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今别离 和离,才是头等大事。
沈曦云搭在床沿摸着枕巾下和离书的手骤然僵住, 跟碰到毒刺般,一阵轻微的颤栗沿着她的指尖蔓延开来,只得颤巍巍把手收回。
怎么这么巧, 她正摸着和离书的当口, 谢成烨问起和离书在哪。
她带着一丝不解问道:“公子问这个,是要做什么?”
他莫非是不放心把和离书放在她这,怕她弄丢才有此问?
谢成烨此刻背对着窗棂站着,身影被逆光勾勒得如同一个模糊的剪影,难以窥见起面容上的神色。
“去官府盖印自然需要和离书。”他声音低沉, 话语在略显寂寥的空气中流淌。
去官府盖印?
沈曦云此刻琢磨出他话语里的意思, 他这是要和离书去官府盖印正式和离?现在?
这个念头一开,她猛然从床边站起, 伴随着“嘶”的一声,沈曦云捂住伤口未愈合的手臂。
动作太急, 忘记自己身上有伤了。
谢成烨往前踏出几步, “可是伤口被扯着了?我去唤章典。”
他想着刚才章典和方茂出去时说要交流心得, 此刻约莫还未走远, 就要先搁置和离一事出门叫大夫。
“等等,公子不必。”沈曦云这回终于成功叫住了他着急转身的步伐。
“就是适才一下有些疼, ”她轻轻转动手臂,面上笑笑,“现下已无事了, 不必麻烦再叫大夫。”
不好意思麻烦两位长辈杵在跟前是其次,更要紧的是, 她想继续谢成烨起的话头。
和离,才是头等大事。
她怕是自己误会,复问了句, “公子刚刚找我要和离书,是预备现在就去官府盖印么?”
虽然当初说的二月二十三,她也一直老老实实按着这个日子等,但瞧谢成烨的意思,像是他这些时日就把江州事务料理完了,不必再用沈府姑爷林烨的身份掩护。
电光火石间,这下,她把前些日子谢成烨日日早出晚归的缘由弄明白了。
他定是也急着和离,所以才日日忙碌指望把事情早些弄完、早些和离。
自觉揣摩出谢成烨心意的沈曦云,嘴角梨涡愈发明显,眼含期待等谢成烨的一个答复确认。
这回离得近,她能清晰瞧见谢成烨深邃难测的眼眸,嘴唇轻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
他望了她半晌,道:“是,不必等二月二十三了。”
他清晰说出此前约定的和离日期。
沈曦云知趣没问谢成烨为何改了日子,她对这位天家贵胄旁的行踪不敢生出多问的心思,光是知晓能现在和离已足够。
她顾不得思考让谢成烨知道她把和离书放在枕巾下是否奇怪,就俯下身往枕巾处一摸。
抖落出个泛黄的纸张。
展开文书,露出签下的字迹,并列的姓名不曾褪色,恍如昨日刚写下。
沈曦云忙不迭把文书递给谢成烨,“这便是那日的和离书,公子请看。”
谢成烨制止她走来的动作,而是自己缓步走向床榻,靠近她身边,接过和离书。
俯身的刹那,他闻见一阵甜香,当是屋内的药味已经散了大半,床榻间少女蜜桃般的甜香格外突出。
让他想起新婚夜第二日的早晨,只着里衣惊慌触碰他的少女。
那时她说自个魇着了,请他出了门,不想这一出门,两人再没有同榻而眠的时候。
谢成烨起身抬眼间,才发现床榻里的帐幔也换了新,此前新婚时特意用的鸳鸯戏水红帐,不知何时换成蝴蝶追花的粉帐。
他昨夜守在床边一夜,一心关注她的身体,从未注意这些细节。
如今的栖梧院内室,已经让谢成烨觉得分外陌生了。
他呼吸一滞,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他只在栖梧院正屋住过一日,何曾熟悉过此地?
可那瞬间升腾起的念头,又叫他觉得,栖梧院内室应当是有另一副装扮的。
梳妆台上会搁着玉佩玉带、圆桌上常备着棋盘与诗集、红木衣架会挂着男子的锦袍,特别是角落一个造型精巧的檀木架子上会放着一盏兔儿灯。
但眼下,这些都没有。
空空落落的,恰如他此刻的心。
思绪几个来回,现世方才一瞬,沈曦云并不清楚谢成烨的想法,只见他拿过和离书站在原地看,跟检查似的,还当他觉着有什么问题,积极询问。
“公子若是觉着这和离书上措辞有甚不妥当的,可以再改改。”
对于这事,她一定不嫌麻烦、积极配合,一边说着,沈曦云一边对着谢成烨笑得一脸乖觉。
胡诌出来的困意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巴巴盼着谢成烨点头通过。
“无事,我只是随意看看。”
谢成烨目光往沈曦云脸上一扫,快速收回,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和离书上写的什么,他上回早就仔仔细细看过了,只是心头一股郁气,难以纾缓。
哪怕和离书是他主动要的,但她委实表现得,太迫切了。
他素来知晓这姑娘其实藏不住情绪,但从未像现在这般,这么不虞。
她就没有半分惊讶和离的时日提前了么?
就没有半分不舍或者别的情绪么?
哪怕是骗骗他,也好过现在这样。
“你为何将和离书放在枕巾下?”谢成烨不愿再想,越想那股郁气越深重,索性问起别的转移注意力。
也好叫她为此事费费心,而不是一味期待着看他。
沈曦云没料到他问这个,一时脑筋转不出个合适的理由,磕磕绊绊说:“就是那日回来,顺手一放,忘了收拾进箱笼里。”
她讪笑,“这不是拿出来也挺方便的,随手便可取用。”
谢成烨沉默,一个念头窜进脑海:不是的,她会搁在枕巾下的是能令她夜间安眠的东西。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内室,烛火跳跃着,在红帐上投下了柔和的光影。
穿着寝衣的姑娘脸庞映照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娇艳,她扯着他手腕摇晃,“阿烨、阿烨,给我写副字罢,当作给我的祝福。”
他盘膝坐在床边,脸上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容,装作受不了她央求的样子,起身到书桌前磨墨,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了八个字“但逢良辰,顺颂时宜”。
姑娘见状,来不及穿好鞋子,趿拉着鞋“蹬蹬蹬”跑来,着急忙慌在桌边用手扇风,想让墨迹快点干。
“窈窈预备把这字放在哪?”
他以为她是想装裱后挂在书房,不想眼前的姑娘眼中光华一闪,一抹淡淡的红晕自颈间缓缓升起,逐渐蔓延至耳根,她轻咬朱唇,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心中的话语,但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小声但清晰地道:
“我要它搁在枕巾下,每夜枕着阿烨的祝福入睡。”
……
谢成烨眉头紧锁,狠狠闭了闭眼,把画面从眼前挤出。
又是跟真正发生过一般的幻觉。
突然出现的画面扰乱了谢成烨的心,他无心计较沈曦云敷衍了事的解释,张嘴想问问梦境的事,但记起上回说起梦时,这姑娘惊惧的眼,他忍住了。
反正和离后,只要不再见她,那些梦境幻觉也会消失。
已经够了。
再多,只会令人烦心。
“那便如此。”
他把和离书收入袖中,准备离开。
“公子是今日就去盖印对么?”沈曦云想了想说,“我也不大清楚和离一事具体的章程,可需要我同去?我手虽然伤着,但坐马车出个门是不妨事的。”
沈曦云前世今生第一回和离,想着自己一同去是不是保险些,免得官府见人不齐不让和离。
谢成烨眼角眉梢没动弹一分,淡淡道:“不必,我亲自去走一趟便可。”
听了这回话,沈曦云心里踏实下来。
只当谢成烨此刻和她完完全全想到一处了:不做其他牵扯,赶紧结束这段婚事。
她松快地温和一笑,“既如此,我也不耽误公子的时间了。江州城官衙应是申正时刻下值,公子此刻去,应当还赶得上。”
怕谢成烨觉得她催促,又补充道:“当然公子若是今儿来不及,明儿依时间也成,我等着公子。”
谢成烨抚了抚衣襟,如何听不出她这是客套话,实际内心,估计正急切盼着他立马去官衙盖印呢。
“来得及,我今日便去。”谢成烨声音压得低,听在沈曦云耳朵里像是带着一丝不耐烦。
“好。”她不敢在多话,目送谢成烨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他大踏步向前,几步之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山水屏风后头。
迈着稳健的步伐,谢成烨利落地推开了屋门。
他瞧见候在屋外的春和,微微颔首,顿了顿,到底挂念着屋内的状况,道:“你进去瞧瞧你家小姐的伤,要是伤口又见了血,便再去寻章典。”
春和闻言,也没心思再同姑爷道谢,担忧着匆匆进屋。
谢成烨让长安赶了辆马车去官衙,路途行进中,他想起沈曦云方才对下值时辰的叮嘱。
其实她多虑了,因着他用的身份,江州知州对他做事多有配合,也曾嘱托下属多加注意,哪怕官衙真到了下值的时辰,只要他需要在今日盖印,主印就一定能在今日落在和离书上。
端看他愿不愿意罢了。
官衙今日负责值守、商定民间契约的主簿恰好同江州知州有些姻亲关系,模糊知道谢成烨是从燕京来的人物,远远见他来,起身相迎。
“不知公子今日来所为何事?”主簿拱手问道。
“为和离之事。”说着,谢成烨自宽大的袖间抽出和离书,递给主簿。
主簿诧异,“呃”了一声,把文书放到桌上端详,当目光顺着文书缓缓移动,瞧见女方姓名的“沈曦云”三字,他猛然抬头。
这名,不是江州城富户沈继沈二爷家的闺女么?
他突然想起年初城中传过一阵子,说是沈家姑娘在外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追在后头没多久就成了婚,城中许多人不看好,说沈家姑娘昏了头,这男子捡了大便宜。
可如今……
主簿想起前日家宴上知州大人讳莫如深的提点,只觉得自己似乎晓得了十分戏剧的故事。
这所谓来历不明的男子当是个有身份的,可怜沈家姑娘救了人又承受一番非议,到头来,反这郎君和离,彻底没福气享受这份好喽。
他暗自叹息一声,就按谢成烨的要求,慎重自泥封蘸取朱砂泥涂抹在官印上。
缓缓将官印对准和离文书底部,稳稳按下。
伴随着“啪”一声,朱砂香气弥漫在室内。
和离书上赫然出现一方鲜红如血的印记,在白纸黑字间格外醒目。
刺得谢成烨眼睛生疼。
第42章 第42章 与君绝 “要让江州城百姓人……
长安把马车停在官衙外树阴处, 坐在车板边缘,晃荡着腿等主子出来,嘴里哼起几句俚曲小调打发时间。
也不知主子赶在这时候跑来官衙做甚, 昨夜在栖梧院守了一夜, 好不容易沈小姐醒了,主子不会去歇一歇反倒出门来官衙。
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比用膳睡觉还重要么?
爱吃爱睡的长安双手撑在车板,表示想不明白。
待看见官衙门口谢成烨的身影时,长安收敛心神,迅速跳下车板走到谢成烨身边, 正要问问自己心中疑惑, 却在主子阴沉的脸色中噤声。
比昨夜抱着受伤的沈曦云时的脸色更臭,叫长安想起建元二年尚且年少便失去至亲的主子。
他彻底闭嘴, 把疑窦藏在心中,为谢成烨放好车凳, 驾车回府。
等永宁来了书房禀报消息, 两人具在书桌前候着时, 长安好似找到了缘由。
他瞧见了那份盖着朱红官印的和离书, 以及“林烨”和“沈曦云”两个名字。
常年嬉笑活跃气氛的长安难得学起了闷葫芦永宁,木着脸站立, 但瞳孔放大,眼里掀起惊涛骇浪。
主子为何会在这当口和沈小姐和离?
昨夜花朝节一事,他和永宁都觉着, 主子心里肯定是有沈小姐的,不然不会派永宁保护她, 更不会在找到沈小姐露出那般慌乱无措的神情,任由自己的手臂流血都浑然不觉。
可沈小姐才醒,主子就急忙去官衙盖印和离, 让长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沈小姐得知此事,该十分伤感罢。
但这些话,长安知晓也就想想,不该再当着主子面说。
“你说今日有死者家属把一个街上的流民打了?”
谢成烨不知长安转过的这些念头,同永宁确认。
永宁答道:“是,被打的流民是昨夜其中一个伤人者的同乡,当初一起来的江州城。他今日出门,被人认出,又刚好撞上死者家属鸣冤,就被家属打了一顿。目前已送去医馆了。”
“而且,”永宁禀报正事时,不似平常惜字如金,该考量的细节面面俱到,“因着抓了个活口,洲城许多百姓都议论着要官衙速速审问给个交代,官衙那边应是想着先提审了。”
而这个活口的所谓口供,今晨官府其实已经拿到。
指证的幕后主使,便是自彭城县来的流民:温易之。
只是招供太过轻易,牢里都还没上大刑,被抓住的人就高呼着要招供,不免让人多留个心眼。
按他的证词,是温易之见诸多从附近州县来的流民在城内生活艰苦,饱受城内居民白眼,若不慎起了冲突告到官衙,官衙也只会责罚流民,处事不易。所以温易之想出一招,让他们在花朝节把事情闹大,闹到官府必须正视他们的需求。
但当衙役问:“难不成是这个温易之指示你们杀人?”
伤人者嘴中血液混着唾液狞笑,“闹大,不就得杀人么?”
