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谁许诺 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沈曦云不明白, 自己不过是扭伤了脚踝,谢成烨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从祈福林将她抱到隐山寺偏殿直至坐上沈府马车回去,他始终不曾离开她周身。

    马车里都要挨坐在她身边, 轻扣住她的手腕, 用手臂护着她身子防止颠簸,任凭她怎么暗自挣脱都不放开。

    陈希起先见谢成烨横插一手把沈曦云抱走还试图追在后头让他放人,但怎么喊,这人都跟听不见似的,执拗守在沈曦云身边, 她也只得作罢, 眯瞪着眼看了一路。

    直至谢成烨将她抱回栖梧院正屋,放在美人榻上, 依旧握住她的手没松。

    “郎君,郎君。”沈曦云试探着唤了几声, 谢成烨依旧没动作。

    她微垂眼帘, 瞧见谢成烨白皙修长的手指环住她手腕一圈, 看似轻柔, 但当她想挪开时,总被追上。

    沈曦云意识到此刻的谢成烨状态古怪, 不好过于用力,怕生出什么波折,脚上的伤没好, 别处倒添出新伤。

    只得看眼候在一边的春和,吩咐春和帮她烧壶枣茶, 待屋内就剩她和谢成烨两人时,沈曦云改口换了称呼。

    “公子。”这次她声音抬高些许,郑重喊道。

    终于生效。

    耳边喊疼的气声被驱散。

    谢成烨眼眸骤然恢复光彩, 视线从虚无落回到唤着他的姑娘脸上,入梦初醒。

    “怎么了?”

    喉间似有微涩,嗓音暗哑,不复平日的温润。

    眼前的姑娘动了动被他握住没放的手,表明自己唤他的意图。

    谢成烨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做什么,猛地收回,从榻边起身,胸膛起伏,“抱歉,我一时情急。”

    沈曦云弯了弯眉眼,唇角溢出点轻浅的笑,“不妨事,只是不知公子为何如此着急。”

    她侧目看了眼脚踝处有些疑惑,“不过是脚腕处有些肿胀,竟惹得公子如此。”

    却没能得到谢成烨的回复,他深吸口气道:“无事,我去为你寻大夫。”

    说完,就转身匆匆出了屋子,徒留沈曦云话说一半“景明已去请大夫了”,也不知听没听见。

    以至于当背着药箱的方茂和揣着针囊的章典相遇在栖梧院正屋时,沈曦云无奈扶额,“不过一点小伤,何必劳烦二位都来一趟?”

    章典以为有理,特别是在检查完脚踝发觉只是轻微肿胀后,更是不知作何表情,他瞪了眼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谢成烨。

    这厮火燎火急过来找他,他还以为是什么生死攸关的重伤。

    方茂则摆摆手,皱眉不赞成道:“伤虽是小伤,若是不好好将养,那也会酿成大事。”

    说着,从药箱中取出常备的活血化瘀药膏,递给春和并嘱咐,“每日早晚两回,涂抹在患处,还有,至少最近三日都勿要走动用力,免得落下病根。”

    章典瞪完后也回过神来,来都来了,若没有点建树不是辱没了自个的名声。

    紧接着补充道:“我再开一道内服的方子,用当归、放风、甘草等调养气血。内外齐用,定能三日好全!”

    方茂奉承着大赞。

    沈曦云笑着一一应下,接受两位的一片好心。

    送走医者后,春和、景明忙着从箱箧里翻找出薄毯、软靠,布置在榻上,生怕小姐倚着不舒服。

    沈曦云看她们忙碌,抬头望见仍旧站在屏风边的谢成烨,问:“郎君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不然怎么还不走。

    “这便走,”掀起眼皮看这姑娘眉眼间的笑意似乎真切几分,谢成烨顿了顿,“午膳后我再过来。”

    沈曦云骇然,他过来做什么?

    他敏锐察觉到眼前人情绪的迅速变化,手握拳抬至嘴边轻咳,掩盖住勾起的唇角,道:“我对江州城中诸事不甚了解,想着窈窈生于斯长于斯,当是对江州十分了解。”

    见她欲出声辩驳,谢成烨又找了个她无法推据给他人的理由,“而且,沈府姑爷和小姐新婚没多久,就留小姐独自在家中,说出去少不得风言风语。”

    话里话外的意思,约莫是觉着他既然用林烨的身份打掩护,对外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这理由听着具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沈曦云忐忑的心安定几分。

    “既如此,那郎君午后过来待几个时辰便是。”她指向寝房内室边的小门,栖梧院的书房和正屋是特意打通过的,这扇小门推开,便能去书房。

    她的意图明确,若要来,待在书房即可,无事莫往内室走动。

    谢成烨深深看她一眼,答:“好。”

    便要抬脚离去,收拾午后要搬来栖梧院的文书典籍。

    “郎君!”

    沈曦云突然叫住他,她犹豫片刻,到底不放心,复问一句,“郎君想必还记着昨日的约定?”

    谢成烨今日的一些表现过于奇怪,让她心里平白生出些不安。

    他嘴角的弧度淡下来。

    “自然,不敢忘却。”

    随后转身大跨步出门而去。

    午膳用了清淡小菜后,沈曦云困乏,让春和帮着从美人榻移到架子床上歇息,这一觉睡得极好,等她醒来时,已近申时。

    她在被褥中伸个懒腰,贴合着脸颊的锦缎触感柔软细腻,沈曦云哼着鼻音喊:“春和,给我倒杯水来。”

    一个欣长的身影随着话音出现在床帐外,掀开帷幔,递进来杯水。

    指节分明的手掌握住玉瓷杯身,手指微微弯曲,露出修剪得恰到好处的指甲。

    沈曦云的困意顷刻烟消云散,想起了此前答应了谢成烨什么。

    但这人怎么不老老实实待在书房,来她床边做甚?

    她心下诽谤,但又不敢明着同谢成烨作对抗议,如今他恢复记忆,虽明着不说,但她心里是晓得他是王爷的。

    只得伸手接过瓷杯,灌下一口温水,问:“郎君怎在此处?春和呢?”

    春和从床帐边挤进来应道,“小姐我在呢,适才听见您要水,我正要忙活,姑爷先我一步把水壶拿走了。”

    “原是如此,”沈曦云低头,做出惭愧的样子,“这般劳烦郎君实在不该,后头几日有什么事让春和做便是。”

    谢成烨垂眸看她头顶的发旋,“好。”

    这般安排好,沈曦云总算不用担心后面几日再午睡醒来抬眼见到的就是谢成烨了,也就能容忍他连来三四日,占着书房,时不时拿着沈家往日的账册或是江州城的风物日志来问她。

    就当作是闲在屋里不好动弹时刻的调味剂。

    偏惊、偏烦的那种。

    日子这般过着到了正月二十七,春和推门进屋,福身禀报:“小姐,那位温易之温公子前来拜访,我想着您从前的嘱咐,已将人请到前厅。”

    沈曦云撑着榻边缘坐起,道:“扶我去前厅,我去见见他。”

    却被听见动静,跨过小门过来的谢成烨拦住,“既然要静养休息,何必此刻见?让他改日再来便是。”

    其实沈曦云脚腕受伤修养这几日,沈府前前后后来了几波探病的人,先是李依依的父亲李盛送来赔罪礼,后是清辉阁的月读摸到沈府后门求见。

    都被沈曦云拒绝了,给的借口便是“受伤静养,无心见客。”

    唯独这温易之,让她破了例。

    “郎君清楚我用静养唯有拒绝是借口,实则是因为这些人我不想见,而温公子,我是愿意见他的。”沈曦云并不觉得道破此事有何难为情,在皇室贵族里长大的人精应该早该看出了。

    “况且,如今距受伤已是第四日,有章神医和方叔两人开的药保驾护航,我的脚踝已觉大好,不必担忧。”

    她拢了拢衣衫,去意坚决,吩咐春和过来给她换外裳。

    谢成烨见状,只得避开,退回书房,推开小门时,他侧头望见那姑娘忙活着的一个剪影,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把榻上她的动作投射到地面,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

    沈曦云缓缓被春和搀着到前厅时,温易之刚喝完仆役奉上的第二杯茶,抬头看沈曦云步履有些蹒跚,连忙起身,“在下不知沈姑娘有伤在身,挑了个错误的时机上门,还请姑娘见谅。”

    他带着歉意笑笑,拱手行了个礼。

    沈曦云蹦跳着坐上八仙椅,挥挥手让他莫要在意,“不过是不慎扭伤了脚,将养几日,已快好了。”

    “不知温公子前来,所谓何事?”

    “我是来道谢的,”他朗声开口,说至后半句声音又弱下来,“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沈姑娘帮忙。”

    “温公子不必介怀,但说无妨。”

    沈曦云其实大概能猜到温易之的意图。

    二十三那日她从方嘉元口中得知温易之家中出了状况,特意遣了春和上门,询问可需要帮助,才知原是温易之那位姑父同江州城一户商家起了冲突,他姑父本就患有腿疾,推搡之下在地上一摔更加严重。

    邻居慌忙将人送去医馆,又派人去私塾通知温易之。

    春和得知此事,按小姐的吩咐,结清了在医馆的花销。

    他今日上门要道谢的,就是此事。

    至于不情之请,大抵也与他姑父有关。

    “我听闻姑娘日前寻来章典章神医为夫君医治,我此次前来,便是想问姑娘能否帮我给章神医递个信,能来医治我姑父的腿疾,易之定倾其所有,以报此恩。”

    果然,上辈子温易之也曾为此事找过她,那时没有章典,是她特意请方叔带济善堂好几个大夫一同诊治,但可惜,记忆中直到最后她离开江州去燕京,他姑父的腿疾都未好。

    不知这一世,会不会不一样。

    沈曦云点点头,“温公子放心,我会同章神医说此事。”

    温易之面色一喜,弯腰拱手,再行一礼。

    “大善,沈姑娘对易之的恩典,无以言表。”

    纵然她经历过上辈子与温易之的熟识,已经对这人无端的守礼讲道有了一定了解,也被这一个接一个的礼节弄得些许尴尬。

    她笑笑,生出点退缩的念头,“温公子还有旁的事要说么?”

    “并无,沈姑娘是不是累了欲回去歇息?我这便离开。”

    说完,拱手又行一礼。

    沈曦云侧身避了避,面上悻笑。

    搭上春和的手腕,她小心挪动着步子,走回栖梧院。

    回去的路上,碰见院里的丫鬟领着织锦堂的上门裁缝往栖梧院去,一行八九个人,后面是布童,捧着今年时新的绸缎,紧跟在裁缝师傅身后。

    她这才想起,年节前,她似乎跟织锦堂定下了正月二十七上门做衣裳,新春夏历,沈府每年都是要做一批新衣裳的。

    裁缝师傅瞧见她,问了声好。

    见沈曦云行动缓慢,也跟着一起放慢步子,跟在她身侧,“听闻小姐脚伤了,待会儿也不必久站,我速速量完新尺寸,您坐着选料子就成。”

    行至院门口,沈曦云好奇问起,“今年师傅备了什么料子?”

    裁缝师傅指挥布童进屋,一字排开,献宝似的介绍,“都是今年江南顶顶好的料子。”

    她指着打头的那匹,“尤其这匹,正正好的桃红色,又柔和又鲜艳,在光下一照,就跟春日里头盛开的桃花似的!”

    “若是再绣上些金丝、嵌上珍珠,定然美极了,做条罗裙再好不过!”

    沈曦云才在榻边坐下,听见这话,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竟忘了,原是这一日。

    上辈子她听过裁缝师傅一模一样的话语,后来按她的建议,做了条桃红绣金珍珠罗裙。

    裙子果然好看,她得到时欢喜极了,所以连上燕京时也带着。

    再后来,她穿着这条裙子,死在西郊别院。

    恰好此时,谢成烨忙完不请自来进屋,笑着问是做衣裳么,同时眼睛漫不经心掠过一排布料,最后停在最前面的桃红色罗锦上。

    第32章 第32章 有情人 若是没有谢成烨在一……

    谢成烨的目光落在桃红罗锦上, 微微皱眉。

    裁缝师傅察觉到他的神色,问:“不知这位公子是对这匹布料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只是,觉着这颜色不好。”

    可真要让他说具体哪里不好, 谢成烨无法说出, 只是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觉着这布料颜色过于艳了。

    师傅被他话语塞住,向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嘴不知该怎么应答。

    这桃红色织染得颇花心思,是染坊师傅用新鲜的茜草捣碎,加入适量的明矾, 将丝线放在特制的染缸中, 反复浸泡、晾晒,直到达到最理想的桃红色, 不似正红那般艳丽,不似桃粉那般软嫩。

    怎到这位公子嘴里, 得了句颜色不好的评价了。

    师傅求救般望向沈曦云, 指望真正拿主意的主顾能慧眼识珠, 瞧出这匹料子的好来。

    不想沈曦云附和道:“的确, 颜色还是有些艳了。”

    艳到能轻易叫她回忆起上辈子死在别院那天,铺陈在青石板地面的红, 该是被血色浸透,艳红无比。

    但是,沈曦云偷偷瞄了眼谢成烨, 有些不解。

    她分明记得上辈子这天,谢成烨在外头办完事回来, 撞见师傅在推荐料子,一眼便瞧见这匹桃红罗锦。

    夸赞说:窈窈肤色白皙如玉,与这桃红相得益彰、更显娇美, 我已迫不及待看窈窈穿这衣裙的模样了。

    后来二月时师傅做好送来,她试给他看,他亦是满口称赞,道好看衬她。

    这番话语亦是促使她要求师傅重工做这料子,并在后来入燕京时还心心念念带着的原因之一。

    但为何如今,他彻底变了副说辞?

    沈曦云蹙眉,手肘弯曲,掌心托着下巴,想不明白缘由。

    好像自从谢成烨恢复记忆后,他变得愈发古怪,既不像对她温柔和煦的夫君阿烨,也不像燕京冷声横眉指责她的谢成烨。

    奇哉怪也。

    她想了半晌仍是想不明白,裁缝师傅却是已明了主顾并不喜欢这料子,使了个眼色让捧着桃红布料的布童稍稍退后,莫再往前站。

    “那小姐瞧瞧这些旁的料子,也是花了大功夫做的,绛红色缂丝、墨绿色绸缎、浅粉并浅绿的绫罗……您可有喜欢的?”

    只要不再用前世那匹桃红罗锦,沈曦云皆可,于是随意点了几个看得顺眼的,让裁缝师傅按推荐样式做便是。

    师傅连忙应是,待量完衣、定好样式,织锦堂一行人告退,已接近晚膳时分。

    沈曦云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含蓄着问谢成烨,“郎君不回去用晚膳么?”

