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火葬场开启 发疯小贺和快乐小芍
皇上被这一拳砸懵了。
皇上身边的常公公也懵了。
平时皇上同贺小将军关系好, 甚至特允准他佩御赐的破军入宫,谁能想到今日是发了什么邪, 怎的贺小将军二话不说就打了皇上一拳?
他怔愣片刻,马上高喊道:“来人!来人!”
周围护卫的御林军没待常公公喊,已经围了过来。
皇上瞬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来不及摸一下嘴角是否流出了血,贺知煜第二拳就到了。
皇上这次反应了过来,偏身躲过,同时伸手想回贺知煜一拳, 他轻巧一转身,也躲了过去。
几个御林军已围上来,要擒拿贺知煜。
皇上吼道:“都滚开!”自己却怒极, 上去和贺知煜撕打在了一起。
常公公看得心惊。
他想上去阻拦, 奈何自己毫无武功,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御林军被皇上骂退, 也不敢贸然上前。
可皇上却显然落了下风, 他常年于宫中养尊处优, 于打斗上怎可能是贺小将军的对手?可贺小将军却像是丝毫不留情面,出拳如铁, 下手如风,打得皇上节节败退。
皇上虽已然毫无胜算, 但也一把扯下了累赘的发冠, 似疯魔一般朝贺知煜打去。虽失了章法, 但也狠厉异常。
常公公简直要被吓死,过了许久,终于寻到个两人片刻分开的空当,赶忙扑上去, 死死抱住贺知煜道:“别打了,别打了!”
“贺知煜你他娘的疯了?不会说人话吗进来就打?!”皇上吐了一口嘴中的血沫,眼睛都因发狠变成了猩红,道。
贺知煜却神色淡漠如死,道:“我便是同你们这些人讲了太多的人话,才致今日。”
皇上吼道:“谁惹你了!谁?!你他娘的冲我撒什么气!”他一时情急,甚至忘记了自称为“朕”。
贺知煜冷冷看着他,眼中却浮起阴鸷:“你说,你有没有让我爹撮合我和大盛联姻之事。你说!那天在这里,你是不是故意说那种话让我去试探我夫人?你现在跟我说没有,亲口跟我说没有!我便信你!”
皇上听闻,有些失了气焰,喘匀了气息,又不愿落了下风,高声道:“是!是我做的!朕想让你和大盛联姻,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他猜到贺知煜如此疯魔八成和孟氏脱不了关系,道:“你自己……自己夫人不幸去了,关旁人什么事?要来这里撒野!你这是悖逆!僭越!你这是……这是……”皇上恨极,有些想不到合适的词。
贺知煜冷笑一声:“皇上还想说什么,谋逆吗?造反吗?!你想让我和大盛联姻,你为何不能当面问我呢?便是你没有问我,我也同你说了,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你又为何诓我去试探我妻!”
皇上自知有些理亏,但也不能低头:“那又怎样!莫说是你,朕还不是一样!这后宫这么多人,难道都是由着朕的想法娶回来的吗?!你身居高位,自该为朕分忧!”
皇上说完,又觉此言极为不妥,脸上染了阴狠,冲周围人冷声道:“都滚出去!”
周围人早就如坐针毡,听了皇上此言倒是如蒙大赦,赶忙都退了出去。
贺知煜神色哀戚:“我没有为你分忧吗?当年你虽为太子,但凌王势大,背后宁贵妃权倾后宫,所辖西南亦是平稳安乐。我在北境厮杀,难道不也是因为那里是你所辖,想要建功,助你登上皇位吗?!”
皇上脸色发白,嘴唇气得发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朕什么没有给你?权势,地位,封赏!朕少给你什么了?值得你这样来闹!”
贺知煜觉得可笑:“权势?封赏?当年我们同在宫中读书,不是皇上同我说,看不上凌王弄权舞弊,先皇亦是纵容,要开创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吗?那才是我忠于你的起点。如今呢?皇上竟同我讲封赏?我现在看着你,看着我父亲,我真的在怀疑,我一直以来到底在忠于些什么?!”
皇上:“朕现在也不曾改!朕,励精图治!只是朕身在此位,需得懂得帝王之术,需得权衡利弊!”
贺知煜凄然一笑:“所以,我也是你权衡利弊里的一环吗?萧明征,如此玩弄别人,你觉得自己洞察人心,很是得意吗?你骗得过我,不正是因为我心中对你从不设防吗?!哪怕你直接跟我说,下旨!逼我!都不会让我觉得像现在这么恶心。”
他顿了顿,又道:“我夫人,便是因为这些事伤心难过,去寺中小住,才不幸遇到火灾去了。我知道,世事无常,这事本怨不得皇上。可便是由着你的本心,让我易妻另娶。那你伤害的,不正是你当年说想要维护的无势平民;你对我所做的,不正是你以前最看不上的玩弄权术吗?!”
皇上被他的激烈言语震住,有些默然:“朕,没想过要伤害你夫人,朕想着她也可以和公主和平共处。朕只是……只是信任你而已,才想要你同大盛结亲。”
贺知煜轻叹一口气,道:“皇上若是真的信我,为何不肯让我长留北境,非要让我回来领什么城防之责。我每每过去,还要言语挤兑。我有时候心里真的不敢想,皇上心里,当真信我吗?你到底在怕些什么,怕我占山为王,想要造反吗?”
御书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皇上冷冷道:“贺知煜,你僭越了。果真是朕待你太好,竟还允你佩剑上殿。由着你此般下去,岂不是连‘忠君’二字都不懂了?!”
贺知煜解下腰间御赐的破军,剑鞘上雕刻了几支或含苞或盛放的玉兰:“当年你我伴读宫中,窗外玉兰开遍。皇上说,玉兰高洁,象征吾志;亦喻挚友,以此赠君。皇上既后悔给臣佩剑上殿之权,便于此剑,一起还于皇上吧。”
说完,他将剑放于御案。
皇上眼圈红了,咬牙说道:“你今日所为,我可以判你斩刑!”
贺知煜一脸漠然:“静候旨意。”说完,他走到御书房中央跪下,像对一切审判都已不在意。
皇上已然崩溃,抄起案上的东西没头没脑全都砸向贺知煜,书籍、镇纸、香炉、笔墨 ……
贺知煜岿然不动,没再反抗。
“哐”的一声,墨玉的镇纸砸在了他额头一角,鲜血汩汩流出,落了满脸。
贺知煜如同无觉,面冷如石。
皇上停住手,看他片刻,喊道:“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关进天牢!”
候在殿外的御林军应声而来,制住了贺知煜。
皇上坐于案前,看着入殿的众人,狠声道:“今天的事,谁敢对外说一个字,朕就将他千刀万剐。”
……
照王看到宫中御林军突然加强了戒备,一队队的兵士,感到十分不解。
他同身边的宁乐公主道:“最近这怪事是一件接着一件,谁知道背后有些什么腌臜事。妹妹当真要嫁来汴京,我倒是有些不放心了。妹妹最近可还有要嫁给贺小将军的想法?若是妹妹觉得他夫人刚刚故去,不好此时提及,也可两方先暗中定了此事,过个一年半载再提。”
宁乐微微一笑:“之前也不过夸赞几句,欣赏而已,并非有嫁娶之意。”
照王听闻大惊,愣愣地看着宁乐。
宁乐轻叹道:“听闻贺小将军夫人故去,他同夫人情深,要为其守孝三年,于此地少见。宁乐感佩,若亦能得此情深之人,才愿相嫁。”
照王心知她是不愿嫁人的托辞,可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他一时半会儿也觉得不能继续再对妹
妹相逼,难道刚刚一个没成,便马上再逼妹妹相看其他,那他成什么人了?
虽则他心系权势,可也不是对亲妹毫无感情,再说这一时半会儿,可能也没有特别合适之人。
宁乐想起之前孟云芍同自己悄悄说:“夫君待我有些情分,若是以为我故去了,远的不敢说,但至少半载一年应当不会再娶,应也可解了公主的燃眉之急。我猜他彼时该会有些反抗的行动,可能会寻些伤害我的人麻烦,或者跟他爹讲道理说暂时不能再娶?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他能做到什么境地,但我想夫妻一场,总该有些动容的。”
只是彼时她低头叹了口气:“不过他素来讲究孝悌,我却不知他究竟能反抗到几何了。也许过段日子,便会妥协了吧。”
宁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可惜。
……
江时洲在朝中消息最是灵通,虽皇上对御书房之事瞒的密不透风,但贺知煜连日不上朝,虽他新丧夫人,还是有人估摸出些不对劲。他暗暗打探,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最后也得知贺知煜被皇上下了狱。
江时洲素来知道贺知煜和皇上交情甚深,心道难道贺知煜又在和皇上一起唱什么戏。真是有意思的,自家夫人都没了,也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说到孟云芍这事情,江时洲起初也并不知道。
有一日,他在街上听说红隐寺烧了大片,还好当时寺中人少,虽有伤亡,但是极少,似乎仅有一人,尚不明确是谁。
春日干燥,红隐寺于山林之中,附近失火之事常有,他也没当回事。
谁知刚回家,便看到香陌抽抽搭搭,肿着一双眼睛来找自己。
江时洲问她怎么如此,香陌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又掏出一封信,说少夫人在红隐寺被烧死了,前日曾留下信件,让她交于江大人。
若是她从红隐寺回来,便于回来之日相交;若有其他异动,听闻之后便直接给江大人送过来。
这话本是奇怪,可江时洲听了前半句,霎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浑身抖如筛糠,一句话都说不出。后边那些竟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信。
信有三页。第一页是一幅画,上面是一只飞燕从笼中飞出,直冲上天,周围花红柳绿,天空广袤。而笼上有一字“安”。
江时洲看完松了一口气,霎时间不抖了,知道是阿笙自己跑掉了,有些想笑。
他又翻开第二页,上面只有一句话:“江二公子怕了吗?”
他想起上次在春日宴上,自己没同孟云芍提前打招呼,便让她上去弹琴,吓唬她之事,当时自己也问:“阿笙怕了吗?”
这丫头竟是睚眦必报,故意算了时间,再差香陌来报。先让他有片刻的惊吓,而后马上又知道真相,当真是坏的很。
江时洲再翻开第三页,又是一画,画的是春夜月色下,几枝芍药花开。地下有一小行地址,远在江南水乡。
他懂孟云芍的意思,是说让他把素月也送过去。
江时洲不觉会心一笑,抬头看见香陌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他赶紧压下笑容,忍住心中笑意,假作一副悲凄神态,感叹世事无常,实在是装得辛苦。
他心中却想,定是阿笙早已想到此景,故意给自己出难题。这样想着,仿佛看到了她一脸得意的笑容。
也是,若非姑娘聪慧灵动,他又何至如此经年不忘?
香陌走后,江时洲又开始寻思自己是不是该演得真些,跑去贺知煜面前大闹一场,假戏真做地同他打上一架,发泄些这几年的怒火。
不过他也实在担心自己不擅此道,恐有露馅之嫌。但若不去,他觉得贺知煜早晚会怀疑,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何他竟半点响动都没有,左右都是为难。
他犹豫几日,尚还没有定论。如今贺知煜一下狱,倒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他心情不错,收了些信件,其一打开看是亲信来报,说是素月已然安全送到。
江时洲随手把信压在了放于案上的一只白玉细瓶之下。片刻,他又拿起那白玉细瓶细细端详,拔了上面的塞子,一阵淡淡的幽兰香混着雪后松柏的气味从瓶中逸出,只是滋味甚淡,似乎所余不足。
正是昔年阿笙赠予的那瓶幽兰松柏香。
江时洲清浅一笑,煦如暖阳,自言自语道:“贺知煜总同我要这瓶,都多少年了,其实早没了。”
他又兀自笑了笑,把塞子插回了瓶子,道:“可是他不知道,我有方子。但是他自己,没有。便是得了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
孟云芍到这一处江南小镇,已有几日。
她仍觉得一切如梦一般,仿佛幻觉,没有真实感。
她不想住在客栈,虽办好了假身份,仍是担心多事。好在她之前早就有所准备,之前远在汴京时便托人寻了间镇子上夫妇自己的房屋,简单收拾了下,便住下了。
房屋虽小,但干净整洁,温馨可人,旁边便是这小镇最风景如画的云栖湖。
孟云芍这几日醒的有些早。
她笑自己还真是劳碌命,之前在侯府里习惯了每日早起,如今不用了,一时也无法转圜过来。但她每日便是醒了,也仍是在被子里躺着磨蹭,不肯起来,非要挨到日上三竿,再慢慢悠悠地起床,给自己简单做些小菜面点。
以前在侯府中玉盘珍馐,却顿顿因为要照顾这那而所食无味。
如今,她觉得自己的一饭一菜,虽简简单单,但却认认真真,别有滋味。
孟云芍有时仍不敢高声笑语。
刚刚脱离那压抑规矩的环境,手里有钱,素月也在来的路上,她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生了些孩子脾气,担心自己得意太过,又被收走好运,但却仍是止不住地嘴角上扬,暗自喜悦。
时光仿佛停住了,又仿佛有了新的意义。
不再需要每日同侯夫人请安,不再需要管理一大家子的下人,不再需要每日警醒提心吊胆,也不再需要日日算着世子多久没来。
她日日走在云栖湖边,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天气总是十分好,她走过文人墨客留下的绝句,听天涯歌女湖边弹唱,看春末夏初湖边树木渐葱,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吹吹风,散散心,把心里的阴霾愁绪一点点吹尽;看飞鸟归林,暮色降临,满湖春水染上霞光。
过往生活,虽才短短过去不多日,却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也想起贺知煜。
在那侯府的前尘故事里,似乎是唯一让她有些许留恋之人。
她想不起这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想起的时候,却又莫名会有一种孤寂之感,似乎山光湖色,都染上了些伤感颜色。
孟云芍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再想起。并觉得自己会时常想起这个人,定是因为每日一个人有些无聊的缘故。
这天,她刚刚起床梳洗完,就听到了敲门声,她有种惊喜的预感。
孟云芍从门上的圆孔悄悄朝外看,外面站着一个亭亭的女子,白色的帷帽垂下来遮住了脸。
她赶忙打开门,那清秀女子亦摘下了帷帽,朝着她笑。
是她的素月啊。
第42章 火葬场开启 快乐自由有钱的小芍
孟云芍一把搂住了素月。
她满脸喜悦, 紧紧抱着素月不撒手,可是转瞬之间, 又红了眼圈。
两人已经多日没见,素月亦是动容。她看见孟云芍眼睛红了,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主子,素月来了。”
许久,孟云芍松开了素月,面上又浮起笑容, 牵着她的手,道:“走,来看看我们的新院子。”
素月跟着她进去, 看到院落虽小, 却五脏俱全。进了屋子,也有一些孟云芍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物品, 零零散散地放在屋子中的各处。
素月做活做惯了, 马上便想收拾起来。
她伸手就开始给孟云芍整理案上的物什, 把放得零散的茶壶和水杯归位,几页散乱的宣纸叠的整齐。案上收拾完, 她又打开柜子,想看看衣物是否理的整齐, 自己的包袱放在何处。
她还没动手, 孟云芍拦住她, 笑道:“昨天睡得晚了,今天早上也
没来得及收拾,倒是让你抓了个着。怎么来了便要做活计,倒像是我不能自理一般。以后咱们两人一起做, 我的好素月,定是连日赶路才来得这样快,先坐下歇歇。”
素月听闻这才坐下,笑道:“你不让我做,我倒是有些难受了。这段日子在江家也是闲着,也就是江家老太太来京城的时候陪了陪,平时也竟是什么都没有做,都要把我养胖了。”
孟云芍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以前跟着我倒是受了不少苦。”
说着她又捏了捏素月的脸蛋,开玩笑道:“以后我便是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让你没人要,只能跟着我。”
素月听了却道:“跟主子在一起,吃苦或者不吃苦,我心里都是乐意的。你不知道,上次我走了,这些日子我有多担心你。怕你被罚,怕你一个人在那侯府里孤单,怕你早晚有一日会惹到那永安侯。虽是这些日子不用做什么活计,可我心里日日难安。”
素月说着,眼圈也兀自红了。
孟云芍抱了抱素月,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我们再见不到那些人了。什么永安侯,什么曹霖,我们天高皇帝远,他们再也管不着了。”
素月想了件事:“上次在街上,我还又碰到那曹霖了,虽我跟着江家老夫人,他没说什么,可那样子,还像是想找麻烦呢。以为自己高门大户就了不起,便是个通房好像旁人也得上赶子抢着似的,没的让人恶心。”
孟云芍也是冷哼一声,道:“也是走得匆忙,来不及想个法子对付他,真是个讨人厌的。明明是自己做下了烂事,却还揪着我们不放,希望清娩姐姐能早日和离了。”
素月看她说得认真,不愿让她再想这烦心事,转了话题:“那主子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孟云芍想了想,道:“也是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只有些模糊的想法罢了,这几日我自己也一直在想。之前在侯府,一直想着怎么离开,最后走得倒是比我自己想的要快,也更匆忙许多。如今终于离开了,天大地大,我竟一时有些不知该去何处了。”
孟云芍自顾自地笑了笑,忽然道:“总之不是要慌忙嫁人就对了。”
素月轻叹了一口气,知她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道:“其实,之前世子虽性子冷些,但人也还是不错的,只是那侯府实在不是能长待的地方。”
孟云芍没说话。
素月看她没吭声,又道:“不过咱们既然跑出来了,主子也需向前看。我瞧着那江二公子也是很不错的,人品家世都是不俗,对主子也是真心,其实……也可以考虑的。”
孟云芍笑了:“果真是被江宛救走的,如今倒是帮他说起话了。”
素月也笑了起来:“什么呀,我一片真心为主子着想,你倒是觉得我是被旁人收买了。”
孟云芍笑了笑,又正经道:“江宛他确是不错的,我没进侯府之前也曾真心实意地想过要嫁给他,可是如今我却不想着这些了。”
素月问道:“为何呢?
