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动念 她可是孟云芍。

    孟云芍看到永安侯气势汹汹, 心道不好。

    永安侯找她能有什么事?是哪里又做错了?可他素来也不怎么管后宅的事情,两人几乎都没打过照面。

    别是……还是曹家的事情吧。

    一瞬间, 她想起了江时洲的提醒,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眼盲心瞎,该是早些把素月送走,怎么看到贺家和曹家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心里就存了侥幸,以为自己也能稳稳当当的逃过。

    瞧着永安侯这样子,怕是等着秋后算账呢。贺家和曹家的事情暗暗闹了这么久, 虽算和解了,却也要拿出个替罪羊来,给曹家个说法。

    另一层, 她心里总隐隐觉得便是有什么事情, 也会有贺知煜护着自己,才过得有些迷糊。

    夫君英姿卓然, 临危不惧, 叫人安心, 总该能在这点子事情上护住她。况且,她也并没有真做错什么。

    可此刻, 孟云芍看着永安侯真实冷酷的表情就在面前,那活在梦里的心猛然醒了几分。

    但她心里仍是有几分期盼, 只要别是为来找素月的麻烦, 若是旁的事情, 罚她她也认了。

    她悄悄给也走过来的素月递了个眼色,叫她退下。

    可永安侯却没看她一眼,一句话便打碎了她的幻想,冷冷道:“谁是素月?”

    一众仆妇见到永安侯来了, 都停了手里的活计,规规矩矩地站在院里,大气都不敢出。

    四周静可落针,看他面色冷峻,谁都不敢言语。

    永安侯手背在身后,仍是面对着虚空:“我再问一遍,谁是素月?”

    孟云芍开口道:“侯爷……今日素月……”她想咬牙撒个谎说素月不在这里,先想办法搪塞过去,再看如何办。却也知道永安侯目光如炬,实非良策。

    “回侯爷,我是素月。”谁知素月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却平稳如山,无波无澜。

    她没看侯爷,却抬头对着孟云芍,蹙着眉微微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为自己求情。

    “拿下。”永安侯无甚语气道。

    两个仆役低着头上前,拿着绳子便要捆住素月。

    孟云芍心急如焚,两步上前护在了素月前边,争辩道:“侯爷这是要做什么?我的丫头可有做错什么事情?”

    “你也跪下!”永安侯道。

    孟云芍不敢忤逆,跪下了。然而她仍是抬起头问:“侯爷,我的丫头了做错了什么事情?”

    永安侯走了几步,在厅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没有回答孟云芍。

    他扫了一眼孟云芍摆在厅堂里

    的几瓶春条,上面有些含苞的桃花:“世子一个好好的扶摇阁,弄得乌烟瘴气。‘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当年我给他住的地方取名做‘扶摇阁’,是想让他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却不想未纳良妇,整成这乌糟模样。”

    他又对着虚空道:“去喊世子来。把各院的主子嫡母都喊来,今日该是有些规矩了。”明明这话不是对谁说的,但仆役们却有序动作了起来,纷纷朝各院去了。

    贺知煜这日却出去办了些事,无人知他去了哪里,一时也没找到。

    贺知煜回来时路过了新开的干果铺,说是西域来的货,是极甜的。

    他瞧着尝鲜的人不少,还排了会儿想带给孟云芍尝尝。

    他本只买了一小袋,可走出几步,却又想起母亲知道了定又要说嘴,于是又返回去买了几大袋子,想着众人都有,他的小美妻合该能分上一袋。

    他提着几大袋子的果干迈进贺家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竹安惊慌失措焦急如热锅上蚂蚁的脸。

    贺知煜还没见过竹安如此慌乱,听他语无伦次:“绑了”“不好了”“少夫人跪着”。

    贺知煜云里雾里,听到的话也是魔幻,让他喘口气再说。

    竹安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贺知煜,确是有些气喘吁吁。

    他定了定,终于说出了囫囵话:“不好了!侯爷去了扶摇阁,要罚少夫人!素月也被绑了!世子快去!”

    贺知煜心跳突然增快。

    他未及自己大脑反应,已然扔了手上的果干,朝扶摇阁冲了过去。

    贺知煜冲进厅堂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永安侯端坐在中间,周围站了些家人,见到他进来,每双眼睛都惶惶然齐齐看着他。

    但每个人都像被缝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安静得恐怖。

    而他的小美妻,和素月一起,跪在地上。在见到他进来的瞬间,倔强的小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亮。

    贺知煜开了口,语气忧虑:“父亲,所为何事啊?”

    贺逍冷冷道:“你竟问我是何事?”

    贺知煜问:“还是为着曹家的事情吗?”

    永安侯如鹰的眼睛看着贺知煜:“上次我便提醒你,管好你的妻妾。你是如何做的?纵着她胡闹去什么温泉过年也就罢了,还要让你大姐一家一起去,又纵了手下的贱婢去勾引曹家!安的什么心,祸害了你的姻缘还不够,还要去祸害你大姐家吗?”

    孟云芍哑口无言。

    听了永安侯的话,她都不知该如何辩解了。也是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的。

    贺知煜语气切切:“父亲,我已解释几次了,此事与孟氏无关。是曹霖无礼在先,且我妻只是在场而已,她什么都没有做。”

    孟云芍听到此话才知道,原来侯爷早就同贺知煜说过,想必也是贺知煜背后回护过她几次,永安侯才一直忍着没有发作。

    必是这两日背后曹家又起波澜,永安侯终是没有忍住,还是要找个替罪羊出来。

    贺逍却丝毫不认:“什么都没有做?身为主母,引得此事,合该负责!若不是她的女使行状无端,做出此等勾引高门嫡子的事情,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国公爷就这么一个嫡子,你知道为父为了平息他的怒气,说了多少好话!”

    贺知煜争辩道:“这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么?大姐和姐夫,不是已经……已经重修旧好了么?”

    孟云芍此刻处境危急,然而听到“重修旧好”几个字,仍是觉得讽刺。

    贺逍冷笑一声:“哼,既是‘重修旧好’,贺氏就该拿出个态度来。岳家表妹虽也伤了曹家在先,但自己也受了伤,岳氏也已罚了她禁闭思过。我们贺家,自然更该给曹家个说法。今日,便对孟氏鞭责五十,以儆效尤!”

    孟云芍听到鞭责五十,心里甚至松了口气。

    上次不过柳姨娘一句话,便要罚她二十鞭,这次五十鞭,若是永安侯能就此放过素月,她也认了。

    只是二十鞭和五十鞭,只怕对人的伤害也不只是翻倍那么简单了。但她宁可自己躺上几个月,只要能换得素月平安。只盼永安侯罚了她,就别再怪罪她的丫头。

    贺知煜急了:“父亲,这事情与孟氏无关!”

    贺逍目光如冰刀,缓缓道:“知煜,你该知道,你姐姐还是要在曹家待上一生的。”

    贺知煜停顿了半晌,没有说话,忽然道:“父亲既然定要找个人负责,那便罚我吧。是我管束妻子不力,管束扶摇阁的下人不力,是我的错。孟氏不过一弱女,您罚她又怎能让曹氏解气几分?您罚了我,合该更是能给曹家交待的。”

    贺逍眼神阴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知煜,我没听错吧?”

    贺知煜在厅堂中跪下,挡在孟云芍身前:“请父亲成全。”

    贺逍冷笑了一声:“你竟为了……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你真是把贺家的脸都丢尽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儿子?你可是永安侯府的嫡子!将来贺家军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将来会袭爵!”

    贺知煜没有为自己解释,漠然说道:“儿子对不住贺家,父亲罚我便是。”

    贺逍看着厅中众人,也不想同贺知煜继续争辩吵闹,道:“贺知煜,你从小都听为父的话,从未有过忤逆言行,今日还真是让我刮目了。”

    他话锋一转:“可既是你要代罚,怎能按照女子的惩罚来?家法却是不够了,拿我的折虎鞭来!”

    孟云芍听闻,心下一寒,仿佛血液从四肢中抽离,周身只剩冰冷。

    贺逍擅长使鞭,那折虎鞭是他定制的战场御敌之物,孟云芍听闻每击都有雷霆之势,狠辣无比,一鞭便可制敌,和普通软鞭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用上贺知煜身上,还要打上五十鞭,那身上还能有个好地儿吗?便是贺知煜久经沙场,可人身都是肉长的,怎么能受得过?

    贺知煜不是他的嫡子吗?怎么能如此?

    孟云芍慌了神,企图同他讲些道理:“侯爷断不可如此罚世子!若是折虎鞭的五十鞭下去,怎么还能有命?”

    永安侯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眼神轻蔑,仿佛看着一只蝼蚁,没有说话。就像孟云芍不配同他对话一般。

    侯夫人也被吓到了,赶忙劝解:“侯爷,万不可啊!”

    贺知齐为人老实,念着兄弟情,也结结巴巴道:“父亲……父亲……原谅三弟这一回吧!”

    永安侯却无动于衷,平淡沉稳的语调中透着威胁:“拿来。谁再劝,就和他一同受罚。”

    众人看劝解不得,都没了言语。只有孟云芍仍然挣扎求情道:“侯爷……”

    贺知煜却厉声对她道:“你住嘴!”

    她还从没见过贺知煜对自己如此严厉,一时也没再出声。

    永安侯拿了折虎鞭,扬起手臂,用了十足的力,对着贺知煜的后背劈了下去。

    折虎鞭快如闪电,毒如灵蛇,一鞭下去便是布帛迸裂,皮开肉绽。

    贺知煜闷哼一声,显是痛极,却没有喊出声。

    永安侯无甚表情,扬起手,又是足力一鞭。

    厅堂中静默如斯,渐渐的,只剩下了鞭子抽打的声音。

    孟云芍心如刀绞,仿佛每一鞭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她天真一片,生了些小女儿的情愫,想着贺知煜定然能护着她,可竟是此般回护的方法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只是片刻,也像已过去了数年。

    孟云芍看着贺知煜的脸已经变得煞白,一缕血丝从嘴角流出,背脊仍是挺直,却有些摇晃,几乎已经维持不住跪着的姿态。

    孟云芍不知自己何时跪在了永安侯的脚下,抓住了永安侯的衣裳下摆,流着泪哀求道:“侯爷……侯爷你还是罚我,罚我,不能再打夫君了,不能再打了……”

    侯夫人也跪在了地上,哭着求道:“侯爷,侯爷,再打煜儿要没命了啊。”

    竹安也跪在地

    上,哭道:“侯爷,侯爷真不能再打了。我听世子说那大盛国的皇子和公主快到了,皇上还要派他护卫,侯爷,不能再打了啊!”

    永安侯听了竹安的话,垂下眼睛看着贺知煜,心知确实已差不多了,他也不能真伤重了自己的嫡子。

    他扔了鞭子,道:“今日便到此。那个叫素月的,拖出去打死,和这条鞭子一起送到国公府赔罪。”

    孟云芍没想到竟然还有后劫,睁大了眼睛,忘了哭泣,开始语无伦次:“侯爷,侯爷,素月没做什么,都是曹公子主动找她的,素月没做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侯爷!”

    贺知煜已然很是虚弱,背后血肉模糊,嘴唇却毫无血色。苍白的脸颊滑过几滴汗,却是冰凉。

    他听到永安侯要打死素月,又求情道:“知煜,还请父亲留她一条性命。”声音已然是气虚至极。

    永安侯嗤笑一声,似是听见了笑话:“呵,你连个丫头都要护着?你今日是吃错药了吗?”

    贺知煜继续道:“父亲,我们永安侯府贤名在外,打死下人终是不好。您罚她,去做下等的女使,或者,或者发卖了,去做苦役……”

    孟云芍流泪道:“真的……真的不关素月的事。”

    贺知煜看她一眼,眼里有百种情绪,无法说清,出口的话却仍是严厉,却已然中气不足:“你退下!怎可如此不懂事!”

    永安侯兀自笑了起来:“真是有意思了。我今日,还非要打死她。你这个不中用的,看来我今日还是罚的不够!”说着,便扬起鞭子,又要打贺知煜。

    孟云芍看他又要打,紧紧抓着永安侯的衣摆,抬头流泪道:“侯爷!侯爷!”

    就在此时,忽然有小厮来报:“侯爷,江时洲江大人来拜访您,在前厅候着,说有个东西先交给您。”

    说着,恭敬奉上了一个信封。

    永安侯拿出里面的东西,面色一变。竟是素月的身契从贺府变更卖给江府的文书。

    那手续是齐的,日期也是签的前些日子,显是早就准备好的。

    这样一来,素月便成了江府的人,贺家再要将她处置,实在于理不合。

    原是之前江时洲提醒孟云芍的时候,就一并做了此事。孟云芍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为着素月的安全,仍是同他办了。

    江时洲见她心存侥幸,怕她一旦遇险不及通报,还找了香陌告知他消息。幸而香陌听孟云芍说江公子是个好人,刚才慌忙跑出去找了他。

    永安侯眼中冒火,脸上神情扭曲,沉默了良久。

    小厮道:“江大人说……还请侯爷卖江家个面子,日后必有重谢。等不到人,他是不会走的。若是……若是侯府一柱香交不出,他就要去……去报官……”

    永安侯冷笑道:“好啊,好啊。他还说什么没有?”

    小厮道:“江大人还说,太后娘娘命他一月后举办春日宴,京城名流都会参加。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在他的邀请名单之中,太后与皇上都已看过允准,必是要……要得是……得是全须全尾地去的。若是侯爷赏脸,也可同去。”

    永安侯缓了片刻,思忖良久,恢复了冷静神色。曹家虽势大,江家却也不容小觑,江时洲显然是要将事情撑到底,他又何不卖他这个内阁新贵一个面子。

    两相权衡,今日罚世子至此,已足够同曹家交差。

    虽不确定江时洲有何意图,但不过为了个丫头,他犯不上开罪他。不说别的,就是江时洲在朝堂上的那张嘴,就能给他增无数麻烦。

    永安侯想着,面色恢复了平静:“既然已卖给了江大人,就让她滚吧。”

    他说完又垂下头,看着贺知煜,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知煜,江时洲竟对这些小事如此上心,我倒是好奇了,他到底是帮你还是帮她?再想想之前你们不和的传闻,可真是让我觉得有趣的很呐。”说到最后,已变成了咬牙切齿。

    永安侯说完,又对众人道:“以后,掌家的事情就交给公孙氏吧。”

    公孙燕看过了今天这一场闹剧,已吓得瑟瑟,听侯爷突然喊她,吓了一跳:“啊?啊,儿媳遵命。”

    她虽一直想要掌家,却不想如此得到机会。且这如今看起来,掌家怕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之前她看不起孟云芍出身低,但上次的事情,也着实让她看出了孟云芍掌家的本事。

    如此如履薄冰、八面玲珑竟都能落得此境地。

    众人散去,素月亦被小厮带走了。

    素月回头深深看了孟云芍一眼,那一眼,幽深难舍,是倦鸟离巢,是春深花落。

    走到门口,她又忽然转身,冲破小厮的阻拦,一句话都没说,对着孟云芍磕了三个头。再抬头,却已经泪流满面。

    孟云芍止住的眼泪又瞬间漫了上来。

    从孟家到贺家,多少艰难的日子,都是素月陪她一起度过。她没有多少少女心事,但凡有的,都说给了素月听。她们是主仆,是密友,更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一个本以为太平喜乐的日子,她们数着钱,聊着笑,说着心上人,憧憬着未来,怎么就成了别离?

    为什么?虽则她无恙,已是万幸。可又到底是为什么?

    素月走了。

    厅堂里只剩下了她和贺知煜。

    贺知煜伤得重,孟云芍扶着他进了主屋坐下。孟云芍忍着眼泪,低垂着头,道:“世子,我去……我去找些药来。”

    她转身的瞬间,贺知煜却拉住了她,轻声说:“过来。”

    孟云芍听他话留下了,仍是低着头,眼泪却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贺知煜拉着她的手上。

    过了良久,孟云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膝上哭了起来,凄凄楚楚。

    贺知煜看她哭了良久,才轻声安慰,也只是重复着简单的言语:“别哭,别哭。”

    孟云芍抬头,看贺知煜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亦极是心疼,无知无觉地伸出手为他擦拭嘴角的血痕,自言自语道:“夫君……”

    听到这两个字,贺知煜忽然握住了在他唇边的纤手。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尽是彼此。

    他倾身吻了上来。

    孟云芍和贺知煜接过许多次吻,但都是于床笫之上两相欢好之时。这还是第一次,两人如寻常情侣般情难自禁地接吻。

    无关云雨,却极致缠绵,销魂蚀骨。

    他的吻柔软而绵深,明明无滋味却又是万般滋味。像悄然生长的藤蔓,不知不觉就覆满了花墙。

    孟云芍亦浑身战栗,深情回应着他。

    她想,她必不是在除夕那夜,才悄然爱上了这个人。可能比自己知道的,还要早上许多。

    也许是因为,他虽是冰冷无言,但眼眸早已泄露了温柔,他虽不肯承认,她又何尝不是?

    也许又是因为,她日日相看,那面孔实在是清俊如玉,乱人心神。过往温柔,又如何不是真情实意?

    可,那又如何?