    这几日谢成烨过来栖梧院书房,每每临近晚膳,沈曦云就开始赶人,今日也不例外。

    前几日到这时她开始问他,谢成烨多半从善如流,撩起衣袍便回去了,但今日一想到她午后迫不及待穿戴衣裳去见温易之的模样,他突然不想轻易遂她的意。

    “听闻栖梧院的菜色是府里小厨房单独所做,格外符合江南风味,不知我可有荣幸一尝?”

    他这么问,分明是不给她拒绝的可能。

    她能怎么说?说王爷您金尊玉体,无这荣幸么?

    性命要紧、勿要轻易惹他的道理,沈曦云还是知晓的,况且,吃顿饭罢了,哪怕因为谢成烨在眼前,她胃口小了,也不过一顿饭的事。

    不至于当作什么了不得的正经事看。

    “郎君若不嫌弃,留下来用晚膳便是。”

    她杏眼间眼波流转,端的是无所谓的态度,谢成烨本想同她呛声扰一扰她,显然并未成功。

    春和吩咐小厨房的丫鬟传膳完毕,就要走到榻前扶小姐起身,被谢成烨抢先一步。

    他轻扶住她的手臂,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渗进她的肌肤,发髻因在榻上靠过略显凌乱,几缕发丝飘散下来,拂过谢成烨托她手腕的指尖,凭空出现点痒意。

    走到桌边坐下,谢成烨当真记得方才说的江南风味,还未入口,就对着水晶虾饺、松鼠桂鱼及荷塘小炒称赞起来。

    沈曦云只是笑笑,默不作声,喝了口银耳莲子羹。

    她想起成婚后一段时日里,谢成烨一直抗拒与她用膳,而是经常在晚膳时寻个由头出门,除非她苦求死守着,他才会留在栖梧院一同用膳。

    以至于每每到晚膳时,得知他又出门的消息,心下失落。

    后来她悄悄打听才得知,谢成烨晚膳时出门,是去了城西北方向的长安楼,那是江州城里的几个知名酒楼之一,专做北方佳肴,听闻掌勺的东家本人,就是从京城迁居来此,是以味道地道,每年漕运往来南北的北地商人都会到此一聚。

    那时她已猜测到,自家夫君,该是北方人士。

    知道此事后,她特意让小厨房整治了不少北方菜肴,再将谢成烨留下用膳,她踮起脚尖,在谢成烨主动屈膝配合下,捂住他的眼睛。

    “阿烨,阿烨,我有惊喜给你瞧。”

    她领着他到桌前,放开手,“看!我专门让小厨房做的,你看看爱不爱吃?”

    谢成烨神色变幻莫名,睫翼低垂,在眼底落下一片阴翳,但当时她浑然不觉。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窈窈怎么知晓我饮食偏北地?”

    她转动了下眼珠,娇笑着答:“我猜的,我同阿烨心有灵犀。”

    走上前,挽住他臂膀,将下巴搁在他肩上,眼巴巴看着他,“阿烨,你往后就留在栖梧院一同用膳罢,好么?”

    谢成烨偏头,温热的呼吸贴近脸颊,说:“好。”

    上辈子她时常忍让着、迎合着谢成烨的喜好,不觉得委屈,只觉得甜蜜。至于这辈子,她连婚事都不想再维持,遑论这些小事。

    沈曦云夹起一个虾饺,晶莹剔透的外皮被咬破,鲜嫩多汁的虾肉破开,留下清新的口感。

    好吃。

    若是没有谢成烨在一边就更好吃了。

    食不言,沉默用完晚膳,丫鬟们撤去盘碟,沈曦云再度望了眼天色,清了清嗓子,“时辰不早了,郎君不歇息么?”

    谢成烨起身,想起刚才这姑娘轻易答应他留下用晚膳的要求,不禁猜测,若是他提出留下来歇息呢?……

    下一秒,他被这突兀升起的念头吓一跳。

    手指蜷缩握紧,他留下句“是该回去歇息”,步履匆匆出了栖梧院。

    谢成烨没离开一会儿,一身风尘仆仆、在外头待了快一日的景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

    不等沈曦云问话,主动开口,“小姐,今儿里坊没发生什么乱子呀。”

    沈曦云抬头,边把水壶推到她那边示意她喝口水顺顺气,边不可置信问:“当真?你瞧仔细了?”

    景明猛地深呼吸一口,答:“真的不能再真了,小姐,我今晨按你的说法,去里坊的宝头街,在街上来回走了几遍,午膳后,我寻思走着太慢看不过来,就花了点铜板去正宝楼三楼坐着瞧。”

    “小姐你是知晓的,正宝楼三楼视野开阔,向左向右看宝头街上都清楚极了,我在那做了三个时辰,晚膳用完,街上许多铺子都要关门了,也没发生你说的什么乱子。”

    景明抿起嘴,瞄了眼小姐,怕她责怪自己办事不力。

    沈曦云扶额,喃喃自语,“不对呀,分明该有的。”

    她分明记得前世正月二十七,她早晨去了坊市闲逛,逛到宝头街时,碰见个刁蛮摊贩欺负一个姑娘,强买强卖、非说她看了眼首饰就算作要买了,不依不挠让她给钱。

    沈曦云路过,帮那姑娘解围,交谈一番,颇为投机,后来还多次约着出行、上门交往。

    所以这辈子她因着脚腕受伤无法前去,特意派景明早早就去宝头街候着,就是想让景明替她解围。

    但为何,这辈子,那位姑娘没出现呢?

    沈曦云眉头紧锁,这似乎是第二回今生发生的事偏离上辈子她的记忆了,第一回是在南十字街上侵扰的流民,在她明明让车夫去程时绕路走避开骚乱后,却未发生在去时,而是在回时撞见。

    而这次,难道是因为什么意外之举不慎拨弄的命运的丝线,让那姑娘不再出现于正月二十七的宝头街么?

    “景明,你明儿在去趟宝头街,再瞧一瞧,等到酉时,如果还没有,你就去一趟梨花巷,自巷口入内的第五户人家,你去替我打听打听,有无一位吴姓的娘子。”

    沈曦云决心再等一日,等明日景明带回来消息,她再做决断。

    月影西移,夜色渐深。

    谢成烨搁下笔,总算把江州一地的地形及各处风貌街巷理清,手腕传来阵阵酸痛感,但心底的酸胀更加强烈。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

    自己很不对劲。

    谢成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是从哪开始的?

    是自隐山寺沈曦云扭伤脚腕摔倒在地后的幻觉,还是那些随风飘扬的祈愿布帛,上头殷切的话语,抑或是更早的时候,自她将和离书递来时。

    他近日生出些愁绪,软弱的、无力的、让他厌恶的。

    如果是去岁的谢成烨遇到此事,会毫不犹豫将这些情绪及时扼杀,不会让它们侵占自己的头脑。

    但此时此刻,他发觉根本灭杀不掉。

    或者说,他内心深处,不愿灭杀。

    他放任这些绵密的疼痛愁思流淌在血液中,浸透入骨髓。

    在栖梧院书房待着的这几日,他看得分明,那姑娘,是真不在意了。

    为这个认知,他唇角勾起一丝嘲弄。

    谢成烨,这不是你应当早就知晓的么?怎么还会抱着点微末的希望往她面前去呢。

    不愿再就此深想,谢成烨自椅背上睁开眼,起身闭上窗扉,熄灭烛火,只余一盏留在桌上,决心就寝。

    他本以为自己会如同前几日般,在床上转辗反侧至深夜才能入睡,不料须臾一刻钟的光景,他便坠入睡梦。

    眼前黑暗层层下坠,愈来愈漆黑。

    直至某一刻,现出光亮。

    应当是一个午后,阳光洒进屋里,明亮极了,将屋内的器具罩上一层光辉。红木桌椅、青瓷茶具、紫檀木书案、山水屏风,栖梧院内一切他明明熟悉的摆设,却变得不似真实世间。

    穿着一件桃红色罗裙的姑娘用纤细的手指握住裙角的一侧,转动身体,带起裙摆随之飘舞,上面的珍珠和金丝在阳光照耀下散出温润的色彩,像一株美丽诱人的桃花。

    “阿烨,好看么?”

    她笑意盈盈地问他。

    谢成烨不知怎的,只觉得这件精美的罗裙十分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

    可梦里的他答:

    “好看,窈窈好看极了。”

    第33章 第33章 桃花面 知晓家中有一人始终……

    得了他的肯定, 少女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明眸弯成月牙。

    “今儿我去院子里摘了些桃花,不知戴在发间会不会更好看?”她莲步轻移, 走去木架上搁着的竹篮里, 挑出几朵桃花,又跑到他跟前。

    所谓眉目含情便如此刻,他陷进那双仿佛藏着无数璀璨明珠的眼,明珠光芒,令他迟滞一刻, 站在原地忘记动作。

    暖香扑来, 少女环着他腰身仰头,瞪圆杏眼, 做恼状,“阿烨, 你怎不理我?”

    “因为窈窈太好看, 我看痴了。”

    他含笑解释, 微微俯身, 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她双颊霎时染上绯红色,比手捧着的桃花更加娇艳, 嗔叫道:“阿烨,你莫戏耍我。”

    不等他再说话,忙不迭将桃花递到他手心, 示意他为她簪花至发髻边。

    谢成烨望着梦中自己掌心的桃花,花瓣薄如蝉翼、颜色绚烂粉红, 生出个莫名的念头,这大抵是胭脂脆桃的花瓣,所有桃子种类中, 她最爱吃胭脂脆,吃到沈家二爷曾为此专门辟出过果园种胭脂脆。

    她亦爱胭脂脆树上开出的花。

    “窈窈说得不错,簪花发间,配上这罗裙,果真衬得你更好看。”

    他手指触碰少女的发丝,精心挑选个发髻左侧的位置插入,眼里是他不曾察觉的欣赏与欢喜。

    少女的嘴角始终没放下过,笑靥绽放在他冷静的心魄。

    春水涌动。

    “说来,这桃花还是小厨房师傅说要用的,我瞧丫鬟在摘,才自己也摘了些,师傅说今儿晚膳预备煮一瓮桃花粥,跟我打包票说一定好吃,阿烨待会儿可要一起尝尝。”

    “当然,北地的菜肴也是做了的。阿烨要是不想喝粥也成。”少女补充道,怕他吃不习惯。

    他抚摸她额角的发,笑容淡下几分,话语里蕴着歉意,“忘记同窈窈说了,今晚有几位相识的儒生邀约,恐没法陪你用晚膳。”

    江州叛党今夜有所动作,他需得去探查一番。

    她笑容垮下来,但又不想让他为难,“好吧,那我晚上在栖梧院留灯等你回来,莫要太晚。”

    他颔首,“会的。”

    知晓家中有一人始终会点着灯等他,他怎会迟归。

    临近晚膳,少女依旧穿着桃红罗裙依依惜别送他离开,春风吹拂,掀起袍角,几朵桃花在空中打着旋,他转身朝院门走去,消失在垂花走廊尽头。

    风声里,送来微弱的叫唤,比濒死的鸟雀叫唤声更小。

    “谢成烨。”

    “疼。”

    “快回去。”听见了熟悉的话语,谢成烨对着梦中的自己大喊道,“谢成烨,快回去。”

    大跨步走出府门的人并未听见他的喊声,谢成烨察觉到自己的视野随着梦中自己的离开逐步受限,无法再看见少女的身影。

    他在躯壳中拼命挣扎,终于脱离束缚,回头得见一眼。

    铺天盖地的红。

    铺天盖地的血。

    魂魄归位,谢成烨在床上蓦然睁眼,呼吸急促,汗水浸湿了衣衫。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枕巾,像泣诉的泪。

    他手紧抓住被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红色残存在他眼底,直至他用力闭了闭眼才彻底消散,可是那血色仿佛还近在咫尺,心脏鼓跳如雷。

    谢成烨从榻上坐起,看了眼刻漏,发觉已是寅时一刻,明明睡了两三个时辰,却只觉自己不过才躺下两刻钟。

    他被这回梦里的场景惊到,无心再入睡,掀开被褥,披好外裳,拿着一盏烛台走回书桌前,提笔整理起这些时日日渐清晰的幻觉与梦境。

    烛火一半映照在谢成烨的侧脸上,一半落在宣纸上的墨色字迹,自成婚第二日夜里的梦写起,直至今日夜间熟悉的布料、胭脂脆桃花与……令他心悸的血红。

    这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是毒药或蛊术所致,为何身处梦境中的场景却感觉异常真实?

    好像,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

    是在被遗忘的过去,还是,在可能去往的将来?

    是有神灵施术,向他预知些什么?

    烛光跳跃,时明时暗。

    至日光显现,屋子彻底由暗转明,续了几轮的烛火不再派的上用场,谢成烨低头吹灭火光,叫了声在院子里候着的长安。

    自从二十四在隐山寺长安不合时宜的一通劝阻,导致沈曦云听见谢成烨的一番寻常女子言论,谢成烨就借口跟踪逆党,把长安支了出去。

    纵然他明白话是自个说的,但长安的行径到底放肆了些。就算不为惩戒,也该让长安离远点,省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说出什么话搅扰他的心智。

    他已经足够混乱,不需要长安添砖加瓦。

    如今长安一早就在院内候着,估计是打探到逆党新的踪迹。

    长安恭敬推门入内,不说什么闲话,径直禀报道:“主子,上回我们在隐山寺后山发现的那些深入土三寸的车辙印,属下已查明运送的货物。”

    “如您所料,是兵器。”

    谢成烨头靠在支起的手肘边,不动神色道:“大燕国土内,私铸兵器,可是死罪。”

    “不过那群叛党犯下的罪孽,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多犯一个确实算不了什么。”

    “此外,”长安沉声,揣度起用词,“属下跟踪后发现城中有家店,和隐山寺有大量金银往来。”

    “是何店?”

    长安回话,面色里带着疑惑,“此店是家妓馆,位于城内西北方向麦秸巷。”

    “名唤,清辉阁。”

    谢成烨坐正了身体。

    **

    栖梧院庭院内,一株桃花树的枝干随风摇曳,偶尔飘落下小巧花瓣,盖在青石板上,春和指挥着院里的洒扫丫鬟注意清扫,见新来的小丫鬟拿着苕帚就往树根处招呼,连忙出声。

    “这株桃树可是从前老爷夫人亲自为小姐种的,小姐宝贝得紧,你洒扫时多长个心眼儿,别把树伤着了。”

    小丫鬟怯懦着道歉,“是,春和姐,我多注意。”

    春和柔和下脸色,“我也不是责怪你,莫怕,你收拾罢,我进屋瞧瞧小姐。”

    美人榻上铺着柔软的锦缎垫子,身着淡粉色罗裙的少女慵懒地靠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古籍,微微垂下的眼帘专注看着书。

    但坚持不了一会儿,她眼珠转动,在屋内扫视一圈,发觉没人,扔下手里的书,起身趿拉着鞋,摸到案前拆开了放雪花酥和桂花糕的油纸包。

    她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微微眯起的眼帘透出一丝享受,细细回味香甜,手指不自觉伸向油纸包,准备再拿一个。

    “小姐!”

