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回溯法阵 快点想起我吧,小麒麟

    魇梦破碎, 秦弥远从床榻翻身滚落地面,捂着汩汩流血的脖颈呛出一口口血沫。

    但那伤口并不深,在梦里出手, 反映到施术者身上会被削减一半。秦弥远闭目调息, 周身经脉暴动的灵力在流转间逐渐平和下来,颈间骇人的血流止住了,伤口也在缓慢愈合。

    比起那一刀,魇梦被强破的反噬反倒对他伤害更大。

    秦弥远有些犹疑地摸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麒麟。

    奇怪,方才场景跟梦中预言一模一样,可原来竟是在他的魇梦里发生的,伏昭这一刀, 远远不够取他性命啊。

    倒是伏昭冷漠的眉眼叫他心碎, 秦弥远从地上起身行至榻边,狠狠揉了一把麒麟耳朵:“你可真是狠心啊你。”

    看来郎心如铁,以魇梦唤醒他记忆这条路行不通。

    蓬莱洲上下并未被关押太久, 回到洧沅半月后, 秦弥远便收到始影长老传信,要他速速赶回师门。

    太极宫虽想取代蓬莱, 但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敢公然下手, 于是只能想点法子借刀杀人。

    既是蓬莱出了叛徒,必然要清理门户, 方才能给在蓬莱枉死的各家弟子一个交代。据说仙门召开大会,百家联名上书逼蓬莱出兵攻打魔门,北旻仙府掌教痛失爱子,已然疯癫不顾一切,在大会上拔剑放言道蓬莱若是不应, 罪名等同通敌,当诛杀殆尽!

    如此骑虎难下的局面,跟刀架在脖子上有什么区别?始影万般不愿,也只能应承下来。

    然月前一役,几位长老都受了重伤,现下尚未休整好,根本无力阵前领兵。

    这领兵之责,看来看去,都只能落到秦弥远身上了。

    “你真的要去吗?”

    已送至门口,但柳玹还想再劝:“周晦玄那老鬼分明就是想让蓬莱洲的人去送死,如此一来蓬莱洲跟北旻仙府都元气大伤,还有谁能跟他争这仙门第一的位置?你去,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不去又能如何呢?”秦弥远眉眼淡淡,“连长老们伤重都能被有心人说成是做戏,我要是不去,这一盆脏水可就当真实打实扣到蓬莱洲头上了。到时候太极宫以清理叛徒之名扫清蓬莱,或是长老们为保全弟子被逼得反抗,无论哪种结局,都会坐实我们勾结魔族通敌叛道的罪名,这才是遂了周晦玄的意。”

    “大师兄也真是的。”他说着说着还有心情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玉瑷,语气不明,“这么久了,也没个信儿,我都还没加入魔门呢,他不会真的归顺温峫了吧。”

    “祖宗啊你就别开玩笑了!”柳玹压根没他这么悠闲,急得直上火,“以我对辛昼的了解他不是这种人!还有你,你领兵,打的十有八九是伏昭,你下得去手吗?去送死呢吧,这次可没人再能去救你了!”

    秦弥远摇摇头:“不会的。”

    柳玹柳眉一竖:“什么不会!你被离厄枪戳的两个大洞不透风了是吧?!”

    秦弥远正色道:“不会十有八九打伏昭,是百分之百打伏昭。”

    柳玹:“?”

    “我说你——”

    秦弥远在柳家大小姐即将动手的愤怒中低声一笑,向后挥了挥手。

    “走了,瞎操心什么?我秦缺这次也必死不了。”

    征讨魔门的日子定在七日后。

    秋极崖在东荒的据点守备薄弱,最好突破。身后一众魔修都被生擒活捉用绳子牢牢捆住,秦弥远提剑立于崖边,山风呼啸,长发猎猎翻卷。

    “秦师兄。”少年人一路小跑到他身后,双颊通红地朝他一拱手,“所有魔修都被捆起来了,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出师大捷,小师弟斗志高涨,连声音都有如洪钟掷地有声:“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处置他们?”

    崖底风声呼啸而上,秦弥远侧颜宁静,仿若未闻。

    “师兄?”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小弟子顺着他的目光,试探着俯身往下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悬崖,与凄如鬼哭的风声尖啸。

    “秦师兄。”弟子摸不着头脑,“你在看什么呀?”

    本是晴日,远处天际却突然开始卷起乌云,铅黑云层迅速蔓延开来,将高天之中的金乌悉数吞噬。光芒俱歇,阴黑席卷,四周灰暗下来,伴随着遽然而至的肃杀之气。

    气氛冷凝,连周遭草木都开始沙沙抖动,似乎也在惊惧不安。

    魔兵来了。

    蓬莱弟子纷纷提起手中长剑露出戒备之色。地上被捆成粽子的魔修桀桀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副将大人来了,你们全都死定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唯有秦弥远无动于衷,仍看着幽深崖底。

    魔兵汹涌而至,黑压压一片粗略看去,起码近千人。

    在场所有蓬莱弟子加起来不过数百,此刻望着人数几倍多于自己的魔修,都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

    伏昭手持离厄枪,一眼便看见最高处崖边那道袍袖翻飞的雪白背影,副将大人眉眼冷戾,不易察觉地微眯起泛金墨瞳。

    这就是那个来送死的秦弥远?

    说实话听闻蓬莱洲前来报仇的时候简直嗤之以鼻,如今魔尊回归,蓬莱却群龙无首,这节骨眼上他们不夹紧尾巴做人,居然还敢上门挑衅,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打斗过的据点满地狼藉,魔修被生擒赶于一处,惨兮兮的,像堆扫在一起的垃圾。

    伏昭扫视而过,提枪指向前方:“现在拔剑自刎。”声音中听不出怒气,反倒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冷淡,“本将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狂妄至此!

    蓬莱上下极其护短,此话一出弟子们顿时勃然大怒,纷纷举着剑对他叫骂:“你这该死的魔头,竟敢如此托大,不怕我秦师兄一会儿将你扒皮抽骨碎尸万段!”

    “臭魔头!再敢瞎说狗话,将你嘴都撕烂!”

    话音未落,身旁的魔修已经狠狠一鞭凌空甩去:“小王八羔子,敢骂我们副将,找死!”

    鞭势凌厉,裹着滚滚血焰,若沾上必皮化骨溶,站在前方叫阵的弟子们惊骇后退,却退不过罡风扑面,眼见着只能咬牙接下这一击,那魔鞭却突然止住了。

    不知何处而来的几片树叶托住了鞭子凌厉的攻势,崖边负剑而立的白衣身影终于转过身来,与伏昭遥遥对视。

    泛着浅淡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伏昭不自觉皱了皱眉。

    奇怪。

    明明从未见过,为什么会有种如此熟悉的感觉?

    耳畔忽然有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半真半假的喟叹:“怎么就那样杀了我,吓得我们的孩子起了整整三日高热,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娘亲啊,我的阿昭。”

    谁?!

    伏昭猛地握紧离厄,心脏突然像是要破出胸腔一样疯狂跳动,谁在装神弄鬼!!!什么孩子、什么娘亲、什么……

    如此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逃不过对面仙君的眼睛,他朝伏昭缓缓弯起眼眸,用方才耳边一模一样的声音唤道:“阿昭。”

    又是妖族特有的传音秘术,仙魔对立两军阵前,他却好像情人耳鬓厮磨般悄声呢喃:“可不许不认我,我是你夫君啊,小麒麟。”

    头忽然又开始撕裂般的剧痛,那双冰冷的眼睛不断闪现在脑海,伤心铺天盖地潮水般涌上,还未反应过来,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滴落到手背上。

    身旁魔使见状一惊:“大人,您怎么了?”

    伏昭也惊呆了。

    痛……好难受……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在脑中疯狂闪烁,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打架,痛得背后甚至渗出了冷汗。

    到底是什么诡计?是他提前给我种了蛊吗?伏昭握着枪的五指掐入掌心,用力到甚至流淌出刺目殷红,却紧紧咬着牙关浑然未觉。

    白衣仙君看到那抹血色,表情似乎也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他歪了歪头,带着几分调笑,又分明是试探:“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欺负你呢,怎么就哭了?”

    风声凄厉而过。

    如此诡异的一幕,两方阵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脑中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伏昭双目逐渐泛上猩红,滚……

    疼痛慢慢烧灼理智,麒麟在心里怒吼,滚啊,滚!!!滚出我的脑海!!!

    魔门副将表情阴晴不定,看上去实是奇怪,时间僵持太久,蓬莱那边开始窃窃私语。

    “这魔头是怎么了?”

    “不知道,难不成是秦师兄早有准备给他下了咒?”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下的,他俩不是才说了一句话吗?”

    “是你。”

    场面陡然安静,交谈的人肩膀一抖,立时噤声。

    伏昭森然开口,表情捉摸不定地、缓慢抬起头。

    “莫烟城外的魇阵,还有阴魂不散的梦境,都是你。”

    秦弥远笑容不变,可触及到他冰冷至极的眼神,心渐渐凉下去。伏昭握紧离厄枪,眼中猛地爆发杀意:“鬼蜮伎俩,奸诈之徒,去死——!”

    山石崩裂,草木尽折,崖边被轰然削成断壁。麒麟发狂一击非同小可,好在秦弥远早有准备,他手持晴雪扇用力一挥,击飞所有飞沙走石,也扇飞所有了不相干的人。

    天昏地惨中仅有二人对峙,秦弥远在杀气狂涌中神色难辨,望着他道:“我的心肝儿……好好说话,别喊打喊杀的,你要谋杀亲夫吗?”