孟云芍犹豫了片刻,认真想了想道:“谁知道呢,便是没有当年的感觉了,这是其一。”
她又道:“但最重要的是,我现在觉得,嫁到高门里这事,恐怕都是差不多的。江宛家里一样是家大业大,就说当年读书的时候,他偷偷带着我四处去玩,他那个妹妹便总是想寻我麻烦。自然,他是有些自己的主意,心里也偏帮我。可我也不能总是靠着旁人,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护着我。那我成什么了,窝里的小猫,圈里的羊仔吗?喜欢我一日,我便好一日。哪日厌了我,我便只能被扫地出门了吗?我不能让旁人瞧不起我,得像纪掌柜似的,自己争气,给自己挣些声名出来,让旁人瞧着我便不敢造次,而不是非得看着我丈夫的脸面。”
素月点点头:“主子这话说的,也真是没错了,靠旁人终究是不如靠自己的。”
孟云芍笑了笑:“再不然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只不过现在世道,惯是让女子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的。有些女子喜欢做这些固然是好的,但我却不爱,天生便不是能守在家里安稳做这些事的性子,虽之前也能做的好,却不喜欢。”
她停了停又道:“我还想做些自己的事情,能够不虚此生。将来若是有可能……也为我娘做些事。”说完又笑自己:“嗨呀,想这么多做什么,又是说的远了,便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完又转身看着素月,道:“那素月呢,可要一直跟着我呀?”
素月认真看着她:“主子,这些年来都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素月不愿和主子分开。”
孟云芍看她认真,也正经道:“素月,我说句真心话。我曾问过你,是否要正经找个人嫁了。当时是在侯府,不过起个话头,你为着我们之前的情分,同我说只愿陪着我,我心里感动,这事情也没个影子,便也没有深追着你问。但如今,这事情却是已经到了眼前了,说起来,我们年岁相仿,你若想要嫁人,再要耽搁下去,也是有些晚了。我还是得清清楚楚问过你的意思。你也别因为我们关系好便藏着不肯说,你怎样想,我都是理解的。”
素月亦看着孟云芍,认认真真回道:“主子,那素月今日也正正经经回你。素月当日所言,想要一直陪着主子,绝对是当真的。但素月细细想来,也不敢隐瞒,自己也并非全然此生都必不嫁人,只是同主子一样,觉得这事情可有可无。若是当真有一人,能对我好,走到我的心里去,也未尝不可;但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素月同主子在一起作伴,过清清静静的日子,也是再好不过的。”
孟云芍笑颜如花,搂住了素月,道:“那我们就等着有这样一人,能走到我们面前。若是没有,就认真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
素月亦是嫣然一笑:“嗯!”
孟云芍说完,停了片刻,却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捧住了脸,哼哼唧唧道:“可是素月……虽说得这样好,可我……可我这些日子仍是有些想他……”说完脸便红了。
素月疑问:“啊?”
孟云芍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耳朵,发觉自己的双颊和耳都有些热热的,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素月的眼睛:“就是……就是……就是……”
她一时竟不知道这个不再是自己夫君,也不愿再像从前一样喊“世子”的人该怎样称呼,索性说了全名:“贺知煜。也不知他爹怎么同他说的,八成还是说我出了意外去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伤心。”
素月微叹了口气,道:“肯定会的,世子不是全然无情之人。”
孟云芍放下了手,又有些黯然:“那若是以后真的有一天再见到,怕也成了仇人吧。定是觉得我无情无义,一声招呼不打便跑了,让他以为我死了,平白叫人伤心难过的。”
孟云芍叹了口气,对自己的不争气有些懊恼:“素月,我是不是没出息呀?跑都跑了,我竟还总是想着这些?”
说完又狠狠劝解自己:“上次便是一时脑子糊涂,被那贺知煜诓了去,我还道他是个能扛事的,断不会让旁人欺负了我们主仆,才提前什么都没做,结果他竟是半点都不会忤逆他父亲,叫人生气。还说什么,要娶公主,做美梦去吧!”
她停了停又有些猜测:“不过估计就算不娶公主,过个一年半载也要娶旁人了,定是个身份比我高的。”
最后她语气激烈地宣布自己的结论:“我跑了,他也是活该!”
素月听到世子说要娶公主,有些惊到:“还有这事?那世子……确实是活该,主子不必想了。不过也不必苛责自己忍不住会想起,人之常情罢了,便是丢了只猫儿狗儿也会难过些日子的。”
孟云芍捣蒜一般点点头,表示认同:“嗯……不想这些烦心事了。我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你来,想要……”说完她神秘一笑:“咱们同去做些以前不曾做过的事情。”
素月看她神神秘秘地盯着自己,眼睛里流露出些调皮,问道:“主子到底想做什么呀?”
孟云芍笑道:“晚上我们去喝酒如何?”
素月觉得有些荒唐:“喝酒?我们两个女子吗?”
孟云芍在她耳边说:“我看了几日了,这里虽只是个小镇,可是夜里十分繁华。咱们两个悄悄换上男子的
衣服,晚上出去在这湖边当地最好的食肆潋滟楼里用些当地的好菜,再点上一壶秋月醉,我还听说……”
她捂住嘴笑了笑:“今儿晚上这潋滟楼里还要选舞艺最佳的花魁,听说这里的花魁美如画中仙,只谈诗词歌舞,不入风尘,许多文人墨客都争相去看,咱们也偷偷看上一看。”
素月惊住了,像在听些天方夜谭,道:“主子也……太大胆了吧。再说了,那选花魁,定是要投些钱财的吧,咱们身份不合适,也没那么多钱财可浪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主子该省些。”
孟云芍哈哈笑道:“你还道你主子我同从前一般穷酸吗?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她拿出一叠银票,面额极大,只有最上面的一张换了些零零散散的钱。
素月看了那叠银票,惊呼道:“主子!你怎的这样富有了!便是什么都不做,一世也是花不完了!”
孟云芍莞尔:“怎么样,今天就带你见见世面去!想要什么统统买买买!凡是我们素月看得过眼的东西,全都包了送过来!”
她说完仍是觉得不解恨,又夸口道:“便是想把那潋滟楼买下,让那花魁只为咱们跳舞,你主子我也办得到!只要素月美人说一声,这些又有何难?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我便也要做一次周幽王!”
素月听她言语浮夸,有些好笑,便由着她去闹了。
素月想了想,去看花魁,虽有些不合规矩,可现在又有谁是她们二人的规矩?不过看些舞乐,用些吃食,也没有什么真正违礼之处,笑了笑也答应了。
白日里,两人先是出门逛了逛。
孟云芍果真出手十分阔绰,但凡是素月在街上多看了一眼的东西,通通都吵着要买下。时新的长褙,精致的头面,清凉的骨扇,纤薄的纱衣,明珠的耳饰,各式各样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买了一堆。两个人实在拿不了,好在镇子不大,中途还送回去两趟。
素月看她买得开心,也着实是富有,便也没再拦着。
到了暮色四合,两个人先返回家中,换了男子衣服,就去往了潋滟楼。
第43章 火葬场开启 想你了,但不多
孟云芍和素月走到潋滟楼, 进去一看,可能是因为今日有选花魁的表演, 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席间虽大多是男子,但也有些女子同自己丈夫一起来的,单独来的女子倒是没有。
孟云芍和素月坐定之后,孟云芍假装粗着嗓子的男音招呼店小二:“小二!点菜!这潋滟楼里最好的菜都有什么?”
店小二看是两位穿着不俗的清秀公子哥,殷勤道:“两位公子,本店招牌菜有鲍鱼炖烧肉, 松鼠鳜鱼,鲜蘑炒笋,以及时令野菜, 两位人不多, 挑上两三道点也就是了。另外本店最妙的还有一道汤菜,鸭汤煮干丝, 两位要不要尝一尝?”
孟云芍道:“那辛苦帮我们配下菜吧, 再来一壶最好的秋月醉。”
店小二笑道:“公子可是来对地方了, 我们店里的秋月醉,便是这镇上最好的, 闻之欲醉,品之登仙!”
孟云芍知他说的是惯常的漂亮话罢了, 笑了笑转了话题:“敢问今日这花魁是如何选?”
店小二笑道:“规则倒是十分简单的, 便是每人轻舞或者弹琴一曲, 谁被打赏最多,便是花魁了。”
孟云芍和素月等了一会儿,乐声响起,谁知先出来的不是姑娘, 竟出来几个穿着飘逸,容貌俊美的男子先上台表演了一段剑舞。
舞姿刚柔并济,每人的头上簪一朵盛放的红花,竟也十分协调,只衬得个个人面如玉,丝毫不显妩媚阴柔之气。
孟云芍和素月觉得新奇,面面相觑,又噗嗤一声笑了,两人还从未在汴京见过男子跳舞。
孟云芍笑着低下头,小声道:“今儿可真是见了世面了,我们两个这胆子也真是越发大了。”
素月面上有些微热,也小声道:“主子,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要不我们早些走吧。”
孟云芍笑道:“你瞧瞧,这些人个个都是好样貌,咱们哪里见过这些。便是汴京有,以前也不可能出来看的。都说是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我便也要反过来,大胆看上一回。再说了,咱们连花魁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呢。”
素月有些拿她没办法,自己心里也是痒痒的有些好奇,便继续看了。
孟云芍看了一会儿,渐渐地笑容却也有些淡了。
她见那些男子为显得身姿飘逸,都束着长长的发带,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也仅有一次用过这样的发饰。在温泉镇,街上遇到之时,他少见得这般束过一次发。
以后也是没有机会再见一次了吧。
她低下头,抿了一口酒。
秋月醉入口绵滑香醇,入喉又变成辛辣。周围丝竹管弦,欢声笑语,却又好似离得很远。
可真是奇怪啊,这喧闹又寂寞,自由又遗憾的心情。
这些天,她有些不敢细想。好像只有素月在身边陪着,给她壮了些胆子,又在这光明吵闹的地方,她才敢稍稍把事情再细细地想一想。
她跑了,然后呢?他到底会怎样?
她本不该有任何自责。
她从未说过,也没有暗示过,更没有做出什么假象,说自己是故去了。她是拿着和离书,贺知煜签了名,他父亲盖了章,从侯府走了出去。
至于怎么和贺知煜说,那都是由着贺逍的。
但仍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想同他去封信,告之自己一切安好。可她便是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也不能这样做,她要确保自己,万无一失地,不再回到那样的日子里。
另外,她并不觉得贺知煜纵是同她有些感情,又真能为她做到几何,她还没那种自信。
只是她也有些担心,那人惯是有些傻的,对某些事情总是异常奇怪地执着,怕仍是会对她离开不惯。
比如,明明本是不爱喝鲜鸡椰枣汤,可是喝惯了之后就只要喝这一种。比如,明明说自己素不喜用香,却忽然说要日日用那幽兰松柏香,表情还很虔诚,不知道的还当是他在说什么海誓山盟似的。
再比如,他好像总在找些能证明些天长地久的东西,要看连理树,要结发,要喝合卺酒,可是究竟能证明些什么呢?一日一日的日子没有过好,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到底又有何用?
继续在侯府待下去,说不得哪一日她连命都要丢了。
孟云芍想起两人最后相见的那次,他对自己所言悔恨至极的表情,说着“夫人,我改”。
改吧,也许这次也能让你改上些许。
改完了,对你下一位夫人好些,也算是积德积福了。
而她孟云芍,是个只会往前看的,无情之人。
天高地阔,若相爱只能是枷锁,让人百般妥协,犹如困兽,那不如趁早丢了去,便是有一时的伤心难过,她也不想要。
孟云芍收了收情绪,再看台上,已然换了人,千娇百媚的美人鱼贯而出,便是今日花魁的人选了。
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孟云芍仍是一眼就注意到中有一位婷婷袅袅的遗世佳人,虽半遮人面,但如仙气质拔群,美人在骨,更在姿,瞧着便是个大美人。
孟云芍看她衣着服饰,有种宁乐挑选服装的感觉,虽是些当地的款式,却也有着说不出的明丽大盛风情,猜测这姑娘可能来自大盛。
那美人亦是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孟云芍悄悄同素月道:“这位姑娘可真是个大美人,咱们也投些银子,给这姑娘添添人气。”
素月知她起了些新鲜顽皮心思,也没阻拦,道:“好。我这里有几两碎
银,今日由着主子高兴,咱们全投了。“说着把银子投入了那美人对应的赏银托盘之中。
孟云芍笑道:“那怎可过瘾!我今日便是要逍遥到底!”说着她拿出不少银子来,还真有些浪荡纨绔的样子。
乐声响起,多位美人或弹琴,或舞蹈,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那美人也真是不负孟云芍的期望,不仅姿容艳丽,舞蹈亦是精妙迷人。可有些其他的姑娘有惯常来的相识来相助,她的打赏之数仍是差上不少。
最后分晓时刻,孟云芍起了玩闹心思,直接又给她添了一百两,共计花费了一百八十三两,助那美人一举夺了魁首。
庆祝十分,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上台道:“今日打赏最高的这位孟公子,可点花魁兰溪姑娘独舞一支。”
孟云芍问:“请问兰溪姑娘可是大盛国人?”
那唤作兰溪的美人怔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孟云芍笑道:“姑娘可否会跳大盛的舞蹈《满庭芳》?”
那美人亦嫣然一笑:“许久未曾跳过家乡之舞,今日便为公子舞上一曲。”
乐声响起,舞步如烟。是十分具备大盛绚烂明快特色的舞蹈。
孟云芍看她身姿飘摇如飞雪,想起曹植的《洛神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的心,亦跟随舞步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繁花盛放,舞乐绚烂。
是大盛,她的家乡。
在这皎皎明月之下,与她天涯同此时,和阿娘一起来到这里,便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地方。
一曲终了,周围欢声雷动,笑语喧天。
她心中的一缕阴霾也于此时散了干净。
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如此自由的,无拘的,时光。
……
连续这些日子,贺逍着急上火,各方打听,也终于知道自己儿子是被皇上关了起来。
那天,他见贺知煜不见了踪影,联想起他气势汹汹跑掉的样子,心中骇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怀疑贺知煜是不是跑去找皇上理论了。
但他又很快否认了。
自己的儿子他最是了解,君臣父子,伦理纲常,早就刻进了他的骨血,和皇上去理论?断不可能。
可是贺知煜却同人间蒸发了一般,皇上这边也开始奇奇怪怪的避不上朝,他又着实不能不怀疑。
最后贺逍多方打探,终于得知贺知煜真被皇上下了狱,简直惊掉了下巴。
但更可怕的还是在后边。
皇上先是有几日没有上朝,后来上朝之后也是于帘后问政,说是身体偶有不适,突发红疹,不宜见人。
有一日,贺逍不小心从纱帐的缝隙瞥见了一眼皇上,他脸上竟然都是斑驳结痂的伤口,可最近并未听闻有任何刺客潜入宫中之事。
贺逍不想作什么可怕的联想,但又不可能不联想,他觉得事情有些恐怖了。
他慌忙联络了几位朝中重臣,暗暗打探皇上的口风,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同时他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不能再这么下去,得寻个机会,告诉贺知煜那孟氏女子没有死。恐怕贺知煜对于她的感情,实在是超出了他们所有人之前所以为的。
可是之前事情做得这样真,闹得风风雨雨,突然又说人没死,全然便是空口无凭了,反而像是拖住他疯魔脚步的诓骗之语。
反正贺知煜在狱中也暂时闹不出什么来,贺逍便调动了不少手下,全力去调查孟云芍的下落。
与此同时,照王那边也对贺逍日渐冷落,皇上也不再提了,同公主结亲的事情已然成了泡影。
贺逍戎马一生,纵横官场,这次却忽然生出了些许无力感,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却仍是停不下来,要为这可笑的闹剧收场。
……
宫中。
常公公知道皇上最近的心情极差,实是不敢招惹。皇上以前喜欢在御书房办公,这些日子却没再去过,整日在勤政殿里待着,后宫也不去了。
太后被各宫娘娘撒娇暗示缠的辛苦,寻过皇上一次。
皇上先是推着事忙不见,最后实在是抵不过,也不能不尊孝道,黑着脸去见了太后一次,脸上却是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别问”。
太后本是个宽心的性子,素来对于皇上的事管得少,本还道是儿子事忙无心后宫也不过照例来问问,可见他竟是一脸的伤,也在心里拱了火。
太后见皇上不肯说,也便不问了,似乎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看皇上这避不多言的样子,自己心里已然圈了人选,转首又直接拉了皇上些身边的人来拷问,开始也没问出什么,她又扩大范围寻了些外殿伺候的人,不多时便连猜带问,知道了是被贺知煜打的。
太后怒极,实是不知道身为人臣怎么能做出此举,亏得贺知煜小时候在宫里读书时她还对他照顾有加。
她不想问缘由,也没同皇上再说,直接亲自下了懿旨,差人去天牢里把贺知煜暴打了一顿。
太后的人无人敢拦,贺知煜也实在被打得不轻,被太后用了夹指之刑,十指连心,最是痛楚,身上的各路伤口也深可见骨。常公公得了消息又不敢不同皇上说,着实有些为难。
他看见皇上这会子神色还算是正常,朝中似乎也无大事可忙,上呈的都是些请安折子,犹豫了半晌,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贺小将军他……”
皇上却冷冷地打断了他:“若不是他诚心悔过,旁的事情都别同我说。”
皇上也很是心烦。
虽则已过去了这么些日子,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置贺知煜。
他若是当真把贺知煜殴打自己的事情公之于众,那他必是死罪,皇权巍巍不可侵犯,连皇上自己也护不住他。
但若是让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放了贺知煜,他心里又气不过。他是天子,旁人欺辱了自己,便如此轻松揭过,简直是笑话。
可若是不放,总得有个名头,堂堂将军难道一直不明不白地在牢里关着?朝中暗戳戳来上奏折问贺知煜去了哪里的老臣已有不少,他也不能全然就是置之不理。
可贺知煜一向勤勉自持,能有何疏忽让他动此大怒?