    春和进屋,见沈曦云不仅自个站起身行走,还吃起零嘴,惊得叫唤。

    沈曦云趁她还没走到跟前,迅速把手里那个雪花酥放进嘴中,动作敏捷而自然,眨巴着眼睛笑笑,就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榻边。

    春和小跑几步过来扶,“小姐脚伤了,章大夫开药时特意说过少吃些甜的,怕影响药效,小姐怎还如此?”

    会买些雪花酥放着还是因为小姐叫嚷嫌药苦,才会在喝完药后吃上几颗。

    “我爱操心的好春和,你家小姐都养了四日了,区区扭伤,早就不疼了。你可还记得,章神医说过,‘内外齐用,定能三日好全’?我现在,肯定已好了。”

    沈曦云说完,试图动动脚腕给春和看,结果被她按住。

    “不成,我不放心,”春和皱眉担忧,但看着小姐的模样又不忍心,“至少,今儿再养一日,明儿再看看。”

    沈曦云坐回榻上,晃了晃春和的手,算答应了。

    她重新拿起书,看不进去,心念着景明今日又去宝头街,也不知情况如何,还有,谢成烨。

    她斜瞥眼书房的门,谢成烨今日午后没来栖梧院,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莫非是他对江州的了解已完全,不需要再装模作样过来了?

    想到这一可能性,她嘴角不禁露出喜色,要真是这样,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应付这人了。

    就这么百无聊赖翻着话本子和药典,沈曦云终于等来了景明。

    这回看这丫头的脸色,不似昨日沮丧焦急,想必有所收获。

    沈曦云迫不及待问:“如何?”

    “小姐,今日宝头街照样没出乱子,平安得很,所以我按昨儿吩咐的,酉时一过,就直奔城北梨花巷,去第五户人家,开门的是个老头。”

    景明深吸口气,卖了个关子,“我想起话本子里都写打听消息时要偷着问,不要打草惊蛇,所以,小姐你猜我怎么说的?”

    沈曦云嗔笑,“你这丫头,话本子看多了罢,快说,你干什么了?”

    “我先理直气壮质问那老头,你家中有没有一位小娘子,老头说:有呀,我又问,这小娘子是不是姓陈,老头说:你找错人了罢,我家女娘分明姓吴。我就道歉,说自个找错了地儿,就退回去了。”

    景明骄傲地说起自己的做法,十分满意自己也有脑筋聪明的时候。

    沈曦云捧场夸奖,心中却不免升起疑窦,吴娘子仍在此处,没有变幻居所,但为何偏偏没有去宝头街。

    正思量着,消失了一整个白日的谢成烨推门进屋,冲沈曦云颔首,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问:“窈窈这是在同景明说话?可需要我避一避?”

    “不必,不是什么要紧话。”她挥手让景明退下,想起谢成烨既然生于皇室,见过的经历过的定比她多多了,不禁想问问他的看法。

    沈曦云决定把由来推到好友身上,“说来,我从阿希处听闻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郎君能否指点一二?”

    谢成烨道:“请讲。”

    “说是有这么一人,司命星君安排她本该于某年某日出现在某地,但时辰到了,她却不在,阿希写信来考我,说会是为何?”

    他闻言挑眉,没想到她的问题如此简明扼要,好似说了,但又好似什么也没说,“窈窈的意思是,这人违背了司命星君的安排?”

    “是。”

    他接着问:“她过世了?”

    “并未。”

    “有人拦着她,或是什么外力让她无法前往?”

    沈曦云略思量前世吴娘子家中状况,答:“应当没有。”

    “那就是她自己不想去了。”

    沈曦云蹙眉,“可为何会不想去呢?”

    谢成烨垂眸,盯住她垂在榻边的手,指甲修剪得极为精致,泛着粉,从指尖到指根,延展出一条柔和的曲线。

    “人去某地,总是有缘由的,不论是散心解闷还是探亲访友或是求学问道,诸多不一。而不再去某地,也是因这缘由消失,至于是何缘由,窈窈就该让陈希把题目说得再清楚些,而不是故弄玄虚、语焉不详。”

    沈曦云指节微弯,只觉得自己从昨日开始生根的怀疑到底随着谢成烨这番话发芽了。

    缘由?论起来,前世今生,最大的变数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真是因为她沈曦云脚伤没能去宝头街,吴娘子才没出现?

    她冲着门边守着的春和、景明喊道:“自从伤了后,日日闲在屋里,人都要不爽利了。明儿我要出门一趟。”

    去宝头街逛一逛。

    去看看那人会不会如上辈子一般出现在她眼前。

    春和未料到自己才应下明儿再观察一番脚伤,小姐就急急忙忙要出门,不赞成道:“我也不是硬要拘着小姐,明儿您想在走走,沈府里有的是地儿。往外边去,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又冲撞了该如何是好?”

    沈曦云不服气,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但现在她对前世这位吴娘子的出现抓心挠肝得难受,想知道答案,哪里能忍住。

    她一下子从榻上蹦起,趿拉起鞋就要给春和展示自个行走自如,并无甚大碍。

    但因动作过急,步子踉跄一下,没稳住身体,就要往前倾倒。

    眼看又要摔在地上,不知何时从座椅起身的谢成烨用手臂拦住她身体向下的势态,接着用坚定的力道把她的身体扶正。

    “当心。”

    他抿唇,对着沈曦云嘱咐,收回了覆在她腰间的手。

    沈曦云道了句谢,挥开春和要搀扶的手,放慢步伐,稳健着走了几步。

    “瞧见没?你家小姐是真好了。”

    春和知晓自己到底拗不过小姐,无奈点头,想着明日出门自己和景明一定要多加小心,防范些莫名其妙撞上来的人。

    沈曦云狡黠一笑,走到案前,把雪花酥提起,满意地小口小口吃起来。

    但就在她欢喜品尝时,扶起她后一直愣在原地的谢成烨,好似终于做下决定般,转头,直直看向她眼底,慎重地发问:

    “窈窈,你做过梦么?”

    第34章 第34章 莫相逢 “梦见了你。”

    沈曦云听见这话, 觉着莫名其妙,囫囵把口中的雪花酥咽下去,道:“做梦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周公不是还专门出了本书解梦, 说明夜里会做梦的人可不少呢。”

    她亦不例外。

    近处的是同谢成烨提和离前,她常常整宿整宿陷入上辈子的梦魇中,无法脱身,直到最后喝下那杯毒酒殒命,才得以从梦中醒来。

    远处的是前世被关在西郊别院时, 夜深忽梦谢成烨在江州与她相处的时光, 转眼梦碎,是他高高在上斥责她“粗鄙商女”, 漠然的眼神拓印进脑海。

    自从她提完和离拿到一纸他签过字的和离书后,这症状倒好多了。

    每日夜里靠念叨着她一定规规矩矩、不奢求其他, 以换谢成烨高抬贵手入睡安眠。

    似乎真有效, 梦魇这几日都不曾侵扰。

    “不, 我是说, ”谢成烨停顿一瞬,“明明不曾发生但异常真实的梦。”

    她躺在榻上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梦、她小心翼翼护着花灯而不是让随意让春和拿着的梦、她穿着桃红罗裙笑意盈盈看着他的梦……

    还有, 那座古怪的院子,与,占满视野的血红。

    她可曾梦见过?

    哪怕是其中一鳞半爪, 至少证明,并非他一人受困其中、无法自拔。

    沈曦云仍旧不解, 这描述未免过于含糊,谢成烨方才还好意思说她出的题目语焉不详、故弄玄虚,他自个不也是这般模样。

    “郎君这话说的没个指向, 我也不大明白。郎君具体是梦见什么了?”

    谢成烨微微张开嘴,喉头滚动一下,找寻合适的言语。

    梦见什么了?

    他的梦有哪些是能说的,若真说出来,她可会觉得冒昧?

    尤其是那些梦境中肌肤贴近、耳鬓厮磨的亲密场景,他们从不曾有过。

    目光游移不定,他看向庭院垂下的桃花枝,手指摩挲着袖角,轻叹口气,只说:“梦见了你。”

    说完,谢成烨仔细端详着对面靠在案几边的姑娘,不动时是一幅美丽绝伦的仕女图,若动起来,仕女图便注入精气,化作摄入心魄的小娘子。

    只是此刻因着他的话语,姑娘眼底的惊诧和惶恐令画卷裂开条口子,口子里漏出风,吹得谢成烨在正开春的时节感受的凉意。

    她似乎,很害怕他梦见她。

    “梦见我?”沈曦云嗓音不稳,带着点颤音,“郎君梦见我什么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于她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谢成烨视她如空气、当作世上没这号人一般速速和离,两人各走各路。只要会令她同谢成烨扯上一点干系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脚步虚浮着往前走几步,离谢成烨近些。

    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些,再问了声,“郎君是梦见我什么了?”

    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个极为不妙的猜想,谢成烨莫不是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梦见她死缠烂打纠缠他、梦见不知悔改撞南墙、梦见她作茧自缚害性命。

    既然她都能重新来过,那谢成烨呢?

    他会不会也会记起上辈子?

    若是记起,他会不会,再记恨她?

    沈曦云粉嫩的脸颊覆上苍白,原本纤细灵巧的手指僵硬垂在袖边,轻咬住下唇,试图平复内心涌起的波动。

    上苍真会如此作弄她么?给了她希望,又把记恨着她的谢成烨送回来预备再杀她一回。

    她骤然变化的情绪令谢成烨无法忽视。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说起梦见她,她竟如同遇见洪水猛兽般惊惧万分,她当是不情愿出现在他梦中,连他仅仅在话语中提起,都会如此抵触。

    谢成烨嘴角的弧度放下,垂眸,望见她颤抖的指尖,道:“无甚特殊,我只是梦见你提着元宵那日的兔儿灯在路上走。但记忆里,我似乎不曾见过你提着那灯。”

    他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有标记物事的片段。

    “我提着兔儿灯走?”沈曦云重复了遍他的回答,试探着问:“没有旁的了么?”

    谢成烨盯住她水波潋滟的眼睛,“没有了。”

    “仅此而已。”

    沈曦云紧张的神色缓和些许,挤出一抹笑。

    “元宵,这都过去十多日的事了。其实那天回院子的路上,我曾从春和手里接过灯,提着走了一段。许是那时郎君在后头瞧见了,但没记真切?”

    “大抵是这样,”谢成烨选择接受她给出的答案,“应是我记岔了。”

    她的手指终于回神动起来,将方才慌张动作垂落耳畔的发丝敛到耳后,道:“我从前跟在娘身边,也略通些医书,医典上说:春气通于肝,肝主目。春日里眼前是容易见些奇怪幻想,我少时亦如此。”

    说着,沈曦云退回书桌前,蘸墨提笔,撰写她无比熟悉的静气凝神药方。

    她年幼时每至春日,常多梦,每梦醒,哭泣不止,娘说是她小时被邪祟魇住才会如此,特意调配出个药效极好的方子,连着服用一月,再不发作。

    默完,她等墨迹干的功夫同谢成烨解释,“这方子是我娘留给我的,郎君可一试其药效。”

    “还有,都说梦境与现实正相反,若郎君梦见什么奇怪的事,莫要当真。”

    也莫要怪到她头上。

    她已经拼尽全力离他远些了,放过她罢。

    谢成烨接过方子道谢,“好,我不会当真。”

    沈曦云面上的笑真挚几分,“是呀,梦中的爱恨情仇就都随它去罢。”

    心下放松,她不免想起明日的行程,“今日我看郎君来得晚,也没忙书房的文书,刚巧我脚伤大好,明儿又要出门,就不劳烦郎君每日再来栖梧院陪我了。”

    她话说得体面,件件只道谢成烨妥帖,夸赞他,但内里的意图却是拒绝他再来。

    谢成烨一瞬不错地看她,良久。

    “好。”

    沈曦云考虑周全,谢成烨走时,亲自送他到院门,目送他沿着垂花走廊离开,直至消失不见,彻底松口气。

    虽然谢成烨只说他梦见了她提着兔儿灯走,但防范万一,他们还是少接触罢。

    不然,所谓明明不曾发生但异常真实的梦就要成真了。

    她难得收下和离书平缓几日的心境再次被谢成烨的问题扰乱,乱到第二日她坐在正宝楼三楼喝茶时,还在想这事。

    楼下,宝头街人声鼎沸,两旁店铺摊位林立,均是专门经营书画、珠宝、古董一类的珍品或号称能捡漏的孤品,最大的一家便是正宝楼,据传掌柜祖上做过前朝大官,家中珍藏无数,下江南后开店,又做起金银彩帛生意,样样精美,是江州许多富贵人家的心头好。

    但沈曦云无心赏宝,等人的间隙思索起谢成烨昨日的问题。

    经昨日他那么一说,原本久不做梦、安稳入睡的夜里,她竟真又入梦了。

    梦里,她在栖梧院门口接过谢成烨递来的兔儿灯,欢欢喜喜捧着欣赏,又要拿进屋里保护,怕灯火被夜风吹灭。

    可进屋的刹那,谢成烨变了副脸色,身上换成入燕京赴宴那日把她从殿内强硬带走的蟒袍,横眉冷对,问:沈曦云,你如此哄骗我,可知罪?

    话语一出,顷刻把她从梦中吓醒,惊出一身冷汗。

    心脏砰砰直跳,她睡不着,便从床头箱箧里翻找出和离书压在枕下,脑袋搁在和离书上,细数自己还要经过多少个日夜才能彻底和离,获得自由。

    靠这么想着,得以入眠。

    沈曦云握住茶盏的边缘举起,放至唇边举起,轻轻抿了一口茶,思量:不如往后就把和离书搁在锦枕下好了,还可以做个“数九图”放在床头,提醒自己。

    “小姐,已经申时三刻了,咱们要等到何时呀?”景明从窗户探头向外看看,见依旧没动静,对慢悠悠喝茶的小姐问道。

    这已经是景明侯在此处的第三日了,日日看一样的景,真看厌了。

    沈曦云为了确认前世的吴娘子是为自己而来,今晨按上辈子的时辰出门到了宝头街,从街东逛到街西,又从街西逛回街东。

    来回逛了三趟,把春和逛到眉头皱起,一副想把自家小姐抬回沈府的架势。

    沈曦云无奈,只得学着前两日的景明去正宝楼坐下歇息,一坐便坐到此刻。

    她收敛心神,暂时收起对谢成烨梦境的担忧,回复景明,“再候两刻钟,到酉时,那时,咱们再回去。”

    她的怀疑并未成真。

    今日她亲自来了宝头街,但吴娘子仍然没出现。

    看来是因着上回南十字街的侵扰她疑心病太重,平白误会了人家。

    沈曦云不知是该高兴她上辈子熟识的好友应当不是别有所图,还是忧心到底是什么事阻碍了吴娘子与她的认识。

    但只要吴娘子并非为了图谋她而有意做局相识,她为何不能主动去认识人家呢?