    回答他的又是所处之地被击得稀巴烂。伏昭哪管他说什么,他此刻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只是凭着直觉疯狂挥枪想杀掉祸首源头。

    可他因头痛失了章法,出招太狂太乱,反而没能摸到秦弥远半片衣角。

    “去死,去死!!!!”离厄枪朝白雾一闪即逝的方向狠刺过去,秦弥远的身影却出现在他背后。

    “阿昭。”秦弥远脸色也冷了下来,“快点想起我吧。”

    背后传来一股恐怖的推力,伏昭反应不及,被猛地推落悬崖,底下早已备好的阵法亮起刺目金光,眨眼将他吞噬。秦弥远追随着他的身影,纵身一跃。

    燧明旧址中没有拿回不死芝,却有意外之喜,回溯阵法开始运转,过往的一切——

    秦弥远在呼啸而过的疾风中用力拉住伏昭手腕。

    你今天。

    必、须、想、起、来。

    第52章 我们还是 你现在推开我,想过以后怎么……

    痛, 好痛,好像有无数东西疯了一样撬开他的颅骨挤进大脑,将头生生撑得快要炸裂。

    “啊……!!!”伏昭闭眼惨叫, 秦弥远飞身将他捞进怀里, 死死按住。

    “没事的,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脑中疼得一阵阵发白,却没有办法昏死过去,成千上万记忆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流转而过,伏昭痛得满脸泪痕,死死抓住秦弥远的手臂。

    因力量失控而尖锐异化的指甲刺入血肉,划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秦弥远不顾半臂血染, 将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一声一声放轻哄道:“别乱动,乖, 别伤着自己, 很快就好了,等你想起来……什么都好了。”

    伏昭眼前画面一帧一帧闪现。

    初见少女楚楚可怜, 说要偿报他的恩情。再见短刀相抵, 却飞身替他挡了域犬一击。

    风景秀丽的青箬村……亲手扶植的合欢树……村里所有人都在打趣他们何时成亲,自己对她说:“我要走了, 不必等我。”

    她说了什么?

    挣扎忽然一顿,少女温柔的嗓音破开混沌剧痛,柔柔响在脑中。

    “我会等你的。”

    “不管你回不回来,我会等你。”

    一人提枪屠灭九方魔族,尸骸遍地满地残肢, 天穹忽降无根之雨,兜头浇了一身,为什么不念诀避雨?

    因为、因为我想她了,我想和她在一起。

    大红喜袍……满地清白……她拉着自己在雪地中三拜礼成,笑着提自己拂去额上雪花,她——

    不、不对。

    伏昭逐渐不再挣扎,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记忆中“她”的容貌忽然改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温润俊秀的……

    男人的脸。

    “蓬莱洲荧惑座下,秦缺,秦弥远。”

    熟悉的声音,与耳畔低语重叠,伏昭眼皮剧烈抖动,猛地睁开眼睛。

    “阿昭?”

    四目相对。

    记忆中的脸,近在咫尺,伏昭与他对视,疯狂喘着气。秦弥远其实有些忐忑,回溯阵法早已失传多年,谁也不知道到底效用如何,小麒麟的眼神仍旧惊魂未定,他有点害怕地试探:“你——”

    伏昭忽然猛地放开死死掐住他臂膀的手,指甲带出一泼鲜血,伏昭手指一抖,有些惶惑地看向他。

    虽然一语未发,可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狂喜瞬间将秦弥远淹没,他语无伦次的握住伏昭肩膀:“阿昭,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一定想起来了对不对?”

    指甲已经恢复如初,伏昭看着他衣服上的血,眼中流露出心疼:“你受伤了。”

    这算什么,皮外伤而已,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秦弥远欣喜若狂,将清醒的小麒麟死死抱进怀里,用力大到几乎要将人嵌入骨血,秦弥远脸埋进伏昭颈窝,声音发哑:“不枉我燧明恶障被困了整整三个月。”

    伏昭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脊背:“秦缺……”

    “嗯,我在。”

    短暂拥抱过后,秦弥远捧起他的脸,那上面泪痕交错,看上去有几分可怜,他有些愧疚地皱了皱眉:“疼吗?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我……”

    伏昭俯身过去贴住了他的嘴唇。

    “没关系的。”这吻一触即分,倒像是小麒麟哄人的方式,伏昭唇角弯起很小的弧度,“我不怕疼。”

    可他这样说,秦弥远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觉得更加难受,伏昭因他所承受的疼痛,何止今日呢?

    秦弥远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变得严厉,听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怪谁:“为什么不事先同我商量就做出那种决定,你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

    伏昭无言片刻,嗫喏道:“我……”

    “你如果有个什么万一。”

    梦境中心魔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秦弥远揉着他头发的指尖微微发颤:“你要我怎么办呢?阿昭。”

    伏昭感受到他的伤心,只觉得心尖也跟着揪疼起来,他握住秦弥远颤抖的指尖,凑过去,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抽了抽鼻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那个时候,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你说……”

    直到此刻,回忆起那句话依旧觉得心碎,伏昭有些委屈地说道:“你说要把我送进蛮荒,我不敢再去找你。”

    有些话,说的人转头即忘,可听到的人却像一把刺扎入心里,隐隐作痛,郁解难消。

    秦弥远怔然片刻,随即更加用力地将小麒麟揉进自己怀抱,他悔恨无极:“别说对不起,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是我让你伤心,是我。”

    他此时简直想给过去的自己一刀!为什么要说那种气话?倘若没有说那一句,伏昭就不会以为自己孤身无援,只能铤而走险拼上半条性命留下孩子。

    对啊……想到此处,秦弥远喉头更加发堵。哪怕自己对他说了那样混账的话,他依旧要为自己生下阿珩,秦弥远啊秦弥远,你他妈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伏昭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脑勺:“好啦,别伤心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孩子也好好的,前几天我才去看了他,哦对了!”

    伏昭想起什么,推开他,脸上有点尴尬:“我之前毁了洧沅的护城大阵,还抓了他们家小少主,你朋友,不会怪我吧?”

    秦弥远眼眶还有点红,伸手擦去他面上干掉的泪痕,摇摇头:“没事,把那孩子带回去就好了,我从前还替她闯过幽河杀阵呢,她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的,朋友么。”

    “那就好。”

    伏昭也替他揉揉眼睛:“怎么哭了,你居然也会哭。”

    秦弥远轻笑一声:“我可没哭啊,我这叫太高兴了。”

    他抬头往崖上看了看:“咱俩手下的人应该都打得差不多了。我事先设了阵,蓬莱就算以少敌多也最多两败俱伤,这种结果回去才最好交差。”

    伏昭同样抬头看去,没说话。

    “阿昭。”

    秦弥远又侧头看向他,眼中有几分期待:“如今他们都不知道崖底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让他们以为我二人同归于尽身死道消,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管仙魔两道的破事,就像从前说好的一样,隐居青箬村,过安稳宁静的生活。”

    秦弥远握住伏昭的手,眼眸熠熠:“你说呢?”

    伏昭看着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秦缺。”过了须臾,他才流露出为难的神色,“尊上还等我回去复命呢。”

    秦弥远面上表情僵了一瞬,随即扯动嘴角:“也是,你要是突然死了,传到他耳里,三界肯定又腥风血雨,你先回去告诉他一声也行,我等你。”

    伏昭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中尽是难色:“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

    秦弥远便不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其实看上去是很有几分压迫感的。

    伏昭话音一顿,声音逐渐弱下去:“我先解释一下啊,我不喜欢尊上,你别这个表情。还有就是,蓬莱洲如今水深火热,不光是我们,就连你们仙家内部,也都恨不得蓬莱永不翻身吧,你当真能弃诸多同门于不顾吗?如果真的可以,今日又何必被逼着前来主阵呢?”

    伏昭心性纯直,但不是傻,三界局势,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极宫北旻仙府虎狼在侧,尤其北旻仙府,爱子在蓬莱死于非命,掌教是拼了命也要蓬莱付出代价的。

    秦弥远虽对蓬莱洲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那些崇拜他的师弟师妹,对他寄予厚望的长老前辈,还有仍身陷秋极崖情况不知的辛昼谢与乔,他真的都能放下一走了之吗?

    秦弥远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左手紧握成拳,定定看向他:“我承认我没有那么铁石心肠,可我更不想与你敌对。”

    叛出蓬莱洲的下场,辛昼就是最好的例子,风光无限的剑道魁首,万人景仰的蓬莱仙君,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万般唾弃辱骂。

    假死瞒得了一时,可能瞒得了一世?伏昭不想秦弥远也声名尽毁。

    他狠狠心,甩开秦弥远的手:“可你我生来便是敌对,这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秦弥远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不可置信:“所以你又要一走了之?”

    经历了这么多简直生不如死的时日,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告诉他还是不能在一起,秦弥远怎么可能愿意:“那我们的孩子呢?孩子你也不要了吗?”

    伏昭愕然:“我当然不会不要他,我每隔十日,依旧会去看他的。”

    “那我呢?”还没说完就被秦弥远打断,秦弥远深吸一口气,“你打算多久见一次我?还是说以后都只能战场相见了?你就忍心次次都同我拔枪相向吗?”

    他步步紧逼,伏昭只能后退:“我、我不会迎战的,我会派手下的人……”

    “那要是我打上北冥闯入内城呢?要是他们逼我带兵杀温峫呢?”退无可退,秦弥远将他抵在崖壁,无奈地叹了口气,“傻子,你这样把我推开,就没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伏昭自然是说不过他的,秦弥远也没有再给他反驳的机会。舌尖长驱直入,其实也没有受到任何的推拒,伏昭与他唇舌纠缠,双手下意识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微微分开,伏昭垂着眼睫气喘,秦弥远抵住他的鼻尖:“还敌对呢,有你这么敌对的吗?都快把我勒得喘不过气了,能不能不要再说违心的话。”

    伏昭只知道闭着眼耳根通红。

    衣料簌簌摩擦,腰带滑落地面,秦弥远一边不轻不重地往下揉捏,一边问:“当初分开以后,有没有想过我。”

    伏昭说不出话,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眼角微微湿润。他喘气喘得越来越急了,秦弥远手下用力:“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否则,我真的会被你气死。”

    第53章 赌坊捞人 提了裤子就跑

    东方既白, 万物苏醒,枝头雀鸣清亮悦耳,云层中洒下一缕晖光。

    秦弥远醒了, 下意识侧身往前一捞, 空的。

    眼皮像被胶水黏住,睁开极其费力,他闭着眼朝身前摸索了一会儿,带着鼻音喃喃:“阿昭……”

    脑袋很重,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摸索半天仍旧一无所获终于让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秦弥远缓慢睁开眼睛。

    崖底白雾笼罩,空空如也, 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了。

    人呢?