    护不住她的男人,就是无能。

    纵使他在外头如何惊才绝艳,天纵英才;在家里对她如何隐忍深情,曲折回护,但护不住,就是护不住。

    她要的不是两边讨好,以身周旋,她要的是为了心中认定的正确,彻彻底底的撕裂、抗争、独立。

    贺清娩闺中女子,手无筹码,尚能同曹家提出和离,同父亲争取许久,虽未成功,但也已尽力。

    你贺知煜,军功累累,位至高官,怎能怕永安侯至此?你便是有万种理由,君臣父子、侯门规矩、数年习惯,又与我何干?

    她可是孟云芍。

    清醒、独立、要如四海翔鱼、云中飞燕一般自由的孟云芍。

    爱上又如何?

    便是剜心噬骨,便是血肉横流,她也要踏着自

    己的血,离开。

    第32章 离心 你纳,你尽管纳!

    贺知煜比孟云芍预想的更快好了起来。

    永安侯打得巧妙, 那伤口看着吓人,却只伤皮肉, 未动筋骨。他下手分寸,毕竟是亲子,教训不懂事是应当的,却也不能真伤了底子。

    贺知煜公务紧急,也没有休整太久。

    孟云芍卸下了掌家的担子,府里的下人说不好风向,不敢离她太近, 却也不敢离她太远,仍是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三少夫人”,只是瞧着不少都疏远了许多。

    但也仍是有些热心肠或者受过她指点恩惠的, 待她一如往昔。

    她心中戚戚然, 原来自己掌家两年,也并非全是雁过无痕, 有些东西, 自在人心。

    至于孟云芍本人, 瞧着是一副春明景和的样子,毫无雪催霜折, 仿佛更添了几分卸下担子的松快之感。

    明明按道理无事可做,她却比之前更忙碌了。每日早出晚归, 不知去向。

    门房上的小厮心里暗暗嘀咕过几句不合规矩, 但好在最近也无人留意对她过问。

    公孙燕掌了家, 才知道收拾这么大一摊子事原是如此不易,跟她想象中坐于高堂,人人尊崇的感觉千差万别。

    坐到了这个位置,她才幡然醒悟, 原来自己不过是夹在侯爷侯夫人和侯府仆妇中间,万事要担起责任,却又没什么实际权力。

    但既是侯爷吩咐,她也不敢怠慢,侯夫人又总嫌她不够通透,往往说上几句便烦了,干脆自己下手做了。公孙燕颇觉的难堪。

    公孙燕咬牙撑了半月,终是忍不住去请教孟云芍。

    她做了百般的心理准备,以为她会羞辱,再不济也是嘲讽,可孟云芍只是和颜悦色,用心同她讲了许多关窍。

    公孙燕找了她几次,没忍住问了句:“你为何如此帮我?你不该看我笑话吗?”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这里是你的天地,终究还是要靠你的。”

    公孙燕听这似是而非的言语,隐隐察觉到什么,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似有些惋惜。

    她却又忽然转了话头,说是听说自己母家有个姐姐过得实在不顺,被丈夫打了,在闹着和离,才知道原来和离也有诸多意料之外的条陈需要注意。

    又说侍奉了几年也合该让女子带走些体己,任人欺负几年白白就走了的都是傻子。

    她最后又认真说是有专门做这方面营生的先生,如果孟云芍周围也有想要和离的手帕交或者亲戚,她倒是可以引荐。

    孟云芍笑着应好。

    这天,贺知煜从外边回来去了扶摇阁,正看见孟云芍在算账,脸上的笑容都要溢出来,连贺知煜进来了也没察觉。

    贺知煜走近:“这么高兴,又在数钱了。”

    孟云芍见他进来,站起身来,关切道:“世子是刚回来么?怎么这样晚?合该多休息些。”

    贺知煜道:“无妨。也是最近大盛来出使,皇上派了我负责护卫调动之责,实在是推脱不得。”

    孟云芍停顿了一下,问:“可是我们邻邦崇尚歌舞礼乐的大盛?”

    贺知煜:“是。大盛国力强盛,与我邦素来交好。我之前也去过,那里真真是人人懂音会舞,是个繁华昌茂的所在。”

    他有些想说若是有机会可以带你去看看,可想想又觉得只是句空话,女子常安分待于家中,何时才能有正当的理由远行至邻国?

    贺知煜转了话头:“不过近些年,大盛国主玩物丧志,倒是国力有衰退之相。只是大盛基业尚在,实是不可小觑,皇上对这次出使极是重视。护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是要扬我国威,勿让他们生了虎狼之心。”

    孟云芍好像很有兴趣,又继续问:“来出使的是谁呀?上次听竹安说,有皇子,也有公主?”

    贺知煜笑了:“怎么今日如此关心。是大盛的大皇子和宁乐公主。那公主随身都带着琴,还真不愧是大盛来的。”

    孟云芍不再问了,有些娇嗔道:“不过关心世子罢了,世子不想说,那云芍便不问了。”

    贺知煜极少见到她这副样子,还直白说关心,心里有些受用,没有说话。

    他拉住孟云芍的手,在掌心里揉搓,轻声问:“怎么最近总是往外跑,都见不到你面。”

    孟云芍浅笑温柔:“忙些商铺上的事情。最近学了很多,全都用上了。虽时日还短,尚未赚到我预想的,但云芍很是有信心。”

    贺知煜听闻,却面露愁容,道:“夫人,最近……最近还是稍稍收敛些,少管些商铺的事情吧,免得父亲知道了又不悦。你先缓缓,先缓缓……”

    孟云芍却也没有不悦,只是笑着仿若开玩笑地说:“我用我自己的钱,他也不高兴?不高兴便不高兴,不让我管我也不高兴,那我同谁去说?”

    贺知煜有些无奈:“夫人!”

    孟云芍面上又极是温柔:“好。反正已都进入正轨了,少管便少管,我听世子的,不给世子惹麻烦。只是……”

    她话锋一转,仍像是开玩笑般,却又看着贺知煜,眼神明亮:“世子为何一定要听侯爷的?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同侯爷说,‘我夫人便是喜欢经商,父亲管好自己便是。’然后对他甩一个你那惯常的冷脸,头也不回地走!”

    孟云芍说着还模仿着贺知煜的声音和语气,装作面色冷淡的样子,模仿完又兀自笑了起来。

    贺知煜听呆了,半晌才说:“夫人……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如此忤逆父亲?”

    谁知,孟云芍却仍是一脸笑意,说了更石破天惊的话:“为何忤逆不得?我瞧着,世子年轻英武,没准是比侯爷厉害的。那日世子何必挨打,不如直接夺了他的鞭子,同他讲讲道理。或者若是他实在不讲道理……”

    她噗嗤一笑,仿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拿鞭子打你,你就拿起箭假装要射他。鞭子所及之处有限,箭却远近可射,该是世子沾光些,侯爷怕了也不一定。”

    贺知煜满脸错愕,那神情仿佛从未认识过孟云芍。

    他停了片刻,脸上爬上了冷郁神色,正色道:“如此不孝之言,便是开玩笑,夫人也该有些分寸。”

    孟云芍眼睛好像明湖倒映秋月,盛了笑意盈盈看着贺知煜道:“好。随口开玩笑罢了,反正这里只我们两个人,世子别当真。”

    孟云芍说完,面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感觉自己心里只剩了一缕的微焰也被北风吹动,呼的一下熄灭了。

    贺知煜察觉自己言语严厉,缓了缓神色,又把话题转回了经商上:“那……那江大人的课,也暂且先不去了吧。父……”

    他想说父亲察觉你们关系不一般,这话却叫人难堪,实在说不出口,转圜道:“府里也有懂这些的人,既然不往外跑经商之事,那课便也一起先停了吧。”

    孟云芍已无甚所谓,平和问道:“世子是不想让我上课?还是不想让我见人?”

    贺知煜踌躇了片刻,给了句明话:“我都不想。”

    孟云芍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世子小气。不过听些课罢了,也没做什么逾矩之事。”

    贺知煜有些急了:“这事情……如何大方?我……我上次见你同他在街上吃吃逛逛!虽还有别人,可也于礼不合!”

    孟云芍听到了这话,睁大了眼睛:“世子……世子你……你一直跟着我?”

    贺知煜的脸仍是白,耳朵和脖颈却腾起了一片红,感觉自己丢脸到了极致,只能找出几句狠话撑撑场面:“你也替我想想!若是我要纳妾,你该是何感觉!”

    孟云芍撇撇嘴,言语越发放肆:“这能一样吗?好像云芍可以嫁三个五个似的。你纳,你尽管纳!漂亮的,高门的,与你身份相称的,全娶回来。反正我也管不了了。”

    贺知煜气得说不出话。

    孟云

    芍看他气急,想到不久之后便要离开,何不温柔乖顺一些,就当是成全夫妻情分一场,全都胡乱答允就是了,柔声道:“好啦,开玩笑罢了。世子别气,以后不见了。我在侯府一日,就一日不再见了,煜郎可满意了?”

    贺知煜听她竟喊自己“煜郎”,是自己想都想不到的称呼,一点气愤转瞬无踪。

    他觉得今天的孟云芍似乎有些不一样,多了放肆,也添了柔情。

    该是她待自己越发与旁人不同,才不小心吐露了更多的性情。

    他觉得很好,这便是人们说的“情深”吧?

    ……

    转眼,便到了春日宴。

    每年到了春花最盛之时,太后都要大办春日宴。曲水流觞,遍赏春花,笙歌缭绕,诗情风雅。太后、皇上、皇后以及一众高官都要参加,因是个和乐的场合,京中名门的主要子女亦会参加,也都以被邀为幸。

    今年的春日宴格外隆重,只因大盛皇子照王和宁乐公主恰巧在京,也一同参加。

    有一说法是宁乐公主是为择婿而来。大盛国力强盛,宁乐又是大盛国君唯二从出生就予了称号的公主,而另一个宁音公主已不慎早夭,若是能娶得宁乐而归,其中的份量不言而喻。

    宁乐公主和哥哥照王坐于席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两人长相秀丽,衣饰明艳,与汴京的沉稳风格截然不同。

    刚刚坐下,宁乐公主便对哥哥照王低声道:“哥哥,这些日子我细心看了,这里虽尚还不如大盛繁华,却有蒸蒸日上之势。我暗暗盘查了一下,在民税之策上,许多国策设的巧妙,既能让国库不虚,又能无碍人民乐业。实是有诸多我们大盛可以借鉴的地方,回去我们该细细盘盘。不过,这里的礼仪规程颇多,也让我觉得束缚。便是今日这春日宴,光是开场的仪式已许久了,真真是让人疲惫。”

    她想了想又道:“还不如昨日在演武场看的有意思。”

    照王笑道:“妹妹难道不喜欢看花,怎么还喜欢起演武了?可真是奇了。”

    宁乐认真道:“倒不是喜欢看些演武,我自是知道他们不过是为扬国威震震我们罢了。只是惯常不过是些兵士排阵演习之类,昨日却偶然瞧见他们另有一计划‘图南’。让我感到背后设计之人的巧思。”

    照王问:“妹妹觉得巧思在何?”

    宁乐道:“巧在背后的用意。不仅是用丰厚军饷、为国奋战来激励,而是叠加了对于兵士们对于自己能力的追求和突破,看到了背后的‘个人’。无仗可打之时,依然有突破限制的赛事,且捧得地位极高,人人都可挑战,再叠加了虚拟的头衔和实际的奖赏,便是事半功倍的。”

    照王笑了:“确是如此。该是之前护卫我们的那位首领贺将军做的,今日也该是在场的。话说,你不是同父皇说,要寻一英武之人为夫婿,遍看大盛而不得,才要来到邻国来看?近些日子可有目标了?

    宁乐笑了笑,没有说话。

    照王又道:“今日该是好好看看的,汴京的高门子弟今日便都聚集于此了。”

    宁乐公主敷衍地看了一圈,却道:“倒是那边坐着的姐姐瞧着真是个美人。只是她妆扮的颜色有些沉了,和她娇妍的相貌不甚匹配。”

    她说的,正是被邀而来的孟云芍。

    第33章 【文案指路】嫉妒 小美妻踩了那江公子……

    孟云芍规规矩矩坐着, 察觉到有一道目光看着自己,一抬头, 竟是孟云姝。

    孟云姝见她看自己,又把脸转过去了。

    孟云芍有些疑惑,按照孟云姝的家世原是不该参加这种宴会的,不知今日为何也到了。

    她见孟云姝面前放着一把琴,心道估计是因为她弹琴好,请过来献乐的。

    孟云芍收回了眼神,却听旁边一人轻声道:“嫂子瞧谁呢?”

    孟云芍转头, 是岳舒窈。两人也有段日子没见了。

    岳舒窈坐到她身边:“你瞧着倒是气色不错。”

    孟云芍笑了笑:“表妹近日可好?之前的伤可都好了?”

    岳舒窈神色有些黯然:“你上次想救我,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那日慌乱, 今天同你道个谢。”

    孟云芍笑道:“怎么道谢还这般萎靡神色?”

    岳舒窈假做不悦, 带出些女孩的可爱模样,坦荡道:“因为我仍是有些不甘心。想着自己多年所想成空, 我是不好再同你争了, 可也不知自己怎么办。家中父母待我疏远, 对我的事情也不上心。”

    孟云芍:“表妹……是个有心气之人。我曾劝过你,表妹出身高门, 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呢?便是今日这宴会,就有多少才俊都在呢?”

    岳舒窈淡然一笑, 道:“许是因为从小姑母总是提起, 说想让我在她身边, 让我生了些执念吧。”岳舒窈摸了一下手上名贵的春彩镯,是之前侯夫人送她的。

    两人好像是第一次坐得这样近。

    孟云芍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冒出一句话:“表妹……长得和侯夫人有些像。”

    岳舒窈笑道:“是,从你这角度看是有些像, 我今日梳的这发髻突出了脸型才看得出。我小时候同姑母长得更像,如今大了长开了,倒是不显了。以前有一次贺清娴那丫头说我像姑母,姑母又待我好,该是我才是姑母的女儿才对,姑母听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斥她胡言乱语。”

    孟云芍听了她的无心之语,霎时间心中惊骇。

    婆母对让她回娘家的执念,对岳舒窈格外的偏爱,非要让岳舒窈嫁过来的执着,甚至岳舒窈身为嫡女亲生父母对她的冷淡,似是一切之前觉得奇怪之处都有了答案。

    她怔愣之间,岳舒窈面色为难,又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说:“其实我来找你,是因我有一事对不住你……想来想去,还是得当面同你说了。之前在温泉镇,我胡乱对那柳姨娘说,说你……你生育上难,现在想想,也不过是乱猜测,也不知给你添了麻烦没有。”

    孟云芍不解:“你为何会如此猜测?”

    岳舒窈面上红了,没有吱声,半晌又说:“看你自己都不知,定是没有的事情,是我多想了。”

    孟云芍看她样子为难,也没再继续追问。

    她再一抬头,发现宁乐公主正看着自己,刚才她已看见过一次。

    孟云芍这次没有回避,朝公主嫣然一笑。宁乐见了,也回以一笑。

    照王看见妹妹微笑,也看过去,正看见贺知煜坐在了孟云芍的身边,还道她是在同贺知煜打招呼。

    宴会已经开始,先是观赏春日奇花。数百种花房匠人培育出的品种争奇斗艳,芳菲如云,众人啧啧称赞。

    赏花之后,又有舞乐环节。清歌雅唱,舞曲曼妙,引人沉醉。

    宴会正酣,众人沉浸。

    忽然有一女使来寻孟云芍,说有个东西要交给她。孟云芍打开一看,是素月惯常用的一支素簪,配着一张简单的字条:一切安好,主子勿念。

    孟云芍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江时洲朝她眨巴了一下眼,告知她是自己送的。又微抬了下下颚,示意她出去聊几句。

    自从贺知煜不让孟云芍再去上课,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了。

    孟云芍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转过了头。她想起贺知煜之前说的话,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时洲无语,面色有些不爽。

    舞乐节目过后,江时洲上台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逢此盛会,又恰有大盛高朋来到,岂不快哉?大盛乃礼乐之国,幸得宁乐公主不弃,愿与我邦知音同弹一曲,高山流水,共叙佳话。”

    宁乐公主取出身旁的古琴,笑颜如花:“宁乐不才,愿为诸位助兴。不知哪

    位知音与我同奏?”

    江时洲道:“孟氏有女懂乐,可与公主同探琴艺。”

    他说完,本该是孟云姝上场,可孟云姝还未动,忽听得台下不知谁家的公子说了一声:“便是贺小将军的夫人,素有‘京城乐仙’之称的孟氏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了贺知煜这边。

    当年贺知煜祖母寿宴上逼婚的一场闹剧,京中人大多是知道的。只是后来替嫁之事,实不光彩,贺家和孟家都齐齐捂着,了解个中情况的并不多。

    汴京家长里短甚多,传来传去年代久远,最后众人能记得的是几个串起故事的词:“寿宴弹琴”“孟氏”“京城乐仙”“婚后贤良”。听到有人点到贺知煜的夫人是京城乐仙,也无人深究。

    孟云姝有些惊诧,但转眼一想又心中暗爽。

    她自小容貌和机灵比不过孟云芍,在弹琴一事上却是胜她许多。

    虽则孟云芍也会弹些基础调子,但今日为表对外邦敬意,用的不是寻常的琴,而是大盛常用的二十一弦古琴,比寻常七弦琴要难驾驭很多,何不趁此机会矬矬她的气焰?