    反正她知晓吴娘子的住处,也了解她平日爱去的地方。说不得哪日晃悠时,又能认识这位好友。

    思及此,沈曦云决心不再等候。

    站起身,她最后望了眼窗外,就准备招呼春和、景明一起打道回府,但就是那一眼,令她的身影迟滞片刻。

    莫不是盯久了窗外眼花,她怎么好像瞧见了谢成烨,和,月读?

    他们两人怎会认识?

    正宝楼斜对面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酒楼,专做雅集生意,来街上买卖古玩字画、珠宝珍奇的喜欢去此一聚。但此前见面还互相看不惯的两人此刻竟俱含着笑从楼内走出。

    疑惑在心中出现一瞬,转瞬消散。

    这两人,各有各的麻烦,只要烦扰不到她身上,何必在意。

    加之,谢成烨此前所说留在江州要办的机密事务,她就更不想了解他们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知道越多,牵扯入局,更加危险。

    她上辈子就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傻傻跟着去了燕京。

    “小姐,咱们还走么?”

    春和见小姐嘴上说走,却站在窗前不动,关怀发问。

    “走,自然是要走的,”沈曦云闭上这一侧的窗扉,“但不急于此时,我们去楼下逛逛,买些首饰罢。”

    逛到谢成烨和月读都走了,她再离开。

    “嗒嗒”几声,沈曦云走下二楼,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头面珠钗中游移,从精美的银饰到璀璨的珍珠,最后,停在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上,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彩,似火焰跳动。

    她微微倾身,在伙计的赞赏奉承中,伸出手,欲拿起那对金钗试戴。

    却不想,此时,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也从旁边伸了过来,与她同时碰到那对金钗。

    沈曦云鼻翼间闻到一阵桂香浮动,萦萦绕绕、袅袅不绝。

    第35章 第35章 是风动 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

    相触的手霎时分开。

    沈曦云目光偏移, 转向身边突然出现的姑娘。

    她一身青蓝色竹枝百褶裙,外面披着一件薄纱制成的褙子,只做了简单的镶边, 发髻上别着几朵自制的绢花, 颜色淡雅,眉如远黛微弯,左眼眼角的一颗小痣随着笑容贴近鬓角。

    “我只是好奇瞧瞧,姑娘先请。”她做个推拒的手势,对沈曦云道。

    一边的伙计见状, 直夸两位姑娘好眼光, 这对红宝石缠枝金钗是从燕京贵妃娘娘心爱的钗环处学来的制法,今年在江南一带, 绝对是正宝楼最先推出。

    伙计把装金钗的盒子往她们推一推,“燕京贵女们都时兴带这个, 咱们江州城的小姐夫人们也不能输不是。”

    那姑娘听闻, 低头微笑, “都道正宝楼伙计能言善辩, 今儿可算是瞧着了。”

    “不过我却是用不上,我这一身, 哪里能压过这火红金钗呢?”

    说完,主动把盒子递给沈曦云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

    沈曦云终于开口,叫住她。

    “相见即是有缘, 还恰好看中同一件首饰,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福了福身, “口天吴,单字一个玥,唤我吴娘子便好。”

    沈曦云嘴角勾起一个幅度。

    没想到今日真能碰见吴玥吴娘子, 虽然遇见的时机和上辈子天差地别。

    前世二十七那日,是在宝头街街东,离正宝楼大十几丈距离的一个小摊贩上,吴玥被个无赖商家缠住。而今生,她们竟然是在正宝楼里头碰见,更有趣的是,今儿她特意来寻吴玥,试图找寻吴玥身上发生事件变动的缘由。

    偏生在她等了一整日,认为是自己多心的时候,这人真出现在她面前。

    那,这究竟是司命星君不慎铸就的巧合,还是人为的另有所图?

    “吴娘子虽然穿得素净,但妆奁里常备着支华丽的簪子能图个好意头。恰好这红宝石缠枝金钗是一对,我买下来送其中一支给姑娘,就算是缘份赠与的礼物。”

    沈曦云冲春和使眼色,付钱拿钗,握着其中一支走到吴玥跟前,抬手,把金钗插入发髻间。

    若吴玥真是有所图谋要认识她,那她便顺水推舟,看看吴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真是巧合,单为上辈子她了解的吴玥身世,出于情理,她也想与吴玥交友顺便帮把手。

    无它,只因吴玥的身世和她太像了。

    前世她在宝头街上提吴玥解了围后,吴玥为表感谢,特意请她去酒楼中吃了一顿饭,期间略提过自己的身世。

    吴玥本身并非江州人士,而是在临近州县居住,父亲是个做珠宝首饰生意的行商,在她十七岁那年,父母二人因着外出访友,被山贼盯上,惨遭劫杀。

    她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家资日渐消耗,只得遣散仆役,留下一名从小陪伴的老仆人在身边。

    吴玥平日靠自己做绢花、首饰买卖为生,此番会来江州,是因为在家乡住着触景生情十分感伤,就凑够钱财来了江州,想盘下间小铺面开店做营生。

    至于为何对外自称是吴娘子,只是怕惹来麻烦,才道已经婚嫁是个寡妇。

    为着前世吴玥这一番说辞,沈曦云愿意在此刻多流露些善意。

    吴玥摸了摸发间的金钗,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平白受姑娘的恩典,我心中有愧。”

    她想将钗环取下还回,被沈曦云制止,“火红的金钗压在素净衣裙上,竟显得刚刚好。说明吴娘子合适这钗环,不必还我。”

    吴玥羞涩一笑,面上感激,“我还没问姑娘姓名,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我改日定登门拜访。”

    沈曦云眉眼似弯月,春日映桃花,“我姓沈,名曦云,家住西正街沈府。”

    “沈曦云,”吴玥把这名字在唇齿间流转一圈,“真是好名字。”

    说罢,两人分别。

    沈曦云自窗口望了眼街上,已经见不到谢成烨和月读的人影。她放下心,日暮时分,坐上回沈府的马车。

    春和拿出这几日随身备着的活血化瘀药膏,问:“小姐今儿在外头走了不少路,脚上可有什么异样?要不咱再抹抹药?”

    沈曦云抚平春和皱起的眉,晃晃脚尖,“你家小姐哪有这么脆弱,后来不是基本都坐在正宝楼里头,又没累着。”

    马车平稳行驶,车夫挥舞缰绳,在街巷拐几个弯,临近西正街的一个岔路,传来卖燕皮馄饨的叫卖声。

    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

    沈曦云掀开车帘,发觉竟是上回在夜市卖羊汤的妇人和名唤“小石头”的少年,熟悉的汤炉子里熬着高汤,妇人手脚麻利在案板上现包馄饨。

    但见那馄饨皮雪白剔透,肉馅塞进去,一个个瞧着皮薄馅大,卖相好极了。

    小石头这回没跑远,而是守在汤炉子边上,时不时搅一搅高汤,等馄饨煮好时,浇上一勺淋香。

    本就近晚膳时分,今日因着对吴玥的事心有疑虑,胃口不佳,午膳也只粗粗吃了几口。这时闻见肉香、虾皮、竹笋并上葱花、香油的鲜味,直直把她腹中馋虫勾出来了。

    她连忙叫停车夫,不等春和搀扶,就从马车跳下,奔到妇人跟前。

    “大娘,来四碗燕皮馄饨。”

    妇人认出了这位来过一回的主顾,点点头,问:“姑娘这回多要一碗,是家里夫君也要吃?”

    上次夜深,妇人没认出沈府的车架,还是小石头送完羊汤回来说起,她才知道原来买羊汤的竟就是江州富户沈二爷家的闺女,因为此前她一直在城东做买卖,而没亲眼见过人。

    卖羊汤那回,她见小石头去过去没多久车上下来个年轻后生,因着沈曦云的身份,自然联想到那人应当就是年节时坊间议论纷纷的林公子。

    听闻是沈小姐在城外救了他,一见倾心,又将人请到府上照看,没多久,就传出成婚的消息。

    惊倒江州城一片人。

    有人道林公子运道好,沈家老爷夫人逝世,独留一个孤女和诺大资产,林公子不仅得了个美娇娘还得了万贯家财。也有人道沈小姐是个拎不清的,爹娘去世没多久,就急急忙忙自作主张出嫁,便宜他人。

    但要妇人自个说,计较这些做甚,她上次夜里见树下的公子俊朗不凡、姑娘娇美温婉,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妇人脸上洋溢着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出几分和煦。

    沈曦云没料到她还记得上回在车上的谢成烨,“不是,今日要四碗是为着多了个丫鬟。”

    妇人招呼小石头浇上高汤,猪骨、鸡骨等炖煮出的高汤色泽清澈,热气氤氲,散发出香气。她再依次撒上把翠绿的葱花、滴上几滴香油,端到案板前。

    “晓得晓得,总之,祝姑娘和夫君恩恩爱爱,莫听城里那些心下妒忌嚼舌根人的话。”

    沈曦云这回没打算让小石头端到马车吃,天气暖和很多,又是日暮西沉时刻,远处天边绚烂的晚霞映照着,煞是好看。

    她坐在妇人摊贩边摆着的简单桌椅上,听见妇人的祝福,含笑作为回应。

    前世今生,成婚前城里的闲言碎语她都是听过的,就连些爹娘从前相识的好友长辈都间或派人传话想劝她,让她莫要太过着急成婚,应三思后行、慎重考虑。

    但她那时,哪里听得进这些。

    只道郎君心中也有她,才会答应她“以身相许”的承诺。可实际心中又惶恐他反悔,火急火燎成婚,盼望在他反悔前把名分定下,做一对真夫妻。

    谁能料到,曾经她最渴求的婚契成了如今她最避之不及的东西。

    沈曦云陷入思绪中,半点没注意街那头,另一辆有着沈府标记的马车正慢悠悠驶来。

    赶车的,是饥肠辘辘、同样被勾起馋虫的长安。

    长安嘴里分泌着唾沫,想起昨天今天两日主子带着他在城里奔波,昨日还好些,主子时刻注意着时辰,离晚膳差一个时辰左右,就急赶慢赶让他驱车回沈府。

    今日就悲催了,主子不知怎么,也不急着回府,耗到此刻才回去,可把他饿坏了。

    因此隔着老远,长安就闻见空气中飘荡的肉香。

    眼睛克制不住地向馄饨摊子一瞄,就瞄见了埋首在瓷碗间的沈曦云。

    他扯缰绳的手犹豫一瞬,不知是该同主子说,还是当没看见驶过去。

    上次在隐山寺,主子对他话语的不满他还记忆犹新呢。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劲使大了些,马匹步伐变缓,就这么停了下来。

    糟糕。

    长安暗叫声不妙,想要挥动马鞭继续行驶,但谢成烨已经掀开车帘问起情况。

    不期然看见正欢喜吃着馄饨的姑娘,她不似燕京贵女那般讲究吃相,一个小馄饨都要分个十口八口吃完,而是一口塞下一个,吃到畅快处,直接端起碗喝了几口高汤。

    可惜汤咽到一半,沈曦云的目光瞧见了掀起车帘下谢成烨的身影。

    与那双深邃如墨色浓稠的眼眸。

    “咳咳。”

    汤汁呛在嘴里,她猛咳嗽几下。

    惊得边上也在吃馄饨的春和赶忙放下汤匙,拍打小姐的背,“小姐莫吃得太急。”

    又从茶壶里倒出杯水,递到沈曦云嘴边让她顺一顺嗓子。

    那边车上的谢成烨见沈曦云呛到,动作迅速跳下马车,就要朝沈曦云那去。

    但没走几步,一阵风吹过,暮色沉沉,带来点即将入夜的凉意,吹过他衣襟,把他猛然吹醒,回过神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经思考就想上前安慰她。

    可这次,和上回在隐山寺不同,没有幻觉,没有耳边的低语。

    他神智清醒,想要向她走近。

    第36章 第36章 两不见 他的确喜欢她。……

    谢成烨最终并没有过去。

    他站在原地半晌, 看见那姑娘在春和照拂下逐渐顺过气,偏头垂眸试图避开他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转动脖颈硬撑出一抹笑对着他。

    谢成烨微微颔首, 在长安疑惑的询问声中转身回了马车。

    “走罢, 长安。”

    谢成烨阖目靠向车壁,脑海中全是那姑娘的模样。

    如画的眉眼、噙着笑的樱唇、盈盈一握的腰肢,瞧着如珠似玉的娇弱美人,却又喜欢每每在他试图更进一步时掐灭他的希冀。

    真是狠心。

    他就算再如何自欺欺人,都必须得承认, 他对沈曦云真真切切动了心。

    哪怕她如今已不再喜欢他, 更不在意他。

    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液流经四肢百骸, 滚烫炙热,但又在触及她平静淡然的眼时冷却凝固。

    他有心回忆两人相识这段时日里的点滴过往, 却发现两人一起好好相处的时候, 少得可怜。

    从前他想着是报恩、是蛰伏, 面上再如何暖, 但心里是冷的,偶尔厌烦了还想避开。而那姑娘在成婚后, 借口所谓的爹娘如梦训斥一事,也不再追着黏着他,直至直接奉上一纸和离书, 大抵也是看透他此前的不愿彻底倦怠。

    此间种种,真叫他尝到了情爱让人牵肠挂肚的滋味。

    长安在隐山寺说得对, 他的确喜欢她。

    至于为何不同她说?

    谢成烨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她如今,还情愿听这些么?

