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和离书 “这纸和离书,便……

    走去曲水院的路上, 沈曦云脑海中闪过许多事。

    冬日密雪停放爹娘尸身的县衙、风吹沙沙声的柏树林、倦怠西沉的落日、落日下嚎叫的狸猫,这是错误的开始。

    春日暖风吹起的喜袍、拜天地的誓言、燃放不愿熄灭的花灯、灯边抵足而眠的日夜,这是错误的过程。

    夏日小雨淅沥打落的桃树、闭门不得出的庭院、挣扎透过云烟的夕光、夕光洒落在第四十七块青砖上的影子, 这是错误的结局。

    她欢欣的、愉悦的、无忧无虑的人生, 在十六岁生辰后急转直下,走入一条错误的道路,道路尽头,除了死亡,别无他物。

    重生后, 无论她面上如何镇静自若、如何寻常处之, 但脚下行路时,始终惶恐犹疑, 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死亡的钟鼓也在一寸寸迫近。

    她不想死, 想好好活, 不管是为了爹娘, 为了沈家未竟的基业, 抑或是为了她自己。

    无声无息客死他乡,非她所愿。她必须从这条道路上离开, 离开一切的根源,离开给予她死亡的人,离开——

    谢成烨。

    她掌心泛出些汗, 为即将做的事、说的话,心脏鼓跳如雷。

    沈曦云自初九那日在新婚的鸳鸯锦被中醒来, 脑中时刻绷着一根弦,提醒她莫忘和离之事,她预想过很多次, 到底是什么时机是最恰当同谢成烨提的。

    刚醒来时不过成婚第二日,转变过快引人生疑,若提和离太早,可要真令谢成烨想起一切恢复身份又太迟,她怕他甚至不愿给她辩解的机会,就将她关起。

    所以此刻或许才是最好的时机,在谢成烨想起一切的前夕,她表明她的诚意,不会僭越,不敢妄求,她可以悄无声息同夫君林烨和离,祝愿淮王殿下谢成烨同他的心上人孟小姐长长久久、恩爱延年。

    夜幕渐深,月光坠落入庭院,宛如银霜铺地。花园植着的桃树,细长枝桠探过墙头,伸进曲水院,露出一点花苞,等待抽出新芽。

    长安在院门边上垂手立着,偷偷摸摸按揉酸痛的大腿,今儿他在江州城转了一圈,为了打探主子口中缺人的私塾,饶是习武的身子也疲惫几分,找得口干舌燥,回了沈府喝口茶的功夫又听闻章神医被主子逮来治病,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叫他怀念起刚来沈府时的清闲日子。

    谢成烨提着一盏羊角灯候在院门处,瞥见长安做的小动作,并未计较,反倒是笑着说:“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息,待会儿夫人过来,我们说几句话,也不必你伺候。”

    话语里说到“夫人”二字,语调格外扬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放松和惬意。

    长安想得更深一步。

    他附和一笑,弯腰拱手问:“听主子的意思,王府可是要有位女主子了?”

    他知趣,半点不提去岁来沈府时主子那些假死脱身、沈小姐再嫁的言语,全当是散在冬雪里,开春融化,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成烨颔首。

    虽说江州叛党一事尚未尘埃落定,但他已决定带窈窈回京,他怕明日同她表明身份吓着了她,是以预备今夜提前许下承诺,安一安她的心。

    长安见主子的反应,嘴角咧起,“这好消息,回头我跟永宁也说一说,等回京的时候务必张灯结彩,好生欢迎。”

    谢成烨眉梢流出压不出的喜意,原本要再叮嘱几句,远远看见从栖梧院方向过来的小径上披着梨白氅衣的身影,冲长安摆摆手,让他退下,自个提着灯笼往那姑娘身边迎去。

    走出十几步路,走到她身边,心脏跳动,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欲牵住她,少女端庄清冷地冲他一笑,却避开了他的手掌,捂住袖口,在灯下默然向前。

    谢成烨滚烫的情绪冷了冷。

    走进院里,合上院门。

    门轴发出“嘎吱”声响,铜环碰撞,门缝间的月光变窄,直至完全闭合。

    “窈窈寻我何事?”

    谢成烨声线低上几分,望见她垂首时头顶小巧的发旋。

    “我是来同公子赔罪的。”沈曦云抬头,直直望进谢成烨墨色的眸子。

    谢成烨恍惚一瞬。

    意识到她唤他公子,不是成婚前跟在后头叫唤的阿烨,亦不是成婚后温婉亲昵的郎君。

    他不明所以,她做错了什么,要同他赔罪。

    见谢成烨不吭声,沈曦云深吸口气,冲着他屈膝,郑重行下一礼,认真道:“自去岁救下郎君,我日日叨扰,先是在医馆后是在沈府,仗着救命之恩得公子诸多忍耐,最后更是挟恩图报让公子以身相许。但从未想过,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她顿了顿,不敢看谢成烨的脸色,低下头接着说:

    “更重要的是,公子因伤失去记忆,不记得身份家室,无所依靠,我此举,实乃乘人之危,心思不正。直到成婚后得爹娘入梦训斥,我日夜思量,终于清醒,从前种种,荒唐糊涂。”

    沈曦云此刻的言语字字情真意切,肺腑之言,生怕忏悔的不到位,令谢成烨日后追究起来,怨怪于她。

    “我决心弥补过错,为公子找回记忆再结束这段错误的关系。所幸,苍天垂怜,日日苦寻为公子恢复记忆的机会终于在今日得见,只待公子恢复记忆后,明了前尘,我绝不会纠缠,定安安静静与公子和……”

    “——窈窈。”

    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的谢成烨打断了她的话。

    他上前扶起她,强硬不容拒绝,手掌禁锢住她的臂膀,热气透过衣衫传入肌肤。

    谢成烨原本想让她抬头看他,但在如玉的白皙脖颈下晃得眼睛疼,只得认输,自个屈就着弯腰,窥入她低眉顺目的芙蓉面。

    “你没有做错,我也不会因此事怪罪你。”

    谢成烨反驳她的赔罪,可那姑娘依然低垂着眸子,半点没有动容的样子,像尊玉菩萨。

    他气息乱了几分,素来镇定掌控一切的眼底闪过几丝慌乱,他想起原本打算在今晚做下的承诺,找到点说话的口子。

    “窈窈,我今晚本就想同你说此事,安你的心。我们二人的情意是真的,这同我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干系?”

    沈曦云睫翼扑闪,眼珠动了一下。

    他连忙道:“不管我是林烨还是什么别的人,有什么别的名字,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话音落下,玉菩萨终于抬起眼施舍望他一眼。

    好熟悉的话,上辈子她也听过。

    沈曦云微张嘴角,欲问:那你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吗?有什么名字吗?

    你姓谢,是大燕的国姓,名成烨,是开国皇帝谢仓亲自为长孙所起。

    这个名字背后,是皇室宗族的期待,是钟鸣鼎食的权力,是你的青梅竹马孟小姐在燕京殷切等待的身影。

    转念又咽下。

    她魔怔了,同失去记忆的谢成烨说这些做什么?只会加深他日后的怀疑,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他的身份,故意救他,故意让他欠下一份情,故意同他纠缠不休。

    最后,同那日元宵回府的马车上那般,她轻声道:“是,我知晓了。”

    只是这回儿,她决心已定。

    “公子做下这些承诺,是公子宽厚,不代表我能得寸进尺,肆意行事。”她见谢成烨又要开口,抢声道:“请公子容我把话说完。”

    谢成烨无奈放开她,与此同时,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平生十九载春秋,上次这般,还是建元二年京郊的围杀下,父亲把他推远的时刻。

    一番搏杀下铠甲早已破损不堪,伤口渗出血,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畔回响。

    “阿烨,快……快跑。”

    猛烈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一旦离开,他与父亲将死生不复相见,但他无能为力,咬着牙忍泪往远处跑去。

    恰如此刻,他指尖微微颤抖。

    明明感觉任由窈窈说下去,事情将彻底走入另一番境地,覆水难收、彻底失控,但他无力阻止。

    抑或者说,阻止无用,他就算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父亲就能活下来么,他能捂住眼前姑娘的口鼻一时,能捂住一世么?

    少女从衣袖间抽出一张卷起的文书,递到他跟前。

    “这纸和离书,便是我的诚意。”

    “明日,若是公子恢复记忆后,愤慨不齿于这桩婚事,即刻便可签好和离书,全当没有这桩荒唐婚事。当然,如果仍嫌不够,需要我补偿些什么,只要是我沈家能拿出的,定当竭尽全力。”

    哪怕天家贵胄看不上一个普通商户家的诚意,她的态度须得谦卑恭敬。

    说着,她把和离文书铺开。

    谢成烨僵硬着手臂,敛眸,机械地看着纸上的字眼。

    入目是一手端庄秀丽的簪花小楷。

    上回见这手字,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她拉着他在栖梧院的里屋守岁,熏笼里炭火正旺,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那姑娘红着脸,嫌剪窗花无聊,从床边箱箧里翻出红纸,让他磨墨,写起八日后成婚的婚书。

    他那时神情不属,想的是永宁自燕京传来的消息,因此对婚书内容早已模糊,只记得她那手字,不似民间普通人家女子所书,笔底春风,墨韵天成。

    没成想一去二十日,再见,竟是在和离书上。

    他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砸下。

    一语成谶。

    但他仍然不解,窈窈是因何故如此担忧他恢复记忆后翻脸不认人,莫非这些时日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窈窈。”

    他迫近沈曦云,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

    朝堂之上能言善辩、互打机锋的嘴失却了遮掩意图的本事,他全然凭心去问。

    “你到底是因知晓了何事决心同我分开?”

    譬如,他的身份。

    沈曦云恭恭敬敬地奉上和离书,答:“并非知晓何事,是这些日子想通了。”

    方才思绪混乱,他看不真切,走近些细观了才发现,纸上墨迹已经完全干涸,边缘泛黄。

    谢成烨察觉到不对,眼睫落下阴翳,用手指轻触直面,感受到纸张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粗糙感。

    这绝不是今日内所书,至少,也有十日光景。

    心上泼来一盆冷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冷静半晌。

    他凝眸看她端庄规矩的姿态,微微低首,只将视线停留在地面,修长圆润的脖颈弯曲,从耳垂处缓缓向下延伸,直至锁骨,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在梨白的氅衣映衬下显得更加娇艳如玉。

    她在骗他。

    不止此刻。

    在过去许多日子、许多时刻,她都在骗他。

    他恨自己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她今日递来这纸和离书原来并不突兀,大概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反复琢磨,才能使话语这般妥帖。

    妥帖考虑到提和离的时机,考虑自己的话语与动作。

    什么欢喜他恢复记忆,不过是借口,他为了她所谓的殷切期盼找来章典,实际亲手给她送来天赐良机。

    窈窈,你早就想和离了,是么?

    无奈不解至深处,他哑然失笑,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态度大变,为什么不信他的承诺,为什么断定他会和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错。

    澄澈明亮的眸子,漂亮极了,如一弯清泉氤氲其中。

    谢成烨记得他重伤昏迷后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双眼眸,里头是欢喜雀跃,眼眸的主人高兴地从床边跳起来,“他醒了!”

    后来无数次,他见过眼眸失落、悲伤、眷恋的样子,也见过爱慕、活泼、兴奋的样子,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坦荡、决绝、无波无澜。

    风吹过湖面尚且会泛起一丝涟漪,但这双眼眸中的清泉一动不动,凝固成冰。

    他突然觉得无趣。

    为自己此前带她入京的打算,为求一个理由的自己。

    夜风吹过庭院,呜咽作响。

    沈曦云张嘴欲答话,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解释了,”他勾唇笑,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明白沈小姐的意思了。”

    谢成烨想起答应她成婚那日,他对长安说的权宜之计、报恩行径,想起他最初费心演戏的无奈迁就,想起他明明早就说过她不合适入燕京。

    怪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和突然兴起的悸动,叫他迷失了心,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原先还头疼假死后如何安置她,她却早已想好退路,只待脱身。

    自太阴血祸一案后,继承淮王爵位的小世子学会果断冷静,再不犹疑。他来江州只为找叛党,其他的,都是多余。

    谢成烨压住所有汹涌的情感,把巨石碾碎,寒冰封住,接过了她手里的和离书。

    “好,我收下这份和离书,待明日恢复记忆后,再行定夺。”

    沈曦云见他收下,紧绷了弦松懈半分,长吁一口气,哪怕谢成烨此时有些气恼,待明日想起一切,气定全消了,说不得还会肯定她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

    皇室王爷和商户女扯上干系,简直是胡闹。

    上辈子她在燕京听到这话还会愤愤不平,现在已经坦然处之,甚至觉着说的确实有理。

    她跟谢成烨,真是半点都不相配。

    沈曦云盈盈一福身,温然告辞:“多谢公子,祝公子明儿的治疗顺顺利利,身体康健。”

    谢成烨平静注视着她,嗯了声。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了,春和、景明当还守在院门外等我回去。”

    她转身提起灯笼,“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往沉沉夜色中走去。

    谢成烨坐回正屋,点燃烛火,在灯下复看起那纸和离书。

    “缘分已尽,情义难续。”

    底下是规规整整的“沈曦云”三字,留着个空隙,等他写上自己的名字。

    不,不是他的名字。

    是“林烨”这个名字。

    烛火摇曳,透过泛黄的纸张,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室寂静。

    他沉默良久,取笔,研墨,落下“林烨”二字。

    说来好笑,他平生拢共两回写这名,一次是成婚的婚书,一次是今日的和离书。

    待到送去官府盖公章登造册,便是真的情缘义断,陌路不见。

    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做谢成烨了么?

