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追妻 那冠玉怎么不见了?

    征北之战持续甚久。

    大概一年半之后, 此战役达到了高潮。

    两军本实力相当,交战于寒渡, 情况胶着。一日,贺知煜率先锋部队夜间奇袭,烧毁了金军的粮仓,金人气势大跌。与此同时,北境兵将士气大增。

    众人见贺知煜日日额上系着白布孝条,竟于军中流行效仿,取之为“为敌军送葬之意”, 大战多数告捷。金军亦是对此白布惶恐,日渐闻风丧胆。

    终于在此战两年半之后,金军溃不成军, 缴械投降。

    而此后, 双方和谈、诸城恢复生产、安处流民战俘等事宜,又用去了半年。

    等贺知煜再返汴京, 已是三年之后。

    他出发之时是夏末, 如今回来已是初秋。

    三年边关的风刀霜剑似将他精雕细琢, 他的肤色加深了些,但面容更显清俊, 整个人亦是步履轻健,身形高挺, 清冷如雪。

    眨眼, 贺知煜已回来月余, 应圣上之召入宫觐见。

    御书房中。

    萧明征案上堆了厚厚几摞奏折,见他来了,抬头看了一眼,道:“你这身上幽兰香气不错, 闻见就知道是你来了。让你取去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贺知煜怀中抱有一精致檀木长盒,他递给常公公,道:“臣也是费力才要来的,还请皇上珍惜些。”

    萧明征不屑道:“呦,这封了镇北侯就是不一样了,不过同你要幅字,还这般叮嘱。”

    贺知煜皱了皱眉:“你要不要,不要再还给家姐。”

    萧明征却已打开了木盒,拿出了其中的墨宝开始欣赏,赞叹道:“啧啧啧,果真是令姐的手笔,这‘听海观涛’几字,雄浑淋漓,笔走游龙,不愧被称为有魏晋大家遗风,确是要盖过这书法大家颜氏后人的作品了。”

    贺知煜淡淡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岂能俱靠先人名讳?家姐同那曹家和离之后,反倒是声名日起,名盛于汴京了。”

    萧明征把字仔细放回了盒子,道:“可说呢,现如今可不好买到,朕还得靠着你这层关系。下次再给朕要一幅,就写‘河清海晏’几个字。”

    贺知煜一脸难言,看向他处,没有说话。

    萧明

    征笑道:“瞧这一脸的不情愿。”他把木盒放于一侧,又道:“最近忙什么呢,怎么刚回来就看你忙起来了。”

    贺知煜:“本来走之前城防之责交给了子墨,我回来没几日,偏巧碰上他夫人生子。我左右也是无事,便说让他多休沐几日,城防上的事情,我先帮忙顶着了。”

    萧明征想了想,印象里是有这回事:“哦,他夫人,是岳家那个姑娘吧,记得还同你是亲戚?”

    贺知煜点点头:“嗯,是我一个表妹。说起来两人是有些缘分。之前在温泉镇上捉拿叛党,子墨还扮过表妹,谁知就是当时见了一面,这小子竟记在了心上,最后成了这姻缘,听说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萧明征叹道:“果真是缘分天定呐。朕记得听你讲过,本来不想让你表妹去那现场,好像是出了些差错她才去了?谁能想到本是一个错误的插曲,最后却成就了一段对的姻缘。”

    他想了想又道:“说到子墨,上次他还同我举荐了一个女将,说是颇有治军经验,可放于城防四部中,统管一部。我差人查了查,原是将门沈氏后人,之前先皇在时确是军中一女将。好像之前是永安侯的一个贵妾?你可知道此事啊?”

    贺知煜点点头:“嗯,沈怀瑾。沈家本也身份贵重,本不该入贺氏为妾。当年她为着情分嫁入我家,以为情比金坚,可后来永安侯又因为大哥不出色厌弃了她。这么多年,她先是侍夫,然后潜心侍子。永安侯倒了,可能终于还是想为自己争一方天地了吧。”

    萧明征笑了笑:“怎么朕觉得你们贺家这是还又比从前更好了呢。这永安侯是流放了,你们一个个倒是活得自在。”

    贺知煜面上表情无甚波动:“世道本该如此,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永安侯从前对他的姨娘柳氏还算得上是不错,所以柳氏愿意陪他一起流放。其余的人可就没那么多真情了。”

    萧明征点点头,收了笑容,正经道:“朕今日找你来,是想同你商量下奖赏此次征战将士的事情,回朝时虽已于众将封赏,但下面的兵士却没来得及定下赏赐之策。内阁拟定了方案,朕看过了,大差不差吧。你也看看,若是没有意见,朕就明旨嘉奖了,也叫战士们同感胜利之悦,切莫叫人寒心,只道自己为国征战沙场,最后却一无所获。”说着,他把一本册子给了旁边的常公公。

    常公公接过萧明征手中的册子,递给贺知煜。

    贺知煜细细看过之后,道:“皇上此方案做得妥贴,于阵亡兵士家属厚赏,又待其家人多有为官选拔宽厚之策,臣没有意见。”他说完合住了册子,又还给常公公。

    萧明征笑了,又道:“那你呢,想要什么?回来虽是封了侯,但也没奖赏什么。倒是听你的意思,给你下边的将士赏了不少。你想要什么?朕给你个机会,随便提。”

    贺知煜停顿了片刻,问:“什么都能提吗?”

    萧明征很是真诚:“你提。”

    贺知煜看着萧明征道:“臣……臣想要休沐半年。在北境,三年殚精竭虑,日夜无休,臣有些累了。战场之上,也难免有些伤病,虽没有什么大事,但也应当养养。”

    萧明征有些没想到竟是这个赏赐,他思忖了片刻道:“如今太平和乐,倒是也未尝不可。最重要的是,这几年,你挖掘培养了几十个良将,朝中可用之人充裕。不过你还真是让朕有些没想到,倒真是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不怕自己大权旁落啊。”

    贺知煜却不甚在意:“所求不同而已。若人人都只认臣为唯一的大将,或让国之倚仗只在单单那么几个人上,那才是臣之失职。”

    萧明征笑了:“不过,贺知煜,你真是变了。若是从前的你,还真提不出主动休沐这种事情,竟还要休这么久。如此多时间,想去做什么?朕都有些羡慕了。可恨朕却是孤家寡人,没个休息时候!”

    贺知煜一双星眸看向萧明征,认真道:“以前,臣心中总想着所谓‘正事’,像是上了发条一般,永远停不下来。每次一停下来心中就罪孽万分,总觉全是荒废生命,有负母亲教导。如今,臣觉得也许自己这日子里不该只有正事,也该有些,闲散无用的时刻,做些无关名利的事情。”

    萧明征笑道:“行吧,朕是越发听不懂你的话了。一个两个都来找朕要休沐,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可朕看你们确实也是辛苦操劳,不忍拒绝。”

    贺知煜好奇道:“谁还找你要休沐啊?”

    萧明征:“江卿!前几年颁布了一版科举新政,但因是初订,有些政策一以概之了,对多地考察不足。当时着急推行,也实属无奈。另有一些当时尝试之举,也是想放到实战上,看看通与不通,如今也见些分晓了。今年便差江卿牵头,重新征订了一版,他为此事忙碌了数月,也是无一日休沐,前两日才从地方上做了最后的考察回来,这终是定了最后的策案。之前他便同朕说,不要奖赏,要朕放他一月休沐就是。”

    常公公提醒道:“皇上,快到了申时了,是否要去勤政殿见内阁的一众大臣,之前已约了此时呈报科举策案。”

    萧明征自嘲地笑了笑:“你看,说着这便来了。这策案其实已经定了,今日不过重新细调送呈终版。朕估计他一会儿又要提这休沐的事情。朕便大方一次,都允了你们便是。”

    贺知煜见皇上后边还有事,道:“那臣先告辞了。”说完一礼,转身要走。

    萧明征忽然又喊道:“贺知煜……”

    贺知煜又转过身来,疑惑道:“皇上还有何事?”

    萧明征犹豫道:“算了,你先回吧,此事改日再说。”

    自从贺知煜去征北,他受贺知煜之托,细察了孟云芍于红隐寺中遭遇火灾之事。查来查去发现最后竟是一场乌龙。

    萧明征心下狂喜,以为孟氏没有死,又继续查办此事。结果却又查到孟氏于江南被永安侯手下之人杀害,连尸首都秘密运回了京城。

    萧明征心中一片凄然,他想着左右人都是死了,何必再与贺知煜说这么多,反而摇动军心,便去信同他说,孟氏之死确是永安侯派人所做,相关人等也已伏法。

    此事本已了结,但因真真假假吊诡异常,当时相关人被判,用的由头也都是永安侯的办事党羽,没有细到孟氏之事。

    可这几年过去了,忽然有一日,一个当年的党羽,终是受不了狱中寂寞困苦,搜罗着自己所知之事想要立功,胡乱一通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中有一事提到说当年孟氏的尸体颇有疑点,陈杰按着没让细查。有几个同党再去查究,也说了同样的话。

    经办之人心知皇上一直对此事看重,便赶紧上报了。

    但可惜那带头的陈杰,因帮永安侯做过的错事太多,同判流放,于发配的路上不知被哪个仇家寻到给杀了,也再没有可追查之处。

    萧明征犯了愁。难道那孟氏逃脱了,可茫茫人海,又去往何方了呢?还是说这人立功心切,全然都是编造?

    他倒是真心希望孟氏能活过来,还应了贺知煜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若是她活过来,他们的关系就能恢复如初,多少弥补些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他有些想告诉贺知煜。但又怕让人空欢喜一场,岂不是二次伤害。

    犹豫了一番,决定还是有些眉目再说。

    ……

    江时洲和内阁几人给皇上送呈了最终的科举策案之后,便从宫中出来了。

    他忙碌数月才得了此案,此时交定,心中畅快。再加之皇上允准了他一月休沐之请,心中很是愉悦。

    江时洲素来人缘不错,内阁两个同僚齐大人、方大人与他同行。

    齐大人看他笑意挂在脸上,道:“江大人今日心情好像不错啊。”

    江时洲春风一笑:“操劳了如此久的事情终于了结了,我还得了如此长时间的休沐,换作是谁能不高兴呢?”

    几人关系不错,齐大人也不拘着,调侃道:“江大人可真是急呀,我都看见你把通关文牒都带在身上了。这是赶着给皇上送呈完方案,马上便要去办通关手续啊。”

    江时洲笑了笑:“时间有限嘛。”

    齐大人又问:“江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呀?”

    在一旁刚没说话的方大人道:“那还用问?去各国所办文牒不同,你看这文牒的颜色,便知江大人是要去大盛。”

    那齐大人是个性子跳脱的,猜测道:“哈哈,江大人一直未婚,如此一脸春风,不会竟是去大盛见心上人的吧?”

    江时洲笑了笑,仿佛默认,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又似想转移个话题,道:“别光说我呀,最近朝中有何新鲜事嘛?我最近一直在各地考察,来回奔波,纵是回京也是忙忙碌碌,皇上连上朝都给我免了。我都快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齐大人:“要说这最大的事,肯定是贺大人征北回来了,被封了镇北侯。”

    江时洲:“这我倒是有所耳闻。”

    齐大人面上表情一变,又道:“不过这贺大人……”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江时洲:“人却是越发清冷疏离,他以前说要给夫人守孝,无奈北境兵起,只能领兵出战。听说在战场上,他铠甲之内都要着孝服,他那头上再把那白孝布条一戴,再配上他那冷淡神色,我的天呐,金军怎能不怕呀,还当是要给自己送葬呢!”

    江时洲从贺知煜回来还没见过他,也没听过这事:“哈?竟如此夸张,当真吗?”

    齐大人又道:“当真啊!你是没看见他那副势必要把这鳏夫做到底的样子,纵是现在他封了侯,重兵在手,于朝堂举足轻重,可谁又敢同他说亲啊?”

    江时洲觉得这话有些过了,提醒道:“哎哎,齐大人,咱们也不能如此背后议论……”

    贺知煜听皇上说召见了江时洲,自从夫人去世后,他也再没见过江时洲,心里总暗暗觉得似乎缺些交待。于是便等在宫门外,想喊住江时洲说些话。

    没成想听见了内阁几人的私隐之语,本来也没什么话,结果贺知煜听了半天都说到了自己,觉得还是打断为好,不然更显得像是在偷听。

    贺知煜叫住了他:“江大人。”

    江时洲扭头,发现竟是贺知煜:“贺大人。”

    贺知煜听见了刚才他们的对话,问道:“江大人这是,要出去游玩吗?”

    江时洲忽觉有些心虚,又觉自己无甚可隐瞒,道:“正是。”

    贺知煜不可避免地于心中加深了对于夫人的想念,心中有些黯然:“江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

    江时洲听他这话配上他那冷淡黯然的表情实在有些不爽,几年前的见面必是针锋相对让他本能说道:“我要休沐啦,自然心情不错。碍着贺大人什么了吗?”

    贺知煜垂下了眼睛,遮住了眼中神色,道:“我只是……做不到像江大人一般释然而已。”

    他说完又道:“算了,看起来我这声抱歉也是有些多余了,祝江大人出行顺利。”

    江时洲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这么一通话。

    他心中有些不忍,情不自禁喊住了贺知煜:“喂,贺知煜!”

    贺知煜停下了要走远的脚步。

    江时洲劝解道:“你……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啊,这都多久了,往前看吧。”

    贺知煜笑了笑:“无妨,谢江大人提醒,但这事由不得自己。”说完他便走了。

    齐大人看着江时洲面上的笑意似乎消失了不少,问道:“怎么江大人看着不如刚才开心了?我这背后刚才说贺大人的话,也不知有没有被他听了去。该死!以后得管管我这张嘴。”

    “没什么。”江时洲如此说着,却没怎么笑,又道:“这人怎么几年过去了还这样,搞的我也有些心中不忍了。”

    齐大人一下又来了劲,忘记了刚刚自己的承诺:“你说贺大人啊,我跟你说,我还听到一个极隐秘之事,说之前永安侯倒下,其实也是因为他,不是因为皇上。”

    江时洲惊奇道:“什么?”

    齐大人道:“哎,那阵子你出使大盛去了,估计是不知道。等你回来,人人都盯着永安侯的罪责,谁还在意他是被谁举报的呀?我同你细说。”

    ……

    贺知煜回到府中。

    以他如今身份,本该另立新府。仍是住在曾经的永安侯府,显得有些不吉。

    可是贺知煜不想搬走。

    他一边贪恋这里留存夫人的往日痕迹,一边又不忍细细查看,走之前托了竹安日日都要差人把扶摇阁打扫干净,但里面一应物品都不许挪动,回来之后,只于每日站在扶摇阁外许久。

    这日,贺知煜又在门口站着,对着院里的梧桐树,望了许久。

    他自言自语道:“不过三载而已,江大人竟都有了新的心上人。世事变迁,便是如此吧。”

    贺知煜叹了口气,以前他同江大人争风吃醋,如今却感叹心中仍是挂念夫人之人,又是少了一人。

    天气带了些秋凉,已到暮色十分,竹安去给贺知煜取了一件薄披风回来,见贺知煜仍是看着那梧桐树,知他心中想念故人,道:“侯爷,不如进去看看吧。”

    贺知煜觉得自己只怕走进扶摇阁,那心绞之症又要立时发作,拒绝道:“不了。”

    说完,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道:“竹安,你进去帮我把夫人放在里屋柜子里的黄木雕花盒子拿出来吧,我想放在身边。”

    他想着那盒中都是夫人珍视之物,仿佛如此放在身边,日日看着,便能阻挡她于这世上消失。

    便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已经将她忘记了,仍是在自己心中最珍贵的。

    竹安得令,进去找了。

    片刻,竹安便出来了,手中端端正正小心拿着的,正是孟云芍的黄木雕花盒。

    竹安知道孟云芍的东西可马虎不得,那都是贺知煜心尖子上的物品,确认道:“侯爷看看,可是这个。”

    贺知煜见了那盒子,点点头:“嗯。正是此物。”

    竹安谨慎道:“侯爷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吗?不如打开看看,万一少了什么我再进去找。”

    贺知煜也觉合理:“好。”

    他伸手打开了那盒子。一眼便看见了自己曾经送孟云芍的南洲珠串。

    他又不自觉地开始寻找她最珍视的东西,那冠玉。

    可是装珠宝的盒子上层没有。

    贺知煜有些疑惑,拉开了盒子的下层。下层本是放银票的地方,按道理不该放在这里面。

    仍是没有。

    贺知煜惊了。

    那冠玉怎么不见了?

    第52章 追妻 原来你只是不要我了

    竹安一脸迷惑:“侯爷, 少了什么东西吗?”

    贺知煜抬头道:“冠玉呢?”

    竹安没见过这东西:“什么样子的冠玉呀?”

    贺知煜努力想对他描述:“就是……就是暖白色,看起来很是简单, 不加雕琢……”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不清楚:“算了,我自己去找!”

    贺知煜说完,自己两步冲进了扶摇阁。

    扶摇阁中仍留有些下人,都知道侯爷是不进来的,每日只在院子外站上许久。此时见到贺知煜急匆匆地跑进来,俱是一愣。

    竹安也跟着他跑了进来,冲院子里的下人们喊道:“都别干活了, 来帮侯爷找冠玉!别管什么样子的,凡是冠玉都找出来!”

    下人们虽不明就里,也跟着放下了手下的东西, 开始在扶摇里细细寻找了起来。

    贺知煜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极快, 快得仿佛于胸腔内摩擦成了烧灼一片。

    他还没有全然想明白冠玉丢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但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贺知煜冲进主屋一通翻找, 他心口火热如烧, 手却变得异常冰凉, 不自觉地有些微颤抖,仿佛全身血已凝固, 不能再传至四肢。

    他就这么翻找了一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冠玉本是男子束发用的装饰

    , 这扶摇阁里之前都是孟云芍住的, 她走后里面的东西一应未变, 里面本就没什么男子的东西。虽贺知煜自己有些东西在此,但却不多。

    众人也跟着把扶摇阁的每一处都找遍了,也是没有。

    待到夜色渐浓,贺知煜终于确信这东西就是没了, 他一下瘫坐在椅上,面上浮起困惑之色。

    他觉得脑中隐隐浮现出些片段,但却心乱如麻,怎么都连不起来。

    竹安亦是十分疑惑,他看贺知煜的样子,知道这定是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了呢。

    竹安最是机灵,心知贺知煜看重,这几年也把扶摇阁的东西都精心维护着,再者说自从出了之前清扫下人的那一回事,谁人不知贺知煜心里对孟云芍有多看重,难道真有不长眼的能偷了去?