    没见昨日他仅仅只说是在梦中见到她, 她便一副惶恐难安的模样,仿佛听见了多么骇人的事一般。

    若是他此刻说喜欢她,她眼底的惊惧估计更甚。

    而且……谢成烨想起当今圣上的嘱咐。

    因着父亲母亲故去得早,在谢家的子嗣里,皇帝对他的安排要求格外重些,尤其是淮王妃的人选,去岁他生辰宴时,皇帝已透了口风,想在今年他冠礼上为他指婚。

    到那时,沈曦云该如何是好。

    为了他一点微末的情动,平白把她快乐平和的人生牵扯进燕京的波涛中,未免过于自私。

    谢成烨狠狠闭了闭眼,按住心房,强逼自己的心平缓下来。

    回去曲水院的当天夜里,谢成烨派长安请来了章典。

    顶着章典八卦的眼神,谢成烨伸手让他诊脉,并提出请求,“章老可否帮我配一副药,安神药,能助我夜间安眠度过,不至再卷入梦境。”

    那些诡谲梦境,到此为止罢。

    如果直到江州事毕,长安都没能找寻到那处院落的踪影,等他离开江州后,他会再派人秘密保护她,护佑她在江州平安度日。

    所谓情动、所谓幻梦,都留在江州便是。

    章典依他要求提笔写了个药方,但皱眉提点,“因着我并不知你做梦的症结,所以这幅方子做安神用,但能否真正不再让你做梦,我不敢打包票。”

    谢成烨微抿唇,其实这些时日对于梦的根结,他有一个猜测,大约是与沈曦云有关。

    每每都是他白日同她有过接触后,夜里就极易入梦。

    所以于他而言,章典的安神方子更多是个安慰,真想解决此事,只怕还是得,远离病因。

    远离,沈曦云。

    长安送走章典后,回屋见主子坐在椅子上愣神,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开口:“明日不去麦秸巷方向,去知州府。”

    “你往后行动照常跟着我即可,不必单独出去行跟踪一事了。”

    这一句,代表着隐山寺的责罚就此揭过。

    长安诧异看了眼主子,心中放松连带着言语又开始不把门,“那主子同沈小姐?”

    谢成烨起身,如玉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

    “长安,这是两件事。”

    责罚长安是一件事。

    他待沈曦云是另一件事。

    谢成烨把长安赶出门熬药,此后数日,每日睡前一服,他当真不再做梦。

    也或许,真正起效的是,他日日早出晚归,避开不再见她。

    当然,她也不曾主动寻过他。

    **

    二月二,晨起后谢成烨带着长安出门,走到沈府门口,却见大门敞开着,门外传来姑娘软声细语的叮嘱,夹杂着笑。

    是沈曦云。

    她穿着件淡绿色的短袄,上头绣着蝴蝶绕花枝飞,晃着手里的布袋跑前跑后,景明则在一边摆放五谷杂粮,春和叫唤让小姐当心。

    沈曦云蹲下身子,用个小汤匙取用布袋里的草木灰,挪动步伐在地面画起一个大圆圈,等圆圈画好,她拍拍手,让景明递来谷物,撒入圈内。

    撒完,沈曦云双手合十祈愿,念念有词,“愿土地爷保佑沈家平顺安康、保佑大燕风调雨顺。”

    谢成烨想起来了,这是民间二月二的打囤仪式。

    幼时在北地时,母亲喜欢过各种节日,二月二的时候,她拉着一家子,不仅会打囤还会做“引龙”,说是用草木灰在地上画龙形,自家门口延伸到水源处,可以祈雨避免干旱。

    谢立廷舞动弄枪在行,但面对这种要用草木花作画的场面,却是干愣着不知如何施展。

    母亲会笑着嗔怪他,自己提起裙摆作画,使唤父亲给她递谷子或是确定路线。

    可惜自打入燕京后,王府再未行过民间的祭祀礼。

    常常是皇帝设宴,邀近臣亲眷以示庆贺。

    ——“烨儿往后可莫学你爹在边上干看着,也要积极帮衬自家娘子。”

    谢成烨蓦然想起某年二月二,母亲对儿时的自己说的话。

    他站在离沈府大门几丈距离的廊道下,听着沈曦云的声音,脚步微抬。

    又止住。

    “今日从后门出去。”说完,他转身后撤,朝大门的反方向走去。

    长安愣住一瞬,反应过来追上去,“都走到这儿了,从后门走还得绕路,主子不如咱们直接从大门出去。”

    还能和沈小姐打个招呼。

    “多走几步路能磨磨你的懒性。”

    谢成烨淡淡道。

    脚步半点不停,快速迈着远离大门的视野范围。

    那头,春和见小姐踮起脚尖探头向门内看,问:“小姐是瞧见什么了?”

    沈曦云疑惑地偏偏头,她方才,似乎看见谢成烨的背影了。

    穿梭在走廊两边树枝的间隙。

    身姿那般挺拔的,在沈府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他这是准备出门,结果发现她在门口就走了?

    她这几日听门房说,姑爷每日辰时三刻出门、暮色戌时三刻方归,行色匆匆,看着忙极了,还问是不是沈家下面生意出了什么乱子,惹得姑爷这般忙碌。

    沈曦云虽然也不解,但识趣没问,不是都说皇家贵胄最忌讳旁人打听行踪么,她老老实实践行这一准则。

    不仅自己不问,也不许府里丫鬟小厮打听,下了命令,让他们不许在外头乱嚼舌根子,怕坏了谢成烨的事。

    做到如此妥帖,谢成烨万一能想起上辈子什么事,应该也感受到她的悔过之心?

    沈曦云冲着春和笑笑,“无事,我刚瞧见只雀鸟飞过罢了。”

    转头吩咐景明,收拾起地上的五谷杂粮。

    谢成烨不再来寻她也是好事,不需要分心应付他。她这些时日也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安顿城中涌入的流民、检查花朝节的布置、最好还能暗自给官府提个醒,尽力避免前世花朝节上的冲突重演。

    只要花朝节上不再出事,温易之就不会被下狱,更不会赌上一条性命只为求一个公道。

    沈曦云内心踹踹,不知自己预想的布置可否万全。

    **

    “主子,就目前的消息,逆党一定会在花朝节上有所动作。”

    曲水院书房,一袭深色劲装、腰间佩短剑的男子弯腰拱手站在谢成烨面前,汇报情况。

    “可怪就怪在,隐山寺后山并没有动静,那堆兵器应当不是为花朝节准备的。或许,花朝节只是小动静,而后才会是大动静。”长安补充道,暗叹永宁还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多说点话又不花银子,偏偏永宁不听劝,每回都是他帮忙补充。

    谢成烨曲肘沉思,“小动静么?”

    隐山寺和清辉阁人员往来频繁,但偏生最要紧的武器粮草都未移动。

    在江州这段时日,他已经能断定,逆党最终的目的一定是起兵叛乱。

    之所以久不行动,是因为他没想明白逆党的依仗是什么。

    起兵需要人,需要大量愿意为逆党做事的兵员。如果没有兵,他们准备再多的武器粮草都是空谈,但根据谢成烨掌握的消息,逆党人数不多,加之经过建元二年的清剿,死了大批教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从哪变出兵来,还是说,他们有自信能呼吁百姓跟着他们造反?

    谢成烨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明日便是花朝节,你们提醒官府加强巡逻,孤就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安、永宁应是。

    谢成烨脑海中突然想起久未见面的沈曦云,她想来喜欢凑节日的热闹,花朝节的庆典定然也不会错过。

    那若是不慎陷入逆党的圈套?

    他握紧拳,幻梦里的喊疼声仿佛又出现在耳边,最终对她安危的担忧站了上风,“长安,你现在替我递给消息给栖梧院,让沈小姐明日莫要出门。”

    不等长安应答,他先一步起身,“算了,我自己去说。”

    仔细算算,他们二人已经十余日没有正经说过话了。

    谢成烨亦没再做梦,可每日晨起后一夜无梦的感受又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再期待什么。

    原来只要不见她,他在梦中也不会再看见她的笑脸。

    那今夜他去栖梧院见她后呢?……今夜,可会入梦?

    谢成烨喉头上下滚动,掌心无端出了点汗,他强压住其他念头,劝告自己过去是为公事,提醒她明日花朝节危险后就该直接离开。

    就欲推开门时,“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伴之少女的轻呼,“公子,你在么?”

    谢成烨放在门环上的手立刻用力,门扉打开,露出一张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的脸蛋,一袭大红色的衣裙,在夜色里提着灯笼,像九天玄女到访凡尘,垂青了这座院落。

    沈曦云温然一笑,福身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道:“夜间拜访,打扰公子了,实在是明日花朝节,我思来想去,有些话想同公子说。”

    谢成烨在她脸庞上定神,道:“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请进来说罢。”

    他挥手让长安、永宁退下。

    沈曦云始终规规矩矩站在屋门口,就连永宁这个前世见过的熟面孔走过眼前,都没露出惊讶的神色。

    直至谢成烨做出请进的手势,她才收起灯笼进屋。

    谢成烨在烛火下沉默看她的动作,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仿佛要把这些时日没看过的都补足。

    直盯着那姑娘都意识到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谢成烨狼狈错开眼,道:“无事,沈姑娘有什么话,请说吧。”

    第37章 第37章 入局中 同他说话是什么需要……

    屋内窗棂半掩, 洒落下一片柔和朦胧的月光。

    许是来得匆忙,沈曦云发髻松散地挽着,几缕青丝垂落在肩头, 燃着的烛火把她身影拓印在墙上, 显出动人的线条。

    谢成烨嗅到从她的方向飘来一股酒气,夹杂在檀木香里,甜得醉人。

    他微微皱眉,她来前吃酒了?大抵还是她家中自己酿的桃花酒。

    随之又自然冒出个念头:她酒量不深,会在找人前吃酒通常是为了壮胆。

    同他说话是什么需要壮胆的事么?

    谢成烨抿了抿唇, 思绪刚起, 对面进屋沉默良久的姑娘倏地开口。

    “虽不知公子身份,但从言行举止看想必出身不凡。对明日的花朝节我有些揣测, 不知公子可有法子告知本州知州或是什么说得上话的官老爷提防一二?”

    他目光定在她脸颊,“什么揣测?”

    “我怀疑, 明日花朝节上, 会有人故意闹事。”

    沈曦云原本不想来找谢成烨, 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前世记忆的事情。

    历年花朝节, 江州百姓自城中各处沿水游玩,赏花尝鲜, 临近夜时,会汇聚到汴河支流旁的花神庙,河岸燃放花神灯, 河面上则会有各色木舟画舫汇聚。

    因着此时气候比元宵暖和,江州城在花朝节夜里的灯比元宵时更鲜亮, 来往游人也多。

    上辈子就是在花神庙祭祀时,有数位流民现身哭诉喊冤,道自个入江州城后被官府驱赶、被城内居民打压, 甚至有人家中亲眷因得病被拒医而死,江州城百姓却能安心快活过节,实乃上苍不公,叫嚷着要把花神庙的供品打翻。

    城内民众与这伙流民起了冲突,两边都见了血,情况愈演愈烈,等官府的厢兵到时,现场因打斗撞翻花灯燃起了火势,火焰在花神灯间蔓延极快,顷刻上百盏花灯被卷入烈火中。

    人群在火中奔逃踩踏,那夜江州城内,死伤众多。

    最初现身的几个流民亦死在大火里。

    后来官府追查,疑心这伙突然出现的流民是受人挑拨,几番探查,竟查到温易之头上。

    只因这人似乎是唯一一个认识所有大闹花神庆典流民的人。

    沈曦云却知晓,不过是温易之觉着自己是流民中难得正经读过书的,格外爱管事,每当城中有流民入内,他总会上门询问是否需要帮扶。

    若真是有人指使,这桩蹊跷官司,背后人当藏得更深,怎会轻易被衙役们走访询问就揪出幕后主使。

    官府不听这些,认定是温易之不怀好意,暗中挑拨流民在花朝节上生事,欲逼迫官府善待流民,不想弄巧成拙、酿成大祸。

    知州为了平息民愤,亲自带领衙役上门,把温易之捉走下狱。

    她这些时日,一面派沈家下面的家丁仆役走访城内流民的居所,尽力帮扶,另一面则是接洽商会中负责花灯采买布置的叔伯,希望到时花神庙边起火的隐患尽可能小些。

    但最要紧的,是需要官府警觉。

    毕竟时局会因局中人不同的举措改变,闹事、起火的人员地点倘若都变了,就要依靠官兵镇压控制局势。

    沈曦云原本派人送了匿名信件给衙门,但信送去多日,官府对花朝节的布置不见一点变化。

    今儿午后开始,她胸口闷疼,总觉着明日还是会出事。犹豫许久,借着一口桃花酒的酒劲,她决心来寻谢成烨。

    就算会被怀疑,为了花朝节上惨死的性命,她也认了。

    谢成烨瞧着她低垂的脖颈、衣袖遮掩下握紧的柔荑以及斟酌说辞的语调,眯了眯眼。

    “你担心花朝节上有人闹事?”

    谢成烨指腹微弯,点了点腿侧的袍角。

    他没想到沈曦云的所谓揣测竟和长安、永宁这几日在城中探查的结论不谋而合,这真是猜测么?还是她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信息来源?

    按着谢成烨从前在燕京的作风,撞见这种显然存有疑点、牵扯其中的人,断不会轻易放过。

    不把疑点扒开研究个透彻不会罢休。

    但对她……

    “好,我会转告官府,明日在城内加强巡防,如有可疑人等,先行捉拿。”

    沈曦云讶然抬头,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明明她的话语没头没尾,他却直截了当应下。

    她来前本已将缘由胡诌好,准备等谢成烨问起,把线索推脱到沈家善堂或是意外听闻上。但他直接答应,将她未竟的话语堵在咽喉,无法开口。

    古怪举动真是令人惊讶极了,她壮胆的酒意醒了三分。

    这股子惊讶延续到第二日沈曦云坐上沈府马车时,都不曾消弭。

    沈曦云抱着个装红豆糕的油纸包,趁着咀嚼糕点的间隙,偷瞄坐在对面的谢成烨。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细看能瞧见袍服上绣着的银丝暗纹,俊朗逼人,出门时让府里的丫鬟都看直了眼。

    就是这人表情淡淡的,没舍得给个笑脸,坐在马车内,把素来爱说笑的景明都寒得噤声。

    但沈曦云难得自在。

    出门前,她本想着十余日不曾和谢成烨相处,这回因着花朝节一事出门,怕这人又跟隐山寺回来那几日似的,时不时同她说话,让她不敢松懈随意应付。

    幸好谢成烨不仅不说话,连视线都对着窗外,半点不看她。

    沈曦云又塞个红豆糕进嘴,思及待会儿就能到花神庙附近,打起精神,马车行进这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街上巡逻的厢兵、民兵增多,秩序维护妥当。

    这样一番准备,花朝节那场大火总该能有所控制罢?