    昨夜分明抵足而眠。

    他猛地坐起来, 结果大脑一阵晕眩,秦弥远仓促用手抵住太阳穴,目光下落, 恰好看到地上略显潦草的字迹。

    抱歉

    抱歉?脑中晕眩逐渐减轻了, 秦弥远怒极反笑,撑着地站起来环视一圈。

    “说跑就跑, 你还真是翻脸无情啊?”

    以往有点风吹草动立时惊醒, 怪不得昨夜睡得如此沉,原来是给他使了昏睡咒。

    秦弥远望着地上的字脸色变幻莫测, 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伏明夜,你仅有的那点心眼儿全都用到我头上是吧?

    正待追上去把人揪回来,腰侧玉瑷忽然亮起浅青莹光,这个节骨眼可没心情搭理蓬莱洲一堆烂事,秦弥远刚黑着脸打算掐断, 一把意想不到的声音却从中传出。

    秦弥远神色变了变,将玉瑷取下。

    “大师兄?”

    北冥外城

    买命赌坊

    “开!开!开!!!”

    赌坊喧闹,群魔乱舞,最里面一方赌桌更是被围得密不透风。起哄声几将掀翻房顶,无数好事者目光紧紧盯着正中骰盅,个个脸上都是不怀好意的兴奋之色。

    眉眼温秀的青衣公子看着自己掷出的三、五两点面色惨白牙齿不断发颤:“操操操操操操”

    桌上另一对明晃晃的双六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催命符。魔修露出一口烟黄色的牙齿放声大笑,目中淫.欲不加掩饰,眼见着手指便要摸上医修白皙的脸——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座赌坊,断手“啪”的一声滚落地面,随即鲜血喷涌,直接溅了傻愣着的谢与乔一脸。

    没人知道副将是何时出现的,原本鼎沸嘈杂的赌坊瞬间鸦雀无声。

    那个惨被断臂的魔修捂住伤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副副将大人。”

    伏昭刀锋般瘆人的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扫而过,后者连痛呼都不敢,垂着脑袋汗洽股栗,生怕一个不留神小命就葬送于此。

    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伏昭恐怖的视线如同一把铡刀悬在众人头顶。

    这位从幼时就跟在魔尊身边的副将心狠手辣,对仙对魔都是同样的手段残忍,在魔门内部积威深重,有些人怕他甚至越过温峫。

    赌坊一时落针可闻。

    东荒一别之后,伏昭刚回秋极崖没多久就被温峫召去筹备婚礼。彼时高座上的魔尊轻描淡写,伏昭却惊愕地抬起头。

    “婚礼?”眼中盛满不解,伏昭问,“恕阿昭愚钝,尊上,此意何为啊?”

    温峫撑着太阳穴,淡淡瞥他:“你觉得呢?”

    “呃。”表情不确定的皱了皱,伏昭猜测道,“广发宴帖,宴请仙门,尤其是蓬莱洲,以达羞辱之目的!”

    温峫原本在捻一撮不知从何而来的白毛,听到他这话指尖一顿,意味不明地看过来:“本座不在这段时间,你倒是变聪明了。”

    蓬莱洲几百年来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嫁入秋极崖,怎么想都觉得快意。只可惜长旸老儿昏迷不醒,不能亲眼看到他最疼爱的弟子与仇人之子拜堂成亲。

    温峫冷嗤,手指一抬:“下去办吧。”

    宴请蓬莱洲的话,那秦弥远会来吗?他若是来了……

    伏昭没忍住心不在焉,都没听清温峫在说什么。

    “对了。”温峫忽然又道,“上次你带回来的那个叫什么……”

    “啊?什么?”

    温峫想不起来那个医修叫什么名字,伏昭当然也不记得,他俩在某些方面如出一辙,对于不重要的人向来只当蝼蚁,怎可能分神记他姓名。

    “算了。”想不起来,魔尊不耐烦地摆摆手,“把蓬莱洲那个人带回来,辛子竹非说自己成婚师弟必须到场,真是麻烦。”

    蓬莱洲那个人?

    伏昭茫然地皱皱眉,拱手告退:“好的,伏昭领命……”

    回去忙里忙外多日才分神想起来谢与乔这个人,伏昭此刻立于赌坊之中,漠视四周。

    自从把他弄回来就扔在一旁自生自灭了,没想到竟敢跑来买命赌坊送死。伏昭对于这个喋喋不休的烦人医修唯一的印象就是脑子有问题。

    果然有问题吧,还敢以自己做赌?

    秋极崖多的是魔修想捉他这种细皮嫩肉的道修去当炉鼎。

    赌坊众人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伏昭把他们恐吓够了,面无表情转身,偏头示意谢与乔跟上。

    谢与乔一张脸糊满鲜血,看起来实在有点傻。他同手同脚的跟在伏昭身后,傻不愣登的,一边走一边抖得宛若筛糠。

    这位当时可是当着他的面从清丽美人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男人啊啊啊啊啊!!!如此惨烈的心理阴影,再给重华长老十年也恢复不了!

    食人魔鸦的眼珠在夜色里露出猩红凶光,二人很快行至一处无人的小巷。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他不会要在这里杀我灭口吧!谢与乔颤颤巍巍地看了看四周,越看越怕,骇成了个结巴:“多多多多谢相救咱咱咱们这是要去去去去哪啊?”

    对于这种废物,伏昭甚至都懒得多浪费一个眼神,公事公办道:“尊上有令……呃!”

    尾音戛然而止,伏昭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向后倒去,墙头一袭鲛绡白裙随风轻荡,来人面容柔美,冲他勾出一抹温婉的笑。

    秦——

    青石板上摔出一声浑厚的闷响,谢与乔被这急转直下的景象惊呆了,嘴巴张得能装下一个鸡蛋。直到头顶传来轻嗤,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看清来人之后更是双眼放光:“秦弥远!!!!啊啊啊啊我的亲爹啊!!!”

    谢与乔以饿虎扑食的气势朝秦弥远扑去,要不是秦弥远下盘够稳差点被撞个四脚朝天,回过神来发现他把一脸血全部糊在了自己的白裙之上,登时勃然大怒:“滚!”

    半柱香之后,非要抱着秦弥远哭爹喊娘的谢与乔才终于在对方左右开弓的四个清脆耳光下冷静了下来,胡乱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血迹,与秦弥远一起蹲在地上看着昏迷不醒的伏昭

    气氛有些诡异的僵硬。

    谢与乔做贼似的觑了两眼秦弥远,发现他从一开始就用一种极其奇怪的眼神看着伏昭,里面掺杂了怨怼思念疼惜心烦多重复杂的情绪,简直称得上是目不转睛。

    有了辛昼这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谢与乔现在对这种事情的敏感程度简直超出常理。

    夭寿了。

    谢与乔捂着自己的小心脏战战兢兢看向秦弥远,一脸沉痛地开口:“你俩不会也有一腿吧?”

    秦弥远:“”

    谢与乔:“”

    谢与乔心已麻木,带着一脸“我们蓬莱洲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了”的表情,捶胸顿足:“造孽啊。”

    秦弥远站起来,神色平淡,只是眼神里微微带着讥诮:“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躲了我这么久,总也该吃点苦头,你说是吧,阿昭。”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伏昭说的,声调变柔,轻得仿佛情人间的耳语,但落到谢与乔耳里却觉得头皮发麻。

    秦弥远看上去温文尔雅,生起气来可比谁都黑,他莫名对地上昏迷不醒的副将大人生出了一丝怜悯,默默道了句:“自求多福吧。”

    随后撑着脸蛋抬头看秦弥远:“你怎么来了?特意来救我的吗!好兄弟!”

    秦弥远不顾自身安危潜入北冥,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来救谢与乔的。

    魔尊大婚在即,秋极崖广发宴贴,虽然知道这场婚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狠狠羞辱整个仙门,但谁敢不接?

    长旸半死,辛昼倒戈,三界之中,已经是实实在在无人可以制衡温峫。仙魔两道分庭抗礼的局面一去不回,从此以后,仙门众生都得仰赖魔道鼻息而活,温峫举办这场大婚,就是要向所有人传递这个信号。

    谢与乔听完以后脸色凝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秦弥远脸色同样凝重,刚想点头,下一秒就听到谢与乔说:“所以你是来随份子的?”

    谢与乔那张看起来十分温秀聪明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些真心实意的苦恼:“那我是不是也要随啊?可我没钱啊,都输光了!”

    秦弥远简直要被这个蓬莱洲著名二百五气得七窍冒烟了,阴沉着脸咬牙:“你是来当陪嫁丫鬟的,不用随。”

    他俩谈话的间隙,被秦弥远藏到暗室石棺里的伏昭却好像醒了,棺身震动,发出阵阵闷响。秦弥远眼神一凛,干脆利落地掀了棺盖,指尖毒针在诡魅夜色中泛出幽蓝色泽。

    他一针扎向伏昭侧颈,闭着眼睛似想挣扎醒来的副将立刻重新平静了下去,只是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

    秦弥远眼神难辨,语气温柔地哄道:“睡吧,心肝儿。”

    谢与乔对药和毒一向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兴趣,见状死死盯着伏昭侧颈处消散成蓝烟的毒针,问道:“这是什么?”