    但竹安谨慎,还是道:“侯爷,要不挨个下人盘查下,看看是不是有人偷拿了。”

    “不要。”贺知煜却举起了手制止他:“让我想想,想想,想想。”

    贺知煜深吸了几口气,想要理清脑中的一团乱线。

    渐渐地,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孟云芍去红隐寺烧香不过三五日,断不能拿着这冠玉过去,且事后也未有在遗物中看到此物。

    可这东西却偏偏丢了。

    这东西于她那样珍贵,每次都要细细看上多遍,什么时候才会拿走呢?

    定是觉得要长长久久离开,甚至再也无法回来得时候,才会把心爱之物一同带走吧。

    几个片段纷纷扬扬如落雪般闯进了他的脑中。

    是孟云芍和他聊到大盛使团时,过分的关心之语。

    是春日宴上,孟云芍莫名其妙就会弹的大盛的古琴,还有和宁乐公主之间似乎一见如故的关系。

    是旁人问江大人是不是要去大盛看心上人时他的微笑不语。

    是他想起了之前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并未来得及亲自查个清楚明白。

    还有之前,之前他出征之前,萧明征怎么说来着?江大人自请去大盛,心情也是不错。

    越来越多的片段积攒成了一场暴雪。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中蹦了出来:难道云芍没有死?

    而是……拿着自己本就是要送给情郎的心爱之物去了大盛,同她那以前便是情投意合的江大人去过逍遥日子了?

    贺知煜的脑中炸起了一道惊雷。

    他猛的起身,朝江府跑去。

    因为之前孟云芍的关系,他暗暗留意过,早就知道江大人在京中的住所。

    他心里的疑问已经快爆炸了,也再也顾不得什么观察、思量、考证,想要直接冲过去问个明白。

    他甚至也不想计较如果真相便是如此,到底这几年对于自己有多残酷,而是只想要一个答案。

    如果……如果她真的没有死,他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任何答案。

    “天这样晚了,侯爷要去哪里?”竹安追着他问道。

    贺知煜已然走远了,从风中飘来一句:“江府!”

    正是华灯初上,这几年汴京夜市繁盛,纵是到了晚上,街上人群依旧是熙熙攘攘,反比白日里更加热闹。

    贺知煜虽骑马前行,但因着人多,也走不快,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到了江府,也许是因为心内焦急,才觉时间漫长。

    他急忙翻身下马,上前叩门。

    “咚咚咚”。

    “谁呀?”里面一个小厮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有人小跑过来开门的声音。

    “吱呀”一声,那小厮打开门,见到一个富贵公子哥模样的人,似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因着江时洲一贯人缘极好,小厮还以为是他的朋友。

    贺知煜一礼:“这位小兄弟,我是江大人同僚贺知煜,有急事前来拜见江大人。还请帮我通传一声。”

    那小厮看他知礼,亦礼貌回道:“哦,这位公子,真是不巧。傍晚主人已经出门去了,估计一月后方归。”

    贺知煜一惊,人竟这么快就走了。

    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时洲下午从宫中出来,直接赶在办理通关文牒处下直前签印了文书,回家取了之前已收好的行李,竟连夜就走了,片刻都未在府中停留。

    “他竟这样着急?”贺知煜心里越发怀疑,问道。

    那小厮解释道:“哦,主人每次去大盛都是如此。基本上攒些休沐的假日就匆匆过去了。听说是路途遥远,大约七八日才能到。”

    贺知煜又问:“每次去?你可知道他去大盛的哪里?”

    那小厮只是个门房上值班的,年纪尚小,虽在江府待了几年,也没接触过什么利害事情,浑然无觉自己不该透露太多主人家的事情,却因自己在门房上做工,还偏巧知道主人的去向:“就是大盛的国都,盛京,这几年陆续去过几次吧。之前我见管事拿的主人每日出行记档上写的。”

    贺知煜急切道:“那江大人是怎么去的?走了哪条路线,你可知道?”

    那小厮摇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主人傍晚时走的,此时已过去了两个时辰,想来已是走远了。公子要追可能也追不上了。若有什么事情,也只能等他一月之后回来再办。”

    贺知煜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道:“多谢。”

    贺知煜回了侯府,此时心却安定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开始思考当前情势。

    这件事九成九的可能只是乌龙,不过是他思念过切的天真猜想。

    也许那冠玉就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偷了去,毕竟那东西真的价值不少。他离家几年,母亲又在祠堂不出,虽家中尚有规矩,但也难免出些错漏。

    他亦想起自己托萧明征查证孟云芍在红隐寺中的事情,萧明征动用人力去查,合该是已经查了明白的,给他的信里也清楚交待了没有什么异常。

    他又再次觉得自己大半就是痴心妄想。

    他觉得必得当面再问萧明征一次,可此时宫门已经下钥,也不便现在确认。

    况且江大人已然走了,江大人办了离国的文书,他自己可没有,最快也得明天再办。通往大盛的关口有几处,江大人到底去了哪处?人海茫茫,便是他跟到了大盛,去了盛京,又怎么找到江大人?

    他甚至不知道那小厮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门房上办事的小厮也不一定真知道主人的去向就是盛都,就说他贺知煜自己的真正行踪,怕是贺府门房上的小厮不会知道,便是他也会记档,有时也不是真的。

    就算他运气十万分的好,真的找到了江大人,若届时是个莫须有的乌龙之事,千里迢迢的,江大人又该如何看他?届时如何解释?自己可真是荒唐得离谱,要去搅扰旁人的风月之事。

    细细一想,全是问题。

    贺知煜想完其中所有关窍,唤了竹安道:“竹安,给我准备好我那匹黑骥宝马,我现在要去大盛。”

    “大盛?!”竹安惊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贺知煜的语气,平静地仿佛在说要去书房,去庭院,去公廨。

    贺知煜却丝毫不是开玩笑:“对,我时间紧急,来不及准备什么了,只能带些必备物品。”他又看着竹安道:“你想不想去?”

    竹安更是惊呆了,他以前倒是跟着贺知煜去过几次外地办事,但地方都不远,直接去到大盛那么远的地方却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竹安有点想去见见世面,心中跃跃欲试,又有点胆怯,不知道该不该成行。

    贺知煜却等不及他回复:“你自己决定吧。我现在立时便要走了,一些文书银钱之类是来不及准备。你这两日帮我办齐了,若是想去可以带着东西过去,若是不想去便托了寄物之处给我送过去吧。”

    “得有个相约的地址。”贺知煜想了想,道:“便是在那多邦都做银钱生意永兴银庄的盛京总庄吧,便寄至此处,该是可以联络上的。”

    竹安还沉浸在纠结之中,听见贺知煜如此说,赶忙点了点头。

    人一旦脑子清醒起来,决心去做一件事,便会发现许多事情并非全无路径,便是再如乱麻的千丝万缕之中,也能揪出一条完整的长线。

    贺知煜已然做了决定,才开始思考此事如何办到。

    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一步错过,让江大人如鱼入大海,难寻踪迹了,可此局并不难破。

    大盛如此遥远,光是往返便要半个月,江大人如此心急,定是寻了能最快过去的路,到达盛京可以最快最近的通关之处。人海虽是茫茫,但出关之处却是要人人查验,只能单人通行。

    所以,他只要能以更快的速度到达那处,只需等在那里,应该是能寻到江大人的。江大人定是乘车前往,他日夜骑骏马而行,在驿站换马,该是能够更快些。

    至于通关文牒,并非只有汴京可办,通关之处亦可。他有京中官员的凭证作保,办起来当会更快一些。

    如今,最需要的便是速度够快。

    贺知煜想定,没

    再犹豫,匆匆于手边拿了些官员文书、银票和几件换洗衣物,便出门了。

    秋风清,秋月明。

    夜已深了,长街上的夜市已然没了踪影,安静如斯。

    贺知煜着一身夜行窄腰骑装,骑一匹高头黑色神骏,伴着马声嘶鸣,朝城门上的夜行通道奔驰而去,惊起了树上一片寒鸦。

    ……

    江时洲到了边境,通关之后到了大盛境内,总觉得似乎有道目光盯着自己。

    他假作停下休整,四下暗暗查看,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江时洲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他经常一人出门,懂得流寇劫匪的厉害,比常人要格外警醒些。不过因为有此感觉,他便只寻了人多的大路来走。

    谁知,他乘车一路到了盛京,这种感觉却仍旧没有消失。仿佛总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的举动。

    江时洲来过几次盛京,对盛京某些地方的地形已然有些熟悉了。

    他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处巷道曲折之处,这里面有个地道的苍蝇小馆子,他曾经来过一次。又凭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虽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但仍是记得里面的路线。

    江时洲假装低头整理了下靴子,忽然一个闪身,便晃进了小巷。

    他三拐两拐,拐进了巷道深处,转身进了那苍蝇小馆,在里面又安心点了些饭食用了。

    用完饭,他又七拐八绕,从巷道的另一侧出口出来,竟又是一处闹市。他又走了一段,终于来到了一处十分气派的楼宇,上面有“琼华宝肆”几个大字。

    那楼宇安然矗立,飞檐斗拱,却贵而不华,古韵悠长。

    门口的伙计长相清秀,生了一双明眸,着装亦是雅致精良,看到江时洲进门,招呼道:“您里边请。”

    江时洲进了门,却对他道:“我找你们掌柜。”

    那伙计询问道:“我们掌柜?可否有提前与掌柜约好呢?”

    江时洲笑了笑:“没有。但我与你家掌柜是挚友,若她在此,还请通报一声。”

    伙计有些犹豫,但又看这位公子衣着考究,气质不凡,思忖片刻道:“请问您如何称呼?那我进去问问,您请稍候此处。”

    此时,却有一个女子似是听见了外堂的声音,从内阁之中走了出来,问道:“外面是谁呀?”

    江时洲看见一女子,亭亭而立,浓墨长发如流瀑,容色明艳如春棠。

    她着一身早樱色淡雅长裙,又有清雅绣纹点缀,是大盛常见的服饰样式,却又别有明丽风情。

    他脸上霎时露出了春风和煦的笑容:“阿笙!”

    “江宛?你怎么来了?也没有来信同我说。”

    那说话的正是孟云芍,不过自从回到了大盛,她便改回了自己本来的名字,李笙笙。

    且从前她在侯府中,总为着规矩体面穿些沉稳老气颜色,如今换上了合适衣衫,却更像肆意盛绽的春花,比以前更是年轻娇妍了几分,衬托出了那出水芙蓉般的天生丽质,明艳不可方物。

    李笙笙盈盈一笑,道:“得亏是我今天在这店里,若是没有,你千里迢迢过来,岂非扑了个空呀?”

    “我若告诉你,你又该说,让我不要费力气过来。”江时洲道:“如今这生意可真是做得大了,门口那个竟还问我有没有提前与你约好,想见你一面也是不容易了。你如今到底有多少铺子了,今日在这里明日在那里的,上次来差点都没寻到你。”

    李笙笙莞尔:“那是,如今可都不是谁都能见我的,你该珍惜。”她想了想又道:“算上这间,在盛京有十三间吧。这里因为是做珠宝首饰生意,环境雅致,我便常在这处。”

    说着,她领着江时洲进到了内里一雅阁之中。

    江时洲笑道:“你可真是有能耐啊,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李笙笙笑着望向他,道:“先等我选上了大盛的皇商再说吧。”

    江时洲有些震惊:“皇商?你真是野心甚大,还当真要一直在大盛待下去了?我跟你说啊,我这次来可没多少日子,你得陪我,把你那些事情全推掉。”

    “凭什么啊?你自己要来的,一声招呼不打,又不是我让你来。”李笙笙如此说,却唤了旁边一个管事道:“看看这几日有没有什么要紧安排,若没有便都推掉吧。”

    那管事得了令,便出门去安排了。

    雅阁之中只剩下了李笙笙和江时洲两人。

    江时洲见周围没了人,低声道:“总叫人跑这么远,什么时候嫁我?”

    李笙笙却粲然一笑:“你少来啊,之前便同你说了,我忙得很没那心思,让你也别来。再说了,一年都见不到你两次,你让我如何嫁?”

    江时洲面色有些为难,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有些苦恼的样子:“也是,要不辞官吧?之前本也不想当官,如今却更是被困住了。日日都要上朝,休沐都由不得自己,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货与他们萧家似的。”

    李笙笙看他正经,亦是认真道:“不要乱做此想。你嘴上如此说,还不是做了这么多年。入朝为官虽像你刚才所说有些束缚,但真要实现抱负又能去何处呀?你又不是为了他们萧家才做的。从前我便觉得,虽然治学是你所长,但你与你父亲不同,终有一日会入仕做些实事的。”

    江时洲叹了口气:“便是什么都逃不过阿笙的眼睛,我却是作茧自缚,给自己出了难题了。”

    他停了停又道:“阿笙啊,我其实之前也是总想着,给你些时间,让你忘了从前那些事情,可以重新开始,别逼你太紧。以后……你还有可能接受我吗?”

    李笙笙似乎是想了想,道:“我之前两年于婚嫁之事是有些排斥的,但如今也是没有了。若是有好的,我可以嫁,若是没有,我也可以不嫁,自己如今也过得很是潇洒自在了。”

    她调皮一笑,道:“你若真想让我接受……那你得努力才行。如今这样,定是不行。难道要我这样放下一切跑回去,做你们江家的媳妇,讨你爹娘欢心,给你做个贤良内助吗,我做不来。况且你家书香世家,都知你文采风流,我一无所有地嫁过去,怕都是觉得是我把你拐跑了吧。”

    江时洲听她振振有词,笑道:“好!知道了!你容我想想我当如何努力,这条件可是不低呢。”

    说完又道:“那我总该比旁人有些优待吧?”

    李笙笙很是慷慨:“这个可以。”

    江时洲停了片刻,道:“我这一路走过来看见街上张灯结彩的,今日是大盛的立国日吧?我听说大盛好舞乐,到了这日子,人人上街欢庆舞蹈,热闹非凡。”

    李笙笙点点头:“是呀,所以今日这店里的人才少。往日可不是如此清净了。”

    江时洲对伸出手来:“那我们一起去跟着人群热闹热闹,踏歌舞乐,漫步出游。先把这些愁人的事情放在一边,今日便先开心开心。”

    李笙笙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抬起一双秋水明眸,问:“伸手干嘛?还踏歌舞乐,你会跳吗?”

    江时洲面如和风:“不是说要给我优待吗?先给我牵牵手。”他又道:“怎么不会跳,上次来大盛出使,还特意学了,这种欢庆性质的踏歌,不过几个动作,男子女子都能跳,有多难啊,不过图个氛围。”

    李笙笙却看着他的手撇撇嘴:“不要,不给牵,这个不算。”

    江时洲却没理她的拒绝,径自拉起了李笙笙的手。

    那手玉指纤纤,柔若无骨。

    李笙笙微蹙着眉头看着他,一副看穿他诡计的样子,

    却终是没说什么,被他拉着一起出门了。

    ……

    贺知煜这边,把江时洲跟丢了。

    从出关开始,他这一路跟着,江时洲似都没有什么反应。

    人都已到了盛都,他心里想到马上就要揭晓答案,心中有万般情绪流淌,似有些“近乡情更怯”之感,微微有些走神。

    谁知一个不察,那江时洲竟闪身进了巷子里,没了踪影。

    盛京多巷道,若非熟悉之人,实难一时片刻从里面绕出来。贺知煜在里面绕了半天,连江时洲的半片衣袂也没见到,只好又出来了。

    贺知煜心下焦急难言。好不容易追到了这里,难道又要无功而返?

    他漫无方向走在大盛的街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却再也寻不到江时洲的身影。

    这天好像是大盛的什么节日,满城的树木上都挂着红色的喜条,似在庆贺什么。让他想起了遥远记忆中,也曾有一棵这样的树木,于树上挂满了红色喜条,寄托着情人的祈愿。

    街上渐渐聚起了欢庆的队伍,笙乐齐鸣,热闹欢腾。

    真是个欢乐自由的日子。

    贺知煜却似隔离于人群之外,丝毫感受不到喜庆的气氛。

    人潮汹涌,他被挤到了街边。

    贺知煜有些沮丧。

    就在此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忽然于不远之处,从风中钻进了耳朵:“喂,你别进那地方,真要跳吗?”

    贺知煜猛然一惊,心跳先于大脑反应了过来,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是孟云芍的声音。

    “让一让,让一让!”他发疯一般想要挤开人群,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根本无法推开人流。

    而那声音,又仿佛只是他一瞬的幻想,消散于风中,再也没有出现。

    贺知煜固执地请人们让开,想寻到那声音的来源,却似于水中捞起稀碎圆月般徒劳无功。

    欢庆典礼已至吉时,正式开始了。

    数百发礼炮齐鸣,在天空上绽开了绚丽的色彩。整个盛京都沉浸于一派欢愉自由的气氛之中。

    乐声四起,舞蹈纷呈。行进的队伍开始踏歌起舞,路边观赏的人群欢声闹喊。

    “不是说会吗,你跳的这是什么?”

    又听到一声!

    人群本是嘈杂,那声音并不高,却直钻人心,仿佛就在贺知煜身后不远。

    他挤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猛的停住了请人们上开的双手,蓦然回首,望向了正在踏歌舞蹈的队伍。

    长发如雪泄的明丽女子牵着江大人的手,正伴着欢声乐声,踏歌起舞。

    她似乎没怎么练过,动作有些跟不上,江大人应该更是。但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开心。

    那是他的妻。

    那是让他日思夜想、肝肠寸断的妻。

    她笑着,是那样的畅快、鲜妍、自在,和他见过的每一面都不一样。

    原来你还活着。

    他距离孟云芍已不过几步之遥,他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藏了起来。

    贺知煜低下了头,趁着人群挪动的间隙闪身到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之后,藏匿住了自己的身影,以防被两人看见。

    原来你只是不要我了。

    真好。

    真好。

    第53章 追妻 夫人,知煜来接你回家。

    贺知煜失魂落魄地跟着行进的队伍走了很久很久, 只靠着本能跌跌撞撞向前迈步,又在她几次侧脸的瞬间慌不迭地躲藏起来。

    有几个不小心被撞到的行人初时骂骂咧咧, 但看贺知煜神色戚戚,喃喃重复着“对不住”,也没再多言。

    周遭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如潮水般褪去了,只剩下灰白一片。只有孟云芍的惊鸿倩影,仍保留着鲜妍色彩,格外清晰。

    她比从前更加美丽了,许是因为妆扮更加适合的缘故, 也许是因为杏眼里那份神采奕奕,给整个人带来了灵动活气。

    离开了自己的她,过得如此好。

    再反观自己, 只会叫人伤心难过。

    贺知煜的眼神无法从孟云芍的身上挪动。但他心中在想, 如果她幸福安康,那他是不是应该放弃了?