其实,皇上心里隐隐知道,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贺知煜根本没有低头。这才是他真正生气的缘由。
他这发小可真是个奇怪的,以前为了自己是能刀斧加身不惧,之前有一次有前朝一些不成气候的叛党在春猎上行刺,他看得出贺知煜真是豁出了命在保护自己。现如今他做了如此逆悖大事,又是说一句软话都不肯。
若是肯跪下来同他说句软话……不行,那也不能放,也太便宜了他。
常公公被皇上打断了,不敢贸然再说。
可他日日同皇上在一起,心里却也知道两人关系不一般,若是贺小将军真是一不小心被折腾出个好歹来,回头怕皇上还是要后悔,再发更大的脾气也未可知。
还是得想个法子,让皇上能放了他才是。不然在狱中缺医少药,一命呜呼怕也不过是拖些日子得事,也保不齐太后再去寻他麻烦。可他也不好直接说太后伤了贺小将军,显得自己仿佛告太后的状一般。
真是伴君如伴虎,这刚热起来的日子常公公便是一身的汗。
踌躇了片刻,常公公灵机一动,道:“他悔过了。”
皇上果然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道:“悔过了?”
那一瞬间,常公公甚至看见皇上嘴角多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可皇上却继续道:“便是悔过了,也该受些惩罚。朕总不好轻松让他揭过。”
常公公心道,对,悔过了,我编的。
他心中忐忑,挑挑拣拣不知自己该从何处说起好,寻思先说些正经事:“贺小将军托狱卒转达皇上说……一则城防上抓捕之事需留意,那一直未抓到的钟离冉应还困守于京中之中,若是逃脱恐时日长久酿成大患;二则北境近日的传递消息也需谨慎,需得时刻关注金人的异动。他犯了如此死罪,在狱中却仍是想着公务,奴才想,该是诚心悔过了。”
皇上如闻天书,没想到竟是这般悔过的方法:“这是悔过?他当真是觉得,朕离了他不行是吗?!还说旁的没有?”
常公公看眼瞅着卖
勤勉负责是不行了,想再试试卖惨看看是不是行得通:“他还说……要为夫人守孝,不能食荤肉、荤油,还请……送些素食。”
皇上没想到这还提上要求了,咬牙切齿:“干脆同和父母守孝一般,直接辞官便是!为何给他特例?便由着他饿死吧!”
常公公赶紧递上了想说的话:“没有特例,一直饿着。每日只稍微食些粟米清水,人都瘦得有些脱相了。”说完他暗暗观察着皇上的反应。
果然,皇上听闻气性更大,却又言语松动:“他是将军,在我堂堂天朝上国,怎能饿死?!若是死了,你替他去边疆打仗吗?!”
常公公却心里一喜,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趁热打铁道:“奴才也是说,还是该特例送些素食。主要,贺小将军受了指刑,身上也带着伤,也得吃些东西,快些恢复才是。”
皇上怔愣片刻,不可思议般看着他,脸上霎时阴云密布:“谁干的?”
常公公有些难言:“太后。”
皇上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他那是……挽弓拔剑的手……太后怎能如此?”
常公公觑着皇上的脸色,知道自己已然达到了目的,赶忙道:“现在出去好生医治,该是还能恢复的。若是在狱中拖着……有些难说了。”
皇上盯着他问:“当真难说?”
常公公小鸡啄米般点头:“难说。”
皇上不再看他,对着虚空,正色道:“朕广纳天下贤才,是个知人善任的贤德明君!断不会为了区区贺知煜让世人说朕兔死狗烹、翻脸无情。放了吧,让他滚回家去。对外就说,贺小将军同夫人伉俪情深,他夫人去了,朕允他三月休沐。其他的,过后缓缓再提吧。”
他停了停又道:“朕会同太后说,后宫不得干政,怎可随意对朕的将军动刑?!”
常公公心里长嘘了一口气,这皇上把人放了,皇上自己的脸色也霎时好了不少,这些日子可真是把自己吓死了。听皇上这意思,自己都用了贺小将军夫妻伉俪的理由,心中该也是已经绝了让他同大盛结亲的心思了。
他之前就猜想皇上不会真怎么样贺小将军,只是自己之前会意错了方向,还以为皇上定是非要个低头悔过甚至痛哭流涕才肯罢休。他也是想尽了办法,可贺小将军那边也是实在不肯低头。
原来,皇上这次想要的,不过只是个台阶而已。还真是,超出他以往所识的皇上了。
贺知煜满身是伤回了永安侯府。
狱中吃食本少,他有些吃不下,又需食素,更不消说还有于狱中受的摧残。短短数日,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清瘦的脸越发棱角分明,颀长的身材越发高挺如松。
出了狱门,他又换上了丧服,清冷得仿佛深涧寒雪,与世隔绝。
贺逍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动怒,只看人进了府,便拂袖而去。
侯夫人泪水涟涟,昔日她对这个儿子颇为严苛,如今她心中怨怼他如此不堪行径,实是有悖于自己多年教导。可多年母子,虽并非亲生,也实在是不忍看他如此。
贺知煜自己却仿佛对一切无知无觉,仍是一副冷淡颜色。
侯夫人说让他回扶摇阁,说那里地方大,给贺知煜医治起来也方便些。
贺知煜眼中无神,淡淡回了句:“不想去。”
侯夫人没办法,只能又把人送到了书房,可到了门口,贺知煜又淡淡地说:“也有些不想去了。”
若是往日,侯夫人定要斥他几句,此时却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询问贺知煜到底想去哪里。
贺知煜垂下眼帘,轻声道:“便去个之前她没待过的地方吧,也许不会如此难受。”
侯夫人停顿了片刻,终是没有出声责备。
她把他安顿好,准备去安排医治之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知煜忽然抬头问:“母亲,你可知道上次柳姨娘想为难我夫人的事情?我之前听下人们草草说了,说她找了大夫想说我夫人身体有疾,后来又是没这事了。我也没听清楚来龙去脉,母亲当时是否在场,能否同我说说?”
侯夫人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睛,想起这事和自己亦有关系,忽然慌了神。
第44章 火葬场开启 日渐疯魔中
侯夫人听他如此问, 看着他的眼睛,讪讪道:“在的, 不过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柳姨娘想闹些文章为难下云芍罢了,后来也没能成,反而是我罚了柳姨娘,也就揭过了。”
她不想儿子继续追问,想劝他宽些心:“唉,云芍去了, 我心里也是难过的。只是人都去了,这过往事情也没什么打紧了,追着不放也没什么意思, 你宽宽心。”
以前她看自己这个儿子, 是真的当个儿子。
便是他声名鹊起,权势日高, 侯夫人也总觉得是个需要自己“教导”的儿子。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惊才绝艳, 能力拔群, 胜过这汴京的所有青年,亦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但是却不是很相信自己儿子不需要自己的谆谆教诲。
说来说去不过一句话:“我是你娘”。
需得时时提点、处处要求, 方才能成大器。她觉得贺知煜便是在她如此教导之下成功的,以后也该当如此。
以前云芍在府里, 她便是不想他们二人太亲密。
自然, 她想让自己亲闺女嫁过来是一方面, 但更重要的是,她也真心觉得,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挡了儿子的正事, 阻了儿子的前程。
可是最近,她看贺知煜疯魔到难以教化的样子,做梦都不敢想他居然能冲进宫里打皇帝,便是此时,以前那些骁勇善战、刀下护君之类的传闻才化成了实体,让她看着眼前的人,估摸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从前她听到这些传闻,总是一边得意“我儿子便是如此才干独绝”,又一边生出些“就他还能翻天?在家里还不是母慈子孝”的不屑。
放到以前,诸如今日情景,她哪里需对他解释什么,随便斥责两句也便罢了,断不会慌了神。他遵循孝道,越是不是亲生的娘,越得是恭敬有加。
可如今,虽然贺知煜看着满身是伤,那指上的伤口更是见骨吓人,明明似乎比平日虚弱,却让她陡然生出一种“不敢招惹”的情绪来。
只能慢慢劝,慢慢说。
贺知煜听了她的话,却不像是像她说的“宽宽心”的,黯然伤神道:“旁人如此为难她,她却没有同我说。我这个丈夫做得可真是……”
侯夫人看他有自责之态,劝解道:“那事也没伤到她什么,你现在纠结这些也不能为逝者添些什么,又何必自苦。”
贺知煜却仍是问道:“那柳姨娘究竟想说她些什么?”
侯夫人看不好再继续瞒着,便想着言语上尽量显得平和,别让贺知煜太过于在意:“柳姨娘……估计也是猜的,哎,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总爱翻些是非。她本也不是有心,正巧寻了一女医来给众人把把脉。她瞧着云芍几年也是无所出,便自己猜着她可能于生育上……有些问题,想当场证实一番。最后也发现只是莫须有罢了,没什么要紧事。”
贺知煜却表情有些难言:“‘猜的’‘正巧’,也不知夫人在这府中,碰到了多少次这样的‘正巧’?我竟以前都从未留意过,还当是在家里,有母亲在堂,虽则严些,也该是家风清正,无人敢造次。如今只是随便一问,竟全是这样的事。”
侯夫人察觉他语气中亦有隐隐责备自己的意思,换做从前早就跳脚,今日却也不敢言语了。
贺知煜又道:“可是……夫人确实之前被诊断于生育上有些难,
怎么会忽然好了?”
侯夫人心中一惊,还不知道有这档子事:“之前也未听说有如此之事?”
贺知煜:“之前是我藏着没说。廖大人说,因她体寒却诊不出寒起之缘由,夫人自己也不清楚问题,无从治起,只能慢慢看着能否寻到源头,再有些方法。我想着说出来不过徒惹夫人伤心,也没告诉她罢了。怎么竟又突然好了?”
侯夫人心虚至极,思忖了片刻,觉得万不能让贺知煜怀疑至自己身上,照他如今疯魔样子,若是知道自己害了孟云芍,那她和舒窈岂不都完了,心思一动:“你竟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了。”
贺知煜疑惑地看向她。
侯夫人假作为难道:“斯人已逝,我本不便多言。既是你非想知道,她也与你夫妻一场,我便说了吧。其实……其实我也是碰巧发现,云芍她,是她自己不愿生养,一直偷偷在府里服避子汤……故而那太医问她,她才自己也说是不知道。想来太医说的体寒,也是因此缘故吧。”
贺知煜没想到竟是此等原因,愣愣地看着侯夫人,神色中一半惊讶,一半哀戚。
原来,是她自己不想同他生儿育女吗?自己为人夫君,竟是差到此种程度,一则让夫人生了如此的念想,二则夫人生了如此念想自己竟还懵然不知。
侯夫人看他神色似有自怨之意,又转圜道:“那至于后来好了,可能,是她改了主意,又不喝那药了吧。”
贺知煜心疼如绞。
开始喝避子药,后来又不喝了,该是又生了同他一起安安生生度过此生的念想了吧?若非如此,也该不会因为他那些要命的混话如此伤心,如此“心绪不佳”。
在狱中,太后罚他受刑,又说敬重他过往功绩,由得他自选刑罚。他便是想选个最疼痛难捱的,好看看能不能平衡自己心里的痛楚。
像一个想抵御身上某处致命疼痛的人,恨不得以身撞墙,以刀割肉,才可堪和那极端的痛苦抗衡。
如今看来,也是不能。
贺知煜没再说话。
侯夫人看他神色戚戚,不再继续追问,心里不忍,却又长嘘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终是蒙混过关了,怕越是说多越是漏洞百出,起身说要去寻大夫给贺知煜诊治。
贺知煜道:“那便请母亲还是请太医院的廖怀春廖大人吧,知煜此事不想太多人知,廖大人同我是挚友,该能守口如瓶。”
侯夫人应了便离开了。
贺知煜看她离开的背影,眼神中却燃起一丝阴鸷,自言自语道:“母亲竟也是把我当傻子了。”
廖太医当日所言,虽言语上有所委婉,但他听得出,夫人寒症甚重,恐再无能力生育。
夫人喝避子汤未必是假,但她又怎能给自己下如此重药,以致于几乎不能生育?该是还有其他不知道的缘由。
贺知煜荒如冰原的心里裂开一道深沟,长出一株妖冶疯狂的藤蔓,冰冷怨毒的恨意在上面绽开出娇妍艳丽的阴暗之花。
柳姨娘寻了女医来找夫人的麻烦是巧合,那夫人的死呢,也是巧合?怎么如此多的巧合?
她心绪不佳固然是对的,那是否又有人利用了此事做文章,在寺庙中故意纵火,才让她枉送了性命?
那心中的藤蔓长得飞快,扎进血肉。
所有伤害了夫人的人,他会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
贺逍暗暗派了些人,想看着些贺知煜。
他如今真是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了,实是不知若他再一次错了主意,还能掀出些什么风浪来。
他差了不少人去寻孟云芍的下落,想着一旦有些眉目,哪怕人还没找到,有些线索,也便干脆悄悄告诉贺知煜,结束了这场闹剧完事。
反正公主这亲事是不成了,再由着他闹下去,怕是整个侯府都得赔进去。这次好歹伤的是他自己,虽是有些教训到底没动到贺逍自己头上,可是下次呢?
可人海茫茫,孟云芍如鱼入大海,鸟朝南归,想找到谈何容易?
贺逍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却是连孟云芍的分毫下落都没查到。
她初时驾的那马车还是有些人见过的,但孟云芍想得周全,安排缜密,不多时又更换了其他车马,路线也是七拐八绕,很快就再就无人知晓了。
另外贺逍也不知道,孟云芍暗中也寻了宁乐的帮助,宁乐虽是大盛人,但她出访邻国,手下也颇有些暗卫保护,一路调派了几个高手送走了孟云芍。
贺逍想了想,如此大海捞针不是办法,还是得有些寻人的思路。
这样想着,他先是想排查孟云芍带走的东西里是否有些线索。可以暗暗找扶摇阁的下人们探了探,她竟什么都没带走,连她素日最宝贝的那个放着体己钱的黄木雕花盒子都没拿。
也是,她从贺逍处骗走了那么多钱,也该是不再需要之前的三两银钱了。
想到此节,贺逍不禁咬紧了牙。
他还没怎么把十万两太当回事,但钱财事小,屈辱却深。
便是日后寻回了孟云芍,先止住贺知煜这疯病,他再想法子将她磋磨至死也不迟。
贺知煜喜欢她又如何?等到知道她是逃了,定也会心思回转,勃然大怒,不会让自己被这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哪怕他没有怨怼至此,再差也该心思松动了,届时他再找些万无一失的法子出手,该是顺利很多。
不过,想到钱财这事,他却也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个法子来。
他给孟云芍的银票,虽当时没存了她能带走的心思,没做什么特殊记号,但他也是从京城的长宁银庄所兑换,又金额巨大,按道理总该有些集中批次的印记。
若能循着这批银票的下落一路寻找,虽仍是费人费力,但终归范围缩小了很多,也有个明确的方向。
贺逍心中一动,马上交待了手下去办。
……
侯夫人寻了廖怀春过来。
廖怀春在太医院任职,总在后宫走动,不免听到些风言风语。见到贺知煜这样子,虽然心中震惊,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默默为他医治。
身上伤口虽看着吓人,但也都是些外伤,并不难医。
只是贺知煜平日一双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此时却红肿溃烂,伤可见骨,让人看着心惊。有些地方需得割除腐肉才可医治,虽可敷些药草略微减轻痛楚,但手指敏感多用,廖怀春也不敢敷太多反可能影响长期恢复。
廖怀春心中不忍,却也没有办法,同贺知煜说了,便拿了医刀为其割疗。
贺知煜疼得冷汗从苍白的侧脸流下,口中却无一言。
良久,廖怀春为他处理包扎完毕,自己亦是汗透里衣。
贺知煜忽然问:“廖大人,之前你曾为我夫人把过脉,当时说她……体有寒凉,于子嗣上困难,可是,她后来又忽然好了,廖大人可能想到原因?”
廖怀春知道贺知煜夫人已然去了,但上次一见,也知贺知煜和其夫人情深,并未因为其夫人离去便随意敷衍,反而认真道:“上次所说,贵夫人该是接触了什么极寒之物才有此症状,可贵夫人当时坚称未有此物。若是突然好了……有可能是那寒凉的源头忽然没了,日渐养养,许也是能康复的。”
那寒凉的源头忽然没了……贺知煜恍然想起一事。
廖怀春看他神思恍惚,知他心中有事,自己不宜久留,病也已看完,便起身告辞了。
临要走时,贺知煜又忽然道:“廖兄,我……还有一事。”
廖怀春看他面色犹豫,道:“知煜请说。”
贺知煜偏过头,似乎有些难言:“廖兄,可否有药……可治心绞之症……时有发作,实在是,难受得厉害。”
廖怀春叹了口气,道:“知煜,你这是心病,需想开些,无药可医。”
贺知煜垂下了眼睛,低声道:“嗯。”
廖怀春知他定是因为夫人之事,心痛难捱,劝解道:“唉,人已去了,虽是有些难,但你也需节哀。便是能治,也都是些旁门左道,食用伤身。有些虽能短暂惑人心智,减轻痛楚,但长期服用无异于毒药。知煜,莫作此想才是。”
贺知煜似是已被说服,低声又道:“嗯。”
廖怀春离去了。
贺知煜唤一直候在外间的竹安:“竹安,我书房中,架上第二个阁子里有一锦盒,里面放着一段玉镯。你寻人带去给祖母,帮我看看
那玉镯到底是何物。”
之前在温泉镇,孟云芍手上的玉镯碎了,虽她用手帕包了大半,贺知煜当时也拿了一截,想找个类似玉质的镯子再给孟云芍。因她说要先同母亲说过,一直搁着也没动,后来又没了下文。
竹安得令,道:“好,我这便去办。世子还有何吩咐?”