    秦弥远揉捏着伏昭的侧颈,漫不经心道:“大师兄要的东西。”

    大婚当日,伏昭可不能出现,秦弥远低头看着双目紧闭的小麒麟平静地想。

    就当是你狠心抛下我的惩罚吧,阿昭。

    轰然一声合上棺盖,秦弥远对谢与乔轻声道。

    “走吧,待嫁新娘子可等我们很久了。”

    第54章 真假麒麟 我演我老婆

    数日后

    魔尊大婚, 普天同庆,四海八荒五湖六道,仙妖人魔共聚北冥。

    寂寂冷清的千里雪城难得披了艳色, 红罗万丈裹得好不喜庆。就连终年大雪的天穹也难得放晴, 将阴冷森然的九殿十二宫踱上了几分活气。

    “啧啧啧。”

    冰雪回廊下有二人疾行而过,一人黑衣劲装面容冷峻,一人薄绿纱衣火辣妖娆。正是幻作伏昭与女官混入内城的谢与乔跟秦弥远。

    因着伏昭威势,沿途上魔使见了他俩都只敢远远行礼不敢靠近,倒是少了很多麻烦。谢与乔第十八次将短到大腿根的轻透纱裙往下扯,斜觑着秦弥远揶揄道:“厉害啊秦弥远,连他们自家人都怕得要死的凶神恶煞大魔头,你怎么把人家拐上床的?”

    秦弥远懒得搭理他。

    谢与乔平时虽好颜色, 但自己变成个胸大腰细的妖艳女魔修却又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边扯裙子边唧唧咕咕发牢骚:“一个个都这么离经叛道,我要是掌教都得被气醒过来,辛子竹我为了你可是赴汤蹈火深入狼窝!你可得……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女装了吗, 怎么今天自己不上啊!”

    秦弥远用看傻逼的眼神扫他一眼, 伏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每个毛孔都清清楚楚地写满了鄙视:“你来假扮伏昭,还没见到温峫就先尿了裤子。”

    “……”

    这话倒是不假, 谢与乔想了一下温峫那副杀人不眨眼的做派, 立马背后一凉,噤声了。

    但他安静了没一会儿就又开始闲不下来, 睁着一双眼妆秾丽的凤眼左顾右盼。

    内城不若外城鼎沸如织,能进来的大抵都是三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温峫请得最多的还得是蓬莱洲,他简直恨不得把蓬莱上下两千人全部塞到孤澜宫里,最好把长旸也抬过来,就在大殿之内眼睁睁地看着他娶了辛昼, 让长旸吊着那最后半口气直接气得魂散天外,以报杀父之仇。

    与其说是来观礼,不如说是来奔丧。这些宾客一个个如丧考妣,显然被请到魔门老巢对他们来说压力很大,谢与乔满脸嫌弃的吐槽:“那个穿灰色道袍的是太极宫的二长老吧?这老头一脸衰样,自家死了人呐?”

    秦弥远轻轻嗤了一声:“这些人又想把大师兄和蓬莱拉下首座,又没那个本事对抗温峫。”

    他眼里露出了一丝冷漠和讥诮,淡淡道:“待会下毒,不用管他们的死活。”

    大婚仪式有条不紊,所有宾客皆在魔门女官的指引下一一落了座。

    青鸾彩凤衔绸以待,只等新郎官出来便要振翅凌天,架出一道云上喜桥。

    伏昭得温峫之令,特化作麒麟原身前去搭载灵力被缚无法御风的辛昼登天完礼。殿外已经吵嚷非常了,魔修们自然是高兴的,还未开席便纷纷喝得不知南北吵闹翻天。而对面的仙门弟子就个个恨得咬牙了,有些年轻藏不住事儿,都甚至召出了本命剑,恨不得冲过去劈将他们几刀。

    殿门缓缓洞开,一身大红喜袍的辛昼跟在女官身后,秦弥远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们魔门的人嗓门儿也忒大了。”

    这等节骨眼上还有心思在乎这些有的没的。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秦弥远心想,大师兄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气啊。

    前些日子有两名女官替辛昼梳妆,因为同他调笑了两句,被温峫施以重罚。如今这位自然不敢多言。

    女官柔婉一笑,放手将辛昼交给前来迎接的副将。

    秦弥远此时已化作威风凛凛的麒麟原身,硕大兽瞳与辛昼对视一眼,口吐人言:“上来。”

    其实辛昼的计划并不是万无一失,也不过赌魔尊对他的感情。若赌输了,不仅他无法脱身,就连秦弥远也无法全身而退。

    但就像那日伏昭同他说的,你当真能够弃蓬莱于不顾吗?

    不能。

    秦弥远知道自己做不到,哪怕嘴上讲,我可以。

    但真收到大师兄传信求助那一刻,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辛昼待他情同手足,拜入蓬莱十载,照顾他最多的,是大师兄,蓬莱洲是不是仙门首座或许没那么重要,可辛昼一身污名,他如何坐视不管?

    其实伏昭比他自己更懂他。

    灵兽出,祥云现,天际荡开绚烂灼目的五色华光。神鸟凌空而起,红绸曼延,恍如流霞。

    麒麟驮着辛昼紧随其后,背上金鳞在阳光之下折出璀璨华光。对面温峫早已等候多时了,这位霜风冻骨的魔尊哪怕大喜之日仍旧眉眼淡漠,隔着绮霞流云,同自己的道侣遥遥相望。

    秦弥远不知道这一刻辛昼在想什么。

    仙魔两立,生死宿敌,爱恨大抵早已如沙砾般糅杂在一起分辨不清,那些你来我往交锋中滋生的情意,如今都成了刺向对方的利刃。

    秦弥远想,我不要和我的阿昭也走到如此结局。

    麒麟一声长鸣,辛昼稳稳落地,踏上红绸架成的喜桥。

    温峫面上不显,脚步却不易察觉地变快,只还差十步,便能两相执手了。

    十、

    九、

    …

    身后骤然响起青鸾惊叫,麒麟怒吼自远方传来,兽吼威力扫及方圆百里,震耳欲聋。

    伏昭到底还是赶到了。

    温峫目光猛地扫向秦弥远,脸色遽变。他不愧是魔尊,反应堪称恐怖,竟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朝秦弥远出手。

    骇人黑芒斩破祥云,但秦弥远不过离辛昼十寸。

    “蓬莱洲的叛徒,去死吧!”

    锋利兽爪闪过五道寒光,狠狠刺入辛昼血肉。漫天鲜血飞洒,如同下了一场血雨。

    灵力被禁锢得彻底,辛昼现下不过与凡人无疑,喜服宽大的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赤弧,身躯朝着地面急速坠落。

    温峫曈孔剧张,疯了一般大吼道:“辛子竹!!!”

    秦弥远自然不会给他救辛昼的机会,麒麟怒号一声身躯暴涨百倍,重逾千斤的一爪携带着势不可挡的狂风悍然朝温峫击去。

    其实温峫可以很轻易的躲过这一击,秦弥远也并未妄想区区一爪就能真的击中魔尊,他只需要阻住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就足够让身受重伤又毫无灵力的辛昼摔得筋骨尽碎。

    这一场戏推至高潮。

    秦弥远沉声低吼:“去死吧,叛徒!”

    可温峫没有躲。

    他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捱下了麒麟足以削断山岩的一爪。

    秦弥远愣了愣。

    魔尊咬着牙将心头血咽了回去,在辛昼砸向地面的最后一瞬猛地抱住了他,秦弥远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不可一世的魔尊面色铁青,抱着大师兄的手竟然在发抖。

    “秦弥远!!!”

    伏昭几将破音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手持长枪赶至半空同秦弥远对峙,气得几乎牙齿都在发颤。

    “你和辛昼不是情同手足吗?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同伏昭相比,秦弥远看上去要平静很多。他解除了幻形之术,眉眼宁静,宽大的道袍随风鼓荡。

    “阿昭。”驳命剑现于掌中,秦弥远拎着剑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早呢。”

    除了愤怒,更多的却是慌乱,因为他的失职酿成如此惨祸,必得手刃秦弥远提头去见,才能消了温峫雷霆怒火。

    伏昭咬牙提枪指向他:“你简直是……你为什么杀他!”

    秦弥远笑意不达眼底,面色复杂道:“阿昭啊,正因为我跟他情同手足。”

    众目睽睽之下,伏昭再不能徇私,事已至此,只能兵刃相向了。

    天边黑白两色华光交替闪现,在天幕下炸开惊心动魄的绚丽之景。

    仙魔两道都被接连生出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但眼见着上面都打了起来,原本就是强行压抑的冲突立即爆发,秋极崖内迅猛无比地展开了一场混战。

    “你这样做,要我怎么跟尊上交代!”转瞬便过了百余招,刀枪腾挪的间隙伏昭厉声质问,秦弥远轻巧化开他的攻势。

    “谁让你不跟我走的。”

    伏昭强行挣脱魇毒,本就元气大伤,支撑至此到底显露颓势。晴雪扇罡风扑面而来,他干脆借力一路裹着碎石断檐摔进了宫殿之内。

    打累了,小麒麟这是想放水了。

    秦弥远提剑跟去,陪着他继续演戏,居高临下指向他咽喉。

    伏昭咳出两口鲜血,眸中担忧不加掩饰:“尊上一定会杀了你的。”

    秦弥远顿时笑了,语气变得温柔许多:“阿昭,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不是废话!

    伏昭面上怒色翻涌,直接默认,秦弥远忍不住笑得更开怀,蹲下身去有些心疼地擦去他脸上污血:“我就知道你不是拔吊无情的负心汉。”

    “?”伏昭不可置信,“我拔吊无情?”他被秦弥远的不要脸气得语无伦次,“我拔吊?我?是我就好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女子!”