模棱两可,并不直接指认是温易之让他们杀人。
谢成烨垂眸,“他们真觉得温易之有嫌疑按律法去查就是,只是千万莫让百姓误以为是定论,闹出冤屈。”
永宁应是,又抬头看了眼主子,犹豫道:“昨夜之事,请主子责罚。”
他是在说昨夜没守在沈曦云身边,导致她遇袭受伤一事。
谢成烨闻言,视线落在桌面的和离书上,“不怪你。”
怪他。
怪他明知逆党肆意妄为、为复国什么手段都能用,还让她身处险境。
她是受他牵连,唯有和离了把她彻底摘出局中,才能佑她平安。
说完这些,书房内空气陷入静默,长安和永宁垂手立着,想着依照往日的习惯,主子未让他们退下,当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良久。
谢成烨问:“你们无事要禀了?”
两人诧异,低头间互相交换一个眼色。
长安:主子不说话是在等咱们禀报?
永宁:不知,以前未有过。
他们做下属的哪敢让主子等着,自然是已经禀报完了,以为主子还有话说。
永宁只得拱手答:“无事。”
谢成烨颔首,又不再说话,静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兀自盯着和离书。
屋内静谧得只听见纸张偶尔被微风轻轻翻动的声音和清浅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斜洒在书案一角。日头逐渐西斜,由明亮转为昏黄,把谢成烨的身影拉长。
他抬首看了眼窗外夕阳,余晖染红了半边天,微不可察轻叹了口气。
“你们下去吧。”
避无可避,他也该拿着和离书去见沈曦云了。
谢成烨踏进栖梧院院门时,沈曦云正坐在院里头,舒舒服服几个靠垫围着,抬手指挥院里的丫鬟摘桃花,手边摆个案几放着茶水、零嘴,惬意极了。
见他进院,连忙把嘴里糕点咽下,笑着迎上来,只是眼神控制不住往他手上看。
“郎君如今来了,想必是事已经妥了?”她柔声问,把谢成烨请进屋,吩咐春和、景明不必进来伺候。
屋门一关,谢成烨从袖中摸出和离书递来,“官印已经盖上,此事在官府那便算是了结。”
沈曦云展开和离书,看着上面的方正朱红的官印,嘴角微微上扬,再如何强装淡然,但笑意还是从唇边、从眼角、从眉梢溢出,任何人瞧见都只会道这姑娘欢喜极了,没有半分女子和离的羞怯忧虑,反而满是解脱。
她当真是把这桩婚事视作枷锁、牢笼,才会跟个获得自由的鸟雀一般,畅快自在。
沈曦云想起谢成烨还在跟前,压住嘴角,体贴承诺道:“公子放心,这桩婚事我一定守口如瓶,让它悄无声息过去,不至于影响公子。”
保证日后就当没结过这桩婚事般,她肯定不会去淮王跟前蹦跶,绝不会碍他的眼,并预祝淮王殿下和孟小姐恩爱长久。
“不,要大肆宣扬,”谢成烨反驳她的话语,“要让江州城百姓人尽皆知你我二人已经和离。”
这样,才算彻底撇清干系,不再让她受他连累。
沈曦云惊诧一瞬,转念又想明白了,的确,他们成婚时江州城内议论纷纷,如今和离确实得让大家知晓,才算断个干净。
免得日后燕京权贵查起来,觉着他们还有旁的牵扯,耽误淮王大事。
“好,还是公子考虑得周到”。
走到圆桌边,那放着个木匣,盖子打开,碍于手上不方便抱着,沈曦云指着木匣道:“想着公子和离后定然不愿再住沈府,我特意派人寻了处三进的宅子,算不得多大,但因是原先某个富商的旧宅,装扮是顶好的,希望公子勿见怪。人手、车马等也均备齐了。”
物色这宅子,是沈曦云从上回得到谢成烨和离应允时便开始做的事,为的是尽可能妥帖办好谢成烨离府的事,免得临到头被他记上一笔。
而且这宅邸处城西,离沈府隔着三条街,不至于近让他们容易见面,也不至于远的过于明显暴露她对谢成烨避之不及的心思。
谢成烨看着她周到妥帖的准备,这一日她应是期盼良久了。
“好。”他声音里带着点叹息。
他收起圆桌上的木匣,没心思看房契地契,反而问:“你的手臂伤势如何?”
竟还记挂着走时同春和的嘱咐。
“昨夜晕倒主要因着失血,今日喝了两剂补气血的汤药,伤口也好生包扎过,并无大碍。”
沈曦云温然一笑。
谢成烨颔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窈窈。
他舌尖黯然蕴含这个称呼,没说出口。
“多谢公子关心,会的。”
沈曦云听着他话语低沉,只当又是想走但碍于礼貌不好开口,主动说:“此事了结,那我也不打扰公子了。离府的事,公子按心意选个时日,我派人打扫收拾。”
她自知在谢成烨面前晃悠讨嫌,送行的事就让下人做吧。
逐客的意味明显。
谢成烨点点头,顺遂她的心意,“我明日便会离开。”
衣袖遮掩下,握住木匣的手用力,咯着边角,疼痛蔓延,却缓解了心里的疼。
转身抬脚离开,走到屏风处,沈曦云又叫住他,“公子。”
谢成烨墨色的眼眸豁然亮起点光,不动神色问:“何事?”
沈曦云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道:“若是公子不介怀,不知如果花朝节一事调查有消息了,可否派人来沈府只会一声?”
“当然,如果公子觉得麻烦也没关系。我就是问问。”
她关心花朝节后续,但怕惹谢成烨厌烦。
墨池中的光亮消失,归于沉寂。
“好。”
随着谢成烨走出正屋,春和、景明端着茶水零嘴进来,看见小姐倚在桌边,笑得开心。
“姑爷是同小姐说什么喜事了么?”春和打趣问。
沈曦云努力敛起笑,正经脸色,清咳了声,想说不必再叫姑爷了。
但这念头一起,她唇边又笑起来。
太过开怀。
自从前世她被关进西郊别院意识到谢成烨并不爱她后,和离就是她心上一等大事。
被一杯毒酒毒死重活后,和离更是直接关系到她的性命。
如今尘埃落定、命劫解开,她怎能不快活?
这一番可叫景明更好奇了,忙不迭道:“小姐快歇歇笑,好心同我们说说是什么喜事?”
沈曦云就要把和离书拿出来给两丫鬟看,转念想到明日谢成烨就要离府,她现在说还要跟两人好一顿解释,不若等到明日,大家都知晓了,再一起说。
“不急不急,明日我同你们说,”她示意春和把零嘴拿来,“还有阿希,去个口信,邀请明日阿希过来,再让小厨房多做几个拿手菜,明日在院子里设宴,我同你们分享喜事。”
反正谢成烨也不用她送,她便悄悄办个和离贺喜宴。
等谢成烨一走,她就按他要求的,把两人和离之事传遍大街小巷。
春和、景明拿小姐没法子,压下好奇心,嘱咐小姐有伤在身,明日设宴也就依了,但不许饮酒。
至夜里。
春和吹灭最后一盏烛火,为小姐放下帷幔,蹑手蹑脚关窗出门。房间里只剩下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的淡淡银辉。
沈曦云静静躺在床上,被褥柔软而温暖,但她怎么也睡不着,想在床上辗转,又碍于伤势,不得动弹。
窗外的风声偶尔传来几声树叶的沙沙作响,愈发显得屋内寂静。她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放松,可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马匹,在脑海中肆意奔腾。
一会儿是上辈子她在栖梧院架子床上同谢成烨度过的日夜,一会儿是在西郊别院哭泣难眠的时刻,一会儿是今生她独自躺在床上枕着和离书才能安心入睡的夜晚。
最后又都落在今夜。
落在如释重负、心无牵挂的今夜。
她把头埋在寝被里低低地笑出声,笑得落下一滴泪。
爹娘,你们瞧见了吗?
窈窈,终于自由了,终于不用重蹈上辈子的覆彻了。
往后,她会好好活,活成一个自在幸福、健康无忧的窈窈。
沉浸在思绪中许久,沈曦云才迷迷糊糊入睡。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另有其人。
谢成烨怀揣着满腹思绪上榻,总预感今夜会再次入梦,梦见沈曦云,为此特意吃了章典配置的安神药,想挣扎着找一副清净。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者说只遂了半个。
他入梦了。
但没见到沈曦云。
夜幕笼罩,皇宫侧殿,殿门紧闭,宫人太监被悉数屏退,四周的烛光摇曳不定,天子高坐于龙椅之上。
皇帝谢仓的面容在烛光下阴晴明灭,难辨喜怒。
“朕再问你一遍,你知道她是谁么?”
跪在殿下的人腰杆挺得笔直,一字一顿朗声道:
“她是臣的妻子。”
第43章 第43章 第一根刺 我真不喜欢他了。……
这不是皇帝想要的回答。
他重重地拍打一下扶手, 沉闷的声音在侧殿中回荡。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在龙椅前来回走动,金色龙袍摆动, 更显气势逼人。
“你太让朕失望了。”
“私去江州、遭逆党算计, 是第一罪;知晓隐情、瞒而不报,是第二罪。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此乃第三罪!”
皇帝停住脚步,随手拿起个案几上的青玉笔筒就要向殿下人掷出, 但看见下方人像极了二子谢立廷的眉眼, 他忍住了。
而是猛地一拂袖,把笔筒连带案几上的折子、玉镇尽数扫落于地。
玉器与地面相撞, 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殿下的人闻声, 挺直着腰跪伏,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臣并未狡辩。她的确是臣的妻子, 是陛下的孙媳,是大燕的淮王妃, 自始至终都是,不曾改变。”
皇帝冷哼一声,气极反笑, “好好好,让这种身份的女子做朕的孙媳, 谢成烨,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孙。”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视线落在跪伏在地, 言语没半点动摇的人身上,逐渐平缓呼吸,换了个语调。
“阿烨,朕知道,少年爱慕、些微动心都是正常的。”他柔和了声音,走到谢成烨跟前,“加之立廷去得早,朕还是对你的关心不够,满京的贵女,却让你被这么个女子勾去心魄,这点,是朕的不是。”
皇帝弯下腰,握住谢成烨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跪、起来说话。
“但是,让皇家蒙羞、为天下人耻笑的事朕绝不允许发生。”皇帝指着殿上的龙椅,“谢家要稳稳地坐在这把椅子上,你明白吗?阿烨。”
谢成烨抬头,感受到肩膀处格外用力的手劲,望向帝王深沉莫测的眸子。
眼角的皱纹、斑白的鬓角,都昭示着这位开国皇帝年事已高,但此刻,透过这双眼,好似又回到谢家军队攻破京城那日,得知季寿自焚的消息时,无尽的野心和狠戾。
他的眼睛在告诉谢成烨,如果事情真走到那一步,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谢成烨捏紧指节,“臣明白。”
“容陛下给臣一些时间,臣会处理好此事。”
让她能名正言顺做他的妻子。
皇帝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阿烨,朕相信你是知进退的。朕再给你一些时日,不论是什么法子,把这事悄无声息了结。”
谢成烨垂眸听命。
皇帝传宫人太监入内,收拾好地面,叹口气,“这几年,朕都没和你好好聊过呢。今夜,咱们爷孙二人,便秉烛夜谈,好好叙一叙,你再给朕讲讲在江州的见闻,如何?”
察觉到皇帝并不想现在放他离开,纵然谢成烨担忧殿外的人,也只能无奈应下。
再出殿时,天光熹微,他急匆匆跨过门槛,总管太监携着一干宫人送他,没走两步,谢成烨一打眼便瞧见站在阶梯下的那姑娘。
她面色不似往日红润,桃腮上挂着两道青影,明亮的眼眸些许暗淡却执拗看向阶梯上,仿佛在质问他。
梦里的谢成烨见状,连忙想走下去。
总管太监叫住他的步伐,“淮王殿下,陛下歇息前特意嘱咐奴才转告,叫您莫忘了正事。”
他扭头,对上总管太监谦卑的神色,停住脚步。
他垂眸,俯视着阶梯下那姑娘良久,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言语的波动,暗哑开口:“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
“怎能继续留在皇城,扰了清静、败了颜面?”
那姑娘眼眸中残存的光亮彻底破碎,不可置信望着他,想冲上来,被早就候在一旁的宫人按住。
他的心也随之裂开一道口子,皇城内的风呼啸而过,尽是凉意。
“永宁,你亲自去送,”谢成烨盯着恭敬低头的总管太监,话语中含着冷意,“把她暂时押入别院,非有孤和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说完,他不敢再看阶梯下的姑娘,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如吃了败仗的将士,溃不成军、仓皇而逃。
她挣扎着站在阶下,被带离。
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他怎能这样离开,他应该下去,抱住她。
“谢成烨,回去。”
床榻上的人喊出声,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他没料到会做这样一个梦。
想起梦里最后他的言行,谢成烨皱起眉,哪怕是在梦里,他怎么能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他靠在床边,为这个梦心惊胆战。
为他向谢仓承认她是他的妻、为他斥责她甚至下令关押她。
这个与以往场景截然不同的梦境,是在昭示祖父绝不会承认她么?
若如此,那今日和离,倒彻底不会再让她陷入此等处境了。
和离,称得上一件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梦中狂风灌进来的凉意并未消散,在漆黑的屋内,侵蚀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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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栖梧院。
“今儿天气真好,小姐这日子可选对了。”景明捏起枚桃花糕,塞进嘴里,称赞道。
正是春日午后,日头并不毒辣,和煦照在庭院内,给桃树和墙边的藤蔓绿叶镶上春色。
特意搬到院子内的桌椅摆放整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江南菜色,并着一大壶果子露,分倒在瓷杯中,清澈见底、泛着浓郁果香。
沈曦云靠在椅背上,听见这话,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这样好的日头,就该设宴同乐,对吧,阿希?”