    至于被人误解之处,就谎称她当时不在场,再寻了机会解释便是。况且,若是此时说明,那当年之事又掀波澜,说到底不过白白让孟家丢脸罢了。

    想到此处,她便决定按兵不动,微笑看着孟云芍,眼睛里染上了几分嘲讽之色。

    江时洲笑如春风,对着孟云芍道:“那便请孟姑娘上前吧。”

    孟云芍疑惑得看着江时洲,江时洲却仍是笑意盈盈直视她,装作浑然未觉。

    孟云芍环顾四周,连太后、皇上等人都在看她,实是骑虎难下。

    贺知煜看向江时洲,不明白他怎么会跳出来为难孟云芍,回护道:“江大人,内子近日手腕有些不适,不若……”

    他倒是见过孟云芍在名门宴上同贵女们弹过一两次琴,但侯府素来不喜这些,一般只请师傅当做技能教授闺中待嫁女,他也说不好孟云芍能不能弹得了。

    他还没说完,皇上却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是邦交友会,贺卿,便让令夫人弹上一曲,交流而已。”

    贺知煜心中明了,皇上这是不愿在大盛面前显出弱态,也不便再说话了。

    孟云芍见推脱不了,大方走上台前,走到备好的古琴边,同公主道:“孟氏不才,愿向公主请教。”她对公主粲然一笑:“听闻大盛有曲《繁花似乐》,适合二人同弹,我与公主弹此曲可好?”

    公主听闻,先是一愣,又点了点头。

    汩汩琴音从二人指尖流出。

    初时如泉,流入春时山涧,看柔枝悄然染上新绿;中段如阳,暖意照彻平原,万千花苞次第开放;后段如歌,掀起漫天飞花,骤雪般轻舞绽放,芳菲遍野,绚烂动人。

    两人配合极好,全然不似从未一起对弹过。

    孟云姝越听越惊心。

    旁人只能听出些好听与否,她却是个最懂琴的。

    一是奇在,孟云芍竟真能驾驭二十一弦琴,显然是从前便有底子的,她的水平恐怕比自己知道的要高上许多。

    二是奇在,孟云芍虽有底子,但显然又是近期疏于练习,弹得节奏稍稍有些不稳,那公主却显然是个中高手。但不知是不是为着两方礼仪,公主用尽技巧回护,尽力让对方亦显得琴技高超,节奏相宜。

    孟云姝不禁回忆起过往。

    常人习琴,三岁便可启蒙。以孟云芍到她家里的年纪,却是可能早就会了的。

    小时候,孟云芍处处拔尖,胜她一筹,后来才日渐惹得母亲和自己不悦。她记得她开始也弹琴,后来慢慢的就不怎么弹了,说不爱学,说学不通。

    原来,在此事上,她也是一直在让着自己的。

    贺知煜看孟云芍弹琴的样子,才明白江时洲根本就是早就知道。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孟云芍并不全然了解,看到的只有在侯府中贤惠温柔的她。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日积月累,他总能了解的。

    一曲终了,众人如痴如醉,都赞叹琴曲精妙绝伦,扣人心弦。

    公主拉住孟云芍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位孟姐姐弹得极好。”

    皇上亦笑道:“宁乐公主真是把二十一弦古琴弹得出神入化,贺卿的夫人亦是琴艺高超,该授予‘雅音夫人’的称号。”

    其实,皇上虽懂些音律,亦觉得二人弹得好听。但究竟是不是出神入化、琴艺高超,他也听不出来许多了。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只要说两句场面话,既让大盛觉得得了脸面,也不让自己占了下风就行了。所以今日这孟氏,必须要赏。

    孟云芍回了席位。

    她的思绪仍在刚刚的琴乐之中,心神有些不稳。

    她同贺知煜轻声说了句“我有些头晕,先下去歇歇”,也没顾贺知煜问她是否需要照顾,便急匆匆地走了。

    “贺大人,没想到你家夫人琴艺真如传闻中高超。”

    贺知煜听有人同他说话,转过头,见是刑部的焦大人,便礼貌聊了几句。

    待贺知煜和他说完话,再一转头,发现江时洲也不见了。

    ……

    孟云芍走着走着,忽觉后边有人轻步在不远处跟着。

    她快步走到了一处僻静角落,转头道:“江二公子,你不对我解释一下吗?”

    听到她这样说,那和煦笑着,从灌木掩映的曲折幽径中走出来的,正是江时洲。

    孟云芍面上已然薄怒:“你今日是疯了吗?要害死我!那台下应和的人也是你找的吧!”

    江时洲却软语轻笑:“你急什么,又不是不会弹。你三岁开始习琴,便是指法生疏了些,但底子却定是在的。况且我就刚想同你说,是你自己装作没看见我。”

    孟云芍不买账:“你便是刚才同我说,不也已经晚了吗?”

    江时洲笑道:“谁让你对着我喊那个冰坨什么‘夫君’,让我听着心烦。我便是要吓唬你的。阿笙怕了吗?”

    孟云芍无语:“今日面对的可是皇家,你也太过儿戏了!”

    江时洲面上仍是和煦:“我能真害你吗?我算得清楚,这种场合只要你能弹得出,好与不好皇上都得赞你一句,难道当着外邦的面打自己的脸吗?这种场合得了赏赐,终是荣耀。贺家多少得对你敬着些,免得总是让你受气,叫我难安!”

    孟云芍蹙着眉头没说话。

    江时洲又继续道:“我还能不知你弹琴的水平?再者说,还有那宁乐公主……”

    孟云芍听他越扯越远,打断道:“你停停停停……以后少管我孟云芍的事!”

    江时洲却仍旧笑着,不以为然:“我管的是我阿笙的事,关孟云芍什么事?”

    孟云芍听他言语,娥眉拧紧,脸有些红,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看着他。

    江时洲温润如玉的和气公子模样岿然不动,面上一派笑意,仿佛极爱看她这副动气模样。

    眼神却又在暗暗观察她是不是在酝酿要暴起打自己,一副随时准备用手护住自己的样子。

    孟云芍看了看四处无人,又瞧他手上戒备,出其不意伸出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江时洲吃痛,又不敢高喊,压低声音“啊”了一声,对她道:“从小便是凶!从没见你对我温柔过!”话是这么说着,面上却又毫无不悦之色。

    孟云芍踩完没理他,便昂着头走了,走出几步又转头凶凶地警告道:“少管!”

    江宛哥哥啊,我也不能次次都靠你助我。

    待我离开了,你还是要在朝堂上与他们共事的。

    只愿你,别被我拖累。

    ……

    树影之后,贺知煜看到了一切。

    他见到江时洲也出来了,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便也匆匆离席了,正巧看到二人开始对谈。

    她明明已经答应自己不再来见江时洲了,为何又来见?

    最可恨的是,为何他们二人之间总是有种极微妙的气氛,便是没说什么逾越的话,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仍是让他嫉妒到发疯。

    江时洲说她从未对自己温柔过,可是他更羡慕她能轻易被江时洲气到,他为何见不到这生动的、娇气的模样?

    他想要那气鼓鼓的样子只对着自己,也想要她气极踩自己一脚,江时洲嫌痛他可不嫌,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  ?

    他感觉自己心里的嫉妒滔天,是火星燎原,瞬间便烧干了一切。

    第34章 何路 只是这法子,怕是会伤他至深……

    孟云芍回到了席间, 却发现贺知煜不在。

    停了片刻,贺知煜也回来了。

    她见贺知煜脸色极差, 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声问道:“世子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贺知煜听她问话,忽然转头看着孟云芍,那眼中酝酿着伤心、愤恨、忧虑,甚至还混合了几分无助,仿佛有无尽业火,要将孟云芍吞噬。

    孟云芍吓了一跳。

    贺知煜一贯清冷自持, 有情绪而不外露,也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刚刚去见江时洲,心道不会又被贺知煜看见了吧, 这可又得怎么解释, 着实有些为难。

    可就在片刻之间,贺知煜眼中的情绪退潮般消散了, 他声音仍旧是平静而冷淡:“无事。早上接到北境来报, 发现一重要位子的将士叛逃。他曾跟随我几年, 也不知为何如此,我一时有些伤感。我缓缓便好了, 夫人不用在意。”

    孟云芍听闻,心想原是因为这个, 倒是自己多想了, 温柔道:“若是夫君心中难过, 可以同云芍讲讲。”

    贺知煜垂下眼睛,微点了一下头:“嗯。”又转过头对她轻轻笑了一下:“没事的。”

    宁乐公主见到孟云芍回来,又朝这边看了过来。

    皇上虽眼中是宴席歌舞,实际却格外注意大盛皇子和公主的举动。

    他很快便发现, 宁乐公主似乎对孟氏有些兴趣,频频朝那边望去,可能是刚才二人弹琴相和,有些投缘。

    皇上暗暗思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这大盛公主这次来,虽没明说,但他听着照王的意思,公主是有意要在这里择婿的,还特意说了提了要认识些“英武之人”。

    大盛国力强盛,若能两方联姻,自是乐事一件,更不要说宁乐在大盛身份高贵,哥哥照王又手握兵权。但到底让公主择哪位贤婿,他也实在有些为难。

    他尚还年轻,膝下皇子都不过几岁,自是不可能娶公主。

    若是便宜了自己的兄弟或其子嗣,那这联姻还不如不联。他上位没几年,位置还不稳,让其他王爷娶了公主,如虎添翼,不是上赶子给自己添堵吗?

    他也想过让公主入宫为妃,可这几日他也瞧出公主明确的拒绝。

    再者说,当年他登基,背后倚仗着皇后母家的权势。近两年他又为着笼络权臣,在后宫添了不少世家的人,皇后嘴上不说,脸色却越发难看,他便想着缓缓。

    若是此时再让这尊贵的公主入宫,他也担心皇后的不满会加剧。

    想来想去,若是公主能嫁给一个他信任之人,那就着实能解此结了。可是这满朝文武,他信任的且能入得了公主眼的又有几个?

    昨日演武场上他便看出来了,这公主对贺知煜设计的东西兴趣极大,没准能和贺知煜对上眼,和她自己要求的“英武”也是相合的。

    贺知煜是他童年伴读,两人配合多年,彼此信任。若能成此良缘,便是最好不过。

    但又有一难办之事,贺知煜早已婚娶。

    且上次新年的事情他便看出来了,虽贺知煜一贯冷淡,话都藏在心里,可他与他夫人怕实是关系不错,上次做的烟花那事情让他至今想想都觉得可笑,实在是突破了他对贺知煜多年的了解。

    他当面问起,他还一本正经地跟自己扯什么“新旧更替”“物尽其用”之类的鬼话。

    如此,他便不能逼得太紧,毕竟是他至信挚友,可用良才,只能看着情况试探一下他的意思。

    不过,看着公主与孟氏投缘,没准将来可以让贺知煜娶了公主,孟氏的身份降一降,两人和睦相处,也许也是有可能的。

    这事的难处,就在于为求公主易妻,对贺氏的声名有损。但若是贺家有办法能让孟氏主动提出,倒是可以转圜一些。不过这种小事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想到此节,皇上的心中一片敞亮。

    可此事他也不好贸然提起,让自己平白做坏人。万一是不成,他还得给两人的关系留有余地。有些难事,该有旁的人为自己分忧。

    想着皇上笑了一下,对坐在附近的永安侯道:“贺卿,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公主昨日在演武场可是一直夸赞。”

    说着他微抬了下巴让贺逍看,贺逍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公主朝贺知煜夫妇的位置看去。从他坐的位置,看起来倒是更像公主在看贺知煜。

    贺逍嘴上客气道:“皇上过奖了。”却注意起公主的举动,也暗暗思忖皇上话里的意思。

    ……

    春日宴结束,孟云芍又恢复了惯常生活。

    倒是上次在宴席上贺知煜说的北境之事,因叛逃之人掌管要务,似乎带来了些麻烦。贺知煜忙着处理,多日不见人影,同北境那边通信几次都未能完全解决,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

    料峭下了两场雨,孟云芍好像有些着了凉,请着大夫来看了几次,每日倒腾些苦药喝着。

    柳姨娘见大夫来来往往,朝扶摇阁的小丫头打听,只说少夫人得了寒症,需得吃些药养着。她想寻个机会看看孟云芍吃得什么药,可是孟云芍日日在家中看得紧,竟是一个机会也找不到。

    一日,孟云芍在家里读书,忽然门房来报,外面有一人找。

    孟云芍出门一看,那人带着白纱帷帽把脸遮得严实,衣裳颜色却是鲜妍娇嫩,盈盈问道:“孟姐姐猜我是谁?”

    孟云芍噗嗤一声笑了,道:“宁乐公主虽换了汴京的衣服,却仍是比着大盛的颜色挑的。不想穿在公主的身上,倒也是和谐明艳。我想不知道你是谁都难。”

    那人听闻,干脆把帷帽一摘,笑道:“我便是不爱那些沉稳色。”正是宁乐公主。

    孟云芍看了四周没有跟着人,问道:“公主怎么来找我了?怎么身边连个跟着伺候的人都没有?”

    宁乐道:“本是有的,刚刚到了便都被我遣走了。我和孟姐姐一见如故,都跟着,我怎么和孟姐姐说话?宫中已经够没趣了,好不容易出来可不想再没趣了。”

    她停了停,又道:“将来我是要嫁到汴京的,想找个人陪我逛逛,看看这汴京的风物。左右也是谁都不认识,宫中的那些姐姐们也没办法陪我出来,就想起来找孟姐姐了。”

    孟云芍笑了:“好,今日我带公主去转转。以谢过前些日子在春日宴上,公主好心维护之恩。”

    宁乐嫣然:“姐姐确是弹得好,只是稍微有些指法生疏了。”

    两人在长街上随意逛荡,孟云芍先是带她去了些头面首饰店,又去了做衣衫的名店,可宁乐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只草草包了些,说是等过些日子回大盛,给亲族朋友带的。

    到了付钱的时候,宁乐却又细细问过,其中税收几何,店主所得又几何。

    孟云芍看她不爱些小女孩惯常喜欢的东西,就改了策略,逢店便逛。不想宁乐却来了兴致,细细看着哪些行当是大盛没有或是与大盛不同的,同孟云芍说了些认为可以引入大盛的行当。

    看到城中施粥的粥棚,宁乐又感慨汴京对底层人民友好,放眼望去见不到什么流民和乞丐。

    孟云芍陪她逛了半天,笑道:“我瞧着公主,却不是真心想嫁到汴京的。”

    宁乐听她之言有些惊讶,笑道:“孟姐姐为何这样说?”

    孟云芍:“听公主之言,处处都为着大盛着想,必是热爱大盛子民,且有鸿鹄之志的人。你这样的人,嫁到异邦又来作何呢?完全是毫无施展之处了。”

    宁乐沉默了半晌,又微笑道:“女子,不就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安稳一生么?此才是正道。”

    孟云芍笑了笑:“公主便是拿这话来诓骗旁人的吗?”

    宁乐听闻,笑容却淡了下去,道:“可是父亲,哥

    哥,他们都很爱听我这么说。在大盛父亲催我择婿,我胡乱说要寻一最英武之人,尚未寻到。我想同哥哥一起来汴京看看,看看这里有何是大盛能借鉴的,他不允准,我只好又用这个理由搪塞,才放了我出来。可我给自己行了方便,却也添了烦恼,大家都当了真,近日哥哥总催我,父亲也写信过来,提了此事,我实在是有些为难。”

    宁乐转头看向孟云芍道:“其实,我今日来找孟姐姐,不光是为着游玩,是另有一事。”

    孟云芍好奇:“何事?”

    宁乐迟疑了片刻,道:“这事我有些不好说,有些我自己的猜测在里面,却还是想同姐姐说一声。近日,我看见永安侯同我哥哥走得很近,永安侯虽在试探,但意思也很明显,我哥哥更是觉得永安侯于自己夺嫡有益,两厢似是有意……”宁乐说完停住了,仿佛不想再说下去,又补充道:“姐姐,我其实不想婚配,不管与谁都不想。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是成婚之后就不能再做的。”

    孟云芍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她这个公公可真是能钻营,这是又想攀上公主了。

    孟云芍想了想,自己之前一直在琢磨如何和离的事情,还尚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和贺知煜开口。

    如今情况有变,永安侯竟直接想攀上公主了,那此事还有可能善了吗?

    若是贺氏和孟氏和离之后,马上就转头娶了公主,虽大大得了实惠,但对永安侯府的声名损失也极大,永安侯怕是不能允许。

    若能抓住些她的把柄,顺利休妻,倒是还对侯门的名誉无损,可若是走此路,孟云芍也必不能同意。

    那其他还有何路可走?