    秦弥远不以为然:“那怎么了,我是个男人也没委屈了你,你明明也很享受啊。”

    看伏昭脸色涨红还想反驳,秦弥远又幽幽地道:“难道你敢说这几天做的春梦里,没有我吗?”

    “我操了,你俩怎么还在这儿打情骂俏!”

    被战火无辜波及的谢与乔连滚带爬跑了进来,一声怒吼打断了乱局当中不合时宜的旖旎,急得嘴直打磕巴,“辛辛辛辛……”

    伏昭似有所感,神色遽变,不顾自身伤势猛然发力推开了秦弥远,发狂朝殿外扑去。

    大殿之外的乱象不知是何时静的。

    魔族喝了下了魇毒的酒,接连毒发,一个个闭眼陷入了欲梦之中。

    魔族重欲,难以挣脱,仙门这边情况就要好上许多,只有极少数人神志不清。

    秋极崖的结界早已随着主人的重伤轰然碎裂,以性命垂危换取魔尊解开他灵力束缚的辛昼一手持剑,穿着那身被鲜血浸满的婚服神情冷漠地站在温峫面前。

    而温峫半跪在地,唇边不断溢出滚滚鲜血,他胸口霍然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洞,血筋白骨现于人前,唯独不见跳动的心脏。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辛昼血液淋漓而下的左手。

    他捏着魔尊热血奔涌的心。

    第55章 舌战群雄 吵得我口水都干了(撸起袖子……

    秦弥远当机立断, 直接一剑柄把伏昭敲晕。

    谢与乔大惊失色,吓得连说话都磕巴了:“他他他居然把温峫心给挖出来了……”

    鲜血很快染红了地面白雪,温峫半跪于辛昼身前, 一口又一口地呛着血沫。

    魔尊徒劳无功的去堵自己已经空了心房, 喑哑道:“你设的局。”

    辛昼神色冰冷,仿若砭骨寒雪,他缓缓道:“温临崖,这才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温峫似乎想笑,可嘴唇扯动,最后看起来却像哭。

    来之前秦弥远曾想过辛昼到底能不能狠心对温峫下手,可如今证明这种担心不过是多余。

    仙门未来的主心骨, 长旸亲定的继承人。

    他是蓬莱洲最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便绝不会让师门上下失望。

    或许是因为太冷了,秦弥远看见辛昼握着归墟剑的手指冻得发白。

    他低头望着这个一败涂地的昔日宿敌,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温峫嘴唇挪动, 他显然有很多话想说, 可最终都咽了下去。短暂寂静过后,不可一世的魔尊狼狈又执拗地抬起头, 看向对自己持剑相向的爱人, 仿佛只想寻求一个答案。

    “要是我没有救你呢?”

    其实这整个局都并非算作高明,但就像当初温峫在蛮荒利用辛昼摆脱囚笼, 就像辛昼心甘情愿剖给他半颗内丹,谁先狠下心利用这份感情,谁就会赢。

    辛昼就笑了,说临崖啊,爱与欲如何分割?

    同心契, 心相连,只要毁掉其中一颗心脏,契约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魔尊那颗温热的心脏仍在辛昼手中跳动,只消稍稍用力,就可以轻易斩断这段孽缘。

    温峫那张永远坚冰一般的脸终于皲裂出一丝缝隙,从中流露出真正的情绪。

    “不。”

    魔尊薄唇微启,双目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辛昼的手。

    秦弥远眉头一皱,一手揽着伏昭,一手拉谢与乔向后退:“小心,他——”

    话音未落,就见已是强弩之末的温峫忽然如同濒死的凶兽一般猛地暴起,魔焰冲天暴涨,千仞剑气平地激荡,外围来不及后退的仙魔通通在这恐怖的法力之下来不及反抗便命丧黄泉。

    辛昼反应已经够快,但仍然被剑气击退吐出了一口鲜血,他拄剑跪地,惊愕万分地看着双目通红神色疯狂的魔尊。

    秦弥远一手一个分身乏术,拧眉道:“大师兄!”

    魔尊黑眸中翻腾令人胆战心惊的暗浪,踉跄着从地上起身。

    “还给我。”

    他一步一步朝着辛昼走去,胸前血洞触目惊心,辛昼横剑于身前,厉声警告道:“别过来了,温临崖!”

    温峫充耳不闻,仍旧执着地说道:“还给我。”

    困兽之斗,魔尊如今不过强行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以辛昼的修为,明明信手一剑就能彻底解决整个仙门的心腹大患,解决这个让自己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

    如此绝佳的机会。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着归墟剑的手终于开始发抖。

    大雪茫茫而下,温峫到底也没能再靠近自己的仇敌与爱人。魔尊颓然跪倒,辛昼浑身僵硬,定定地看着身前血人。

    远方传来喧哗震动,是外城的魔兵得到消息在朝孤澜宫赶来。秦弥远心下不忍,将伏昭推给谢与乔,越过满地断肢血水一把拉住神情空茫的辛昼,在他耳边低语道:“大师兄。”

    “你下不了手,就别逼自己,今日一战,足够洗刷蓬莱污名了。”

    外城魔兵赶到,仙门所有人都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几个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显然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异响,纷纷从震惊无匹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冲着自家弟子大吼:“魔门援兵来了,先撤!”

    谢与乔紧张得要死,扶着伏昭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那他怎么办!要带回去当人质吗?!”

    秦弥远听到这话,第一时间竟是先去看地上力竭昏迷的魔尊。强逼对方扭转立场,温峫便是血淋淋的例子,若他将伏昭带回蓬莱洲,那今日的伏昭,又与当初的辛昼何异?

    仙魔对立……他们都必须做出各自的选择。

    纵使千般不舍,此刻也只能说服自己放手,秦弥远沉默了一会儿:“把他留在秋极崖。”

    魔尊那颗心脏不知何时滚落地面,覆满了污泥。辛昼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颗执着跳动的心。

    “那先走吧……辛子竹?你怎么了没事吧辛子竹???”

    辛昼忽然站立不稳,差点狼狈跪倒,谢与乔还以为他方才打斗受了内伤,瞬时大惊失色。

    只有秦弥远不声不响扶住他肩膀,低声叹道:“……走吧,大师兄。”

    婚宴惨烈收场,众目睽睽之下辛昼亲手挖出魔尊心脏,一举攻破了他叛出仙门归顺秋极崖的流言。

    蓬莱洲冤屈尽洗上下解禁,至此从宗门大比那日开始的一场闹剧,终于在凛冽风雪中落下帷幕。

    然北旻仙府对蓬莱洲恨之入骨,太极宫也仍不死心。婚宴第二日就急慌慌召集仙门联盟召开大会,仍想往辛昼头上扣几条罪名。

    秦弥远代为出席,与几个老头唇枪舌战,吵得口水都差点干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非大师兄忍辱负重深入敌营,怎有机会重伤魔尊?”

    “忍辱负重?”紫极真人冷笑一声,“到底是忍辱负重,还是做的一场好戏?那温峫铁石心肠,怎么就偏吃他一个人的苦肉计?”

    秦弥远凉凉笑道:“因为魔尊没那么重口味啊,不然难不成吃前辈您的?”

    “你!”紫极真人气得老脸通红,大喝一声,“黄口小儿简直荒唐!蓬莱洲的长老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主事!”

    秦弥远眼中殊无温度:“我蓬莱洲的长老宗门大比那日为护仙道同门身受重伤,如今仍在将养,怎么,前辈又想将他们拉出来提审吗?”

    蓬莱洲勾结魔门,原本就没有证据,仙门当中不乏有许多拥护蓬莱洲的,今亲眼见大婚当日辛昼将长剑送入魔尊心口,此刻都纷纷开始为蓬莱洲说话。

    “始影长老右眼因为魔尊才瞎的,琯朗长老的道侣二十年前可是在讨温一役中战死,怎么可能与魔门勾结?”

    “以往对抗魔门,蓬莱洲哪次不是站在最前,说他们同秋极崖狼狈为奸,未免有些太荒谬了。”

    “对啊,若是宗门大比辛昼仙君有心联手魔尊残害同修,他二人联手,那日怎么可能还有活口啊?”

    “就是就是,如今都一剑剖出那魔头心脏了,几位掌教的疑心也尽可消了吧,何必抓着不放呢。”

    北旻掌教目眦欲裂,勃然大怒:“可我儿就死在他蓬莱洲的擂台上!”

    秦弥远平静道:“肖掌教这便有些迁怒了吧?你儿子是被魔修杀死的,与我蓬莱何干呢?宗门大比我蓬莱上下亦有伤亡,断没有将罪责都推到苦主头上的道理,就算要报仇,也该找罪魁祸首才是。”

    “说得好!”紫极真人见缝插针,势要紧咬不放,“蓬莱既是苦主,便该向他温峫讨血仇!明明大好时机,为何辛昼只是将其重伤,而非捣碎他元神,叫其神魂俱灭!今回归整顿,又为何不带领我们乘胜追击,荡平魔头老巢!”

    紫极真人倒未必在乎温峫是否真的死了,只不过不想眼睁睁看着辛昼回去重掌仙门大权,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捏住的权柄,怎舍得又拱手相让?

    秦弥远看向义愤填膺的紫极真人,面色从容。

    “前辈是觉得,这世上有人在方受了麒麟一爪,灵力又刚刚恢复的情况下,可以将魔尊一击毙命?”

    眸中带了讥诮,秦弥远皮笑肉不笑:“那温峫半步飞升,就是你我合力围攻,也未必能取他性命。我大师兄将他重伤至此,已是拼尽全力了,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倒是前辈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

    话锋一转,秦弥远语气森寒:“其实太极宫才是与魔门勾结,想要逼我大师兄去送死吧?”

    “胡搅蛮缠!”紫极真人闻言震怒,“我太极宫多年来镇恶除魔身先士卒人尽皆知,怎可能与魔头为伍!!!”