    第24章 第24章 枕黄梁 燕京风雨甚多,无处……

    他至今仍记得祖父骄傲于这个名字。

    “烨, 火华,光耀者也。”

    谢仓翻身下马,龙行虎步, 走到秦氏牵着的少年身边, 带来一阵兵戈杀伐之气。

    “当初我为你取名成烨,本意只为家族光耀的期望,不想魏帝寿昏庸无道、奢靡度日,致使朝中奸佞当道、百姓流离失所,平白把皇位拱手让人呐!”

    谢仓宽厚的手掌撑住谢成烨的肩膀, 眼神锐利, 盯住稚嫩的脸庞。

    幽州节度使谢仓在大魏龙兴十五年,以“清君侧”为名, 携军队自北地幽州南下,因大魏皇帝季寿自五年前开始大兴土木, 百姓早已对朝廷怨声载道, 行进路上, 时不时便有城池主动投降, 不出一年,谢仓的大军就攻到京城的城墙之下。

    三月三, 本是踏春赏花的好时节,可惜郊外除了士兵旌旗猎猎,无一丝人影。

    谢仓站在京郊外一亭中, 主动把十岁的他抱在臂膀之间,坚硬的寒铁铠甲压迫住他的衣衫, 动弹不得。

    谢成烨偏头,望见祖父斑白的两鬓,尽管谢仓已临近知天命之年, 依然精气神十足,皱纹不曾增添老迈,反记录着他半生的征战与磨砺。

    “走,祖父亲自带你入城,与你父亲会合。”望见城中天空燃起的信号弹,谢仓仰天大笑,提着他衣领上马,握紧缰绳在亲卫护送下进入南薰门。

    两个时辰前,谢仓二子谢立廷率军攻入京城,如今信号弹被点燃,预示着城中已为谢家军队控制。

    马蹄声踏踏,响彻在御街之上,道路两边门户紧密,唯有倾塌的彩楼门架、坑洼的路边和残破的士兵尸身昭示着曾发现的血战。

    硝烟、鲜血与焦土的气息混杂,令人作呕。

    皇城宣德门东边,正燃起熊熊火焰。

    谢立廷自远处驾马而来迎接,拱手禀告。

    “父亲,皇城已破,帝寿与贵妃王氏、几位公主皇子自焚于摘星台。”

    谢仓远望摘星台的冲天大火,“没想着跑,还算给大魏皇室留下一点脸面。”

    说完,拍拍儿子的肩膀,“休整军队,去信通知你大哥入京,把那帮老臣找来,问问他们,魏帝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欲推举哪位贤才坐江山当皇帝?”

    谢成烨在满地的尘土飞灰中,窥见谢仓眼底的火光。

    那是魏帝陨灭的红海。

    亦是对权势无尽的野心。

    烛影映照在谢成烨瞳孔中,感到火焰在四肢百骸燃烧,燎原之势。

    腕骨压住和离书,想到明日就要递出这纸契书,他和沈曦云自此再无干系,心上被火撩起绵绵密密的疼。

    他以手覆面,闭目让自己沉入黑暗里,勾唇自嘲此前的一厢情愿。

    谢成烨很少想过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他幼时常见父母相处,母亲是江南女子,因在京城的贺岁宴上对父亲一见钟情义无反顾嫁到北地,她温柔妥帖、细腻周全,父亲在外练兵打仗,母亲在家中操持中馈。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直至谢家入主皇城。

    父亲成了王爷,母亲做了王妃。

    军功彪悍,位高权重,谢立廷一时间成了燕京众人每天眼珠子盯着的人物。

    她日渐不安起来,朝廷有人嫌这位的王爷碍眼,怂恿太子先下手为强,民间前朝余孽的骚扰从未停歇,刺客、下毒……单是建元初年七个月内,谢立廷就曾三次和生死擦肩而过。

    有人恨他自然也有人爱他,有朝臣拥戴他,愿为他调遣争储位,要嫁他贵女结联姻之好,父亲都一一拒绝,但架不住闲言碎语传进母亲的耳朵。

    她忧虑日深,最终彻底病倒在建元二年的那个春天,得到淮王身死消息那一日。

    丧礼上,她抱着淮王棺椁哭泣,咒骂百官、骂逆党、骂太子,甚至,骂皇帝。

    “早知如此,便不该入京。”

    人们说淮王妃疯了。

    可谢成烨觉得她只是太爱父亲,爱到无法接受在她夫君身边骤然升起的关注、无法承受权势燃起的滔天火焰,葬送了自己的夫君,亦葬送了自己。

    淮王妃秦氏在建元三年的春天,淮王病逝一周年的忌日,自缢于王府。

    死前,她褪下王妃服制,穿上从前在北地时置办的衣裳,只着素钗,略施粉黛,贴身放着嫁来时的婚书,再不带他物,溘然长逝。

    那时谢成烨袭爵不久,皇帝谢仓牵住他的手,自禁宫阶梯一步步登上巍峨皇城。

    谢仓豪气万丈:“这天下便在朕的脚下。”

    但谢成烨无心欣赏壮丽河山,他看着王府方向,问:“母亲是不是解脱了?”

    谢仓听见这话,面色沉寂,弯腰直视他的眼睛告诫道:“烨儿,你的母亲太过软弱,她能做一个北地军官的妻子,却承受不起王妃之位。”

    他不解:“为何?母亲是很好的人。”

    谢仓大笑,只说:“权势是仙丹亦是毒药,只有能驾驭它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烨儿,你要记住这个教训,日后你的王妃,朕亲自给你选。”

    后来,谢成烨十八岁入朝参政,皇帝在朝后召见他,隔着珠帘屏障,他跪在殿内问安,天子的声音低沉闷响。

    “烨儿,你该考虑婚事了,这满京的贵女,朕挑出几个不错的,里头还有文忠国公府上那个孟小姐,你看看如何。”

    谢成烨以年岁尚早,朝事为先拒绝。

    皇帝静默片刻,问:“那你对王妃可有什么要求?”

    谢成烨怔在殿内,要求?

    他抿唇,想到了记忆中曾为淮王妃的母亲,于是说:“臣希望她坚强。”

    足够驾驭权势,而不是为它所伤。

    皇帝低笑,从帘后走出,转眼间建朝八年,早已不上马驰骋的皇帝鬓发花白许多,显出衰老之相。

    “烨儿,你错了,你的王妃首要便是出身勋贵之家。”

    他近年愈发被朝堂上的势力争斗搅扰得不耐烦,两朝交替,他当初为了继位顺利,对前朝旧臣收复拉拢居多,而跟着他打天下的新朝权贵眼红前朝世族的资源,自然要剐下一块吞掉。

    所谓制衡之术,他从前朝老臣手里夺走不少东西,便要做些承诺安定人心。

    让淮王娶一位勋贵之女有利于缓解斗争。

    谢成烨叩拜,答:“谨遵陛下命。”

    那时起,他便明白,他对自己的妻子是没有选择权的。

    桌边灯台烛芯即将燃尽的“噼啪”声把谢成烨从回忆里唤醒,他没料到今夜竟一时想到过去太多事,挣扎着站起身,看了眼刻漏,发现已到亥时。

    他摇了摇头,只觉既然沈曦云已无意,所谓入京、面圣都是虚谈,何必烦忧。

    于是收起和离书,简单梳洗后在床上就寝。

    可睡下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光影变幻,黑色散去,睁眼是个满目红绸的屋子,竟是栖梧院的里屋。

    熏笼火盆烧得正旺,只着寝衣的少女缩着脚依偎在他身边,嘴里叼着枚雪花酥,咀嚼着吞下,眯眼享受甜味。

    吃完,凑到他面前,说:“阿烨,是甜的。”又想自榻边拿过装点心的油纸给他吃。

    他心里掀起点不耐和厌烦,为即将递到眼前的甜食。

    但面上依旧不动神色,温柔和煦地笑道:“在榻上哪有时间再吃甜的,瞧窈窈还来不及呢?”

    少女闻言,羞涩着低头笑,把甜食放远,极力想压下嘴角的笑,但显然并不成功。

    谢成烨趁着这间隙,一寸一寸细细看过她的脸。

    从乌黑浓密的发、圆润饱满的额头、细长舒展的眉到清亮的眼、艳红柔软的唇,十足的江南女子的长相。

    娇弱美丽,像一株鲜嫩的花,需要人悉心呵护、日夜照料。

    她对他的喜欢浓烈的从眼角眉梢溢出,沈府的人都道小姐喜欢极了救下的林公子。

    迫不及待邀请他入府养伤,满眼期待望他以身相许。

    但她真懂得什么是爱么?

    还是不过把这当成爹娘逝世后的陪伴依靠与移情寄托?

    不然,她喜欢他什么?竟能一见钟情。

    不过这具皮囊罢了。

    类似于一株柔弱的花喜欢雨露朝霞,喜欢彩彻区明,转眼就烟消云散的东西。

    她真知道他是谁么?

    知道如果真嫁给他,会面对什么么?

    燕京风雨甚多,无处给娇花容身避雨。

    他心中漠然看她在床榻上痴笑,拉过鸳鸯锦被欲让她躺下歇息。

    在江州短暂的一场报恩罢了,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可想到这个认知,他的心猛然烧起来,躁动不安,他意识到不对,下一秒,从现世中醒来。

    是梦!

    他这次竟毫无意识的进入梦中。

    真正睁眼,没有熏笼炭火,没有红绸锦缎,更没有娇俏笑着的少女。

    一室寂静冷清。

    他平缓着呼吸,想到刚刚的梦,这不是成婚那日的晚上,那是什么时候?

    本欲细想,又被他自己制止,这些梦都无端与沈曦云有关,但是明日便要和离,这些都要不再跟他有关系。

    只要不再见她,或许这些梦,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成烨重新闭上眼,收拢思绪,强逼自己入睡。

    月色渐隐,时刻悠长,他眼前重新被黑色覆盖,黑影深重,自四面八方缠绕住他的意识,层层下坠,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那座古怪的院子外面。

    空气中是雨后特有的湿润气息,照旧是上次初始的十步距离,那个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只是换了个说辞。

    上回这人说的“谢成烨,快进去!”

    如今,这声音变得更加急促慌乱,隐隐带着哭腔。

    “谢成烨,快救她!”

    “快救她!”

    第25章 第25章 莫相求 谢成烨伸手去抓,却……

    声音回荡在耳边, 尖锐、高亢,似针扎,似刀划。

    他的耳膜、经脉连同心脏疼得厉害。

    救她?

    这人是谁?是男是女?为何在梦中向他求救?

    他脑海中划过一些名字, 最终划到一个最有可能的人身上。

    沈曦云。

    他这些时日的梦都与她有关, 那这次这个……

    谢成烨为这一猜测呼吸一窒,去救沈曦云,意味她定然遇到了危险。

    脚步不受控制地向院门走去,步步逼近,他的手叩上朱漆木门的铜锁, 掌下暗暗施力。

    “哐当。”

    铜环晃动, 发出撞击的闷响。

    但门没有打开。

    他继续加重力道,门如磐石, 一动不动,好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那声音一副浑然不知他被阻拦在门外的样子, 继续在他耳边呼喊:“谢成烨, 快救她!快进去救她!”

    谢成烨像失控的鼓槌一样疯狂跳动, 每一下撞击都仿佛要穿透胸腔。他握拳捶门, 第一次有意识地在梦中开口问:“我要怎么救她?要怎么进去?”

    他质问那个声音,但声音丝毫不理会他的话语, 自顾自重复着。

    他放弃从声音处找到答案,而是把目光在朱门周围游移,寻找是否有突破口, 但看过后发现,门外侧无锁, 牢牢紧闭,无一丝破绽。

    像一座监牢,铜墙铁壁, 无人能进,无人能出。

    门内是有人被关着,声音才催促他救人么?