陈希挑眉,“窈窈指定是遇见大好事了,不然怎会乐呵成这样。”
陈希听闻沈曦云在花朝节受伤一事本来正着急,结果隔日就得了信要在沈府聚会,说有喜事。
她来后见窈窈一直卖关子不说,想着不会是同那位林公子感情更近一步了?
要不然,窈窈如何表现得跟成婚前往医馆跑那会儿一般,欢欣鼓舞的。
想到这,陈希蓦然想起自个尚在燕京参加武举的兄长,二月二那日应该就比完了,只是去燕京路途遥远,不知结果如何。
等他回江州瞧见窈窈和夫婿浓情蜜意的模样,又得心碎一番咯。
陈希暗自嗟叹,等着沈曦云把喜事说出来。
沈曦云在院中晒了会太阳又喝了几杯果子露,甜丝丝的,心情大好,也不打算再卖关子,掏出和离书,展开在她们跟前。
“我已经同林公子和离了。”
朱红的官印做不得假,春和愣在椅子上,吃着糕点的景明更是直接呛住了嗓子,赶紧用茶水顺口。
陈希“噌”一下站起,“你和离了?”
沈曦云点点头。
“你,你,”陈希在沈曦云面前转了个来回,又看向她,“你不喜欢林公子了?”
她笑笑,“不喜欢了。”
陈希纵然再怎么心想着自家兄长,但听见此事,首要担心的还是沈曦云的想法。
“窈窈,你莫不是一时冲动?是不是那人欺负你了?我替你教训他去。”说着,挽起衣袖,真准备出门。
沈曦云连忙喊住她,“阿希阿希,你别冲动。”
“我只是不再喜欢他了,刚巧,他其实也不喜欢我。因此两人合计了下,自然便和离了。”
她右手还有伤,只得微微举起左手,比划三个手指头指天,“是真不喜欢了。我高兴也是因为和离,高兴我自由自在了。”
她见陈希还是皱着眉不说话,心想是不是之前给众人留下的喜欢谢成烨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骤然和离,怀疑是有旁的隐情。
又补充一句,“阿希你相信我,我真不喜欢他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谢成烨回燕京做他的淮王殿下,她留在江州继承爹留下的家业,打理生意、平静度日。
燕京权贵瞧不起商户女没关系,她自个十分瞧得起自个就足够。
陈希与沈曦云相识多年,听见她这番言语,知晓她是认真的,总算放心,面露笑容。
“那就好,窈窈放心,我永远支持你。”
安心过后,心思不由活泛起来,那等阿兄回来,应该不至于过于伤怀了。
沈曦云得到陈希的肯定,把她拉回座椅上,塞杯果子露到手中,“所以,为了这个喜事,阿希今日可得好好陪我乐一乐。”
院落内的人经过短暂的惊愕重新归于笑语欢声之中,全然没注意院门外有个身影伫立良久,最后默然离去。
谢成烨大跨步走在垂花走廊上,脑海中听见的那句“我真不喜欢他了”不断盘旋,无法忘却。
他本来是临行想着来栖梧院辞别,不想走到院门口,恰好听见这姑娘声音清亮、脆生生的欢喜宣布,她和他和离了。
谢成烨清楚那刻不是进去的良机,停住脚步。
自小学习的经书典籍告诉他,在背后偷听他人言语,非君子所为,但脚下偏偏生了根,任由她的言语一点点剖开他的心。
她说她因为和离十分高兴。
她说她不再喜欢他了,真不喜欢了。
谢成烨,你在难过什么?这些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么?
从她的举止、从她的神态、从她行为的点点滴滴。
怎么如今只是亲耳听到她真如此想,就觉着受不住了?
言语化作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口,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吸入一丝空气。
谢成烨仓皇着步伐回到曲水院,长安、永宁已经装好箱笼到马车,瞧见主子面含期待过去、面色苍白回来,对视一眼,低下头,俱不敢说话。
沉默着上了马车,沉默着驾车到了新宅子,沉默着卸下行装。
沈曦云准备得十分妥帖,整个宅子都被里里外外好生打扫过,器具一应俱全,挑不出差错。
谢成烨屏退了长安永宁,坐在正屋的八仙椅上,眼神放空,一直坐到日暮西斜,天色沉沉,屋子里无甚光亮。
没有灯火、没有欢笑、没有桃树,更没有她。
和离的第一日,他已经开始想念她。
**
沈家姑娘沈曦云和她夫君和离的消息在城中传得极快,街头街尾、茶余饭后,与花朝节的命案一起成了百姓口中的谈资。
比当初突然宣布成婚时传得更广。
沈家二爷旧时的好友、受过曹柔恩惠的长辈听闻,都递了拜贴想上门关心她的近况,毕竟,这成婚和离也就隔了一个多月,实在是太快了。
他们怕其中有什么隐情,是沈曦云受了欺负才会和离。
沈曦云借口花朝节上受伤养病都挡了回去,只给每位长辈送了点小礼物并带了口信,言自己一切安好,只是发觉两人不合适才和离。
外面消息传得满天飞,沈曦云在沈府肆意走动、快活极了。
除开看账册听管事说近日生意外,其余时间,赏花、逗鸟、听曲艺、品美食,陈希时不时过府来陪她,带来点谢成烨的消息。
他还留在江州,继续用的林烨这个名字,不知是怎么搭上官府,被请去做官衙的西席,知州都去过他宅子好几回。
江州百姓都道这人大概是有大本事的。
“不过我肯定站在窈窈这边。”陈希没说因着林公子身份的变化,有些百姓开始认为沈家姑娘没眼光、命数不好。
这种污言秽语,她定不能让窈窈听了去。
沈曦云闻言只是笑笑,并不评价。
谢成烨岂止是有大本事,天家王爷,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现在的议论才哪到哪,只是她无意与他再攀扯,这些事,都当作耳旁风过去便是。
只是宁静的日子被景明带来的一桩消息打破。
景明一路小跑进栖梧院,冲到沈曦云跟前,大口喘气。
“小姐,不好了,官府今日派人去了大柳巷把温公子抓走了。”
沈曦云手上茶盏一松,杯子碎在地上,温热的茶水迅速蔓延成一片湿痕。
温易之,为何还是被抓了?
因着这一消息,她立马嘱咐下人备马车,这些时日里头一回要出门,去官衙。
她必须得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车一路疾驰,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滚动声,最终停在了官衙庄严的大门前。
沈曦云由春和扶着下马车,脚尖刚一触地,一抬头便瞧见门口立着的一道绀色身影,正在同旁边的长安嘱咐什么。
两相一望,都瞧见了彼此。
沈曦云镇定自若,只是微微颔首、以示礼貌,不打算交谈,毕竟眼下温易之的事更加要紧。
她赶紧示意春和、景明跟上,提前拿出备好的银两,就要去官衙前打探消息。
然而,在与那绀色身影错身而过的瞬间,一阵炙热有力的气息突然包围了她的手。
谢成烨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44章 第44章 第二根刺 但那疼痛让他觉得……
时值晌午, 日轮高悬。
官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几道人影交叠,微风拂过,门边的垂柳枝干扫过地面, 光影透过柳叶的缝隙窥探。
沈曦云低头瞧着握住手腕的指节, 不明所以道:“公子有事么?”
纵然有事,非得这么拦她么?
沈曦云暗自用力想收回手,但并不成功。
谢成烨这身绀色的锦袍在光下团云银纹耀目,把他眉眼衬得愈发俊朗。
“你来是为温易之?”他凭着直觉,敏锐猜到她突然出门来官衙的缘由。
“是, 敢问公子可否知道些什么?”见一时走不脱, 她索性问起谢成烨消息,“温易之温公子他为什么会突然被抓?”
距花朝节的纵火与伤人案已经过去六日, 此前她完全没听见官府有什么风声。就连那夜被抓住的唯一一个活口后续的供词,不管死者家眷怎么闹, 官府都迟迟未公布。
她全当官府还在查案, 耐心等着。
可等来的竟是和前世一般无二的消息, 官府把温易之抓了。
上辈子是走访流民曾熟识之人把温易之牵扯进来, 这辈子呢?官府又查到了什么?
谢成烨目光始终落在这姑娘脸庞上,未偏移分毫。
许是来得匆忙, 她额头渗出些薄汗,汗珠氤氲在白皙的肌肤上,浸湿了前额几缕发丝, 却丝毫不减她的动人。
几日不见,她气色似乎好多了。
应是并未受城中流言蜚语的影响, 谢成烨安下心,对上她明亮的眼眸。
“我们进官衙说罢,街上行人来往, 人多眼杂。”
沈曦云听见这话,看了眼周围,此刻因着是晌午,官衙前的长庆街并无多少过路人,大多正在用午膳或是休憩,哪里来的“人多眼杂”?
可谢成烨对她疑惑的神色没半点要解释的意思,不动如山,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迫于温易之的安危要紧,沈曦云只得道,“好。”
抬步要走,可谢成烨握住她手腕的手未松,她扯起嘴角,话语从牙缝里蹦出,“敢问公子可否能放开我了?”
俏皮、生动。
谢成烨眼底溢出一点笑意,“我竟忘了,抱歉。”
温热的触感消失。
自官衙大门进去,谢成烨并未领着她去正堂或是会见百姓的偏厅,而是沿着条林木小道拐到一处稍显幽寂的院落,察觉到她脸上的疑窦,谢成烨解释说:“官衙在此处为我分配了一个屋子,平日衙门上官吏值守,若是事忙,会在此处歇息。”
院落内连着一排有五六间屋子,四周植着松柏,确实是清幽之地。
谢成烨先一步亲自为她推开屋门,留长安和两个丫鬟在外,只让沈曦云进屋。
“温易之被抓的缘由,不易让太多人知晓。”
他这么解释。
沈曦云理解他的顾虑,想着官府内事务大抵机密,他愿意透露已然难得,便让春和、景明在外候着,自己跨进门槛。
甫一进门,沈曦云随意打量眼屋内布置,秀眉一挑,有些诧异。
这屋子布置得,委实过于简朴,和谢成烨的身份毫不相衬。
一张宽大的书案横放在房间中央,案上铺着一块素色布巾,两侧几张椅背磨损的木椅,墙角一张矮榻,上面的被褥枕巾放得整齐。
唯一能称得上亮点的,是书案左侧摆放的一个青玉瓷瓶,瓶中插着一枝盛开的桃树枝,枝上桃花艳丽,为枯燥的室内注入一点生气。
但她一路走进来,并不记得官衙里哪里种了桃树。
谢成烨关好屋门后为她倒了杯茶,搁在她面前,见她视线落在桃树枝上,道:“我今日早晨从宅院来官衙的路上瞧见一树桃花开得正好,攀出庭院,一时贪图便折了一枝。”
“公子好兴致,”沈曦云喝了口茶水,发觉竟是自己平日最常喝的枣茶,暗自感叹官衙里备的茶水不错,但她没忘记正事,“公子现在能说了么?”
“温易之究竟因何被捕?”
谢成烨目光从她终于变得干爽的额头移动到焦急的眼眸,顿了顿,道:“从他家中搜出了叛党书信。”
沈曦云忙问:“叛党?”
他垂眸,沉下声线,“不错,前朝余孽,太阴教。”
太阴教的名号在民间并不陌生。
建元二年因为淮王谢立廷之死引起的清洗从朝堂蔓延到民间,但为了安抚民心,并未直言太阴教是前朝余孽所建,而是以邪教妖言惑众为由在民间大肆追捕太阴教教众。
哪怕是沈曦云尚年幼,人在江南一带,都曾听闻过此事。
“官府对民间的说法是此教派为邪典教义。但实际上,他们皆是由心向前朝大魏的余孽组成,所为的,是推翻大燕、复兴大魏。”
谢成烨不打算在此事上瞒她。
太阴教犯下的大案不止建元二年刺伤淮王那一桩事,建元八年,因西南地区林木火灾,朝廷派发赈抚款慰问,途中银两却不翼而飞。
那年亦是谢成烨入朝参政第一年,皇帝派他协同钦差调查此案,几经周折,最终查出是太阴教所为,清剿数名叛党,更是亲手抓捕到一名疑似太阴教首领的高层,可惜在押解回京的路上被他逃走。
那是父亲死后他第一次正式同太阴教交手。
而后两年间,淮王谢成烨化作太阴教最准时的捕手,面对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冒头迹象,都不放过。
直到建元九年的冬日,他秘密来到江州,遭遇埋伏。
“前朝余孽,复兴大魏?”沈曦云默默重复这话语。
脑海中蓦然想到上辈子温易之死后因书生死谏、天地异象而怒斥天子昏聩的起义,瞬间串联起所有。
花朝节的暴乱,用那么多人命都只是为了让温易之被下狱冤死么?
然后用温易之的死给他们的起义祭旗,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沈曦云为这奇怪因果的猜测感到荒谬,这费的一番心思未免太绕了,简直像是笔直大路不走费心走羊肠小路。
他们凭什么笃定一切能按这样的经过发生。
而站在前世今生事件矛头处的温易之……便更奇怪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因在他家中搜出叛党书信就要抓他?这是否过于草率。”沈曦云蹙眉问。
谢成烨手扣书案,点着指尖,“任何涉及到叛党的事,无小事,若有嫌疑自然该捉来审问。况且……”
“他没有。”
沈曦云夺声道,话语里是谢成烨不曾听闻的坚定。
不,或许他听过,在成婚前,这姑娘信誓旦旦说喜欢他时,语气也是这般坚定。
那双杏眼里没有玩笑,满是认真,执拗中是毫不退缩的勇气。
“阿烨,窈窈心悦你。”
如今她用这双眸子站在他对面,同他诉说相信另一个人的无辜。
他不明白,她才同温易之认识了多久,就这么相信他么?