    孟云芍无奈笑了笑,道:“宁乐公主,你也不必太在意,你同我说真心话,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我原本,就是要离开贺家的。”

    宁乐睁大了眼睛,道:“为何?我瞧着那贺小将军同孟姐姐般配,更是不曾对我示好过。姐姐可别被我刚说的影响,本就是些莫须有的事情,便是我会错了意也不一定。”

    孟云芍叹了口气:“有何般配?同他一起,便是过不上一日舒坦日子。我本以为自己早就心灰意冷,可近日又知道了件事,更是让我寒心。但我已经累了,无心再计较许多,只盼自己能早点走。”

    宁乐听了,知道自己也不了解个中情况,也不好劝解。

    孟云芍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知道有个法子,能同时解了你我的困境。永安侯嫌弃我出身已久,这么想攀高枝,我倒不如给他添把火。只是他可能想不到,他儿子和他设想的,怕不会全然一样。”

    宁乐公主鄙夷道:“永安侯竟还嫌你出身低,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孟云芍有些低落:“只是这法子,怕是会伤人至深,我有些犹豫,需再想想。但我也常想,有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附骨之疽?若是不痛,又怎么能轻易去除?不过我要走了,他除不除得了,都与我无关了。”

    孟云芍悄然在宁乐耳边说了些话,宁乐越听越惊讶。

    最后,宁乐看着孟云芍,拉住孟云芍的手,缓缓点了点头:“那我等孟姐姐的消息。”

    第35章 决心 从今往后,全都是好意头。

    又过了几日, 孟云芍瞧着风寒早就好了,但仍是时不时请大夫过来。

    一日下午, 几个女眷聚在清黎院里喝茶闲聊。

    孟云芍卸下了掌家的责任之后,这个人倒显得越发精神标致。

    柳姨娘忽然道:“三哥媳妇儿最近总喝的什么药呀?别是些能美容养颜的滋补药膳吧,这人可是越发漂亮了。”

    孟云芍懒得说上许多,微笑道:“姨娘说笑了,不过是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吃些惯常药罢了。”

    柳姨娘笑了笑:“今日侯夫人请了青阳县过来的一位有名的女大夫,我安排了日子, 一会儿来清黎阁给侯夫人、我与沈姨娘把把脉。我们这年纪上来了,不比你们年轻,还是得多注意些身体。这女子从医不常见, 听说她还是医术极高明的。三哥媳妇儿要不要一同看看, 别落下什么病根。”

    孟云芍礼貌勾了勾唇角:“不了,这两日身子已经好了, 谢谢姨娘记挂了。”

    侯夫人有些吃惊:“不是说明日来么, 怎的今日就到了?”

    柳姨娘道:“原是定的明日, 但我看今日家中女眷都在一处喝茶,想着机会难得, 便着人去请,偏巧她今日也没有安排, 便过来了。”

    侯夫人面上没什么表情, 却道:“定了明日, 怎的又成了今日也不说一声。好了,你们都回去吧。女医看病,终是私隐之事,人太多也不好。”

    贺清娴却道:“娘, 我也想看。旁人府里惯常一年总要请些大夫给看上一次,为何咱们府里没有?”

    侯夫人道:“你小小年纪,不必凑热闹了。”

    说着,女使却忽然来报:“青阳县女医魏氏到了。”

    柳姨娘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了,都急什么,这机会不易,全都留下瞧瞧吧。”

    孟云芍瞧着,二哥媳妇儿、四哥媳妇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面上的表情也都是想看看的,都在犹豫要不要按侯夫人的吩咐离开。

    迟疑间,魏氏便进了门,侯夫人也没好再说什么。

    魏氏先请了侯夫人去里间,看了良久,出来时两人都是满面笑容,侯夫人赞道:“魏女医果真是女中仲景,名不虚传,我这夜间头痛的病好些医者都诊不出,想来你对症下药,会日渐好转。”

    魏氏笑道:“夫人过奖了。”

    孟云芍等着没什么意思,她也不想看,一直在等着侯夫人出来后告辞。见到她从里间出来了,道:“侯夫人,我还有些事情,先回去了。”

    侯夫人点了点头:“好。”

    柳姨娘却喊住了孟云芍:“三哥媳妇儿急什么?你若是有事,我让让你,你先看。”

    孟云芍笑了笑,仍是油盐不进:“实在是扶摇阁里有些事情,我也没什么病,便不看了。”

    一旁的魏氏忽然道:“姑娘面色有些过分娇红,虽是我多事,但也是把把脉更稳妥些。”

    柳姨娘又道,语重心长:“三哥媳妇儿,你成婚已有三年之久,却一直无所出。这位魏大夫最擅长女子之症,不如看看吧,也是求个安心。”

    这句话已有些赤裸意味了。

    女子最忌讳被诟病不能生育,若是彻底无此能力,便是被休也是合理。此言一出,孟云芍有些骑虎难下。不看反而显得心虚了。

    厅中人一听,都有些惊讶。心中暗暗思忖,定是柳姨娘又拿住了什么,才敢如此放肆。恐怕今日让魏氏来给自己看病是虚,来捉孟云芍的不是才是实。

    岳氏蹙眉,在一旁怒道:“胡乱说些什么,没个体统!云芍有事,便让她先回去吧。”

    孟云芍却笑了:“姨娘,我从不曾得罪你,你这张嘴却从不肯放过我。我说有事不想看,你便暗示旁人我身有恶疾。你强人所难,我可以自证。但既然如此,若是我看过之后无碍,那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个请求?”

    柳姨娘皱了眉头,有些不敢应,不知道孟云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孟云芍不等她反应,当着众人的面微笑要进里屋。

    岳氏仍在一旁阻拦:“云芍,你不必……”

    孟云芍朝她笑了笑:“婆母,无事。今日不看,明日也得看,我总被旁人惦记着也让我心焦,免得再给我添一条罪名。”

    她言语已是越发不客气,说的也都是从前的孟云芍不会说的话。

    孟云芍同魏氏一同进了里屋,停了许久,二人才出来。孟云芍亦是微笑同魏氏谢礼。

    孟云芍道:“我自己的事

    本不该拿出来说,但既是柳姨娘如此关心,也同你说一声吧。”

    魏氏得了允准,道:“少夫人身体无事。虽底子稍稍寒些,可也是女子十之六七都有的情况,只需平日注意些便是。”她看着众人,又怕自己没说明白,补充道:“于子嗣上无碍。”

    早在刚才柳姨娘看着孟云芍坦荡进去,便已察觉出不对,怀疑自己是着了道。

    之前她虽然听岳舒窈说了一嘴孟云芍生育上难,可不过一个方向,终是句没有凭证的空话。

    她一直寻着机会想看能不能抓住些把柄,趁着那日孟云芍同公主出门,寻到了她日日熬药剩的药渣,请人看了,果真是治疗不孕的方子,且药性猛烈,基本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了。若非是有大病,断不能用此方。

    她心中喜悦,最近侯爷给她透露了些想让世子和宁乐公主结良缘的意思,颇有些踌躇此事从何下手。虽没明说,可她辩音听事,便想着找到孟云芍大的漏洞,寻个正当理由,能休妻就是最好。

    心里急着立功,下手便失了稳妥,恐怕这次是被孟云芍察觉,反而利用了她的作为。

    她正忐忑间,忽听孟云芍说:“既然我答应了姨娘强人所难的请求,那姨娘也该答应我的。有大家做见证,我总不能平白被人欺负了去。”

    柳姨娘茫然抬起头,问:“什么?”

    孟云芍微笑道:“便是请柳姨娘把你院子东侧房左边第二个储物柜中最高层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

    柳姨娘心惊,那抽屉里放的正是她从各处搜集的些秘药,有上次拿出来过的一夜春,还有些让人发癫或是银针试不出的药。虽则她也常常收集后束之高阁,只是想着备些不时之需,但被发现终是大错。

    之前她一直按着孟云芍的事情没有发作,也是心知肚明上次曹霖的事情实际和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低调做人恐被发现。当时众人忙着其他,没把心思放到那瓶药上,还当是曹霖自己带的。

    若是都知晓了她是源头,那可是大大的丢脸了。

    侯夫人听闻,故意道:“来人,既是柳姨娘刚已经应了云芍,便把东西都请出来给大家看看吧。总不能让云芍白白受了口舌之灾。”

    柳姨娘心知若那些东西此刻全拿出来,非得让自己再也抬不起头不可,马上跪下,道:“侯夫人,那里面都是些女子之物,不宜外拿。我口舌惹事,已经知错。愿自请祠堂罚跪三日代替,还请侯夫人允我请求。”

    侯夫人听闻,便懂了那柜子里该是些什么东西,也不能真当着众人全都拿出来,打了整个侯府的脸面。

    于是道:“去吧。”

    众人看事情至此,也没了把脉的兴趣,都怕惹事上身,纷纷告辞了。

    侯夫人把魏氏客气送出了府,对刚才的事情千叮万嘱让魏氏勿要外传。

    魏氏看多了这样的事情,只说自己今日来看了些夫人,都是身体无恙,开了几副保养药而已,并无其他事情发生。

    侯夫人回了清黎阁,却发现孟云芍仍在,还遣了女使们都出去。

    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了孟云芍和岳氏。

    夕阳快要下沉,透过薄窗把整个厅堂染成金红,既是光光艳艳,又是暮色沉沉。

    孟云芍抬起头直视岳氏的眼睛:“婆母。”

    岳氏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虚问道:“云芍……你怎么……怎么还不回去?”

    孟云芍已经温柔够了,不愿再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婆母,岳舒窈……是你的亲女儿吧。”

    岳氏定定看着她:“云芍,你不要乱说,你……”

    孟云芍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我再问一遍,岳舒窈是你的亲女儿吧?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想想后果!你应该庆幸,现在我还愿意喊你一声婆母,还愿意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和你说话,而不是直接透露给永安侯!”

    岳氏像被吓到了,她沉默了半晌,道:“是。”

    孟云芍怒极反笑:“所以,你一早就想好要让她嫁过来,让她当平妻。这些也就罢了,你还怕她落于我后,要给我戴上那个避子的冰蟾玉镯,保证我不能在她之前生出嫡子!”

    岳氏有些哽咽:“云芍……”

    孟云芍继续道:“你可知,因为你那玉镯,我险些丧失了生子的能力。大夫说,只要再多戴上几个月,只几个月,我此生便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力了。天可怜见,幸而那镯子自己碎了,我才逃过一劫!便是如此,我也要喝三年的药,才能完全痊愈!”

    “婆母……什么柳姨娘,什么侯爷,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明明真心待你,为何你也如此伤我!”

    她低下头,有些哀伤:“岳家表妹提醒我之后,我知道柳姨娘定会找到机会针对我,喝了多日热性的药,那药用得巧妙,今日才可使身体暂时看起来无恙。也不知是真的瞒天过海了,还是那位魏氏女医瞧着我必能恢复,也不愿点破横生枝节。”

    岳氏惊道:“为何……为何会如此啊?我……我只是想让你晚生几年,我……我本想着让舒窈气运不好,因着贺孟两家的亲事走在前头,已然落了下风,若是能生下长子,尚能扳回一局,过得好些。”

    岳氏陷入回忆,眼中泪光闪烁:“我其实并非岳家的亲女儿,但岳家仁厚,一直视我如己出,嫡姐更是与我情同亲姐妹。我十几岁时生病养在外乡几年,同当地一男子结缘,岳家不同意我低嫁,可我当时年少无畏,后来岳家无奈,便低调办了婚事,一般人都不知晓。可我们缘分浅,他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我带着女儿无处依仗,恰逢姐姐身体病弱,想让我嫁入侯府为继室,帮她照顾一双儿女,我自己也可得嫁高门,前程无忧。幸而当年我嫁人匆匆,又远在异乡,知道的人甚少,岳家也帮我打点清楚,捂得严实。姐姐真情相托,我不敢辜负,可我又怎舍得丢下自己的女儿?”

    “姐姐劝我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女儿跟着我一个寡妇,终是没什么前程。可以让父母帮我周旋,让她入继了同族出息的亲戚,得了嫡女的身份。她说将来……将来若是知煜成才,也可以两相结亲,她在天上,也是乐于看见的。”

    “云芍……你来的那天,我是真不想留你。可我知道了你也是孟家的养女,你也是替姐姐嫁来这里,我便实在是……动了恻隐之心……”

    “可人非圣贤,我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受苦,她从小没在我身边长大,我只是想……只是想让她陪陪我……我对天发誓,我绝没有想过要让你绝育啊……为何,为何会如此啊……”

    岳氏说着,潸然泪下。

    孟云芍漠然道:“因为,我也一直在喝避子药。本都是无害身体的东西,可是两相叠加,药力便强了。婆母,我到底该怪谁呢?到底是怪你对我无情,还是怪我自己大意,或者还是该怪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岳氏惊讶道:“你为何?为何……难道……”

    孟云芍点点头,眼睛中已没有光亮:“是,你们觉得我汲汲求取的位置,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留下来。”

    岳氏沉默良久,红着眼圈道:“云芍,既是你真的如此想,我也劝你一句。”

    孟云芍抬起头看着她。

    岳氏道:“你莫看柳姨娘总是做些没品的傻事,但有时候事情虽办得傻,但里面的意思却是真。侯爷未必不知道她其实无能,但若有一个人,总是在你身边对你任何的想法都细细揣摩,努力讨好,纵是傻些,你也舍不得弃之不管的,柳姨娘就是做到了这一点。她现在如此着急寻你的错处,怕也是看着侯爷的脸色。我之前也听到一句,侯爷说是……说是皇上,有意想撮合世子和公主的婚事。”

    孟云芍看着她,语气无甚波澜:“我可以和离。”

    岳氏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此事现在尚无端倪,接下

    来也并不好说,皇上也只是提提罢了,还得看着公主的意思和情势发展。只是……我只是想,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也许和离不了。”

    孟云芍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没有说话。

    岳氏继续道:“皇上自是可以不在意贺家的声名,由着贺家自己解决,侯爷却不能不考虑。若是你早就与知煜和离了,也就罢了。但事情拖到如今,和离之后娶公主,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于礼不合。要么,找到正当的理由休妻;要么……”

    她看了看孟云芍,有些不忍说下去,道:“云芍,你还记得你来侯府一年的时候,死的那个丫头青若吗?她害你不成,后来反而溺水死了。后来,我发现了些端倪……”

    孟云芍猛然睁大眼睛,抬起了头。

    岳氏别过了脸,不愿再说下去。

    当年报了官也没什么下文,以及她怀疑过孟云姝不至于如此狠毒,也是她嫁过来一年之后才发生,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

    孟云芍离开了清黎阁。

    一切似曾相识。

    孟云芍想起了三年里距离最近的,有相似场景的,在清黎阁被刁难的一天,是她和江时洲重逢的那天。

    一进府门,陈妈妈就说让她去清黎阁,当时素月还陪在她身边。

    她心中忐忑,担心说她在外面经商之事,担心见了旧人的事被戳破,那明明是她少年时心悦之人,为什么她连喜悦或者伤感都不敢有,只剩下了怕被惩罚的忐忑和焦虑,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避免。

    那天,她在雪地中跪了好久好久,天真的好冷,她又故意穿得很少,想让他们满意,让每一个人满意,可到头来还是每一个人都不满意。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

    比如她早年不懂的时候选的那些根本做不起来的生意,比如她阿娘爱上了一个薄情之人,比如这场替嫁导致的错误婚事,从头到尾,别人在乎的都只有她的门第。

    不过如今,她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所亲之人,已不在这里;所信之人,却将她伤害;所爱之人,已不愿托付。

    曲径通幽,回廊百折,她就这么一路走着,三年的光阴片段仿佛如泼天雨幕,在她身侧纷纷洒落,摔在地上,碎金一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如星辰陨落。

    她记得那天雪夜里,贺知煜问她,阿笙的“笙”,是哪个“笙”?

    她说,是“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的“笙”。

    不,不是,是“斜月笙箫处处楼”的“笙”,是“万井笙歌不夜”的“笙”,是“元宵无处不笙歌”的“笙”。

    从今往后,全都是好意头。

    孟云芍回到扶摇阁,给宁乐去了信。

    第36章 【文案指路】试探 一次开口,终身内向……

    宫中, 御书房。

    皇上日常接见大臣一般都在养心殿,但他还是喜欢常常喊贺知煜去御书房。

    御书房满是藏书, 可以读书,可以批批公务,也可以静静坐着,更安宁也更心静,更能找到他们少年时相伴读书信任无间的感觉。

    人到了九五至尊,虽是睥睨万物,却也时常孤单。

    每日思虑万千, 更是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被权势推着,孑然踏雪行至更高的山巅。

    贺知煜是他寥寥可信之人之一, 甚至是唯一。

    他认为自己珍惜这份少年情谊。

    两人一起聊了会儿朝中之事, 皇上想起件事:“知煜,你是明日, 就要去北境一趟?”

    贺知煜道:“回皇上, 是。上次的事情有些难处理, 张恒之手中负责的事务不少,得重新布局一下。且臣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为何会在此时叛逃?还是得回去细察一番。”

    皇上有些不以为然,笑道:“这一向北境安定, 一个师长而已, 不会有什么事吧?叫朕说, 你呀,就是太负责任,其实也不必亲自去。”

    贺知煜停顿片刻,道:“边境无小事。去一趟也不麻烦, 来回不过十几日。”

    “随你吧。”皇上笑了笑,转了话题:“哎,怎么总觉得你最近闷闷不乐的?成日冰着一张脸。朕都有些受不了你了。”

    贺知煜平日面色冷淡,此时确实更如远山上添了不化霜雪,嘴上却道:“没有吧,臣不是一贯如此吗?”

    他顿了顿又道:“也许旁人也都是这样觉得,受不了我。”语气却也没什么变化。

    皇上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他想到之前让永安侯去撮合贺知煜和公主的事情,也不知道办到何种程度了。

    他看见了永安侯和照王最近走得近,更让他觉得合心意的是,宁乐公主虽没有明说,最近却表现出对贺知煜越来越明确的赞赏。

    她哥哥有次当着皇上的面暗示她,希望她和贺知煜的关系更近一步,公主虽没有肯定什么,但也没有否认,还一脸的笑意。

    可是这两天,照王的态度又模糊起来,皇上有些心焦,期盼能早点定下来。

    看贺知煜这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为此事纠结,毕竟是件大事。

    不过他被永安侯教导成如今这样,不太可能跟他亲爹闹别扭。

    那难道是因为不好和孟氏交待?