贺知煜又道:“你去信给子墨,让他得空过来一趟,我有事情同他说。”
竹安识得黎子墨,是上次一同和贺知煜配合剿匪的副将,亦是他的生死挚友,亦是道好。
贺知煜又叫住了竹安,似乎是想再说件事情,犹豫了片刻,还是让他先走了。
第45章 火葬场开启 回家咯~
贺知煜本想着差竹安去寻些廖大人口中所言的药来, 或可解一时之痛楚。
但廖大人所言却撕碎了他的幻想。
心病所需乃是心药,旁的东西不过也是饮鸩止渴。
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相思不可医。
既是无药可医,便由着自己病着吧。
这一点心头的痛楚,也许亦是他与她之间的一层深深的羁绊。反而全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夫妻情分。
贺知煜等到黎子墨过来,先看了他带来的一些重要呈报,又同他交待了些城防公务的事情,诸如整体布局、人员安排、重点部署、调配之法等, 他说得详细,黎子墨也一直听得认真。
可是黎子墨却觉得这仿若“托孤”一般细致的交待越发奇怪,越听越不对, 忍不住问道:“将军怎么说得如此详细?”
贺知煜停顿了片刻, 道:“皇上让我休沐三月,但城防之事一日不可耽搁, 之前我去北境之时, 也常是你代理的, 如今我再同你说仔细些,以免有何错漏。”
可是黎子墨心中却隐隐不安, 他知道贺知煜夫人去了定是一直郁郁,心中有了一个不祥的猜测, 脱口而出道:“将军你……你不会要辞官吧?”
贺知煜愣了一下, 没说话。
黎子墨见他不言, 又知道最近一些皇上把贺知煜下狱的传闻,道他真有此意,慌忙劝解道:“将军万不可做此想!”
贺知煜见他焦急,解释道:“子墨多虑了, 纵是这些日子我伤心难耐,但身为朝廷重臣,也断不能有如此颓靡心性。不过……我心里隐隐不安,手上现在也有其他事情,亦觉得有可能要离开汴京一段时日,且极可能时日不短。届时可能城防的重任,还需落在你身上,我需得提前安排好才能放心。但是现在,我却是不能告诉你具体缘由了。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是可信之人,也请子墨,暂且为我保密。”
黎子墨见他郑重,亦是点点头,没再追问。
……
孟云芍在镇子上住了些日子,她本天生擅与人交往,又因着那日在潋滟楼的缘分,同那大盛来的兰溪姑娘成了朋友。
详聊之下,她才知兰溪姑娘同其哥哥不日便要回到大盛去。
之前也是因家中母亲体弱,常年卧床,兰溪便同其哥哥一起来这里寻些营生,靠着在大盛几乎人人都会的舞乐之能,她跳舞蹈,哥哥演乐,两人配合多赚些银钱,好给母亲治病。
如今钱已赚了不少,是时候返还家乡去了。
兰溪是她在这镇子上交的第一个朋友,孟云芍有些不舍。
兰溪虽不知她为何同素月两个小女子流落此地,却听孟云芍说起有些想要经商的心思,但又似乎有些踌躇,仿佛在防着什么人似的,不敢贸然开始。
兰溪同哥哥两人常年在外,见人颇多,知道这是孟云芍的私隐之事,不便打听。但因着那日的缘分,仍是十分热心,亦想努力同她出些主意,解她困境,却也实在是没想出什么方法来。
这日,兰溪正在收拾行李,之前便约好的孟云芍也来了,说要帮她一起。素月因想出去采买些日常用品,没同她们二人一起。
两个女孩子热热闹闹地在一处聊笑收拾,不多时便理好了不少。
兰溪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柜中取出两套舞蹈时穿的明丽服装,颜色如出水芙蓉,娇而清雅,走线亦是细密工整,上面还点缀着光色变换的明珠,不知是什么材质,虽看着不似名贵宝物,却也美丽异常。
她同孟云芍道:“我要走了,也没什么送给两位姐妹的,只有这两套衣服,是从家乡带过来的。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也是大盛的百年衣行所制,我之前也一直没舍得穿过。今日,便送于云芍吧。另一套,还请帮我带给素月。”
孟云芍看那衣装十分明艳动人,知道是兰溪的一片心意,也没有推脱,笑道:“那便收下了。”
兰溪却笑道:“光是收下可不行。云芍是美人,需得穿上让我瞧瞧才可以。”
孟云芍倩然一笑,也有想试下的心思,便去换了装。
她换完了,有些不好意思,缓步从里屋走出。
那明丽衣裳与孟云芍娇妍的姿容极为相称,只映衬得人面芙蓉,如惊鸿照影。
兰溪眼前一亮,惊艳道:“你平日穿得太过素雅了,倒是这大盛的明艳服装,很是适合呢,真真是不可方物。看着你倒像是从大盛过来的。”
孟云芍也对自己穿的颇为满意,转了几个圈,看裙摆旋转飞扬,婉转一笑,嫣然无方:“这衣裳可真是好看,放到以前,我却是想都不敢想自己能穿了。”
兰溪看着孟云芍,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道:“云芍……你……你要不要考虑下,同我一起去大盛吧?”
孟云芍看着她,惊讶道:“啊?”
兰溪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经商,可在这里又似乎有些不便的样子,我知你不好说,也不想问你缘由,但却想给你出个主意。大盛与此地距离不算过分遥远,但却是另一片天地了。那里民风开放,经商的环境也比这里好些,也无言语不通之处。若想避着谁,也是山高水远,再没人管得着了,你真的可以想想。”
孟云芍莞尔一笑:“我倒是一直存了想去的心思……可这事情于我来说,跨度也太大了些,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只怕暂时仍是不行的。”
兰溪也知道,不过是自己忽然的想法,如此大事,定还是需要周密考虑的,需得仔细安排好一系列的事情,也没再劝解,只同她说了可以多考虑考虑。
两人一起收拾完,又同去镇子里的食肆用饭。
孟云芍知道两人聚在一起的日子一天少似一天,又是点了一桌好菜。
正吃着,忽听旁边桌上一浓眉食客聊道:“也不知最近是发了什么邪,这镇子上多了些奇怪的人,看着也不是本地人。各个带刀拿棒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着有些吓人。”
另一戴着儒生帽的食客也道:“是了,青天白日的,弄得人心惶惶的。”
对面浓眉食客又道:“你说咱们这镇子,有什么能吸引这些人注意的,我还真是好奇了。”
戴儒生帽的食客:“我看那样子倒像是在抓什么人似的,到处翻找。也该是背后有些势力,瞧着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该不会是,跑丢了哪个官宦人家的女子吧?”
浓眉食客忽然制止了他的言语,低声道:“哎,咱们小点声,你看他们不就在门口呢。”
孟云芍一桌人听见他们言语,也不自觉朝着门口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孟云芍心里一惊。
虽则那些人都穿着寻常便服,但其中有一个却是孟云芍曾见过的。
有一回她从侯府门前走过,偏巧看见那人在同侯爷在门口说话。因那人从额头到眉心有一道细长
的浅疤,似被什么利器伤过,容貌实在特殊,孟云芍才记得清楚。
旁边的兰溪无意中瞥见孟云芍的脸色,看她面色有些发白。
偏巧就在此时,那几人往食肆中看去,孟云芍赶忙微微偏过了头,却也不好动作做得太明显。
“哎呦,妹妹的珠花怎么有些散了。”
兰溪盈盈一笑,站起身来挡住了孟云芍,朝她发上一拢。
门外几人见三三两两,都是些当地人在吃饭,便也走了。
兰溪见她面色不佳,也没有多问,两人匆匆吃了饭便离开了。
回到住处,孟云芍久久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她没想到贺逍的动作竟然这样快。
仔细想了想,自己虽顺利逃出生天,也尽力做了些周旋遮掩,但毕竟活生生一个人,兴许总是在路途上留下了些痕迹的,怎么真能做到全然人间蒸发?
她倒不是非常担心此刻便被发现。自己多少做了些准备,现在从此处离开也不过眨眼的事情。
可如今看起来,贺逍这寻人的能力比她想的要强上许多,日后她也不能处处这般东奔西走?若是真的生意做大了,那身份便是更难隐藏了。
恍然间,一个答案在孟云芍的心中呼之欲出。
其实她很早便做过此想,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罢了。
这说不好是奇妙还是奇怪的人生际遇,仿佛在朝着她的想法,反推着她向前。
想到此节,她并不觉得看到永安侯派人来寻自己,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反倒生出了一丝终于做出决定的畅然之感。
就像是一件很久以来都不敢做的事情,终于有了要排除万难去做的那一刻的决心。
素月置办了些寻常物品,从外边回来,看见孟云芍坐在桌旁,似在想着什么事情。
她走上前去,道:“主子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孟云芍却没回答她的问题,拉过了素月,嫣然一笑,问道:“素月,你想同我一起去大盛吗?”
……
贺知煜心中想到自己不日即将离京,开始火速处理手中几件想做的事情。
自从怀疑孟云芍出的“意外”可能不是意外之后,他便处处觉得异常。
先是祖母那边,不日便给了他回信。贺知煜看过之后,实在觉得心下一片寒凉。
红隐寺那边,却是一直没查出什么异常。当日所见孟云芍之人,多是些平民百姓,没有姓名,来去无踪。都是些寻常过日子的人,亦不方便追着打扰。
贺知煜差人寻到几个,所问之下,几人的证词乍看却也都没什么问题,可贺知煜看着这完美无缺的证言,又生出些怀疑来。
也许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当你相信的时候,再拙劣的谎言也能不让人怀疑;而一旦信任崩塌,便是再天衣无缝的话语,也能让人看出破绽。
贺逍亦寻了些人在暗中一直盯着贺知煜的行动,他看到贺知煜竟又开始调查孟云芍意外火灾之事,虽亦编织了精心的谎言,但心中仍是有些无语,加快了寻找孟云芍的步伐。
另外,他看到贺知煜明明在休沐,却是往军中跑得更勤,安排兵士做各种演练,城防的事情却渐渐放下了,当他心中发泄,也没当回事。
他手下的人循着钱庄,终于找到了孟云芍唯一兑换的一张大额银票的记录,又循着那银票所到之处继续查找,百般询问,终也是问出些头绪来。
可与此同时,贺逍看着贺知煜行为乖张,也渐渐生出一种“这样的儿子要他作何”的情绪。
贺知煜亦开始准备些离京的所用之物。
出行从简,他没带太多,在必备物品之中,把最后一瓶已经见底的幽兰松柏香放了进去。
孟云芍去了之后,他也再舍不得用了,放在身边也算个念想。
他亦走到扶摇阁门外,想自己既要离开,是否带件孟云芍日常所用之物,从她那黄木雕花盒子中取出样东西放在身边。
可是走到门外,那心中绞痛实在发作得厉害,他久久停在门口,像被无形的屏障困住,似有道家所说的“结界”在面前,竟是无法进入院中。
已经是深夏时分,他于门外看到院内梧桐树叶参天,不由得想起曾看见孟云芍穿着单薄的素淡旧衣,病弱于树下,苍白如纸,却又别有倔强。
他该是在那一日便已经爱上她了吧?可笑的是,他竟于今日才全然知晓。
原来过往年岁,总是以为夫人待他热切主动,怕不过是自己心中先所有愿,才努力寻些明证罢了。
如今,梧桐碧叶亭亭如盖,他的思念亦是。
可却,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
一日,贺知煜直到暮色四合,才返回家中。
竹安悄声在他耳边道,说有一贺知煜的昔年友人来找,此人交待不便人知,已在贺知煜如今临时的书房中等他许久。
贺知煜心下了然,走进书房。
有一人着一黑色兜帽长袍,整个身形都隐于其中,面上亦覆着面罩,看不出容貌。
他闲散地坐于贺知煜惯常坐的位置上,随手翻着些桌上的文书。
“我那都是朝中公务事情,怎可随意翻看?你放下。”贺知煜朝那人道,语气冷冷中透着一丝责备。
那人却也不在意,并未放下手中的一本,道:“我看你恢复得倒是挺快,既没什么事情了,怎么不上朝?”
贺知煜冷冷道:“皇上准我三月休沐,你又作何来催我上朝?”
那人听了此言,久久没有说话。
贺知煜亦是无言,空气中一片安静。
忽然,那人又道:“皇上他……他不需要你上朝,但是……萧明征需要。”
说完,那人放下了阔大的黑色兜帽,又摘下了面罩。
那伪装之下,赫然便是当今圣上萧明征。
贺知煜早已认出,只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皇上有些讪讪的,半晌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语气有些底气不足:“贺知煜,我觉得,北境……可能要出事了。”
贺知煜一双灼灼明亮的眸子看着他,道:“你觉得?你才觉得?!我同你说过几次了?!”
第46章 火葬场开启 他把折虎鞭狠狠扔在了地上……
萧明征看他语气严厉, 有些没了脾气,嘴上却提高声音道:“不是也不晚吗?!”
贺知煜不欲与他争辩, 面上表情一言难尽,似是不愿理会他。
停了片刻,萧明征又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和缓道:“这不是……来找你商量……你可知出宫一趟有多麻烦……”
贺知煜却不买账,一双星眸里燃起些怒意:“找我商量做什么,皇上不是不信我,说我僭越么, 你们萧家的天下与我何干?!”
萧明征亦是怒道:“你有完没完!”
贺知煜冷笑一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皇上这是既想让臣当妾, 又想让臣当将军, 未免想得也太多了些,臣实属是做不到。皇上不如御驾亲征?”
萧明征沉默了片刻, 知道他仍是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道:“大盛那边早已回绝了。你当真不愿意, 我还能真逼你不成?”
贺知煜冷冷道:“你已经逼我了。”
萧明征感觉自己被贺知煜带跑了话题,道:“先别说你是不是要去北境吧, 这都是后面的事情。你便是想去,也不一定去的成。”
贺知煜听了此言倒像是有了些兴趣, 看向萧明征。
萧明征又道:“此次金人易主, 对北境已有觊觎之意, 看你那些探子来报,他们已是蠢蠢欲动。但如今朝中人心不齐,若是提出此事来,定会有不少重臣提出来反对打仗, 说要求和。可那金人的新主,是个狡诈狠辣之人,可是好应付的?银钱却也罢了,定是要割地相让才肯罢休。北境虽苦寒,但物产丰饶,民众甚多,金人残暴,属野蛮之辈,平日里抓了战俘大多都是虐待而死,怎能把城池如此相让出去?断不可放任不管!”
贺知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在朝中出头引导众臣方向,好让出兵显得顺理成章的,一脸一言难尽:“皇上不是惯常喜欢演戏吗?你找几个人,在朝中先把这事提出来,再附和几句,不就成了么?我累了,不愿再陪你玩这些把戏。当年
若不是皇上非要在我成亲之日抓住逆党,说什么他此时才最放松警惕,也断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
萧明征没想到他不但拒绝,还提出了久远之事:“可当年……你也没说你在意呀?”
贺知煜言语似冰冻:“何人能不在意自己的婚事?我没说,你就假装不知道吗?”
萧明征知道他定是还一直在想着自己夫人故去的事情,心中怨愤,情绪不佳,才有此言。不过当年也确是他试探提出来的方案,只是当时贺知煜也没反驳什么。
萧明征有时也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变成了如此,总是忍不住算计、试探、多思,也许是因为走到皇位的每一步都如行钢丝,也许因为一直以来走错一步便是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算计政敌,算计重臣,算计自己的亲兄弟,最后如毒瘾一般忍不住开始算计自己的生死至交,却是因为知道他从来不会计较什么。
书房里一片寂静。
萧明征叹了口气,不想再纠结于昔年之事:“我便是想让你提出来。你统管北境,提出来必是最顺理成章不过。”
贺知煜拒绝道:“萧明征,我可以去北境和金人打仗。但我今日也告诉你,我不是为了你的皇权,为了当你萧家的一条狗而去,而是为了我们少年时的理想,为了你当时信誓旦旦说的清明盛世!你可以忘了,但我还没忘。但这些旁的事情,你找别人吧,我不想管。”
萧明征沉默了片刻,目光凝聚,盯着贺知煜道:“贺知煜,你不想管,到底是因为我做的事情让你心中不忿,还是因为,你心里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北境的事情上畏畏缩缩,定然就是持反对意见的魁首,不想在朝堂之上,同他对抗到底,失了你们之间的父子情分?”
贺知煜眼睛陡然亮起了一下,没有说话。
萧明征叹道:“以前,我也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你爹。但你太过于听你爹的话了,让我不得不防。我是从风刀霜剑里得来的这个皇位,我赌不起。”
贺知煜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父亲,三十岁便靠着收复西南十四州的军功封侯,于朝廷,功绩累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明征不屑一顾:“你拉倒吧,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是,那西南十四州,不正是凌王当年所辖吗?你父亲因着这件事平步青云,攀上了凌王这条线,过去为他做过多少事?你就说当年在北境,你父亲要弃城,当真是因为黔驴技穷无法可施了吗?为了党争,为了于朝堂之上能够打压弹劾我,便能做出如此行径,你让我怎么信他?你自己心里,当真就没有怀疑过吗?!你是没有怀疑,还是不敢怀疑?”