    ……

    李笙笙和江时洲两个人在街上玩了许久, 一直到天色渐暮, 才又回了琼华宝肆。

    琼花宝肆的**种着些翠竹, 幽静雅致,也有些客房。李笙笙已差人打扫了, 安排江二公子住下。

    “晚上要不要去夜市?”江时洲在外面逛了大半个下午,仍是有些意犹未尽。

    “明日吧。”李笙笙笑道:“从那汴京过来路途遥遥, 下午又是一通折腾, 你早些休息。晚上我也把这几日的事情安排下, 明日才好专心陪江二公子出门逛去。我先回家去了。”

    江时洲连日奔波,也确是有些累了,笑道:“好。”

    李笙笙推门便要走了,到了门口, 忽然转过身来,道:“今日……我们在街上……可有闻见什么……奇怪的香气?”

    江时洲有些不解:“香气却是没有。但满街都是礼炮硝烟的气味,冲人的很,你是说这个吗?”

    李笙笙点点头道:“估计是街上太乱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早该没了。”说完,却仍是没有启动脚步,停在门口。

    江时洲见她似是有些话要说,笑道:“干嘛这是,要说什么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笙笙却再没问什么:“没什么,回去了。”说完转身出门了。

    ……

    贺知煜站在琼华宝肆门外的街边转角处,定定地看着孟云芍和江时洲牵着手走了进去。

    他看着这里似是一个气派的商楼。

    过去自己虽对孟云芍想要经商并没什么意见,但奈何永安侯不喜,自己不仅没有帮着夫人,反劝说她收敛些。

    反观那江公子,还特意寻了人教她。

    这也是夫人离开自己的原因之一吧。

    夫人没有错,果真是自己自作自受。

    如今看她过得好,自己也该是可以死心了。

    可是想到“死心”这个词,贺知煜心猛烈地抽痛了起来。

    过了不多时,孟云芍又自己从琼花宝肆里出来了,朝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贺知煜见她一个人出来,在后面悄悄跟了上去。

    他看着她漫步在盛京黄昏的街头,霞光散落在她的肩头,染上淡淡金晖。

    她停下,他也停下,她走起,他也走起。

    他们之间隔着不远的距离,又仿佛隔着生离死别,千山万水。

    孟云芍仍在,但是心悦于他的夫人却已然不在了。

    街道长长,她走了许久,也仿佛只走了片刻。

    到了街角,孟云芍走到了一处府邸进去了,上面写着两个字“李府”。

    贺知煜在门口停住。

    夜幕降临,孟云芍再也没从府中出来。

    贺知煜倚在门口的一颗梧桐树下,就这么从天黑站到了天亮。

    大盛的天气比汴京要暖上许多,但到了夜间,仍是瑟瑟风凉。

    秋夜晴好,万籁俱寂,几只萤火虫悄然低语,燃起些许光亮。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贺知煜抬头看漫天星河,已经没有了什么思绪,他甚至不愿去想,她和江大人到底现在是何关系。

    那是他的夫人,他的夫人还在人世间。

    便是她不再心悦于自己,便是她因为个中难处决绝离开,可她还在这人世间啊。

    他只想站在能够离她最近的地方,和她一起呼吸,一起心跳。

    哪怕是她早与旁人两心同,这几年他不过是痴心错付,但在他的心里,那永远是他的夫人。

    ……

    随后几日,李笙笙带着江时洲在盛京里转了个遍。

    盛京的风物景色与汴京不同,这里山水景色秀丽,更适宜游玩。虽则江时洲之前来过,但四时景色不同,也是常看常新。

    一日,李笙笙提议去盛京一片沿湖的古城街区游玩,那里离琼华宝肆亦是不远。两人一起步行了不多时便到了。

    江时洲看着街巷繁华,问道:“怎么总喜欢来这里?之前几次也都是。”

    李笙笙嫣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主要一是风景不错,二是这里贩卖的吃食种类繁多,和家里的味道不同。虽是离得不远,但也许久没来过了,想要尝尝。”

    江时洲看着她道:“刚才用过了早饭,又要吃啊?”

    李笙笙笑着夸口道:“怎么了?我碰见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是有两个胃,什么都能吃得下。”

    江时洲看她眼神都有些发光,道:“好,那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李笙笙想了想,道:“糖水丸子,

    还有那边的炸酥糕,现做的红豆乳酪饼,刚出锅的小黄鱼,我都想尝尝!“说完她一双杏眼盯着江时洲道:“可我吃不完。”

    江时洲笑了:“刚怎么说来着?还夸口说有两个胃。吃不完便扔掉吧,咱们还要逛上一天,也不好把剩下的一直拿着了,等回去估计要坏掉了。”

    李笙笙撇撇嘴:“可是也不好浪费了。算了,晚点再说吧。”

    江时洲看她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笑道:“行了,多大点儿事,这还是盛京的大掌柜李笙笙吗?咱们划船去,在那边!”说着便朝湖边一溜小跑过去了。

    李笙笙看他走了,也赶忙跑着追上去:“你慢些,我都赶不上了。喂!”

    两人租了游船,在湖中划了许久。湖中碧波如染,柔风惬意。

    李笙笙看着水波荡漾,野鸭游走,忽然没头没脑道:“贺知煜……怎么样了?”

    江时洲不知她怎么会忽然冒出这句话,不是很想细说:“活着呢。”

    李笙笙瞪了他一眼,道:“这什么话。”

    江时洲一脸的油盐不进,故意道:“实话啊,能活着不错了。人家是将军,动不动就要打仗的。那战场上可是闹着玩的?‘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你听过没有?”

    李笙笙却似当了真:“啊?从前北境都是安定,也没见他出去过几次。如今怎么了?”她久在盛京,已早不闻北境之事,且前两年她也刻意避着些和旧人旧事相关的事情,好让自己能顺利忘个干净。

    江时洲蹙着眉看了她半天,没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跟我提他做什么?”

    李笙笙一脸的理所当然:“怎么,不能提吗?若是前两年,我刚离了那侯府,还指定不会主动提呢。我如今肯提,恰是没那么在意了。不过觉得……也算是认识,好奇些近况罢了。”

    江时洲却不接受:“没‘那么’在意?”

    李笙笙见他不想说,也道:“没有在意!行了吧!爱说不说。谁想知道似的。左不过就是同哪个高门小姐成亲,生了几个孩子。我不过随口问问,跟我有何关系?”

    江时洲故意模棱两可道:“是,升了,刚升的。”他不想说太多,语气和缓了些,对李笙笙道:“咱们不提那鳏夫。”

    “鳏夫?”李笙笙有些哭笑不得:“不是,你说他鳏夫,可我听着这话像是咒我呢!”说着她笑了起来,伸手要去拍江时洲。

    江时洲笑着挡道:“你别闹!一会儿把你晃下船了!”

    ……

    船上的笑闹落进了贺知煜的眼睛里。

    他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两人的嬉闹。

    出神间,忽然有一人叫住了自己:“侯爷!”

    贺知煜转头,竟是竹安。

    他才恍然想起之前和竹安虽约定了地点,但自己最近日日精神恍惚,白天跟着孟云芍四处逛荡,晚上在李府对面租了间宅院,时常坐于二楼望着对面出神,全然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竹安兴奋至极:“我的天呐,我竟然碰上侯爷了。可也太巧了,我已到了两日了,去了那银庄,可也没见你留下的记号。”

    贺知煜兴致却不甚高:“哦,对不住。这两日事多,我忘记了。”

    竹安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喋喋不休:“侯爷,盛京这风物还真是与汴京不同,我还从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你当时说了,我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该来看看。第二天我先去……”

    他说着,却发现贺知煜仿佛毫无兴趣,仍是定定地看着远处。

    竹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谁人在那儿呀?侯爷看谁呢,瞧着像是……江大人?”竹安一直跟着贺知煜办事,见过江时洲,也渐渐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曾经和自家少夫人定过亲的“江二公子”。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竹安又伸着脖子想要自己看个清楚。不对,江大人旁边的人那人是谁呢?那人?为何?和少夫人长得如此像?

    竹安猛然心惊。

    他大惊道:“侯爷,那人怎么和少夫人长得一样!”

    贺知煜面无表情地推了推他道:“你挡住我了。”

    竹安看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又回忆起贺知煜来时种种异常的反应,结结巴巴道:“不会……不会……那真的就是少夫人吧……少夫人她没死?”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一脸的一言难尽:“你低声些。”

    竹安却冷静不了,他一直跟在贺知煜身边,亲眼见过了这几年他的悲伤欲绝,已然出离愤怒:“少夫人竟然没有死?那她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而别让侯爷以为她死了伤心难过?现在竟还和江大人在一起!”

    贺知煜却对他道:“你……你再说这些话,你就立马给我回去。”他伸手把竹安往暗处拉了拉,道:“你只会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你想想夫人,她没做错什么,是我对不住她。”

    竹安恨恨地闭了嘴,面上却仍是一副生气的神色。

    ……

    游玩毕,已到了黄昏,江时洲和李笙笙两人回了琼华宝肆,直接去了后面的庭院。

    这里**本就十分清净,只有李笙笙和不多几个仆从在,此刻更是十分安静。

    李笙笙送江时洲回了客房。

    江时洲对她道:“阿笙太是客气了,都不让我送你回去,反倒要总来送我。”

    李笙笙粲然一笑:“本也是过来拿些东西,顺便的事情。那我走啦。”

    江时洲忽然上前几步,关住了门。

    李笙笙笑道:“喂,做什么,盛京这里对于男女大防虽是不如汴京严格,但也注意些吧。”

    江时洲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上前拉住了李笙笙,低头道:“阿笙啊,人总是贪心的。我来之前想着,若这次能牵你的手,便是好的。可我如今又不满足了。还有你今天说的话,让我心里不安。”

    他说完,一双眼睛灼灼看着李笙笙,小声道:“让我亲一下。”

    李笙笙没想到他竟然提了这样的要求,心里有些发慌。

    她觉得自己没有想好,但她又觉得自己不应当拒绝。

    她是个现实的人,知道若是两个人真要在一起还有许多困难需要跨越,她有些没有信心,也有些没有动力。

    但是江宛一直对自己这样好,也是事实。若是别人,她定是要拒绝。但这是江宛,她有些左右为难。

    江时洲却没有给她想好的时间,他把她拉近了一步,想要吻上来。

    ……

    竹安耷拉着脑袋和贺知煜一起在琼华宝肆门外盯着。

    他真的有些理解不了贺知煜。不过他也从来没有理解成功过。

    若是他站在贺知煜的角度,看见了此般情景,要么暴怒一场,上前怒骂一番;要么文雅些,直接愤然离去。总之是肯定不能再成了。

    贺知煜这既不上前,还要盯着的行为,着实让他看不明白。

    贺知煜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为异常,同竹安道:“也不知在里面说些什么。马上都要一刻了,怎么还不出来?”

    竹安脸上有些嫌弃,恨铁不成钢道:“侯爷!人家还能说什么?!这都几年了,三年多都过去了,人家要做什么早就做了。别说是成亲了,没准孩子都有了。这里是盛京,又不是汴京,咱们汴京的法也管不着。侯爷,你趁早放弃了吧!”

    贺知煜却似神思不属:“是啊,趁早放弃。”他又问竹安:“那为何还不出来?”

    竹安心中觉得自己真真是对牛弹琴,因着对方是自己多年跟随的主子,仍是苦口婆心:“侯爷,你不是说是你做的对不住少夫人吗,那咱们也别上前去找他们

    麻烦了,就这么麻利走吧,放弃吧。”

    贺知煜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对,是我对不住夫人。我该放弃。”他又道:“我那天悄悄进去看过,江大人住的那间屋子离这出口不远。怎么夫人还不出来?”

    竹安恨恨道:“你都放弃了还管那么多干嘛?走了走了。”说着他想拉起贺知煜离开。

    贺知煜心神不定,跟着他走了几步,眼睛却盯着门边的日晷,忽然对着竹安道:“整一刻钟了!”

    说完,贺知煜朝琼华宝肆里冲了进去。

    竹安看着身边的人一阵风一样没了踪影,惊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流星,一双长腿跑的极快,从琼华宝肆里穿堂而过。

    已过了打烊的时刻,宝肆中只有几个在打扫的伙计,看见贺知煜风一样跑进了**,后知后觉喊道:“喂,**不可进!”

    贺知煜已然到了江时洲所住之所,房门紧闭。

    他脑中一热,飞起便是一脚,“咣当”一声踹开了大门。

    房中,江时洲正拉着李笙笙的手,两人挨得很近,好像片刻便要亲吻似的。此时见到贺知煜忽然闯了进来,俱是一惊。

    李笙笙放下了手,看着门口的人,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不确定道:“贺知煜?”

    江时洲亦是不知这人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惊得说不出话来,全然忘记了自己想做什么。

    贺知煜自己亦有些尴尬。

    他停顿了片刻,对着李笙笙道:“夫人,知煜来接你回家。”

    第54章 追妻 贺知煜,再见了。

    那一瞬间, 李笙笙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年。

    “夫人”,多么陌生遥远的称呼。

    她好像霎时回到了在侯府的日子, 她还是孟云芍的日子,而贺知煜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可能去的是北境,也可能去的是南洲,一段日子的风吹日晒下来,他肤色比从前微微深了,人也瘦了些。

    回到家中, 恰巧碰见她出门去了,可能是回了孟家,也可能是出去采办。

    他定是给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比如“夫妻和顺家族昌盛”, 才说服自己出来,来接她回家。

    记忆中的封存的碎片仿佛在宝匣中蠢蠢欲动, 于黯然沉寂中被点亮, 浮现出来。

    和眼前这个人相关的事情如潮水般涌现。

    有些充满酸涩, 有些不失美好。

    但回忆只是回忆。

    回忆中的情感只存在于回忆中之人,并不依附于眼前的这个人。

    光阴流转, 时移世易,她早已心如止水。

    李笙笙就是因为太过清楚得知道这一点, 才迟迟无法和江宛重新开始, 只能堪称一声“知己”;贺知煜这个从来都没有弄明白过自己如何想的人, 情况就要更差。

    之前这人没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愿意在记忆里给他一些宽容厚待,只记得他有过的真情;如今他从现实中跑了出来,那情况就又完全不同。

    她瞬间想起了这人的无数缺点, 比如太听爹娘的话,太教条守规,太闷不作声。最最重要的,还是他那个牢笼一样的家,曾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提醒着自己他身边是危险区域,切勿再次靠近。

    更何况,她已经往前走了太多太多了。

    她不再是侯府里需要靠着贺知煜施舍的一点情义才能安身立命的孟云芍了。

    她现在是李笙笙,是在盛京商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她三年来靠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给自己挣得的身份。

    “贺知煜?”江时洲仿佛明白了什么,皱眉道:“所以这一路不是我的错觉,是你一直在跟着我对么?”

    贺知煜有些心虚,但他征战沙场多年,知道临到阵前最不能的就是胆怯,现在显然便是生死之战的时刻,气势不能输。

    他摆出自己惯常吓唬敌军的霜雪冷脸,微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冷冷道:“我来见我夫人。”

    他这几日混混沌沌,脑子在劝自己放手给孟云芍自由,眼睛却是片刻都离开不了,神魂更是难以脱离绕着她打转。

    而于自己已然失去理智控制冲进来的此刻,贺知煜反而忽然身心魂合一,做出了决定:城不能丢,妻亦不能丢。

    让他放弃?真他娘的就是笑话。

    他从小到大,还从没说过脏话,反倒是萧明征因为自己那几个不干人事的亲兄弟经常不顾自己太子的身份随意乱骂。

    但是他现在很想在心里骂一句。

    他贺知煜的字典里从来从来从来就没有过“放弃”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不知道。反正他没写过。

    他这个人是有时候别别扭扭,多思多虑,但他没做的事情定是他没有认定,他认定的事情就是要一做到底。

    不就是她不喜欢自己了么?以前喜欢怎么以后就不能再喜欢吗?

    更何况,她以前是那么喜欢自己!又是主动亲他抱他又是柔情似水又是炖汤送饭什么的,反正证据多得很!

    再说了,以前他和孟云芍两个人情投意合、蜜里调油的时候,江大人也没少来找麻烦,他现在如此做,顶多算得上是礼尚往来,合情合理。

    他要是不来江大人心里才应该犯嘀咕,如今却是符合预设,皆大欢喜了。

    江时洲一阵火大,他发现贺知煜还真是很能招惹到他:“谁是你夫人?你夫人死在红隐寺的火里了!”

    贺知煜冷冷道:“你旁边那个就是我夫人,你站远一点!”

    江时洲冷嗤一声:“你看清楚,这个是李笙笙,你夫人是孟云芍!孟云芍已经不在了!”

    贺知煜不屑道:“江大人,玩这种文字游戏有意思么?我再说一次,我夫人就是现在站在你旁边的这位。我管她叫什么名字,哪怕她就是换上百八十个名字,哪怕她换了容颜,甚至不记得过往,该是我夫人,也仍是我夫人!”

    江时洲怒道:“你!”

    贺知煜振振有词,怼人从没这么利索过:“你什么!君子不夺人所爱,江大人早知实情,明明见我伤心难过,却仍是刻意隐瞒,可是君子所为?!”

    江时洲怒极反笑:“你真好意思说啊,到底是谁夺谁所爱?!”

    贺知煜一想,要论起来还真是自己是后来者,但士气不能输:“你夺我!”他试图卡些条件,证明自己的合理性:“得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成亲了才算!”

    江时洲冷哼了一声:“那你现在可以死心了,我们成亲了。”

    空气中霎时死一般的寂静。

    贺知煜心里早就做过此种猜想,但猜想是一回事,被人亲口证实就是另一回事。

    他没了气焰,刚才的牙尖嘴利瞬间无影无踪,一双平湖秋月的眼睛流出无尽哀戚,看着李笙笙,道:“夫人,可是我们没有和离呀?”

    李笙笙早想让两人别吵了,让贺知煜有什么气冲自己来,不要抓着江时洲不放。

    她正准备开口,谁知竟然听见江时洲擅自做主这样说。

    李笙笙有点不好直接否认了,再怎么样她也得给江宛留几分颜面。

    不过她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今日也听江宛说了,贺知煜自己连子嗣都有了,应当也不会多么在意。跑过来找她搅扰一番,应当也是终于得知了真相,心中有些气不过吧。

    如今有了这个理由,虽可能惹得贺知煜更加不快,但抽身也是更加方便了。

    李笙笙听贺知煜这样开口,其实也想问一句:“没有和离,你自己不也有了继室有了子嗣了吗?”干嘛又做出这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像自己多么情深一般。

    但她不是个刻薄之人,论起当年离开的事情,纵有千百无奈理由,她觉得自己仍是差了贺知煜一声再见。

    她也不愿互相怨怼,失了体面。

    李笙笙平静对贺知煜道:“你别如此叫了,我早不是你夫人了。”

    贺知煜听了这话,定定地看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仿佛受伤至极,却又不曾挪开。

    他到了盛京之后,还不曾有机会距离她这么近地

    认真看她的正脸。便是她嘴里说的都是无情的话,他面对的都是些残忍的真相,他还是想好好看看她。

    贺知煜顿了顿,又道:“可是,夫人……”

    李笙笙认真看向他,打断道:“别叫了。”

    贺知煜垂下眼眸,没再说话。

    李笙笙看到门外几个下人隐隐朝屋内窥视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江时洲看见两人要走,皱了皱眉,叫住李笙笙:“阿笙……”

    李笙笙看向他,安慰道:“我知道分寸,不过同他说几句话。”

    贺知煜发现当面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的,简直比得知两人已经成亲还令人难以下咽,上前伸手拉了一下李笙笙的衣袖,道:“不是要同我说话吗?”