    上辈子她并未去花神庙,而是被谢成烨寻个河边僻静处拉着她看花灯,在漫天星火明灭间,她同他许下永远的诺言。

    当然,是她单方面所言,谢成烨那时,只是含笑抚摸她的头顶,并未答话。

    嘴里的红豆糕突然变得味道寡淡,她强咽下,急忙顺口了茶水,随着茶水下肚,那股不适感也消失不见。

    她松快地准备把油纸包搁回案几,一抬眸,和不知何时已转过脸的谢成烨目光相对。

    “啪嗒——”

    手心一颤,油纸包坠到木制案板上,发出声响。

    “其实你若疑心今日花朝节会出乱子,最好的打算应当是不出门。”谢成烨垂眸,用着点意味不明的神色看她。

    她莞尔一笑,“虽是这个道理,但错过花朝节上精妙绝伦的花神灯更是桩憾事。”

    这是假话,真实缘由是,她在现场,凭借上辈子对这桩官司的了解,说不得能帮上些忙。

    那时温易之已经被关押在牢狱,她辗转托人见他一面,温易之坦坦荡荡说自己并未犯此案,让她不必费神救他,他相信官府、相信朝廷会查清真相,不会冤屈一个清正好人。

    当时她嘴上答应,回来后却想方设法寻来关于此案的卷宗,从见证者口中流民出现的时机、地点到花灯燃起的大致位置一一查验,试图寻找疑点。

    可惜没等案件有进一步进展,温易之就于牢狱中自戕。

    死时留下一纸血书。

    血书上字字谏言,陈情表意,道百姓艰辛、官府无能,道自身志向被权贵欺压、飘零流落不得善果,道但愿以己身之死、惊醒圣上。

    若官府直接压下此事倒不至于闹大,偏生温易之血书现世那日,天生异象。

    沈曦云记起三月三那天笼罩万象的黑暗,闭了闭眼睛。

    上辈子温易之的死成了导火线,借着天地异象,有人揭竿而起斥责朝廷昏聩无能,被上苍降下惩罚,直言要清扫奸佞,消息愈演愈烈,天下十三州皆有应者。

    也正是因为此事,朝廷才会派钦差来江州安定人心,钦差才会认出流落民间的谢成烨,将他带回燕京。

    这般想来,一切的根结,都源自花朝节这日的暴乱和燃起的大火。

    所以她要出门,她要去花神庙。

    不论是为了今夜可能伤亡的百姓、为了被牵连的温易之、抑或是仅仅为了她自己,为她良心得安、不愧于己。

    唯有入局中,方能窥见她上辈子不曾见的线索。

    马车一个颠簸,缓缓停下,车夫吆喝道:“小姐,咱到了。”

    谢成烨先她一步下车,打量片刻花神庙周围的情况,方才掀起车帘,冲她递来左手,手心向上候着,“下车吧,窈窈。”

    沈曦云犹豫一瞬,选择把手隔着衣袖搭在他腕上,微微借力,踩着矮凳下来。

    夜幕降临,花神庙前的街巷上,游人如织,小些的花神灯以五彩吴绫折枝而成,挂在树梢檐角,大些的则扎彩为亭树立在街道边,高可三四丈,以云母石为外壳鳞甲,上下通明,光照数丈。

    辉煌的花神灯硬生生把街尾的月庄酒楼前的彩楼衬成凡俗颜色。

    但也是这些灯,在上辈子于大火中争相助长火势、席卷整条街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若非是此处临着河岸,造成的损失死伤会愈加惨重。

    灯火倒映在沈曦云眼底。

    她专注看灯,浑然未觉,身旁的谢成烨放肆深沉地看她。

    他避了一路,怕她不自在、怕见她蹙眉、怕他看过去只得到她躲避的神色。

    谢成烨坚持十余日的不见,在昨夜尽数溃散,他在她说话时一心一意看她,在她走后急不可耐欲上榻救寝,因为他觉着,夜里该入梦见她了。

    不论是甜蜜的梦、还是令他心慌的梦,只要与她有关,他都不想放过。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丢盔卸甲、一触即散。

    谢成烨在梦里近乎自虐般贪婪看少女在花灯下的娇笑,捉住他的手、扑进他怀中,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他在触及“永远”这个词语时从梦中惊醒。

    哪有什么永远?

    这份爱意有期限,还有十一日,他便会同她和离。

    他情愿将这份喜欢藏在心底,在和离前,多看看她、多陪陪她。

    然后,放她自由。

    谢成烨默然许诺。

    眼前恍惚看见如玉般的姑娘对他展言一笑,轻柔而坚定地许诺,“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画中仙子走到他身边,驱散心底的阴霾。

    他不似梦中那般沉默应对,而是反手拢住她的纤手,用些力道插进,十指相扣,紧紧缠绕,生怕画中仙离去,亦仿佛是在将彼此的命运系牢。

    顷刻间,光亮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散开,柔和的光芒刹那间变得刺眼而冰冷。

    她嘴角的笑意被散开的光亮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他现世中最熟悉的诧异和惊慌,她的眼珠向下,瞳孔微睁,目光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与疑惑。

    望向谢成烨用力与她交握的手。

    声音颤抖。

    “郎君,这是做什么?”

    第38章 第38章 猜疑心 窈窈如今,竟是半点……

    “郎君, 这是做什么?”

    姑娘的嗓音似把尖刀划破谢成烨眼前的迷障,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面上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 但很快镇定。

    谢成烨勾唇, 露出沈曦云最熟悉的和煦笑意,语气坦荡,“寻常夫妻逛灯会时不该如此么?”

    他抬手指了指适才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一对,女子一袭鹅黄罗裙,依偎在男子身侧, 走动间能瞧见衣袖下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沈曦云一僵, 她同谢成烨又不是第一回一起出门,成婚后她有心回避就不说了, 成婚前,至多是她放肆拉着他衣袖, 何曾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

    谢成烨怎的开始人后冷脸、人前装好的做派了。

    对面的男人见她面上不安未消, 嘴角的弧度收敛些许, 低声道:“沈家小姐和姑爷十余日未曾一同出现, 难免引人猜忌,亲近些, 也能免去外人口舌。”

    他又拿公事伪装做起借口,偏生这姑娘真吃这套。

    眼见沈曦云眉眼的困惑散去七分,他心上反倒泛起点苦涩。

    窈窈如今, 竟是半点不信他是心甘情愿亲近她,宁愿相信是为了装作林烨这个身份。

    分明最初是他主动伪装失忆扮演林烨做她夫君, 到头来,几番周转,他被困在其中, 还要靠此做筏子获得亲近她的机会。

    更可笑的是,这机会也是有时限的。

    他不过是在贪恋一时的温暖罢了,待时限到了,日光自会倾移到其他地方,照旧光耀四射、照旧高悬天上。

    谢成烨默了默,松开手上的力道,“自然,你若是觉着不合适,我放手便是。”

    沈曦云讪笑一下,“往日在外不曾如此,今儿突然这样,不是更引外人注目,郎君你说是不是?”

    说着,她顺着谢成烨张开的手掌收回手。

    指尖轻柔又坚定地划过谢成烨的掌心离去,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

    谢成烨的手依然停留在原处,未能适应手中陡然的空虚,他能清晰感受那姑娘柔荑的余温就在交握的当口渗透进他的皮肤。

    他将手收回腿侧时蜷缩手指,虎口贴近,试图细细感受那点残存的温暖,然而只握住一团冷清的空气。

    胸腔内溢出失落和怅然。

    谢成烨垂眸道:“是这个道理,窈窈考虑得周到。”

    沈曦云不敢轻易受谢成烨的夸赞,别别扭扭觉着他话里有话,可实在不想费心思量,只得寻个别的由头岔开话题。

    她伸长脖颈,望见靠近街尾的一处摊子在卖缩小版的花神灯,惊喜地叫了声,捉住两丫鬟的手往那去。

    “走,咱们去瞧瞧灯。”

    谢成烨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向一身小厮打扮的永宁吩咐,“今夜,你负责保护沈姑娘,紧盯着,不容有闪失。”

    他眉眼向下一压,冷肃补充道:“若是真起了乱子,你要以她的安全为先。”

    永宁素来死鱼脸的眼珠内闪过一丝惊诧,可他和长安不一样,能不说便不说、能不问便不问,于是拱手吐出一个字:“是。”

    话音一落,他隐在人群中,快速向沈曦云方向贴近。

    长安见状,凑到主子身侧,跟上谢成烨往花神灯摊贩的踱步,轻声问:“这会不会过于冒险了?”

    长安与永宁是前淮王谢立廷尚在跟着父亲打江山时为谢成烨挑选出的贴身亲卫,伴他一起长大,专门负责保护谢成烨的安危。

    去岁主子下江南时为了分开行动没带他们二人以致遇袭伤重一事,已足够长安和永宁愧怍不安。这些日子里他跟着主子出门探查,眼珠子不敢移开一分,就怕主子再出事。

    但刚刚主子给永宁下的命令,言外之意,却是倘若生乱,永宁要优先保证沈姑娘的安危,并非主子的安全。

    长安被这罕见的举动惊着,忍不住发问。

    谢成烨斜瞥眼笑得乖觉的长安,反问道:“你是觉着,你护不住我?”

    长安连忙摆手,哪敢承担这罪责。

    “那就不必多问,照做便是。”说完,谢成烨大跨步向提着花神灯细看的沈曦云走去。

    街尾,月庄酒楼二楼包厢,整个街道一览无余,将来往的行人旅客尽收眼底。

    “此次行动早已被多方察觉,执意行事简直是将把柄往他人手里送。”

    一袭青衫的月读,毫不介怀地把面容暴露在窗棂边,眼睛看着街道上笑语嫣然的沈曦云,轻扯嘴角说话。

    包厢内的另一名女子帷帽覆面,穿着城中最常见的粗布衣裳,笑着回道:“这事又不是我的主意,将作[1]谋划那么久选定的日子,总要让他老人家施展一番,才能解气。”

    “再说,他们看见的,只是我们想让他们看见的。不过是镜中窥月,如何能妄想见到月的全貌?自以为是罢了。”

    她见月读兀自盯着窗外不说话,微微掀开帷帽露出左眼,透过窗棂缝隙看见了谢成烨和他目不转睛盯着的沈曦云。

    女子嗤笑一声,“烂好心。”

    月读因着她这声评价,终于转过头看她,无奈道:“好歹人家确实帮了不少流民。”

    虽然也给他们的行动造成了阻碍。

    女子左眼眯起,眼角一颗小痣在光下显出妖冶的气息,“阻拦我等大业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你忘了我等曾立下的誓言么?表哥。”

    她并不期待得到月读的答复,缓缓站起身,“时辰将至,我就不久留了。你也速速离开罢。”

    临走前,她最后对月读道:“你为什么那么关注这人呢?”

    月读的手垂下,搭在搁在琴架的古琴上,随意拨弄琴弦,弹奏成几个不成曲目的调子,乐声遮掩下,他说:“那你又为什么那么关注沈曦云呢?”

    因为淮王谢成烨么?

    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后,并未听见他的问题。

    月读偏头看向街道上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的沈曦云,发出一声轻叹,从窗边坐起,抱着琴下了楼。

    月读走到沈曦云跟前时,她正在费力应对摊贩妙语连珠的推介话语。

    缩小版的花神灯多呈伞型或是六角型,用半透明的油脂糊成,上镂着人物、花卉、鸟雀,与寻常元宵的花灯并不完全一致,别有一番趣味。

    摊贩见他们一行人衣着不俗,为首的男子更是一副专心看挑选花灯的小姐模样,料定是富贵人家的夫妻,出来消遣玩乐,便使出十二分的口舌功夫介绍形式各异的花神灯,指望他们出手阔绰自个多挣点。

    沈曦云本没想买太多,被摊贩妙口一劝,转眼,春和、景明手里头就多了六盏花神灯。

    月读到时,眼瞧着她就要付钱买第七盏了。

    “待会儿祭祀庆典人多,灯买多了难免手脚上受限、行动不便。”他端起笑容,插话劝阻。

    谢成烨先一步抬头,对上月读的眼神。

    似乎是在问,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又来了?

    月读跑到他跟前晃悠,不是第一回了。

    上次长安探查到清辉阁和隐山寺有大量金银往来,他自然怀疑清辉阁是前朝逆党的一份子,为他们筹措钱财,购买粮草物资,期间几次循着阁中来往人士的踪迹调查,有两回,都“巧合”碰上月读。

    一次在康门街、一次在宝头街。

    月读碰见他时,没半点心虚,儒雅随和上前跟他见礼,还力邀他一同用膳。

    宝头街那次,谢成烨实在好奇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了邀约,可一顿饭吃下来,两人互打机锋,什么也没透露。

    清辉阁嫌疑那么大,月读却跟没事人一般,拿捏着满身疑点,让人寻不到一丝实证。

    这人不简单。

    月读避开谢成烨深沉的目光,选择无视他,径直跟沈曦云说话:

    “花神灯的样式大抵就那些,买多了也没必要,知晓窈窈家中不缺钱,但把这钱拿去买孙家铺子的零嘴吃不是更快活?”

    摊贩听见突然冒出的人这么搅和自个生意,不乐意地嚷嚷。

    “这个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卖的花神灯那是老一辈传下的手艺,材质做工都是江州城卖花神灯中一等一的好。不然,小的哪里敢将摊子摆在此处?”

    沈曦云从和月读见的第一面起,就对这人玄乎的做派有些犯怵,耳边听见他唤她小名,只觉得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让春和先付了第七盏花神灯的钱安抚摊贩,再把这盏镂着神女飞天的灯勾在指尖,转头对月读强行挤出一抹笑。

    “我竟不知,我同月公子这般熟了。”

    她想起上月最后一次在隐山寺的见面,月读说他们是“一面之缘”,就补了句,“一面之缘的相识,月公子还是唤我沈姑娘或者沈小姐罢。”

    长安察言观色,看见沈小姐说这话后,主子嘴角隐约的几分笑意,决心替主子分忧。

    有了隐山寺一遭,他已经决心不学御史台的谏议大夫了,太累,还是做个佞臣,说主子之想说、做主子之想做。

    长安清清嗓子,高声道:“说得好。月公子既然是清辉阁里教出来的人,该懂得待客之道、察言观色才对。夫妻相伴逛街,凭空插进来实在不该。”

    闻言,月读真真是变了脸色,惯来含笑的眉眼低垂,陷入灯光照射的阴影中。

    “林公子多心了,我并非有意打扰。”

    他看向沈曦云,“只是适才在远处看见沈姑娘,想着上前打声招呼。既然觉得月读多事,我这就离开。”

    月读抱着琴,脚尖转动,走向街尾岸堤。

    没走几步,他转回身,说:“突然想起,我确有件事相邀。”

    月读神色回归平静,仿佛刚刚被长安的话语刺痛的人不是他,“此处人群来往龙蛇混杂,沈姑娘金玉般的人,莫被哪些不长眼地磕碰伤着了。”

    “所以我想邀请沈姑娘,”他到底还是施舍给谢成烨一个眼神,“以及林公子,去河边岸堤上观赏祭祀庆典,而非留在此处。”

    早已对今日祭典上大概率会发生混乱的沈曦云和谢成烨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他定然知道些内幕。

    谢成烨先一步擒住月读的手臂,扯着月读不许离开,但又十分刻意地让自己站在沈曦云和月读中间,把沈曦云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后。

    “月公子话语都说到这份上,不该好好解释为什么?”