    他手心泛出一点冷汗,从来都理智冷静的大脑少有的,生出无措的情绪。

    铜环随着他拍门的力道不断发出碰撞声,砸在厚重的门板上,砸在幽静无声的梦境旷野间,亦砸在他的心上。

    直到某一刻,求救的声音停止,眼前的院落、朱门开始一片一片坍塌,化作光影碎片,破散在他眼前。

    谢成烨伸手去抓,却是一场空。

    他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短促喘气平息剧烈的心跳,微微支起手肘,右手隐约间还保留着捶门时的痛感。

    此刻天光已破晓,一缕缕晨曦挤过木格窗棂的缝隙,洒落在屋内。

    他全然没了睡意,索性起身穿戴衣物,响动叫院子里晨起练功的长安察觉,小跑到屋门,轻唤询问主子可需要伺候。

    屋门打开,喜气洋洋傻乐的长安对上谢成烨冷淡肃然的面容,上扬的嘴角立马压下,同样木着一张脸伺候主子洗漱,眼观鼻、鼻观心,暗道不好,莫非昨儿他进屋睡下后,主子和沈小姐间发生了什么。

    可看着谢成烨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又不敢询问,怕触了主子霉头。

    屋内气氛凝固许久,安安静静的,除了洗漱时的水声、衣物摩擦声什么也没有。

    “长安,你可见过暗闩?”谢成烨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忘不了梦里那道门,以及声声催促和开门无望下的惶恐不安。

    那道朱门,他近距离看过,门外无锁,打不开,要么是从门内闩上,要么便是门内有暗闩,但如果真是如他推测那般,是用来关人的,就一定不是自门内闩上,否则关押者直接自门内推开即可逃出。

    长安一惊,为主子怪异的问题,“小的愚钝,只曾听闻,不曾亲眼见过。”

    暗闩属机关术,莫说是寻常人家不会用,就算是高门大户也用得极少,毕竟,能是何种境况才要保证门关得严严实实,外侧内侧都不留一点痕迹。

    定是这门要用来关住极特别的东西,要么重要,要么危险,要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我朝对此术不甚推崇,会制作暗闩的工匠应该都所剩无几了。”长安补充道。

    谢成烨闻言,行至桌前,展开绢纸提笔作画。

    他画下了那座院落。

    “长安,你秘密派人寻找有这些特征的院落,院内有棵高大的桃树,院墙比寻常的高出大约三尺,院门朱红,极可能用的暗闩。”

    他沉吟半晌,又道:“还有那颗桃树,应该是胭脂脆。”

    “就先从,江南一带找起。”

    天下之大,要从茫茫大海中找一处院落谈何容易,他唯有用自己已知的信息缩小范围。

    胭脂脆多长于南方,在其他地域生长困难,加上如今他们身在江州,最有可能的便是江南地界。

    谢成烨阖目,听见长安应是的声音,缓缓吐出一口闷气。

    他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会梦中事,可是夜里一声声“救她”令他心有余悸,他不信神鬼之事,但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万一呢?”

    他终于明白那日街上长安所言的“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是何物,万一真有人在求救,万一那人真是沈曦云……

    肺腑间密密麻麻的疼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既如此,便找一找罢。

    若现世中真有那一处院落,或许,能给他答案。

    绢纸上墨迹未干,屋外响起大声叫唤。

    “公子!我看你似乎起了,不如我们尽快施针治疗,如何?”

    章典的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一听就知昨夜睡得极好。

    谢成烨想起今日约定好要治疗并恢复记忆,可一夜过去,他原先那些表明心意、带沈曦云入京的打算都没了开口的机会,被扼杀在一纸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之中。

    他摸到袖中的文书,吩咐长安收起桌上的画,走出屋门。

    院子里只有章典一人,沈曦云不在。

    章典察觉到他向院门看去的目光,嘿嘿一笑,“这治疗不方便别人围观,大清早的,连累小姑娘等着也不好,我特意嘱咐让那位沈小姐晚点到。”

    几步走到屋门,就要扯着谢成烨衣袖进屋,“咱们赶紧治好,速战速决,等人到了,你记忆也恢复了,不是正正好么?”

    显然,是颇为满意自己周到的考虑。

    一扯,没扯动。

    章典疑惑看向钉在原地的谢成烨,“怎么了?”

    谢成烨余光瞥见长安收好了绢纸,沉吟片刻问:“若是在你九成九的保证里,出现一丝意外呢?”

    昨夜他见过那姑娘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选择收下和离书并签字,是抱着遂她意再不相见的想法。

    他堂堂王爷,天家贵胄,做不出强扭女子的心意、巴巴求上去的做派。

    说白了,一个民间商户的女子罢了,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可经昨夜一遭梦境,他的心乱得厉害。

    不知是为那姑娘在床榻间的桃花面还是为她遭遇意外被困住的可能。

    谢成烨一边唾弃着,一边不甘心地承认,他还没做好恢复记忆和她和离的准备。

    毕竟怪异未知的梦境还没有解决,那些梦境既然与她有关,他就应该留在她身边再好好探查一番,研究研究是不是有人暗中作祟,他不能放过。

    或者,昨夜的梦境涉及她的安危,她是自个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于私是忘恩负义,于公是不帮助大燕子民。

    还有,他来江州,是为查清前朝逆党动向,沈家乃本地商户,他待在此处正好方便遮掩身份。

    他一一罗致了许多借口,极力说服自己此刻的犹豫合乎情理。

    因此,他郑重望向章典充满不可思议的眼睛,“我若是刚好巧合没被治好呢?”

    章典挣开他的手,道:“你怎得突然变了想法?”

    不等谢成烨解释,章典径直走进屋,把袖子里用来装摸样的针囊甩到八仙桌上,“不成!不成!那不是堕了我的医术?”

    他摆着手,见屋里没外人,直接说:“小殿下,你一纸书信,把我从雾凇小筑请出,我昼夜不歇来到此地,喝酒喝到一半又被你找到催促。”

    他瘪着嘴,花白的胡须颤动,想到自己喝酒都没尽兴更难受,“我做了这么多,临到万事俱备的时候了,你说你要让我治不好?我这老脸往哪搁哩。”

    章典猛一跺脚,紧锁眉头,双手揣入袖中,反问谢成烨:“容我多嘴,小殿下能否给老头我一个解释呐?”

    昨夜他睡梦正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殿下改变心意。

    谢成烨微微张开嘴,话语到了咽喉处停滞不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几次尝试寻找合适的措辞解释,均不成功。

    他自己尚且没有把心里的情绪理清,如何向章典解释。

    因此,最后,仅吐出一句“我尚未准备好。”

    未准备好以谢成烨的身份面对她。

    章典哑然。

    “这,这,”他支支吾吾,“可小殿下,你迟早要说。况且,你昨儿没觉得准备不妥当,今儿反而说准备不妥当。”

    他长叹口气,“你莫不是成心戏耍于我?”

    谢成烨忙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心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断没有戏弄章老的意思。”

    “章老此番愿意为我出世,已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我怎敢轻易影响你医术高超的神医美名。”

    况且,那姑娘,大抵是极希望看见他恢复记忆的。

    昨日正厅里沈曦云对章典殷切的目光和曲水院夜风中对他的声声陈词交织在一起。

    “只是。”

    他说完这词又停下。

    “但是。”

    再次停下。

    “我。”

    他彻底选择闭嘴。

    谢成烨用指节抵住眉心按压,手腕处几缕青筋若隐若现,在章典和长安关切的眼神中,谢成烨缓步行至座椅,手臂靠住扶手。

    良久,他轻轻叹息。

    “章老,你让我,再想想吧。”

    巳时一刻,沈曦云按照章神医的嘱咐,按时来到曲水院外,揪住袖边的细白羊羔毛毛,心里忐忑不安。

    其实她今晨早便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忧心,怕哪里这段时日做得不妥当惹了谢成烨动怒无法扭转命数。

    有昨日夜里一番铺垫,谢成烨恢复记忆后,应当不至于?

    可事已至此,这是她求来的机会,就该面对。

    她壮起胆子,晨起多用了一碗莲子粥和半碟松露煎蛋,犒劳好自个的胃府,积蓄力量等待面对淮王谢成烨。

    才走进院子,正屋的门就被推开,是抖落着衣袖的章典。

    章典闪开身,露出坐在屋内椅上的人。

    他披着件宽大的锦袍,身姿挺拔坐着,端庄自持,面如白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双眼尤为瞩目,深邃明亮,犹如寒夜中的星辰。

    下一秒,那双眼看向了站在屋外的沈曦云。

    第26章 第26章 能奈何 对一个不再爱的人,……

    那双眼携着铺天盖地的密云压过来, 重重压在她身上。

    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沈曦云刹那间便意识到,这像极了她上辈子入燕京后见到的淮王的眼神,只是那时他眼里的密云更复杂厚重, 更令人捉摸不透。

    他应当恢复记忆了。

    她的手揪住衣袖, 指尖微微颤抖,似乎连绸缎衣襟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

    盯着屋内人的视线,她缓缓迈开步伐,小心走入,浅短的呼吸间,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汲取一丝勇气, 但每一次迈步,又把这份勇气消减。

    沈曦云有些后悔, 刚用早膳时,她便不该听春和的劝, 应该喝杯桃花酿壮壮胆, 省的此时光是迈步已经花费了诸多力气。

    从屋门到谢成烨坐着的桌边, 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 却宛如负千钧担,涉水跋山, 屋内刻漏中的滴水化作凝固的琥珀,方寸之间,不知年岁几何。

    章典和长安早在她缓步挪动时就离开了屋子, 晨光透过曲水院正屋的雕花木窗,斜洒入内, 拉出一道细长的金色轨迹,照在对坐在桌前的二人身上,把身影拉得老长, 互相交叠。

    沈曦云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愿再忍耐屋内寂静的氛围。

    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公子的身体可好了?”

    不然,他一昧坐着不说话作甚。

    谢成烨掀起眼皮,见她白皙的面容透着点红润,眉如远黛青,唇如樱桃红,随着她的话语微弯,衣领处金银丝绣的蝴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起来,这姑娘昨夜睡得极好,半点没有因和离一事忧心的模样。

    他并没回答这问题,而是反问:“沈姑娘来,是为关心我身体,还是为和离?”

    沈曦云没料到他如此直白发问,没个半点铺垫。只得答:“首要自然是为公子身体。”

    更是为了和离。

    谢成烨勾唇,并不应声,从袖中抽出昨夜她递给他的和离文书,指尖捏住文书一角,将其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沈曦云一眼就看到和离书上写着的“林烨”二字。

    她眉眼间闪过一丝喜意,纵然很快便藏匿,也被一直盯着她的谢成烨看在眼里,压抑了半个时辰,自以为整理妥帖的心绪被这丝喜意再度勾出。

    沈曦云见谢成烨主动把已签好的和离书给她看,当作他已应允此事,也不过多纠结谢成烨今日为何惜字如金,猜想大约是他刚恢复记忆,还在消化此事。

    她忙不迭说:“想来公子这事已同意和离了,我这边让人拿去官府盖印,公子放心,我定尽我所能把婚事的痕迹抹除,不影响公子。”

    说着,就知情识趣地主动伸手去拿和离书。

    谢成烨原本捏住文书边角的手在她伸过来时落下,掌心向下压住和离书,阻止了她拿起的动作。

    张开的手掌恰恰好把“缘分已尽,情义难续”八个字遮得严严实实。

    他在沈曦云疑惑的目光下,再问一句,“你真心想和离?”

    沈曦云一愣,思索起他此刻问这话的用意。

    他大约是恢复记忆不久,在整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他明明都已经签好和离书,又问她是否真心想和离,莫不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规矩听话,不会惹事端,不会因他尊贵的身份而黏上他。

    既如此,她也该好好表一番忠心,证明昨夜的那些诚意是真心,而不是糊弄他。

    “自然,前些时日对公子多有得罪,惹下许多麻烦。幸好,今日公子身体已好,也算能弥补一番罪过。”

    “至于和离一事,我心意言语绝无虚假,这婚事本就是一场错误,”她手指并拢指天,以表决心,“昨夜同公子所说,更是句句肺腑之言,只为挽回我曾犯下的错误。”

    其音恳切,其声诚挚。

    简直比朝堂上言官上谏的模样还要诚恳,商贾之家女儿身真是委屈她了,她便应该去御史台做个谏议大夫,既能在骗人时花言巧语,又能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直言上谏。

    难怪皇帝每回儿见了他们都犯头疾,他如今脑子也疼起来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他脑中拉扯。

    谢成烨眉头紧皱,手肘曲在桌上,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搭上额头沿着眉心慢慢向两侧滑动,试图缓解那痛。

    心里那股气却怎么也顺不过来。

    沈曦云见状,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说辞,又要继续表达诚意。

    “够了。”

    他声音罕见的拔高几分。

    放下手,他深沉如海的墨色眼眸盯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沈姑娘说得不错,这场婚事的确是一场错误。”

    压在桌面的手用力,青色的血管透着点压迫的红。

    他不是早就知晓,她暗地里已经备好和离书许久,她欢喜他恢复记忆也是为了更好的和离,为何在亲耳听见这些话时,仍然生出克制不住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不该任由一个女子掌控自己的心绪。

    淮王谢成烨,背负着皇帝的期望和父母的血仇活到今天,练就一身绝好的控制力。

    对仇敌狠,对自己更狠。

    如果脑海中引起他疼痛的线被握在她手中,他宁愿沐血忍痛一时,将其抽出、折断。

    他应当把事情掰回正轨,掰回他今晨已经想好的处置上。

    “和离一事,我自然同意。我们二人,确实不大相配,只是因失忆报恩,才有此一遭。”

    谢成烨顿了顿,接着道:“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在江州还有事要办,尚且需要林烨的身份作为掩护,希望沈姑娘理解,给我一些时间。”

    “事成之后,我自会遣人把和离书送去官府,还沈姑娘一个自由身,并许金银以报。”

    还有她说的抹除痕迹一事,他亦会做掉,做得更加滴水不漏,户籍造册上查不出分毫。

    这便是他今晨反复思量后的打算,继续隐瞒装作失去记忆的样子没什么意义,打从昨夜收到和离书开始,他其实已经没法再装出浑然不知的样子做她的好夫君。

    但他确实需要暂时留在沈府,为更好得探查叛党行踪,也方便,他看清她身上的谜团。

    谢成烨说出“不大相配”的话,沈曦云并不奇怪或是气恼,甚至觉得他大抵已经是看在自个足够识趣的份上,嘴下留情,上辈子他那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可说得比今日狠多了。

    不过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要以林烨的身份待在沈府一段时日,毕竟从前世他恢复记忆后对她的态度看,他该是对她避之不及的。

    想到初十在南十字街遭遇的流民冲撞,至今官府只抓了几个人,全都异口同声说图财,再早些,去岁在翠雀山上,重伤在身到地不起的谢成烨。

    看来,他留在江州要办的事应该极其重要,重要到能让他忍受这些不快。

    纵然心里因时间有些失落,可到底得到了他的准话,沈曦云自进屋后一直高悬的心放松了几分。

    她问:“那公子欲到何时再和离?”