    江时洲看他那样子,觉得简直无法和贺知煜这种人沟通,他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现在的状况?江时洲很想不顾教养对他翻个白眼。

    李笙笙带着贺知煜去了一间会客厅堂,还命下人们送来了些茶水糕点,礼貌周到。

    两人坐着,却一时无言。

    李笙笙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怎么瘦了”,不太好,显得她记得太清楚。

    “娶上公主了吗?”,不太好,她不该这么讽刺别人。

    “怎么还在用那幽兰松柏香熏衣,从哪儿弄的,不是早该没了么”,也不太好,显得她太过在意。

    “你过得怎么样,何时又成亲的”,还是不太好,她不是很想知道细节。

    这三年来,她独自在盛京的商场上过活,早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会说各式各样的场面话。但现在,她决定还是免了这些无关痛痒的开篇之语,直奔主题吧。

    “贺知煜,当年是我自己在侯府过不下去了。”李笙笙开口道。

    贺知煜认真听着,没有说话。

    “我在你们那侯府,不自由,不快乐。”

    时过境迁,她仍愿意温柔一些,不提他的家人曾给她的真实的伤害,尤其是永安侯甚至曾不止一次想要她的命,只模糊说道:“我与你的家人,身份不同,想法亦是不同,与你也是。是我自己决意走的。”

    她甚至主动退让:“不能同你说声再见,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当时境遇,确实也是不能说。你若是怪我,我也没什么可说。但时移世易,也望你心中能放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

    贺知煜抬眼定定地盯着她,看了良久,语带悔恨道:“夫人吃了不少苦。”

    李笙笙本还以为他是要过来找茬的,听这语气似又不像,他一贯冷如霜雪的脸上甚至还能读出些心疼神色,她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愿意只记得些好处,可也再回不去了。”

    贺知煜一双眸子仍是带着些痴意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笙笙从前便最是受不了他这双眼,若是能跟他的面色一般一直冷淡到底,她怀疑自己可能永不会知道他心悦过自己,也不会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也折了进去。

    她坐直了,不再看贺知煜,亦想避开他的眼神,继续道:“我们的之间的事情,与旁人并不相关,和时洲亦是。我从侯府里跑出来,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不曾故意背着你做过什么。我们之间的问题,也不是他造成的。你不要揪着他不放。”

    贺知煜短暂地垂下了眸子,轻声道:“知道了。”

    李笙笙看他也没什么话,又提醒道:“也请贺公子别再叫我逾矩的称呼了,人多口杂,请为我的名节着想。”

    贺知煜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嗯。”说完,他又开始含情脉脉地看着李笙笙,仿佛几百年没见似的挪不开眼睛。

    李笙笙有些受不了了。

    被一个人如此盯着真是让人如坐针毡。那眼神仿佛明光,要将她融化。

    她本想再说点什么,只能匆匆结了尾:“好了,我便说这么多了。咱们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说完,她站起身,便要走了。

    贺知煜见她起身,赶紧道:“那……那我送你回去。”

    李笙笙本想拒绝,但她一想聊得如此顺利,看起来贺知煜也都已经全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了,这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不如就好好说声再见吧,也算补上当年遗憾。也没再说什么。

    ……

    竹安一直等在外面,他看见贺知煜冲了进去,本也想跟着进去。

    但前厅打扫的下人们因着贺知煜的异常举动,已然反应了过来,拦住了他不让进去。

    他其实也不是很急,反倒是觉得有些丢脸。若不是这些年贺知煜待他实在是宽厚,赏的银钱实在是太多,他真想丢下贺知煜便跑了。

    但没办法,他还得等着。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竹安竟看到侯爷和夫人一同出来了,这倒是出乎他意料。

    李笙笙看见竹安竟在门外候着,礼貌招呼道:“竹安。”

    竹安心里仍是生着气,不是很想理她,故意看向了一边,没有说话。

    贺知煜却瞪着他道:“你这什么表情?”又道:“去拿你东西吧,我在这条街走到尽头转角处,李府对面的那间府邸,你一会儿过去就是。”

    李笙笙一听竟是自己的住宅对面,有些震惊,但也不想再追究什么,没有说话。

    竹安应了,一溜烟小跑就走了,巴不得自己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又是黄昏时分。

    贺知煜和李笙笙并肩漫步在长街上,一时无话。

    李笙笙想,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呢?

    兜兜转转,她没想到还能于多年之后,在盛京,给这件事最终一个交代。

    走到李府门前,她露出如花笑颜,对他道:“贺知煜,再见了。”

    贺知煜也看向她,身上染了些霞光,一副释然的样子挥挥手:“再见。”

    ……

    翌日。

    竹安一大早便看见贺知煜在忙忙叨叨,仿佛要出门的样子。

    前一日他回来,便见贺知煜自己进了屋子里,自己问了只说不需要人,也没好打扰。这会儿他问道:“侯爷,昨天少夫人同你说了些什么呀?她和那江大人有没有……有没有成亲什么的。”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道:“没说。”

    竹安觉得这么关键的问题怎么能没有问明白,很是不解:“没说?”

    贺知煜对他道:“大惊小怪什么,反正我没有和离,没和离旁的就都不算数,她仍是我夫人。”

    竹安皱眉道:“那……人家还认,是侯爷你的夫人吗?”

    贺知煜有些不悦:“你这话说的奇怪,认不认的,事实不是如此吗?”

    竹安有些无语:“那……那少夫人她……到底说什么了?”

    贺知煜想了想,道:“她说……当年她不告而别,是没有办法。我能理解。”

    竹安大概能想到有这话,又问:“那……还有别的吗?”

    贺知煜看着他,脸上是一贯的冷淡之色:“她还说,记得我的好。我们之间没有旁人,尤其是江大人。”

    竹安觉得这话仿佛有些不合逻辑,质疑道:“什么?”

    贺知煜忽然笑了笑:“还有,她说人多口杂,让我人前别再喊她夫人了。”又自作主张总结道:“人后可以喊。”

    竹安有些听愣了。

    贺知煜想起还有一句,补充:“哦,从今以后,要两相欢喜。没了,就说了这些。”

    竹安觉得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看不懂贺知煜

    了,也着实是看不懂少夫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意思是想重修旧好吗?可若是如此,之前干嘛了,怎么侯爷一出现便马上回心转意了?

    贺知煜却穿上了靴子,道:“不说了,我今日要出门陪夫人,你自己逛吧。”说着便出了门。

    竹安看他又是一阵风似的走了,觉得盛京这地方有些邪性。

    ……

    李笙笙早上一出门,便看见了等在门口的贺知煜。

    他支着两条长腿,双臂抱着怀,闲散倚在李府门前的树上。好像同昨日有些不同,看着人愈加精神了不少。

    李笙笙疑惑地看着他。

    贺知煜极少地笑了,冲淡了面上的冷色:“夫人,又再见了。”

    第55章 追妻 贺知煜,不是说是朋友吗?

    李笙笙看着他面带微笑的样子, 觉得有些怪。

    贺知煜仿佛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李笙笙听到他又喊自己“夫人”,心中有些不悦, 觉得自己的礼貌已然所剩不多,仍是挤出最后一点客气道:“贺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贺知煜听她语气客气中带着生硬疏离,仿若未闻,道:“是出去逛吗?我在盛京也是无事,不如一起?”

    李笙笙勾了勾嘴角,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简单道:“不了吧。”

    贺知煜顿了顿,又道:“那我送你去那宝肆吧?是不是要过去?”他怕李笙笙仍是拒绝,补充道:“我来盛京也想带些礼物回去, 正好去挑挑。”

    李笙笙笑了笑, 故意提醒道:“给在汴京的夫人挑吗?还是……要给孩子挑呢?”她一双杏眼盈盈看着贺知煜,轻声道:“之前听说你有子嗣了, 昨日匆匆, 忘了恭喜, 今日补上。”

    贺知煜怔了怔,知道李笙笙误会自己已娶了继室, 否认道:“没有。”若是从前,依他的性子, 说这两个字已经结束了。

    可如今, 他十分担心自己解释不够清楚:“我没有娶旁人, 更不要说有子嗣了。”

    常人说到此处,已该是十分明白。贺知煜犹嫌不够,又道:“从汴京到盛京,都只有你一个夫人。”

    李笙笙没想到他仍是没有娶亲。况且这话说得有些热烈, 青天白日的,却状若表白。

    李笙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有些不悦,亦想赶紧驳回去,脱口而出道:“你不是要娶公主么?”

    贺知煜听了这话,立马像霜打的茄子没了声音。

    这几年,他无数次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夫人的那天,想起自己说的混账话,想起她伤心流泪的样子,无数次地悔恨至极。

    贺知煜讪讪道:“夫人能把那混账话忘了吗?”

    李笙笙很想回一句“不能,别想”,但她忽然一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还争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有何意趣?贺知煜没再成亲这事她确实没想到,不过也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还能在一起争论吵架,那是真夫妻才会做的事情。

    她笑了笑,转了话题:“昨日贺公子不是答应我,不再叫逾矩的称呼了吗?”

    贺知煜试探问道:“那叫笙笙,可以吗?”

    李笙笙觉得这称呼太过亲和,拒绝道:“还是叫李娘子吧,或者,”她又道:“叫李姑娘也可以。”

    贺知煜听她如此说,忽然自顾自笑了起来,面上一派和光旭日,春阳灿烂。

    李笙笙觉得自己嫁给贺知煜几年,都不曾见他如此笑过,也不懂自己的话有何好笑,疑惑地看着他。

    贺知煜止不住笑意道:“李姑娘?所以昨天江大人是诓我的吧,你们没成亲。”

    李笙笙倒是忘了此节,听到贺知煜如此说,才想起江时洲说的成亲的事情。她本也觉得是些没谱的话,没打算精心维护一个谎言。

    她虽没出声否认,态度也是默认了。

    贺知煜却微笑不停,忽然又没头没脑道:“盛京,真是个好地方。”

    李笙笙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不欲再多言。

    她估摸了下时间,没空在这里和他闲扯了,道:“贺公子休沐在盛京,我却没多少闲空了。本想去同江公子说一声,今日商会中有事无法作陪了,现下时间却有些不够了。贺公子若是有空,可以帮我同他说一声。”

    贺知煜点头应了:“好,李姑娘。”

    看李笙笙朝另一个方向走远了,贺知煜散着步去见江时洲了。

    他觉得盛京真的很不错。

    不过短短十几日前,他还觉得自己不过是孤魂野鬼,空留人间。

    萧明征想给他的赏赐他,他都拒绝了,要不是为着荫庇家族,这个镇北侯的头衔他也不想要。

    后来到了盛京,他竟发现夫人尚在人世。

    他为她开心,却又止不住悲伤。夫人不要自己了,夫人喜欢别人,夫人和别人成亲了。

    他嘴上说着无谓,其实心里当真是害怕,害怕发现夫人不仅成亲了,而且有了子嗣,过得和美。他便是不愿放弃,除了等又能如何呢?总不能让她再一次伤心难过。

    如今,又发现夫人其实还没成亲。

    明天还能有什么好事?他都不敢想。

    反正最坏的事情没发生,他觉得江时洲都有些可爱了。

    贺知煜就这么一路心情愉悦地去找了江时洲。

    “怎么是你?”江时洲开了门,狐疑道。

    贺知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夫人说了,让我替她招待一下你,她有事。”

    江时洲冷嗤一声,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啊。”

    贺知煜却很是大度:“她真有事。江大人,不要这副表情,我们是同僚,又不是仇敌。休沐难得,走,我请你吃饭去。”说着,不由分说拉上了江时洲走了。

    两个人都没用早饭,贺知煜寻了个气派酒楼,拉江时洲进了雅间,询问江时洲想吃什么。江时洲没有多少用饭的心思,只说随便,贺知煜便听了小二的推荐,豪气地点了不少菜。

    江时洲看见陆陆续续上了一桌菜,且大多是荤腥,搞不清贺知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提醒道:“这是早上。贺大人一大早就要吃得……如此荤腥吗?”

    贺知煜笑了笑:“前两年一直食素,再加上战场上经常消耗太大,瘦了些。现如今我得补回来,免得以后夫人嫌我瘦了。”他看向江时洲,又道:“再说了,我得替夫人,好好招待江大人啊。”

    江时洲有些不悦:“哎,我不是和你说了,我们已经成亲了吗?能别再做逾矩称呼了吗?”

    贺知煜却不在意:“你诓我的,我早知道了。”他又微叹了口气:“唉,我也是关心则乱,本该早猜到的。”

    江时洲昨日一时冲动,说了此言,其实自己心中也深觉不妥,见贺知煜说破,也没有强烈辩驳,只问道:“这还是能猜的?”

    贺知煜深深看他一眼,道:“你没成过亲,你不懂。”

    江时洲越发看不懂贺知煜,一脸狐疑:“不懂什么?”

    贺知煜理所当然道:“你常年在汴京啊,好不容易来了,也不做什么正事,就这么到处闲逛啊?很是奇怪。”

    江时洲有些不解:“我正在休沐啊,自然没什么正事。不闲逛做什么?”

    贺知煜不欲再多言,看江时洲没吃什么,拿起公筷给他夹了块炖牛肉:“不懂正好。”

    江时洲看他奇奇怪怪的样子,心中有些不爽,没好气道:“谁同你说的没有,我们就是成亲了,千真万确。”

    贺知煜仍是不信:“若是真成亲了,你叫她一声‘夫人’我听听?江大人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我信你不会乱喊。”说完,贺知煜放下了夹菜的手,一双眼睛凝神盯着江时洲。

    江时洲心道这有何难?可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真是个要脸之人,他看贺知煜喊的轻松,但若让自己这么假作称呼,还真是有些说不出口。

    但他看贺知煜静静盯着他,觉得自己此刻不能输,硬着头皮声如蚊响道:“夫……”

    霎时,一道寒光擦着他的下耳飞过,江时洲感到颈边一阵冷意。

    他侧脸,一把冷刃如霜的剑就在他颈侧。

    贺知煜冷冷道:“让你喊你还真喊啊,江大人。”

    江时洲觉得自己一生的好教养都在这个人身上用完了,皱眉道:“贺知煜你没病吧?”

    贺知煜收了剑,又恢复了如常神色:“其实……你早就没那么执着了。”

    江时洲放下筷子,冷嗤一声:“我和阿笙之间的事情,你又怎会知道?”

    贺知煜幽幽看着他:“三年了江大人,金人

    都退兵了,数十万的流民都安顿好了。你这么点事情,居然还没想出办法办好,那便是永不会办好了。用兵之道,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已然是到了力竭之时了,现在不过是习惯驱使。”

    江时洲不甚认同,只哼了一声,没说话。

    贺知煜又分析道:“其实,想想看,以前你也并不十分执着。我记得,我和夫人成亲三年的时候你才出现吧,那之前你去哪儿了?江大人谦谦君子,便是有阴错阳差在先,或许也因为一时激愤入仕,但你人品如此,也断做不出平白毁人姻缘的事情。你应该是到了内阁以后,熟悉了官场,才渐渐了解到一些内情,知道过去的永安侯府是个什么样子吧?我猜,你该是那时候,才又觉得自己于情于理,可以插手了吧。”

    江时洲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说话。

    贺知煜总结道:“江大人喜欢我夫人不假,但更多的,你这是对自己青梅竹马的仁义。”

    江时洲一直没说话,听了这话却有些黯然:“你也知道,我们才是青梅竹马。”

    贺知煜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过去,我便是想得到的太多,才做了许多混账事出来。如今我早就想通了,那都是她的来时路罢了。若没有江大人,夫人从前可能过得更艰辛。”

    江时洲侧眼看着他,脸上无一丝笑意:“你想说什么?替她感激我?”

    贺知煜勾了勾唇角,道:“我有什么资格替她感激你,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他目光灼灼,看着江时洲道:“但江大人,其实比起做她的夫君,你不过更想做她的江宛哥哥吧。你已经做到了,没有人可以抢得了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我也不会再动这个心思。你也看到了,她连你当面撒谎说你们已经成亲都不会反驳,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吧?但这跟想要和一个人长相厮守无关。你又何必非要拖着不放手,时间久了反伤了情分了。”

    江时洲沉默了良久,自嘲一笑,道:“我竟不知贺大人有如此口才,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贺知煜平静道:“没什么口才不口才的,说几句真话罢了。我同江大人吵过多少次了,有用吗?彼此闹得难堪罢了。不如摊开来说几句真心话。只是,你可以做到成年累月不见她,我却不行。我需得日日都让她在我身边,做我的夫人。”

    江时洲面上流露出不屑之色:“贺大人此言,倒像是成竹在胸一般。其实阿笙早就把你忘光了吧。”

    贺知煜轻声道:“我们从前关系很好,夫人很是心悦于我,未来也是一样。”

    江时洲觉得他是在说梦话,嗤道:“你别逗了,你哄哄旁人还好,你哄我?”

    贺知煜却有些不在意,笑了笑:“我其实是哄我自己。我若自己都不信,这件事还如何做?但我早晚会把它变成现实的。”

    江时洲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你配吗,贺知煜?你以前都是如何做的,你以为我忘了吗?”

    贺知煜看着他,坦诚道:“孟子说,‘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听过我这几年的事迹,我是真心悔过。”

    江时洲有些不屑地笑了笑:“你们做将军的是不是都喜欢给人洗脑啊?为了……鼓舞士气?”

    贺知煜没在意他语气中的讽刺,道:“顶多也就是……把将士们心中本就有的想法放大而已。”

    江时洲给自己盛了碗粥,叹道:“贺大人,你别同我说了,我不是你那些将士,可不信你的话,你快些吃吧。”

    贺知煜笑了笑:“江大人是聪明人,强努着自己做一件事,是很难的。这世上的感情有许多种,你做她的娘家人,也是一样的。我们其实也可以是朋友。”

    两个人用了饭,也没什么去处,还当真是一起结伴溜达起来。

    贺知煜提议去看戏:“江大人,咱们一同找个戏园子看戏吧。”

    江时洲道:“这汴京的戏都不够看吗,你跑到盛京来看戏?”