    月读的目光虚空投射在谢成烨衣袍上,一副隔着谢成烨也能看见沈曦云的模样。

    “我想解释,但快来不及了。”

    花神庙门口,喧嚣声渐起。

    第39章 第39章 惊魂夜 “窈窈,答应我,保……

    街上喧嚣声此起彼伏,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涌动。

    在百姓欢笑声、商贩叫卖声以及乐器声中,尖锐高亢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

    花神庙门口,几个穿着麻布衣服的男子推搡开人群挤到供台前面, 头发乱如蓬草、眼中血丝密布, 面容憔悴疲惫,叫喊着诸如我们在城中受尽白眼凌辱、你们却在此歌舞升平庆典的话语。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个别人认出他们的身份,是这些时日进入江州城的流民。

    人群里有人得知流民身份面露鄙夷,捂着鼻子退远了些, 有怕他们干扰花神祭典的, 欲上前劝阻他们离开。

    不想这几个男子看着身板精瘦,力气却大, 对走上前劝阻的人猛地一推,就避开了干扰, 照旧站在原地哭嚎。

    沈曦云站在人堆外头, 透过缝隙, 窥见其中一人的身影, 握住花神灯灯架的手收紧。

    那个正在哭诉说自己入江州后找不到活计、媳妇卧病在床的,分明是那天来城外庄子借地产子孕妇的丈夫, 陈连虎。

    可她早已安排好他去沈家下面的磨坊做搬运卸货的活,那位产子的妇人方叔也是亲自看过无大碍后让人回去,怎的这十余日过去, 成了这般模样?

    她不是交代过底下的人多注意这些流民安顿的动向么?

    沈曦云狐疑着向前走,准备看清陈连虎的情况, 被只铁钳似的手扣住手腕。

    “莫上前。”谢成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他指了指街口显出身形的厢兵列队,“官府会控制, 莫上前。”

    他眼底是藏不住的关切,手上的温度炽热,比方才交握时用的力道更甚。

    沈曦云微微愣神,机械点点头,没再上前,而是等巡逻厢兵组成的十人小队赶到花神庙前。

    这回他们因被上峰耳提面命过,来得极快,为首的一名厢兵敲着锣示意拥堵的人群让开条路,“官府巡视,速速退散。”

    厢兵目光冷峻,对着几名男子厉声呵斥:“尔等休要在此闹事!”

    说着,就要上前将人拿下,陈连虎和兵甲争执中冲到了花神庙的供台边上,逃窜间,“噼里啪啦”声连连响起,供台上的供品被拂手甩到地上。

    厢兵动用了长枪威慑,围观的人群见此情景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作鸟兽状散去。

    沈曦云急忙后撤,谢成烨抢先一步作出反应,伸手揽过她的腰身,往身前一拢,把她护在怀中。

    拥挤人潮下,耳边是尖叫喧哗,但鼻尖是沈曦云上辈子最熟悉的檀木香气,在她无数次扑到谢成烨怀里撒娇嗔怪时嗅闻过,此刻却只叫她畏惧。

    沈曦云身体僵硬,抓住灯架的手愈发用力,但知晓此刻情况紧急,并未试图挣脱开他的束缚。

    等拥堵的情况稍微缓解,花神庙前的流民都被厢兵制服,谢成烨低头柔声问:“可有哪里受伤?”

    这姑娘睫翼颤动,脸颊红色的光晕上抖落出阴影,坚定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答:“无事。”

    沈曦云瞧了眼怀里的灯,“就是这灯被扯散架了。”

    缩小版的花神灯骨架在她刚刚的挤压用力下扭曲变形,露出断面,春和上前预备从小姐手里接过,寻个地方扔掉,沈曦云却停住动作。

    “等等!”

    她把手里的花神灯骨架凑到跟前打量片刻,冲到方才卖灯的摊贩面前,问:“你的灯架浸过松香?”

    摊贩正懊悔官府这一出把人弄少了,看见消费过的大主顾上前问话,挂上笑脸,“哟,看来小姐懂行。”

    他献宝贝似的提起一盏灯,“正是通体浸过松香,这是老一辈传下的手艺,可使得灯体更加美观。”

    沈曦云面容带上急切,指着街道两边扎立的大型花神灯,“这些亦如此?”

    摊贩咂巴嘴,一拍自己的小推车,“正是!所以我才说我家卖的花神灯手艺是最好的。”

    他虚掩嘴巴道:“我家手艺跟做花神祭典花神灯的手艺是一模一样的,寻常人我都不会说,毕竟要避讳些商业秘密。”

    言外之意是小姐您消费得多,他才透露一二。

    “可是松香易燃,花神灯用这种制作方法,无疑是加剧安全隐患。”

    摊贩嘿嘿一笑,“防火一事我们肯定是知晓的,所以也会在外层用草木灰,能抑制燃烧。”

    沈曦云闻言,径直走向边上一个立着的花神灯,掰断一个支架,端详完冷下眉眼,同摊贩说:“没有草木灰。”

    “怎会没有呢?”摊贩细看后诧异,忙解释,“我家卖的都是有的,但不知为何今年祭典用的花神灯竟没有。”

    她心脏剧烈跳动,手心渗出汗水,没有草木灰防火,只用松香浸泡,她不相信这是个简单的疏漏。

    更像是刻意为之。

    松香,从松脂中提炼,可做药材祛风除湿、活血化瘀,也因其易燃特性,会被添加在蜡烛、火炬中。

    但直接把整个灯架浸泡在松香内,实属少见的做法,若非是撕扯中骨架断裂,她闻到松香气息比平日灯笼灯芯的香味格外重,也不会发现。

    这桩事,是上辈子案件卷宗中没记载过的。

    是官府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但没当回事,抑或是被人掩盖了?

    因为浸满松香的灯架,无疑是最好的助燃材料,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上辈子火势蔓延如此之快,迅速席卷整条街巷。

    但厢兵已经把闹事的流民带走,没有冲突也不见烛台被打翻,上辈子卷宗中所言诱发暴乱的源头已经被控制。

    这火,还能从何处燃起呢?

    沈曦云只觉着眼前出现一团迷雾,茫然抓住一点线索,但不知全貌。

    “窈窈,你怎么了?”谢成烨发现她问过摊贩后怔怔站在原地,担忧地询问。

    她回过神,把带着浓郁松香气息的木架递到他跟前说出自己的发现,“我怕有人要纵火。”

    幕后人真会因为流民被制服放弃行动么?

    沈曦云不确定上辈子幕后人谋划这一场是为了让流民和城内百姓起冲突心生嫌隙还是为了放火。

    如果是为了后者,那代表危机并未结束。

    这满街的花神灯,无疑是催命符。

    她强装镇定,但颤抖的嗓音泄露心底的慌乱,“最好将人群从这条街道清出,否则,一旦某处起了火势,花神灯接连挨着、遍布街道,再难以阻止。”

    谢成烨意识到隐患,敛眸,“我去告知官府,让他们疏散百姓,拆除有问题的花神灯。”

    他如今在江州知州那有另一重身份,要做出庆典当日疏散百姓的行动,须得他亲自去说才行。

    他深深看了眼沈曦云,“你先离开此处,到河岸边堤坝上等着。”

    刚才言行怪诞的月读趁着人群混乱时已经巧妙脱身、不见踪影,但他既然会出言邀请沈曦云一同去堤坝,至少那处该是安全的。

    又指着一直沉默守在一边的永宁道:“这是永宁,他会保护你。”

    “窈窈,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谢成烨一字一顿,郑重嘱托,眼眸中是担忧和不舍。

    “好。”

    沈曦云无心同谢成烨扮出一副夫妻情深、依依惜别的模样,她满心都是街道上百姓的性命和上辈子的那场大火,于是快速应答,催着谢成烨快去找官府。

    见谢成烨和长安总算离去,她扯着春和、景明的手,对永宁道:“我们走吧,去堤坝。”

    走前没忘记跟摊贩说:“商家,你这车花神灯我包了,但需要你帮忙推着车去河岸边,成么?”

    摊贩连忙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这就走。”

    往街尾去的路上,沈曦云并两个丫鬟、收了钱的摊贩一起吆喝,说今夜堤坝有散财娘娘,快去拿钱。

    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真从远处空气中蹦出几个铜板碎银,吸引了百姓注意力。

    互相询问着,拉上亲属好友,说要一起去堤坝看散财娘娘。

    永宁的死鱼眼里出现点波动,虽然嘴巴照旧紧闭,但藏在小厮装扮下的手指快速施力,把沈曦云刚偷偷塞给他的铜板银子打到半空中。

    等快打完手中银两,一行人也走到街尾,路过月庄酒楼,沈曦云想故技重施,用散财娘娘的名号把酒楼里的人骗出来。

    不想下一刻,脸色大变。

    掩盖在浓重酒香下,一股松脂味道。

    花神灯的松香味需要掰断骨架才能察觉,但为何月庄酒楼门口就有这味道。

    沈曦云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什么疏漏,上前几步,凑到扎起的彩楼跟前,松香味愈发浓郁,简直像是直接浇在上面一般。

    幕后人不止准备了花神灯,还有此处。

    “扑通、扑通。”

    心脏狂跳,她拼命回忆上辈子的案件卷宗中,月庄酒楼的状况。

    坍塌殆尽、悉数焚毁。

    拆了花神灯还不够,这里也要查。

    “永宁。”她转头呼唤,“去找你主子,说月庄酒楼也被人泼了大量松脂,也需要注意。”

    永宁拱手,但并未应下,身体也在原地不动。

    “沈姑娘,主子的命令是让我保护你。”

    永宁难得开口说这么多话,“所以今晚我不能离开您身边。”

    沈曦云仔仔细细看他一眼,上辈子他负责押送她去西郊别院时,也是这么遵守谢成烨的命令。

    “好,既然你不能离开我身边去找你主子,那我去找他。”

    说完,就要从街尾往回走。

    永宁拦住她的去路,“沈姑娘请止步,主子是让我护送您去堤坝。”

    沈曦云对上他的眼睛,去意坚决。

    永宁进退两难,没想到自己从燕京来江州不久,就碰上这棘手事。

    沈曦云缓和语气,劝说:“我知你为难,但人命关天,江州城百姓的安危更要紧。你去寻你主子,我有春和、景明陪着,而且此处已是街尾,没几步就到堤坝,你也算是完成命令了。”

    永宁默了默,想起主子往日在燕京注重百姓的作风,一咬牙道:“好。”

    但到底还是先迅速送沈曦云到了堤坝下,再离去寻找主子。

    沈曦云站在堤坝边,扶住春和的手,指尖颤抖,她瞧见官兵已经开始疏散街上百姓,加上她一路走来引出的人,街上人已少了大半,许多汇聚在堤岸边,略显拥挤。

    人群推搡,她心思全放在远处街道上,不曾察觉人群中有几人互相试着眼色,逐渐向她靠近。

    等反应过来时,春和、景明竟被隔开好几个身位,唯独推着小车的摊贩还挨在她身边。

    沈曦云察觉到人群中不怀好意的视线,拔下发髻里藏着一枚银簪,牢牢攥在手心。

    汗水贴在簪子上,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握稳。

    有人冲撞着贴近她,丝毫没有覆面的面容上是一双凶狠的眼睛,寒光闪过。

    “噗嗤——”

    刀刃划破皮肤,刺入血肉。

    沈曦云手臂受伤的同时用更深的力道把簪子刺向来人。

    鲜血留下,形成血泊。

    有人在尖叫跑开,有人在奔向她。

    她脸颊和嘴唇发白,眼前视野变得模糊,头晕目眩,强撑着贴在堤坝墙壁边倒下。

    一片模糊中,她仿佛看见冲天的火光,把天空照得敞亮如白日。

    有个让她感到不适的气息靠近她,她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拿出簪子刺出。

    但这人没躲。

    **

    沈曦云眼前视线重新恢复清明时,被透过窗棂射入的阳光刺痛一下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耳边随即传来景明咋呼的喊叫:“小姐,您终于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她微眯着眼侧头,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春和或是景明关怀的脸,而是静坐在床边的谢成烨,眼底泛着点青紫,面容疲惫。

    他左手搭在榻边,见她望来,沙哑着声音开口,“你醒了。”

    沈曦云试着想坐起身,但被谢成烨探身上前按住,“先别动,小心你的伤。”

    景明忙说:“小姐可快别动,等等,我这就把大夫叫来。”

    春和则已经倒好枣茶放在床边,又拿出条干净帕子想擦拭沈曦云泛出虚汗的额头。

    手帕被谢成烨自然接过,他坐在床沿,用右手轻轻擦拭。

    沈曦云余光察觉到屋外的天气,问:“现在是二月十三的白日?”

    谢成烨低声答:“是。”

    得知时间,沈曦云并未问自己的伤势,而是先问起昨日花朝节的情况。

    “后来呢?如何了?我似乎瞧见了火。”

    谢成烨手上力道轻柔,仿佛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话语也同样轻柔,“后来是起火了。”

    见她神色一紧,谢成烨连忙紧接着说:“但火势影响不大,起火时街上的百姓已经基本被疏散,只漏了几个也被官兵救下,伤到了皮肤,并没有出现死亡。”

    “窈窈,你的消息很有用。”

    不管是关于花神灯还是月庄酒楼。

    沈曦云苍白脸上露出一抹笑,“那就好。”

    知晓前世的大火被控制,她终于转念考虑到自个身上了。

    “那昨夜,是有人冲我来么?”

    现在回想,歹人的目标应当十分明确,在人群中腾挪到她身边就当机立断下手。

    可奇怪的是,那人下手只冲着她手臂,似乎不是想下死手要人性命。

    听见这个问题,谢成烨手上动作停滞,喉头上下一滚,似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是,那人应当是冲你来,”他顿了顿,“昨夜火起时,堤坝处有数人潜入人群中伤人,据旁观者口供,说这些人都是流民。”

    沈曦云眼睛霍然睁大,“流民伤人?”

    “官府目前以为如此,正在追查。”

    她指尖微动,脑海陷入思绪。

    上辈子从未出现过这桩事,但这辈子却……

    沈曦云心中出现一个可怖的猜想,她昨夜曾纠结幕后人的目的到底是挑起流民和城中居民冲突还是纵火,在发现花神灯的蹊跷后以为是后者,但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当始终是前者。

    花神庙前闹事也好、纵火伤人也好,都是为了让城中居民对流民愈发不满的手段,因为被她破坏,他们干脆用了个更直截了当的法子——众目睽睽下让流民伤人。

    “可是,伤人的真是流民?”