贺知煜眼中如月光之下的海,波涛涌动,光影斑斓。
萧明征叹了口气:“知煜呀,我知道你从小被母亲教导,视你父亲为榜样,但他又从未对你好过。偏是从未看重过你,你才更想做个孝顺争气儿子,好让他多看你一眼。偏巧你又天生是个容易对人掏心掏肺的性子,认准的人总是难以改变。你……你自己想想吧,别总是自己骗自己了。”
贺知煜怔愣了片刻,道:“你走吧。”
萧明征重新套好了兜帽,戴好了面罩,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问:“贺知煜,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贺知煜语气中有难化的霜雪:“回到从前?我夫人活过来就可以。”
萧明征叹了口气,又提高声音道:“手好了吗?!”
贺知煜伸出十指,早已拆了纱布,虽仍有地方结痂未掉,但大部分地方已然长好,可也留下了斑驳不一的疤痕:“托太后的福,倒是还没断。”
萧明征看了一眼,没再说话,转头走了。
……
素月听孟云芍说要去大盛,虽初时觉得不可思议,但后来也接受了。
她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只偏疼弟弟,她小小年纪就帮着母亲浆洗衣服,赚些糊口钱。
好在家中虽然艰难,但也尚可维持。但母亲为了弟弟能入一好学堂得好夫子教导,想将她卖给一富户家里的残疾儿子做童养媳,只因价钱比直接卖她为奴高出三成。
好在天可怜见,日子还没到,那富户的残疾儿子自己一命呜呼了,素月这才逃过一劫。但又转首被母亲发卖到了孟家做奴仆。
她早和家中断了联系,已是无牵无挂,又遇见了孟云芍这样的主子,自己虽是个没有多少闯荡心思的,但她也愿意同孟云芍一起去看看这世间河山。
若不是孟云芍带着,她觉得自己还未必有契机能去到那样远的地方,便欣然答允了。
两人说定,便悄悄同兰溪说了,几人相伴同行,兰溪也甚是高兴。
此事一定,素月也想尽早收拾些行装,好顺利出发。
她帮孟云芍收拾柜子,却看见柜中有一锦帕包着一物件。
素月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好看看放在何处合适。
她一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却笑道:“主子可真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忘了江公子,从侯府里却是什么都没拿出来,却偏偏带了这冠玉出来。”
孟云芍正在叠衣裳,听见她的话一抬头:“傻素月,那东西很是名贵,我自己当年花嫁妆钱买的,如何舍得丢下?反正我只拿这一个,在那黄木雕花盒子里不显眼,也无人知道。”
素月笑道:“若是论名贵,那上次世子送给主子的南洲珠串,也是十分名贵吧,主子怎么不拿?”
孟云芍嗤笑了一声:“你是怕我忘不掉贺知煜吗?竟还要拿着他送我的东西走。”
她自己说完,沉默了一下,又道:“再说,那真是我的东西么,便只除夕戴过那么一次,那夜还又出了那样的事情,不多时我便摘下了。他虽给了我,可后来在侯府里,婆母日日盯着,我又怎么好戴呢?”
素月听闻,道自己又勾起了孟云芍的愁肠,没有说话,上前拍了拍她,又默默开始收拾东西。
孟云芍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声,她为何竟是如此拖泥带水之人?
明明已经决意逃遁,让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为何不肯走得干净利索,从那盒子里拿了这块冠玉出来。
除了素月以外,到底还有谁知道那盒子里有这东西呢?
她之前迟迟不肯下定决心直接去大盛,当真只是因为路途遥远,变化过大么?自己心里到底在暗暗期待些什么?
那人若是心里当真有自己,挨个翻看过她的东西,细细留意了,便早该知道了。
她悄悄留了答案,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没缘分,他却仍是发现不了。
好像永远就是这样,没有什么默契,缺少些牵连。她想说什么,他永远不知道。
万事万物,仿佛皆在笑她多情。
如今,是该彻底离开了。
素月和孟云芍上街做最后的采办,因着镇子上有寻他们的人,两人已尽量少出门,皆戴上了帷帽。
采办完毕,两人准备去找兰溪,聊下出行的日期。
谁知刚走到兰溪的院子门口,便看见几个人在同她说话。
其中一个正是那额头有浅疤的人。
那人手里拿着张孟云芍的画像,道:“有人说,一个长得很像这个画像的男子,曾在潋滟楼里给你打赏不少,助你夺了花魁。你看看,可是这画中之人?你又是否知道她的去向?”
兰溪假作看了一会儿,沉吟片刻,道:“那日给我打赏的,是个男子。如今这画里的却是女子,是否是弄错了?我看着这样貌,也是没什么像的地方。再者说,那都是些有钱的公子哥罢了,兰溪做的是正经营生,虽立时受了些打赏,却也不能追着人家问去处,早不知去往何处了。”
额头浅疤的人沉思片刻 ,似是有些懊恼,最后对旁边的人道:“算了,也先同侯爷去个信吧。侯爷那里找得焦急,咱们也算是有些眉目方向了。”
……
永安侯收到飞鸽传书的时候,他正在军中巡视,恰巧碰见贺知煜过来寻一个将领聊事情,对贺知煜道:“晚上回去,你去慕风堂等我,我有事与你说。”
贺知煜神色冷冷,道:“好,我也有事情要与父亲说。”
贺逍现在光是看他的冰冷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到了晚间,永安侯穿着一身戎装回到了府中。
之前他受伤的腿已恢复良好,但走路仍是有些奇怪,这却是再也恢复不了的了。
他进了慕风堂中,看见贺知煜站在堂中,定定地看着墙上“忠勇护国”几个字,是先皇的亲赐,似在默默出神。贺逍想起上次他来的时候,没得他允准就私自坐下,如今倒是没有,心里舒服了三分。
贺逍正打算换了身上的戎装,卸下腰间的折虎鞭再来。
谁知贺知煜已然开口道:“父亲,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贺逍瞬间心头有些怒意,又是有事情要问,这质疑的语气又是想干嘛?
但他反是生了些“我倒要看看你又要闹出些什么花样来”的心思,也不着急说孟云芍的事情,问:“何事?”
贺知煜冷冷看着他,那眼神,似在看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怪物,却又仍是叫他父亲:“父亲,云芍她……是你害死的吗?”
贺逍听了这话,心头的怒意如浇了热油的火堆,“呼”的一下烧天燃起,却仍是冷笑一声,道:“你何有此问?”
贺知煜道:“我在红隐寺中,虽还未查到实证,但却意外查到,我夫人出门的当日,在通往红隐寺的山崖上,有父亲的人在等候。因那日是三月三女儿节,路上人颇多,这几人也未有什么行动。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父亲的人会在那里出现?”
贺逍没说话。
说来也是可笑,他只顾着在红隐寺里布置好一切,却反而忘记了隐去自己最初在山崖上布下的痕迹,才让贺知煜查了个正着。
贺知煜看他没有说话,又道:“查到了这件事,却让我想起了一件经年之事。当年我夫人差点被一丫头烧炭害死,后来那丫头跑了,自己却不日身亡了,当时官府也没查出什么,只说是偶然。我差人去寻了她丈夫,她那丈夫贪财好利,又觉得事已经年,钱财相诱便吐了个干净,说是被一人所害,自己则收了钱财封口。我查证之下,那竟是父亲的人做的。父亲,当真如此草菅人命吗?”
贺逍冷笑几声,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道:“贺知煜,你敢像如今这般质问我,不就是觉得你赌赢了吗?”
贺知煜愣了,不知贺逍所言是何意。
贺逍面上颜色阴狠:“若是现在,凌王还同当年一样权倾朝野,你又怎敢如此同我说话?!”
贺知煜感到自己的父亲如此陌生:“父亲竟这样想?”
贺逍有些激怒,言语已然失了分寸:“你以为我为何在你去陪着太子读书之后便开始待你态度变好,还不是因为有你给我做遮掩,我可以更好地为凌王殿下办事!你却也是运气太好,太子当时势弱,在朝中根基甚少,最后却当真登了基,真不知先皇是如何想的!若非如此,怎有你今日对我指指点点!”
贺知煜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何话。
贺逍却已然是盛怒:“你不过是我丢弃的一枚棋子罢了,就你母亲那样子,家理不好,事做不好,成日间脑中不知想着什么,果真是一副薄命相,她若不是背靠着岳家,我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也是这些年小岳氏教导有方,不然我还真不愿多看你和你姐姐几眼。如今却是,你们一个两个竟都来忤逆我!你姐姐也就罢了,你如今又是作何?你这个世子的身份,还不是靠我血战沙场换来的!我想收回也是一样!”
贺知煜大喝一声:“够了!我母亲已离去多少年了,父亲怎能如此言语?!”
贺逍怒极,扬起手中的折虎鞭,便要打贺知煜。
那鞭子如毒蛇扭转,快如闪电,堪堪便朝贺知煜袭来。
贺知煜轻巧斜身避过,一个箭步向前,伸手捏住了贺逍臂上的一处关窍。
那处位置极敏感,被制住极痛,贺逍手上一抖,不自觉拿不稳鞭子。
贺知煜看他手上松动,伸手一把抢过了鞭子,贺逍一愣。
贺知煜看着那折虎鞭,同自己最后一点被撕碎的对父亲的隐忍之心,狠狠丢在了地上。
贺逍眼中似有怒火燃烧,定定看着贺知煜。
贺知煜神色却渐渐恢复了冷淡,他没再和贺逍说一句话,朝宫中扬长而去。
贺逍看贺知煜离去,同手下飞鸽传信:“抓到孟氏之后,格杀勿论,务必做得干净。”
第47章 火葬场开启 贺知煜,我不再想你了。……
江南小镇上。
“前些日子这些人看着还只是找人, 怎的如今看起来倒像是索命一般,个个带刀拿棒的, 人也多了不少,表情也是凶狠异常的。”素月透过门缝朝外看,说道。
孟云芍冷嗤了一声:“也许,真的就是想要来索命来吧。”
素月安慰道:“没事主子,明日咱们就要出发了,咱们不像寻常走陆路,这次走海路, 虽绕的远些,咱们小心点,他们发现不了。”
孟云芍正在剥瓜子, 她剥开了几颗, 随意放进嘴里,沉思了片刻道:“发现了也无妨。我若不死, 看来侯爷终是不能放心。便是跑到大盛去, 也不知会不会再生出些事端来。”
她扔下了瓜子皮, 自嘲道:“没想到我对永安侯竟是如此重要。真是奇了,他怎么仍是不放过我, 按道理也是不该。”
素月道:“许是心中真的难平吧,听主子讲了逃离的经过, 怕是侯爷咽不下这口气。”
孟云芍莞尔, 面上却又带了些嘲讽神色:“侯爷便总是把自己当人, 不把别人当人。他觉得我所做过分,我何尝不觉得他所做过分?他便是心中再觉得自己地位高贵,高我一等,对我来说, 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孟云芍想了想,又道:“算了,我不如遂了他的心愿。侯爷放心了,我亦能放心了,皆大欢喜。”
说完,孟云芍思忖了一会儿,起身去找兰溪了。
翌日。
已至夏末,树上的蝉声聒噪得厉害,吵得人心烦躁。
小镇气候湿热,人还没怎么动,便先出了一身湿汗。
侯爷派来寻孟云芍的人多日徒劳无功,心下烦躁异常。他们之前经过细细多日打听,终于确定孟云芍确实是在这镇子上出现过,也算是多了些眉目。
可人是活的,长了腿便会走路,这江南小镇四通八达,谁知她是不是又去了旁的地方,却是断了线索,再无处可查了。
这些日子,他们对出镇子去往别处的人进行了盘查。可虽然官府行了方便,可此事也不能办得太过张扬,只能悄悄查了过往记录,却也是没什么端倪。
可这镇子虽不算特别大,但却十分繁华,江南人擅经商,车马往来更是数不胜数,实在是无从下手,难觅踪迹。
这些人惆怅多日,实不知该如何交差。侯爷素来狠厉,到时候这事情办不好,恐怕连自己的命都要折进去。
那带头的陈杰正是额上有那浅疤之人,他如没头苍蝇一般在街上转悠,担忧着自己的前程。
这日,孟云芍同素月一起,换上了些裹得严实的衣裳,戴上了帷帽,便一起出门了。一个去往了出镇子唯一的车马驿站,一个去往了码头,打算和兰溪汇合。
孟云芍去了车马驿站,想要和其他人岔开,换个通行方式离开。
她孤身一人走
到驿点,想租辆马车,但排队的人有些多。
天气闷热,她为了不被人看到,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排了好久的队,这会子有些受不住。
孟云芍悄悄低下头,摘下了帷帽,用帷帽当起了扇子,扇了起来。但她似是仍有些担心,用手中的帕子半遮住了脸。
扇了一会儿,她似是有些不放心,左看右看半天,又悄悄把帽子戴严实了。
不远处几双有心之人的眼睛,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陈杰在镇子里问了多日,悬赏颇高,早就有存了拿悬赏心思的人一直暗暗在镇中寻找孟云芍的身影。
如今见她现了身,也不多言,悄悄便离开了驿站,朝陈杰之前说的通报地点去了。
过了不多时,孟云芍已然租好了车马,上了车,正准备离开。
忽然外边一阵吵吵嚷嚷,只听得“抓人!”“抓人!”“让开!”之语在外响起。跟着的是一阵人群的嘈杂声。
孟云芍心道不好,急忙喊了车夫,让车夫快快离开。
车夫拿起了缰绳,正要策马离开,就在此时,一条雪亮长刀横在了车夫的面前,吓得车夫赶忙松下了手中的缰绳,慌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是否有什么误会,我们做的可都是正经营生!”
“你们这车是去哪儿呀?”那拿长刀的正是陈杰,他问道。
车夫虽然害怕,但仍觉得自己不该透露租车人的去向:“这我怎么好告诉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青天白日的,难道要杀人越货不成?这里这么多人,官府的人在不远处也有驻点,你们这是作何?”
陈杰冷笑一声:“还是个嘴硬的。”
他虽是嘴上如此说,却也知道不能闹得太大,反惹一身麻烦,又道:“我同你说什么,不如问问这车中之人!”
说着,他跃起一步,一把掀开了车帘。
“谁人造次?!”车中一个清脆女声响起,那声音柔而有力,透着些威严。
车帘后,赫然坐着兰溪。
兰溪从车中款款走出,道:“做什么?”
陈杰一看是兰溪,怔住了:“怎么是你?”他那日盘查询问时,曾见过兰溪,因为兰溪相貌实在出众,让人过目难忘,有所印象。
兰溪嗔怒道:“怎么,小女子我要去百十里外的瑚洲采买上好蚕丝,好用来置办新衣。可是犯了这位大哥的忌讳?为何要来抓我?”
陈杰心中恼怒,知道定是通报的人认错了人。
兰溪是个一顶一的美人,孟云芍也是个一顶一的美人,这丑人虽丑得千奇百怪,美人却都有几分相似之处,她又捂得严实,只露出了小半边脸,怕是被人错认了去。
陈杰想得没错。
当然此间更重要的是,兰溪演舞几年,懂得上妆之道,用了些法子精心描画,仿照了孟云芍。到了车中,她又急急给自己改了妆,去掉了外边包裹的累赘外服,才一下子就显出了本色。
陈杰心中恼怒,却也不知该对谁发泄。他心念一动,忽然想管他什么孟云芍不孟云芍,反正随便抓一个杀了,也能同侯爷交差。
这兰溪看起来身段和之前所述的孟云芍相似,反正侯爷说格杀勿论,他立时抓住杀了,便拿住了个尸体。
江南镇子距离汴京又是迢迢,他稍微对尸体改造一番,等运送到京城,已过去多日,如此天气之下,尸体早就不成个样子,谁还辨得清面目?该是早日交差要紧,若是仍纠缠不清多日无功,恐怕他都是自身难保了。
想到此节,陈杰大声道:“便是抓你,你就是孟氏,从京城高门中逃遁出来的!我现在就抓你回去!”
兰溪面色不惧,大喊道:“大家来看啊!青天白日,人贩子要来拐人了!竟说我是从京城高门里逃遁出来的!”
“慢着!你认错人了!这是我们这里潋滟楼里的兰溪姑娘!前些日子还夺了花魁!”人群中不知谁喊道。
“就是!怎么能如此胡说!”开始有人附和。
“兰溪姑娘貌若天仙,谁人不识啊!你们到底是谁,怎能如此冤枉别人!”人们纷纷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我看定是如兰溪姑娘所说的人贩子!便是从高门里逃遁出来的,也不能如此拿着刀来抢人吧!?这高门就是如此德行?!”
“快去找官府的人!快去喊过来!”
人声鼎沸,吵吵嚷嚷,把陈杰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杰被人群围得辛苦,想抓兰溪不得,想脱身亦是不得,嘴上却喊道:“都让开!谁来老子砍谁!”
“来了来了,官府的人来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
那官府之人在附近有驻点,听到有人来报有人贩子当街抢人,心中整正寻思何处来的狂徒竟能如此猖狂,上来一看却是提前同他们打过招呼,行通行抓人之便的陈杰。
但这么多平民百姓在此盯着,那官府之人也不能不顾着管家脸面,为难道:“陈爷,都是误会,你看……你看这兰溪姑娘,在我们镇子上惯是有名的,你定是认错了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你先离去,回头给您赔酒!”
周围百姓听到那官府之人如此言语,怒道:“呸!这是和官府勾结了,难怪如此猖狂!”“都不是好东西!”