    贺知煜心情实在不错,笑道:“我在汴京哪看过啊。莫说是这几年打仗,也没在汴京待着。便是从前,家中母亲不允我做这些闲散之事,我也从没主动看过,也只偶尔家中办了宴庆大事,请戏班子来的时候,才寥寥看过几次。”

    江时洲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便道:“行吧。”

    两人问询了路人戏园所在之处,得知不远处便有一处大的,便一同溜达着过去。

    中途遇见一处书肆,贺知煜颇感兴趣,在书肆中闲逛。

    他对江时洲道:“江大人博览群书,能不能帮我挑些……话本子。”

    “话本子?”江时洲觉得贺知煜和自己记忆中的人越发大相径庭:“你为何还会要看话本子?又是要看戏,又是要读话本,贺大人还真是休假来了。”

    贺知煜却拿起本《文君夜奔》翻了翻,道:“我这人寡淡无趣,性子又冷,也不懂如何与女孩子相处。先天不足,后天便要补齐,我应当努力学习一番。也不知看这些有没有些用处。”

    江时洲一时无语,也有些嫌弃,把头撇向一边:“我没那么好心,还要帮你挑。自己选吧。”

    贺知煜也没在意,只道:“江大人别如此敌对,其实我们可以是朋友。”

    他拿了几本结了账,两人便去看戏了。

    这一看便是一天,贺知煜点了几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戏来学习,什么《西厢记》《碾玉观音》《天仙配》看得津津有味,还有些盛京当地的爱情传说。江时洲却对这些老生常谈无甚兴趣,看得哈欠连天。

    看到最后,江时洲终于受不住,对贺知煜道:“贺大人在此看吧,我先回去了。”

    贺知煜看他要走,可一出《天仙配》刚唱了一半,道:“好。”

    江时洲出了门,畅快吸了口外边的新鲜空气。

    他听了一天的戏,整个脑子都有些嗡嗡作响,自言自语道:“谁有空陪你在这儿学这些无用的东西。”转身朝盛京的碧泽湖边去了。想来阿笙忙了一天,晚上应该还是有空来赴约吧。

    他前日便已约了李笙笙一同乘船去湖心岛看花灯。

    果然,江时洲在湖边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李笙笙来了,他笑着朝她挥手道:“阿笙!”

    李笙笙手中拿了提前买好的船票,冲他嫣然一笑:“得亏是前日便订下了,人多得很,现在却是买不到了。”

    两人一同上了游船。

    船刚刚开离了岸边,江时洲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抱住了自己。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然眼前一花,那人似有些轻功功夫,竟带着自己飞离了船,又回到了岸上。

    江时洲一回头,果然是贺知煜。

    他想要抽动自己的身体,却被他箍住,动弹不了。

    当船越发远离岸边,贺知煜才丢下他,自己却跑了几步助力,又一个飞身跳到了船上。

    江时洲气急,却眼睁睁看着船离岸边,自己没有这般功夫,却是再也过不去了。

    他冲船上的贺知煜怒喊道:“贺知煜!不是说是朋友吗?”

    贺知煜却笑了,远远回他道:“偶尔也是敌人!”

    第56章 追妻 伤害你的人,我亦无法原谅。……

    李笙笙看到刚刚发生的这一幕, 又看了看在她身边站着,一脸笑意的贺知煜, 觉得一切恍若幻觉。

    旁边这个人,顶着一张贺知煜的脸,却时常流露出让她觉得陌生的表情。

    早上的时候就是,现在也

    是。

    李笙笙不由得想在记忆中搜寻能和眼前人对得上的神情,搜肠刮肚也只搜寻出寥寥片段。

    她大概也是见过他笑的。

    比如似乎某次给他送汤时,好像是朝他要月例银子,他便笑得莫名其妙, 让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令人觉得好笑的话。

    不过太久远了,久远得让她记不清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记忆的错乱。

    贺知煜今日的心情实在是太好, 他自顾自开心了片刻, 察觉李笙笙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忽然心中惊觉:我刚才这是做了什么?

    他看到江时洲从戏园子里起身要走的时候, 虽没问什么, 其实偷偷上了心。他悄悄跟着来到了湖边, 发现果然江时洲是跑来见夫人了。一时没有忍住,便做了刚才的举动。

    早上他和江大人说的话, 确是真心话。但理智是一回事,行为又是另一回事, 他有些管不好自己。

    “我……”贺知煜收起了笑容, 换上了日常的清冷神色, 多年的习惯遗留开始让他给自己的行为做合理的解释:“我……”可确实在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干脆开始瞎编:“江大人下午说他有些晕船。”

    李笙笙才不信他拙劣的鬼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还是以前的贺知煜, 不管做什么都得师出有名。

    但她的礼貌已经彻底用完了,无法再客客气气的喊什么“贺公子”,面上已染了些薄怒神色:“贺知煜,你到底想做什么?”

    贺知煜看着她已然有些生气的样子,没敢说话。

    李笙笙语气中已有些不客气:“是我有什么话没说清楚,让你误会了吗?”

    贺知煜轻声道:“没有,你说清楚了。”

    李笙笙压了压脾气,但想着自己也不能太不客气,耐着性子说道:“那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与友人相约游玩,碍着你什么了呢,要如此捉弄我们?”

    贺知煜解释道:“也……不是捉弄吧,就是白日同江大人一起逛了逛,有些熟悉了,就……开个玩笑而已。”

    李笙笙心道你居然还会和人“开玩笑”,有些不悦:“我也不想看了,想回去了。”

    贺知煜为难道:“可也……回不去了呀,你看这船,开出好远了。我刚才问过了,要返回最快也得一个时辰之后了。”

    李笙笙也有些无奈,知他说的是实情,但仍是替江时洲感到愤慨,一时无话。

    贺知煜看她没有说话,试探问道:“你同谁游玩不是游啊,我也是从汴京千里迢迢过来的。我们一起游玩不也可以吗?”

    李笙笙看着他,烦闷从心而生:“为什么我要与你同游?很是奇怪,我和江公子是朋友。”

    李笙笙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和贺知煜之间,其实是那种无法和和气气再做友人的关系。

    什么心平气和,什么大度宽容,她有些装不下去。

    假作一时还是可以的,但让她长时间客客气气地把他当做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又是笑颜如花地招待,又是平和友善地聊笑,一起闲逛,一起用饭,她觉得难以办到。

    李笙笙是那种做事喜欢留有余地的人。除非像永安侯那般真的把她逼急了的人,其他人她都不愿当做什么真正的敌人,在她能做到的范围内,能谅解的她都不愿追究。

    但此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心中仍留着些微难察的怨恨。

    平日里全然没有,见到这人在眼前不停晃悠,便在那些封存记忆打开之后,又开始有些冒头。

    怨恨这人当年没有护好她,让她在永安侯府里举步维艰。

    怨恨他冰冷如霜的性格,让她出尽百宝才能讨好。

    怨恨他说要娶公主。哪怕那个时候她已经决意要走了,哪怕她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对,要娶公主,这件事才是她最耿耿于怀的。比他不能反抗他那个爹还让她觉得可恶,可恶至极。

    你现在又说什么这里那里的只有我一个夫人,现在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到底还能改变什么。以前还不是说想娶公主。

    娶你的公主去吧。

    不过这种怨恨也并不多,只是让她有些烦闷,还没有到让她想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一通的程度。

    她仍想保留体面,客客气气说一声“再见”。不过此时她仍是有些不悦。

    两人一时无话。

    贺知煜悄悄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想起几年前他费尽力气想让夫人为自己生一次气,说了让两个人之间最不能说,以致于无可挽回的话。

    如今自己可真是求仁得仁了。

    她又生气了。依旧是和自己想要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船到岸了,李笙笙心中烦闷,自顾自地上了岸,也没等贺知煜自己便往前走了。

    贺知煜一直觉得自己的不爱说话只是一种选择,是“不爱”而不是“不能”,从小的规训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说出来也是无用,那还不如不说。但如果是需要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也可以侃侃而谈的,尤其是为一些正事。

    但他发现自己面对夫人却是真的说不出多少话来。

    自己那些面对旁人、面对正事可以做到的据理力争、条分缕析全然失灵了。

    他心中很是着急,想解释些什么,可越想说越觉得哪句话都不对,只能默默跟在李笙笙的身后。

    李笙笙知道他跟在自己后边,很想回头说“你别跟着我,不想同你一起逛”,又觉得其实人家虽然做得事情有些不靠谱,但也不算错得离谱,自己若是如此做实在太过不礼貌。

    两个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走了一段路。

    贺知煜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聊的话题,也不敢再追着李笙笙叫夫人了:“云芍……”

    李笙笙忍了忍脾气,微笑道:“叫李娘子吧。”

    贺知煜又道:“笙笙……想吃些东西吗?那天无意中听见你说……喜欢吃些街上卖的吃食,我看这里有卖些。”

    李笙笙也懒得再纠正他,由得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假笑道:“怎么贺公子连这个都知道呢?所以你之前几天也跟着我吗?你到底要做什么呀?你堂堂一个世子怎能如此做呢?很是没有礼数的。”

    她说完,又道:“还有,我说了让你别再为难江二公子,你也答应我了,你现在这又是做什么?你有什么不满意,冲着我来就好。”

    贺知煜解释道:“我没有为难他。”他心道不过抢了他的船票而已,也不值几个,算不上为难吧?

    李笙笙却不买账:“这便是为难了。”

    贺知煜也没再继续解释,拉了拉她的衣袖,道:“这边有个糖水铺子,进去尝尝?”

    李笙笙抽出了衣袖,简单道:“吃不下。”

    糖水铺子门口的小二看见两位站在门前,询问道:“二位客官,用些糖水吗?”

    李笙笙还没来得及说话,贺知煜道“是”,便又拉上了她的衣袖进去了。

    李笙笙没用晚饭便过来了,也是有些饿了,见小二一脸的热切,也没再挣脱。

    两人坐定,李笙笙心道反正是进来了,不如索性把自己想吃的全点上,七七八八点了不少,一会儿便上齐了。

    她专心拿着碗蜜豆奶冻一勺勺舀着,故意不说话,想看看对面这位到底能沉默到几时。

    贺知煜犹豫了许久,道:“其实,只是想同你说声抱歉。”

    李笙笙浅笑了一下:“那我收到了。”

    两个人又是无话。

    贺知煜看她吃得专心,轻声问道:“那药……还需要吃吗?”

    李笙笙怔愣了一下,疑惑道:“什么药?”

    贺知煜垂下眸子,道:“就是从前,不是因为戴那镯子,伤了身体,需要吃药吗?还在吃吗?”

    原来说的是这事,她都有些忘了。

    大盛这边颇有些游医,擅治奇难杂症。到了此地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她寻到了一位民间高人,擅治夫人之症。给她重新开过药之后,需要吃药的周期从三年缩短到了一年多,她早已不吃许久了。

    也不知贺知煜后来是如何得知的这事情。

    李笙笙轻笑了一下,道:“谢谢贺公子关心,已经好了。但你既然知道了此事,便该知道我从前在侯府中都过得什么日子。”

    贺知煜低声道:“不止是这个,其他我也知道了。”

    李笙笙有些没有想到,但她不知道他能知道到何种程度,时过境迁,自己也不愿再搅和人家的家务事,

    坏了人家的亲情关系,只试探问道:“那还包括什么呢?”

    贺知煜猜到她想问什么,直言:“包括从前永安侯想害你的事情。”

    李笙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连此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她安静地一勺勺挖完了碗中的奶冻,又换了一碗黑芝麻汤圆子。

    明明周遭很是嘈杂,充斥着吃糖水人们的笑闹,却又仿佛很安静。

    李笙笙有些看不懂贺知煜。

    她本以为他是得知了她没有死,要来找她算账的。且便是如此想,她也觉得定不是专程为了算账而来,这千里迢迢的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定是因为有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他随使团过来出使,偏巧发现了她;再不济也是来此游玩,阴错阳差找到了她。

    可似乎不是。

    也许如他所说,是想来致歉的?

    她觉得这个倒是有可能,符合他规规矩矩的性子。这种正正经经的理由倒是值得他如此远地跑一趟。

    也许终有一天他知道了当年真相,知道了她曾有过的无奈,受过的伤害,想要来替自己那些伤害她的家人说声抱歉。她虽有些怨恨,但知道其实他本质上是个正正经经的好人。

    “你别光吃那一种,全都尝尝吧。”贺知煜见她只挖着那黑芝麻汤圆子,把桌子上的糖水点心都朝她推了推,又递给她一个勺子:“吃不完剩下的给我。”

    李笙笙却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语气和缓了些,道:“贺知煜,你刚才的道歉,我刚刚说收到了,其实是也不是。”

    她继续说道:“表面上呢,是收到了。但我也没那么大度,可以因为你一句抱歉就在心中把一切都一笔勾销。我不知道你今日所来为何,是给自己求一个心安么?但我可能让你失望了,我没办法原谅你爹对我做的事情。至于你,”

    她顿了顿,决定把之前心中的那丝怨恨忽略不计,道:“许多事情本也不是你的错,我分得清楚。这点你可以放心。”

    她说完这些话,发觉自己不想问的太清楚。

    其实她心中一直有些不敢让贺知煜知道永安侯那些事。

    当年是,现在也是。

    她当年就问过自己为什么。是不想让他为难?

    不是,她没有那么好心。

    是害怕让他知道之后,需要两相抉择。她怕到了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他心中,根本就不重要。便是他知道了,恐怕会有些难过,会有些质疑,可最后仍是对他父母的妥协。

    感情是经不住挑战的东西。

    便是早就此去经年,她已心无波澜,但仍是不愿知晓答案,破坏自己心中最后的一点美好。

    像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不知道,便是不存在。

    她所求不多,甚至允许那些事情默默发生,别让她知道便是。

    她有些怕他此刻把这最后的答案说出来。比如“父亲当年也有苦衷还请你能谅解”“其实父亲他当年不是那个意思你有所误解”“你当年不也射了他一箭为何还要揪着不放”,哪一句都足够把她藏在心里的一丁点最后的好撕得稀烂。

    李笙笙开始想要转移话题,她也递给贺知煜一只勺子,道:“你也尝尝,盛京的糖水很是不错,与汴京不同。”

    贺知煜接了过来,语气平和道:“他已经流放了。”

    李笙笙惊了,确认道:“谁?”

    他似乎没有很在意,自然地舀了一颗圆子进碗中,抬头看着李笙笙道:“伤害你的人,我亦无法原谅。”

    第57章 追妻 再做我夫人吧!

    李笙笙听了这话, 心里连连惊奇。

    永安侯流放了?这可能吗?那个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永安侯?

    虽然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变化吧。

    以及就算是真的, 恐怕也是永安侯自己咎由自取,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也不该和贺知煜有关吧?他那么尊重乃至敬仰他那个爹,还曾因为李笙笙言语不敬不悦。

    贺知煜说完这话,却似乎浑然未察,又低头专心吃起了圆子。好像他刚才说的话再自然不过。

    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说也不说得详细些。

    李笙笙没了吃东西的心思,看着贺知煜修长而有线条的脖颈上喉结随着吞咽滚动, 忽然想起件十分不合时宜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和贺知煜圆房的那天,这人平时闷不作声,那天却毫无铺垫, 十分直白地对着她说什么“孟氏, 我们今日圆房吧”,让人讨厌的很, 现在想来亦是哭笑不得。

    不过距离这么近看, 他长得确实是不错。

    英气俊朗, 眉眼清俊,虽是有些清冷气质, 但这份姿色可堪担任她首饰店门口的迎宾,和自己那个美少年小徒弟可谓是各有千秋。如果贺知煜想来, 她觉得自己可以开出一个堪称丰厚的价码。

    李笙笙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被自己逗笑了, 恢复了胃口,又挑挑拣拣着自己喜欢的每样吃了两口,也没有急着再问永安侯的事情。

    她不想听到的话他没说,她便觉得足够了。

    永安侯流放了, 她虽觉得是件稀罕事,但说到底这事情已然过了太多年,知道个结局也就罢了,至于个中细节,她无甚兴趣。

    她拣完了,对贺知煜道:“你说的,可要都吃完,不要浪费。”

    贺知煜看了看,笑了笑:“这也没什么东西。早上和江大人用完饭,中午他说不饿,到现在都没用饭。”

    贺知煜抬头看着李笙笙,忽然道:“其实……我还有话想说。”

    “笙笙姐!”一个悦耳响亮的少年声音传入贺知煜的耳膜。

    贺知煜转头一看,说话的大约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那少年生得昳丽,人群中十分扎眼。

    “阿染!”李笙笙也转头,看见了那少年:“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少年走过来,语气中带些娇嗔道:“笙笙姐这几日不在,事情全都丢给我,自己却是在这里看花灯呢。”

    李笙笙温柔一笑:“好,赶明儿让你休沐。”

    那少年却笑道:“我不要休沐,要和笙笙姐一起筹备竞选皇商之事。只是我得和笙笙姐一起准备,才有意思。”说着他自顾自地坐在了李笙笙的旁边,把手里一盏玲珑可爱的兔子灯递给李笙笙:“看,本来是不得闲的,今日是特地早早订好了船票,抽空过来给笙笙姐买灯的,好看吗?”

    贺知煜觉得这少年说话也太直白夸张,十分不妥,这些话他觉得自己便说不出口,皱了皱眉头。

    李笙笙却浑然不觉,笑了笑,朝贺知煜介绍道:“这是我徒弟,阿染,今年刚满十九岁。”

    那唤作阿染的少年好像这才看见李笙笙对面坐着的贺知煜,他刚面对着李笙笙的笑容散了些许,一双桃花眼并不友善地上下打量了贺知煜片刻。

    那少年又勾了勾唇角,问道:“你是谁呀?”他又转头对李笙笙道:“笙笙姐,不会又是哪个想来同你提亲的吧?之前不是说好了,都得我帮你把关吗?”

    李笙笙倩然一笑:“不是,一位故友。”

    贺知煜面上客气道:“你好,鄙人姓贺,名炎,字知煜。”心中却暗道不好,听这少年的意思,仿佛平日想求娶夫人的人颇多。

    贺知煜暗暗叫苦不迭,这白日里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了些由头去劝了江大人,都还不知效果如何,这晚上又冒出来其他人。且莫说是他人了,便是眼前这少年,瞧着便颇有敌意。

    可他一想也是,夫人美貌聪慧,优点无数,这都几年过去了,怎会还等着他这个无聊无趣又伤透了她心的冷淡之人?没有再成亲已是万幸了。

    他实在是太晚才意识到,是老天可怜他这个世子当得难受,才把夫人送来到他身边。

    他竟然开始还嫌什么孟家动机不纯背信弃义,还自以为是好恶分明,不喜欢这夹杂着乱七八糟的算计的婚事,先冷落了她一年,还想要和离。

    还一直同自己说,其实自己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只喜欢性子纯良走正道的。从前到底在装些什么啊?