    谢成烨见她丝毫不难受,眉眼竟还松快了几分,沉声道:“再给我两月时间,到三月下旬。”

    沈曦云闻言一骇。

    顾不得其他,立马惊呼:“不可!”

    绝对不可,三月下旬,便是上辈子谢成烨被钦差认出,恢复淮王身份的时刻,若真挨到那时候,她的存在肯定会被燕京权贵知晓。

    那不是又踏上从前的老路,她半点不敢忘前世在别院,死前暗卫和她说的话“此前王爷回京时朝野皆知他已在江州成婚”。她好不容易才使得谢成烨不记恨她、不嫌她碍事,要是被燕京那群权贵得知此事,她不是又成了谢成烨光明前途上的绊脚石。

    尤其是,定会再伤了那位国公府孟小姐的心。

    高亢的声音划破斜射入屋的金光,划破谢成烨平静的脸色。

    他看见随着那声“不可”,她灵巧轻松的眸子开始斑驳破碎,显出惊恐的影子,眼底清澈的湖面层层掀起惊涛骇浪。

    睫毛微微颤动,每一次抖动都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不安。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曾见过少女痛苦悲伤的眸子。

    脑海中紧绷的线又开始搅动。

    半晌,沈曦云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慌不择言驳斥了谢成烨的提议,深吸口气,慌忙观察他的神色,怕他气恼。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日子不好。”

    苍白无力的解释,莫说他人了,连沈曦云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沈姑娘觉得什么日子好?”

    沈曦云揣度了下,报出个她能接受的最晚时限,“二月下旬。”

    一个月的时间,她希望能在怪事连连的三月到来前,和谢成烨和离,不再扯上干系。

    谢成烨垂眸,不打算深究这姑娘突然古怪的行径,说不得都是为了早日和离,做出的幌子。

    她的和离书都准备了十余日,怕是压根不想再忍耐二个月的时间。

    索性一个月的时日也够,藏在江州城暗处的逆党,在几日前已经有了秘密活动的迹象,一个月,足够他抓住他们的尾巴。

    顺带,查清梦境中可能发生的危险,护她一番周全。

    就当是为了心底的一点悸动做个了断。

    “好,那便如此,今日正月二十三,就定在二月二十三,我们二人和离。”

    “多谢沈姑娘体谅。”

    沈曦云心下大定,站起在他面前福身,朱唇露出一丝笑,“公子不愿怪罪,愿意妥帖将此事揭过,已是我的大幸。”

    地上二人的影子重合,密不可分。

    她逆着光影站在他跟前,面容显得朦胧而柔和,谢成烨看不真切,但能清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欢喜。

    覆在和离书上的手蜷缩紧握。

    “沈姑娘似乎从进屋以来,都没有好奇过我究竟是谁?”

    谢成烨转了话口,问道。

    这是寻常人应有的反应与态度么?她是不关心,还是,早就知道?

    沈曦云并不为此事烦忧,她要同他和离,并不是因为重活后知道他是淮王谢成烨,而是因为他从来不曾爱她。

    所以她也不要再爱他了。

    对一个不再爱的人,她自然不会关心这人是扁是圆,姓甚名谁。

    今时今日,换一个失忆的陌生人告诉她恢复了记忆,她也不会好奇其身份。

    她坦荡磊落地说:“我并非多事之人。公子恢复记忆后,若是愿意告诉我,定会主动告知,若是不愿意,就算我问了,只怕会得到个虚假的答案。”

    “公子既然如此发问,是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谢成烨被她的反问僵在原地,他本来是要告诉她的。

    如果没有和离书,没有他对她真实心思的察觉,他本来是要告诉窈窈,他是淮王谢成烨,他愿意接纳她的喜欢,愿意带她入京。

    但现在,都不再必要。

    他低声轻笑,在有些事上,他的确不如这姑娘通透,迟早要成陌路的关系,知晓他是谁又能如何,徒增烦恼。

    “沈姑娘说的是,我是谁并不重要,在后头这一个月里,我还是林烨。姑娘于我有大恩,不仅救我性命,还愿意忍受我在府上的叨扰。”

    “而我的身份,大抵会为你带来诸多麻烦,不如不知,反而干净。”

    沈曦云双手交叠,又行一礼,“如公子所言。今日出了这门,我便还唤公子郎君,免得引人生疑,坏了公子大事。”

    “好。”谢成烨注视着她,良久,“窈窈。”

    纵是一样的称呼,但许多事,到底是不同了。

    天翻地覆,再无遮掩。

    “那我就不打扰公子了。”

    说完,沈曦云缓缓走到屋门,推开,阳光猛窜进来,为她穿上一层金色的披帛。

    沈曦云眯了眯眼适应光线,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公子,还有一事。”

    谢成烨心中一紧,不知从何处生出些期待来,却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何事?”

    “虽说已约定好一月后和离,但我这人,平日里忧思难免多,怕误了公子的事。不知,公子可愿把和离书给我保管,安一安我的心?”

    “就当作是给这约定的一个保证。”

    谢成烨失笑“嗯”了声,看向一直放在桌上的和离书,抬起手,把纸张卷起,举止缓慢仔细,一副生怕给文书留下划痕破损的样子。

    手撑住桌面缓缓起身,不等沈曦云过来,他走到门口。

    如玉的指节握住和离书的一端,在泛黄纸张的映衬下愈发温润,只是骨节触碰间,难免过于用力。

    沈曦云原本恭敬抬手,等着他把和离书放在自己手心,但见他一直维持握着和离书的动作,还当是没揣摩好这位王爷的心意,连忙变幻动作,握住和离书另一端要接过。

    略一施力,沈曦云终于把和离书收在手中。

    摩挲离开她一夜的纸张,心道回去栖梧院后,她必将之放在床边好生保管,上辈子经历引起的心病今日总算治好一半,另一半,就等到二月二十三,官府正式落印时圆满。

    想到此,她倏地一笑。

    这辈子许多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论是庄子上的产妇、温易之,还是她,定然都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她把和离书收进袖口,就要告辞离去。

    谢成烨忽略心底不合时宜而泛起的绵绵密密的疼,问道:“姑娘这是担心我不讲信用?”

    “怎会,我相信公子会践行诺言,只是我爱多想。”

    她笃信,若不是为了他要办的事需遮掩身份,谢成烨巴不得立马就去官府和离。她比任何人都知晓,谢成烨厌恶她的决心,又怎么可能自以为是,觉得他会反悔,拒绝和离。

    谢成烨淡淡道:“是,我只是想告诉姑娘,不必有此担心。”

    “一月后,我们便和离。”

    日光高悬,院落青石板路上的两道影子,逐渐分离。

    第27章 第27章 穿肠毒 “一个死人,是怎么……

    “小姐是同姑爷聊了什么喜事?”

    春和在曲水院外候着, 瞧见走出门的小姐脸上带着笑,迎上前问。

    景明叽叽喳喳附和,“是呀, 今晨小姐起来时, 脸色郁郁的,如今到姑爷这儿走一遭,面色可好多了。”

    沈曦云无意解释她同谢成烨的恩怨纠葛,和离前这一个月她还要装装样子,便只说:“早晨那时尚未清醒, 出来走动几步面色自然红润了。”

    说罢, 用行动止住春和疑惑的目光,拉着两个丫头要回院子。

    既然这场错误婚事有了结束的章程, 那她也该想想上辈子的其他错误行径。

    比如温易之,比如混乱至极的花朝节庆典。

    没走几步, 迎面撞见垂花走廊下正激烈探讨着的方茂和章典, 新任小药童方嘉元倚在柱子边, 百无聊赖听着。

    沈曦云停下脚步, 这才想起来,昨儿方叔说过等谢成烨医治完后, 要过来同章典探讨医术。

    她不欲上前打扰,对着春和、景明做个噤声的手势,脚尖右转, 就打算绕路回去。

    不料被方嘉元发现,跟找到救星似的, 挥手大喊:“阿姊!阿姊!”

    一下子把方茂、章典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沈曦云不好再避,于是拢了拢衣襟,往廊下走去。

    “没想到方叔今儿来得这么早。”

    她福身见礼, 笑着说。

    “这求学之道,在于勤奋,宜早不宜迟,”方茂对着章典做个拜师的手势,打趣道:“而且,章老一看便起得更早,听闻窈窈的那位林公子,已恢复记忆了?”

    沈曦云望向章典,“我方才同郎君一叙,当是已恢复了。章神医果真妙手回春。”

    方茂得知,愈发钦佩,笑容更是热切,“章老国手无双,晚辈佩服佩服。”

    济善堂正缺这样的人才,逢此良机,他着实想将人请到济善堂,就算不坐诊,平日能给他们指点一二也好啊。

    章典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受此礼,心里暗骂这一趟来得过于麻烦,下回他定说什么也要寻个筏子避开,再不能干此等欺世盗名之事。

    三人一番交谈,令方嘉元不乐意了,明明是他先看见的阿姊,怎得又被舅舅拉去说话。

    他扯了扯沈曦云的衣袖,说道:“阿姊,昨日我去私塾念书,见到前几日庄子上那人,是蒙学的新夫子。”

    “庄子上那人,你是说温公子?”沈曦云低头,迁就着他的动作。

    方嘉元点点头。

    “那你觉着你们新夫子书教得如何?”

    方嘉元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曦云被意料之外的反应勾起了兴趣,“你点头又摇头,是觉着说不出他教得是好是坏么?”

    “是因为我猜他应当教得不错,故点头,但昨日温夫子来,午后本要讲学却被人喊走,似乎是说家中有急事,我并未真正听到他教书,故摇头。”

    白面团子的脸皱成一团,显然是颇为为难这事的答案。

    闻言,沈曦云敛起几分笑意,家中有急事?

    她记得,上一世温易之从彭城县来,跟着同姓温的,只有一位姑父,因他父母早亡,是被姑姑姑父抚养长大,后来姑姑病逝,只剩患有腿疾的姑父。

    温易之还曾请她介绍过医者,想为姑父治疗腿疾。

    他匆匆被叫走,莫非是家中姑父病了?

    想到此,她隐隐有些担忧,不愿在孩童面前表露,便在心里记下此事,准备待会儿让小厮寻去住处问问,又轻拍下方嘉元的肩膀以示鼓励,“不妨事,既如此,的确应当这般回答。没听过自然不知道。”

    方嘉元重重点头,对这份认可十分赞同。

    章典第一次见这位粉雕玉琢的药童,也不伤心自己骗人了,开怀一笑,“你这小郎君不错,老头我喜欢。”

    方茂见状,把方嘉元往章典跟前推,“好侄儿,快见过章神医。”

    最好还能顺带拜个师,把章老拐到我济善堂中。

    前些年这种事都是曹柔做,她每回去临近州县出诊,若瞧见了医术精湛或者在某一道上研究得深入的医者,免不了软磨硬泡,把人请到济善堂待一段时日。

    包吃包住还发薪金,美名其曰交流研讨,实际是盼着济善堂的大夫们能多学些东西。

    也亏得曹柔的夫君是江州城有名的富户沈二爷,有足够的钱财支撑曹柔做这些。

    那几年,整个济善堂全心向医,靠一位位医治好的病人口口相传打下了美名。

    可惜,斯人已去。

    他方茂也该顶住济善堂的屋脊,为后辈撑起一片天地。

    眼前的章神医,就是他为济善堂瞄好的顶级大夫,曹柔能出钱,他虽家资不丰,“贡献”个侄儿倒是可以。

    只是,方嘉元没法明白自家舅舅的良苦用心。

    他抵抗着方茂手心的力道,想起上回在庄子外头,就是这人把他嘴捂住拖进山里,又没备驱虫药,害得他胳膊被虫蚁咬了好几个大包。

    更气了,趁方茂不注意,用巧劲一挣,跑到沈曦云身后躲着。

    “舅舅怎一副要把我抛弃的模样,我要跟娘告状。”

    方茂强行争辩,“阿元怎能这么想舅舅,我只是让你给章老见个礼罢。”

    “不相信,舅舅方才脸色分明不对劲,莫不是你想让老先生拿我试药?”