那官府之人脸上挂不住,低声道:“陈爷,快走吧,我这儿也兜不住了。”
陈杰看到此间情状,已心知此时不可能把兰溪带走,但心中也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觉得这兰溪仿若和孟云芍之间似有些若有似无的牵连。此时是不能了,但过后他还是得细细抓了盘问一番。
他正想着,忽然一人跑来,在他耳边报道:“头儿,在码头上发现了那孟云芍走动的痕迹!”
陈杰心头一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赶忙又带着人朝码头跑了过去。
到了码头,陈大远远看到,孟云芍立于一船头之上,那船已离岸一段距离,堪堪便要走得无影无踪。
“给我抓住!”陈杰喊道。
他手下几个人纷纷下水,朝船只游了过去。
孟云芍没想到自己这次如此缜密计划,却仍是被发现,慌乱不堪,只赶忙催促船家快速离开。
那船家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慌忙划桨想要逃命。可船速如此,又怎是说快走便能快走的?
有几个人不多时便追上了船,爬了上去。
一个持刀的男子最先上去,见到孟云芍马上就砍,孟云芍一个柔弱女子,哪禁得住这种场面?
她一个闪身,虽堪堪避过,却也十分惊险。
船已行至水中深处,可那男子却一步步向她逼近。
孟云芍被逼得步步后退,已行至了船边。
那持刀男子见她退无可退,抡起大刀又猛得向她砍来。
孟云芍脚下一个不稳,“啊”得喊了一声,落入了水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人呢?”陈杰刚刚赶到,朝大刀男子喊道。
“掉……掉水里了。”那持刀男子有些不敢说话。
“给我捞!赶紧给我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捞!”陈杰怒喊道。
众人不敢怠慢,让那船家把船靠岸,急忙去寻接打捞生意的人。
此处远离岸上,水深难寻,白日又有许多往来船只,陈杰已在驿站处引起过骚乱,此时也不便再大张旗鼓了。
经过两天一夜的打捞,陈杰等人终于捞出一具女尸。
那女尸泡的有些发胀,只看出原身似乎面目姣好,穿得也是孟云芍在船上被他们发现之时的衣服。他们大致检查了下,那孟云芍耳边和左手腕心的小痣也都在。
陈杰皱着眉头看了许久。
旁边一个下属看出他心思犹疑,挨到他旁边,低声讨好道:“老大,你若是觉得这个不是,咱们继续捞。或者把那之前镇子上见过孟氏的人都抓过来辨认一番,看看到底是也不是。我看着也是有些怀疑,说不好这女子……”
他还没说完,陈杰忽然一个巴掌狠狠呼到了他脸上。
那下属被打得口角流血,面上却惊住了,不知陈杰是何意。
陈杰阴狠道:“
这就是孟氏。虽被水泡了一下,但我看得真切。把这尸体送回京城,这次所有跟来的人一起得赏赐。“他恶狠狠的眼神看向那下属,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下属捂着自己半边脸,瞬间明白了陈杰的意思,猛得点头:“是,这就是孟氏,属下亦是看得真切。”
陈大拿起长刀对着一众手下道:“你们呢?可看真切了?”
手下面面相觑,片刻又七嘴八舌道:“看真切了!”“就是那孟氏!”“我认我老娘都没这么真切过!”“孟氏是杏眼,这人也是!”
陈杰满意收了刀,道:“走,一起回京,领赏去!”
……
那船上之人,不过是孟云芍托兰溪和她哥哥找的替身罢了。
歌舞之所,颇有些有功夫底子的人在,再需要水性好些便是。这镇子通着水路,会水的人亦多的是。
而孟云芍早就和兰溪、素月以及兰溪的哥哥,一同躲在了一早联络好的商船底舱。
孟云芍不过做些样子,至于那些人到底信不信,也就如此吧。反正她逃去大盛,该本就是再鞭长莫及的。
船行几日,到了一处浅滩所在,早已与小镇相距甚远。
几人于此处换了个正经行船,多日劳顿,也想去旁边的镇子上换些补给。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日光明盛,海阔无垠。
这里风景开阔,孟云芍感到了无比的畅快和自由。
“云芍!这里真是广袤舒畅,我们租两匹马,从海边骑马去旁边的镇子上采办些物品!”兰溪发丝被海风扬起,朝孟云芍喊道。
孟云芍笑了,觉得有些惊奇:“天呐,骑马吗?我可不会!况且这天色眼瞧着要有些晚了,咱们要不明天再去?”
兰溪笑道:“那我们只租一匹,我带你去!这里镇子不远的,我们来回也要不了多久。”
孟云芍仍是有些不敢骑马,笑着说:“啊?可是我仍是有些害怕!我从没骑过!”可她面上表情,似又跃跃欲试。
兰溪却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去了。孟云芍见推脱不得,也没有反对。
两人租了马匹,兰溪带着孟云芍,于海边策马奔腾,万顷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孟云芍的长发随风纷飞如蝶。
过往曾经,仿佛一同与海风,被甩在了身后。
孟云芍恍然察觉,许是这几天只顾着赶路,又担心那镇子上的人又追上来。最近几日,自己已经不怎么会想起贺知煜了。
她想到以后漫漫一生,也许从此山海远隔,再不复相见,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但她接受这种遗憾。
想起在侯府的三载,她痛过,怨过,也爱过。如今,她不想再多费力气憎恨任何人,也不想再留存任何牵挂与爱意,但也不会逼迫自己全然忘记。
但她只想记得些好时候。
比如雪地中贺知煜把她抱起,比如他为了护她受罚,比如连理树下,那双灼灼看着她,如何费尽力气去藏都藏不住爱意的,好看的眼睛。
她想把这些吉光片羽封印于自己心中也有一个的黄木雕花盒子里,经年累月陈酿成酒,再拿到月色之下晾晒一番,然后与满树桂花香气一起入梦。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这世间的情爱漫漫,并非稀罕物什。
但曾经有一个人,自己真切地喜欢过,那人做得并不好,让她为难过让她伤心过,一切也都是不合时宜,有时她会怀疑自己在喜欢些什么,但于她自己,仍是些可以珍藏的回忆。
但她也再回不去了。
如此遗憾,又如此庆幸。
她依然庆幸自己仍然可以为了自己想要走的道路,清醒着离开。
贺知煜,我不再想你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
第48章 火葬场开启 父亲只能弃城而逃吗?……
汴京已入苦夏, 骄阳烈烈,碧树连天。
北境的异动正式传入京城。金人新皇完颜晁是个好战喜功之人, 正整顿兵马,意图进犯边境,夺回几年前丢失的城池。此次金人决心甚大,征集了七万兵马,整装待发。
完颜晁亦是自傲之人,前期本还藏着掖着,悄然收买些北境的兵将, 摸索北境的情况。
此时已然是自觉胜券在握,猖狂至极,直接给朝廷下了战书, 直言若是皇帝肯求和献上七座重镇, 便可退兵而返,否则势必拿下北境三十余座城池, 必叫此地尸骨成山, 哀鸿遍野。
是日, 皇上邀文武百官至演武场中观看兵士演习。
朝中大臣多是人精,心中雪亮。
皇上这么一提, 地方又是在军营,便知道定是为了择定北境征战之策才特意邀众人前来。也顺便以演武之威, 振奋军心;同时演武场面也必会传至金人, 以做威慑之用, 一举多得。
到了演武场,皇上让大家都不必拘着,大臣们便作出闲庭信步的姿态,谈笑风生纷纷朝演武场走去, 可其实人人心中都在暗自思忖一会儿如何作答,并无什么心思看兵士演习。
纯良忠臣自是想着如何抵御外敌,弄权之辈也心中考量此事对自己官职的影响,一时间所有人各怀心事。
皇上却像是一副如沐春风不知所谓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来看兵士演武一般。
众人站定,亦一同观看演习。
数以万计的兵士列队而出,军容严整,步伐如一。一时间金鼓齐鸣,气势磅礴,如一波一波的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行过,大地亦为之震颤。
旌旗烈烈作响,明光凝于刀尖,兵士英姿飒爽,气吞万里如虎。
“好好好!”皇上大笑,拍手称赞:“不愧是贺氏父子所训之军,真是金戈铁马,势如风雷!吾心甚慰。”
众大臣亦是交首称赞。
皇上又道:“我天朝兵强马壮,良将如云。只是这强兵已看过,良将却还未见识。今日众卿皆在,也都不是外人。不如,将士间也比试一番,一观我朝风姿!”
众大臣心下了然。
皇上这是看了兵士,想再亮出将士的本事,顺理成章派绩优之人出征罢了,也是理所当然,都是些寻常做法。只不过最后全然胜出之人应当是贺逍。
贺逍为将多年,这些寻常比武把式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但若说他真的回回都能是第一,倒也不是真有这本事。只是他下属将士皆知他身居高位,又颇好脸面,不愿当众下了他的面子。
兵将如此,贺知煜亦是如此,一般情况下也没人愿意超了他去,反惹他不快,带来无穷麻烦。
父为子纲,便是输了也不打紧。届时就算是皇上要派出征的是贺知煜,只需先捧着贺逍说下意见,他再推脱回护几句,最后由他推荐贺知煜代己出征,也就罢了。不过是些惯常的把戏。
说完,皇上又道:“今日我持名弓‘天狼’而来,不如众将就比试下射箭吧。只是今日,朕又有些想法。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仅需比拼射箭之准,更需比拼速度。朕有个主意,不如每个将士连射七七四十九箭,不仅要准,而且要快。以射得最准之人中最快的为胜,众卿觉得是否有些新意?”
这法子却是有些难。
射箭极考验臂力。
连续射出七七四十九箭,还要尽可能快,哪怕是精于此道之人,最后可能因为体力不支也难以完成,更何况还要保持射的准度。
但皇上说得也是不错。在战场上并非要射一箭两箭,兵临城下,两军交战,自然是准度和耐力都要考量。
众卿心中觉得合理,亦知道
皇上提的法子,又何必说不合理?皆是出声附和。
皇上听众卿附和,甚为满意,笑道:“那众将士既出了力,朕也不愿小气。今日,谁赢了这比试,朕愿把手中这天狼弓作为赏赐,赠予最优者!”
众卿亦是一片赞同之声。
萧明征有自己的私心。上次贺知煜把剑还了他,他暂时是不好再硬塞回去了。
今日他私下和贺知煜说好了,让他别再相让永安侯,若是赢了就得顺理成章接下这弓,他总心里觉得能稍稍弥补些两人的情谊。
谁知,一直没说话的贺知煜却忽然道:“皇上,将士在军中,弓箭却是不缺的。”
萧明征面色一僵,知他是明确拒绝了。
贺知煜又冷冷道:“许多将士驻守军中,为国效力,却常年难回家中,于妻有愧。皇上不如……”他看向萧明征,一字一顿道:“不如把今年缅甸进贡的翡王赐予获胜之人,以安其家室。”
贺知煜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寂然无声,众人惊得仿佛忘了呼吸。
每年缅甸进贡的翡中之王仅有一块,碧绿华光,价值连城。
但若只是价值甚高也就罢了,这翡王人人皆知每年都是特供太后的,且要镶嵌于太后之冠上,以示无上天威。太后又对自己的身份颇为看重,多个场合以此翡王为喻,提点旁人谨记自己崇高的身份。
贺知煜此言像是对夺冠之事已经手拿把掐,要为自己的夫人赢得此物。可人人皆知他夫人已经故去,又提出要本属太后冠上之物,真乃既是不吉又是不敬。
若要皇上答允,虽则给旁人的印象是皇上极重视此次征北,肯寄天威为激励,决心甚大;但却到底是打了太后的脸。
众人皆是无言,有些闹不明白,皇上是故意为了展露自己的征伐决心为之还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自己主动提出来。不过众人也知这皇上心思向来曲折,也是不便猜测了。
只有贺逍低声喝止道:“贺知煜!”
他现在真是烦透了贺知煜,怎能在此场合提出此等过分的要求。再者说,难道他真的打算不给他这个老爹面子,要比过他贺逍吗?
萧明征定定地看着贺知煜,眼中似有火意冒出,这可不是他们事前商量好的,他压低声音道:“贺知煜,你……”
“怎么?又僭越了吗?”贺知煜却一脸疏离的冷意,嘴角上染了些嘲讽,低声问道。
众卿看到两人似在说话,却也听不到声音,仍是无话。
此种场合,已然是骑虎难下,容不得萧明征再迟疑。
他咬牙一笑,对众人道:“好!今日朕就允了贺卿之请!”他又转头对贺知煜低声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给我赢了。”
贺知煜轻嗤一声,不再言语,专心观战。
众卿心下明了,果然又是皇上安排好的,看来这次是真下了狠心了。
辽阔演武场上已安置好靶子,每将用七靶,每靶射七箭。
将士轮番比试,射箭场面如火如荼,热烈非凡,赢来了满堂喝彩。弓弦紧绷,箭矢破空,旁边亦有战鼓如雷,欢声呐喊,让人见之热血沸腾,听之如临战场。
贺家父子在最后一同上场。
贺知煜拿了弓箭,没有看贺逍,却正视前方低声道:“父亲,皇上想派我去征北,今日我不能相让,多有得罪了。”
贺逍觉得他的话太讽刺了,仿佛过往比试都是他故意输给自己一般,面带嘲讽道:“难道你觉得自己以往输给我,都是因为你相让吗?”
已近午时时分,骄阳似火,炽热如焚。
贺知煜却仿佛烈日下也终年难化的霜雪,面冷如冻:“是。”说着他抽出了第一支箭,“嗖”的一声射出,光驰电掣般朝靶心飞去。
没待第一支箭落定,贺知煜又行云流水抽出第二支箭,又是破空而出。待第三支箭离弦飞出,第一支才正中靶心,发出一声闷响。
贺逍心中早已燃起怒意,他不落人后,在贺知煜启动之时,亦是抽出箭射出。
一时间场内充满箭声呼啸以及众臣的惊叹。
虽早知道这场比试必定花落贺家,但众人仍是被那精湛妙极的技艺,游刃有余的动作所折服,一时间看花了眼。
忽然,射到第四十箭,贺知煜的手抽动了一下,一只箭力道有失,偏离了靶心,速度也慢了下来,朝这情势看去似会终是掉落在地。
他手指还未好全,如此高强的动作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谁知他面色冷静,心思电转,另起一箭射出,呼啸着碰上了前箭。那前箭得了助力,两支一同没入了靶心。
旁边的贺逍初时亦是得心应手,但他射到不到三十箭时,手臂实在有些脱力,速度堪堪慢了下来。贺逍一咬牙,想今日必不能输,仍是奋力发箭。
可他体力有些跟不上,渐渐落了下风。
待贺知煜四十九支箭全然射中靶心,贺逍刚拿起了第三十八支箭,另有几箭因求快,而有些失了准头,偏离了靶心寸余。贺逍有些吃力,堪堪忍着才没显出自己因刚才动作剧烈的比拼而呼吸起伏激烈。
他阴鸷的眼神盯着贺知煜,一脸不虞之色。贺知煜却仿若无视,面上如沉潭深水,无一丝变动,呼吸亦是平稳如常。
皇上笑着鼓掌道:“好好好,朕今日就将这缅甸翡王赏赐于贺小将军!贺小将军神勇,想必若是征北之时由贺小将军带军出征,亦能大破敌军,扬我朝天威!”
他又看向贺逍道:“永安侯亦是神勇,真是让朕亦想起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表面上说的似乎是夸赞话,可这话似乎不阴不阳,像是讽刺永安侯老了,他又道:“不过这惯常都是贺逍将军获胜,如今却换了人,可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朕甚感欣慰!”
众人听见皇上借机定了征北将军,也没什么稀罕,因为北境本就是贺知煜所主管,这后边到底是怎么个征法才是今日之焦点,也都纷纷附和。
只是今日竟驳了贺逍的面子,也是没有想到。众人纷纷见风使舵,尤其是些早就看不惯贺逍的文官,开始暗暗说些酸话。
“是了,各领风骚数百年!”
“贺小将军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江山如画,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贺逍面色尴尬,没有言语。
他心中发狠,想到了收到的陈杰来报,那孟云芍如今是彻底死得透透的了,尸体已经运回来了。贺知煜再怎么闹,人还不是一样死了?
但此时落了下风,一会儿讨论征北之事,恐怕有些失了气势。
皇上又道:“来人,去宫中把那翡王取来!”
谁知贺知煜却微微一笑,盯着皇上道:“皇上暂且不必。此物,名贵。需藏于匣中,日日供于佛前,待到臣北战归来之时,再行打开。届时必是溢彩华光,满室生辉,可鉴君臣之情。”
说着,贺知煜伸出自己的手指于面前活动了下,仿佛是刚才射箭过多有些僵硬。
皇上的脸上笑意又僵住了。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贺知煜在说什么,可他却听得出贺知煜的言外之意,竟是要让自己把太后禁足宫中日日念经,直到他北战归来。
他真没想到贺知煜气性竟如此之大,还没放过之前的事情。打了太后的脸还不够,还要把太后禁闭起来,谁知道他北战需要多久?
萧明征恍然发觉,也许在他步步为营、日日算计之下,对面这个人,已然是真的回不到从前了,不是再塞把剑、给个弓就能应付的了。恐怕如他自己所说,他仍是能答应征北,不过只是为了自己于昔日理想的最后
一丝情怀。
再者说,贺逍他并不信任,渐渐已有弃之之意;以前的大将军萧穆又因谋逆被判,手中兵士也基本尽是流入了贺家军,其他武将也多是没有如此领兵经验的。他便是不答应贺知煜,又真的能依赖谁呢?若是……
不对,他发觉自己竟又开始筹谋计较了。
他想这些是做什么,难道真是想待到诸事了结,便“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明明是自己无心似有心让他没了夫人,是太后的恣意妄为差点让他失去双手。禁足宫中能少块肉吗?