甚至不愿听他把话说完,就宣告自己的信任。
谢成烨甚至不敢想,她对待温易之到底是什么看法,跟对从前的他一样么?
荆棘刺破心房,缠绕交织,鲜血涌动,滋养尖锐的刺,反复撕裂,生出酸涩的疼痛。
但那疼痛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这几日平静死寂的心还活着。
他捂住自己胸膛心脏处,任由荆棘生长。
“沈姑娘为什么如此笃定温易之没有嫌疑?”
他漆黑的眸子看她,看得她心慌。
沈曦云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过于口快,被谢成烨的话语一问不免踌躇,“我,相信温易之的为人。”
一个上辈子死在牢狱中申辩清白的人,怎么可能与叛党勾结?
谢成烨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把视线锁定在她身上,良久,他低头轻笑。
“沈姑娘相信温公子的为人是一码事,但大燕律法、官府办事是另一码事,搜出书信肯定是要查一查的,若是他当真是被冤枉,自然会放归。”
沈曦云闻言,心中一紧,“公子,我并非有心质疑官府抓错了人,既然官府认定嫌疑自然要查。”
“但我有个不情之请,”沈曦云竭力温声道,“能否让我见他一面?”
**
监牢终日不见阳光,一条狭窄而昏暗的通道蜿蜒曲折,两侧排列着一间间囚室,阴暗潮湿。
谢成烨提着一柄灯笼走在沈曦云身侧,始终在她前方半步,除了偶尔提醒她注意脚下,不发一语。
沈曦云瞧着他半侧脸陷入黑暗,嘴唇抿起,显然是不耐烦到极点。
劳烦这么位锦衣玉食的王爷陪她到监牢走一遭,着实为难他了。
可方才在屋内听见谢成烨答应说“我陪你去见他”时,她心里其实更为难。
她本意只是见温易之,想着谢成烨随便找个狱卒打法来监视便是,没想到谢成烨亲自下来了。
沈曦云手指缠绕上腰间的系带,小心翼翼挪步,减少动静免得更惹谢成烨不快。
走至一间囚室门前,谢成烨停下脚步。
里面燃着一盏油灯,青年身着一袭打着补丁的布衣,在破败的囚室茅草内努力保持整洁,盘腿而坐,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正在闭目养神。
听见声响,温易之睁开眼。
看见沈曦云和林公子一同出现在门口,面露惊讶。
他起身拱手行礼,“沈姑娘怎会在此处?”
沈曦云展言一笑,“我是特意来见你。”
温易之受宠若惊,“沈姑娘是为易之被捕而来?不必担忧,所谓逆党勾结纯属子虚乌有,易之相信官府定能明辨是非,换我清白。”
从温易之家中搜出的所谓逆党书信,其中信纸有两层,表层上是温易之近些时日写给友人或商户的信件,的确是他所书,偏生揭开表层信纸,里面竟是太阴教内活动通信。
清晰记载他们要在花朝节上闹事杀人。
会查到此处,还要从花朝节上捉住的唯一活口说起。
这人指认温易之是幕后主使一事疑点过多,官府并未立刻提审温易之,而是派人暗中监视其行踪、查验每日来往的人群及物件。
这才查到逆党书信,有了今日的捉捕。
沈曦云听他话语仍然是平日的固执腔调,不由安下半分心,至少此刻他还未受影响。
“温易之,”她少见的在今生直呼他的名字,“我相信你的清白,也相信你会被放出。我来见你,只为嘱咐一件事,无论如何,你要坚持活下去,等到清白得见的一日。”
不要自戕于牢狱。
不要留下一封血书便撒手人世。
不要成为他人利用的筏子。
人刚关进来就说此等生死之言,搁寻常人身上只会觉得晦气,但温易之听后,弯腰行了个大礼。
“多谢沈姑娘提点,易之会的。”
“但易之需得说,沈姑娘有所不知,我不是轻易寻死之人。因为我幼时曾对一个人立下誓言,此生,不论身处何等时机、何等困境绝境,我绝不会自戕。”
走出监牢时,沈曦云仍然沉浸在温易之最后话语的震撼中。
他说他绝不会自戕。
那么上辈子,温易之真是自尽死在监牢中么?还是为人所害、成了被牺牲的羔羊?
沉重的监牢大门推开的瞬间,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随着门轴转动,一束强烈的阳光如洪水般涌入,瞬间淹没了整个昏暗的空间,涌入沈曦云的眼眸。
她不由地想抬手捂住双眼。
然而,在她动作之前,一只宽大的手掌先她一步挡在了她的头顶,阴影落下,温柔地遮住那过于刺眼、过于明亮的光芒。
“沈姑娘,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
沈曦云只当他好奇温易之的事,便应下。
站在官衙后院垂廊处,谢成烨望着她,笑容和煦,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喜欢过我么?”
第45章 第45章 第三根刺 他比原以为的,更……
沈曦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下意识问了一遍,“什么?”
谢成烨的眼眸没有丝毫偏移,始终看着她, 从如瀑的青丝到细长的新月眉、从浓密的睫翼到澄澈的秋水眸再到樱唇, 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重复一遍问题,“沈姑娘,你喜欢过我么?”
他这些时日待在城西秋水街那处宅子时,总是时不时想起成婚前她的模样,在医馆时会来他病榻前陪伴的窈窈、因他一点回应就欢欣雀跃的窈窈、在书案边磨墨却磨着磨着开始看他的窈窈, 所有的这些窈窈, 眼睛里的爱意不是假的。
所以他一直坚信沈曦云应当是真喜欢过他的。
可他前日路过一座桥,桥边有一稚童啼哭不止, 吵闹着要母亲向商贩老翁处给他买一只鸭崽饲养。
老翁挑出一只颈间有白纹给他,稚童不要, 非要那只耳后有黑斑的跑跳得欢快的, 母亲无奈买下。
昨日他再次路过那桥, 又见稚童与他母亲, 稚童手捏买下的黑斑鸭崽要还给老翁。
老翁问:“可是鸭崽有什么毛病?”
稚童答:“只是不喜欢了。”
老翁再问:“可是要换那只颈间白纹的?”
稚童摇头,重新挑了只乖乖顺顺、无其他颜色纹路的黄鸭, 同母亲离去。
谢成烨本当作民间意趣看,但今日阔别多日,再见到沈曦云, 她却坦荡笃定地相信温易之,联想到成婚后种种, 他开始怀疑自己。
她真喜欢过他么?
最初他就当她对自己的依赖是因为爹娘离世、骤然失去亲人下的移情,因此不以为意、虚情假意地应付。
后来他觉得她应该是真有几分喜欢他的,隐山寺祈福林中绑的红幡见证了这些喜欢。
因此在收到和离书后的那些日子里, 他暗自靠这份曾经拥有的喜欢饮鸩止渴。
恰如漫天黄沙大漠里精疲力尽的旅人,要靠一点可能存在的水源支撑。
但在和离后的今时今日,他失却了这种笃信。
在她毫不在意的行径里、在她平静规矩的话语里。
他疑心那可能的水源是否只是海市蜃楼。
谢成烨眼含期待看她,盼望一个答案。
沈曦云没想到,谢成烨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她喜欢过他么?
自然是喜欢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他这样问,是觉着她没喜欢过他?
沈曦云忽地升起一阵气恼和委屈,不是为当下的自己,而是为前世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最后葬送了性命的姑娘。
为了对谢成烨的喜欢,那个姑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死在一个雨后的夏日,到头来,这人还疑心这份喜欢。
她声音有些闷,反问他,“这重要么?”
谢成烨,已经和离了,他们已经没有干系了,他非要求一个肯定的答案么?这重要么?
为了什么?为了佐证从前那个姑娘有多傻?
傻得没看出他心有所属,只是把自己当成别人?
这分明是奚落和嘲弄。
谢成烨察觉她眉心微蹙,指尖动了动,想为她抚平,但停住了。
他想,她大抵是抗拒再与他有接触的。
“沈姑娘,”谢成烨的话语从嗓子里挤出,“重要的。”
和离后,他才发觉,他比原以为的,更喜欢她。
他不愿打扰她,不愿因为自己与逆党的纠葛牵连她,所以不敢更不能去找她。只能每日绕路靠近西正街街口时,折一支桃花聊以慰藉。
因为见不到她而没有入梦的夜晚,谢成烨靠过去她喜欢着他的回忆入眠。
只是时隔多日和她见面的这三刻钟,他已经开始动摇所谓的回忆。
所以,窈窈,重要的,对他来说很重要。
或许在往后很多个无法与她相见的日子,他要抱着这个肯定的答案支撑度日。
沈曦云不情愿这样,答案明明是显而易见的喜欢过,谢成烨的腔调却是非逼着她亲口承认。
她只会觉得难堪。
“既然公子认为这个答案重要,”沈曦云顿了顿,道:“那我便说,我——”
“窈窈。”谢成烨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她将说出口的答案大概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罕见地叫出许久未说的称呼。
“好了。”
谢成烨打断她。
“这个问题不重要了,你不必答了。”
沈曦云没探究原因,道:“多谢公子体谅。”
“公子方才说有两个问题,不知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见完温易之,她此次出门的目的达到,不想再留在官衙同谢成烨牵扯,迅速问起第二个问题希望早点回答早点离开。
谢成烨却摇摇头,说:“没有了,没有第二个问题了。我已问完了。”
原本是有的,他还想问问,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喜欢他了。
但看上去,已经不需要了。
都没有曾喜欢,谈何不再喜欢的缘由。
就算问了,恐怕也得不到答案。
“好,既如此,那我便告退了。今日多谢公子愿意帮我,若是不介怀,明儿我让府上送些谢礼过去。”沈曦云福身,就要招呼候在外边的春和、景明离开。
“我送你。”谢成烨抬步跟上。
走出官衙的路上,谢成烨分神望她,满腹的疑问沉甸甸压在心底。
他喜欢她,想要向她走近,想要剖析自己的心意,但她永远后退避开,这是为什么。
他反复在梦里见到二人相处的场景,无比真实,甚至能和现实互相照应,这又是为什么。
没能说出口的问题充斥脑海。
这几日,他竭力投身在江州事务里,查逆党动向、查燕京消息,用忙碌把这些问题归置在角落,只是一见到她,这些问题就冲破篱栅,吞噬他的心神。
他无能为力。
谢成烨承认,自己拿沈曦云没有半点办法。
任由她牵动自己的心神,占据他的注意力。
“林公子。”
快到门口,正活动筋骨的司法参军瞧见谢成烨一行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向谢成烨打招呼。
谢成烨拱手回礼。
司法参军姓尹,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他上前几步,“林公子不必客气。”
他虽不知这位突然出现成为知州座上宾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谨慎小心些总没有错的。
尹参军本想找人讨论对温易之提审的处置,但看见沈曦云也在,放弃议论公事的想法,而是爽朗一笑,道:“你是曹柔的闺女?从前有回曹大夫给我夫人诊病,我还见过你呢。不过那是你才到我腰,转眼就这么大了。”
他对曹大夫敬佩有加,只是不大看得惯她夫婿行商敛财,这几年没了走动。
去岁沈继曹柔意外离世,他心中可惜,不仅在衙门内极力赞成剿灭山匪,还同夫人想过要不要接济沈曦云一二。
没成想,今日在此遇见。
尹参军不想掺和她和林公子二人的感情纠葛,也不好得罪这位公子,只侧面提一提旧日的相识,好歹证明沈家姑娘不是个能任人欺负的孤女。
沈曦云听见她娘的事迹,嘴角笑容真切,“原还有这桩事,倒真是巧了。”
一阵寒暄,谢成烨始终背手在一旁听着。
总算和尹参军告别后,沈曦云走到门口,屈膝行了一礼,“到此处,公子便不必送了。”
谢成烨颔首,没再坚持,而是站在门内,看她上马车离开。
春日杨柳微风,草木在心底疯长。
长安站在谢成烨身后,轻轻摇头,感叹自个怎么老是旁观主子和沈小姐这些事,今晚他可要和永宁一起好好分析。
笑容荡漾在脸颊,被转身的谢成烨捕捉到。
“你作甚笑得这么开怀?”谢成烨问。
长安正了正脸色,“属下只是在想今晚上该吃哪家的烧鸡。”
见谢成烨不信,长安补充道:“主子有所不知,杏花巷口那家老伯卖的烧鸡可好吃了,连永宁都夸,我只是馋了。”
为了圆这个谎话,日暮时分,从官衙回宅子时,长安恳请主子绕路,一同去了杏花巷买烧鸡。
回到秋水街宅院,长安拎着两只烧鸡要和永宁邀功,却见永宁一脸严肃对谢成烨道:“主子,一刻钟前,有人来宅院说要见您。”
“此人自称是隐山寺寺众,有要事要对您亲口说。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永宁知晓长安此前在隐山寺后山发现藏有兵器,因此担忧确实是要紧事,就先将人请了进来。
谢成烨闻言,加快步伐,到了前厅,这位寺众还是个熟人。
此前在侧殿批命解签的人就是他。
老和尚双手合十,“施主别来无恙。”
谢成烨目光探究,“师父口中的要事,不知是何事?”