    方嘉元从沈曦云身后探出个脑袋,皱眉发问。

    “试药?”沈曦云不解地问,“试什么药?”

    “阿姊有所不知,方才你没来时,舅舅便在跟老先生讨论此事。”

    方茂被侄儿的话提醒,面露难色,拜托沈曦云差人把方嘉元带去一边。

    人走后,他示意沈曦云走近些,叹口气道:“窈窈可记得你前几日问我的一昧毒?”

    沈曦云睁大双眼,惊讶道:“自然记得,方叔这么问,是同章老聊出线索了?”

    元宵节后,她陷入前世梦魇,梦境最后,她总会回到燕京西郊的那座院落,躺在青砖上,感受毒药在四肢百骸扩散,侵蚀她的身体,痛彻心扉。

    夜里每每惊梦,又得不到章典的消息,她只得开始思衬其他法子,其中一个,便是寻找那昧毒药的解药。

    若是能有解药,不幸真走到那样的时刻,她还有最后一条生路。

    可去济善堂寻方叔,描绘毒药发作时的功效后,却被告知,在他所了解的毒里,没有一种毒的症状符合她的讲述。

    章典答:“方大夫同我说了此事,那些症状和我记忆里一种毒很像。”

    她连忙问:“是何种毒?”

    章典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小姑娘,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前,你能否先回答老头我一个问题?”

    “你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毒的症状的?”

    沈曦云垂眸,避开章典探究的神色,低声道:“从我娘留下的遗物中,有本手记,记载她行医途中,遇见的奇怪病症。前些日我无意间翻到,发觉娘并未在此处标注病症,只写是毒药。我一时好奇,才去问了方叔。”

    幸好娘是大夫,能容她将此事推脱到手记中。

    这是她早想好的说辞,本是为了应付方叔,哪知前几日说起毒药时,他直接应了,半点没问起来历。

    听见沈曦云的解释,章典眉头皱成川字,摇头感叹:“竟是如此?这未免过于奇怪。”

    不等沈曦云再问,方茂抢声开口,不懂章老打的是什么哑谜,“从手记中得知症状,不是再正常不过,章老为何奇怪?”

    章典挥开衣袖,在垂花走廊的椅凳处坐下,望着伸进廊内的桃花枝,长叹一口气,“医者记录症状于手记,自然不奇怪。怪就怪在,对于我猜测的毒来说,这些症状分明应当是患者本人感知的症状。”

    见二人仍然疑惑,他眯起眼。

    “换句话来说,若是医者记录,症状远不止于此;若是患者记录,”他缓缓微笑,“老夫,不曾听闻这毒的手下,有活人。”

    “一个死人,是怎么描述这些症状的?”

    庭院中,忽一阵风吹过,带着正月里未散的凛冽,穿梭于林木间,呼呼作响。几片粉色的桃花瓣悄然飘落,被风吹得四处飞舞,枝条摇曳,打在檐角。

    亦打在沈曦云心间。

    她将惶恐压下,微笑着说:“竟有这等事,可若是没有中过毒的活人亲自记载过症状,章神医是从何处得知?”

    “不错,实际我也不知中毒者的感受,而是只知医者的记录,”他双手撑住膝盖,挑眉叹息,“所以老夫只说很像,并不敢笃定。”

    “虽然小姑娘你的回答,让老夫更加疑惑,但无妨,我信守承诺,先告诉你我的了解。”

    章典把记忆拉回大约二十五年前,那时的京城不叫燕京,那时的皇帝也不姓谢。

    而是姓季,名寿。

    帝寿是先帝不大得宠的小儿子,宫女所生,平素在皇城微末的人物,不起眼、无人问,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先帝驾崩,传位诏书上写着他的名字。

    那年京城可热闹了,死了个皇帝,立了个谁也不看好的新皇帝,他坐在酒楼敞轩喝酒,喝一个时辰,能见着街上的禁军来往三回,全是查封下狱的。

    听闻多亏宰辅力挽狂澜,平定朝纲,才不至于让新皇帝来不及坐上皇位,就被他虎视眈眈的兄长们给弄死。

    帝寿在宰辅支持下,二十一岁登基,改国号为龙兴,立宰辅之女兰妙仪为皇后,并纳了位王氏为贵妃,也是宰辅亲属之女。

    时人皆道:“先有宰辅,后有皇帝。”

    那时,他章典还不是如今古稀之年隐居山野的老头,精神矍铄,喜闹市、喜繁华,挂名在京城一处医馆,偶尔坐诊,主事喝酒。

    直到一日,一个军官慌张找到他,扑通一下跪在跟前,说:“求您救命。”

    他被拉着跑了一条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见到昏暗房间中一位女子,二十来岁,全身上下血肉模糊,嘴里发出气音,说不出别的话,只会喊疼。

    他起初以为是寻常毒药,但针灸、药敷、放血,甚至以毒攻毒的法子都试过,依旧阻止不了这女子生命的逝去。

    她的皮肤逐渐溃烂,血肉被侵蚀,露出森森白骨,可怖又可怜,喉咙间的声响逐渐消失,最后气绝,从溃烂到死去,刚刚好一刻钟。

    更怪异的是,在那一年里,他见到同样的症状两次,两次都没能把人救活,而那年之后,又再未见过此毒,成就他行医生涯一处心病。

    亦促使他后来费尽心思炼制净毒丸,只为若再能见到,他定要试一试,争一争,争回一条性命。

    “小姑娘,你觉得这症状像么?”章典抚着花白胡须问。

    太像了,只是她无法记清时辰,无法得知,原来在观者看来,中毒者是如此惨状。

    原来,在最后时刻,皮肉裂开的感触不是幻觉,而是真的。

    她最后,大概死得极为难看。

    可惜了那条特意换上的桃红绣金珍珠罗裙,她本是想穿得得体漂亮些去见爹娘,不想竟会如此,不知那日爹娘来接窈窈时,可被吓到了?

    沈曦云衣袖下指尖死死掐住掌心,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如雪的皓面上挤出一抹笑,“听着挺像的,所以,章神医亦不知此毒该如何解?”

    章典点头,“没错,我不知道。但是,我这二十多年,都忘不了这毒,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尽力准备一切可能有用的解药,以防再相见。”

    “原来如此,多谢章神医解惑。”

    她福身,就要告退,手心的刺痛支撑住最后一丝力气,沈曦云怕再不离开,心中的苦涩就要再无法掩盖。

    哪想谢成烨正好整理好思绪出院门,看见垂花走廊下三人,缓步走来。

    沈曦云瞧见谢成烨的身影,不等方叔说些什么,径直转身,搭上春和的手腕,匆匆回栖梧院。

    她此刻无法留在原地,和谢成烨装模做样,心底的凉意已经把笑容和欢喜吞噬。

    捂住袖间的和离书,沈曦云试图劝说自己,莫要慌、莫要慌,既然话已说开,两人和离,定不会再发生上辈子的事。

    可还是忍不住,眼角泛起红。

    原来上辈子,他远比她以为的,更恨她,恨到要她尸身不存、受尽折磨、惨烈死去。

    第28章 第28章 多歧路 “恐命运多舛,情深……

    垂花长廊下, 那姑娘的背影决绝而坚定,因风起而翩飞的衣襟没能阻住她的脚步,反而行进得更快了。

    廊角桃树枝干上点缀着粉白相间的花苞, 几片花瓣飘落, 出现在谢成烨的视野里,恰恰好挡住他的视线一瞬,待最后一片桃花瓣洒落在廊道,沈曦云的身影也随着转弯消失在尽头。

    谢成烨收回视线,却撞见坐在廊下的章典笑得一脸狭促, 他挑眉, “听闻章神医是偶尔出门游历治病,不知预备何时回去呢?”

    这是在赶人的意思了。

    章典端正了脸色, 不让眼睛里头的好奇过于明显,“难得出门, 自是应该深入游历, 看一看如今的大好河山呐。”

    他本对离开江州一事无可无不可, 但小殿下这么赶人, 真叫他生出几分年轻时看热闹的心思。

    章典揣手斜靠着柱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望回去, 表达自己待在这儿看戏的决心。

    但在谢成烨如墨浸透的眼眸中败下阵来,其间乌云蔽日。

    叫章典多年来在各种草药进补下的健康身子骨无端沾染上点阴雨的寒意。

    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颈,双手交叉紧了紧衣衫, 心下吐槽:老人家我宽宏大量,还是莫和今晨时就哪哪不对劲的小殿下计较。

    提溜下眼珠, 看见方茂把刚刚被带到一边的方嘉元接回,他忙不迭站起迎上去,远离谢成烨周身一丈之地。

    方嘉元嘴里含着一粒刚刚景明塞过来的兔儿糖, 腮帮鼓起,唇齿间含混不清叫了声“姊夫好”。

    方茂牵着方嘉元,同谢成烨问了声好。

    “我方才听窈窈说,公子已恢复记忆了?”方茂问。

    谢成烨应是。

    方茂沉吟片刻后,叹口气,道:“有些话原本不该我说,毕竟我是个外人,可惜窈窈爹娘故去,宗族又不在江州,我只能厚着脸皮全当是半个长辈,公子勿见怪。”

    谢成烨拱手,请方茂直言便是。

    “此前公子与窈窈仓促成婚,因着失去记忆,不曾问过父母长辈,既然如今已想起,是否该好生议一议?以免婚事名不正言不顺,也阻碍你同窈窈相处是不是?”

    谢成烨闻言垂下眼眸,盯着廊道地面上的桃花瓣,道:“晚辈明白,理应如此,只是家在燕京,路途遥远,待我同窈窈商议后,再定夺日期。”

    自然是应付的话语,哪里会有什么去燕京见长辈的日期,一月后他们便会和离,此番期许注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

    方茂不知沈曦云和谢成烨今晨在屋内早已就和离之事谈妥,只当是自己的嘱托被应下,欣慰地笑,不免多说了些。

    “去岁在医馆养伤时,窈窈日日跑来,多有殷切,只是那时我看着公子待窈窈始终隔着一层,因此成婚时我不免担忧。”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谢成烨,接着道:“前几日在庄子上见到公子和窈窈相处,只觉情意深厚了几分,今日窈窈总算等来章老为公子医治好身体,也算是有了个好意头。”

    “我只盼你们能消弭隔阂、恩爱相伴,这样我也算对曹柔沈继有了交代。”

    谢成烨未料想方茂一直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不论是从前的疏离,还是婚后扎根的一点情牵意动。

    那她呢?

    她能分清这些么?

    还是正因为分清了他笑容下的漠然,才心灰意冷,早早便想着和离?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偏移,谢成烨及时打住,冲着方茂拱手再拜,只说了句:“是,晚辈知晓。”

    方嘉元可算是吃完了嘴里的糖块,方茂同谢成烨说的一番话也没有避着他,他听完这几轮来回,早已按捺不住开口的心思。

    他虽在学文识字上聪慧甚于同辈,但到底是稚童的年岁,不明白两人话语里的深意,揪出个他知晓的事情问:

    “前几日庄子上?那时姊夫不是没同阿姊说几句话么?我记得阿姊反倒是和温夫子说了许多话。”

    谢成烨敏锐察觉到方嘉元话语的称呼。

    “温夫子?”

    方嘉元重复着刚刚和沈曦云对话时的一套流程,点点头,“正是,昨日我去私塾念书,发现庄子上那人成了我们蒙学的新夫子。”

    长安本一直跟在主子后头老神在在,听见这话,一下瞪圆了眼睛。

    合着昨儿他在江州城四处奔波的时候,这温易之已经进了沈家私塾教书了。

    沈小姐这事办的,竟是半点没对外声张,莫说他了,看主子的脸色,就连主子大抵也是不知晓的。

    话语说到此处,谢成烨只觉得空气中新绽的桃花香似沾上一点俗气,嗅在鼻腔中,惹人厌烦。

    他想离开。

    不论是方茂对他心思的洞察和殷殷嘱托,还是方嘉元无意的孩童稚语,都给他脑海添上一点混乱的引子。

    十八岁入朝后,仅一年功夫就多次上折子参事,面对文官武官、新朝旧朝权贵的刁难质疑都不曾退缩的淮王殿下,难得在江州城一个小小的府邸庭院内,生出了无法招架的念头。

    他选择顺从自己的心意,借口想起有事务未处理,匆匆转身回了曲水院。

    长安追着主子的步伐,怕主子责怪他办事不力,欲主动认罚,嗫喏着开口:“主子,温公子那事……”

    “不怪你,”谢成烨在他起了个话头时直接打断他,“此事也不必再管了。”

    是他前几日魔怔了,问题的根节从来不是沈家私塾是否缺人,而是沈曦云怎么想。

    一叶障目、误入歧途。

    也该走回正道了。

    进屋,谢成烨示意长安闭好门窗,纾缓一口气,道:“长安,你去信永宁,让他即日启程快马加鞭过来江州罢。”

    原本他安排永宁留在京城,长安来江州,是想着他会在江州多待上一段时日,需要留永宁在燕京以备不时之需。

    但前日永宁的传信表明,从前偶尔能截获从江南一带到燕京的叛党密信,自六七日前,彻底没了动静,不知是因着他们传信的手段变高,还是,他们已不再需要传信。不论如何,这都意味着燕京如今不是叛党的重点。

    加之,他既然和沈曦云已经约定好一月之期和离,不会在江州久待,也该加快进展,主动出击,最好能预先击碎他们背地里的计划。

    长安嘴角扬起,道:“是!”