    贺知煜不太敢回忆。他的幸运已经被自己作没了,被老天收回了。

    唉,悔恨,悔恨,悔恨。

    贺知煜觉得自己的心绞之症又要犯了。

    那少年听他言语,似粲然一笑,面上却又带了些讽刺,一副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

    从前欺负笙笙姐,同笙笙姐和离了的那个。”

    李笙笙惊奇道:“你还知道谁同我和离了?”

    阿染却道:“我关心笙笙姐,当然知道。”他冲李笙笙笑了笑,许是因为一双桃花眼的缘故,笑中带了些勾人的魅气:“我偷偷看过你的和离书。”

    阿染抬起双眸,又对贺知煜道:“你现在又来做什么?后悔啦?想追回笙笙姐?没门!我不同意!”

    李笙笙听他言语越发出格,阻拦道:“阿染,乱说什么呢,贺公子途经盛京,我们不过叙叙旧,你不得无礼。”又对贺知煜嫣然一笑:“他不过孩子气,你别同他计较。”

    好客气。

    那语气,仿佛他们两个才是家人。同他不过是客气的路人。

    贺知煜很想说“他不是乱说,我是啊,我就是后悔了,后悔得不得了,我就是想要你回我身边”,可他看着周遭人群嘈杂,那唤作阿染的年轻人也灼灼盯着他,他有些说不出口。

    贺知煜的心陡然跳得快了起来。

    还是说不出口,好难。

    说不出口就没有夫人了。必须得先让夫人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他暗暗告诫自己。

    硬着头皮说呗,要脸还是要夫人?要夫人。

    贺知煜艰难开口:“我是……”

    他刚一张嘴,外边一阵轰隆之声,接着又传来一阵欢呼,压过了他的声音。

    “笙笙姐快看!外边在放礼花!”阿染指着窗外道:“离中秋还有段日子呢,今年可真是热闹,这么早就上了花灯不说,还有如此花样。”

    他又探头往外看了看:“笙笙姐,外边还有杂耍喷火的,咱们快出去看吧。”

    李笙笙对他一笑:“好。”

    她刚刚似乎隐隐听到贺知煜说了两个字“我是”,是什么?不会是想说就是后悔了吧……

    难道他同江时洲争辩时说的话不仅是为了气对方?看他这几天的行为,以及那天盯着她的眼神,若要如此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隔了这么多年了,这又是忽然折腾些什么呢?

    李笙笙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劝贺知煜不要作此妄想。

    想要同她成亲的人多了,贺知煜算哪个?她甚至不想在自己心里的名册里给他排个号。

    从她离开,差不多有三年半了吧?三年半都没发现她其实没死,可真是对她有够用心的。但凡这三年半之中,他能有一次踏进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她曾经用过的东西,也早该发现了。

    他那个爹流放了,不管同他有没有关系,她觉得自己的怨恨可以稍微减减,但仅此而已。

    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可是她不想听了。

    所以也就别说了吧。

    李笙笙站起身,对贺知煜道:“贺公子,我们先出去看了。”

    贺知煜抬头道:“哦,那我一起去吧。”

    李笙笙嫣然一笑,看着桌上还剩不少的吃食:“贺公子不是说要吃完吗?这还剩许多呢,我最看不得浪费了,”她抬起一双杏眼,盈盈看向他:“还请你,履行承诺。”

    阿染站在旁边道:“你们叙旧也叙完了,我们要走了。看在笙笙姐的面子上,同你说声再见吧。”说完便和李笙笙一起出去了。

    贺知煜有些无奈,慌忙喊小二把剩下的东西都打包了,拎着食盒追了上去。

    阿染看到他又过来了,有些不悦:“你怎么又来了,刚才不是说了再见了。”

    贺知煜没理他,打定心思今日必得和夫人说个清楚,上前了几步,想离她近些。

    李笙笙有些不想理他,故意闪了身离开了,问阿染:“阿染,你在哪里见到我的和离书?”

    阿染:“在李府啊,素月不小心说漏了嘴,才告诉我地方的。上次我去府里送那批珍珠头面的样货的时候偷偷去看了。”他一双桃花眼不屑扫过贺知煜:“上面的签名很是清楚呢,我才印象深刻。哦,那字写得是不错。还有一个叫做永安侯的印章,好是气派呢。”

    他故意在面上做出一副胆怯样子:“侯府高门,叫人生畏。咱们这些商贾可高攀不起。”

    李笙笙微蹙了下眉,斥责他道:“没大没小的,不要直呼素月,也该喊声姐姐。还有,不要这么妄自菲薄。”

    阿染却笑得纯真一片:“是,笙笙姐说的对,不能妄自菲薄,只怕是有的人自以为是看轻我们。但我只认笙笙姐这一个姐,旁人都不是。”他又道:“断不能让旁人欺负了去,谁敢欺负笙笙姐,我便同谁拼命。”说完,一双明亮眼睛中似现出些狠厉,挑衅似的看着贺知煜。

    阿染是大概两年多以前,李笙笙好心收留当学徒的一个孩子。

    当年她在汴京,听了江时洲当时给她张罗的几次商课,且她年少时也常看到江家传道授业讲学的场景,觉得很是不错。虽是主做首饰头面的生意,但仍是尝试开了个讲授经商要事的学堂。

    她从永安侯处当年拿走了不少银子,延请名师、租赁地点、筹办课程都不在话下。一则给自己给他人习得此道行了方便,二则因为极为稀缺,也渐渐成了门好生意。

    有个穿着破烂但是形貌昳丽的少年,便总是趴在窗边听课,且极为认真。次数多了,李笙笙看他真有兴趣,便邀他入内听讲,不要酬劳。可那少年是个性子倔的,觉得自己没交学费,总是不肯入内。

    那时候李笙笙自己也刚到盛京不久,她同素月两个孤身女子,不愿给自己招惹些麻烦,便也没有强留。

    后来有一次,那少年拖着一身的伤,又来了。他一边的漂亮桃花眼被打得青肿,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衣服上的口子上血迹斑斑,叫人看着惊心。

    李笙笙问他怎么了,那少年说自己叫阿染,父母都过世了,有匪人抢夺他母亲的遗物玉佩,他拼了命才夺回来。盛京的治安有些不如汴京,匪人洗劫乃是常有之事。

    李笙笙自己亦是无父无母,有些动容,心中不忍便寻了大夫将他好生医治,莫年纪轻轻落下什么病根。又给他置办了新衣,管了几日饭食,都是些不值什么的东西。

    可那少年后来医治好了,却跟着李笙笙不肯走了,她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说除了母亲从未有人待自己这样好过。李笙笙有些无奈,又看他情真,便收留他做了学徒。

    阿染极用心也极聪明,说什么一点极透。且他机灵活泼,果敢中甚至带着一丝狠厉,适合做这一行。

    且李笙笙渐渐发现,素月其实更喜欢专注做些设计珠花、梳理账目之类不需同人打交道的工作。但经商上的事情,她确需要个帮手,且需是个男子,帮自己跑东跑西,比如同供应原料的商家周旋,去采办器具的货场挑选,甚至在与其他商家签订契约时帮她撑撑场面。

    她同素月两个女子,再如何也是有所不便的。阿染对她忠心,又恰能帮她分担,渐渐成了她身边除了素月之外最信任之人。

    贺知煜看着这少年待自己仇敌一般的样子,有些无语。但想到这是同夫人亲近之人,也不好出言得罪。

    贺知煜没理他,可是几次想靠近李笙笙,不是被阿染挡了过去,就是李笙笙自己跑走了。

    阿染还喋喋不休,不停与李笙笙聊起些盛京流行的首饰样式、常来采买的京中贵妇近况、经商学堂的招生人员爆满、以及李笙笙唯一一间湖边书肆进项不佳的事宜。

    贺知煜听出来了,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不断提醒自己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了解,勿要靠近。

    “你躲我做什么?”他终于趁阿染在前边摊子上低头挑些新奇小玩意儿的瞬间,一把拉住了李笙笙,两人闪身进了暗色的巷子。

    李笙笙转身要走,又被贺知煜拉了回来,他贴近了她,又用一手支住墙,以防她逃走。

    贺知煜离李笙笙有些近。他的呼吸很轻,仿佛就落在她颊上。有些热。

    他还在用那幽兰松

    柏香。他到底是从哪里弄的?李笙笙脑子乱乱的。

    “躲我做什么?”贺知煜轻声问:“怕听见什么?可我今日偏要说。”

    李笙笙稳了稳心神,仰头看他假笑道:“贺公子勿要妄言,我几时躲你了?时间差不多了,当回家去了。”

    贺知煜却恍若未闻,盯着她的唇,轻轻笑了一下。

    李笙笙一阵脸热,猛的推开了他,喊道:“阿染!”

    阿染已然发现两人不见了,听见她声音,又见李笙笙跑了过来,后面跟着贺知煜,怒道:“干什么你!”

    李笙笙心中烦乱,一路快走到了岸边,抬脚便上了船。

    阿染紧跟着她上去了。

    贺知煜也想跟上去,却被阿染拦住了。阿染冲他怒道:“你坐旁边那个船!不要打扰笙笙姐了!”

    贺知煜也没有再强跟,由着他们的船离了岸。

    李笙笙站在船边,看岸上的贺知煜站在灯火阑珊处,他玉立于岸边,眼睛一直未离开自己,像一个幻影。

    李笙笙想要转身朝船中心走走了,忽然,她听到贺知煜的声音在喊她。

    “李笙笙,再做我夫人吧!”

    第58章 追妻 你知道我的生辰吗

    李笙笙回到了李府之中。

    她给自己置办府邸的时候, 满心欢喜,悦然快哉, 曾想过要给自己的府邸起个悦耳诗意的名字,和男人们起的名字相比,要更秀雅更巧思,有女儿家细腻的浪漫在其中。

    但最后她仍是简简单单叫了“李府”,李,是她娘亲的姓氏,她觉得这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象征着她们两个人的自由。

    不过,这几年李笙笙却是个少在府中停留的人。

    全然游山玩水以及在府中安安稳稳闲暇的日子她过了一阵,觉得颇有意趣, 但又感兴味不足。

    这些于她来说, 点缀日子尚可,却难以撑起生活的全部。她仍需要做成事情的快感、落到实事的扎实以及与能力和财富、声名相伴而生的可堪策马红尘的自由感。

    所以她仍是想往前走走看, 想看看自己究竟能行至何处。最后既享闲游之乐, 也享成事之乐, 未来也想看看是否有何新的趣味,可由着自己的性子与感受走走停停。这是她所理解的自由。

    她喜欢经商, 便由着自己摆弄经商之事,不拘卖些什么。

    她开了十三间商铺, 其中十家首饰头面铺子, 是她主要的营生, 或卖珠玉翡翠的贵重高货,或卖精致新巧的普通饰物,每家铺子针对的群体层次不尽相同;一家坐落于湖边的书肆,一家叫做“堂前燕”的琴行, 以及一家传道授课的讲商学堂,这些却全是凭着一腔喜欢,并无太多赚钱的心思在里面。

    这几年,这些事情也足够她忙忙乎乎了,更何况她是个办事较真之人,其实之前在侯府也是,做了她便要做好。

    所以其实她自己在府中的日子并不多,反倒很多事情是素月在张罗的。

    素月是个性子沉静的细心之人,不过从前在侯府中做事由不得自己,也显不出她有何出挑之处。但后来到了大盛,孟云芍渐渐发现,素月其实是个不慌不忙,很有女子浪漫巧思的人。

    大盛天气暖和,盛产花草,素月便在李府之中种了各式奇芳,四季不同,每每争奇斗艳,把李府装点的如置画中。又因为心思细腻,主要帮李笙笙管着些账目上的事情。

    这几年,两个人同在大盛相依为命,关系越发亲近,仿佛亲姐妹一般。

    李笙笙回了家,便先去找了素月。

    “素月!我被人欺负了!”李笙笙撅着小嘴,在素月的屋子里坐下,微微蹙着眉抱怨道。

    “谁敢欺负你呀?可是那安宝阁的张老板?又嫌我们抢他生意了?”素月放下手中正在缝的钱袋,有些好奇。李笙笙早已是办事老练的经商熟手,每天同各色人等打交道,按道理能让她受欺负的人不多,可看着她似乎又不是真的委屈。

    “不是!”李笙笙道:“他算什么,上次盛京鉴宝会上,咱们的货品打了他个落花流水,我才不怕他!”

    素月看她这好似生气,又不似真气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知道定是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坐在她身边,笑着问:“这是怎么了?”

    李笙笙一双杏眼冲她眨巴眨巴,忽然道:“之前没同你说,贺知煜来了。”

    素月觉得这个名字很是陌生,仿佛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问道:“世子……世子怎么来了?来找我们麻烦的吗?”

    李笙笙却想起贺知煜刚在岸边呼喊的样子,一面觉得他能做出这事来不可思议,一面又觉得他着实是有些傻气,小声说:“他……他拉着我不让我走,还说要让我再做他的夫人。”

    素月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为难:“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又跑过来提这话了呢,也不知世子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不过素月仍是觉得李笙笙评价不公:“可这也不算欺负你吧。”

    李笙笙有些烦闷,她又看着素月道:“你不知道!他还拿他那双烦人的眼睛盯着我瞧!盯着我的唇!到底想要做什么?气死我了,他怎么变得如此不正经了?”又补充道:“还有外面那么多人,他隔着老远喊我,都听见了说让我做他夫人。这便是欺负我了!”

    素月有些想象不来这些画面,这能是世子做的事情吗?她实在无法把李笙笙说的事情和她记忆中的贺知煜等同在一起。

    李笙笙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宣布自己的想法:“明日再来就要把他打跑。”

    素月听她说起明日,却想起件麻烦事:“对了,有件事情同你说下。今儿齐盛街上的那家李记珠玉铺子的管事来找我,说最近总是有些人来寻麻烦,让我同你说一声,看看明天要不要让阿染过去瞧瞧?”她说完,又拿起了刚才放下的钱袋,准备继续绣上面的翠竹。

    李笙笙一听是正事,道:“哦,阿染这两日忙着聊下南洲来的那批珠子的事情,我去看看吧,正好明日也有些事情一并办了。”她想了想道:“实在是最近多事走不开,过两日闲下来得给江宛赔罪了。”

    李笙笙说完,却把眼睛又看向了素月,盈盈笑道:“让我看看,这钱袋是给谁绣的?瞧着便不像女孩用的东西,定是给沈工师!”李笙笙凑近了,一把抢了过来,道:“我不依!你得答应给我也一个!不然不还你。”

    素月笑了笑,道:“哪个没有你的?真是。”

    ……

    竹安见贺知煜正正经经坐于案前,一边放书,一边放记录用的册子,不停圈圈点点,还当是贺知煜又在做些公务上的事情。

    竹安心中有些奇怪,侯爷休沐半年,人也都到了大盛,怎么还如此勤恳?

    他给贺知煜备了些茶点,顺便悄悄瞥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原来侯爷竟翻着一本名叫

    《良缘记》的书,那封面一团喜气,是红男绿女吹吹打打娶亲场景,赫然便是一本民间话本。

    竹安再看贺知煜,一副若有所思专心记录的样子,心中霎时升起无数疑问。

    贺知煜却忽然丢了笔,似乎有些无语:“这写得都是些什么?尽是无用。”

    竹安心道一个话本子你还指望能写出些什么,不过看个乐子,但仍是问:“侯爷怎么了?”

    贺知煜皱了皱眉:“你瞧这些情节,尽是一些家徒四壁之人机缘巧合与美人结缘,然后这美人便是三媒六聘都不需要,便于家中为之洗衣做饭,连这里面的神仙竟都是如此。这到底是缺个夫人还是缺个家中打扫做饭之人?”

    他把几本话本放在一旁,道:“这些不好,再换。”

    竹安看他认真的样子,出声问道:“侯爷……你这是,当真要与少夫人重修旧好呀?”

    贺知煜看向他,理所当然道:“不是重修旧好,是好上加好。”

    竹安这两日想了想,他虽心中对孟云芍不告而别很是不满,却也知道其实少夫人从前在侯府里也没少受罪。其实从前他心里也一直都是向着少夫人的,只是见贺知煜这几年实在是悲痛伤心,才生出些对孟云芍的怨怼。

    说到底,不过侯爷自己难过罢了。如果他自己都能抛下这些恩怨,竹安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两人真能重修旧好,侯爷不会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少夫人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处处受气,该是美事一桩。

    想到此节,竹安又问道:“那侯爷怎么今日没有出去找少夫人,反留在这府中呢?”

    贺知煜终于放弃了从那些话本子里寻些金玉良言,全都丢在了一边:“过犹不及。对于打仗来说,等待和准备也是作战的一部分,又没什么新事情日日磨着叫人厌烦。反正昨日我已同她说清楚了,我定是要让她做我夫人的。”他想了想又道:“不行,晚上再去看看她吧,看一眼就好。”

    竹安却被他前边的话吸引了,惊奇道:“侯爷自己说的?”

    贺知煜看向他,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嗯。”

    竹安发觉贺知煜到了大盛之后有笑容的时候真是良多,亦是笑道:“这就对了嘛。”

    竹安忍了忍,虽是觉得有些不敬,但于情于理还是得同贺知煜说道说道:“侯爷,竹安也劝你一句,你若是真的看重少夫人,当让她知道。不要像从前一般,什么都闷在心里。”

    他似是有些犹豫吞吐,但最终仍是坦言道:“依竹安看,从前许多事,都是侯爷不肯说造成的。若是少夫人知道你看重她,也许都不会走。另外……若是旁人也都知道你看重她,兴许,对她态度也不会似从前那边。”

    贺知煜认真看向他:“是吗?”

    竹安诚心道:“是!竹安跟在你身边多少年了,侯爷是竹安的主子,若是从前竹安也不想如此说侯爷。可如今,好不容易两个人见了面,竹安是不忍心再看侯爷伤心难过了,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贺知煜点点头,有些黯然:“你说的对,其实从前便想改掉了,后来却是没有机会了。”

    竹安趁热点火道:“咱们也不是那油嘴滑舌之人,也不指望着能舌灿莲花,侯爷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若是一次都说出来有些难,可以先试着说一些,慢慢的许就好了。”

    贺知煜深深看了他一眼,拍拍竹安的肩膀道:“竹安,我必要为夫人再办一场风风光光无事打扰的婚事,必不能再同当初那样草率,到时候给你留个好位置。”

    竹安笑了笑:“侯爷同夫人能再结连理便是最好了。”他又问:“那侯爷今日去哪里吗?”

    贺知煜想了想道:“看这些东西也是无用。不如找江大人去吧。”

    竹安心里咯噔一下:“侯爷找江大人做什么?”

    贺知煜淡淡道:“再让江大人给我推荐几本写得好的。”他看着竹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今日我不见夫人,他也别见了。”

    竹安干笑一声:“侯爷,你管得了江大人吗?难道要再同江大人争论去吗?”

