龄人堵在厕所里、男生摸着他们隆起的**对她笑、因为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而痛到无法入睡,还有龟缩在角落祈祷她的姘头忽略房子里还有一个自己时,杨梦一都曾一遍一遍设想杜银凤的死亡。
她虔诚诅咒她以最不堪的方式死去。
她希望她死于痛苦无望,像菜市场鱼摊里的一只鱼,为了逃出生天而费劲从蓝色塑料桶里一跃而出,再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
那样她就只能死死瞪大眼睛望天,在鱼鳃一张一合的倒数中,懊悔无比地迎来生命的终结。
杨梦一也幻想过亲自手刃对方,像在奶油上刮起花纹一样,一刀刀在她身上片出鱼鳞纹,再在一地血红与哀嚎中得到对方的忏悔。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杜银凤的死必定是污秽的,她不愿与之扯上任何关系。
而现在,杜银凤的确死得污秽不堪,可她狡诈地、自私地、未经许可地,将杨梦一的名字与自己的死紧紧缠在了一起。
相比于她在电话里说的自己病得严重竟是真话这件事,更让杨梦一疑惑的,是杜银凤将房子留给自己这事。
把房子卖了用以延续即将凋零的生命,或者干脆在姘头的甜言蜜语下,将房子送给对方,都更符合杜银凤金钱与男人至上的人生信条。
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房子留给我呢,杨梦一苦思得不到答案,无端有些愤怒。
她的恼怒被工作人员递来的白色骨灰龛打断了。
杨梦一尚未完全从激愤中脱离,因此面无表情,漠然地伸手捧住那龛子。
炼灰炉上千度的高温跟着细碎的粉末被装进了骨灰龛中,隔着石材,杨梦一仍能感受到阵阵暖意。
那热度并不烫,甚至让人觉得舒适。
这一刻,杜银凤的骨灰带给她的温暖,比她活着的四十九年里施舍过的总和都要多。
杨梦一敛着眼,只觉得可笑。
而她的冷淡被解读为了伤心过度后的疲惫。
工作人员是个看起来快到退休年龄的男人,谢顶肥肚,但眼神很温柔,全然不像终日与尸体和死亡打交道的人。
似是想安慰这个孤零零的年轻女孩,他操着明显有别于乌县口音的侉音,低声道:“烧得很好,头盖骨很完整。”
迟缓地眨了眨眼,杨梦一试图理解殡葬行业对于“烧得好”的定义。
但大概是看她年纪不大,又是一个人来的,估摸着也不太懂规矩,那男人紧接着又说话了。
“出门的时候别让骨灰龛晒到太阳,可以拿衣服包着,如果撑伞的话,不要用红伞。”
杨梦一终于清醒过来,抿抿嘴,礼貌点头道谢。
而她其实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