    秦弥远寸步不让:“你太极宫是,难道我蓬莱洲就不是了吗?!”

    这话一出,满堂立即鸦雀无声。蓬莱洲多年来为仙门表率,门下弟子仁爱苍生除恶务尽,哪个不是看在眼里?因为莫须有的罪状被诬陷看押,本来就十分荒唐。

    太极宫夺权之心昭然若揭,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碍于势大,不敢多言罢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胡搅蛮缠的到底是谁,大殿之内逐渐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大婚当日两败俱伤呢,为了打消魔尊疑心,辛昼仙君可是以肉体凡胎强受了麒麟一爪,几乎是用命在赌了,做到这份上,还斥其有异心。”

    “嗐,长旸仙尊如今生死不知,若是辛昼仙君也死了,岂不正中紫极真人下怀?始影长老性子绵软,哪是能担任仙门统领的料子?晴光君么,毕竟有妖族血脉,又太过年轻,到那时……”

    “可若是蓬莱倒台,谁还能抗衡魔尊啊?”

    “所以催着辛昼仙君去跟魔尊同归于尽呗。”

    有人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这算盘打得也忒好了,又肃清了外祸,又铲除了内敌。”

    更有人神色惴惴:“可要是魔尊没死辛昼仙君死了呢?这岂不是拿咱们仙门的未来换他的首座之位啊?”

    仙门近些年来势力衰微,除了蓬莱洲以外,根本没有其他门派可以堪当大任。太极宫只在乎是否权柄在手,也不想想若是当真斗倒了蓬莱,他日魔门卷土重来,要如何抵御?

    简直愚蠢可笑至极。

    秦弥远已经彻底厌倦,没有再跟他们浪费时间的耐心,见场面风向逆转,他理理袖子神色平淡地抛下最后一句。

    “我大师兄,我们蓬莱洲的长老,都脾气甚好,但我秦弥远却容不得有人一再威逼,若是有人还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滥扣罪名——”

    驳命剑悍然插入地面,斩开深不见底的骇人裂痕,秦弥远面色冷然。

    “请、君、试、剑。”

    第56章 洧沅夜市 打劫!猜猜我是谁呢

    辛昼回归蓬莱后整整半月闭门未出。

    当初为了洗刷师门污名将魔尊一剑穿心, 又何尝不是活生生剖出了自己的心脏。秦弥远知他元气大伤不敢多劝,又遇几位长老一个都不是治理宗门的料,只能暂理门中事务。

    但成天到晚处理不完的各地奏报实在烦得要死。更别说秦弥远还挂心伏昭命灯一事, 根本就待不住。

    于是这日又借着散步之名心怀鬼胎的逛到不妄居外, 与害怕辛昼在房里伏剑自刎担忧得头发都快掉光了的谢与乔撞了个对脸相逢。

    俩人眼神交流-

    还郁郁寡欢呢?-

    嗐!别提了!

    均露出熟悉的失望表情,叹着气摇头。

    谢与乔实在受不了了,冲着门口大喊:“辛子竹你什么意思啊,不就亲手把自己男人心掏出来了吗?温峫他一个魔尊,区区致命伤!能把他怎么样!至于这么失魂落魄伤心欲绝吗?”

    秦弥远也帮腔:“大师兄,你歇也歇够了,赶紧出来主持大局吧!”

    大门紧闭,没有一丝一毫要打开的意思。

    实在很难见辛昼自苦到如此地步, 谁不知大师兄吊儿郎当任意妄为, 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笑笑嘻嘻面不改色。

    如今消沉日久。

    情之一字,果真胜过世间所有利刃。

    秦弥远摇摇头,料想今日又该无功而返, 正准备转身, 青竹编成的门扉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多日不见的辛昼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打了个哈欠:“有人说过你俩真的很烦吗?有这功夫三天两头来闹我, 先管好自个儿行不行?”

    这把熟悉的欠揍语气此番再听竟宛如仙乐, 谢与乔连脸上衰不拉几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拾,双目放光, 立马猛冲了上去。

    “你没事儿啊?我他娘还以为你在屋里想不开直接挥剑自刎了。”

    辛昼哈哈大笑起来,笑骂道:“滚。”

    他这一笑,气氛终于轻松了不少,秦弥远与谢与乔跟着他进屋,辛昼反手揉着后脖颈:“先前在秋极崖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回来终于让我睡了个痛快。”

    谢与乔一听深信不疑:“我靠原来你在睡觉啊,白瞎兄弟我这些天为你提心吊胆了!”

    秦弥远看了神态自若的辛昼一眼。

    其实他这等境界的高手何须睡觉呢,不过是托词罢了。

    但他没有拆穿。

    淡青茶水从壶中汩汩流入青瓷杯盏,漫开一室清冽的茶香,辛昼提杯啜饮,看上去很随意:“现在局势如何?”

    “哦,北旻仙府和太极宫的老头原本还不打算放过你。”谢与乔捡了盘中的糕点三两下把嘴塞得鼓鼓囊囊,不负蓬莱洲饭桶之名,“但有秦弥远为你舌战群雄,你就放一百个心!你是没看到啊,那些死老鬼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简直精彩绝……”

    秦弥远打断了谢与乔添油加醋的夸赞:“跟他们讲些道理罢了。”

    辛昼无声一笑,不置可否。

    秦弥远:“但北旻仙府和太极宫的确咄咄逼人。”吵得他回去太阳穴痛了整整两天。

    秦弥远摩挲了一下茶杯,眼中透出厌烦:“那些人怨你没彻底斩杀魔尊,寻了这个借口要你再次领兵。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打的一箭双雕的算盘。”

    辛昼把玩着茶几上的檀木摆件,垂着纤长睫毛,抿唇不语。

    谢与乔看他这个表情,三下五除二咽了嘴里的甜糕,捏了捏辛昼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可能再去……你要是实在觉得烦,就借口大婚那日和温峫两败俱伤,要闭关修养,能躲一段是一段,蓬莱洲的事,就秦弥远先撑着,实在不行,让他带兵去打——”

    秦弥远打断:“我也不可能去。”

    谢与乔:“?为什么,秦师弟,师门需要你,大师兄需要你,如此关键的时刻,你岂能龟缩?站起来啊!”

    秦弥远懒得理他,直接话锋一转:“温峫不会善罢甘休的,大师兄能躲一辈子吗?”

    谢与乔就不说话了。

    一起为非作歹了十来年的师兄弟,他俩都太了解辛昼了。

    躲得过北旻仙府与太极宫的步步紧逼,躲得过仙门众生的殷切期望,躲得过魔尊至死方休的爱与恨吗?

    他甚至连那道同心契都解不开。

    六月了,不妄居外青竹如翡,耀眼阳光却照不进这冷室。

    辛昼微微抬眼,声音很轻,看上去漠不关心,没什么情绪。

    “无妨,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大师兄出山,秦弥远这个临时顶上去的师弟终于可以袖手卸任。师兄弟三人闲话少顷,他惦念着伏昭借故要走,谢与乔在身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哎哎哎你看他,才聊几句呢就要跑!这两年在外面心都浪野了,一点儿不着家,辛子竹你不知道,他之前还要退出师门呢!没良心的!”

    辛昼支着下巴,只低头饮茶。

    秦弥远压根没听谢与乔在哔哔什么,上回帮辛昼搅乱婚宴,还不知温峫会不会迁怒伏昭,明日恰好是他去洧沅看望幼子的日子,现在赶过去,还能碰上——

    “大师兄?”

    秦弥远脚步微顿,看向前方那道本应在不妄居内的人影。

    青竹影斑驳,将他面容映得有些清癯,辛昼眉梢微挑,勾出抹轻笑:“放心吧,我不是来拦你的。”

    上次找秦弥远帮忙的时候听得他要温峫身边那头麒麟,当时心事重重,未曾深想,如今联系起前因后果,方才明白。

    辛昼回头看向竹门内:“那傻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一切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担起责任,与你无关。只是抱歉,当日夸口承下的事情,却无法替你实现了。”

    秦弥远:“……大师兄。”

    就算曾对他有怨,此刻也烟消云散了,秦弥远五味杂陈,辛昼笑了笑:“若有难处,再来寻我。”

    “去吧。”

    若你与他能终成眷属。

    也算是对我跟临崖两败俱伤的慰藉了。

    …

    洧沅的风一如既往有股淡淡的咸腥味。

    海浪冲刷着礁石,月色下鲛人鱼尾在水中一闪即逝。岸边摆着摊车兜售小食的渔民大声吆喝来往行客,有股鲜美的味道顺着夜风飘至鼻端。

    “这是什么?”

    熟悉的背影立在食摊前。

    秦弥远微微偏头,见小麒麟接过热腾腾的烤鲜贝,又支着头去瞥时令饮子,一手宵夜,一手糖水,还贪心地想要再塞点糖酥。

    秦弥远没忍住笑出声。

    看来他这些日子过得挺不错啊。

    他悄悄尾随伏昭拐进狭窄小巷,月光漏过瓦片洒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伏昭似有所觉,脚步微顿。

    秦弥远影子一般绕过去,伸手捂住小麒麟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打劫。”

    伏昭想要扭过头来看他,秦弥远又遮住他的眼睛,哄小孩似的:“猜我是谁,猜对了,就放了你。”

    伏昭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搔动,痒痒的,他乖乖说:“秦缺。”

    秦弥远摇摇头:“错了,再猜。”

    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到小麒麟眉头微皱,嘴里嘟哝着:“怎么不是。”一边伸手来推他捂眼的手掌。

    秦弥远顺势放开,伏昭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手上的零嘴也不要了:“你怎么来啦?”

    他高兴地凑过来想要抱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了,语气一变:“你还敢来?”

    秦弥远不由分说把他按进怀里,狠狠揉了一把头顶:“怎么了?你不想我吗?”