    自己的伴儿终于要来了,这月余独自伺候的日子迎来解脱的曙光。

    “至于江州城中的逆党,”谢成烨思衬片刻,道:“明日我们便去隐山寺先瞧瞧那群行鬼蜮伎俩之徒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沈府的这些时日,他在江州城中,借着了解沈家生意的名义,间接转过许多的地方,起初这州城,的确是平静和谐、百业俱兴,瞧不出异样。

    纵使在南十字街遇到有人伪装成流民侵袭,但这伙人只是短暂冒头试探,就立刻缩回壳里不再动弹,和逆党的作风并不相同。

    所以他对江州城内逆党的动向一直不甚清晰。

    直到那日,元宵节灯会。

    那场怪异的戏法引起他的警觉。

    若说前序的捞月送月戏法可以解释是民间卖艺人对月亮的崇拜,那所谓的人消失是去见月神的说辞,就是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更遑论……

    谢成烨想起那天在戏台边隐约闻到的似月桂的异香,他曾经闻到过这味道。

    在建元二年的淮王府,管事嬷嬷端着碗冰糖梨子汤进来他屋内时,他第一次闻见。

    那时嬷嬷站在近旁,他诧异不曾见过这位慈祥和蔼的管事嬷嬷擦过香膏,还好奇多问了句,嬷嬷笑得宽厚,答:“想着伺候小世子,特意寻了好闻的香膏。”

    等后来他熬过梨子汤里的毒药,命人在管事嬷嬷的遗物里寻找,却并未找到香味的来源。

    在建元八年的一场宫宴上,斟酒的侍女走到谢成烨跟前时,他第二次闻见。

    月桂异香引起他的警觉,他命人暗中擒下侍女审问,又藏下酒杯送到太医署检查,果然查出,酒中有毒,那侍女也在被捉住时咬破口中藏好的毒自尽了。

    八日前的元宵节戏台,是第三次。

    他站在戏台人群外时,就意识是那股熟悉的月桂异香再次出现,本想静观其变,看看那卖艺人是要做甚,不想沈曦云被选中上台。

    那刻他心中慌乱,来不及细想,立刻伸出手拦她。

    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但根本无法言说,只得直接道“窈窈,别去。”

    他怕她出事。

    后来戏台上人失踪,他陪着沈曦云站上戏台和卖艺人对持时,发觉台上月桂异香更浓。

    是以当夜他便寻个由头让长安离开,秘密跟踪戏台表演的卖艺人。

    意外得知这人最后的去处,竟然是城外一座寺庙。

    名为隐山寺。

    这几日他担心打草惊蛇,只让长安秘密找人盯着动静,收集进出隐山寺的可疑人等。

    如今已盯得够久,该去看看了。

    恰逢他病体初愈、恢复记忆,去庙里还愿、敬告神佛,再合适不过。

    长安得了命令,就要回去屋里写密信,并准备好明日去城外的用具,布帛水食都是其次,他须得备一件兵器以防万一。

    正要开门退下,被谢成烨叫住,“长安。”

    他低下头,询问主子还有何吩咐。

    谢成烨默了一瞬,道:“莫忘了今晨画的那处院子,记得派人去寻。”

    长安瞥见主子手肘抬起,大约是又在按眉心,把腰弯得更低,“是,不敢忘。”

    阖上门,长安迈步去了侧屋,先抽出惯用的密信信纸,给永宁写信。

    写完主子令永宁来江州的部分,长安提起笔,停在信纸上方犹豫。

    按他往常的习惯,每回会在密信里适当唠几句近况,比如遇到流民动手或是元宵的花灯真好看,而这次,他觉得值得一提的,无非是那个主子口中用暗闩锁门的院子。

    可转念一想永宁马上要来江州,到时什么话不能当面同他叨叨,他还能欣赏永宁避又避不掉只得老老实实听他说的模样。

    况且,他拧了下眉,主子让他在江南一带找,永宁远在燕京,说了也没用。

    于是歇了心思,到底没落笔写此事,就将信纸卷起,一式多份,打个呼哨,召唤来信鸽,绑好后放飞。

    几只信鸽自院内飞起,振翅高翔,朝着燕京的方向飞去。

    “倒真是有几分开春的迹象了,雀鸟也活跃了。”

    景明自府门口接过行远镖局小虎子送来的信,走回栖梧院的路上,抬头看见飞翔的白色身影,忍不住发出感慨。

    是以当小姐拆开信,对她们说,明日去城外走走时,景明期待地笑起来。

    沈曦云把信纸展平,让春和研磨,她要回信。

    信是陈希亲笔写的,豪放阔气、言简意赅,问她自己要不要一起去隐山寺祈福,顺便散散心。

    沈曦云想起娘的那枚保平安的玉蝉,当年就是找隐山寺的大师赐福开光,后来娘留给她,她在上辈子又转赠给谢成烨,临死那日,谢成烨把这枚玉蝉还回来,作为证明。

    仔细想来,这玉蝉真有几分灵性。

    她在谢成烨离开江州时送出这枚坠子,自己没多久就被带入燕京,遭遇一连串恶事。临到头,坠子回到手里,虽然中毒而亡,但却有了第二次重活的机会。

    想到此,她难免心生出些感慨。

    她上辈子对神佛之事,嘴上偶尔念叨,更多是当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看待,可真真切切死而复生,重新回到六个月前的事情经历过一边后,飘渺的幻影落在实处,她敬畏又感激。

    沈曦云在信纸上画上一张笑脸,写个大大的“可”字。

    嘱咐春和、景明,“明日早晨我们动身,先去行远镖局门口见阿希,再一同去隐山寺。”

    正月二十四,晴空丽日,天朗气清。

    江州城外,青龙岭,山道入口。

    陈希先一步跳下马车,站在车前伸手,护着沈曦云踩着踏跺下来。

    为了方便,陈希今日并没有骑马,而是坐着沈府的马车一同过来。

    马车行至山道口时,适才巳时三刻,暖阳高悬,草木萌动,微风轻拂在山道两旁,拂过松柏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

    沈曦云挽着陈希的手,后头跟着春和、景明两丫头和陈希手下绰号小虎子的护卫虎冉。

    并没有走宽阔的山道,而是走向旁边一条小径,周围的百姓都叫它隐山禅径。

    取名无甚讲究,只因最初这山名叫隐山,山头相较周围其他山头更低矮,呈现四面合围之势,自远处看,山体被隐藏遮挡,故得此名。

    由此,隐山上的寺庙便叫做隐山寺,小径直通寺门,得名隐山禅径。

    后前朝大魏覆灭,谢氏主天下,建立大燕,建元初年时,传闻有一日山脉有青龙现身,其身长,盘旋于山峰,脊背如刀锋、尾巴如铁鞭,停留一刻有余后消失,朝廷视其为祥兆,特赐名“青龙岭”。

    此山就此改名,只是民间百姓间依旧更习惯称呼其隐山。

    通往隐山寺的路有两条,其一是宽阔山道,可行马车,其二便是隐山禅径,青石台阶,共一百九十九级,小径宽约九尺,最多可容三人并肩同行。

    百姓们为表明心迹诚恳,常常选择步行走隐山禅径上山。

    此次沈曦云和陈希亦不例外。

    二人沿着禅径拾阶而上,一边走一边聊。

    “窈窈可知,昨日我兄长的信自燕京送到了,”陈希笑道:“这可是自打你成婚后,我从他那收到的第一封家书。”

    沈曦云闻言,脆生生说起玩笑话,“阿希这是在怨我不成?当初我成婚,可是早提醒过你可以晚些在同穆哥哥说,免得影响他武举。”

    “那时你怎么说的来着,”沈曦云挺胸,模仿起陈希斩钉截铁的语气,“我阿兄要是连这点挫败都受不了,算什么男儿汉。”

    陈穆与□□胞所出,仅仅比陈希早出生一刻钟而占了长兄的名头,今年十八。

    因为去岁二月二圣上忽回忆起往昔纵马驰骋的生涯,大手一挥,决心在第二年二月格外开武举的恩科,擢选些武官。因此十一月时,陈穆先出发押镖,年底直接赶去燕京,准备参加二月的武举。

    这次陈希想来隐山寺,其中一个缘由就是想为兄长下月的武举求个好签。

    “本来便是,”陈希轻咳一声,“我此前在信中特意劝告,莫因窈窈成婚而失落。”

    他们三人自幼相识,是从父母辈就结下的缘份,陈希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家阿兄喜欢窈窈,只记得他每次押镖回来,都兴冲冲跑去沈府,给窈窈送礼物。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

    窈窈去岁及笄便拒绝过一回阿兄,直道只拿他当兄长,陈穆并未因此挫败,而是转头准备起武举,想等赚取功名后再试一试。

    哪想就在去燕京的这几月,窈窈成婚了。

    陈希想到兄长昨日寄来的信件中的话,慨叹阿兄不愧是阿兄,信里写:“成婚也有和离的时候,等我回来,若是那人对窈窈不好,我定会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由她转述给窈窈听了,不论是吓到窈窈还是能让她感动,都应该阿兄亲自说才是。

    小径行至一半,山林中视野逐渐开阔,两边松柏枝叶交错,阳光透过缝隙在青石板撒下斑驳光影。远处,有钟声悠扬,应当是寺庙例行的祈福仪式。

    陈希岔开话题,问起,“窈窈近日可听闻李依依的动静?”

    沈曦云自从上回在元宵节灯会上见过她一面,就再未见过,连日里又是梦魇又是奔波解决温易之、谢成烨身上的事,更没时间打听她的动静。

    是以听见陈希的问题后,沈曦云不解道:“许是我消息闭塞,不知她怎么了?”

    “我前日去康门街见主顾,看见了李府的马车往麦秸巷驶去,风吹起车帘,发现里头的人正是李依依。”

    陈希冲沈曦云眨眨眼,回答道。

    麦秸巷是什么地界,江州城里的百姓都是知晓的,遍地妓馆,更何况,正月十三的时候,因着刘管事儿子的事情,她们二人还亲自去过那一趟。

    亲自见识过这条街巷的辉煌华彩。

    而李依依,从前是最不喜欢这种地界的,用她的话说,腌臢之地、靡靡之音,会入内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知怎的,沈曦云突兀想到那条街巷上与众不同的清辉阁。

    陈希接着道:“你是知晓的,她因着她爹的缘故,对麦秸巷一直唾弃鄙夷得很,还在一起玩乐时,她可提都不许我们提这名。怎的突然转了性子,自己往里头跑了?”

    “难不成就是去逮她爹的?”沈曦云猜测。

    李家亦是江州城商户,有自家的桑园织坊,主要做丝绸布匹的买卖并一些铺子的收租,一直想从沈家手里撬来一座坊市经营,这几年生意场上多有摩擦。

    李依依的爹李盛,便是如今李家的当家人,生意场上的手段暂且不论,私德上,着实过于肆意妄为。

    李家主母故去得早,李盛在家宅内纳了一房又一房小妾,平日还时不时往麦秸巷窜,美其名曰“吃野食”。

    唯一算得上有点良心的,是对李依依这个闺女宠爱有加,吃穿用度上从不短着她,若是李依依为他的荒唐行径闹一下,他便能消停一段时日。

    但也就一段时日,过不了多久便重回旧样。

    李依依几年前是闹过的,还闹得颇大,那时候她还没和沈曦云、陈家兄妹断交,对她爹还抱有希望,想着闹场大的,是不是能把她爹的毛病治好。

    于是找来她们去助阵,在李府挂满了白绫,甚至从寿材店拖来一口棺材,把酒楼喝完酒回家的李盛吓得够呛,以为酒醉出现幻觉。

    直到李依依一身缟素,拿着剪子站在他跟前,指着脖子比划,以命相逼,要她爹收心。

    李盛酒劲霎时便醒了,颤抖着声音劝,指天指地发誓,跪在李依依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最后以按手印许诺书结束。

    “她几年前那次闹得满城风雨后还没对她爹死心?不能够吧。她都做到那份上,我们旁观都被吓得惊梦数日,他爹也就消停两个月,之后,该如何还如何。”

    陈希说完,意识到话题有些偏移,她们在聊李依依独自去麦秸巷的事呢。

    “怎么会是逮她爹呢?她几年前去逮过她爹的时候,那脸色、那表情,愤怒生气阴沉,但我前日见她时,她分明是满脸期待,笑得荡漾极了。”

    “就像,就像,”陈希伸出手比划起来,思索该怎么形容合适,“就像成婚前,你跑去医馆找你那位林公子的脸色一般!”