    “不争论,我们现在是朋友。”贺知煜起身准备出门了,认真道。

    ……

    李笙笙早上出门没看见贺知煜,心道这人今日倒是没有出现,也没在意,便去忙碌了。

    一直到傍晚,她才有空去齐盛街上的那家李记珠玉铺子。

    她刚走近,正巧看见一个五大三粗肚子浑圆的中年男子吵吵嚷嚷,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家看呐!这李记珠玉卖的都是假货!之前同我说,这玉簪是和田玉所制,结果却是便宜的玉髓,只是样式看着像,常人难以分辨。这是我送我夫人的生辰礼,真是不要脸的奸商,怎能行如此诈骗之事?!”

    店中管事的嬷嬷道:“不要在门前大喊!若有什么事情,还请入内分辨个清楚!”

    那圆肚男子却迟迟不肯,只是赖在门前大喊大叫。

    李笙笙心知定是个故意闹事的,最近筹备皇商入选之事,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赶忙走过去,道:“我是李记首饰的掌柜,这位大哥,有何事呢?”

    “何事?看看你们这东西!以次充好,仗着我们不懂这玉器间的相似之处,便拿便宜的东西当做贵的卖!我这里还有当日采买的记录!”他一阵叫嚷。

    珠宝首饰类的东西,确实容易有此类问题。看着样子相似的东西,其实里面大有门道。

    但李笙笙一眼便看出,他手中那支玉髓做的簪子,并非李记出品,不过是个仿冒品。可看热闹的人群却是不懂,只瞧着样子像是李记出品,便有些信以为真。

    李笙笙不慌不忙,上前道:“这位大哥,请拿来给我细看一番。”

    那圆肚中年男子递给了她。

    谁知李笙笙却趁他不备,一下把那簪子扔在了地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折了。

    那男子怒道:“看啊,这是心虚,想要毁灭证据了?”

    周围的人亦是十分好奇,不知她此举是为何。

    李笙笙却捡起地上碎成两段的簪子,高声道:“这簪子是玉髓所制不错,但却是他人仿造李记之物。其一,李记出品的所有首饰器物,都有沈工师同其管辖的十二名工匠雕刻的李记刻印。此刻印雕刻手法特殊,早已送呈商会备案可查,我李记愿出资,由鉴定会对比查看,两者区别。”

    她又道:“其二,这玉髓断裂之处现冷光,色泽带些浑浊,乃是宁山所产玉髓。李记所有进货来源均已上报,以备税查所用,其中并无宁山玉髓,只有其他产地。据我所知,此玉髓样子莹润,却价格低廉,也并不是个易得之物,只有安宝阁近日有此批货物,用于制作玉件,我这里正好有前日买来的一件可做比对之用。亦可报鉴定会查证。”

    虽此刻仍无鉴定查证,但李笙笙先是摔碎玉髓夺了声势,后又娓娓道来,在场的众人有所信服。

    那圆肚男子听了她的话,没了气焰。他确是安宝阁的张老板雇来,故意抹黑李记招牌的。

    李笙笙又冲他微笑道:“这位大哥说自己买这物什是给夫人做生辰礼,请问你夫人生辰几何呢?”

    那男子忽然被她一问,怔了一下,随口道:“八月十五。”

    李笙笙笑了:“八月十五还没到呢。你在我门口如此闹事,我铺中之人已去寻了官府之人,盛京的人口生辰年月皆于官府有记档。这位大哥切莫胡说,我查得到。”

    那男子一听这话,自己刚不过随口编的借口,其实根本不知自己夫人生辰几何,干脆不认账:“老子干嘛要记这些劳什子的东西!?我管那婆娘生辰几何?”

    周围人皆知他是来挑衅找茬的,开始指责那男子。那男子亦是想赶紧溜走。

    李笙笙冷笑道:“如此污蔑于我李记,便向如此就走了?那也未免太轻巧了些!去同官府说清楚吧!”

    她说完,几个李记的护

    院立刻上前,制住了那男子,准备一会儿让官府之人带走。

    那男子挣扎道:“别动老子!”却无人理他,李笙笙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色已晚,李笙笙没什么事情了,慢慢踱步回府。

    她走了很久。

    这过去的几年里,她已对这种场面颇为熟稔,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

    她又想起刚刚那男子。她也不过是盲猜,这世上之人娶了妻子回家,又有几人能珍惜待之呢?许多男子竟是连妻子的生辰都不知。

    李笙走回自己门前,瞥了一眼等在门口的贺知煜。

    “笙笙。”他喊了她一声。

    李笙笙忽然看着他,没好气道:“贺知煜,你知道我的生辰吗?”

    “知道,”贺知煜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头没脑地问这个问题。李笙笙的生辰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要说是从前便知道,自从李笙笙假死之后,各种地方都要用到她的生辰,他都有些希望把那些不太吉利的画面忘掉:“八月十七。”

    李笙笙盯着他看了良久,面上的神情似有所和缓。

    忽然她快走几步到了门内,转头冲贺知煜假笑道:“那你也从没为我过过生辰。”

    说完,嘭得一声关紧了门。

    第59章 追妻 夫人不是很是心悦于我的吗?

    “怎么忽然又拿出这和离书看了?”素月端了盆白瓣黄蕊的蝴蝶兰进屋子, 看见李笙笙一个人坐在内室里,手中拿着当年从永安侯府中带出来的和离书。

    屋中昏暗, 她却连灯都没点,只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那页纸。时间有些长了,但那页纸一直被她珍重放着,只当年逃遁时为方便携带中有几道折痕,虽拿出看过多次,但因保护良好,整张纸仍是光洁如新。

    李笙笙见素月进来, 放下了和离书:“本也是没什么实际效力的东西,也没有送呈官府备案。不过汴京应也早没孟云芍这个人了,虽不算和离, 但这婚事也确确实实是结束了。”

    她微叹了口气:“当年硬是要了这东西, 也是想让自己走得安心罢了,想时时拿出来警醒自己, 勿要让自己再陷入从前那般境地。我这人做事, 结束便是结束了。”

    素月伸手点了灯, 坐在李笙笙身边道:“也是许久没见你拿出来看过了。”

    李笙笙看向她道:“这不是见到贺知煜来了,又想起这些事情了。”

    她把和离书收了起来, 放进了一个黄木雕花盒子中:“不过是同样的人,同样的性子, 难道我还要再上一次当不成?”

    素月却笑道:“是这么说, 可偏又重新做了个和在那侯府里一样的黄木雕花盒子, 放自己珍重的东西呢。”

    李笙笙把盒子重新放于摆物的木架上:“那可不一样,他有错,这盒子可是无错。”

    素月停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对, 盒子无错,世子的眼睛也是无错。”

    李笙笙一脸疑惑地看着素月:“这是什么话?眼睛有什么错不错的?”她不知所以地笑了:“他眼睛自然是无错,否则怎会看上我?眼睛该是很对才是。”

    素月似是觉得十分好笑,一脸欲言又止的奇怪神色,但也没有说话。

    李笙笙却被勾起了兴趣,笑着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要挠你了。”

    素月笑了半天,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最后没忍住道:“没什么,只是今儿去了趟兴源街上新开的那间铺子。发现你那门口的迎宾选的,同琼华宝肆还有其他有几个铺子门口的一样,都是一双明眸大眼,我早便觉得有几分眼熟。本也是没想起来,你那天说世子用眼睛盯着你瞧,我才恍然想起来。”

    她带了些坏笑看着李笙笙,轻声道:“都是和世子的眼睛很有几分相似。”

    李笙笙蹙着眉想了半天,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便是觉得眼睛长得好看的是好相貌罢了,他恰巧符合而已。难道我还是比着他找的么?”

    她不想再继续贺知煜的话题了,笑了笑,转移话题道:“给沈工师的钱袋做好没呀?还有我的?”

    素月:“哪有时间,忙着核算新进的那批材料账目的事情呢,给那雇来的账房先生算了,我仍是有些不放心,自己仔细核对了下。”

    她想起李笙笙说要去齐盛街上铺子的事情:“今日那齐盛街上铺子的事情如何呀?我听说又有人来寻麻烦?”

    李笙笙没了精神,叹道:“唉,又是那安宝阁的张老板,不过是同一条街上一同做生意罢了,心眼小的同针尖一样。难道把我们搞倒了,就没有旁的做珠玉首饰生意的去了吗?也不看看自己铺子有何问题,总是一味找我们麻烦。”

    素月也有些无奈:“也是看咱们都是女子,心里气不过吧,同之前那个常老板一样。不过上次咱们在那鉴宝会上,也是有些高调了,驳了他的脸面。”

    李笙笙点点头:“也是无奈。咱们货品好,也得卖不是?鉴宝会那样的机会,一年也便只有一次,不光是在会上夺头筹,关键是得了名头传扬下我们李记的声望,同这要争皇商的事情是一样的。平时不愿闹得难堪,可这也是顾不得周全他脸面了。”

    素月想了想,有些烦忧:“旁的倒是不怕,不过随便由着他闹些文章,你定是都能应付的。就是那张老板人品实在是差了些,怕是有些龌龊手段,还是得注意些安全。之前咱们那护院的管事马乔如今也不做了,还是得再多寻些人。”

    李笙笙很是同意:“很是这么回事。我同张妈妈说一声,让她张罗下吧。”

    ……

    过了两三日,李笙笙本约了江时洲,结果她去琼华宝肆的时候,人却不在。

    李笙笙问琼华宝肆统管店中事宜的方管事道:“江公子呢?”

    方管事递给她封信:“江公子给你留了信,说是有些事情,过两三日便回来。让我转交于你。”

    李笙笙抽出信看了看,道:“哦,他说去趟临近的朔城办事。江宛可真是同我一般的事业心,人都到这里了又起了兴致来了解盛京这一带科举之策的反响,估计是看这边的新策有些新鲜吧。”她收了信,也没再说什么。

    方管事却兴奋道:“李掌柜,今日咱们来了一位大主顾,说要买百件首饰器物!我说咱们这店中没有现成的,他说可以先签了契约,预付定金,然后再等一月内出货便可。只先拣着现货有的,拿上一些。”

    李笙笙惊奇道:“百件?一次买这么多吗?”

    方管事点点头肯定道:“是!但是说这契约必是要同您签订。我知您今日要过来,便也同他约了今日,人已请入雅室中了。瞧着便是位气派的贵人,仪表堂堂的,不知是不是哪位高门家的子弟,不过看着又有些不像本地人,许是外乡来游玩的。”

    李笙笙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推门进去,那雅室中的人不是贺知煜又是谁?

    他正坐于桌前,看方管事给他摊开在桌上的数件首饰器物,玉梳、金簪、项圈、玉佩等等,见到李笙笙进来了,抬头冲她清雅一笑。

    还真别说,他这平时不爱笑之人,笑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隽秀。

    方管事介绍道:“贺公子,这位便是我们李掌柜。”

    琼华宝肆上次贺知煜跑过来的时候方管事恰逢出去谈货不在,若是他知道贺知煜便是宝肆中伙计们口中传的那位为见李掌柜疯狂之人,断是不敢让他入内,可如今却恰巧被贺知煜钻了空子。

    李笙笙看着他柔风拂冰的笑,对方管事道:“不卖这人。”

    方管事惊了,这么大的买卖不做干嘛,他可是要拿提成过活的,好不容易遇上个意外之喜,提醒道:“掌柜,刚已核算了贺公子想要之物,预计至少八百五十两!”

    李笙笙看贺知煜一脸淡如远山波澜不惊的样子,想起那天这人竟似是想要轻薄自己,空有一副清贵皮囊,有些来气:“那也不卖,送客!”

    方管事看着李笙笙的样子,有些为难。除了寻常的月例银子,李笙笙还会额外再付十成之一的卖物所得于他,虽则是意外之财,但这可是八十五两啊!

    他想起自己媳妇一直吵着想去风景秀美的海城看看,这八十五两可是足足够了的,媳妇该夸他一句能干。想到此节,仍是耐心劝道:“掌柜,这哪有开门不做生意的道理,贺公子

    是诚心与我们交易。”

    李笙笙知他心中想法,道:“你费了精力,却因我没成。这批货物的提成,我照常给你。”

    方管事是个实诚人,也不愿生意没成,反让李笙笙自己额外出这笔,讪讪道:“那倒是也不用。”他仍是想促成这桩生意,两相满意:“掌柜,您再想想?”

    贺知煜听闻,放下了手中的玉梳,平静道:“方管事,是不是因为你们这琼华宝肆的出品能力欠佳,一月之内制不出我想要之物,所以才不敢贩卖于我?”

    方管事急忙否认:“没有的事!”

    他转头看向李笙笙:“掌柜,你看咱们也别坏了自己的招牌。”

    他知道李笙笙近来最是讨厌安宝阁的张老板,心念一动:“掌柜,这么大的主顾,咱们不要,恐便宜了那安宝阁!”

    贺知煜这几日溜溜达达也没全然闲着,把李笙笙在盛京的铺子产业摸了个清楚,也确是有多嘴的伙计同他说了自家和安宝阁不对付之事,亦道:“那张老板同我说,莫说是百件,便是三百件他们一月之内也可备齐。看来是我高看你们这李记了,这琼华宝肆还是你们李记里的招牌铺子吧?”

    李笙笙恨恨地看着他,道:“两千两!你买两千两便卖你!”

    两千两?方管事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必得拿出些店中压场子的珍宝了。他开始琢磨是加上那金累丝艺宝葫芦项圈,还是加上那镶宝石白玉镂空芍药头簪。

    贺知煜一派云淡风轻:“若是东西好,我订三千两。”

    三千两?方管事瞪大了自己一双精亮小眼,觉得自己不止能带着全家老小去海城转一圈了,还能给媳妇添不少新衣首饰。

    李笙笙勾起嘴角,温柔一笑:“好,方管事,去拿契约吧。今日我们便签下贺公子这大主顾。”

    方管事忙不迭去准备了。

    雅室中只留李笙笙和贺知煜二人。

    雅室中香炉细烟袅袅,一阵暖香幽幽袭来,是李笙笙最爱的清雅木香中调配一点点的花香。

    阳光晴好,透过雕花木窗格子透进来,洒下一片安宁。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飘舞翻动,默然无声。

    好安静。

    贺知煜发现自己和李笙笙独处的时候,又开始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是很对劲。

    李笙笙却是一句都不开口,连贺知煜到底想做什么这样的话都不再问了,只等着时间静静流逝,冷眼瞧着他尴尬无言。

    贺知煜这几日觉得自己若是日日去人家门口候着,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实在是有些像个登徒子。可他心中的想念却又实在骗不了人,成日不见又实在煎熬。

    从前想念夫人,是一种无望孤独的愁绪。可如今人就在他附近,与他共享一轮明月,便是劝了自己无数次需得和用兵般等待时机,莫叫人烦了,却也仍是忍不住热切,再也无法同以往一般将心意躲躲藏藏。

    贺知煜想到了竹安给自己的建议:“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

    他脑子一团浆糊,犹豫了片刻,直言道:“想夫人了……”

    李笙笙一惊。

    这贺知煜从前不声不响,如今开始开口说话了,倒像是头回做人一般,总有些不应在外对人言的惊人之语。且无甚铺垫,毫无前后之语,直接便把些亲昵之语堂而皇之地公然说出口。

    李笙笙有些薄怒。

    那感觉,说是觉得自己被轻薄了倒也谈不上,毕竟是自己曾经的夫君。但隔着几年遥遥岁月,重重山海,实在是让她觉得太过冒失。

    她忍了忍,不想每次见面都闹得太过难堪,语气冷冷中抑制着些微怒气:“我先出去了,一会儿契约备好了再同贺公子签吧。”

    贺知煜不愿她走,微微抗议:“怎么如此生分了。”

    李笙笙想着贺知煜从前一贯的冷漠,看着他道:“从来也不曾很熟悉过吧。”她有些怨憎:“从前虽同在侯府里,其实也没说过多少话吧。我同你母亲说过的话,只怕还更多些。”

    她说完,又觉自己有些失态,收了收情绪:“好了,贺公子等一等吧。”说着便要转身出门去了。

    贺知煜看她便要走了,这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岂不全然就要浪费,又看她还全然否认从前之事,有些着急,不知该怎么拦住李笙笙。

    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

    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

    他看着李笙笙马上便要推门而出,把心一横,道:“可是从前,我们不是彼此心悦吗?”

    李笙笙听了这话很是心惊,她觉得贺知煜是疯了,停了脚步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贺知煜又语出惊人:“从前夫人不是……很是心悦于我的吗?”

    李笙笙热血上头,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否认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心悦于你?!从没有过的事情!”

    贺知煜轻声挣扎:“就是有啊。夫人从前……从前总是对我那么温柔,给我煲汤,送牛乳……还……还主动亲我,还……还同我圆房……怎么能说是不熟悉。”

    李笙笙觉得自己也已经疯了,脑中嗡嗡作响,心怦怦跳得极快,声音都有些不平,辩解道:“我同你,同你在一起,那不是心悦于你!难道你……你同我在一起,是因为心悦于我吗?”

    贺知煜一双明眸看着李笙笙,坦诚道:“我是啊。都是啊。”

    他还试图说服李笙笙:“夫人也是。你想想,你若换个人可以做到的吗?若是粗鄙无礼,相貌丑陋之人,真的可以吗?”

    李笙笙很想直呼救命,而不是思考什么换个人不换个人的问题,真想糊住他的嘴,怒道:“你少来吧!以前你还不是因为你母亲劝你,你你你……才同我在一起!就那天!那天……那天你母亲和你姐姐一同劝你!你才找了我!不然我刚去侯府一年的时候,我们就和离了吧!”

    贺知煜明了她虽言语模糊,但指的就是两人当初圆房之时,觉得很是荒唐:“怎会!她何时劝过我?她还劝我说,让我同你早点和离了,好把你嫁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都为你安排好了,我怎能同意啊?那天我不是还问你了,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事……”

    李笙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背后还有此节。她当年还当是他被母亲和长姐催促,实在是因他是个知礼守节的重规矩之人,才与自己在一起了。

    那天她心里颇有些委屈,一边劝自己还一边流了些眼泪。好在那天贺知煜还算温柔,轻柔吻干了她的眼角。

    难道他当真从那么早就喜欢自己的么?