    伏昭惯来是不会撒谎的,只是这个“想”字有点咬牙切齿,显然还没忘记月前的事:“我还想你?都怪你!尊上他才……”

    他用力一把将秦弥远推开,恨恨别开脸,既像生气又像两难:“我不要再见你了。”

    “真的吗?”秦弥远故意觑他,“那我走了,以后也再不来找你了,咱们仙魔两道各不相干,再见面就是仇敌,珩儿问起来就说他只得一个爹……”

    还没说完就狠不下心了,小麒麟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是会当真的,秦弥远赶紧凑过去亲了他好几口:“好啦好啦,看你这副天塌了的表情,我跟你闹着玩呢。”

    伏昭低着头:“哪里好玩了?”

    “对啊,哪里好玩了?”秦弥远捏着他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语气认真,“难受吗?你每次跟我讲这种话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

    伏昭不吱声了。

    夜风吹过,吹乱彼此额发,他忽然默不作声的重重搂住秦弥远腰,闷声道:“尊上让我杀了你。”

    秦弥远并不太意外,他垂下眼睫以指作梳,轻轻梳理伏昭的发丝:“那你怎么说的?”

    伏昭额头抵着他肩膀摇了摇:“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被活生生挖出心脏,就算是魔尊也去了半条性命。这跟他的失职脱不了干系,可他没办法为温峫报仇。

    甚至温峫叫他去手刃罪魁祸首,他也只能沉默以对。

    伏昭觉得愧疚。

    秦弥远推开他上下打量,眼中有几分担忧:“那他怪罪你了吗?”

    伏昭更难受了:“我宁愿他怪罪我。”

    他似乎总是喜欢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其实秦弥远觉得这件事归根究底也与伏昭无关,温峫怪不了任何人。

    秦弥远不喜欢伏昭总是为其他男人牵肠挂肚,哪怕这个人对他而言犹如长兄都不行,他强行掰过伏昭的脸,一字一句道:

    “他不怪罪你,是因为他知道,从他选择在宗门大比上千修士面前毫不留情将大师兄拉下高台那一刻起,就迟早会走到这个结局。”

    伏昭一知半解,但下意识为温峫说话:“尊上是害了辛昼不错,可那也是辛昼先废了他的灵脉在先啊,如此奇耻大辱……”

    “大师兄早就还了。”秦弥远打断,“大师兄给了他半颗内丹,还私自放他离开蛮荒,他欠他的,早就还清了。”

    伏昭显然不清楚内情,此时一听,直接懵了。

    别人的感情,不好多言。秦弥远捏了捏伏昭的掌心,轻哄着转移话题:“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好不好?这么久不见,你主动亲亲我。”

    月色温柔,夏风清冽。伏昭挣扎了好一会儿,到底抵抗不住秦弥远殷切期待的眼神,闭着眼吻了上去。

    秦弥远扣住他的后脑加深这个吻,先还温柔小心,随着唇舌辗转却越来越激烈,伏昭舌根被吸得发麻,有些招架不住地想要推开他,结果被秦弥远抓住手腕,按在墙上不能动弹分毫。

    从嘴唇,到喉结,再到锁骨,皮肤在月光下逐渐泛起点点红痕,秦弥远呼吸愈发重了,哑声道:“每次都是我巴巴的跑去找你。”

    像是有些不满,他低声命令:“下次,你来见我,听见了吗?”

    第57章 灵脉异动 天灾之祸

    海上忽然炸开烟火, 夜幕一瞬亮如白昼。沉浸在情欲中的二人微微一怔,秦弥远放开被亲得七荤八素的伏昭,略加思索:“啊, 今日是洧沅的海朝节。”

    海朝节, 以往是为了贺出海之人平安归来,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节庆。烟火,灯戏,绚丽非凡,秦弥远小的时候,常常同柳玹与她兄长一起来凑这热闹。

    有不少东海鲛人游至岸边,甩着波光粼粼的鱼尾同岸上渔民同赏烟火。带着面具的舞者手持彩灯,游龙般惊现, 舞姿诡谲绮丽, 霎时激起围观者一阵阵喝彩。

    “哇。”伏昭从未见过,看得都有些呆了,“那盏灯!”

    他好奇地快步过去左右打量:“哎, 他怎么缩进灯里了?”

    “这可是他们杂耍艺人独门的缩骨功。”秦弥远笑着跟在他身后, “没有使半分术法呢。”

    方才卖夜宵的摊主夹带副业,地上用一张红布铺了, 已摆上各式各样的彩灯, 秦弥远蹲下去仔细挑选,朝一盏活灵活现的麒麟灯伸出手:“这麒麟做得倒与你有五分相似, 阿昭?”

    伏昭正津津有味地看灯戏,堂堂魔门副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眼睛都直了,时不时跟着人群:“哇!厉害!天呐……好!”

    鼓掌鼓得忘乎所以。

    住在冷冰冰的秋极崖, 当真是压抑他本性。秦弥远失笑,同摊主交钱拿了灯,过去牵他的手:“好了,怎么有了热闹就忘了我啊?送你的礼物,拿……”

    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秦弥远与伏昭循声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变得狰狞可怖,巨浪暴涨百丈之高,铺天盖地如巨兽血口般朝岸边吞噬而来。近岸的百姓几乎来不及反应便被淹没殆尽,尖叫声哭喊声刺破耳膜,原本热闹欢欣的场面顿时变得惊惧混乱无比。

    “海啸了,快跑!!!”

    “怎、怎么会突然海啸……快跑,大家快跑!!!”

    “哇——!!!爹爹,娘!!!”

    孩童跌倒在地,眼见要被巨浪吞噬,伏昭凌空甩出长鞭将孩子卷起,惊疑交加地看向秦弥远:“怎么回事啊?”

    秦弥远无暇回应他,双手迅速结印召起结界。金色屏障拔地而起,悍然抵御住滔天巨浪,大吼道:“先救人!”

    方才靠在岸边的鲛人纷纷潜入水中捞起那些被淹没的百姓。伏昭见状,离厄枪抛至空中暴涨数倍,然后往水中一戳,串糖葫芦似的挑出十来个落水者。

    “你没事吧?”回头见秦弥远脸色发白,他着急要靠近,“我来帮——”

    “不用。”秦弥远急促打断他,“柳玹她们见此异象很快就会赶到,你先救人,这么一会儿时间我还撑得住。”

    “我不要!”

    对伏昭这种随心所欲的魔头来说救不救人全凭心情,此刻见秦弥远脸色明显不好,他当然不愿意乖乖听话,直接飞身至秦弥远身边帮他撑起结界。

    秦弥远偏头看向他冷峻的侧脸,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复杂:“……阿昭。”

    柳氏族人在城中听到消息果然来得很快。

    “快去帮他们!”身后传来柳玹焦急的声音。随后柳氏子弟一个个接连赶到,整齐划一结起强化之印,屏障金光大涨,瞬间固若金汤,纵使海浪咆哮毁天灭地,一时也奈何不得。

    秦弥远终于得了空闲,在脚底连绵不断的震颤中回头看向柳玹,神色严肃:“应是灵脉异动之祸。”

    这几年三界不太平,除却魔门领域北冥,各地常有灵脉异动导致的天灾发生,旱灾、地动、山崩……凡人因灾丧生不知凡几。

    柳氏避世未有耳闻,伏昭倒是一下想起什么。

    “前段时间尊上总是不在秋极崖,就是忙着镇压灵脉。但他近月来伤重,一直在宫中休养,所以才又引发了天灾吗?”

    “尊上?”柳玹显然有点不相信,狐疑的反问,“你是说魔尊?”

    魔尊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什么时候这么好心济世救人了?秦弥远也觉得奇怪,但他碍着伏昭的面子不好出声,只是将目光投向他。

    “还能有几个魔尊啊?”伏昭小声嘟囔,但说实话,他也搞不清温峫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应是受大师兄所托吧。”最后唯有秦弥远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不知为何,说出来竟有几分唏嘘,“调查灵脉异动一事,向来是由大师兄负责的。”

    前段时间秋极崖婚宴一事柳玹也听说了,这你死我活相爱相杀的,他们蓬莱洲跟秋极崖的爱恨情仇还真是不知道如何点评,只好讪讪一笑。

    头顶轰鸣声似乎弱了,她抬头看去,发现疯狂的海啸终于有平静下去的趋势,松了口气道:“鲛人王那边应寻到灵脉之眼开始镇压了。”

    三界之中可供修道者修炼的灵气来源于各地灵脉,而灵脉源头又是由上古神木曦光镇守的灵泉,灵脉异动,或是神木有异,辛昼之前一直绊在蛮荒也是在调查此事。

    “神木曦光与木灵神女同宗,但神女已然仙解,如今只有拥有神女血脉的魔尊可以真正将灵脉压制。”

    海啸之后一片狼藉,方才还繁华热闹的集市瞬间化为废墟。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秦弥远轻轻扫过,眉间浮上几分沉重之色:“哪怕鲛人王镇压,也不过徒治其表,这件事,我还是要先禀告一下大师兄。”

    伏昭点点头,虽然他不怎么在乎凡人生死,但刚刚那些漂亮的灯全都被毁了,还是觉得有点难受:“那我也回去问问尊上吧,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来之前我还劝他去找辛昼来着,说不定你通知辛昼,尊上也一起知道了。”

    秦弥远捏着玉瑷的动作一顿,看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柳玹在旁边暗戳戳吐槽:“你咋还劝温峫去找他啊,那心都被挖出来了,还要送上门,这岂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剖出道侣心脏,跟杀夫证道也没什么区别了,辛昼显然是要跟温峫划清界限势不两立,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伏昭不语,秦弥远看到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衣上的饰带。

    经此天灾,虽有秦弥远伏昭出手,又有鲛人相助,未有多少死伤。但海啸平地席卷,到底还有许多事等着柳家善后,柳玹忙着安顿受灾百姓,同他们招招手便告辞了。

    今夜一场惊变,久别重逢的旖旎被驱散得一干二净,秦弥远同伏昭立于昏昏黑夜之下,安静看他侧脸半晌,忽然去勾他那只一直揪带子的手。

    “其实你是想如果他们能够和好,那你偷偷见我,也就不用有那么重的负罪感了,对吧?”