    皇上想到此节,试探道:“是不是……跟你那个夫人孟氏闹别扭了?我们从小便是至交,不必在朕面前拘着,有话直说便是。”

    贺知煜简单否认道:“没有。”

    皇上知他不是个轻易什么都对外说的性子,鼓励道:“若有什么烦恼,你跟朕说说。你呀,就是太冷淡,于男女之事上不通。你看朕后宫这么多人,一样处理得洽,一团和睦,哪个不是在朕身边开开心心。你是不是,有这方面的烦恼?”

    他想问问贺知煜是不是不知道如何让两边满意,试试他的态度,到底是个什么风向。

    贺知煜踌躇了片刻,面上犹豫,又忽然问道:“皇上,你说,如何……如何才能让一个人,让一个人为自己生气?”

    皇上愣了。

    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问道:“生气?为何要让别人生气?此人可是得罪了知煜?”

    贺知煜摇摇头:“不是,就是……”

    他似乎难以形容:“就是我夫人,她……”

    贺知煜的样子似乎苦恼已久:“她对我总是温柔体贴,我从未见过她因为我生气的样子。”

    皇上听闻皱紧了眉头。

    他心道朕在等你给朕娶公主回来,你这心里想的都什么跟什么?

    这哪里是问如何让对方生气,明明是在问如何让对方更在意自己,如何让两人更亲密。

    皇上心道,这事情酝酿了这么久,难道是还没人告诉贺知煜,这人于这些事情上本就没什么经验,是不是没听懂旁人的暗示。

    皇上笑了笑,没回答什么怎么让人生气的问题,打算直白一些:“知煜呀,最近照王或者你爹有没有找过你说什么?”

    贺知煜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松地像一片雪花飘落庭间:“皇上指的什么?照王倒是有暗示我要不要和他们结亲,我告之其自己早已婚配,回绝了。”

    他停了停又道:“真是有些奇怪,他不是在春日宴上见过我夫人么?怎的记性这样差。”

    回绝了……回绝了……回绝了……

    皇上一阵头大。

    那语气,仿佛拒绝的是别人递过来的一张纸,一片糕,好自然。

    还说人家记性差,那是记性差吗,明明是根本没把你夫人考虑进这件事情里。

    皇上一阵无语,难怪这几日照王态度又有些模糊。

    可他又不好明说“娶了也可以重新娶”之类的话,那对于他来说可真是太掉价了。

    他又转念一想,上次那个孟氏看起来倒像是个聪明灵慧,一点即透的。

    且贺知煜既然能看上,也必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那何不直接去给她吹吹风。

    既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该能了解蚍蜉不能撼树的道理,没准她知道了,还要更好办一些。

    想想办法,再加上孟氏看着就像和宁乐有些缘分,两个人总是能和睦相处的。

    想到此节,皇上微微一笑:“刚说的让人生气那事,这还不简单,你还真是妻妾太少,完全不懂。”

    贺知煜看向他,虽没说话,但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仿佛很是期待。

    皇上假装不经意地说:“这让人生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叫她吃醋。”

    贺知煜听了停了停,道:“算了吧,吃醋多了滋味也挺难受的。”

    皇上笑道:“多了自然是不好受,但是次数少的话便是闺房之乐,可有增进感情的效果。”

    贺知煜有些信了:“那……那也不是容易办到的事,该怎么才能做到?”

    皇上目光灼灼:“你便说,连那大盛国的公主都对你有意,你骗她没准要休妻另娶。她听了,保准要吃醋的,这一吃醋就会生气,一生气你一哄。哎!两个人关系会更好。”

    贺知煜一脸无语,又不好直接反驳皇上:“皇上此言……实在是……”

    皇上笑了,揽过他的肩膀道:“真的你试试!我们什么关系,朕还能诓你吗?”

    他试图说明自己的话很有说服力:“你不过别人塞给你一个夫人,你再看看朕后宫有多少人,朕说的全都是经验之谈。若非是对你,朕还不愿说这几句话!”

    贺知煜停了半晌,终是没忍住,认真看着皇上,反驳道:“不是塞的。”

    ……

    贺知煜回到家中,已是晚上。

    一路上,他心里想着皇上提的建议。他忍不住有点想试试,看看孟云芍的反应。但又担心说的太过,惹得孟云芍伤心。

    但是皇上又说,他懂得多。这话没错,他是经验太少,可能得听听有经验的人的。皇上算是他发小,当不会骗他。

    到底要不要试试,他想来想去,觉得心中一团浆糊。

    为什么军中的事情什么都可以条分缕析,清楚明白,这件事却是一塌糊涂?

    他烦了自己这磨磨唧唧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说了。至少从直觉上判断,那些话实是有些不靠谱。

    明日便要启程了,今晚也要去做些准备,无法回家。

    出门这么久,他得同夫人去告个别。

    想着,他便去了扶摇阁。

    贺知煜进了扶摇阁,正看见孟云芍坐在桌前,面前又是她那个装着钱和珍贵首饰的宝贝盒子。

    他送她的南洲珠串,和其他首饰一起,好好地摆在盒子里。

    虽华彩流光,但被主人混在其他物品里随意放着,毫无特殊之处,连位置都不是正中。

    而她好像在呆呆地想些事情,手中拿着的,却是那枚冠玉。

    刹那之间,贺知煜觉得自己回到了春日宴的那天,心脏突突地跳,满心的嫉妒直冲头顶,叫嚣着让人疯魔。

    他想靠着仅存的理智往下压一压,却不如那天顺利,怎么压都压不下。

    孟云芍在收拾些值钱的东西,却又在想,攒了这么久,最后也不知能不能带得走?

    如今看来,最好的离开方法,怕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但她带着这些东西离开,岂不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故意逃遁?

    她看见了那枚冠玉,又拿起来在想,便是走了,也得想办法告诉江宛。

    他对自己这样好,断不能平白跑了让人误会伤心。

    孟云芍见贺知煜进来了,放下了手中的冠玉,收回了盒子里,温柔笑道:“世子回来啦。”

    又是温柔。

    又是这仿佛隔心隔情的温柔。

    贺知煜勉强点了点头:“嗯。”

    孟云芍柔情似水,一笑倩然,盈盈看着他道:“世子累了吧,我给世子盛碗汤。猜到你要过来,刚刚炖好的。”

    贺知煜看着她妥贴柔情的样子,鲜妍明艳的脸上无一丝阴云,美好得犹如假面。

    忽然很想,很想,很想看她生一次气。

    为他生一次气。就这一次便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开的口:“别,夫人,你先等等,我有件事同你说。”

    孟云芍看他郑重,有些疑惑,问:“世子怎么了?”

    贺知煜热血上头,说得极快,仿佛怕自己反悔:“那照王同我说有意和贺氏结亲,说公主……”

    说到“公主”两个字,他仍是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贺知煜心里一惊,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想法:真是荒唐,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孟云芍脸上的柔情和微笑,却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她盯着贺知煜问:“结亲?”

    贺知煜忽然又不敢说话了。

    但他又看着孟云芍的表情确实像是不高兴了,难道是成功了?

    孟云芍低下了头,轻声问:“世子要娶公主为妻吗?”

    贺知煜马上回道:“那必不可能!”

    孟云芍勾了勾嘴角,脸上却没有笑意,讽刺道:“那世子同我说是什么意思呢?不是娶妻,那难道……是要纳妾?”

    贺知煜觉得简直太荒唐了,纳大盛的公主为妾?给他多大脸了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离谱到家了。

    那他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休妻?

    他看着孟云芍的样子,她这次好像真的在意,一脸愤恨地盯着他。

    也许皇上说的是对的。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硬着头皮从两个里挑一个他觉得相对不离谱的,反正不过是在两人的房中,先把这该死的谎话圆完:“大概……也许……可能……其实……”

    他结结巴巴了半天,一咬牙说了结尾:“没准有这种可能。”

    说完,贺知煜又在心里暗暗期盼这段宛如弱智的对话赶紧过去,真是把自己一生的脸都丢尽了。

    可孟云芍却并没有放过他。

    孟云芍冷笑了一声,道:“世子说什么呢,纳公主为妾,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休妻另娶倒是很有可能的,若是世子觉得云芍这个位置做得不好,云芍可以让出来。”

    孟云芍察觉到自己言语里的刻薄,可她忽然觉得控制不住自己。

    明明想要离开的人是她。

    明明给公主出主意,让她故意透露出些不清不楚的意思,逼永安侯快些有所行动的人是她。

    明明她也知道贺知煜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风,没来由的跑来说的不过是些荒唐话。

    可她仍然止不住地伤心,为什么他要提什么娶公主的事情。

    谁都可以提,但是他就是不能。

    贺知煜看着孟云芍的样子,心想,她真的生气了。

    可是,好像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云芍说完那句话,便开始流起了眼泪。

    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滔滔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怎么止都止不住。

    这是她来贺家以后第三次哭。

    第一次,是因为自己对她百般冷落,旁人都欺负她,她站在梧桐树下,哭得哀哀戚戚。

    第二次,是因为自己没有护好她,让她丢了自己的丫头。

    第三次,第三次是为什么呢?竟是他突发奇想,想让她为自己生气。

    他该死啊。

    贺知煜悔恨到极致,拉过孟云芍,想把她抱进怀里,道:“夫人,夫人,我错了。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伤心。夫人,我错了,我错了。”

    孟云芍却推开了他,发了从没发过的大脾气:“就是你的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旁人跟你提什么,你永远拒绝不了,然后就来为难我!你永远有理由,你自己的规矩,你父母的规矩,这次又是谁?皇上还是你爹?”

    贺知煜心中已然乱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夫人……夫人说得对,是我的错。”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改。”

    孟云芍仍是不依不饶:“你改什么?你能改什么?我嫁过来这么久,你什么都没改!”

    贺知煜心乱如麻,没想到她竟反应如此大,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清楚改些什么,想给自己找补一句:“积重难返……怕是有些难,还要些时间。”

    孟云芍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了下来,刚才崩溃哭泣的人,渐渐没了踪影。

    她叹了口气,拿出张空白的纸,对着贺知煜道:“左下一角,夫君签个名吧。”

    贺知煜不懂她要做什么,有些害怕:“夫人……夫人做什么?”

    孟云芍顿了顿,语气平静:“你让我生气,得补偿我。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贺知煜如获大赦,赶紧签了,说了一句极少的直

    白话:“夫人随便写,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孟云芍愣了愣,放下了纸,主动抱住了贺知煜,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两人都没有说话。

    停了片刻,她又抬起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贺知煜,小声道:“煜郎,今晚不走了吧。”

    贺知煜心中又泛起一阵甜蜜。

    可是明日便要北行,他还是有些准备要做,还有些京中的事情要了解完,实在是没有时间。

    便是再儿女情长,公务当前,他也不能有丝毫延误。

    他抚摸孟云芍瀑布般的长发,拿起一绺在自己的发端蹭了蹭,贴近了孟云芍,轻声道:“今日实在是不行了。夫人,我很快回来。等我回来,我们把之前新婚夜没有做的‘结发’补上好吗?合卺酒也还没喝。”

    孟云芍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贺知煜想了想,又道:“我那幽兰松柏香……快用完了,夫人再帮我做一些吧。”

    孟云芍笑了笑,没说话。停了片刻,忽然道:“夫君等等吧,缺了一味原料,暂时做不成了。”

    贺知煜了然:“好。”

    ……

    翌日。

    贺逍同临走前的贺知煜说了些事情,看着他出发,便返回侯府了。

    一路上,他想着些事。

    公主那件事,他根本就没有同贺知煜提。

    他上次就看出来了,他这个儿子跟孟氏的关系已然有些不一般。虽则他还说不好孟氏对于他到底是何等重要,但至少,那心中的位置至少不低。

    上次他狠狠打了贺知煜,说到底,也不全然是为着给曹家交差。

    国公府高贵不假,但他永安侯府还能怕了不成?不过还是因为孟氏不重要,丢出去抵个罪意思一下,他也懒得争论什么。

    但如果是让他的嫡子赔罪,那显然是有些过了。

    但是贺逍生气的,是贺知煜居然为了孟氏顶撞自己,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若那孟氏同公孙燕一般出身或者只是个妾室,也就罢了。

    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他心里从来没有认过孟氏,能一直是自己的儿媳。

    不过以前他总觉得这事不着急办,既错过了时机,可以先等等看。

    可如今公主这机会来了,他却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孟氏可以消失。既保全了侯府的颜面,又能和公主结缘。

    但这女子如今可不比两年多之前在侯府中无人注意之时了,该怎么让她消失,在没想好之前,他不想让贺知煜觉得自己热切,哪怕他从别人处知道,也比看他相逼好。

    可这事又有些急了,公主和皇上的意思愈加明显。

    他浸润朝堂多年,也自然看得出皇上是不愿自己出手,想让自己当出头鸟,可他又不得不当。

    贺逍想着,有些烦躁。

    他走到了自己平日在家中处理事务的慕风堂。

    随从来报,说世子夫人说有要事要向侯爷禀报。

    贺逍心中惊讶,抬眼一看,堂外候着的正是让他烦躁的源头,孟氏。

    第37章 【文案指路】死遁 跑路咯!

    永安侯看见孟云芍, 皱了皱眉,心道这个节骨眼儿上, 孟氏怎么来找他,不知能说出些什么来。

    难道是听说了公主的事情,要来求自己将她留下?

    永安侯想着,心中的烦躁更盛,有些犹豫要不要直接把她斥走。

    孟云芍进了慕风堂。

    她没等侯爷招呼,径自坐在了会客椅上。

    永安侯有些目瞪口呆,皱起了眉头:“如此不知礼!长辈还未吩……”

    孟云芍直接打断了他, 一双杏眼笑意明亮,开门见山道:“侯爷,你很想让我消失吧。”

    永安侯心中一惊, 顿了顿, 冷笑一声:“什么?”

    孟云芍笑了笑,靠在椅子上, 一副泰然的样子:“我听世子说, 公主有意和贺氏结亲。”

    永安侯轻哂一声:“世子, 亲自同你说的?”

    孟云芍点点头:“是。”

    永安侯在心里暗暗感叹,真不愧是自己的儿子, 大局当前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没被一点点私情蒙蔽了眼睛。既是他主动和孟氏提了, 合该也是有与公主结缘之意, 想先去探探孟氏的意思。

    如此一来, 想让孟氏消失,也容易了许多。世子就算是心里对她有些感情,怕也是有限的。回头糊弄一下,总能过去的。

    孟云芍继续道:“世子只是一提, 倒也没说其他。我看他的样子,仿佛也不是很急。不过,我在想,侯爷,却一定很着急吧。”

    永安侯被看穿了想法,心虚道:“我着急什么?”

    孟云芍勾了勾唇角:“侯爷着急,大盛那边虽有些兴趣,但心思难测,怕给不了公主明确的回应,错过了这段好姻缘;可又怕真允诺了公主,这事的眉目清楚了,又让侯府陷入不义的传言中。我设身处地想着,觉得侯爷,可真是难呐。”

    永安侯听她说得明白,索性也不装了:“那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作何?”

    孟云芍微笑道:“现在这世上,只有我可以帮侯爷解燃眉之急。”

    永安侯听了,觉得甚是有趣,亦是勾了勾唇角:“怎么解?”

    孟云芍道:“我与世子和离,于侯爷不划算。我被世子休妻,于我自己不划算。不如让我消失,对侯爷,对我,都是好的。”

    永安侯放声笑了几声,道:“你是个聪明人,难怪知煜有几分喜欢你。我也是个痛快之人,既然你来找我,说吧,你有何条件?”

    孟云芍杏眼中波澜不惊:“第一,我要助我离开的文书、车马、物品。”

    永安侯应了:“好。这个容易。”

    孟云芍笑了笑:“第二,我要十万两银票。”

    永安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孟云芍嫣然一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要十万两银票。侯爷图的是大事,自然需得大价钱。你要我消失,我总不好带着些自己平日攒的体己逃遁,我总要生活的。寻常人和离,也都要分走些钱财,何况我从侯府离开?再者说,我掌家几年,自是知道这点钱对于侯府还不算什么。”

    永安侯觉得荒唐,面上浮现讽刺神色:“我若不应呢?”

    他心道果真是个后宅女子,刚还想着她来找自己有几分聪明,却没想到竟是来要钱的,还是高看了。

    孟云芍淡然一笑:“侯爷,今日你我已经明牌。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有法子让你明面上动我不得。侯爷或许想着自己势大,日子久了终是能治得了我。可又何必为了区区银两给自己多惹事徒增烦忧?且公主那边心思难测,不如趁着世子北上之际,办妥了此事,不是于我们两方,都极好么?”

    永安侯冷笑了一声,不愿同她再纠缠:“我应了。”

    孟云芍又道:“第三……”

    永安侯没想到还有第三,喝道:“你别太得寸进尺!”

    孟云芍却不畏惧,继续说道:“这第三,却十分简单。我要一张和离书,正正经经由侯爷签字盖章的和离书。”

    永安侯狐疑道:“你要和离书做什么?刚已说过,不可和离。再者说,知煜已经去了北疆,谁给你签和离书?”