他自己呢,到底还想要什么所谓的“朋友”吗?多可笑啊,他可是帝王,踏雪山巅、独孤求败,竟还需要如此虚无缥缈空无一用的东西吗?他便是不答应又如何?
可就在他心中怒意四起的此时,他听见自己的内心一边发出“朕真是给你脸了”的喟叹一边又说“想要”,两相交战,却又很快分出了胜负。
萧明征想定,收了笑容,却也没什么精神了,淡淡回道:“就依贺卿。”
说完之后,他又道:“众卿也都累了,同去议事堂用些茶点吧。”
一场演武结束,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贺逍和贺知煜走在人群末尾,贺逍对着贺知煜咬牙道:“贺知煜……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贺知煜此时面上却带了些恭敬神色,对贺逍道:“对不起了父亲,刚刚不过是权宜之计,还请父亲见谅。皇上必然要命我征北,此时让父亲得胜,纵是父亲事后再托于我出征,岂非失了出征的气势?儿子给父亲赔罪了。”
贺逍没想到他这会儿竟又乖顺起来,有些奇怪,但也知道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贺知煜又道:“父亲,君臣父子,这道理儿子还是懂的。这几日儿子想了许多,便是什么旁的东西,再也越不过父子血缘。”
他这两句话倒是说到了贺逍的心坎上,贺逍面色缓和了些。
贺逍拿起了架子,冷冷道:“征北本该是你之责,我无所谓。只是这出兵之策仍需讨论。”
贺知煜一副面上了然的样子,似是并不在意:“父亲是怕大力征北,需调用你西南的大部兵力,恐时日久了让你失了实权吧?儿子懂的。”
贺逍没想到他竟赤裸裸把实话给说了出来。
他不想让皇上大力北伐有几个缘由,最重要的一则就是贺知煜所说的,另外其实他也一直对贺知煜在北境之事上风头盖过自己耿耿于怀,不想他在自己壮年之时有更高的成就,若是再轰轰烈烈地打一仗那还了得?
再则就是谁都不知道的,他仍暗中与早就退居西南的凌王有所往来,虽没什么大的筹谋,可他也不愿直接把自己多年维护的军队退出西南,拱手相让他人,失了常年的筹备。
贺逍四处张望一番,还好周围没人听到,斥责道:“不可胡说!”
贺知煜也没什么表情,语气很是平常:“父亲放心,届时儿子会与父亲同心,父亲尽管提便是。再说兵部尚书与我们关系非凡,他之所言,该是有些分量的。”
贺逍听了贺知煜的言语,心中有些相信,但也并不全信。他有些无所谓,朝堂之上支持他的人甚众,正如贺知煜所说,连兵部尚书都听他的话,他早就私下有所联络,至于贺知煜支持他与否,他还不算特别放在眼里。
不过他想了想,那天贺知煜质疑完是他害了孟云芍,好像后来这些日子也没怎么样。应该到底是父恩如山,世风偏重孝道,他若是一个不敬,自己都能让他身败名裂。想有一日位极人臣,终不能有此污点。
两人到了堂中,其余人等均已坐定在用茶点。
众人休息了片刻,皇上便起了话头:“今日,邀众卿前来,想必很多人也知道,是为了征北之事。一则是要于出征前振奋军心;二则也是要定下这征北的细策,那金人猖狂,已向朝廷下了战书,求七座富饶重镇,这定是不能全然同意的。但怎么个打法,还需众卿出谋划策。”
萧明征心中也觉得有时候这皇帝着实是麻烦。
旁人都以为生杀予夺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也许做个暴君可能确是如此,但想做个人人歌颂的明君却不行。
大事皆得处理得宜、事行有因、顺应众意——至少表面功夫得做全。
不过朝堂人虽多,却只分为几派势力,背后不过几个权势高的人操控罢了。
忽有一臣子道:“臣认为,金人猖獗,直接同意他们的要求不可取,如今北地常驻军已有两万,再加之京城驻军两万,可一同征北,扬我国威。”
说话的是永安侯安排的亲信。
他表面上说着要征北,实际上却才提出去四万人,几乎比金人少了一半。
永安侯就是这样,自己永远不会先开口,都是先找些人来探路。
又有一臣说道:“可是,此次金人军队有七万之众,若是按照此等规模出征,恐怕会无功而返,反失了城池。”
“虽相加只有四万,但我军都是精良将士,那金人荒蛮,虽人数众多,可却都是些乌合之众。再者说,北地多处亦是寒冷荒原,虽有些民众,但并不甚广。我国出征已显示国威的同时,再主动相让些城池,该是能够与金人和解的。”
“怎可如此?便是民众不广,城池不富,那也是我天朝的城池!”
“说什么和解,勿出此言吧!金人蛮横,岂能与其讲理?一旦他们得逞,定是奸杀掳掠,做尽坏事!”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但其实此时争吵的都是各派安排的些小人物,真正说话有分量的几个,都还在看着风向,没有言语。
皇上听众人吵得激烈,忽然道:“永安侯呢,你征战多年,是何看法?”
贺逍一般就是在自己布好的人吵出些眉目了,再掀动几个高位之人说话,最后自己再收个尾,坐收渔利。
没想到此时皇上主动问了他,便道:“臣以为,刚才有大人说的对,还是求和为贵,至于出兵,不过是扬下国威,意思点到,也就够了。至于北境的些许城池,若非紧要的也不必太多在意。我天朝地广,又何必在意区区荒蛮之地?以致于劳民伤财,恐有穷兵黩武之嫌。”
贺逍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自己随先说了也就如此吧,于大计无碍,他说完便开始寻求援军:“诸位大人觉得呢?”
他本想着定是有许多人附和自己,谁知此时竟一片鸦雀无声。刚才说话的几人有想跟着其他高官附和的,竟发现无人言语,也赶忙收了声,不敢再做出头鸟。
贺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心慌,随意点了一人,道:“户部高大人如何看?”
户部高大人上前一步,道:“户部经过最近几次改制,如今国库充盈。皇上请放心,绝对可以支撑保卫北境所用军需,臣已计算过,十万大军所用,当即便可调出。”
高大人素来支持贺逍,此时却又如此言语,贺逍心中愤怒但不便发作,他又想起与自己交好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如何看?”兵部尚书的看法应是更重要的。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直言道:“臣认为,当从西南调派精兵良将数万,与北境之兵汇合,一齐保卫我疆土!”
贺逍听闻此言,很是诧异,这兵部尚书竟然全然不顾自己,直接提出反向意见了。
他心中情急,道:“万不可从西南调兵!皇上,恐被诟病穷兵黩武啊!西南地广,亦更是不可忽视!”
他皱了皱眉头,这些人怎么忽然反水了。
他巡视了一圈,也没看见素来与自己交好的国公爷,才想起他已告假多日。贺逍又看向几人,这些人皆假作没看见贺逍的眼神。
贺逍没想到竟无一人肯支持自己,心中有些慌乱,西南兵将不过五万,若要与金人配齐,至少要调出三万,那还了得?届时他手中的兵士与北境之兵怎能抗衡?谁还会唯他马首是瞻?
他恍然想起刚才贺知煜说会支持自己,一时
有些顾不得真假,看向贺知煜道:“你呢?”
众人都看向贺知煜,在这件事上,他的观点才该是举足轻重的。
贺知煜目光如炬,面如寒冰,看着贺逍道:“北境,乃国之要地,民之倚重。我泱泱大国,以民为本,绝不能放弃一城一池。虽金兵多有乌合之众,但也凶蛮善战。君子不立危墙,既有精兵良将,为何不能派西南将士出征?”
永安侯怔住了,他此刻恍然大悟,定是自己这个宝贝儿子,早就背后联络了所有自己的亲信之人,联合起来于朝堂之上给自己施压。若是旁人,定然是没有这个本事全然了解并且接过的。
果然,刚没说话的众臣全都开始纷纷言语。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堂中响起一片附议之声。
贺逍已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原来自己手中的人脉已一点点全都转向了儿子的手中,自己却浑然未察,还当是几年前自己独领风骚之时。
如今细细想来,之前有多人支持自己,未必不是看着这个儿子的脸色。
贺知煜看着贺逍,又道:“臣亦不知,西南边境早已安定数年,养兵已有数载,用兵却无一时。永安侯不肯令西南将士出征,到底是为了什么?”
贺逍感到贺知煜目光如冰冷怨毒的刀锋,已然要将自己割开。
贺知煜冷漠如霜,看着贺逍道:“难道说,永安侯只能坐享西南安定之乐,在需要征伐沙场的北境,便总是只能如当年在墨于一般,弃城而逃吗?”
第49章 火葬场开启 你不再是我父亲了。……
贺知煜此言一出, 堂上尽皆哗然。
其实大家以前心中早就有此猜测,只是一直没被证实罢了。听闻此言, 许多人面上都露出嘲讽神色,可叹之前贺逍都对旁人的恭贺泰然处之,一副“都是靠我安排得宜”的样子。
贺逍还真是没想到贺知煜已经可以疯到直接在这种场合忤逆生父了,已然变了面色,斥责道:“贺知煜,你怎能如此污蔑你的父亲!”
贺知煜却冷笑一声,又说了更为惊天之语:“污蔑?永安侯, 我这儿还有更好的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看?”说着他用长指点了点自己左胸口,果然衣物微微鼓起, 不知里面是藏了几封信件还是什么东西。
听到此言, 众人皆是一惊,嗅到了大事将临的气息, 这是还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
萧明征也惊了, 他只是想打压下永安侯的气焰, 也让贺知煜跟他爹切割得清楚些,可没想让贺知煜就这么在这里揭发永安侯什么私隐之事。
便是真要揭发也该是暗地图之, 如此大张旗鼓,若真是什么大罪, 贺逍入狱也便算了, 恐怕贺知煜自己也要背上不孝不悌的骂名, 再难翻身。
他喝止道:“贺小将军!你慎言!”
贺知煜这才停了口,猛的转头看向皇上。萧明征才看到,那眼中似有仇恨燃烧。
萧明征皱着眉头道:“贺卿刚刚比试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朕知道你的征北之意了, 一会儿众卿再探讨下。”
贺知煜听闻,没再说话,倏地转身离开了,风带起了一片衣袂。
众大臣虽都不再言语,但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贺逍,尤其是他的几个政敌,那眼神赤裸裸地满是嘲意。
贺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在愤怒中也升起了一丝恐惧,刚才贺知煜到底想拿出些什么东西?
贺逍虽近年来与凌王之间仅有些通信,但当年当今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他可是暗地里帮凌王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虽则大部分已经销毁了证据,但也仍有些关键证物没有销毁,亦是为了反向制衡凌王。另外许多事情,在他与凌王的通信中都能看出端倪。
他恍然想起一件事。
当年贺知煜拿了他的虎符,当时匣中除了虎符,还放着一封他和凌王的通信。
信中所言正是凌王交待在北境要“敷衍行事”,并于兵策多有指点,贺逍当时的许多做法与信中所言不谋而合,若不是当年用兵敷衍,被金人围困多日之事可能并不会发生。
有此信为证,若是再抓住几个他的亲信细细拷问,定是可以作为罪证的。
只是贺知煜从未表现出看过这信,以前待贺逍也是恭敬有加,知无不言,贺逍从未放在心上过。
难道当时贺知煜就看见了这封信?现在又从家中翻了出来不成?或者更可怕的是,除了这些,他还拿到了别的证据?
这些东西都放在侯府贺逍自己的密室中的密箱之中,虽藏得严实,但毕竟是在家中,也保不齐贺知煜暗中存了心思,一直留意着,真能找出来。
贺逍想到此节,心中已然慌了,连周围异样的目光都顾不上,想假作身体不适告辞。
可这北境的出征之策还没完全定下,萧明征说此事和贺逍甚为相关,西南用兵还需他点头,让他再暂留片刻。
贺逍心中烦躁至极,他还什么点不点头的,此时场面,还由得他说不行?
说是暂留,可萧明征为显公允,又假模假式地让众臣讨论了许久。其实方向已定,也无甚可再探讨。
最后,皇上终于道:“好了,那便先从西南军中调兵三万吧,西南也需有兵士驻扎,仍留两万人马。辛苦永安侯了,众卿也都散了吧。”
贺逍早已心急如焚,此时也顾不上长远的权力,只想赶紧去查看自己的重要信物是否有所遗失,遗失了多少,赶忙允了便走了。
却有好事者在他背后喊他:“贺逍将军,怎么走得这么急?刚才令郎说的我有些没听清,一起喝酒去聊聊啊!”
旁边一人却又回道:“哎,你喊他做什么,贺逍将军最擅逃遁了,没看见人家溜得比兔子都快吗?可是你能喊住的?”
他背后又传来一阵哂笑。
贺逍怒火中烧,此时却也已然顾不上,他回头暗暗记下了说话之人,只能先赶紧走了,想着过后再来清算。
他急急跑回侯府,大步流星回到自己的慕风堂,已是气喘吁吁。
这里正是连通密室的所在。
他走到一处看似普通的墙面,扣动墙上暗处机关,墙面轰然转动。
这密室,府中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一人知。
贺逍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密室之内,走到密箱所在之处,转动了四次符码,才堪堪打开。
里面所藏之物甚多,和凌王通信的记录、为了威慑对方未曾全然销毁的证据等,零零散散放了一小箱。
一时也看不出少了什么,贺逍只能一个个细细查看。
他已然是心如乱麻,翻起来也没个章法。索性把盒子中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自己亦是蹲了下来,挨个拿起检查是否有何缺失。
暴烈的日光穿过寂静的慕风堂,又落进密室之中。让这惯常暗无天日的地方,现出了原本形状。
贺逍觉得光线有些亮,索性背过了光,翻得专注。却没发现,已有一人站于密室的门口。
他身材修长,于明光下朝密室中投下一道暗影,如一道裂痕劈开屋子,借由光影将其分成了两半。
“多谢永安侯,带我来此。”
贺逍听见声音从背后响起,心下大骇,他猛得回头,才发现贺知煜已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蹲于地上,朝上看去,恍然察觉儿子如此高大。而他的表情隐没于光线之中,明明看不清楚,却令人寒意侵身。
贺逍于这一瞬间恍然醒悟,原来贺知煜于众臣前失了分寸的怒骂,当场威胁要拿出的明证,不过是要激的贺逍心中惶恐不安,自己跑来查看所丢何物。
而自己的儿子早就黄雀在后,只消跟着他,便能发现所有的证据。
刚在朝堂之上众臣面前,其实贺知煜手中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怎么这样蠢,竟上了自己儿子的当。
贺逍猛的站起身,头有些发晕。
“你竟敢……竟敢欺骗你的父亲!”贺逍双目发红,目光中已现疯色。
“兵不厌诈。兵法之道,本该如此。”贺知煜言语如冰:“况且,从我知道你派人去害我夫人的时候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父亲了。”
贺逍不敢相信:“你就为了区区一个女子?”
贺知煜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言语亦变得激烈:
“是,就是为了这个女子。为了这个,对于你来说,可以草菅人命,不管不顾,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万分贵重的女子!”
贺逍脸上满是质疑、不屑和失望:“身为贺氏子孙,如此沉溺于情爱,你不觉得自己丢人吗?”
贺知煜冷笑道:“永安侯,你说的可真是冠冕堂皇啊。说什么沉溺于情爱丢人,贺家缘何突然平步青云?真要论起来,难道不是因为当年祖父同祖母安平公主成婚,才日渐带来了贺家的地位吗?”
贺逍拔高声音,亦是神色激动:“那你就该知道,嫁入我们贺家的夫人,该是怎样的身份!”
贺知煜:“非要论身份,那祖母就不会嫁给祖父!如今倒是论起身份来了!”
贺逍不愿再纠结此事,他已明了贺知煜于看法无法扭转,企图转个话头晓以厉害。
他鹰鹫般的目光盯着贺知煜:“贺知煜,别忘了,你若是要检举揭发你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一损俱损,你自己也会被世人诟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纵是你有一日位极人臣,你难道还能逃得脱人言可畏,逃得过史书评判吗?”
贺知煜目光炯炯,全然不惧此威胁言语:“世人诟病,那是世人之错,不是我之错!我先前敬重你,不愿在任何事上忤逆你,固然是因我心中尊重你过往功绩,为你马首是瞻,但也因我自己作茧自缚,循规蹈矩,误读了此言!如今我思忖多日,又见你如此悖于人伦的形状,还谈什么父为子纲,不过是维护你父权地位的思想兵器罢了,‘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若再信奉于你,岂非早晚有一日我也要变成如此,满口势利,草菅人命!”
永安侯被说得眼中冒火,却又哑口无言。
“这世上没有神明,父不是,君亦不是。唯有我自己明辨是非,从心而为,才是正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永安侯,我不知道你这堆东西里到底都有何罪证,但我会和之前你谋害我妻的证据一起,一一呈递刑部核查,你自己做下的事,就自己承担吧。”
贺知煜面如寒玉,神色恢复了冷淡,淡淡说道。
永安侯心念一转,生出一计,既然贺知煜这么在意孟氏的生死,不如先诓他人还没死,先解了当前的困境:“你说这么多,不过还是为了那孟氏。若是没有孟氏这事情,你又当如何?”
贺知煜却冷冷道:“是,也不全是。便是没有我夫人的事,你做下的其他恶事也做不得假。我若如从前般未见也就罢了,可我如今已然知道,怎能当做不知?”