    但青天白日的,她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心中一团纷乱,晃了晃脑袋闭着眼睛喊了一声:“啊!”又睁开一双杏目怒看向他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贺知煜看她反应如此大,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李笙笙理了理游出天外的神思,亦是缓了缓情绪,想努力平静些,但语气中仍带着些微的抖动:“以后别再乱说了。我们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且本就是错事一桩,从头就不对,本不该嫁你的。我从没有心悦于你,你误会了,以后莫再说这些荒唐话。”

    贺知煜顿了顿,心中纷乱如麻,知道今日自己又努力失败了,发觉这事实在是难解,开口不开口似乎都不对。又见李笙笙断然否认从前之事,十分失落,反正已说错了许多话,也不怕再多一句了,低声道:“夫人如此说,很是伤人了。”

    李笙笙觉得贺知煜真该学学如何与人沟通,不要从前什么都不肯说,现在却是什么都要往外倒,不懂得平衡和转圜。她若不是见过他同旁人争论的时候义正言辞,条理清楚的样子,真怀疑这人是个傻子。

    但她听见对方说伤心,又刚

    刚得知其实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要早上许多便心悦于自己,再如何也是曾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人,有些不忍再苛责,忍不住安慰道:“你……你也别伤心。我……”

    她实在是说不出口自己亦曾喜欢过对方,踌躇了片刻,仍是放弃了,也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气对方:“贺知煜!你很是烦人!”

    贺知煜十分苦恼,这也是他多日烦忧的问题,平湖秋月的明眸看向她,愁道:“到底怎样做才不会这般烦人?”

    李笙笙一阵无语,心道果然是从没与你说清楚过什么话。

    “贺公子久等了!”门咣当一声响,开了。

    是那方掌柜已写好了契约,推门进来了。

    “好。”贺知煜恢复了一派淡然从容神色,接了过来,简单扫了眼契约:“是在这里签吧?”

    方掌柜客气道:“是,您签在这里,来前厅付了定金便好。”

    他心中却泛起了一阵疑惑,总觉得刚刚进门时,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

    第60章 追妻 你不如让我看看什么是心悦

    贺知煜和李笙笙签完契约, 先拿了些铺子里现成的货物便走了,也没再过多停留。

    李笙笙独自在雅室中坐了片刻, 初时,她被那些热烈直白的话震得有些心神不宁;但过后不久,她便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贺知煜很早便心悦于自己么?

    刚刚得知之时,她于善良的天性中生出些不忍,可此时,她又察觉自己心中那一缕缥缈的怨恨加深。

    原来你心悦一个人不过如此。

    她想起那些自己受过的冷落之苦,想起莫说让这人给自己过生辰了, 便是自己想给对方过也被当面拒绝,想起他从外面回来明明已长久不见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想起自己想尽办法才能让他偶尔留宿扶摇阁。

    这便是他的心悦一个人吗?

    仿佛还不如从前她以为的那般, 日久生情后浮光掠影般的喜欢。

    李笙笙心中亦滋生出些她自觉并不算得体的快意。

    从前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世子”, 她只能对他温柔笑意,不能对他有任何的不悦与不满。后来她因着他零星断续的爱慕, 险些忘了自己的身份, 喊他一声“夫君”, 终不过是痴妄一场。

    她便只有在自己离开侯府之后,才能平等称他一声“贺知煜”。

    而如今, 他却追着她不停喊她夫人,说从最初的过往, 他便心悦于自己。

    她又怎么看不出, 他已是热切得不可抑制, 可真是比从前像个活人了。

    到底因为什么呢?

    因为经年过去,他发现原来是她不要自己了,这种强烈的落差感让他难以忍受?

    还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于身边身世相称的高门女子中, 再也找不到如她这般温柔、隐忍、贤惠之人?想要让她再回去?

    “回家”,他初初见到自己时,用的是这个词。

    体面的告别看来是不可能有了。

    她以为自己会有些厌烦,但似乎并非如此。

    她看到了自己恒久不变的温和良善中原来也隐秘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恶意,她好像贪心地想要一点点报复和补偿。

    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一时冲动说出什么曾经心悦对方的话来。

    心悦于我么?

    你不如让我看看什么是心悦,你又能坚持多久。

    忽然外边传来些吵吵嚷嚷之声,李笙笙倏然一惊,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思绪回转,恢复了柔和神色。

    李笙笙站起身,“吱呀”一声推门出去。

    吵闹人声倏的争先恐后地涌入耳膜,一瞬间她仿佛重回明亮朝暮人间,刚才暗色幽谧潮涌中的自己似是了然无踪,但那微妙遐思却于心尖种上了朱砂痣一点。

    “退货?哎呦您这是为哪般呐?”方管事急切的声音传来:“您可是咱们李记的老主顾了,从前咱们还没这琼华宝肆的招牌店的时候您就一直光顾着。咱们这不是惯常的物品,是比照着您的要求特意定制的,马上便要做好了,怎能说退便退呢?”

    方管事看着周围人多,都朝他们频频侧目:“这样,咱们去后面庭院内雅室中聊,定让您满意。”

    对方却似不买账,一阵透着威严的中年女声袭来:“你们李掌柜在吗?我不跟你说,我跟李娘子说!”

    李笙笙进到前堂一看,是李记的一位老顾客,大盛朝中御史中丞梁大人的夫人宋大娘子。她身边放着个木盒,正是李记惯常用于存放定制贵重饰物的精巧漆木盒子,该是方管事口中之物。

    李笙笙赶忙迎上去笑道:“原是宋大娘子,这是怎么了?谁惹您动气了?快跟我去后面雅室中一坐吧。”

    那宋大娘子看见李笙笙来了,因着也是个老主顾了,卖了她个面子,没在前堂继续闹,跟着她一同进雅室中去了。

    进了雅室,李笙笙赶忙唤人看茶,又热情请宋大娘子坐下。

    宋大娘子是她在京中官眷中的第一位主顾,是个直性子的热心人,后来又为她介绍了不少官眷。虽她自己一个也算不得是什么特别大的客人,但她性子率直,在贵女中颇有人缘。李笙笙亦是一直感念她曾帮助自己推荐的情谊。

    那宋大娘子坐定,面色却有些微怒,语气亦带些不悦:“李娘子如今可真是什么钱都要赚了。”

    李笙笙听她言语不善,仍是微笑道:“这话可怎么说?”

    宋大娘子也不说话,“啪”的一声把张纸拍在桌上。

    李笙笙拿起那页纸细细看了,上面密密麻麻,竟是宋大娘子定制这一单所用到的所有金银珠玉的材料清单。上面细致核算了此次定制的玲珑点翠镶红宝石累丝花簪中,每一项材料的成本。

    李笙笙心中惊讶。

    这东西本是李记自己绘制出品的,旁人该不得而知。如此隐秘的单子,怎会在宋大娘子手中?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宋大娘子。

    宋大娘子看她眼神不解,冷哼一声:“你也别这么看着我。这东西也不是我自己得来的,是那安宝阁的人给的我。我竟不知,以往我如此信任你,多给你带来客源,你竟然诓我良多。安宝阁说可以五成之价卖于我。”

    李笙笙没说话,又拿起那单子细细看了几遍。

    她发现,原来这单子中,并非所有物品都与自己店中所采买原料一致,有些玉石,不过是分品阶中较次的品种,色泽与亮度都与她此次所用不尽相同。

    李笙笙心中有数,定是自己的铺子中出了内鬼,把这绘制的图稿以及所需的原料卖了,让对手钻了空子,想要拿走她的主顾。至于为什么选宋大娘子,恐怕也是看重她在贵女中的声名和率直的性子,拿此一人,可能就会坏了贵女中李记的口碑。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嫣然一笑:“宋大娘子,可这单子上所列之物,与李记为您定制的这件花簪所用之物,不尽相同。”

    宋大娘子的神色微微动了:“哦?”

    李笙笙道:“它这是在有些地方用低级品相的东西代替了高品相的东西,才显得便宜些。”她招呼店中伙计:“来给宋大娘子看看,同是鸽血红宝石,不同品级有何不同。”

    伙计端来一方黑漆描金承盘,上放有两枚红艳如血的宝石。

    李笙笙把两块宝石对着光下一照,指给宋大娘子看,娓娓道来:“宋大娘子,这两块鸽子血,一块是来自异邦,一块是大盛之内所产。那来自异邦的,色彩纯净明亮,可那大盛所产的,虽乍一看见是差不多,两相对

    比,却逊色许多。这单子里几个物件都用了此法,是故显得便宜许多。”

    宋大娘子神色有所缓和,没有说话。

    半晌,她又道:“可这些所用也不多,价格竟能差出如此多吗?”

    李笙笙莞尔:“对于这一行来说,好物无价。但对于您这花簪,我也得老实说句确是不能。但我们李记可是有一样东西,是绝无仅有的,旁人都是比不了。”

    宋大娘子来了兴趣:“何物?”

    李笙笙笑颜盈盈:“这雅室里看不了,宋大娘子随我来。”

    两人出了门,宋大娘子神色已缓和不少,有些嗔怪道:“到底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李笙笙领她到了二楼,是琼华宝肆中专为采买珠玉首饰的女子梳妆搭配之所在。

    这里安宁舒适,鲜植点缀,暖香怡人,妆匣齐整,进来便感到如女子闺房一般的幽然雅乐。

    李笙笙唤道:“翠喜!来给宋大娘子梳妆。”

    “来啦!”一个灵秀清丽的丫头笑意盈盈应道。

    李笙笙拿出即将完工的宋大娘子的花簪,那花簪上累丝层叠细密繁复,红宝明珠相映生辉,精美绝伦。

    她拿给翠喜:“翠喜,帮宋大娘子戴上。”她又从店中另取出一双鹊簪,一春梅簪。

    翠喜为宋大娘子重新梳头妆扮,插上了她的花簪。宋大娘子虽已年近不惑,但容貌尚佳,那花簪既给她平添几分贵气雍容,又增了几许成熟风韵,配着翠喜为她梳的发式,令人耳目一新。

    “宋大娘子请看。”李笙笙道:“这是依据娘子你的气质风格与容貌特点,我们的绘制娘子改了多版才为你定下的模子,又有精湛技艺的工匠细细打磨雕刻了的,与你是极为相配的。”

    她又让翠喜为宋大娘子试用了另外两个名贵簪子:“可你看这两个,虽亦是名贵,瞧着都是类似的东西,却无法凸显你的气韵。”

    宋大娘子瞧着镜中的自己,确是如李笙笙所说。

    “宋大娘子,他们卖的都是金子,是玉石。”李笙笙站在宋大娘子的身后,于铜镜中看着她的脸,温柔一笑:“我们李记,卖的可是美丽呀。”

    她盈盈道:“这便是我们独有的东西,旁人可是学不来的。”

    宋大娘子看着她终是笑了:“李笙笙,就你这小嘴,最是甜了,叭叭叭的可真会说。比我们家那个御史还能言语。”

    李笙笙倩然一笑:“我也不是拿话诓你,你自己瞧瞧是也不是。”

    她说着又重新为宋大娘子簪上了花簪:“另外呀,我这里有最好的雕刻师父,最好的制样娘子,最好的妆扮娘子,只要是从我们店中出去的饰物都能永久为你搭配梳妆,我们现在虽不卖衣物,但也能为你一起做得体妆扮,这也都是有看不见的成本的呀。”

    李笙笙温柔道:“宋大娘子,虽则咱们是朋友,可我也不能给你特例便宜,不然对旁的主顾也是不公平的,对我铺子里这些用心经营的工匠伙计们亦是不公平的。”

    宋大娘子畅谈一笑:“行了。我也不是缺你这三个两个的,不过是以为你诓我,对我收了高价。本当你是个朋友,来问问你罢了。”

    宋大娘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哎,我张罗的那马球会,有几次了,怎么邀请你总是不去?”

    李笙笙对打马球无甚兴趣也不擅长,笑道:“我又不会打马球,去了不是平白给你丢脸么?”

    宋大娘子却仍是诚心邀请:“你不是会骑马么?怎么死心眼一个,还非得会打马球才能去了。我可是认识这京中不少的高门子弟,你该是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世道,有丈夫的荫庇总该容易些。”

    这些年李笙笙早就一个人惯了,她推脱道:“哎,我一个商贾女子,哪有官宦家的子弟能看得上我的。”

    “哎呀,咱们大盛对这个没有外邦那么讲究,你又是这么水灵漂亮的一个人。”宋大娘子眯眼笑道:“当然,也定是有那般想的,这咱们也没辙,不必理会就是。但是那真正识货的人,也有对不对?”

    李笙笙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宋大娘子看她似是没有心动,又劝解道:“再者,我跟你说,你不是一直想参选那皇商吗,别觉得自己东西好就行了。你这样的生意可不比人家那些海运、盐货的大生意,不是光看实力便可以的,都是要靠着皇家和官眷票选的,得提前让她们知道知道。这马球会上,我用些你李记的物件当做伴手之礼,你再亲自去与她们交交心,不是很好吗?”

    李笙笙瞧她刚还为花簪的事情生气,如今却又为自己着想,笑道:“宋大娘子,你究竟是来寻我麻烦的还是要来邀我参加马球会的呀?”

    宋大娘子轻叱一声道:“嗨,我便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便罢了,你还揪着我不放啊?别说这么多,就说下次去还是不去?”

    李笙笙杏眼中盛了盈盈秋波,道:“好,下次我一定去。你那花簪还有些尚未完工之处,等全部修整好了,我差人给你送过去,你便不用再记挂了。”

    她将那花簪放回了盒子中,送宋大娘子出门,一直走到外边,手中还捧着那盒子,问道:“宋大娘子,这里面簪子之外的东西,是不是只有我们李记才有?”

    宋大娘子笑道:“确是。值得许多。”

    ……

    因着宋大娘子已有过一次不满,虽则李笙笙一通劝解让她满意离去,她仍是不敢对她那支名贵花簪大意,反复叮嘱别再出什么问题,失了老客的信任。

    李笙笙自己亲自捧着那盒子去了另一家李记的招牌店,找了沈工师上了最后的稳固工序,以防簪子容易开裂。沈工师增固完毕,已是到了夜幕初临,灯火万家之时。

    李笙笙离了店,又自己拿了盒子打算归家。

    月色朦胧,行人寥寥。

    她独自一人行至一幽静处。

    忽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高大男子,一个猝不及防夺了她手中的木盒,转身撒腿就跑。

    “哎!抢东西了!”李笙笙慌忙喊道。周围却空无一人。

    那人头也不回地跑了,转瞬就没了踪影。

    李笙笙此时却冷笑一声:“狐狸尾巴终是露出来了。”

    那夺了她木盒的男子快步跑过了几条幽径,在一条巷子的深处,早有一穿着大帽檐衣物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

    “黎掌柜,就是这东西!说是她们独有咱们没有的,咱们快打开看看是什么!哎呦就是还有锁!”那夺木盒的男子气喘吁吁道。

    中年男子正打算打开,忽听一人喝道:“都给我围起来!”

    说着,十来个打手装扮的人忽然亮了火把,从树后蹿出,将两个人围住了。两个人一看大事不妙,想要溜走,却奈何被围得严严实实,插翅难逃。

    那为首之人道:“抢了我们李记的东西,还想跑?如今可是人赃并获了。”他转身对旁边一个打手道:“去寻……李掌柜吧。”又自顾自地笑了笑:“嘿嘿,我今日也是过了瘾了,原来指挥作战是此般感觉。”

    李笙笙等在原地,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喊她过去,她盈盈一笑,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着树影暗处道:“出来吧,刚就看见你了。”

    听了她这声音,树影中静静走出来一人,却是贺知煜。

    贺知煜对她道:“一个人这么走着多危险啊。便是你有些安排,也很是不妥。”

    李笙笙却很是无所谓,对他道:“这路我一个人走了三年了,不也走得好好的?”

    她看向贺知煜,幽幽道:“贺知煜,我早不是那个每次需要你跑来救我的人了。我自己活得好的很。”

    贺知煜听闻,微微叹了口气,也没有说话,面上的清冷神色似有加深了几分。

    李笙笙却灵动一笑,对他道:“行了,既然来了,一块去看看我的手腕吧。”

    三个人一同走了一段,到了那二人被围住的地方。

    这帮打手都是李笙笙养的护院,这两日她又让张妈妈请了些新人,安排让护院的统管分了两拨人,一拨跟着那一直表面上同她不对付的张老板,一拨跟着这次真正给她使绊子和李记旗鼓相当的黎老板。

    “黎老板,我早知这背后捣鬼之人是你。”李笙笙道:“前日我说了那话,便留心是谁去同你们几个同行通风报信,果然抓住了琼华宝肆里的那负责清点定制物品的伙计。今日不过是人赃并获,方便我报官罢了。”

    她冷笑一声:“你可真是够阴的,自己费尽周折得了那图稿,却到了张老板手里,让他替你出头办这些明着抢人生意的龌龊事。是想着等他办得差不多了,先搅合了李记的名声,到时再图你宝林楼的生意吧?只怕那张老板,还当是自己无意中得的图稿,不知是被你利用了呢!”

    那黎老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李笙笙扔给他木盒的钥匙,他打开手中的木盒一看,果然其中沉甸甸地只放了些银子和首饰,并无什么特殊东西。

    他眼神中充满阴鸷:“你告诉我,你说的独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李笙笙调皮一笑,冲他道:“我就不告诉你。”

    黎老板没想到自己着了个小娘子的道,十分生气,阴厉的眼

    神一亮,他倏的冲李笙笙一扬手。

    李笙笙还没看清他扬了什么,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仿佛有什么金属制的东西被打落掉在了地上。

    “小心些!”贺知煜把她朝自己身边拉了拉,看了一眼地上被他扔出的一块碎银子打掉的状似碧彤针的银针:“这东西还真是大盛产的,看来这里有不少人都会用。看着刚没冲你要害去,也不知有没有淬了什么药,估计中了也要吃些苦头。”

    李笙笙觉得自己一时得意过头,反而差点被碧彤针伤到了,此时感到有些丢脸,面上讪讪的。

    她恢复了冷静沉稳,指挥几个护院绑了那二人去报官。贺知煜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看她安排,没有言语。

    张罗完毕,李笙笙对贺知煜语气疏离道:“好了,我要回家了,你可以走了。你看到了,我不需要你,这里护院多得很。”

    贺知煜看着她整个人笼罩于朦胧月色与淡淡火光之中,淡淡道:“不需要我,但需要护院。”

    李笙笙看向他,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有些不满,微蹙柳眉道:“都是我自己赚钱雇来的!”

    贺知煜轻笑了一声,清冷似松上白雪被风吹落。

    李笙笙看着后边还跟着不少人,小声警告他道:“别再跟着我啊。”

    贺知煜面上却是平和一片:“可是……我也是李娘子花钱雇来的,还是你现在这帮护院的统领。”他朝李笙笙走近一步,在她耳边轻声道:“比他们都还要贵上许多。”

    李笙笙瞧着他,瞬间明白了为何刚才贺知煜跟着她的时候,没有看见有人抢夺她的东西便出手,原来他早知自己的计划了。

    “还有我!”一个青年探出了头,正是刚才指挥众人之人,李笙笙一看竟是竹安,他兴奋道:“我现在可是拿侯爷和李娘子的双份工钱了!”

    李笙笙幽幽看着贺知煜,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她笑了一下:“贺知煜,你这可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