    “陈希!”

    沈曦云连名带姓大喊,把跟在后头的三个丫头吓得一嗬。

    她又羞又恼,大好的时光提到谢成烨做什么,她来隐山寺本就存着避开他的心思。

    昨日约定好和离后,她骤然得知前世毒药的可怕,不仅是内里的疼痛,便连皮肤血肉都会被侵蚀破烂,知道谢成烨那时恨极了她,本安定一半的心又踹踹起来,七上八下。

    如今被提醒自个从前是怎么打扰他的,更忧心了。

    谢成烨不会暗地里其实记恨着,要等他在江州的事务处理完后,再收拾她?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怕极了。

    陈希没料想自己得意的绝妙形容会得到窈窈这么剧烈的反应,见她情绪低落下来,连忙讨饶。

    “是我不该提林公子,一个软脚虾提他做甚!”陈希立马转变口风。

    这么一番纠葛,隐山禅径也快行至顶端。

    虽然陈希用了个让沈曦云难受的比喻,但确实描述清楚了李依依不寻常的状态。

    “反正,我觉着,她那模样,肯定有事!”

    陈希做下结论。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陈希踏上平地站稳,微微伸展双臂,手指交叠,掌心朝上拉直,活动了下筋骨。

    同时,环顾四望,拉伸着的筋骨陡然僵住。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背地里说人闲话要不得,小心下一秒事主出现在你面前。

    前面隐山寺门口,穿戴富贵,正不顾身后小芸劝阻,怒气冲冲地跟个小和尚争执的,正是方才话语里议论的对象,李依依。

    旁边还站着位穿银白锦袍的公子,笑容和善,抱胸站在一边,看着李依依和僧侣的争执,不插嘴,也不上前阻拦。

    “那是,”沈曦云诧异道,刚才突现的灵光竟然真得到了印证,“清辉阁的月读?”

    陈希这回不敢再说话,怕又招来点什么,佛门重地,当谨言慎行,便选择点点头,确认沈曦云应当没认错人。

    沈曦云被陈希一脸严肃、紧密嘴唇的样子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引来月读的注视。

    他看见了沈曦云。

    然后脚尖偏移,迈开步子,向她走来。

    月读的离去把李依依从争吵中唤醒,“月公子这是去哪?”

    她顺着月读的方向看去,在银白的袍服边缘,是沈曦云和陈希笑闹的身影。

    李依依的眉立马压下来。

    跟小和尚丢下句“待会儿再和你理论。”就往月读身后追去。

    沈曦云注意到这一前一后过来的人,暗道不好,今儿是不是出门没看日子,撞见什么忌出行的时候了,两个难缠的人物。

    李依依追得快,抢先一步出声,“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声音尖锐,把“不欢迎”三个字写到了脸上。

    陈希看她的态度也来气,转头就把刚刚决定谨言慎行的念头抛之脑后,张嘴呛声,“寺庙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还管得到我乐不乐意来了?”

    李依依跺一下脚,本想继续说,但斜瞥一眼站在旁边微笑的月读,忍住了。

    委委屈屈地问:“月公子,你突然来她们跟前是为何呀?”

    她偷偷剜了个眼刀向二人飞过来,“难不成,你认识她们么?”

    “算不上认识,”月读顿了顿,“不过一面之缘。”

    至于为何一面之缘能让他直接走过,半点不提。

    他不提,李依依也不问。

    她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进去罢。”

    李依依小心揪住月读锦袍的一点袖角摇晃,希望他能一起离开。

    月读颔首,“好。”

    径直转身,和李依依并肩而行,这么一通来回,一句话也没和沈曦云说。

    沈曦云也不在意,见两人走了,反倒松口气。

    走到寺门口,望着两人入内远去的背景,陈希好奇问门边的小和尚。

    “小师父,刚刚那女郎是在同你吵什么呢?”

    小和尚双手合十,带着点歉意答道:“施主有所不知,昨日夜里不知怎的,守夜的师兄不留心叫香烛点燃了帷幔,致使大雄宝殿走水,我等救了许久才将火势止住,但宝殿内已破损严重。所以方丈今日已将大雄宝殿关闭,香火供奉暂时迁移到侧殿,特意遣我守在寺门处,告知过来的施主。”

    他腼腆地笑了笑,“那位女施主大约是觉得有些扫兴,所以对我寺提出些意见看法,话说急了些,但心肠还是大善的。”

    说罢,念了声佛号。

    知晓事情经过,陈希懒得再深究其他。

    譬如她看李依依当时说话的口型,不像是觉得“有些扫兴”的样子,没看错的话,李依依大抵说的是“简直晦气”。

    心下赞叹佛门中人就是不一般,七分的恨都当作三分看待,她陈希是断断做不到的。

    跨过飞檐翘角的寺门,站在菩提广场,迎面看见的便是气势辉煌、红墙黄瓦的大雄宝殿,确实如小和尚所言,殿门紧闭,门上似乎还有被烟燎过的黑色痕迹。

    另一个小和尚迎上来,再次致歉一番,指向侧殿方向,告知若需要求签问卜可去此处,若是参拜,方丈安置了一个小些的佛像金身亦可作用。

    沈曦云福身,道了句谢,一行五人就往侧殿走去。

    路过侧殿前的放生池,景明抚手说:“小姐小姐,待会儿咱们一起在此处放生祈福罢。”

    虎冉不大乐意,说道:“先说好,咱们可不包括我啊,我不杀生便不错了,还放生?”

    “小虎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景明拉着春和的手要她帮忙,“佛门之内,当存敬畏之心。”

    沈曦云和陈希见身后两人瞪眼相对,连劝和,“好啦,一会儿出来再说,我们先进殿。”

    殿外的交谈声传进殿内人的耳中。

    谢成烨古井无波的眸子在敏锐听到沈曦云声音的那刻,泛起点波澜。

    老旧红木桌前坐着的和尚身着褐色僧袍,面容清瘦而安祥,他接过谢成烨递来的的签牌,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施主是问什么?”

    谢成烨听见殿外那姑娘正佯装气恼训景明,此刻她的脸定然是鼓起来像只炸毛的跳猫子。

    他分心答:“问身体康健。”

    和尚轻叹一声。

    谢成烨右耳是沈曦云脆甜的嗓音,左耳是和尚沧桑低沉的叹气。

    和尚说:“从签文上看,施主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但,心上忧思不尽。”

    “恐命运多舛,情深缘浅。”

    第29章 第29章 折良缘 “你说孤喜欢她?”……

    沈曦云进殿时, 一打眼便瞧见的,并不是莲花宝座上的佛像金身,而是红木桌边的老和尚。

    毕竟任谁被位陌生僧侣笑意盈盈盯着, 心里多少会泛起嘀咕。

    陈希去蒲团拜佛求签, 沈曦云则走到和尚跟前。

    他念了句佛号,问:“女施主可要求签问什么?”

    沈曦云拒绝了推到面前的签筒,“我不求签,只问,师父方才是在瞧什么?”

    “瞧生前身后事。”和尚笑着答, 语焉不详, 且并无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说罢,他把签筒又往沈曦云面前推了一推。

    “施主是想问姻缘还是问身体康健?”

    这样的两个选择摆在沈曦云面前, 她简直都不需要犹豫便可得到答案。

    她索性顺着和尚的意思回答道:“问身体康健。”

    手伸向签筒,沈曦云预备拿起它到蒲团前掷签, 下一秒, 签筒却被按住。

    老和尚眯起眼, 精瘦的手用力, 把签筒挪回自己面前。

    “施主若是问姻缘,需要掷签, 但问身体康健,不需要。”

    褐色僧袍融入进殿内烛火的光晕,和尚如同入定般, 平静注视着沈曦云满是疑窦的眼睛。

    最终还是沈曦云主动开口,“既如此, 师父对于身体康健,有什么要嘱咐的么?”

    老和尚望了眼红木桌靠着的墙壁,“施主。”

    他双手合十。

    “你命有死劫。”

    一墙之隔, 谢成烨的呼吸乱了一瞬,他倏然握紧手中的签牌,感到到方形木牌的边角膈在手心,生出些刺痛。

    方才他在沈曦云进殿的当口匆匆自侧门出去,避开了与她见面,因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面对她淡然平静的眼眸,面对她不再对他扬起的笑脸。

    可站在殿外,看着庄严宝象、僧侣檀香,他一时不知该去向何处,只得靠在殿外红墙边思量下一步的行动。

    谁知这墙正好挨着老和尚的红木桌,他把沈曦云与和尚间的对话完完整整听了。

    一直听到此刻,老和尚说她命有死劫。

    谢成烨心底闪过一丝嗤笑,他不相信所谓求签问卜,老和尚对他所言的什么“命运多舛,情深缘浅”,他更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求签问卜有用,大魏为何亡国?

    要知道前朝魏帝寿惯来喜欢求神问佛之事,不仅年年庆典祭祀天地,更是在皇城内修建摘星台,为更好上通天意。

    魏帝寿的行径还不够虔诚么?不是照样一把火自焚于摘星台。

    他崇敬的天意可曾救下他的性命?

    可是……

    “扑通”、“扑通”。

    快速而猛烈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他的身体已经违背了脑海中的思想,陷入慌乱之中。

    他在慌乱什么呢?

    那座高墙朱门的院子挤进他的脑海,提醒他,别自欺欺人了,你分明是害怕的,害怕梦境成真,害怕她真会出事。

    谢成烨握住签牌的手力道愈发收紧,紧到木牌走入濒临断裂的边缘,发出嘎吱声,声响在静谧的殿外清晰可闻,他骤然清醒,松下力道。

    长安咽下一口唾沫,略带担忧地看向主子,他已然发现,但凡是牵扯到沈小姐,主子就时常失控。

    这些年伺候时,他和永宁早已习惯经历父母亡故后的主子把情绪收敛到极点,纵是泰山崩摧、狂澜既倒,也能面不改色。

    唯有来了江州,唯有主子和沈小姐成婚后,他一次次看见主子没能抑制好情绪,向外流露。

    有愤怒的、有欣喜的,这两日,却走向无措。

    无所不能的主子也会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么?长安不明白。

    谢成烨偏头避开长安的眼神,卸下力道,依靠在墙边,继续专心听殿内的动静。

    不同于殿外人听见这话时多么惊骇,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沈曦云并不为此话语感到意外。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和尚说这话的用意。

    “师父这么说,想必不会只是为了吓我一吓,”她将手肘撑在红木桌上,“应当是要为指点一二,助我逃过死劫,对么?”

    不然,就是刻意徒增她的烦恼。

    老和尚含笑看她,“施主,贫僧唯有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死劫并非逃不过。”

    依旧玄乎至极,没有一句正经话。

    沈曦云瞪大双眼,这所谓的指点和不说有什么分别?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死劫来自于谢成烨,只要谢成烨不再同她计较或是秋后算账,她的死劫就算是过了。

    她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费心找章典治好谢成烨,费脑子一遍遍揣摩提和离时说的话语,都是为了这个。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她看不明白谢成烨在想什么,是真的愿意高抬贵手放过她,还是为了其他重要事务和她虚与委蛇,等腾出手来,再赐她一壶毒酒以绝后患。

    她觉得自己被老和尚忽悠了,气恼地坐在桌边,说不出话。

    殿内陷入寂静,殿外,发觉里面的声音止歇,长安忍不住出声。

    他憋了良久,终于弄明白主子如此怪异的原因,思来想去,唯有话本子里的当局者迷的情节能解释,若真是如此,他便不该坐视不理,而是应学习御史台的谏议大夫,劝谏主子。

    谢成烨浑然不知自个靠墙听声的时间里,长安脑袋中转过多少个念头,又把自己代入到什么角色,是以当他听见长安嘴里吐出的话时,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

    “主子,您既然喜欢沈家小姐,为何不直接说清楚呢?”

    谢成烨皱眉,“你说什么?”

    “属下说,您为何不直接说清楚?”

    谢成烨眉头拧住未解开,“说清楚什么?”

    他回神,脑子转过弯,失笑道:“你说孤喜欢她?”

    荒谬!

    他承认,自己确实对沈曦云有几分心动,甚至升起过带她入京封为侧妃的念头,但那都是在她拿出悉心准备的和离书之前。

    从她迫不及待提和离开始,他能做的就仅限于护她一时周全,铲除梦中可能的危险。

    然后,在二月二十三,和离,重归陌路。

    让他在如今的境况里还凑上去表明心意,同自取其辱有什么两样。

    他的脸面,不是地上的尘土,能容许人随意踩踏。

    念在长安并不知其中弯弯绕绕的份上,谢成烨不欲追究他的失言,只警告道:“长安,莫有下次。”

    听见这话,他代入谏议大夫更起劲入戏了,道:“主子,您该跳出来想想,您待沈小姐的不同,属下是看在眼里的呀。”

    谢成烨辩驳道:“一派胡言。长安,我看,看走眼的人是你自己才是。”

    见长安还要顶嘴说话。

    谢成烨的声音不自觉抬高几分,抢声打断他的言语。

    “不过商贾之女,她同寻常女子有何分别?值得我待她不同?”