    她想起昨夜短暂对视的那双眼睛,冰冷无情,流民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眼睛。

    “面容一致,许多百姓都见到了,证词确凿。”谢成烨放下帕子,“而且,窈窈,他们都死了。”

    “什么?”沈曦云暂时忽略谢成烨极其缱绻的“窈窈”二字,为死亡的消息震惊。

    “昨夜所有被流民袭扰的人中,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谢成烨补充道。

    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包括站在她身边的那个摊贩。

    谢成烨知道这个消息不可能瞒住她,忍着心疼选择自己说出口告知,可当看见躺在床上的姑娘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如同白纸一般、眼神空洞时,他还是后悔了。

    他血液里流淌起密密麻麻的疼,左手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是蚂蚁啃噬。

    谢成烨抬起右手,想轻抚她的额角安慰,被她下意识避开。

    “为什么?”沈曦云呆愣住,“为什么唯独放过我?”

    她才不相信是自己的一簪子起了作用,幕后这人应当就是故意的。

    谢成烨凝视着她的眼,欲开口回答,但没能来得及。

    景明带着章典和方茂进屋了,这回两人熟门熟路,互相拿着药箱、针囊匆匆赶来,把谢成烨挤到一边,开始检查沈曦云的身体。

    诊脉完毕,方茂看了看时辰,对春和道:“该换药了,你先按昨夜我吩咐的,给窈窈手臂换个药重新包扎。”

    春和福身应是。

    因着换药避嫌,屋内男子俱退了出来,方茂和章典去了侧屋,探讨如何开个疗效好、见效快的药方。

    谢成烨独自站在院子桃花树下,想起沈曦云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只伤她手臂就跑开?

    因为这是警告,对她的警告,也是对他的。

    他日前已经联系上江州知州,但用的身份并非是淮王谢成烨,知州隶属地方,归路一级别的司使管辖,不曾入燕京见过他,他拿出印鉴,借口自己是王府幕僚,被派来江州查太阴教一事。

    太阴教的名号经过建元二年那场太阴血祸,朝廷上下无人不知。

    知州知道事关重大,应下此事。

    但现在看来,逆党恐怕一直在盯着他们的行踪。

    甚至,逆党早就认出了他。

    谢成烨抿了抿唇,想到数次突然出现的月读。

    为了清扫叛党,谢成烨此前从未把真正正视过自己行径的危险,不然也不会调开长安、永宁前来江州。

    换句话说,若真能把太阴教一网打尽,为父亲母亲报仇,为民间除恶,他就算舍去这条性命,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生出半点犹豫。

    可是当这些事把沈曦云卷入其中时,他必须承认,他慌了。

    他必须强逼着自己正视一个可能性:逆党是在用这次对沈曦云的伤害试探警告他收手。

    眼前恍惚中,幕后人狞笑,把刀架在沈曦云脖颈上问他:谢成烨,你是要她活,还是执意要查下去妨碍我们?

    谢成烨只觉着眼前纷纷落下的桃花瓣化作血珠,让他回忆起昨夜找到沈曦云的场景。

    少女依靠在墙边,衣裙染上了大片暗红,和她如玉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唤起了他隐约在梦中见过的血色。

    将他笼罩其中、不得安眠。

    谢成烨右手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所有的无力和愤怒凝聚其中。转过身,他透过窗棂望向想象中沈曦云的身影。

    此刻,她应是在换药,那刀伤,一定很疼罢。

    凝望良久,他低头,露出一丝苦笑。

    他想错了。

    他以为自己和沈曦云还有十日左右的光景,但似乎是他想错了。

    是这场婚事让她被牵扯到他与逆党的争端中。

    尽快和离,让她离开被逆党关注的范围,才是最合适的。

    远离她。

    谢成烨想到这个念头,细密的疼蔓延全身。这个念头化作针刺、化作尖刀、化作冷冽的寒风,钻进他的骨缝。

    没事的。

    他用受伤的左手抚摸心脏的位置。

    谢成烨,你惯来会忍疼,所以,没事的。

    第40章 第40章 温柔乡 温柔乡,是一个人的……

    春和换完药, 景明风风火火跑出正屋,到侧屋请章典与方茂过去,谢成烨见状, 跟在章典后头一起进了屋。

    绕过山水屏风,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药香。

    春和正把原本半遮的雕花窗棂推开,“我散一散屋里的药味,免得小姐闻着难受。”

    沈曦云静静靠在榻边,披着件素色的褙子,衣袂轻垂, 精致的芙蓉面因着换药的一番折腾愈发苍白似雪, 唯有那朱唇,在枣茶润泽后, 泛着微微的湿意,如晨露打湿的桃花花蕊。

    娇嫩、柔弱。

    他心里忽然软塌下一块, 撒下花种、悉心照料, 待过些时日, 便能绽开盛放心间。

    不过是进屋见到她的第一面, 谢成烨刚刚在屋外立下的决心出现动摇。

    或许迟一日再说也无事?

    她昨夜受伤,才苏醒不久, 他便突然提及和离一事,会不会让她伤心?

    谢成烨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了和离一事从来都是沈曦云主动开口、主动愿求。

    看着方茂嘱托她注意身体和平日饮食, 谢成烨无声发出叹息:不若,明日再说吧。

    沈曦云不知谢成烨千转百回的念头, 应和完两位医者的嘱托,她见他靠在屏风边,对昨夜花朝节一事的关注战胜了对淮王谢成烨的畏惧。

    “郎君。”她轻启朱唇, 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把谢成烨唤到跟前。

    “关于昨夜花朝节上纵火以及流民伤人一事,郎君可知道如今官府查得如何?”

    沈家虽然是江州城富户,但对官场上的消息打探主要也依靠银两,许多私底下的动向不见得多清楚,向谢成烨打听倒是个更好的法子。

    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说。

    沈曦云唇边的笑容更加温和,露出浅浅的梨涡,眼睛里水雾笼罩,缠绕上谢成烨的心。

    他坐在椅上,直直望进她的眼睛,上回这般好似是隐山寺她脚扭伤那次,那时候她笑得不似这般甜、得了空还一味唤他“公子”,疏离极了,转眼,竟已过了十余日。

    “昨夜火起后,因着许多花神灯已经被拆除,主要的火势在月庄酒楼附近,官府很快就熄灭火势。纵火一事,他们已提审了给庆典供给花神灯的店家,并派了人勘察现场。”

    “至于流民伤人一事,”谢成烨轻点榻边扶手,“伤者死去,伤人的流民当时在现场逃窜,一部分不慎跑进火海,一部分不慎跳下堤坝、入了滚滚河水。”

    沈曦云闻言瞪大一双杏眼,幕后人竟做得如此狠绝,说是不慎,分明是要消灭罪证、不留活口。

    “伤人的也都没了?”

    “不,有一个活口,被现场反应快的屠户逮住,当夜就压进了衙门,官府还在审。”

    谢成烨想起今晨长安带来的消息,对于这名犯人指认的幕后主使的名字,选择暂时将目前审出的供词瞒下。

    他虽然不大看得惯那人,但也不至于真被蒙蔽会相信如此明显的谎言。

    既然是谎言,没必要同窈窈说,徒添她的烦恼。

    他声音安抚中带着保证,“我会注意官府那的消息,有什么进展会告知,这件事,官府一定会查到底。”

    他也会。

    “好。”沈曦云低垂下头,白玉的脖颈在乌黑如漆的秀发和淡雅的衣襟间若隐若现,乌发如瀑,顺滑地垂落在双肩两侧。

    她紧了紧手指,明明得了谢成烨的承诺,但还是难以安心。

    上辈子是花神庙前闹事的流民皆死在大火中,官府靠走访相识之人,把目标锁定在温易之身上。这辈子有了活口,这人真能在审问中说实话么?

    而且,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幕后人是怎么说动这些人卖命的,从纵火到伤人,这些行事的流民都付出了性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真是为了让官府重视流民生计么?

    “窈窈,”谢成烨见她蹙眉烦忧,忍不住唤她的名,“现下你最应当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旁的,我会处理。”

    他郑重许诺,不希望她顶着伤势思虑过重。

    沈曦云闷闷应了声“嗯”。

    阳光透过木窗斜斜地射入,仿佛是天界洒下的金缕,在屋内织就一片片明亮的区域,把两人包裹其中,如梦似幻。

    春和端着药碗进来内室时,险些不敢打破这氛围,最终对小姐身体的担忧占了上风。

    “这是刚方大夫开的药,说是舒筋活血,补身子用的,小姐快趁热用了吧。”

    知晓沈曦云手臂不方便,春和舀起一小勺药汁,就要给小姐喂药。就连手中握着的小瓷勺也早已温过,以免药汤过凉刺激到小姐。

    谢成烨本想如醒时接过帕子那般接过药碗,被察觉到的春和躲了过去。

    “帕子也就罢了,单手能做的事我也不同姑爷抢。但姑爷左手还有伤,喂药的事,还是我来罢。”春和笑着说道。

    她抬手小心将瓷勺递到沈曦云嘴边,倾倒一点药汤。

    “昨儿姑爷一路抱着小姐回府,要不是长安机灵瞧见,都没发现姑爷手臂上也有伤,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昨夜堤坝处人潮拥挤,她和景明被冲散,又赶上月庄酒楼起火,人堆里她们急着找小姐却找不着,还是匆匆赶来的姑爷寻到小姐。

    当时两人身上都是血,小姐昏迷不醒,她和景明一门心思放在小姐身上,直到回府找了大夫来瞧,长安惊呼发现谢成烨身上的伤口。

    因着这事,她和景明自责愧疚了一夜,责备自己保护不力。

    对这位原本不大待见、来历不明的姑爷倒真真切切改观了。

    春和嘴上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姐喝药,等药喝完了,又用一方洁净的帕子轻轻擦拭掉沈曦云嘴角溢出的药渍。

    沈曦云默然喝完药,又默然塞下一颗糖块去苦味,听着耳边春和诉说昨夜的情况。

    本来当是谢成烨也被流民伤着,可糖块嚼着嚼着,睡迷糊的脑袋终于意识到昨夜昏迷前她好像干了什么。

    挣扎着用簪子又刺了人?

    她咀嚼的动作僵住,一边腮帮子鼓起,像是藏食物的松鼠,嘴里含混不清,急切问:“郎君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曦云问得含糊,抱有一丝希望这伤与自己无关。

    可偏生谢成烨答得也含糊,只说“昨夜生乱,不慎伤到。”

    这答案叫沈曦云的心高高悬起,她若是真伤了谢成烨,这位天生贵胄的王爷会放过此事么?

    还是记在心里等着清算?

    沈曦云原本十余日不曾升起的担忧此刻又冒出苗头,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是好。

    她咽下糖块,温和一笑,就是在谢成烨眼里,这笑过于假了。

    “不知郎君是被何物所伤?”她拐弯抹角发问。

    谢成烨见她执意要问,答得直接:“簪子。”

    既然她想要答案,他便给她答案。

    他并不介意此事,当时她血流不止、昏迷边缘,面对来人,有反击是应该的。

    谢成烨这般告诫自己,忽略昨夜看见簪子毫不犹豫刺向他时内心的滞涩,掐灭联想到一点可能:她潜意识并不信任他,才会如此。

    原本包扎好的左臂似乎又疼了起来,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心头,勒得慌。

    但嘴上还是轻和声线,补充道:“我知你并非有意,不必介怀。”

    沈曦云挥退春和,让她去屋外候着,等屋里没人了,她眉眼间蕴着浓浓的歉意和自责,“没想到昨夜慌乱下做出这种事,公子不怪罪是公子宽厚,我该赔的罪过是应要赔的。”

    清晰的“公子”两字,一下子把她醒来后两人交谈的温馨氛围打破。

    或者说,所谓的温馨和睦,从来都是谢成烨一厢情愿的错觉,如同薄冰上的倒影,看似坚固却不堪一击。

    而给予这一击的是始终理智清醒的沈曦云。

    再娇弱的花也是曾经拱破土地的遮挡坚韧生长的存在。

    她恭恭敬敬把谢成烨当作一个身份尊贵的过客,所以他不见她时,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去见他。哪怕是真主动来找他、同他温柔地笑,也是为了公事、为了消息。

    谢成烨恍然,如今他们俩在这婚事里竟像是互相调换了处境。

    她成了从前的他,他成了从前的她。

    温柔乡,是一个人的沉溺。

    谢成烨低头,支起手肘捂住自己的眼,勾唇苦笑,但话语愈发轻柔、愈发安慰,“我不怪你,你也不必如此。”

    “窈窈。”

    他难得在两人独处时依然唤她的小名。

    可沈曦云注定无法体会这份温柔,上辈子燕京的三个月太悲苦、穿肠毒药太噬心,她怎敢忘却?

    面对如今温柔到古怪的谢成烨只让她觉得惶恐,她宁愿他冷脸、宁愿他忽视她,这会让她找回熟悉的感觉,求得心安、求得对现世的掌控感。

    她迫切想摸一摸被压在枕巾下的和离书。

    “那便多谢公子体恤,不知公子可还有别的事要嘱咐,”她轻抬起手,掩住朱唇,打个哈欠以示困倦,“若无旁的事,我折腾一番有些乏了想再歇一歇。”

    她借此理由逐客。

    谢成烨深深望了她一眼,“好,那你歇罢。”

    说完,欲上前搀扶她去床上,被沈曦云状似不露痕迹避开。

    “公子约莫是混了,上回在隐山寺伤了脚要扶,但这回伤的手,我走动是不影响的。”她礼貌一笑,就从榻边往架子床走去。

    “原是如此。”

    谢成烨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应和,目光追随着那姑娘的背影。

    瞧着姑娘步履稳健中透着一丝轻快走到床边,遮遮掩掩地不知把手伸到枕巾下摸什么,摸到东西后这姑娘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罕见而真切的笑容。

    跟同他说话时虚情假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成烨不禁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被沈曦云坐在床边问他还有什么事么,才如梦方醒。

    他知晓话说到此刻,他便该走了,但双脚仿佛被千钧重担压住,难以离去。

    静谧的内室,谢成烨能听见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的震动,似即将来临的风暴预警。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刺痛,从胸口蔓延开来,让他更加难以忽视内心的波澜。

    恰似悬于半空中的孤雁,找不到可以栖息之地,又像是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随浪起伏,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被娇花吞没。

    谢成烨犹豫的心一点点坚定,做出那个他认为此刻最正确的决定。

    一个让他不再被影响、也让她不再被牵连的决定。

    他一字一顿,近乎虔诚。

    “窈窈,之前我签下的和离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