在他心里,隐山寺早已和逆党声气相通,逆党上门,能安什么好心。
老和尚笑意盈盈,并不介怀他的言语的放肆。
“我是来为施主解惑的,”他眯眼笑,“不过我没法给施主一个答案,只能给一个找寻答案的方法。”
谢成烨听他话语玄乎,问:“解惑?师父认为我有什么疑惑?”
“我来此,是因为未时二刻测算得知,公子当时心中的疑惑我正好有法子解,冥冥之中宿命又告知我,我应该来,所以我匆匆下山,出现在此处。”
谢成烨压下眉眼,未时二刻,那会儿,是他问沈曦云问题的时候,是他对沈曦云变化的态度、诡异的梦境满心疑惑的时候。
他不由心中一紧,鹰隼般盯住老和尚,“那你倒说说,这疑惑如何解?”
“欲窥此秘者,必返因果集会之地,临绝境而心念至诚,阴阳交错之际,世事诸般或可浮现于眼前。”
老和尚淡淡道。
不等谢成烨问,他继续解释,“所谓因果集会之地,贫僧算出,位于江州城南面,临近汴河支流,名唤翠雀山。”
“而临绝境的阴阳交错之际,”老和尚缓缓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寒光冷冽,“濒死之境,即为绝境,阴阳交错、生死同现,可窥见天机。”
他把匕首平放于掌心,呈向谢成烨的方向。
仿佛他或是他口中不可见的宿命在质问眼前人。
去翠雀山,伤自己到濒死,你就能知道一切。
谢成烨,你敢么?
第46章 第46章 第四根刺 窈窈,不该成为被……
“哐啷——”
匕首落在正厅铺设的石板上, 刀身与地面碰撞发出金属特有的锐利声音,余声在空气中回荡。
永宁听见异动冲进来,被谢成烨抬手制止, “出去候着。”
“是。”永宁拱手听令, 余光瞥见地上闪着寒光的匕首和站在厅上显然已经愠怒的主子,悄无声息退出正厅。
谢成烨收回手,瞧着匕首被他拂落在地后依然含笑的老和尚,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从腹腔发出一声冷哼。
“我看上去很好骗么?老贼。”
谢成烨这会儿言语中半点客套都无, 身姿略微前倾, 盯着面前的老和尚。
“你觉得编出这种话就能让我着你们的道?”
他会询问老和尚口中的解法,不过是出于一点好奇, 想听听这故弄玄虚的和尚口里能蹦出什么话,不代表他真信了这人口中的宿命或是天机。
何况这所谓解法如此荒诞。
从前在北地狩猎, 林中猎人会布置陷阱诱导猎物上钩, 陷阱上铺设枯枝树叶等掩盖, 才方便猎物在不经意间落入圈套。
而如今, 这群逆党竟然糊涂愚蠢至厮,做了个毫不伪装的陷阱放在他面前, 指望他明知有诈还跳进去。
荒谬!
见老和尚依然静默在原地不语,谢成烨负手而立,道:“让我猜猜, 这场局,你们从我到江州就开始布置了?先是下毒下药致使我做梦, 再是监视我的行踪,顺带塑造你神机妙算的本事。”
“解惑,”他眼神锐利, “我的疑惑难道不是你们所致么?”
看来他最初的猜测没错,梦境幻象都是人为,是逆党在背后的小动作,目的便是一步步瓦解他的精神。
“至于未时二刻这个时间,便更好猜了。结合你们对我行踪的窥探,大差不差蒙个时间便是。”
还有翠雀山,查出窈窈当初是在翠雀山救的他并非难事,可以作为胡诌的地界。
谢成烨经过话语的发泄,气稍顺了些,坐回八仙椅上,“可笑你们布了这么大一盘棋,自以为能在此刻前来将军,逼我自戕?却小看了孤,更高看了你们自己。”
自伤至濒死就能知道一切,他要是真信了才是让逆党看笑话。
玄学鬼神之事,上一个笃信的魏帝寿已经陨于摘星台,当今皇帝更是亲口批评其为“亡国之相”。
他要是被一个和逆党有牵扯的和尚三言两语说得信了,才是真昏聩。
被逆党如此上门挑衅,谢成烨懒得再装其他身份,他乃淮王一事,逆党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么?
不然,如何设下此等攻心之计?
老和尚终于开口,先念了声佛号,然后道:“施主恐怕误会了。我来,不因什么逆党、更不知什么攻心,是天命让我来,我便来了。”
“施主若是不信,贫僧离开便是。话已说出,余下的,与贫僧无关。”
谢成烨与和尚对视,瞧不见半点心虚慌乱,异时异地而处,他甚至能称赞一句镇定自若。
但千不该万不该,逆党不该用沈曦云的事同他算计,编织阴谋。
谢成烨握紧的右手青筋显露,窈窈,不该成为被他们算计的一环。
“既如此,那就滚吧,”谢成烨嘴角扯出一抹笑,轻柔声线,话语并不礼貌,“老贼。”
“顺便,带句话给你们的幕后主使。”
谢成烨指着地上的匕首。
“欲使孤行这等事,除非孤癫狂失心、行迹疯魔。”
他面容冷峻、目光如炬,这般承诺。
可话语里分明是在嘲讽想出这招来骗他的幕后之人思想疯魔。
老和尚几乎是被谢成烨赶出宅子的,走时,谢成烨不忘提醒他把地上的匕首一起带走。
整个过程,老和尚花白的额发胡须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平静淡然。
走出秋水街宅邸,老和尚察觉到背后有尾巴跟踪,混入闹市,几个岔道小巷拐弯,甩开身后人,入了酒楼天字乙等包间。
包间里坐着位面容清瘦的女子正在品茗,一头白发用青竹簪束起,素色布袍,袍口及下摆处绣有云纹。
老和尚一进门便道:“师姐,你托我传的话我传到了。”
“不过,”他摸出匕首,“这位施主应当并不相信。”
女子放下茶盏,“无妨,妙空,多谢你。其余的,就等他再来找你时说罢。”
老和尚说了句佛号,留下匕首离开包间。
没过多久,包间门被再次推开,一位帷帽覆面的年轻女子自顾自入内,亲昵地坐在云纹布袍女子旁边,挽着她的手。
“义母,你可算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帷帽露出真容,左眼角一颗小痣,若是沈曦云在此处,定能一眼认出这就是今生可疑相逢的吴玥吴娘子。
“修道之人不该牵扯太多俗世杂物。”布袍女子避开她的手。
吴玥面色僵硬一秒,又很快调整过来,“我打小就失去双亲,在我心里,义母同我的亲生母亲一般,格外亲近些。”
见女子面上平和些许,她接着说:“义母,教众就等着您的消息安定人心呢,相信您的推演天机绝不会出现差错。”
吴玥朱唇轻启,“我会亲手为母亲报仇,推翻大燕、屠戮谢家。”
“义母,您会帮我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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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衙监牢。
油灯挂在门口,墙壁上的小窗挤进一片阳光,谢成烨让人搬了两把椅子在牢房中,施施然请温易之坐下。
“昨日窈窈来见你,你说相信官府能明辨是非,还你清白。”
温易之一板一眼答:“是。”
谢成烨眼底有些青紫,被小窗射进来的阳光一照,愈发显得疲惫。
他昨夜没睡好。
赶走那个胡言乱语试图欺骗他的和尚后,他夜里入梦,被困在一个黑暗狭长的甬道里,一眼望不到尽头,那个曾经出现在院子外让他进去救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谢成烨,走出去。”
“谢成烨,救她,快去救她。””谢成烨,快,快来不及了。“
翻来覆去那么几句,可他在明白一切是逆党诡计后,纵然心依然跳得厉害,但不再慌神。
这些牵扯到沈曦云的诡异梦境,既然是人为,自然有解法。
解法不在于老和尚口里的荒诞的自伤,而在于灭杀逆党,把阴谋诡计扼杀于摇篮。
因为他转身离开,任由甬道坍塌,梦境破碎。
只是梦中吵闹一宿,他今晨醒来时难免精力不济,或许,待会儿该去找章典看看,关于他上回没诊治出的毒药。
谢成烨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走神。
清空对昨日和尚话语的思量,他同温易之道:“官府还你清白的前提是你说了实话。”
此言一出,温易之脸色涨红,“我不明白公子是何意?那些书信夹层中的内容我从不曾见过,逆党勾结这个罪名,我更担待不起。”
他惯来板正的腔调难得带了些激动愤慨。
可在谢成烨看来,他眼底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的。
谢成烨缓缓道:“温易之,你在心虚。”
从昨日到温易之家中抓捕到人,搜出物证后,谢成烨就看出这一点不安。
所以听到窈窈毫不犹豫的信任时,他反应格外大。
温易之,哪怕没有与逆党勾结,在这桩事,也不会是毫不知情的那个。
他道:“温易之,你缘何心虚?”
对面的人豁地从座椅起身,“我,我……”
尹参军活动着筋骨踱步进监牢时,谢成烨正在招呼狱卒把两把椅子搬出牢房,温易之面向墙壁坐在干草堆中。
“林公子这是刚问完?”尹参军拱手见了一礼。
谢成烨颔首,“找温公子浅聊了几句。”
尹参军瞥见温易之脸色苍白,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此刻不是再问的好时机,干脆笑了笑,直接同谢成烨一起出了监牢。
“单纯因花朝节一事,都不至于能把人关在此处。谁想到,会牵扯到太阴角呢?”
尹参军同谢成烨感叹道。
当今圣上对太阴教的态度是宁可杀错、不能放过。莫说是搜出书信将人关押了,就算是直接斩了,奏折一封呈上御案,说不得还能得份嘉奖。
正是知晓此事,官衙在发觉温易之可能和太阴教有关后,才能当机立断下手抓人。
谢成烨道:“毕竟涉及叛党,是该多加防范。”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忽然听见官衙外有锣鼓吹打声,人群欢呼簇拥。
一个当差的衙役在门口凑了会儿热闹,转身回衙,正巧撞见两人,他倖笑一笑,“参军大人好,林公子好。”
“外头这是何事?”尹参军问。
“这是行远镖局的大公子陈穆从燕京回来了!听闻陈公子参加二月二圣上举办的武举,夺得探花,封了大官、得了嘉赏,今日啊,正好从燕京回到江州,那架势,气派极了。”
衙役羡艳道。
“陈穆?”尹参军“嘶”了一声,回忆这人,“有印象,是个不错的后生。他还有个妹妹,叫陈希,是不是?也不知是封了什么官,可是在江州做官?”
说不得是同僚,改明他可得去问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谢成烨听见陈希的名字,古井无波的眼眸泛起了变化,这人是窈窈的手帕交,陈穆是陈希的兄长。
那窈窈定然也同他认识了。
但谢成烨翻遍记忆,发觉沈曦云似乎从未提到过此人。
这个认知让他眉头皱起,直到坐在值房里翻看搜到的信件,皱起的眉头都不曾平缓。
墨迹在眼前晕染恍惚,字迹却进不到脑海。
他放下证物,索性唤长安驾马车出门走走。
“主子,咱们去哪?”长安套好缰绳,偏头问。
“去西正街那一圈。”
“好嘞。”
长安背过身,眉毛上挑,这路他熟,这几日有意无意往一圈绕过好几回。
等到西正街街口处,迎面驶过一辆马车,车边有两人驾马跟着,其中一人是陈希,另一人,谢成烨虽未见过,但看长相与陈希有相似之处,大约就是陈穆了。
那马车内的人……
微风吹过,吹起车帘,露出里面正在吃着雪花酥的少女。
“长安,跟上去。”
第47章 第47章 第五根刺 她会有夫君,但那……
自江州城城南顺承门向外行约四里路, 有一处开阔的草地,三面林木环绕,一面临个小院, 是行远镖局特意买下布置后用作镖局平日的武行训练, 跑马、练武,皆在此处。
沈曦云从马车上下来,恰好陈穆为她牵来一匹白马。
她摸着马背上的鬓毛,笑问:“穆哥哥今日刚回江州便拉着我出门,不需要歇息么?还要许多贺喜的人不用见么?”
陈穆身姿挺拔如松, 特意从锦袍换成的青色劲装紧紧贴合着身躯, 衣角随风飘扬,剑眉星目, 独有一股习武之人的朝气。
但锐利的眉眼在沈曦云面前软化,“无妨, 又不是真封了什么大官, 有幸得圣上赏识一二才得以荣归故里。”
陈穆此前去往燕京参加武举, 一路过关斩将, 最后在二月二的殿下比武得皇帝钦点为武探花。
更得皇帝赞赏,“有昔日大将军淮王的风范。”
直言要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让其入侍卫亲军司,封马步军都虞候,在禁军中护卫皇城安全。
按理他得了京城封官, 该留在燕京待命后上任,但陈穆迫切想回江州, 颇为胆大包天地向圣上请旨,回乡一段时日。
谁知圣上并不气恼,不仅应下请求, 还特封了个带御器械的虚职,令他归乡之际能为天子办事。
“只是我没料到圣上留我在燕京入侍卫亲军司,我回江州待不长久,等走后该是好几年无法回来。”
陈穆意气的眉垮下来。
他去参加武举有一般的因素是为窈窈,想挣个更好的前程照顾她,本以为圣上顶多会给封个江州一带的武官,方便他追求窈窈,哪想到留他在燕京。
一下子天高地远,反倒弄巧成拙了。
沈曦云见他眼底失落太过明显,安慰道:“从江州去燕京走陆路十日出头,阿希平日本就走南闯北,肯定会经常去燕京看你。”
陈希本来老神在在靠着马背听他们言语,猛然听见扯到自个身上,站直了身子,挑眉道。
“我们打从娘胎里就日日看着了,早就相看两厌,阿兄是为了看我?”她拍拍陈穆的肩,使了个颜色。
是谁今日回来就问她窈窈近况,知晓和离一事高兴地跳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把她眼前都绕晕了。
来回走完后不忘问她,“可是那个林烨对她不好,所以和离?”