    孟云芍拿出一张纸,正是之前贺知煜签字的那张,上面却已赫然写上了“和离书”几个字,内容也已都填满。

    孟云芍道:“东西我已准备好了,不过是想和正经的和离书一样,由父或母在上面签字罢了。云芍是养女,父母签不签都是一样的。但侯爷这边,却必须签上。”

    永安侯看着那和离书,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看了看,上面确实有贺知煜的字迹,但早上明明看他的样子不像知情的,估计是孟氏用了什么法子拓过来的。

    按道理,和离书要生效,也不是签上字就结束的,还需要族中长老见证,再送至官府备案才行。

    他也不知,这孟氏拿这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孟云芍顿了顿,继续道  :“侯爷不必担心,这东西又不曾秉承官府,左右都是无用的。我不过为了满足自己心中执念,想给事情有个妥善了结,时时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不忘今日之事罢了。”

    永安侯想了想,觉得自己虽不能理解,但也见过许多人有这种执念。

    心中不由嘲讽,认为这行为实在是有些可笑。

    永安侯开始觉得无甚所谓,但想到上面要自己签字盖章,仍是谨慎:“可若是以后你哪日拿出来要兴风作浪,又当如何?”

    孟云芍笑道:“侯爷觉得我拿着一张没公证过的和离书跑出来,又于我自己有何益处?我此时不闹,却等着世子和公主成了亲,再拿着和离书出来,那旁人会怎么以为?恐怕若没这东西,我还更好闹些。有这和离书,旁人反而觉得我是得了好处离开,结果又不满足。莫说侯爷,怕是公主也容不得我。”

    永安侯想了想觉得也有理,阴鸷的鹰睛中闪过一道精光:“虽是不合情理,倒也可以答允。”

    孟云芍:“我的要求,就这么多。接下来侯爷可以聊聊,想让我如何消失?”

    永安侯简单道:“假死。”

    孟云芍问:“如何假死?”

    永安侯像是早已想好:“你假装意外殒身,而后远走高飞。你只需配合我,旁的都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孟云芍思忖片刻,道:“侯爷爽利,只是这假装殒身,也需得有些讲究。若在府中假死,终究是和侯府脱不了关系,便是做得再自然,也恐怕于侯府的名声不利。”

    永安侯笑了:“真是个有心计的女子,难怪能哄得知煜多看你几分。”

    孟云芍却不在意,眼中凝聚了明光,继续道:“我有个主意。我每年这个时节,都要乘车去汴京外的红隐寺拜佛,中间要经过一段山崖。不如假作坠落山崖而死,那崖高千尺,下无人烟,落下便是粉身碎骨,尸骨难寻。这法子,可谓自然。”

    孟云芍想了想,又道:“或者是,到了红隐寺,假作一时遇到麻烦脱不开身,要留下借宿一晚。侯爷打点好之后,等到入夜,将那房子一烧,扮作火灾,也是合情合理,尸骨无存。只是,这法子估计需调动的人多些,我也需得想想用什么理由借宿。”

    永安侯听她说完,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下:“那便用第一个吧,听着简单些。我会找人勘察好路线和山崖边让你换车的位置。到时,你就从车上下来,乘另一辆车走,我会提前给你一切通行需要的文书,保你畅行无忧。”

    他顿了顿,又道:“就在这几天办吧。得赶在知煜回来之前把一切处理妥当。到时你永不在汴京出现,我亦会告之他,你因意外而死。”

    孟云芍笑意泠然,但似乎又有些伤感:“再过三日,便是上巳节。我以前每年都是在那一天去红隐寺。上巳,是女儿节。就在那一天吧,让我干干净净的,如暮春的花一般离开。”

    永安侯心道真是个妇道人家,都要死遁了,讲究这些无用的东西作何?

    不过想想她刚才非要一张和离书的样子,他也懒得费什么口舌,且这日子听起来也是合适,道:“就这么定。”

    孟云芍又确认道:“那我要的东西呢?侯爷何时能给?”

    永安侯:“你放心,我贺逍允诺你的东西,绝不会反悔。两日后,我会差人给你送过去。”

    ……

    三日后,上巳节。

    春花烂漫,已至荼蘼。

    一大早,许久未见的贺清娩来了侯府,说是女儿节想母亲了,回来看看,瞧着倒像是比之前多了些笑容。

    孟云芍陪着贺清娩,同侯夫人聊了不多时。

    侯夫人见贺清娩已然想开,试探着劝解道:“清娩啊,既是和好了,还是同曹家好好过。你该是正经考虑养养身子,早日生个嫡子才是正道。”

    贺清娩笑了笑:“母亲放心,一直都在准备。也不知为何,一直都还没有,大夫看过了,也说是没什么事情,静候佳音就是。”

    侯夫人关切道:“上次同我看病的一个女医医术很是不错,回头也寻过来,悄悄给你瞧瞧。”

    贺清娩温柔点了点头,又道:“母亲,看过了你和云芍我便回去了。出了之前的事情,我也不便一直在外久待。”

    侯夫人点点头,拉着贺清娩的手,有些不舍。

    坐在一旁的孟云芍忽然道:“我陪大姐一起出去吧,正巧也要出门。”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分别上了两辆马车。

    一辆去往了红隐寺,一辆去往了反方向的曹家。

    去往红隐寺的那辆,路程遥远,车跑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山涧之中。

    去往曹家的那辆,快到曹家的时候,却忽然转了方向,悄悄奔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刚刚出了城,却忽然又换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看着更像是皇家的制式,在晌午温煦的阳光下,安静地奔驰在原野之上。

    红隐寺的车,堪堪便跑到了山崖附近,距离和永安侯约定坠崖之处已不远,却忽然停了下来。

    永安侯埋下的人手远远看见,有些疑惑。

    “怎么不走了?这还没到约定的地方啊。”一个围着头巾,普通农民打扮,实际却是这帮人首领的人道。

    “头儿,没事儿,这里荒无人烟,咱们再等等。若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还不过来,咱们人多势众,就冲过去夺了车,再把那小娘们推下山崖就是。”一个亦是低调打扮的小伙道。

    那首领点点头:“侯爷吩咐我们今日必得让那女子摔落山崖,粉身碎骨而死,咱们得办得漂亮。”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嚣。

    许多女子成群结队,打扮鲜艳,发上簪花,盈盈笑语朝这边走过来。

    原来,上巳节汴京城常有许多女子由城中结队,等到吉时,再一起出发到红隐寺祈福的习惯。永安侯心中看不起后宅女子,从未在意过这些事情。去勘察的人也只道这里平日无人,没发现异常。

    只见人越来越多,那辆车转眼便被人群淹没。

    待人流走过,那首领再一看傻了眼:哪里还有那车的影子?

    ……

    永安侯这边,却是于前日接到了照王的邀约,说要在今日一同出城狩猎。

    他本有些犹豫,想着亲眼看着孟云芍的事情彻底办妥,再谈其他。

    可是看照王信中暗示,狩猎不过是个由头,其实是想寻个无人之处再聊聊两方的婚事。还叮嘱说事有机密,让永安侯勿带随从。

    永安侯想着照王最近态度又变得模糊,不想错过机会,还是去了。

    照王这边,亦觉得奇怪。

    贺知煜上次明确拒绝了他,他心下不爽。便是自己再想结亲,也不能这般掉价,人家都拒绝了还要一直凑上去。

    但是他妹妹却不知为何转了性子,表现出对贺知煜极大的兴趣。看贺知煜不同意,就催他再同永安侯找个私密地方好好说说。

    照王想,若是真成了这婚事,强强联合,于他登上皇位确实有利,想了想同意了。

    可临到出门,妹妹却忽然呕吐不止,像是中毒的样子。

    照王看她情况严重,不敢怠慢,只能先在宫中陪妹妹。本想差人先去告之永安侯,可妹妹又拦住他说,只消陪自己半个时辰就好,一会儿哥哥再去就是。

    照王想到之前贺知煜的态度,心中也不爽利。想着不如就让永安侯等等,也灭灭贺家的气焰。

    永安侯到了城外约定之地,却久久不见照王,心下有些焦躁。联想到照王的忽冷忽热,更是有些忐忑。

    他反复踱步,朝远处望去。

    就在此时,一辆宫中制式的马车朝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

    永

    安侯心中一喜,看那驾车人停了下来,知道是照王的车来了,赶忙迎上去。

    他刚走到车边,那车忽然掀了帘子,电光火石间,一道银针“嗖”地一声飞出,扎到了永安侯的眉心。

    是碧彤针。

    永安侯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忽然感觉自己浑身酸软,虽头脑清醒,却已然管不住自己的身子,摔在了地上。

    他看见一个人盈盈从马车中走出,把头上宽深阔大的沉黑帽子摘掉。

    是孟云芍。

    ……

    红螺寺的马车又在山涧间驰骋了很久,才停了下来。

    驾车之人走到后边,对着车中的人说:“小姐,我们现在直接回曹家吗?”

    “我先下车转转吧。”说完这话,从车中走出一个人,是贺清娩。

    她下了车,看着四下寂静无人,远山清淡如墨,淡粉晚樱开遍。山涧寒凉,才得以存留花朵至今,城中的花却已是绿肥红瘦。

    她想起早在孟云芍知她和离不掉的时候,就暗暗找过自己,告诉她,如若想要离开,云芍可以帮她。

    贺清娩觉得自己身上背负良多,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独自生存,选择了拒绝,但仍是感念她的善意。

    再后来,倒是孟云芍自己想要走了。

    她希望她成功,希望她飞出这笼中,可以自在如风。

    因为,那也是另一个自己。

    自己暂时做不到的,就让她替代吧。

    哪怕孟云芍对她说,她可能会伤了自己的父亲。

    贺清娩想起成婚前,她就早听过曹霖的传言,父亲却仍是要与之结亲。她亦想起上次曹霖的事情后,她为了和离彻夜跪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那冷漠的身影。

    她听见自己对孟云芍说:“若是他确是做下了那些事,也合该付出些代价。”

    就像曹霖一样,她也必不会给他生什么孩子,也会让他付出些代价。

    ……

    孟云芍这边,贺逍知道自己着了孟云芍的道,有些惊恐:“你想做什么?”

    孟云芍笑了笑:“侯爷问我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侯爷不如猜一猜?”

    贺逍实在不清楚孟云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此时她难道不应该在红隐寺附近葬身崖底:“你派人跟踪我?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你还要作何?”

    孟云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露出了贝齿:“给了我?侯爷之所以答应的那么痛快,不就是觉得,不管是十万两,还是和离书,你都肯定我根本就带不走吗?侯爷……”

    孟云芍盯着他,眼神像要灼烧:“不就是想让我假死变成真死,一了百了吗?!”

    永安侯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没有说话。

    孟云芍笑道:“当日,我给你出了两个主意。一是跌落山崖假死,二是烈火烧身假死。你嫌第二个麻烦,选了第一个。可第一个法子,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你处理不了尸体。若有执着之人,或是官府,或是世子,或是其他什么人,揪着不放偏要从崖底找到尸身,根本无从解释。长长久久地找不到,必然要起疑。所以,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侯爷办事老练,怎么会想不到此中关窍?定是觉得根本无需在意罢了,因为在你的计划里,没有我可以逃出生天的一步。”

    贺逍见她已然明白,没有否认,冷笑道:“让你走了,终是祸害。活人,哪有死人来得可靠?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有这般本事,能骗得我上当!”

    孟云芍淡然道:“声东击西,不过是常用之策。这法子,还是同你那儿子学的。侯爷熟读兵法,纵横沙场,竟也能着了一个小小女子的道?不过是傲慢自大,心中看不起我,总觉得我是蝼蚁,没有自救的能力罢了。”

    贺逍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他确是轻敌了,从没想过一个左不过不到二十的姑娘能如此难处理。早知道,应该更细致地谋划一番才是,也不至于反被对方将了军。

    孟云芍返回车上,取出了一把弩。

    永安侯动弹不得,看她动作,惊恐万分:“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可是永安侯!”

    孟云芍笑了,给弩装上了箭,走远了几步,到了射弩的合适距离:“侯爷聪慧,难道看不出吗?你两次想杀我,难道我只能坐以待毙?”

    永安侯吓到了,感觉她已然是个疯子,死死地盯着孟云芍道:“你这是不孝!你敢弑父!”

    孟云芍假做不懂,一笑莞尔:“侯爷这话说得奇怪,你怎么又成了我父?我和世子的和离书,难道不是你签的?怎的还又非要认我做儿媳了呢?”说着,她抬起了弩。

    永安侯惶惶然,面已如土色。

    孟云芍心中闪过一瞬的哀戚,她知道,这一动手,就是和贺知煜之间,再无可能了。

    那人守规至孝,怎能容许自己伤害他的父亲?

    可是,那又如何?

    贺知煜,我不要你了。

    孟云芍没再犹豫,扣动机括,射向了永安侯,冷笑道:“那么在意曹霖,不如,你陪他一起?”

    利箭破空,带着孟云芍的恨意呼啸而过,“嗤”地一声没入了永安侯的腿中。

    永安侯中箭,瞬间腿上鲜血横流,他用手撑地,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眼中的怒火却想要将孟云芍吞噬。

    孟云芍收了弩,轻松道:“侯爷的命虽然无甚重要,但云芍却惜命,不愿给自己惹了腥臊,便到此为止吧。”

    说着,孟云芍拿出之前贺逍提前已办好的和离书,收了笑意,冷冷道:“贺逍,你听好了。今日,是我孟云芍,主动想要离开你们永安侯府。拿着和离书,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至于怎么给这件事善后,怎么同你那宝贝乖儿子解释,要费多少精力,要笼络多少人,才能办得天衣无缝,你就自己好好笑纳吧!”

    永安侯气得眉目眦裂,却说不出一句话。

    说完,孟云芍重新披上了斗笠,她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永安侯一眼,鬓发凌乱,满身脏污,狼狈不堪,一改往日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模样。

    孟云芍俯瞰他,眼神满是鄙夷。

    那日,她跪在他脚下求他,他仍是不肯放过。今日,他却因为看轻自己,也只能伏于自己的脚下。

    贺知煜,你当日以为我说要用箭射他,是忤逆。

    可我就是做了。

    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孟云芍同车夫说了声,转身钻进了马车中,渐渐消失于烂漫山花。

    第38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伤心小贺

    一场大火烧掉了红隐寺西南一角的数间客房。

    孟云芍完全出乎贺逍意料之外的逃走,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给贺逍惹下了不少的麻烦。

    他受伤之后, 想要返回后马上安排人秘密抓捕孟云芍,该是还没走远。

    可是不多时,原本相约的照王就到了,照王惊异万分,急忙扶起贺逍,询问发生了何事。

    贺逍暗暗观察他的样子,实在是极真, 若说是演得那实在都能去南曲班子唱戏了,打消了心中一点怀疑孟云芍和照王一起联合耍自己的顾虑。

    贺逍说自己遇到了山匪。

    他看得真切,照王眼里的惊异又染上了些鄙夷, 仿佛在说你堂堂一个将军, 竟能被山匪害至如此,实在是丢脸。

    贺逍心中怒极, 可又不能发作, 只能忍下。

    照王眼中虽是如此神情, 面上却又十分关心。

    不仅驱车送贺逍就医,还非要一直陪伴, 说是自己要出去狩猎惹出的麻烦,必得负责到底。

    贺逍想要安排人去抓孟云芍, 以及安排后续的事情, 却是根本不得空。

    他早就心急如焚, 偏偏

    还得和照王打太极。

    等到他终于能够抽手办事,已然到了晚上。

    他自己给孟云芍的通行文书他知道,为了显得真,都是准备的最高规格的, 一路必是畅行无阻,反正对于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再去抓,人怕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贺逍知道再去找不过是大海捞针,索性先搁置一边,开始考虑如何为这件事做掩饰。

    他开始想要说孟云芍逃遁,给她安个逃走的罪名。

    可是为何而逃?以及为何逃了却没带家中的东西?实在是难以说清。

    传出去怕别人会说是他家为了娶公主,把人藏了起来,或者说定是在家中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逃走。

    再者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听话守规的背后,除了他和岳氏孜孜不倦的教导,还有他本身天生性格执拗的原因,认准的事情便不能轻易改变。

    若说是孟氏逃了,怕是贺知煜会非要寻她出来问一句为什么,她只消拿出那和离书上贺逍的签名印章给贺知煜一看,届时怕是会更难办。

    所以,还得是死了,他还是得帮着遮掩。

    贺逍想到此节,恨得牙痒痒。

    这个女子好深的心计,竟早就想到此节,才说出那番话。可他又不能不办。

    贺逍忍着愤怒和恶心,开始安排遮掩的事情,考虑用孟云芍说的另一种方式,在红隐寺烈火烧身而死。

    但这件事也属实麻烦,因为孟云芍当日压根就没有踏入红隐寺的大门,相当于全然凭空捏造了一个事情,这和她配合一起做局的遮掩难度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再加之贺逍晚上才知,当日红隐寺留宿人极多,根本不可能行谋划之事,只能谎称孟云芍又在红隐寺多住了几天,过了几日才得以安排大火。

    正如孟云芍所说,这件事让贺逍费尽了精神。

    他拖着一条伤腿,又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指挥谋划,所有环节均得面面俱到,细心打点。

    何时入寺、祭拜佛祖、哪里入住,均需人证;起火原因、火烧范围、为何没能逃生、假的尸身、寺庙善后,全是问题。

    纵是他手眼通天,手下有人,但因时间紧急,凭空捏事,他又伤重,依然搞得焦头烂额。

    而他那条腿,也恰被射中了骨头,太医吞吞吐吐,贺逍却听明白了,日后仍能行走,但完全恢复如初却是不太可能了。

    贺逍沉默良久,心中对孟云芍的恨意更盛。

    ……

    贺知煜到了北境,对汴京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他到了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张恒之叛逃遗留之事。

    之前已寻到了军务上替代之人,早已上任,这倒不是难事。

    但张恒之所知北地驻守情况颇多,对于粮草囤积、军士布局、驻地地形都有所了解,贺知煜之前已颇费了些功夫重新改换防制,尽量降低影响,让张恒之手中的关键信息无用。

    来到北境,主要是当面再做部署,人既到了,当面说得明白,很快便处理完了。

    做完之后,他又想了些办法打探金人的异动。

    这几年,他身在京城领了城防之责,虽然在北境仍是挂了统帅的虚名,终是有所鞭长不能及。

    张恒之这事,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多布了几条线去探查。

    处理完一切,贺知煜便准备离开北境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皇上虽是他从小挚友,但这两年,他也隐隐察觉到对方不是很喜欢自己来北境,经常开玩笑似的说他太负责或者太小题大做。

    可既是身负此则,又怎能放任不管?有时候他仍是要来。

    贺知煜时常想起两人少年时对于盛世清明的设想,彼时一起笑谈风云,信任无间。

    为着这份情谊,他不愿用恶意揣度自己的朋友。但也懂得忌讳,每次来去匆匆,这次亦是。

    待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之时,贺知煜看着北境恢宏落日,天高地阔,忽然察觉自己其实早就归心似箭了。

    好想夫人。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种想念已经嵌进了骨血,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间,每一次心跳时。

    但在某些时候,这感觉又会奇妙地加重。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上一次出门,是去南洲之时,他也好想她。

    他到了家门口,急着想找孟云芍的身影,看到她在人群的末尾,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心满意足,假装只是眼神不经意间的触碰。过了片刻,他又想再看一眼,她却不见了。

    贺知煜觉得自己这不能对人表达感情的病实在是有些重。

    不光自己不能表达,若是听见旁人给他揭破,他亦是要百爪挠心,尴尬遁地。

    有时候竹安想帮他说,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甚至管不住自己不去拦着别人说。

    他条条框框的规矩也极多,大部分的时间不能先见夫人,需得先顾正事;准备礼物的时候不能只买给夫人,需得考虑长辈的想法;不能显得对夫人太特殊,可能反而招惹麻烦。

    常有人赞他许多,可他知道那都是别人未曾切身了解。自己这样别扭的性子,实是非常人所能忍受。

    可纵是这样差劲的自己,夫人竟仍是喜欢。

    是喜欢的吧?