永安侯冷笑道:“是吗?若我此刻告诉你,孟氏她根本就没死呢?”
贺知煜愣住了,目光中流露出复杂情绪,混杂了震惊、期许和困惑。
永安侯却趁他怔愣的转瞬之间,猛的把他一推,自己大步流星,三两步便迈出了密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机关,想要把密室的门关住,把贺知煜连同那些秘密,一起永远地封存其中。
……
“皇上,咱们是否回宫?”演武完毕,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常公公询问皇上。
以往皇上也出来看过几次演武,每次完毕都是直接打道回宫。
“嗯。”萧明征道。
皇家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宫中的方向进发,不多时便到了宫门口。
萧明征想着刚才贺家父子的言行,属实觉得不对,他心道该是立时把贺知煜喊进宫,让他勿要直接于朝堂上多言,也顺便商讨下出征的日期。如此想定,他道:“常公公,喊贺小将军进宫一趟吧。”
“遵旨。”常公公答道。
与此同时,萧明征眼前却又浮起了贺知煜刚刚那仿若吃人的仇恨眼神,总觉得隐隐不安。
“算了,朕去永安侯府一趟吧。”萧明征忽然道。
常公公有些震惊:“皇上,此事未曾通报安排,是否要先行提前筹备,改日再作此安排?”
萧明征一笑:“无妨。征北在即,朕与贺家将军同心,府中一叙,以振军心。”
常公公了然,对着皇家队伍道:“摆驾,永安侯府!”
……
密室之门由岩石所制,且机关精密,一旦关上,内里之人再难开启逃脱。
永安侯心知今日他和贺知煜已是生死之战,已再也顾不得什么父子恩情,若是由得他出来,那孟云芍相关的事情也就罢了,可把这密室中的信物交于刑部,他将面临的必然是削爵入狱,判刑流放。
永安侯用尽身体的全部力量压住石门,伸手扣动机关,意图彻底锁死石门。
在石门之内的贺知煜已然明白,他刚才言语不过是欺诈,也三两步冲了上来,想要推开石门。
两股力量冲撞,那石门有所晃动,簌簌落下灰尘,亦开亦合。
忽然,贺知煜猛的一撞,永安侯力有不支,一个趔趄,后退了半步。贺知煜看准情势,又飞起一脚,石门“哐”地一声响动,彻底被打开了。
永安侯被撞到了墙壁上。
贺知煜眼中怒火燎原,冰霜冷面上掀起狂雪骤风:“你竟还敢用她的事情来诓我?!”
永安侯看着自己如此陌生的儿子,恐惧之情从心中油然而生。
他侧脸一看,旁边墙上正挂着自己的折虎鞭。永安侯一个伸手,抓住了自己的鞭子。
他扬手就是一鞭,想要驱赶贺知煜再回到密室之中。
贺知煜偏身闪过,折虎鞭擦着他的左袖落下,“啪”地惊落于地面,一响如同惊雷炸起,这一鞭竟是用了十成力。
永安侯看一击不中,又扬起一鞭,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的长鞭于空中甩出一道嗜血的影,誓要见到血光才肯罢休。
贺知煜却没再躲避,伸手拽住了那长鞭,自己臂上的白色孝服亦是被生生劈裂,一道血痕显露出来。那血色不断扩展,染红了衣衫。可与此同时,毒蛇般的长鞭也似被拿住了七寸,再也动弹不得。
贺知煜猛的一拽,贺逍被带了个趔趄,却仍是没护住折虎鞭,脱了手。
贺知煜拽过了鞭子,一把扔到了地上,闪身跨步上前,朝着贺逍脸上便是一拳。
贺逍硬吃下了这一拳,面上痛极,怒火与惊惧在他面上变换不休:“你、竟、敢,打你的生身父亲?!”
“那又如何?!”贺知煜吼道。
第50章 火葬场开启 贺知煜,你是个狠人。……
贺逍想要反抗, 但他一拳落了下风,已被打得有些发懵, 毕竟和贺知煜隔着年龄和体力的差距,刚一出手,又被贺知煜飞速一手制住。
贺逍想要抽动自己的手,竟像是被钢铁钳住,动弹不得。他换手反击,却仍是被贺知煜避过。
贺知煜却找到了攻击的缝隙,另一手又是朝贺逍一拳。
贺知煜出拳如狂风骤雨, 在永安侯身上落下,眸中之色已近疯狂。
“你可知道,我有多在意她吗? !”
“你怎么能害她?你怎么能?!”
“你让我纵是到了九泉之下, 都没有颜面再去见她!”
永安侯已然倒地, 被打得站不起身。脸上红色,青的, 连成一片, 狼狈不堪。
“贺知煜你疯了!”忽然有一人冲了进来喊道。
贺知煜恍若未闻, 仍是举起拳头朝永安侯打去。
“贺知煜!”那人只能欺身上前,死死拉住了贺知煜。
是萧明征。
贺知煜这才堪堪抬头, 双目猩红。
“都
别进来!“萧明征一脚踹紧了门,朝外喊道。
他到了侯府, 心里总有些隐隐不安, 叫人先别通报, 只询问了贺氏父子的去向。均说未看见世子,倒是看见永安侯朝慕风堂匆匆去了。
萧明征心中不好,叫众人在侯府外候着,只带了几个亲信随从进去。
他到了, 看见门半掩着,只听到堂中似有打斗之声。
他心道不好,让几人不要入内,自己先冲了进去。谁知一进去就看见贺知煜压着他老爹打,下手已失轻重。
萧明征看他疯魔样子,心下骇然,才知上次贺知煜暴揍自己时,恐怕还没用上全部力量。
萧明征也有些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贺知煜……你……唉。”
这还是他认识的兄弟吗?竟能全然不顾不孝骂名,直接对自己父亲出手。这以后的官声还要不要,若是走漏了风声,恐怕一世都难洗脱恶名。
贺知煜似从疯狂中有所回转,终于停了手。永安侯已被打得晕了过去。
萧明征满脸嫌恶地看了一眼满堂物什被打得稀烂的场面,道:“你这烂摊子,可如何收场啊。”
贺知煜却似浑然无觉,他身上白色的孝服带着斑斑血迹,黑色的浓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覆于苍白的清冷面容上,仿佛神已脱离,对一切已是超然身外。
萧明征看他这倒霉样子有些来气:“问你呢!”
贺知煜只淡淡看他一眼,道:“我既然敢做,自然早想好了要承担后果。里面那密室里是他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的证据,你应该很想拿到,既是你来了,也不必我费力送去刑部了。”
萧明征皱了皱眉:“我想拿到?”
贺知煜面无表情道:“你让我在朝堂上同永安侯对抗,难道只是为了顺利借西南之兵吗?不就是想让我们切割得清楚些,待到我征北之时,再来细查他之过失,先借征北削弱其兵权,再拿住其要害,缓缓图之,最后一举击溃。如今我来检举,你却也直接省去这些麻烦了,算是一步到位。”
萧明征无语:“你可真是又知道了。”
贺知煜面上却平湖无漪:“我又不是真傻,不信你们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萧明征一时无言。
良久,他道:“是!我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因为你那爹越发过分!我心里也是顾着你的,不然让你们切割做什么,别说得好像我就只在利用你一样,给我妄添罪名!”
萧明征把自己说生气了,起身发力踹了一脚椅子,那椅子虽沉重不堪,却一下被他踹了个底朝天。
踹完他又道:“不行,这事儿得把你摘干净,你为他背上这罪名才是太过迂腐,不值啊。就说,就说……要不说是我到了侯府上,永安侯不忿于从西南征兵之策,袭击于……朕。”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道:“他做的,你不要放过。但你身为人君,也不要随意捏造罪名!”
萧明征瞪着他道:“怎么着?觉得袭击……朕罪不容诛?你才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那就是着火,你们家着火了,火势甚大,烧出了这密室,有府中奴仆发现,不欲藏匿永安侯的罪行,故而上报。”
贺知煜这次没有反对,起身道:“好。”他拿起永安侯的折虎鞭,将其双手缠绕几圈捆缚。
萧明征看他冷如刀锋的面容,仿若透着阴寒杀气,心中一凛:“贺知煜,你是个狠人。”
贺逍在此时幽幽转醒。
他发现自己已然动弹不得,又见萧明征竟也站在贺知煜的身侧,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冷笑道:“贺知煜,你便是再疯,那孟氏不是也回不来了么?其实你谁都不该怪,你就该怪你自己!若不是你自己对她一副冷淡无谓的样子,我怎会下手害她?你说你多么在意她,恐怕连那孟氏自己也不知道!你知道她拿着和离书来找我的时候哭得多伤心么,你知道她被火烧死的时候有多痛苦么?你……”
“够了!”萧明征大喝一声:“别再说了。”
贺逍冷笑一声,又道:“贺知煜,你该日日自责才对。”
萧明征无语道:“你还真是嘴毒啊!闭嘴吧!”说着他拿出个帕子,塞住了永安侯的口。
贺知煜却凄然一笑:“本该如此。”
萧明征看贺知煜的样子,劝解道:“故意激你呢,理他作甚!”
他去密室里翻了翻永安侯那些密证,粗粗一看,确有不少要紧证物,仅那叠子信就够治他流放了,更别说其余未细察之物。
萧明征又朝外喊道:“常公公进来!”
常公公常伴皇上身侧,是个懂得如何行事的。他早知定有大事发生,在外面同几个亲信战战兢兢候着。
他进来看见永安侯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虽早做了心理准备,但见他如此模样,仍是有些心惊。
常公公对萧明征道:“皇上,这……如何处理?”
萧明征思忖了片刻,道:“把他给朕用麻袋包起来,嘴堵严实了,叫人看不出是谁,一会儿派暗卫悄悄送进天牢去,必不能让任何无干的人知晓。待到过几日一切筹备好了,举证之人安排妥贴,再做个样子来侯府抓人吧。届时,再把他放出来走上一圈,等知煜离开汴京再做。”
他又皱着眉头对贺知煜道:“这火到了晚间再燃吧,你自己安排。我先离开了,别显得太过吊诡了。”
贺知煜却喊住了他:“喂。”
萧明征没好气道:“怎么?”
贺知煜淡淡道:“永安侯倒了,贺家一脉却多有贤良之辈,断不可被此事波及。只是这朝堂之上,多有拜高踩低拉帮结派之人,恐怕终会有些影响。”
萧明征明知故问道:“所以呢?”
贺知煜看着他,冷冷道:“他倒了,你给我封侯,两厢抵过。这件事,便只是他一己之过,不会波及众人。我虽不做什么,但名头在此,仍是可以对贺氏一族有所荫庇,断不会让旁人欺侮了去。”
萧明征看着他,一副恨恨之色:“你想得可真好啊贺知煜。”
他拒绝道:“不行!你尚还年轻是一回事,但前脚削了永安侯的爵位,后脚我就要给你封爵,那得必是有十足令人信服的理由,至少得超过永安侯过往功绩,你过往军功也只与他相平。你想荫庇贺氏我自然能理解,但你也得为我想想!”
贺知煜目光灼灼:“我知道。但若是加上此次征北之功呢?”
萧明征咬牙切齿道:“那你得先赢了再说。”
贺知煜冷嗤一声:“原来你心中想的是奔着输去的?我可没有这般无用。”
萧明征恨恨道:“好!那就如此,我就先下了这军令,若此次征北之战可胜,我就封你为镇北侯!”
萧明征看着他冷淡神色,又道:“可是贺知煜啊,我怎么看你这么不爽呢,你上次打了我,如今我还得帮你收拾这烂摊子!”
贺知煜:“我又没求着你!我既然做了,就不怕背上骂名。你自己非要多此一举。”
萧明征自嘲地笑了一声,似是无法与之沟通,一副无处撒气的样子。
贺知煜淡淡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早晚有人会来替你收拾我的,你也不必急。”
萧明征有些不解:“啊?谁能打得过你?”
贺知煜低下了头:“你若是心中实在不忿,就同江大人说,让他来打我的时候,帮你多出上几拳,我不会还手的。”
萧明征皱了皱眉,不知这之间有何联系:“江大人?时洲吗?”
贺知煜点了点头:“嗯。不过这几日好像未见江大人上朝?今日也没在。”
萧明征道:“哦,那大盛的人终于是走了,江大人自请陪同送往大盛了。”
贺知煜叹了口气,道:“许是心绪不佳想换些环境吧。我却等不了他了,再过两日便要出征了。”
萧明征狐疑道:“他有何心绪不佳的,我瞧着他自请去大盛的时候很是积极呢,都说了不必劳动他前往,有些低阶官员陪同也就罢了,毕竟只是护送回去不是正式出使,意思点到也就行了。他还同我讲了一通什么邦交礼仪不可废之类的话。我懒得多说,便允了,瞧着他还挺高兴的呢。”
贺知煜不信:“定是你眼瞎!”
萧明征嗤了一声,没再争辩。
贺知煜又道:“我……还有一事。”
萧明
征撇嘴道:“从前什么都藏在心里,如今事可真多。”
贺知煜没理他态度不佳,自顾自说道:“永安侯……虽自行承认是他害了我夫人,但个中细节我尚未能全然查得明白,只查清了他于山路上布了人要推我夫人下山。我马上要去北境了,你能不能……帮我查个清楚,这背后到底还有些什么猫腻,我需得明白。”
萧明征本欲在言语上再占些上风,可听到是他夫人的事情,也没再说什么,便应下了。
……
夜已深了,天干物燥,四下寂静无人,一场烈火在慕风堂烧起,烈烈不休。
本该有人值夜的侯府,这夜却因放了暑日的特假,那火烧了许久,似都无人觉察。
贺知煜站在慕风堂不远处树丛中静静观看,碧叶掩映下,与夜色融为一体。
侯夫人岳氏却走到了他的旁边。
他侧脸看过,又转回头继续看向火光,道:“母亲。”
侯夫人叹道:“大火可真是掩盖一切真相的好东西。”
贺知煜微叹了口气,道:“母亲,你知道了。”
侯夫人勾了勾嘴角,有些刻薄的容颜上染上了些火光之色:“我掌家多年,这府中出了如此大事,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贺知煜问:“母亲怪我吗?”
侯夫人轻嗤一声:“该来的总会来的。”
贺知煜面上神色有了些波动,他停了停,看向侯夫人:“该来的总会来。那母亲,用那冰蟾玉镯害我夫人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被我发现的一日?”
侯夫人愣了片刻,道:“你知道了。”
她自嘲笑了一声,又道:“也好,好过我悔恨不已,日日心中不宁。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了,我知道,你势必要惩治所有欺负了云芍的人。说吧,你想对我如何做?”
她神色黯淡了下去:“想来这背后之事你也已是查证清楚,侯府如今已经这样了,我只盼你勿要把旁人的事情抖搂出去,罚我一人便是。
贺知煜却缓缓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夫人为什么发现之后没有揭发母亲,还没时间去查证,但也设想过几种可能。但夫人没有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去做。”
贺知煜低下头,纤长如羽的浓黑睫毛遮住了眼中神情:“但,母亲害我夫人是真,虽听说后来有所恢复,但做过害人的事却是无法抵赖的。母亲,惯常喜欢叫人去祠堂的,那镯子既是给我夫人戴了两年,便请母亲,两年日日都在祠堂中,对着我夫人和我娘亲的牌位,好好思量下,你来这侯府的初衷吧。”
侯夫人低头笑了,道:“是三年。云芍她……被我害得要吃三年的药才能恢复。她虽人不在了,也确实有些巧合在里头,但我愿三年于祠堂中不出,日日侍奉先祖神灵,反思为何我做出了如此害人之事,为何我潜心经营,却让你,让清娩,都过得如此痛苦。我既看重规矩,自己也当有个规矩。”
说完,侯夫人便走了,只留贺知煜一个人立于夜风,寂然无声。
他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可以对永安侯狠绝至此,仿佛如梦一场。
他想起自己刚刚证实永安侯确实做了残害云芍的事情的那天。
之前已查出些皮毛,他又去找了永安侯当面查证,仍是不敢怠慢,又继续抓住了当初行事之人,责问了清楚,终于再也抵赖不过。
那夜,他独自躺在床上,心中万般情绪交错,煎熬难眠。到了后半夜,才睡着了片刻。
梦里,却回到了好时候。
他梦见自己躺在扶摇阁的榻上,旁边酣睡着的仍是自己那皓肤如雪,明艳如花的妻。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总是在她睡熟之后偷偷盯着她看,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好意思对她流露出些肆无忌惮的贪恋。这梦里便是此般场景。
可这夜的梦却又更好。
她于娇睡中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贺知煜,轻轻嘟囔了一声“夫君”,又沉沉睡了过去。——也是曾经极偶尔的时候会出现的场景。
贺知煜便是在此时醒了。
身边空无一人。
失去夫人这件事,初时痛心疾首,如骤雨暴淋,惊雷炸身。可在此之后,才是钝刀割肉,如潮雾侵染,不止不休。
贺知煜于此时再一次深切察觉,自己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那脉脉温柔,伴自己如梦。
他于此无人知晓的长夜,失声痛哭。
待到晨光熹微之时,他想通了很多事,但又觉得这想通的代价未免太大。
于国于君,于父于友,他不曾负过什么。于夫人,却所负良多。
而他甚至没有太多时间沉溺悲伤,还得为着肩上之责去北境厮杀,仿佛天生便是冷血杀神,无心无情。
晨起,便又要做贺知煜。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转眼到了出征之日。
贺知煜换上了一贯冰冷自持神色,先带京城的两万出发。西南调兵之令已发,不日将与京城良将、北境存兵三方汇合。
旌旗猎猎,大军浩荡。
金人征战之意甚浓,只怕又是一场连绵久战。
征途漫漫,未有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