暗含着要揍人的语调。
陈希暗叹不愧是亲兄妹,知晓窈窈和离时的脑回路都一般无二。
她大力拽住兄长要往外去的手臂,“我早已问过,窈窈说就是不喜欢了,说他们二人互相都不喜欢,自然要和离。”
“可是我记得你正月给我的信函,说窈窈极喜欢那林烨,日日去找他,没多久二人就成婚了。”
陈穆至今仍记得自己在燕京旅舍看到信件内容时内心的伤感。
他不过来燕京挣个功名,几个月时间,小青梅就要和突然冒出来的男子成婚了。
陈希那时大马金刀坐在镖局石椅上,单手叉腰,“你一个天天舞刀弄枪的粗汉懂什么?”
“喜欢而已。大燕律法又没规定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一辈子。像窈窈这么好的姑娘,她就算今天喜欢一个,明天喜欢另一个都使得,她既说不喜欢了那就是不喜欢了。”
沉眸想了想,陈希咧着嘴,越说越觉得自家兄长配不上窈窈。
本来跟那个林公子比,占了个身体强健的优势,但好不容易挣了功名,人又要远去燕京,再身强体壮不在跟前有何用。
不成不成,她要不还是让窈窈看看江州其他好儿郎罢。
多找几个入赘沈府也不是难事。
陈穆见陈希在马前摩挲着下巴,虽不甚清楚自家妹妹具体想什么,但多年相处让他觉得定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嘱咐道:“阿希,你陪窈窈骑马,我去旁边庄子取些物件饮食。”
陈希回过神,点点头,同沈曦云爽朗一笑,道:“窈窈当是许久没跑马了,且让我再陪你适应一二。”
陈穆自马场的草地走出,却并没有去庄子上,而是脚尖一拐,走向一边的林木处。
靠着树干正在瞧沈曦云上马的谢成烨冲走上前的陈穆点点头。
“我同窈窈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陈穆开口第一句并未打招呼,而是直奔主题。
他避在树干后,不让沈曦云瞧见,对着这个他只过画像不曾见过真人的男人、窈窈曾经的夫婿,说起两家的渊源,但更像是炫耀。
行远镖局是陈家兄妹父母创立,起于两朝战乱平息后,因时局尚且动荡,他们专做护镖生意,凭着一身好武力在江洲城站稳脚跟。
因着沈家生意所需多有接触,真正熟识却是因为一次出镖遇袭,被路过的曹大夫所救。
野外枯枝腐败,周围仆役奔走,曹柔毫不犹豫下车救治陈家夫妻,他那时尚年幼,围在爹娘身边哭,一抬头,在泪目模糊中看见端坐在马车上的女孩。
她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递来一枚雪花酥,小声安慰他。
自此,沈家和陈家成了至交好友,他和陈希也一起陪了窈窈许多年。
“你是想说你同窈窈很亲近?”谢成烨听完故事,顿了顿道。
“不,我是想说,你不适合她,窈窈是沈叔曹姨的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因此善良纯澈,认准了什么就一门心思扎进去,也因为被护着,没尝过被扎得头破血流的滋味。她的夫婿,就该疼她宠她,而不是让她兀自热切。”
陈穆早就对陈希信中所述的林公子看不顺眼许多,今日一回来就逮到机会,自然要大说特说。
“既然已经和离,就莫要再纠缠了,林公子。”
他挑眉,对谢成烨朗声道,“你瞧,今日你跟在后头,连露面都不敢,如何与窈窈相配。”
“真正与她相配的男子,应当永远满怀爱意陪在她身边,不相欺、不相疑。”
陈穆习武多年,早在出城门那会儿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只是发觉并无恶意,才没搭理。
谁知到了地方一看,这人竟然是窈窈已经和离的夫婿。
这人要是大胆站出来寻窈窈也便罢了,可却躲在林木里窥视,算什么英雄好汉?
谢成烨抿了抿唇,理智告诉他陈穆说得有理,但胸中一股郁气萦绕。
“难道你就合适她么?”
陈穆咧开嘴笑,干脆答:“不合适。”
一旁竖起耳朵听着的长安不由瞪大眼睛,他以为这个陈穆是要跟主子示威,会追求沈小姐,怎么还直接否认了?
“我不合适窈窈,是因为她拿我当兄长,并无男女之情,更重要的是,我即将远去燕京,不愿让她迁就我。”
陈穆昂头,几缕碎发随风轻舞,更添几分洒脱,“但你一定更不合适她。这话我是以窈窈兄长的身份说的。”
说完,也不管谢成烨的回话,转身扬长而去。
谢成烨倚着树干,微微阖目,阳光被黑暗隔绝。
虽然穆融没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陈穆喜欢她。
喜欢得光明又磊落,不气馁也未退缩,周到考虑窈窈的情绪。
他的话血淋淋撕开谢成烨此前一直逃避面对的问题。
早晚有一日,她身边会有旁的男子。
陪她赏花踏春、陪她买雪花酥、陪她放花灯,陪她度过四季、琴瑟和鸣。
这些事,他从前不愿想,仿佛只要不想,就不存在、不会发生。
她会有夫君,但那人不是他,或者说,从来都不曾是他。
毕竟,窈窈曾经的夫君名林烨,而非他,谢成烨。
这桩婚事,从最开始,便蕴含着欺骗,走到如今,他都未向她坦白。
谢成烨睁开眼,迎着日光,看见草地上沈曦云和陈希并辔而行,一身淡粉骑装,随着马匹的奔跑轻轻飘动,宛如一朵随风摇曳的桃花。
他眼睛里再看不见其他。
陈穆说他不敢,但又如何明白他的苦衷,逆党在暗处谋划奸计,如果他和窈窈走得太近,注定会牵连她。昨日的老和尚简直把阴谋诡计写在脸上,他如何能不提防。
谢成烨在脑海中为自己默默辩解。
马蹄声阵阵,他看见沈曦云在陈希帮助下策马愈发熟练。
谢成烨忽地想到,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不曾懈怠,夺位打天下那年,更是经常跟在军队后方,小小的少年策马驱使,奔驰十里路而不累。
祖父、父亲及军中的将领都曾夸过他在骑术颇有天赋。
母亲打趣他说,阿烨驾马飞驰,日后在北地追媳妇肯定是一把好手。
他抬脚又顿住。
“长安,我们走罢。”
**
谢成烨晚上收拾好书案回屋时,屋内灯火寂寥,唯有候着的长安偷偷打了个哈欠被他察觉。
“长安,你回去歇着吧。”
在侍从伺候这件事上,谢成烨不论是在北地还是在燕京,都不大在意。
独自沐浴完上榻,放下帷帐,他躺下不久,鼻尖钻进一股桃花的甜香,带着三分酒味。
穿着丝绸月白寝衣的少女依偎在他身侧,桃腮泛起红晕,眼眸迷离,手上却不甚安分。
她两只手分别拉扯着他两边脸颊,瘪嘴,“阿烨,你今日又出门了一整日不理我。”
他顺从地任由她动作,甚至把脸往她手边再递了递,“可是恼了?若是恼了就扯得再狠些。”
闻言,已经醉迷糊的姑娘偏头晃了晃脑袋。
念叨着“阿烨让我扯狠些”,手上扒拉的力道果然加大。
谢成烨一边受着疼,一边宠溺地轻笑。
姑娘扯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没意思了,打了个酒嗝,靠在他胸膛上,歪着脑袋。
声音小小的,带着点不确定问他。
“阿烨,你喜欢我么?”
谢成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那张桃花面怎么也看不够,就连醉眼也分外可爱。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的,窈窈,我喜欢你。”
“谢成烨喜欢你。”
第48章 第48章 第六根刺 阿烨大骗子!
“谢成烨喜欢你, 窈窈 。”
他放轻声音,又重复一遍,眼角噙着笑意, 看着眨巴着眼歪头思索的小姑娘。
谢成烨知晓这姑娘不胜酒力, 桃花酿平日喝一杯是壮胆,喝三杯是微醺,喝五杯以上就成了个迷糊小醉鬼,保准酒后一觉睡醒第二日什么也不记得。
之前好几回她拉着他饮酒,说是做东宴请, 但最后都是客人神智清明, 主人却醉得在他面前蹦跶,扒在他身上不下来。
起初他还隐忍着不耐, 随着相处,他已经能含笑看她玩闹, 甚至陪着一起。
恰如此刻。
趁着醉酒的时刻, 他终于敢以真实身份袒露爱意。
不是林烨, 是谢成烨, 他喜欢沈曦云,喜欢得不得了。
他的指尖从额头移动到她后脑勺, 顺着她的乌发,把这姑娘摸舒服了,醉醺醺的脑袋也转过弯他说了什么。
“唰”一下弹射坐起, 在床榻上膝盖朝他肩膀挪动几下,两只手臂往他脑袋边上一撑, 一副把他囚禁在身下的模样,生怕他跑了。
“阿烨方才说喜欢我?”小姑娘瞪圆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桃花甜香混杂着酒香笼罩在谢成烨上方。
尽管未曾饮酒, 他的心也跟着醉了。
他点点头,“是,谢成烨喜欢你。”
她又开始歪头慢悠悠接收谢成烨的话,瘪了瘪嘴,灿若星辰的眼眸暗淡些许,“不对不对,错了,我的夫君不叫谢成烨,你不是我夫君。”
她收回撑在床榻上的手,屈膝坐在一边,蔫蔫的,跟朵枯萎的花似的。
小姑娘双手捧着脑袋,一眨眼的功夫,眼眶里就蕴起泪来。
“骗子,说要陪我今日却出去一整日,到现在还不回来,还冒出个人假冒阿烨欺负我,讨我乐子。”她越说越伤心,脸颊红得愈发明显,“阿烨大骗子!我不要理你了。”
谢成烨见她这副模样,心疼得喉头发苦,想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许说这种话,但又舍不得。
他起身把小姑娘抱在怀里,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没人冒充你夫君,窈窈,你仔细瞧瞧,我就是你夫君,我已经回来陪你了。”
她委屈地抬起头,上手胡乱摸着谢成烨的脸。
这好像确实是阿烨的眉眼?
“可是,”她又打了个酒嗝,话语在帷帐内闷响,“你不是说你叫谢成烨么?我的夫君,他不叫这个名字。”
醉酒了的人脑回路开始一根筋,三分的固执变成十分,强调自己的夫君不叫谢成烨,叫阿烨。
谢成烨搂着她的双臂微微用力,肌肤炽热的触感透过寝衣传达到沈曦云身上,烫得她难受,不由在他怀里挣扎,想缩到床角。
“我,自然是你夫君。”他对上她犹疑的眼神,沙哑着嗓音开口,“至于谢成烨,没有这回事,窈窈听错了。”
他不想在她醉酒迷糊时争执这些,尤其是,这般争执会让她难过。
轻易接受了这个说辞,小姑娘用衣袖擦过脸颊,快速又小心,几下就把眼泪擦干,抽了抽鼻子,扬起笑容。
“所以阿烨喜欢我?”
“嗯,阿烨喜欢你。”
听见这句话,小姑娘眼睛里的星辰开始继续闪耀光芒,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捧着谢成烨的脸,眼疾手快朝他唇上亲了一口。
或者说更像是小鸟啄食,见到喜欢的食物,连忙啄一口品尝。
谢成烨勾唇,心里既开心又酸涩。
窈窈喜欢他,但他的身份、他的隐瞒注定是他们相守路上无法回避的问题,他不晓得她能否接受,又能接受多少。
他早晚有一日要恢复身份回燕京,窈窈早晚会知道他叫谢成烨。
谢成烨便是她的夫君。
他低头,仔仔细细把她方才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手抻开,指节挤进缝隙,紧紧交握。把她的身躯拉近,围在怀中,把下巴轻搁在小姑娘的发顶。
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此刻该多好,他抱着她一辈子,不放手。
梦中的拥抱过于真实,过于用力,以至于谢成烨第二日从床榻上醒来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怅然若失。
披上外裳静静站在窗前良久,看着朝阳初升,第一缕晨光射进屋内,又是新的一天。
也是他和窈窈和离的第八日。
他拢共见了她两面。
一回说上了话,一回没说上话。
一回他想问她“喜欢过他么?”,但好像没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一回他被她青梅竹马视作兄长的男子警告说“他不适合她”,一个肯定的结论,偏生他生不出多少力气反驳。
他手搭在窗棂上,暖阳照射在谢成烨的指尖,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紧紧握住窗棂的边缘。
他在不曾见到她的日子里,捕捉有关她的一切。
每每说是无意闲逛,脚步却总是走到西正街、走到里坊的孙家铺子、走到桃园、走到卖果子露的商贩处。
西正街路口的妇人和她儿子小石头这几日都认熟了他。
白日卖馄饨遇见,夜里卖羊汤遇见。
其实她的一切早就悄无声息渗透进他的生活、揉进他的习惯,只是他此前浑然不觉。
谢成烨想起陈穆的话,说他不配她,说日后窈窈会有真正相配的夫婿,白头偕老、相守百年。
光是想着这,他便心口发紧。
梦里的承诺跃入脑海,“谢成烨喜欢窈窈”。
他喜欢她,毋庸置疑。
因着隐匿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逆党才被迫远着她罢了,并不代表他真的怯懦,真的愿意退让。
谢成烨把窗棂推得再开些,任由晨光倾泻,指尖终于有了暖意。
他想,他到底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让他人做她的夫君,不愿意此生再和她没有干系。
或许她现在不喜欢他,或许他现在不合适她。
但人是会变的,所谓春荣秋谢、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如此,人也不例外。
他如墨的眼眸刹那间定下决心。
远处天边霞光晕染,浓烈似火焰,昭示光明的到来,庭院内树木翠绿、露珠晶莹,鸟雀振翅歌唱,长安和永宁起了大早,正在切磋武艺。
谢成烨勾唇,隔着窗吩咐道:“待会儿备车,去知州府上。”
如果太阴余孽是他走向她的阻碍,就该尽快解决。
两人应下,待谢成烨洗漱完后,长安驾马车,永宁隐在暗处跟随,款款去了知州府。
江州知州姓贺,名子淳,生于书香门第,考科举中进士,从地方小吏做起,先是调任知县后得朝中老臣举荐任江州知州,其仕途在同届进士中称得上平顺通畅。
谢成烨在来江州前未曾见过此人,只听闻谏议大夫曾在折子中评价此人“处事圆滑、不露锋芒”,直至日前同这位贺知州打过交道,他放知,谏议大夫所言非虚。
面对谢成烨加派人手巡逻或是逮捕一两个明显有叛党嫌疑要犯的请求,那是有求必应,配合得很,言语间更是恭敬赞叹,对谢成烨淮王幕僚的身份点到为止,不多过问。
这些都是小事,他做了,也捅不出大娄子,无甚影响。
但对于能捅出大娄子的事,这位贺知州就开始装傻充愣,当个“三不沾”了。
“林公子让我下令调兵查封隐山寺、清辉阁几个地点,是否有些过于冒险了?”