    早两年他特别确认,现在看自己越做越差,也有些不敢确认。

    应该还是喜欢的。

    因为夫人对他总是宽容。

    那天他那样混帐,说出那种话来,叫她伤心,流了好多眼泪。

    他本该死,再不济也该当场挨上几巴掌,但夫人仍是主动抱他,小声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这句话可以让他笑十年,何时想起何时就会笑。

    十年之后她应该还能说出些新的让他如此开心的话来,也许会比这句话还好,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多的岁月可以一起共度。

    还会一起结发、喝合卺酒,也许还能一起看花、一起看月亮。

    她是那样柔情似水,鲜妍美丽,又别有一番倔强。

    遇见夫人,他好幸运。

    他不知不觉中心悦之人,竟也心悦他。那是他少年时根本没有奢求过的事情。

    所以他成婚以前对自己的婚事也没什么所谓,父亲母亲说是谁便是谁吧,反正他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夫妻情深,甚至也没见过什么父母亲情。

    他决定以后真的得改改自己奇怪又冷淡的性子,改改自己知道做得差劲的部分,然后问问她自己不知道做得差劲的地方,慢慢地都要改掉。

    这次可以先从回到家,见到她的时候,对她笑一下开始。

    贺知煜打定主意,在回来的路上还悄悄练习了一下。

    他先是进宫见了皇上,皇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没听进去他汇报的北境情况,听他说了半天,忽然问:“知煜……回来是否还未返回家中?”

    贺知煜点点头:“未曾。”

    他心下奇怪,自己从北境回来,自然该先回宫中复命,可也没有多想。

    他又继续分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怀疑张恒之叛逃和金人易主有关,新皇上位,也许要重改兵策,还需重视。自己会继续收集暗探报回来的信息,随时秉承皇上。

    皇上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他肩上,良久,打断他道:“知煜,今天朕先不听了,你回家吧。”

    贺知煜看他神色凝重,还当是皇上有什么事情,告退了。

    贺知煜一路骑着马,他发觉有不少人都偷偷对他频频侧目,因为他名盛汴京,有不少人认识他,可平日也没这么多人看自己。

    贺知煜联想起刚才皇上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猜测。他心底一阵发慌,一种不安的情绪渐渐升起。

    他越走越快,到了家门口,看见母亲和姐姐在门口等他。不知为何,看见孟云芍没在,他心里的不安陡然加重了。

    贺知煜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本该先同母亲问安,此刻却有些慌得顾不上:“母亲,我夫人呢?”

    侯夫人神色兴致不高,听他忽然如此问,似乎有些难说,瞥了他一眼便收了眼神,似乎是在犹豫该如何说。

    贺知煜扫了一眼后边跟着的几个下人,发现下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心里不安更盛,又问了侯夫人一遍:“我夫人呢?”

    又朝旁边的姐姐问:“大姐,我夫人呢?她怎么没在?是出门了么?”

    贺清娩却冷静道:“她在府里,我带你去见她。”

    贺知煜听了这话,明明应该安心,可心却跳动的更加猛烈了,仿佛要跃出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没出来,却没问出口。

    他无知无觉地跟着贺清娩走着,既不是去清黎院,也不是去扶摇阁  ,走了许久,竟走到了灵堂。

    堂内中间停放着一口已经封好的棺材。

    贺知煜惊得忘记了呼吸。

    贺清娩对着他,有些欲言又止,但仍是说:“云芍她……已经去了。知煜,你节哀吧。”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清娩,精神已然有些错乱,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这太可笑了,大姐说的这是什么话,真的太可笑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去了?是什么意思?”

    贺清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哀戚道:“去了,便是死了。云芍她死了。她去红隐寺上香,因逢前日一云游来府里的师父说流年不利,便想着在寺中多住几日祈福。谁曾想……那寺庙西南客房夜里着了大火,将她烧死了。”

    贺知煜看着贺清娩,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清澈的眼睛变成了混沌一片,写满了迷惑,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仿佛坠进了一张沉雾弥漫的噩梦之网。

    对,只是个噩梦,他需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夫人还在等他回家,定是还给他准备了汤饭,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真是大逆不道。

    贺清娩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父亲说要三日下葬,我想着你还没同云芍告别,生拖着等到了今日。也是那尸身被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才得以保全。你同她说说话吧,今儿已是头七,已做过了法事,一会儿便要下葬了。”

    贺知煜仍是不知道贺清娩在说些什么,为什么每句话都是那么地陌生、奇怪、残酷。

    贺知煜忽然冲贺清娩喊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回到第一句没有开始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

    贺清娩看他状似淡漠的样子,知道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内心不愿接受,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贺知煜走到棺材前,愣愣地看着,脸上一片疑惑。

    他忽然抽出随身带的破军,朝棺盖和棺身接合处劈去。

    “贺知煜!你做什么!”贺清娩变了脸色,推了贺知煜一把,那剑的凌厉之势才没落到棺材上,劈开了旁边的一盒纸钱。

    黄纸瞬间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贺知煜没说话,又要抬剑劈上去。

    贺清娩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又要抬手,直接护在了棺材前,冲下人们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拦下!”

    几个仆从赶忙冲上来拉住贺知煜。

    贺知煜自小习武,力气极大,几个人都压他不住。

    贺知煜甩开旁人,声音嘶哑:“我不信,我不信!姐,你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她!”

    贺清娩怒道:“已经做过了法事,她已经安歇,怎可重新开棺?!你别再胡闹了!”

    “我不信,不信!你让我看看,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贺知煜又挣脱了几个人的束缚,又要抬剑劈棺。

    “啪!”

    贺清娩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贺清娩冷冷道:“贺知煜,你醒醒!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了!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在意,如今死了,你也别在这里演什么深情!云芍死了,死了!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她烧得几乎尸骨无存,做完了法事,点了安息灯,已经超度。你……你怎么忍心再重开棺,所有这些再来一遍,扰她清静?你若对她还有些感情,就别再闹了。好好同她告别吧。”

    贺知煜卸了气力,颓然如倾厦,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尽是灰烬。

    尸骨无存……

    她怎么就尸骨无存了呢?

    刚刚姐姐说什么?

    说她是被大火烧死的,该有多疼,那该有多疼啊……他的小妻子,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就说是被火烧死了,那火该有多大,烧了多久,才能烧得人面目全非,只剩一点尸身。

    她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喊过自己,他该死啊,他在哪里啊?他在哪里啊?

    贺知煜察觉自己下颌和脖颈上不知缘何滑下了些水滴,湿漉漉的,这天气明明也不热,怎么还出汗了呢?

    他抬手想擦一擦,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奇怪,是什么东西,怎么越来越多。

    贺清娩有些不忍心看,劝解道:“该是……该是先头就被烟呛住了,人昏了过去,才没跑出来。她该是……该是昏迷中就走了,没受什么罪……”

    贺知煜恍然,神情仿若淡漠无觉,脸上却已潸然如泽。

    贺清娩知他此刻心中痛极,旁人不了解她这个弟弟,她却是最知道的。她早看出他其实对云芍很是情深,只是依他那性子,平日能表现出的已是极限。可又该怪谁呢?

    贺清娩知道,若此刻由着他悲痛,不知会疯魔成什么样子。

    她停顿了片刻,狠心道:“收拾起你这副颓靡姿态,拿出些侯府世子的样子来。今日还要下葬,事情多得很。”

    贺知煜听闻,竟真的勉强站直了些,伸出手想去摸摸那棺木,却又不敢触碰。

    里面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

    他刚才凭着一腔冲动想要看,现在又不敢看了。

    他不敢看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她那么美丽,鲜亮,是春天绽开的最明媚的灿烂,是他在侯府见过的唯一的色彩。

    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对她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她为何要跑到红隐寺去小住,难道是因为……因为听了那些话,心绪不佳才想要出去散心吗……

    “都准备好了吧,赶紧下葬吧。拖到今日,属实是不像话了。”

    忽然一道厚重的男音从身后传来,贺清娩转头一看,是父亲。

    永安侯这几日思忖,总觉得孟云芍逃离和这个大女儿之间有什么猫腻。

    他私下调查她左右的人,都说是那天贺清娩出了贺府就回曹家了。

    他也直接问了贺清娩离开贺家后去了何处,可自从上次曹霖的事后,贺清娩对他一直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有问也答但是无问必是一句没有,且问什么都是“嗯”“啊”“好”“呵”,实在问不出什么来。

    永安侯怀疑她知道孟云芍逃遁的事情,投鼠忌器,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生出什么枝节,看她坚持要等到贺知煜回来再下葬,也没再争论。他想着让贺知煜看一眼也好,亲眼看过才好更快揭过放下。

    贺清娩答道:“好。”贺清娩答完,便出去寻母亲和其他兄弟了。

    她一个已嫁女,回来不过陪陪亲人,不好亲手操持这些事情。

    贺逍这几天为着孟云芍的事情焦头烂额,心中对她实在是恨极,气不能抓住即刻绞杀,却又拖着伤腿装出一副大家长的明理知事样子,虽办得低调,可也已经烦闷至极,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再考虑一下和公主结亲的事情。

    虽则刚有新丧,不能马上成事,但也可和照王私下先定了此事,回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办。

    世事无常,世间男子多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在汴京多得是,也就无人置喙了。

    贺逍看贺知煜背对着自己,背脊挺直,好像也没什么触动,想起件事情还是要和贺知煜说一下,自然道:“知煜,你终于回来了。孟氏在贺家也就三载,你回头还是要再娶的,不便让她入族谱了,至于下葬,也不便让她葬入贺氏墓……”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贺知煜猛的转头看着自己。

    贺逍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神色悲凄,显有大恸。而那眼神锋利如刃,烧灼如焰,似要将他扼

    死。

    贺逍见过这眼神一次。

    是在北境。在墨于。

    在骤风凛凛,长旗猎猎的城楼之上。

    在贺知煜弱冠之年,被敌军围困到快要弹尽粮绝之时。

    贺逍征战多年,已然觉得取胜无望,对他说,着手准备弃城吧。

    主要将士可夜遁而走,城中百姓却无法顾全。

    他已尽人事,将军并不为神,胜败也是常有之事。弃卒保车,合理合情。

    便是到了金銮殿,他也可以解释。

    那是贺知煜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用那样烧灼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他又一次见到了。

    第39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发疯的伤心小贺

    贺逍被这眼神震得退了半步, 腿上的伤骤然作痛。

    他看贺知煜的眼神,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连日的心力憔悴奔波忙碌, 不能再完全康复的腿,根本没死拿了他十万两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的孟云芍,还有现在他这显然是动了真心的不值钱儿子脸上的表情,真是让他觉得讽刺。

    他凭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当年在战场上,贺知煜彼时年少,心气极高,还不懂得进退转圜, 平日少言寡语的他竟讲了一大通什么“与城同在绝不苟活”“寸心至死如丹”之类的鬼话,贺逍都觉得可笑。

    他不过十六岁才从军,到弱冠也只区区四年, 中间还有时要返京读书, 竟能跟自己的父亲叫板。

    稚子年幼,他能懂什么?经验还有军策, 他又有什么?

    他狠狠责骂了贺知煜一通, 贺知煜也没再坚持什么。

    谁知贺知煜转头竟偷拿了他的虎符, 趁着金兵以为就要得胜夜间饮酒欢庆之时,仅数十亲卫相随就悄然趁夜色出城, 又命手下调动兵马在后。

    临到敌军营地时,贺知煜再也隐藏不住, 被金兵发现。

    他骑一匹墨黑神骏穿敌营而过, 耳边箭声呼啸而不惧, 手上雕弓挽如满月,于本该射程之外的距离,神鬼莫测般一箭射穿了正于台上谋策指挥的敌首的咽喉。

    上万将士分几路紧随其后,趁金兵怔愣, 群龙无首之时,以四倍兵力悬殊一举歼灭对方,可谓奇袭。

    墨于为北方要害重镇,此战胜利,意义重大。以此为起点,北境失地渐复。

    这件事,是贺知煜一生的荣耀,也是整个贺氏光宗耀祖的壮举,足以写进贺家的家族列传之中。

    却无人知道,这一直是贺逍心里不能提及的一根刺。

    在这个故事里,他到底是什么角色?

    阻碍儿子少年英豪,惊才绝艳的跳梁小丑吗?话本子里都得把他这种归成反派。

    从那以后,贺逍更是看不得儿子对自己有丁点的忤逆。

    贺知煜倒是也没有再忤逆过,不仅对他毕恭毕敬,对外也一直说都是父亲的谋划。可先皇上心明眼亮,仍是把守护北境之责全权交给了贺知煜。

    且常时不时有政见不合的人讽刺贺逍为何不自己去,要遣了自己的亲儿子做这危险勾当,实在是让他里外不是人,有辱威名。

    可那毕竟是在战场上,事关上万人生死,尚还有得可说。

    如今他这是什么样子?

    在家中,这可是在永安侯府,为了一个把自己父亲害至如此境地的女子,竟能做出这种做作姿态!

    “你这是什么眼神?”贺逍冷冷问道,语气中已隐隐有压制不住的怒意。

    他想起上次因为曹霖想处罚孟氏的事情,贺知煜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说“此事同孟氏无关”,今天他又想说什么?说“此事于礼不合”?

    他现在烦躁至极,真的不想再听这些屁话。

    “父亲,”贺知煜神色凌厉,开口却语气冷静,似仍是谦和恭谨。

    贺逍打断他道:“别再说了!此事我已有定论,你照办就是!”

    “父亲,”贺知煜却语气平静,忽然语出惊人:“您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贺逍闻言瞬间呆若木鸡。

    贺知煜刚才说了什么话?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是产生幻觉了吗?

    贺清娩和侯夫人及一众人等恰巧赶到,虽没听到前言,却都听到了贺知煜这句话。

    众人霎时惊骇,贺清娩喃喃道:“知煜……”

    侯夫人见贺知煜似有疯魔之态,赶忙走上前去,想劝解两句:“知煜你……”却被贺逍伸手拦下了。

    贺逍怒极反笑,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

    贺知煜眼中的火焰没有退却半分,一字一顿道:“我说,父亲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堂中鸦雀无声。

    贺逍的脸上满是讽刺:“你竟为了一个女子,为了区区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如此说你的生身父亲?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贺知煜心中闪过孟云芍的笑影,她说,“同他讲讲道理”。

    贺知煜看着自己的父亲,失望与悲戚溢于言表:“我妻,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室发妻!她温柔贤惠,懂事知礼,为这个家起早贪黑,辛苦操持。父亲竟能说出让她不入族谱,不葬祖坟的话来!父亲此言,可有丝毫顾念父子之情,可有分厘想到为人之义!所以我问,父亲刚才说的,可是人言?!”说到最后,贺知煜的声音几乎已变成了嘶吼。

    贺逍何时受过这种悖逆言语?

    他热血上头,亦不退让,高声喊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贺氏一族着想?!你将来再娶高门女子,她如此身份,却在祠堂里,在祖坟里,你不是让继妻看着碍眼吗?!”

    贺知煜觉得荒唐至极:“再娶?”