    说完,他发觉长安呆愣在原地,以为是被他话语说服,放弃了行此等不合时宜之举。

    正要接着告诫,长安支吾着开口的话令他浑身僵住。

    “沈小姐。”

    谢成烨猛地转身,刚刚待在殿内的人此刻站在殿门处,强作镇定,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懊悔。

    早知隔着一堵墙殿外头细细簌簌说话的人是谢成烨,她就算在里头待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好奇出来看。

    “贸然打扰,不知竟是郎君,我这便进去了。”说着,脚步往殿内迈去。

    她也不打算问明谢成烨今日为何出现在隐山寺,左不过是劳什子机密要事的缘由,她应付不了,躲还不成么。

    “窈窈。”

    谢成烨沉声叫住她,用的是往常最熟悉的亲密称呼。

    他顿了顿道:“方才我的话……”

    “我不曾听见,”沈曦云先一步抢答,又重复遍,“我不曾听见郎君刚才说什么。”

    她眼眸清亮,没有半点伤感。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说的是假话,但这世间许多话,彼此心知肚明即可,捅破窗户纸反倒不美。

    她的确听见了谢成烨的最后一句,说她跟寻常女子无甚分别,简直是说到她心坎里,她日夜所求的就是这个。

    沈曦云重生后步步谋划,求的就是不做谢成烨的妻子,而是成为他生命中的寻常女子,不值一提,也就不值一杀。

    但这些话说开未免难堪,驳了淮王殿下的面子更惹纠葛,当作不曾听闻是最好的。

    事实上,要不是长安看见了她,她应当已经轻手轻脚退回到殿内,如此,就连这番面面相觑的时刻都能免过。

    沈曦云坚称自己不曾听见,谢成烨也不好再解释。

    他抿了抿唇,僵硬转换话题,“窈窈来此处是为何?”

    恰逢陈希求完签文出来,听见这话,她揽过沈曦云手臂,“窈窈陪我来为兄长祈福。”

    她又反将一军,“林公子来此处是为何?”

    谢成烨沉默一瞬,“为身体康复还愿。”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去岁,沈曦云在医馆里邀请他去沈府居住时曾说:“阿烨,我去隐山寺为你求了棵祈福林木,保养你身体康健无忧、早日恢复。”

    于是自信补充道:“去窈窈为我栽种的祈福木处还愿。”

    许是刚刚被她撞见那番话的尴尬,谢成烨莫名想在她手帕交面前,证明二人的羁绊缘分并不虚假,变相解释他刚刚的话其实是口不择言。

    陈希不知还有这事。

    她看了眼窈窈,展示手心求来的平安符,道:“那不若一起去瞧瞧?要是祈福木有用,我给兄长也栽种一颗。”

    沈曦云对栽种祈福木保佑谢成烨身体康健的记忆有些模糊,见谢成烨言之凿凿,便当确有此事,不好推据,就跟着一同前往。

    但当真找到那颗所谓的祈福木、看见树木挂着的祈福布条上字样时,她眼前一黑,恨不能退回两刻钟前,拦住自己多事向殿外走的腿。

    她不记得祈福木的缘由无他,只因为这事是那时的她编造的。

    栽种祈福木,压根不是希望谢成烨养好身体,而是——

    “愿窈窈能同阿烨成婚,恩恩爱爱,白首同心。”

    “愿阿烨喜欢上窈窈。”

    “愿阿烨待我再亲近些。”

    第30章 第30章 曾心动 情热的火焰浓烈燃烧……

    时近晌午, 日头正好。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为隐山寺的祈福林地镀上一层金辉,林间枝叶交错, 枝干上系满了红色的布帛, 随风轻轻飘动,在苍翠的山林间格外醒目,其上若隐若现的字迹或工整或潦草,无不是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远处的钟声和近处林木的沙沙声碰撞在一起,击碎了站在原地不动弹三人之间的寂静。

    陈希偏头, 手指着那三条全是窈窈阿烨内容的布帛, 问:“原来窈窈是想给我看这个?”

    祈福木上祈求的竟然是这些,看那位林公子惊讶的神情当也是不知晓的, 那就唯有写下这些内容的人清楚此事。

    想到刚刚沈曦云答应得爽快,陈希以为她早知此事, 故意答应, 就是为了表明二人情意, 让陈希以后莫要再贬低。

    那方才上山时, 她干嘛气恼自己提林公子?

    陈希不解沈曦云的举动。

    沈曦云一双杏眼微睁呆站在布帛前,听见陈希的问话, 她迷迷糊糊应道:“不,我忘了。”

    并非有意,而是确实忘了。

    忘了她心心念念追在谢成烨后头时的许多细节, 也忘了前世成婚后她曾自以为恩爱甜蜜的许多场景。

    大抵是太久,她被关在西郊别院的时间太久了。

    她在建元九年的冬日遇见谢成烨, 正月成婚,三月下旬谢成烨被钦差认出身份,她随后入燕京, 四月初七被谢成烨下令关进西郊别院,囚困三月,七月初八被他毒酒赐死。

    算算日子,她被关在别院的时间比成婚后在江州的岁月更长,长到她不能亦不敢再记得,她曾那么浓烈赤诚喜欢过谢成烨。

    她和那些记忆,好似隔着一层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营垒,她站在外面,看那些情深意重、琴瑟和鸣,宛如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情热的火焰浓烈燃烧,但她隔岸观火、心如止水。

    恰如此刻。

    沈曦云上前几步,纤细的手指抚上布帛翻阅起来,终于从记忆的故纸堆里翻出当初她确实做了这事,甚至在上辈子成婚后,谢成烨待她最亲近时,她主动带他来过这里。

    那是二月,草长莺飞,她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扑进谢成烨怀里求他,“阿烨,陪我去隐山寺罢。”

    他也不问要过去做什么,笑得应下,轻抚她的发,在额角留下一吻。

    她欢欣雀跃,一路保持着高昂的情绪拉着他来祈福林,给他看自己写的三条布帛。

    “愿阿烨待我再亲近些。”

    ——这是谢成烨被医治清醒后不久,她日日去医馆但总被他有心回避时写的。

    “愿阿烨喜欢上窈窈。”

    ——这是去岁年底,她正犹豫如何邀请谢成烨来沈府养病时写的。

    “愿窈窈能同阿烨成婚,恩恩爱爱,白首同心。”

    ——这是那天她鬼使神差说出“不如以身相许”被谢成烨答应后,她欢欢喜喜准备婚礼时写的。

    字字句句皆是少□□拳心意。

    但现在呢?痛苦的岁月长过欢乐的时光,她不过偷窃一点谢成烨对孟小姐的爱意在自欺欺人,这样想来,在谢成烨的视角里,倒真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属于他和心上人瑶瑶的故事。

    她后悔了,也学乖了。

    沈曦云放下布帛,任由红色划过掌心飘落,转过身,对谢成烨解释道:“当时不懂事,言行冒犯,才写下这些,让郎君见笑了。”

    以后不会了。

    她想起上辈子被关在别院里孤寂无助的三月,夜间惊梦,泪沾湿了枕巾,她怕被春和听到徒添烦恼,只能缩在被褥里,忍声啜泣。

    那样的日子她不想经历第二回。

    谢成烨看着那姑娘的神态,平静中透着一股倦怠,仿佛这明明满是爱意的字迹却让她陷入更深切的困境。

    听着她的解释,谢成烨确切感受到,自从昨日沈曦云和他说好和离一事后,不仅他在躲避不知如何面对,她也在躲。

    躲避和他起冲突,躲避和他有牵扯。

    哪怕他说出贬低的话语,她都选择没听见一般揭过。

    就像,谢成烨的喉头上下滚动,她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除了盼着他同意和离。

    “原是这样,”他看着沈曦云低垂的睫翼,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些都是窈窈成婚前写的?”

    沈曦云抬头望他一眼,诧异他竟会好奇这个,答:“是。”

    “郎君要是觉着不合适,我把它们摘下来。”

    说着,就伸手向系起的梗结处,准备解开,下一秒,炽热的手掌覆盖住她的手背,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了,”谢成烨凝视着那片红道,“既然已经系上,何必再解开,不是平白烦扰佛祖。”

    沈曦云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迅速收回手,挤出一抹笑回他,“好的,听郎君的。”

    她不是怕谢成烨生气她当初肆意肖想他才准备解开,既然他不在意这个,她也无所谓把这布帛再挂在着。

    祈福而已,某些不切实际的期望纵是佛祖也难实现。

    她付出一条性命后终于明白这一点。

    陈希在意识到他们间氛围不大对劲时,就往边上走了几步,靠在一棵树边,保持着既能察觉他们的动静随时上前帮窈窈,又不至于听清他们的对话过于冒犯的距离。

    她看着其他在此处栽种祈福木的百姓留下的话语打法时间,直至感觉窈窈那边再没声音,想着应是聊完的,走过去道:“那我们是在这林子里再转转还是出去?”

    沈曦云看了眼谢成烨,斟酌道:“不如我们出去罢,郎君以为如何?”

    直至看见谢成烨颔首,她放心松了口气,对着陈希露出笑脸,“那我们走吧,阿希。”

    谢成烨缓步跟在她身后一丈的位置,看那姑娘在同闺中密友欢快交谈些什么,时不时发出几声娇嗔和欢笑。

    原来只要不同他说话,沈曦云照旧如成婚前般,是个活泼、热情的姑娘。

    那为何对他的态度会走到这般田地?

    心中的疑惑似野草疯长,不管他怎么用石板压、用冰雪埋都无法消灭殆尽。

    他曾经只当沈曦云对他的爱慕是因爹娘亡故升起的移情,她只是太需要一个人的陪伴才把出现在眼前的他当作救命稻草。

    可是今日他发现,似乎不止于此。

    布帛的新旧不一,字迹的内容和颜色深浅也昭示着她念着此事很久,特意栽种祈福木,更显出她的用心。

    她,是不是,真的曾十分心悦他。

    真的曾捧着一棵赤诚的心想温暖他。

    谢成烨抬手,按住胸膛心脏的位置,想起前日夜里,她将和离书递到他面前的释怀和决绝。

    她喜欢过他,那又是何时开始,不再喜欢他了?

    谢成烨陷入思绪中挣扎,未料想自己也有这般婉转惆怅少年心境的时候,要是叫燕京的旧交们知晓,定是一顿笑话。

    他缓缓放下手,抿唇凝眉。

    她不再喜欢他,也是一桩好事,免去燕京那些人事的侵扰,自在待在江州,做个富家小姐。

    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到那份上,早没有挽回的余地。

    就在谢成烨沉浸在思绪时,前面的沈曦云和陈希已快要走出祈福林,预备按先前春和想的,最后再去趟放生池就回去。

    突然,从林边的小径上急匆匆跑来一人,身影在树影间一闪而过。

    是个穿金丝锦袍的女子,双手掩面,有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完全未注意到前方的二人,直直撞上沈曦云。

    “哎呀!”

    沈曦云一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霎时只觉脚腕一阵剧痛,一只手支撑住身体,一只手捂住受伤的脚踝。

    跑来的女子意识到撞了人,放下掩面的手抬起泪眼,连忙说:“抱歉,我……”

    两人具愣住。

    撞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门口见过的李依依。

    李依依迅速抬起衣袖,急速抹干眼角的泪珠,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

    “你,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她先责怪沈曦云,发觉自己声线颤抖哽咽,气势弱了几分,才道:“我并非有意。”

    陈希正蹲下身检查沈曦云的脚踝,听见李依依认错态度一点不端正,心里冒起火,“噌”一下站起来,作势上前要教训她。

    李依依的抽泣尚未止息,怂肩后退,瘪起嘴喊了句“对不起”,就从林木另一边跑来了。

    陈希见人跑开,收回拳头,对跪在地上扶着沈曦云的春和说:“窈窈该是扭伤了,我抱她去寺内找个偏殿休息,你跟小虎子去山下,让马车提前上山来寺门处。”

    春和担忧着应是,准备把小姐交给陈希。

    谁知从边上插来一只手,抢先抱起沈曦云。

    沈曦云感受到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她托起,微微一怔,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谢成烨沉静严肃的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腰肢。

    谢成烨垂眸对上她的眼,问:“疼么?”

    沈曦云怔然,轻声答:“疼。”

    就在刚刚她摔倒在地疼痛捂住脚踝时,谢成烨眼前再次出现幻觉,恍惚间也有人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对着他喊疼。

    “谢成烨。”

    那人叫着他名字。

    “疼。”

    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飘落。

    羽毛化作巨石,砸进他心房。

    “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他喉间微微发抖,吐字艰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试图安慰。

    不知是在对眼前的沈曦云说,还是对着恍惚幻境中,血色遍地、气若游丝的人。

    “不疼了,不疼了。”

    他触碰着沈曦云衣衫的指尖微微颤抖,抱住她,力道克制,过于用力怕怀中人吃痛,但轻了又无法填满自己内心的惶恐。

    谢成烨犹如怀抱珍宝般,加快步伐,向寺内偏殿走去。

    耳边是喉咙摩擦发出的气声。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