贺知州闻了手中杯盏的茶香,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轻抿了一口茶,含笑道。
“我已派人查到隐山寺后山藏有私自铸造的兵刃,而清辉阁几处店家与隐山寺多有往来,极大可能便是在给逆党提供财力支持。师出有名,如何查封不得。”
谢成烨不想一昧放任太阴余孽藏在暗处了,他们小动作不断,花朝节上纵火、伤人、构陷他人,一出接着一出,伤了窈窈逼迫于他,还有那个胡言乱语的隐山寺老和尚。
就算没办法让这群蛀虫全部现形,把已知的铲除也定能重挫于他们。
从前他能等,细细查,但现在,他不大想等了。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贺知州面色为难,“说是这么说,但到底没有实证呐。一下调兵查封这么多地方,尤其是隐山寺,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所在的青龙岭也是圣上亲自改的名。”
他手指了指北面燕京方向,“万一怪罪下来,不知王爷他兜得住这个底么?”
调兵是大事,贺知州分得清好歹,面对这位若只是个王府幕僚,可没法承担后果。
到头来,不还是他老贺倒霉。
谢成烨闻言,手伸进袖中,就欲拿出从前祖父赐给自己的令牌,其令牌是建元八年他去西南地区查案时赐下,有奉旨行事之权,他若真拿出来,是可以借口皇帝命令让知州调兵的。
这不是正当行径,他本意是料想皇祖父不会怪罪他。
可转瞬之间,谢成烨突然想到那个皇帝在侧殿训斥他的梦,那个斥责他行事的梦,训斥完,他出殿对窈窈说了重话。
多年来养成的一点直觉判断让他摸着令牌的手停顿。
这事往大了说,其实有假传圣旨之嫌,一旦怪罪,天子之怒,他不能赌。
谢成烨把令牌往袖中收起,端起桌上茶盏,也抿了一口。
“知州大人府上的果然是好茶,仔细想想,确实欠考虑,我该先去信京城,禀明陛下后再做决断。”
贺知州还以为自己要好一顿劝说推阻,没成想他这么快就改口了,心中暗叹,是个聪明人。
嘴角的笑意真切几分,“公子喜欢,待会儿走时,我送你一包便是。”
“但兵不调,人还是查的。”谢成烨放下茶盏,见贺知州嘴角僵住,接着道:“加派人手盯着这几处总是无碍的?”
他手下能使唤的人终究不如知州多,对于一些人多眼杂的处所,此前的盯梢并不细致。
贺知州沉吟片刻,“成,这事无甚大碍,我吩咐下去办。”
“不过,”他摩挲下巴,“这要盯到几时呢?”
谢成烨起身,拱手多谢,“盯到他们终于按耐不住露出马脚。”
这些时日,谢成烨始终不明白,他们是准备怎么复国?该不会天真以为靠这些兵器就能造反罢。
作为一个年幼时,曾跟着祖父父亲等人打天下造反的皇孙,谢成烨深知要推翻一个王朝,靠着隐山寺后山那点兵器就想起兵,无异于天方夜谭,和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把戏没什么两样。
这群逆党,手段狠毒,但造反这事,看上去,没什么经验。
谢成烨离开知州府,长安问:“主子咱们是回府还是去官衙?”
他挥挥手,“随意转转罢。”
长安得令,熟门熟路知道随意转转该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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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头街,正宝楼内二楼。
吴玥正拿起一支镶嵌着珍珠的银钗在沈曦云发髻间比划,比划一会儿,又挑选出一支翡翠玉簪。
“窈窈戴什么都好看,我眼睛都挑花了。”她轻柔声线打趣。
自打两人在正宝楼内遇见,沈曦云送了吴玥一件首饰后,两人便偶有往来。
只是沈曦云始终记挂着前世今生她发生变化的初见,心存疑虑和些许防备,关系不如上辈子密切。
平日有往来走动,也多是约在正宝楼这样的大店。
这回儿,是吴玥听闻她和离后总算出了门,递上拜帖,邀她来正宝楼选首饰散心。
吴玥示意伙计再把左边木匣的首饰取出,边挑选边问:“听闻你前些时日和离,我怕你难过,也一直不敢上门。今日见你气色颇为不错,总算是安心了。”
沈曦云并不介怀,拨弄了下手边的珍珠翡翠,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可伤心的。”
“是么?说起来,那位林公子我前几日倒见过他一回,长得确实不错,就是看着面目,是个冷性子,不像是会疼娘子的。窈窈日后定能碰见更好的儿郎。”
吴玥安慰道。
“我现在倒不急婚事,急脏腑之事。”沈曦云轻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俏皮。
“我在这儿逛了许久,不免有些饿了。你可知道,我已经很多时日没有尝过新鲜出炉的雪花酥了。”
吴玥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会心一笑。“这样。”
她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是被这些宝贝迷住了呢。那不如一起去尝尝?”
正合沈曦云的心意,她拉着吴玥出了正宝楼,去孙家铺子买点心。
一路行至孙家铺子门口,沈曦云推荐道:“这孙家铺子可是江州城内出了名的好吃,口味花样都合我心意,你待会儿定要尝尝。”
铺子内的甜蜜气息还在门口就扑面而来,把人浸在蜜罐里。
沈曦云转头要往铺子里冲,却冲入门口俊美郎君墨色的眸子。
谢成烨,怎么会在此处?
他,也是来买点心的?
第49章 第49章 第七根刺 他同她,来日方长……
他出现在这儿, 真是稀奇事呢。
沈曦云可没忘,前世今生,谢成烨向来对甜食避之不及, 她买来送他的雪花酥从没见他吃过。
许是他帮人买的?沈曦云随意猜测。
“林公子, 也是来买糕点的?”面都碰见了,不说话也不合适,她索性道明心中疑惑。
只是谢成烨没来得及应声,靠在台面边指挥伙计切酥块的孙阿婆已经先一步瞧见沈曦云的身影,抢先应答:“可不是, 林公子买了不少雪花酥呢。”
孙阿婆认得谢成烨, 是因成婚前沈曦云拉着谢成烨逛坊市时,总会来孙家铺子买零嘴, 一来二去,混得面熟。
只是成婚后未曾再见过两人一起出现, 再听闻, 就是和离的消息了。
孙阿婆做了多年生意, 知晓不该过问客人的私事, 加之和谢成烨没不算很熟,和离后, 谢成烨几次来店里买雪花酥,她都照常售卖,没多问。
这会儿见沈曦云到了, 好奇的心思再遮掩不住,抢声想把她唤到跟前询问。
“姑娘是照旧买一斤的雪花酥?”孙阿婆笑得皱纹挤在一处, 得了她肯定,就招呼伙计备货,自己悄悄把声音压低, 关切道:“姑娘怎么不声不响就和离了?成婚才一月有余罢。”
从沈曦云还是个年幼稚童时就常光顾孙家铺子,那时娘在济善堂忙完或是爹在坊市巡查完,都必定会拐到孙家铺子买一包新鲜出炉、带着热气的雪花酥,然后一路疾驰回来带给她。
因此在孙阿婆眼里,沈曦云不仅是客,更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
她也有女儿,也曾为女儿的婚事多加操劳,看着沈曦云的成婚又快速和离,难免担忧。
沈曦云拍了拍孙阿婆手掌,跟着压低声音配合,“阿婆不必担忧,我好着呢,就是成婚处了一阵觉着不大合适便商量和离了。”
孙阿婆瞥了眼立在堂前的谢成烨,本想再问问到底是哪里不合适,她怕这姑娘家中没个长辈,是为了小事一时冲动和离。
女子在这世道总格外艰难些,这姑娘又是个守着偌大家业的,怎能不担忧。
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新的雪花酥块已经呈到堂前,伙计上桉、捍开、切块,动作一气呵成,“贵客,已好了。”
他对着等候的谢成烨道。
谢成烨走近了,孙阿婆也不好意思再问,她一把老脸,还要得哩。
给完谢成烨,又装袋好沈曦云那份递上。
她忙上前接过,在台面前擦身的瞬间,几缕发丝掠过谢成烨的衣襟,留下一点甜香。
“我是来买雪花酥自己吃的。”谢成烨勾起手指,仿佛亦是在勾起空气中残存的香气,他不紧不慢说道。
这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沈曦云揣着油纸包的手僵住,这都过去好一会儿了,他怎又自顾自回答上了?
而且,买来自己吃?这着实颠覆沈曦云以往对谢成烨的认识。
他怎转了性子开始甜的了?
这姑娘眼里的疑惑过于明显,提溜的眼珠子活泼灵动,谢成烨语气熟稔,“从前不大爱吃,但吃过后却爱上了,这几日不吃就馋得厉害。”
他开始吃雪花酥,是和离后第三日养成的习惯。
那天他路过里坊,不知怎得走到孙家铺子,闻到铺子外的香甜气息,脑海里涌现的是章典到来那天,书房里她递给他却没接到的雪花酥。
她那么喜欢这个,那他为何不尝尝?
一尝,那股子甜腻味确实霸道地侵占感官,第一口让他想反胃,但第二口,却叫他想起窈窈的甜。
自此,连着几日来买雪花酥。
想她了但不能见她的时候,就买一袋来吃。
今日不一样,今日是他终于想通了:他不会放手,他要重新追求她。
想通的当日就碰见她,这时不时也说明他们的确有缘分?
“人是会变的,沈姑娘见我买雪花酥诧异?”
他嘴上用着“沈姑娘”这个称呼,但语调跟从前唤“窈窈”一般。
沈曦云为这点细微的变化感到不适应,但一想,许是她多虑了。
谢成烨既然迫不及待允了和离之事,肯定是没旁的念头,如今语气上好些,当是真想开了,能当友人处一处。
“只是从前未见过罢了,也是我了解不够,失礼了。”为表歉意,她顺手把谢成烨那份雪花酥一起付账。
付账时,她发现谢成烨买的一斤七两,跟成婚前她买给两人吃的雪花酥分量一样,真是巧了。
揣着雪花酥,沈曦云见吴玥始终站在铺子门口,“扯着吴娘子过来,却叫你一人站在着,是我疏忽。”
说着,把手上拆个口给她。
吴玥扬起的嘴角没放下过,“怎么会?窈窈同我过于客气了。”
“真没想到,来买雪花酥还能撞见你从前的夫君,真巧。”
吴玥面上毫无异色,只是藏在衣袖下的手握拳收紧,指甲陷在软肉里,泛起疼。
谢成烨跟着她后头走出铺子,恰好听见这一句,探究的视线掠过吴玥脸上一瞬。
他此前没亲眼见过这人,只听说窈窈认识了个做首饰生意外地来的娘子。
第一回见,却叫他莫名觉得熟悉,难不成他见过她?可实在想不出这号人物,只得按下不表,准备让长安永宁查查。
“沈姑娘,改日我再来府上拜访。”
等他逼出藏在阴沟的蛆虫,堂堂正正追求她,告诉她自己此前的犹豫徘徊,挽回她的心。
想到这个念头,谢成烨在和离后沉寂了许久的心重新活过来,砰砰直跳。
他一瞬不错地盯着沈曦云,客套的话跟许下什么郑重承诺似的,让她心脏不由猛跳一下,“林公子若有事来访,沈府必定欢迎。”
若无事,倒不必来了。
谢成烨品出话语未竟之意,并不打算在此刻纠正。
只要她还未爱上旁人,他便有时间,有时间让她喜欢上他,有时间让自己合适她。
他同她,来日方长。
再等一等他,窈窈。
他把所有汹涌的情绪蕴含在颔首间的垂眸,道别离去。
吴玥含笑把一切收入眼底,“窈窈还回正宝楼看首饰么?”