    娶谁呢?他这一生,还要再娶谁呢?

    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她了。他的幸运,已被上天收走了。

    再也不会有了。

    贺知煜心如死灰:“父亲放心,我此生都不会再娶了。”

    贺逍气得脸已变色,咬牙切齿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悖逆之言!你尚且无子!孟云芍,她算个什么东西?让她在侯府中待了三年,已然是她祖坟冒了青烟,对她宽大了!当初真不应该由着她在府里……”

    贺知煜看着贺逍,神色凄凄,打断道:“那父亲为何当年同意和孟氏的婚事?为何在祖母的寿宴上,不能像小叔一样,当场拒绝离去!要不是这场婚事,她本该……本该……”

    贺知煜说不出口。

    他心里如何不知?她本该早就成婚,同那位光风霁月的江大人一起,过上了琴瑟和鸣的好日子。如今却在这里被岁月磋磨,香消玉殒,最后还要落得个连族谱都不能入的结局。

    他怎能忍心如此?

    贺逍自然只是为着声名才答应的婚事,但又怎能承认:“贺知煜,你是在质疑你的生身父亲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难道你现在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你还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吗?!还是我永安侯的儿子吗?!”

    贺知煜的脸上划过泪滴,流进了嘴里,冰凉,苦涩。他不正是一直以来,太过于知道这些,才连想给自己的妻子一点点正当的权利,都如此难吗?

    他眼神空洞:“只是侯府的世子,不是人吗?”

    贺逍气急,扬手便要扇他一个巴掌。

    贺知煜眼前又浮起她的倩影。

    她笑着说,“那日世子何必挨打,不如直接夺了他的鞭子”……

    贺知煜抬手,瞬间制住了永安侯扬起的手腕,似乎比想象中要容易很多。

    贺逍惊讶,没想到他竟悖逆至此,想要抽手再打,手腕却被贺知煜死死制住,纹丝不动。

    贺知煜想,原来父亲的力气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大,原来他早就比父亲高上许多。

    眼眸朦胧中,他看见孟云芍眼神明亮,模仿他的语气,对他笑着:“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同侯爷说,‘我夫人便是喜欢经商,父亲管好自己便是’!”

    她不过是喜欢摆弄些铺子的事情而已,为什么到最后都没能如愿?

    贺知煜哀然心死,语气凄然:“父亲出去吧。这里是她睡着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闹了。孟云芍是我的妻子,交给儿子吧。父亲,管好自己的事情便是。”

    他唤竹安:“竹安,为我准备丧服。”

    竹安一直在外候着,听闻赶紧道:“好。”

    贺逍觉得贺知煜简直疯魔到了极致,全然换了个人:“你难道是要为她披麻戴孝?别说是孟氏这种出身,就是高门女子,男子又何须做到如此!你如此高调,将来……将来……  ”

    贺逍本想说将来怎么早点娶公主,又想到他刚说的此生不娶,没说出口。

    贺知煜苦笑一声:“高调?是。我要全府上下哭丧送葬,绕城一周,让夫人风光葬入贺氏祖坟。再为夫人,守孝三年。”

    贺知煜走到侯夫人的面前,低声问:“母亲,不知此时再筹备,来得及吗?”

    侯夫人见贺逍神色,知他定然不愿。之前她本想大办,相关事宜都已联络好,是贺逍未允准,此时重拾,倒是不难。

    她犹豫了片刻,但想到孟云芍三载过往种种,仍是回答了一句:“来得及。”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响起,几乎和侯夫人同时说了“来得及”,贺知煜转头看,是二哥的夫人,公孙燕。

    贺逍无言,他心中疲惫,有些失了气焰,冷笑道:“贺知煜,你当真要如此吗?”

    他觉得一切真是荒谬,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说孟云芍跑了便是,何需如此大动干戈。

    可他看着贺知煜痛苦哀戚,竟敢忤逆自己的样子,又生出一种“不如就让你觉得她是死了,痛苦剜心”的隐隐痛快感。

    又想到若是来日有一天,贺知煜知道孟云芍根本就没死,而是在外逍遥快活,不知会因为今日此举恨成什么样子。彼时他该知父亲用心良苦。

    贺知煜将破军入鞘,没有正面回答:“知煜今日持此剑,送夫人。”

    ……

    漫天纸钱纷扬,送葬队伍漫长。

    贺知煜行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看纸钱飘洒零落如尘,暮春绚烂燃烬。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一遍描摹孟云芍的音容。

    她红着一双杏眸,看着他,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

    那句极好极好,原本以为可以让自己笑十年的话,化作了尖刀利刃,一刀,一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心口。

    路旁行人注目停留,都看着贺家这场排场极大的丧事。

    “哎呦,还说这贺小将军之前委曲求全,才娶了孟氏。这次出了意外,没准心中欢喜,终于甩了这包袱。结果竟对孟氏的丧事如此大办,该是确实情深。这……若是不久后就另娶,恐怕有些打脸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

    有人不以为然:“谁知道呢,一入侯门深似海,讲什么感情,做做样子吧。”

    一个妇人叹道:“这般披麻戴孝,风光大葬,便是做做这种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

    贺知煜看棺入墓室,黄土长封,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吓住了,赶忙都迎上来。

    侯夫人上前扶住他,哭道:“知煜啊,你……你节哀啊。”

    贺清娩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终是没说话。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于今日,永失所爱。

    第40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发疯的自责小贺

    侯夫人慌忙唤了左右之人, 去寻大夫给贺知煜医治。

    贺知煜却浑不在意,随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神色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忽然问贺清娩:“大姐,刚听下人们说,我夫人去红隐寺的早上恰巧与你一起出门,她……可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贺清娩听他这样问,有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贺知煜道:“这两年夫人偶有去红隐寺敬香, 可从未在寺中住过,她可同你提起为何要在寺中居住之事?”

    贺清娩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父亲串通了人编的故事罢了,但她也想一起把这故事圆了, 好让云芍安安稳稳地离开:“提了, 这个她确实同我说过,说因流年不利, 要多敬香几日, 且要独自一人, 以表诚心。”

    贺知煜:“流年不利,究竟是哪位僧人所说, 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

    贺清娩有些编不下去,猜想父亲应该是有安排这么一位的, 不然断不能有此言传出, 但也怕贺知煜揪着问会露馅, 模棱两可道:“其实我听说那僧人也没说什么,都是些冲犯太岁、四化星不吉之类的寻常话罢了。她同我说,也是最近心绪不佳,想要散散心罢。”

    谁知贺知煜不依不饶:“心绪不佳……又是为何?”

    贺清娩有些无语, 不想再说多了反而露馅,微抬了声音,想显得态度严厉些,直接驳了他去,随口道:“心绪不佳便是心绪不佳,你这话问得有意思的,在侯府里规矩森严,谁能日日快活?总有些糟心事的!”

    贺知煜听闻,神色冷淡,似乎在自言自语般重复道:“总有些糟心事……总有些糟心事……到底是谁让她糟心?素月走了,她竟是连一个能陪伴的人都没有。”

    贺清娩听他意思竟是要揪住不放,有些心惊,假作劝解道:“事已至此,我知你心里难过,可也别太钻牛角尖了。家里事多,我毕竟已经外嫁,还得你多操持些。父亲近日也受了伤,你为人子,虽今日和父亲起了冲突,也当多关心些。”

    贺知煜问:“父亲怎么了?”

    贺清娩叹了口气,道:“说是,有一日约了照王去春猎,结果父亲先到,遇上了山匪。那山匪人多势众,起了冲突,父亲便受了伤。父亲腿伤得重,以后怕都不能康复如初了。”

    贺知煜皱了皱眉,像在听天书:“山匪,还能伤了父亲?山匪作何要伤害父亲?”他顿了顿,又问:“照王?”

    贺清娩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听他连环发问已是无力解释,心道丢给父亲自己去说吧,只捡了个自己认为能回答的说:“嗯,上次偶尔饭间听曹家公爹说起,父亲最近和照王走得近,许是关系不错吧。”

    贺知煜听闻,没再言语。

    贺清娩心里松了一口气,若他这么继续一路问下去,保不齐会漏出什么关窍来。

    她暗暗观察贺知煜神色,他似乎情绪平复很快,刚才大悲大恸,此刻面上恢复了往日冰冷孤高的样子,只是更如霜冻。

    可贺清娩又隐隐觉得那冷静神色间添了种说不出的东西,但又似乎没有,仿佛自己多心。

    贺知煜忽然又问:“大姐……同曹家那个,关系尚好吗?”

    贺清娩收了观察弟弟的思绪,冷嗤了一声:“还能怎样好?”

    她顿了顿,对着自己的亲弟弟说了两句真心话:“若不是父亲同那国公府交好,我真该打断了那曹霖的腿,免得他日日在我面前晃荡。我上次还是射的轻了,让他顺利便恢复了,可笑,竟到现在还叫着要让侯府再给说法,说是又在街上碰见了素月那丫头,同江家老夫人在一起活蹦乱跳呢。”

    贺知煜淡淡地说:“是啊,想要交好是难,想坏却是容易的很。”

    贺清娩总觉得他言语奇怪,道:“知煜,人要向前看。谁也是要经历些坎坷的,你看大家不都一样好好的吗?”

    贺知煜道:“是啊,都好好的。”

    说完,两人一路再无言。

    贺知煜回到侯府,再也没回扶摇阁,而是一直在自己的书房。

    他也不再如之前在灵堂里那般崩溃模样,因为神色一贯是冷淡,下人们也瞧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

    扶摇阁有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已开始考虑自己的前程问题。

    扶摇阁惯常都是孟云芍居住,世子来得很少。如今瞧着,世子不知是心里有些忌讳还是公事要紧,竟连夫人刚葬下的日子都没来,恐怕以后也不打算来了。

    那这扶摇阁一没人,侯夫人管得又严格细致,以后恐怕下人们慢慢都要四散了,便是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前程可言。再加之前主子死得不吉利,也有人心里隐隐有些膈应。

    只是脑子清楚些的下人,还知道在这个当口得先缓缓,先看看风向再说。眼见着世子刚刚对夫人的丧事大操大办,哪怕只是对外的脸面并非真情,也得先消停些日子。

    却也有个别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只见到面前方寸之地,刚见到世子没有回来,又看他如常神色,就开始为着自己的前程惶惶不安了,才不过两三日,就有些按捺不住。

    贺知煜这日前脚刚进书房,便有个扶摇阁管小厨房事务的何六跑过来找他,噗通一声跪下,道:“求世子给我安排个书房这边的营生吧,我定好好伺候世子。”

    贺知煜淡淡道:“为何

    不在扶摇阁了?”

    竹安站在旁边,对着何六暗暗使了个眼色,何六心道这竹安自己气运好攀上了世子,还想阻旁人过来。

    何六想努力证明一下自己的忠心:“我原也是世子的人,三年前扶摇阁被少夫人占了,才一直在那里,如今少夫人去了,我自是仍想追随世子。”

    说完他仍觉不够,想起自己之前有一次因帮弟弟还赌债,想同孟云芍提前预支三个月的月钱,被孟云芍驳了回来一直心怀忿恨的事情,又拍马屁道:“少夫人不管是御下之策,还是人品行事,都是远远比不过世子的,何六一直心系世子。”

    贺知煜垂下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平淡:“她平时就是同你们这帮混帐周旋,才会心绪不佳吧。”

    何六一听,心中猛的一惊,刚想解释几句,便听贺知煜道:“既是不想在扶摇阁了,便发卖了吧。”

    他语气淡淡,又道:“竹安,同母亲说一声,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叫过来,我要一一问过,到底是谁让夫人心绪不佳。”

    竹安早看出贺知煜宛如冷漠的神情背后其实酝酿着些不正常,也没有再问世子怎么还能把旁人院里的也都叫过来问话,且这人数极多是不是要分批过来之类的细节,赶忙应了便去办了。

    流水一样的下人分了几批聚集,有些摸不着头脑。

    贺知煜坐在门前放好的太师椅上,平静道:“今天让你们过来,是想听句实话。我便是想问问,平日里都是有谁,对我夫人当面不尊,背后挤兑的?若是有这样的事情,自己报上来,杖责二十;若是被我查出来,杖责五十;若有举告查实,赏银五十;若是发现最近我夫人有何异常行动有所上报,赏银一百。”

    众人这才明白,世子这是没了夫人,开始秋后算账了,心中惶惶。看世子此次似乎是动了真格,又看到那何六被直接发卖了,都开始争相说话。

    平时因为孟云芍出身不高,虽大部分人还是恭敬的,但也颇有几个或仗着自己是侯府老人儿的身份,或仗着自己有某些主子的倚仗常常给她些脸色的。

    噼里啪啦一顿,也问出不少。

    除了有平日有欺负孟云芍行为的,还问出了几件事。一是之前柳姨娘似乎是想为难孟云芍但反被罚;二是有人看见孟云芍去红隐寺的前几日有去找过侯爷。

    贺知煜沉默了一会儿,无甚表情,对竹安道:“竹安,你来看着,凡是之前欺负过我夫人的,全都责罚之后发卖去做苦役。”

    竹安应了,贺知煜起身便走了。

    贺逍听下人说贺知煜在慕风堂里等他,隐隐觉得有些烦躁。他刚刚听下人说了贺知煜这又一场发卖下人的闹剧,实在是觉得侯府已经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

    贺逍推门进去,看到贺知煜独自坐在会客椅上。也真是巧合,竟是上次孟云芍来得时候,坐的同一位置。

    若是从前,他这个儿子,说什么也不可能直接在慕风堂没有自己的允准便坐下的。

    贺逍皱了皱眉头,问:“你做什么?”

    贺知煜神色冷冷:“儿子今天,知道了件奇怪的事,想来问问父亲可否知道为什么。”

    贺逍:“何事?”

    贺知煜:“儿子听说父亲近日和照王走得近,又听说柳姨娘最近又来找我夫人的麻烦,最奇怪的是,我还听说夫人在我离家之后竟来找过父亲,儿子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夫人最近心绪不佳才去了红隐寺的原因?”

    贺逍听闻一阵恼火。

    他知道贺知煜的意思,无非就是猜测,他一早就同照王在聊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柳姨娘知道后便去寻孟云芍的麻烦,让孟云芍也得知了此事,来找贺逍求证之后,因为自己可能会被休弃而心情不好才去红隐寺散心的。

    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贺逍心道你也是小看那孟氏女子了,她可能还真没把你同不同公主结亲当碟子菜,不然也不会反利用这件事,如此干脆利落地讹钱跑路。什么心绪不佳,真正心绪不佳的到底是谁?

    贺逍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便是伤心吧,便是闹吧,且看你到底能闹出些什么名堂来,你又能奈你亲爹几何?

    贺逍冷笑一声,道:“她来找我,是想问,贺氏准备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我告诉她,确有此事。”

    贺知煜怔住了。

    他早有此猜测,可是听见父亲亲口证实,仍是感觉心中受到暴击。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当了真。

    所以那天,自己提到和照王结亲的事情,她才哭得那样伤心。

    原来,虽然自己后来有所解释,但她根本没有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是无心之言,而是认定了会有此事。找到父亲确认之后,更是笃信如此。

    贺逍又嗤笑一声,道:“贺知煜,你知道她来找我的时候拿着什么吗?她拿着一张签了你名的和离书。我看那名字确是你的字迹,难道不是你自己签的吗?我便是看见你都签了,才会告诉她这事的。”

    贺知煜的眸光骤然亮起,又霎时变成了灰烬。

    签了你名的和离书……

    他想起她神色平静,说:“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而他说:“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可是这东西,他给不起。

    所以害她心绪不佳,跑到外面去散心,最终丧了命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吧。

    最该受到惩罚,为她偿命的人,哪里是那些什么不相干的下人们,也不是自己差了人按姐姐的想法去打断腿的曹霖,其实就是自己吧。

    贺逍又道:“你也别怪为父要和照王牵线此姻缘,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上次春日宴上,皇上就已暗示我要办好此事。”

    这话贺逍本也不该对贺知煜说,皇上遣他办的事情,便是让他做替罪羊、出头鸟,又怎么能直接同别人说出来?

    但贺知煜连日悖逆,他心中也忿恨到极点,心道你有本事就去同皇上闹,你能吗?

    皇上的意思……

    贺知煜心中雪亮,所以那日的建议,也根本不是为了他出主意,而是让他去试探孟云芍的意思吧……他竟当了真,真的同她去说了,惹她伤心至此。

    这便是他忠肝义胆、一直以来舍命相护的“君”和“友”吗?

    贺知煜颓然如山倾,面如心死。

    瞬间,他眼睛又似被恨意点亮,起身出门了。

    贺逍看他行动如风,转瞬又没了人影,也愣了一下,喃喃道:“他这是去做什么?”

    ……

    宫中,御书房。

    皇上听见有人来报,贺小将军到了。

    皇上最近觉得同大盛结亲这事情有些顺利。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那孟氏居然自己一命呜呼了,可谓是解了多方的困境。

    不过他知道贺知煜同自己夫人感情不错,家里刚办了丧事,好像还办得盛大,还是得缓缓图之,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太急。正巧他今日来了,可以先探探意思。然后再看怎么个“缓缓”的方案。

    皇上想到此节,心中虽谈不上愉悦,但也有些舒爽。

    他看贺知煜走进书房中,神色是一贯的冷淡,朝他走近。

    “知煜,你……”

    皇上还没说完,忽然一惊。

    他看到贺知煜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