“不了,改日吧。”她没了闲逛的心思,见到谢成烨又想起牢狱里的温易之。
在铺子门口和吴玥约好改日再见,沈曦云决心趁机会去济善堂探望温易之的叔父。
因着正月里温易之的请求,她特意请了章典为温易之叔父看腿疾,中间方叔托人传过消息,说人暂居在济善堂,每日在药浴配合针灸治疗。
温易之前日被捕入狱,也不知他叔父如何。
到济善堂的时候,章典正在为温思恩施针,靠在软榻上的中年男子咬牙忍痛,额上留下细密的汗珠,一身灰色长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但看出曾经身形高大肌肉紧实,但后来因着无力萎缩的右腿,无法锻炼,消瘦许多。
待到施针结束,沈曦云看温思恩已经缓过神,同他安慰温易之的事。
他笑笑,直言相信温易之的清白,又叹口气,锤了下大腿,“就是怪我这不争气的腿,去见他一面都不方便。”
沈曦云上辈子未曾同温易之叔父细聊,如今见面,看他右腿膝盖位置缠着布条,往下的整个小腿纤细无比,贴近见骨,不由发问:“不知伯父这腿是怎么伤成这般了?我听章神医说有救治不力的缘故?”
温思恩苦笑道:“说来,都是前朝做的孽。”
大魏最后一个皇帝季寿登基的前十年,虽不至于称赞多么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但好歹是无功无过,没折腾人。偏生从龙兴十一年开始,因皇后兰妙仪膝下唯一的孩子昭华公主降世,帝寿跟鬼迷心窍一般,打着为公主祈福的名号,开始大兴土木、征调徭役。
“我就是在那时被征调到将作监做杂役,为帝寿修建亭台楼阁,结果有一回在修建时摔下伤了腿。上司剥削贪了我抚慰的钱款,还将我赶出将作监。”温思恩面露不忿和伤感。
“当时无钱医病,匆匆离开燕京回江南,以至于腿上落下残疾,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沈曦云闻言,为前朝大魏的做派蹙眉。
“伯父在安心在济善堂医病便是,温公子,我会再想办法。”
温思恩憨厚地点点头,和善一笑,“好,多谢沈小姐。”
只是沈曦云还未想明白对温易之解救的思路,吴玥的拜帖匆匆来了。
她说她上次在正宝楼看楼里的首饰都不甚满意,特意亲手做了一些首饰,会带到正宝楼给沈曦云挑选。
盛情难却,沈曦云只得去了。
“我昨日新得了成色不错的红宝石,想起你我初遇时那根簪子,就连夜做出几支,待会儿你瞧瞧喜不喜欢。”吴玥捧着个镶银丝的妆奁,领着她到正宝楼一间包间。
款款放下妆奁,吴玥突然想起什么,对这次跟着来伺候的春和道:“我漏了支今晨最后赶着做出的玉簪在马车上,不知可方便帮我取下?”
春和看了眼小姐,见小姐点头,福身推门下楼。
“啪嗒。”
妆奁打开,露出里面放着的七八支簪子,做工精美、造型别致,妆奁还特意撒上桂香,能看出制作者花费的心思。
沈曦云专心观赏,口中不忘称赞吴玥用心,“这簪子比正宝楼售卖的更别致,我可不能白占你便宜,得花银子买。”
她的注意力全在簪子上,毫无防备,自然没有察觉在她开始看簪子后,独有她们二人的室内,坐在侧面的吴玥抬起眼,眼中没有一丝柔和笑意,尽是冰冷。
官衙值房内,谢成烨从案牍中抬首,按了按眉心,瞧见桌上瓷瓶的桃花枝,嘴角不经上扬。
伸手拿出桃花枝,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不知手劲太大还是枝干放久了脆弱,他抬手一个旋转,桃花枝手指触碰的位置断开。
枝干上端并着花蕊掉落在桌面上。
谢成烨望着那花,心头猛地一滞。
第50章 第50章 第八根刺 谢成烨这样的人,……
一室昏暗, 唯有一盏细弱的烛火摇曳。
沈曦云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似一层薄纱笼罩的模糊,脑袋沉甸甸的, 跟灌了铅一般, 她动作迟缓地摸向周身接触到的物件。
身下是一张软塌,指尖能感受到榻上铺着的锦缎纹路,手臂动作间,右臂触碰到榻边沿,泛起点疼。
她手上有伤, 但似乎被包扎过了。
眼前的薄纱一点点散开, 她的神智回笼,有了心力思考现在的处境。
沈曦云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 在正宝楼的包间同吴玥在看簪子,但没看一会儿, 便头脑发昏晕了过去, 晕倒前, 她记得从吴玥坐着的方向发出了响动。
再醒来, 她就躺在这儿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无疑有人盯上了她要做些什么。
沈曦云想起前世今生相遇颇有蹊跷的吴玥, 会是她做的么?
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沈曦云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打量周遭环境。
屋内很黑, 只有远处案几上摆着一盏青瓷莲花灯,微弱的烛光透过灯罩照亮一小块区域, 能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副山水画,案几上有几卷书籍。
此处装潢精致,不是个破败囚室。
为了探清屋内的全貌, 她轻手轻脚下地,准备走到案几边拿那盏灯,不成想刚走几步,感觉到脚边有东西挡住去路。
沈曦云屏住呼吸弯腰,蹲下身体颤抖着手,摸过去。
这是个人!
她能感受到衣物和肌肤的触感,正要沿着轮廓摸到颈部确认这人的情况,下一秒,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
一个低沉的气声唤她,“窈窈。”
沈曦云立刻分辨出这人是刚刚她还在怀疑的吴玥,而且随着吴玥的动作,她闻见了血腥味,来源赫然是地上的姑娘。
这下她顾不上什么动作轻微小心,连忙跨步到案几边捧起灯走回来照着。
不好的预感应验,吴玥受伤了,而且看模样伤得不轻。
吴玥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淤青和擦伤,伤口见血,发丝凌乱、蹙眉忍疼,眼睛半睁着,望着沈曦云。
见沈曦云要扶她起来检查伤口,吴玥轻轻摆手,“别,窈窈,你听我说。”
“我昏迷在正宝楼后比你先醒,撞见了绑我们的人,”她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脯的起伏颤抖,“他们应该是冲你来的,我瞧见他们取了你的血,嘴里念叨着什么太阴、圣女。”
吴玥指了指沈曦云右臂缠绕的一圈绷带,苦笑一声,“至于我的伤,我想阻止他们结果被他们好一阵毒打。”
沈曦云的手腕被她再次握住,吴玥嘱托道:“幸好你现在醒了,我方才偷看发现他们是从那幅画后面的机关进来,而不是从那道外门,你赶紧趁现在,快跑!”
吴玥的眼睛里闪着火焰,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捏得沈曦云腕骨疼,但她并不在意,而是说:“好,好,我扶你起来,我们一起走。”
见吴玥这般模样,她压下怀疑的心思,更没时间想这群人要取她的血做什么,逃命要紧。
谁知吴玥制止了她的动作,摇摇头,“窈窈,我现在这样跟你一起逃只会推累你。你快走!出去再说,出去找到人再来救我。”
吴玥推着沈曦云肩旁,催促她离开,“你快跑!不用管我。”
“不成,”沈曦云不答应,“既然你说这群人冲我来,那我一旦跑了,你怎么办?”
闹不好幕后之人恼羞成怒结束了吴玥的性命。
她沈曦云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丢下我的朋友,一个帮助过我的人,一个受了重伤的人,那我成了什么?”
说着,沈曦云起身,在屋内翻找能用于包扎的布帛,准备先帮吴玥的伤口做简单处理。
背对着吴玥,开始持灯搜寻。
身后,吴玥语气感动,“窈窈,谢谢你。”但眼底闪过和语气不符的狠意。
她边说话,边颤颤巍巍从地上坐起,靠在后面的木柜上,许是受伤太重没力气控制,猛一下倚靠,把木柜撞得倾倒,发出巨大声响。
沈曦云立刻停下动作,屏息聆听屋外,木柜撞击声回响在屋内,没一会儿,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被这声响引来了。
吴玥自知犯错,连忙说:“不行,窈窈,他们来了,你赶紧逃。”
拖着步伐走到山水面边,把画掀开,果然有道暗门。
“你走,我在后面给你打掩护拖他们一阵儿。”吴玥说道,“你放心,我最初醒来后见他们不像是亡命之徒,我一定会尽力撑到你找人来救我。”
脚步声逼近,外门的门闩发出响动。
“窈窈,没时间,你快走!”
吴玥最后催促,并且不给她选择的机会,主动走向外门的门闩抵着门,意图坚决。
门外人砸门砸得震天响。
催得沈曦云气血上涌,失去判断能力,只得先按吴玥说的做,从暗门处逃离,“我一定尽快找人回来救你。”
逃出去,逃出去才有希望。
她从暗门进去一条狭窄的甬道,拼命奔跑到尽头的木门处,推开门,是一个铺满蛛网灰尘的柴房。
从柴房窗扉处破开一个小口,沈曦云观察外头的情况,弯月高悬,已经入夜,她赫然发现,此处不是个陌生地界,竟然是隐山寺的后殿附近。
她能清晰从小口看见隐山寺庄严的檐角石柱。
知道了地处何方,她心中稍安,至少她熟悉这里建筑的位置。
只是,沈曦云转念想到,隐山寺内有可以求救的人么?还是此处已经全被不怀好意之人占领,等着她自投罗网。
这个猜测有让她心头的巨石高悬起来。
暗室里安危未知的吴玥不容许她再磨叽,沈曦云推开柴房的门,小心沿着墙壁行走。
她没法放心隐山寺内的人,不若速速从山上下去,到临近的农庄处找人。
好不容易接近隐山寺门口,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打破夜晚的宁静,“快找人!她跑了!”
火炬被点亮,脚步嘈杂,在庙内多处闪现出身影。
沈曦云立刻加快速度,从山下跑去,她不敢走宽阔的大路,目标明显容易被发现,她选择从隐山禅径跑下去,路窄,而且可以向两边的树林中躲。
夜风割过脸颊,吹起她的衣衫,急促呼吸,冷风直灌。
火炬始终追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人在她身后喊:“沈小姐,请别跑了,我们不打算伤害你。”
沈曦云怎会听信这种话,自顾自向山下跑。
说话的人见她动作不停,继续解释:“我们抓你是为了验证我教圣女的身份,才冒险行此事。你或许听过我们的名号,我们乃太阴教。”
“太阴教的圣女乃前朝遗孤,皇室血脉,我们取血也是为此,我教能用血验明身份。”
“沈姑娘,方才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便是我教苦寻多年的圣女,所以我等绝不会伤害你,而是邀你共谋大事。”
沈曦云听见这话,心中炸起一道惊雷。
抓她取血是为了验明身份?太阴教圣女?
她并不相信这说辞,她生于江州长于江州整整一十六载,此前从未和太阴教打过交道,更遑论所谓前朝皇室。
她爹名沈继,是江州城富商,娘名曹柔,是江州城济善堂的大夫,祖辈往上数,没一个跟皇室扯得上亲戚。
怎么听怎么像他们欺骗的话语。
恰此刻,山脚传来兵马行进的声音,举着火炬最前面的两名追捕者交换一个眼神,加快步伐往前追。
抬高声音喊道:“沈姑娘,你就是我教圣女,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
“咻——”
箭矢从山下射向火炬。
厢军的铁甲在小径尽头显现,是官府!
沈曦云眼眸亮起,向山脚狂奔。
主子的命令已经完成,追捕者没了继续向下的打算,高喊一声“撤!”,在官府厢军逼近前,迅速撤退,往后山遁去。
沈曦云看见了同时在向她奔来的身影。
这人仓皇着步子,向来平整的锦袍尽是褶皱,仪容憔悴。
“窈窈?”
沈曦云应答的话语到了舌尖,这人已经赶到身前,腰身收紧,她落入谢成烨的怀抱。
夜风中鸟雀惊叫,远处耳边兵甲碰撞声、铁器铿锵声、官兵追赶的怒呵声混杂在夜色中。
近处谢成烨的怀抱像是幻觉,并不真切。
前世今生,恢复记忆的谢成烨从未这样抱过她。
甚至哪怕是上辈子恢复记忆前的夫君林烨也没有抱得这样紧过。
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脏的剧烈跳动,那节奏像是要穿透胸膛。
他的呼吸急促而炽热,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谢成烨额头埋在她脖颈处,一片濡湿。
那是什么?
汗么?还是,泪?
沈曦云为自己的猜想感到诧异和无措。
谢成烨这样的人,也会流眼泪么?而且,还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她,一个阴差阳错和他有一段婚事但早已和离的女子。
沈曦云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让官兵赶紧去隐山寺暗室找吴玥,但并未成功,他抱得太紧了。
“林公子,我无事,但还有人要救,我得知会官兵。”
谢成烨在她话语下终于回过神般,一点点松开手,侧身坐在阶梯上,偏头,让她瞧不清他的正脸。
她匆匆站起告诉完官兵暗室的位置和吴玥的状况,转身,看见谢成烨还坐在原处,没动。
她轻声道:“多谢林公子。”
沈曦云看得出,方才他是官兵中带头的,能找到此处,谢成烨定帮了大忙。
谢成烨的脸庞被树影遮蔽,模糊不清,他听见她还在唤他“林公子”,听见她疏离的语气,想到方才抱住她时她僵硬的身体。
梦里的沈曦云不仅希望他抱她,还会欢喜回应。
他才想着来日方长,但转瞬,她就能不见踪影。
谢成烨抬眼看她,“窈窈,别叫我林公子。”
“你知道的,我不叫林烨。”
“我真正的姓名,是谢成烨,来自燕京。”
“还有,谢成烨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