    心事被一语道破,伏昭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看了看他,老实地点点头。秦弥远就笑,把他揉进怀里:“我的小麒麟啊……”

    “命灯的事,你可有告诉温峫?”

    如今恢复记忆重归于好,但命灯的事仍旧吊在秦弥远心里,一日不帮他重塑神魂,一日不得心安。

    伏昭摇头,神情低落:“一开始不敢告诉他,现在,他自己自身难保,更不想告诉他了,而且我觉得也没有那么严重。”

    伏昭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对了,你怎么知道命灯的事?还有之前在谢悯的怨障里,你是怎么跟在我身后一起入障的,我竟无半分察觉?”

    “你还好意思说。”一提这事秦弥远就拉下脸,“那个姓洛的,你竟对他全无防备,要不是我一直跟在你身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说你啊伏明夜,不要觉得自己很强就可以掉以轻心,若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

    “啊?”伏昭到现在都还以为那姓洛的是自己跑了,竟然被一个区区凡人暗算,一想到就怒火中烧,伏昭咬牙切齿,“你放心,就算你当时没来,我也能把他剁成肉馅喂狗!”

    秦弥远:“?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伏昭赶紧点头如啄米:“听到了听到了。”

    话题这么一岔,伏昭也没注意他压根没回答自己问题,秦弥远面色认真起来:“塑魂是头等大事,大师兄境界与你相差无几,甚至高于你,失了半颗内丹都差点殒命雷劫之下。三界中除了掌教再没人能替他人抵挡大乘雷劫了。若你不告诉温峫,我去——”

    “别别别别别别别!”伏昭赶紧按住他,温峫恨不得把秦弥远扒皮拆骨呢,他去找温峫不是找死吗?

    伏昭赶紧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跟他说,我明日就告诉他!”

    秦弥远这才罢休,转身牵过他的手:“这还差不多。”

    第58章 小兽睁眼 对儿子一通品头论足

    几月过去, 幼兽长大些许,连绒毛都变得更加茂密柔软,伏昭几天不见他, 实是想念, 此刻趴在血池外撑着下巴:“他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啊?”

    眼见着自己的孩子近在眼前却不能抱一抱,这对伏昭来讲实在是一种煎熬。

    “快了。”秦弥远伸手将巢穴引到池边,隔着薄薄一层结界去触碰小兽粉嫩的鼻尖,“他离开你体内的时候尚未足月,血池虽能代你继续孕育,但到底比不上母体。”

    不过都已经这么久了。

    伏昭忽然好奇又兴奋的凑近了:“他是不是长角啦?”

    灰蓝色尖尖小耳前方冒出两粒圆圆的,像玛瑙珠子一般的幼嫩兽角,伏昭扭过头看着秦弥远, 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这么像黄豆?我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秦弥远也低了头去看, 抄起双手:“是啊,一点都不威风。” 他陷入沉思,“可是不随你随谁呢, 我的妖相也不长角啊。”

    魇兽通体灰蓝, 双尾无角,形似狼, 不是生鳞带角的物种。两个没见过世面的新手爹头抵着头对着自家儿子好一通研究:“嗯, 尾巴短短的,怎么这么细?这么细以后怎么一尾巴扫断山岩?”

    “他怎么不长甲?你们麒麟之甲可是无坚不摧, 刀劈不裂火烧不化的,胜过多少防御法器。”

    “我觉得颜色还是像你好,金光闪闪,多霸气多威风,怎么遗传我?我们魇兽这个颜色, 别人都以为我们很忧郁啊。”

    伏昭噗嗤一下笑出声:“可他长得像我,要是颜色再不像你,谁知道你是他爹啊?”

    秦弥远嘟哝:“那说不定人形像我……”但他脑中忽然又浮现心魔梦境里那名少年的身影,三白眼,薄情唇,满身邪气,看上去就一肚子坏水。

    假的吧?

    秦弥远有点嫌弃,心说心魔怎么知道伏珩长大了啥样,连我都没见过。

    肯定是假的。

    面前突然传来一声细细的呜咽,伏昭跟秦弥远神色一顿,随即不可置信地往巢穴中看去。

    初为父母,大抵都紧张又期待,秦弥远和伏昭也不能免俗。二人盯着巢穴中似乎即将睁眼的幼兽,专注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小猫一样细弱的嘤咛声断续响起,幼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尚未睁眼,便蹒跚着朝伏昭爬过去。

    他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呜呜地叫,伏昭心都要化了,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搂住朝自己扑过来的小兽:“宝贝……”

    幼兽本能地亲近他,毛绒绒的小脑袋靠在怀中拼命嗅着母亲的味道,秦弥远被晾在一旁看得有点妒忌,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妒忌崽还是妒忌伏昭。

    小兽在伏昭胸口拱来拱去,还一直嘤嘤地叫,越叫越响亮。伏昭从一开始的欣喜到变得有些迷茫。

    “他想干嘛呀?”

    秦弥远抄起双手,定睛看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十分肯定地说,“他想喝奶。”

    “…………”

    “啊,啊……?”短暂怔愣后伏昭声音颤抖,耳根蹭的一下红得彻底:“可是我,我没有啊。”

    每次他一脸红秦弥远就觉得特好玩,看他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就更想逗他了。

    秦弥远双手抱胸一点点凑近:“没有,怎么会没有呢?你们麒麟一族难道小时候不是喝母乳长大的啦?你都能怀孕,怎么可能没有奶水呢?”

    伏昭支支吾吾,脸红得能滴血:“可是、我就是没有。”瞥见他眼底细碎的笑意才知道是故意的,伏昭一把推开他恼羞成怒,“你这人说话也太下流了吧!”

    秦弥远不以为意:“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跟别人说这种话叫下流,可是对你说呢只能叫情趣。再说你明明很喜欢啊,每次我弄你的时候越下流你可叫得越销魂……嘶!”

    伏昭一巴掌糊到秦弥远嘴上,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闭嘴你能不能不要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些!!!”

    秦弥远被打了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又听不懂人话,你担心个什么劲?”被伏昭狠狠瞪了一眼后紧急改口,“好好好不说了,我不说了。”

    幼兽还在怀中细弱又坚持不懈地叫唤,显然是真的饿了要吃奶,伏昭抱着孩子手足无措:“那怎么办啊?我不能喂他,他不会饿死吧!”

    秦弥远伸手将孩子接过来,听到这话差点喷了:“笨。”他有模有样地摇小崽,“给他弄点羊奶不就好了。”

    “羊奶?”伏昭明显觉得委屈了自己孩子,“他可是麒麟后裔,喝羊奶?”

    秦弥远就轻轻瞥他一眼:“那不然我给你弄点秘药你试试?”

    伏昭眉眼顿时浮现纠结,秦弥远一看他当真了,赶紧悬崖勒马:“我逗你玩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啊,那些东西用了伤身,你可不许用。怎么什么都信?喝羊奶怎么了,一样长大,还怕喝得营养不良吗?”

    伏昭嘟哝:“你又不会害我。”

    算了,反正也说不过,羊奶就羊奶吧。二人用襁褓裹了小兽离开血池,厢房内伏昭低着头小心翼翼喂奶,秦弥远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道:“阿昭,你要把孩子带回秋极崖吗?”

    伏昭一愣,他跟秦弥远的事还没告知温峫,直接带着孩子回去,恐怕……

    秦弥远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你怕温峫生气?他为什么生气?”

    但伏昭跟秦弥远不同,麒麟产子九死一生,要是温峫知道他未成年怀孕还把命差点丢了,怎么可能不震怒。伏昭倒不担心自己,就怕到时候魔尊新仇旧恨一起算,非得砍了秦弥远不可……

    秦弥远也不难为他,见他不语,拍了拍他的头:“好啦,那我就在北冥外置间小屋,带着珩儿,等你晚上偷偷出来跟我幽会好不好?”

    他冲伏昭眨眨眼,伏昭顿时忍不住一笑,麒麟的目光变得柔和:“我会告诉他,只是不能这么突然,尊上这段时间本来心情就很坏,得找个时机。”

    “那等告诉了家长,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吗?”

    “嗯?”伏昭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家长?秦弥远已经伸出手勾住他尾指,“那以后可不能动不动就抛下我哦,拉钩为誓。你儿子看着呢,是不是,崽儿?”

    …

    伏昭和秦弥远按约在北冥外分别。

    幼兽已经睁眼,黑亮亮的圆眼睛好奇地看着周遭冰雪世界。伏昭低头亲亲幼兽头顶:“爹,母亲,嗯……不对。”

    也不知到底该自称什么,伏昭放弃道:“我过几天就来看你!宝宝!”

    秦弥远幽幽道:“那我呢?”

    伏昭就偏头贴住他唇瓣,舌尖辗转,片刻分离。

    “当然还有你。”

    一大一小挥手的身影被风雪阻隔,逐渐看不清,伏昭收回目光,头次觉得这么依依不舍。他魂不守舍的回到秋极崖,本想组织一下语言再去求见温峫,但魔尊的传召却来得更快。

    “大人怎么才回来?尊上急召!”

    冥绮月匆匆迎来,伏昭怔了怔,随即道:“好,我知道了。”

    自从被辛昼一剑剖心,温峫每日都独自站在廊下看雪,但今日好像有所不同,气氛肃然许多。伏昭推开龙骨巨门,冲着高座上背影拱手:“尊上。”

    “回来了?”温峫居高临下,冷冷俯视过来。

    魔尊永远是一副捉摸不透的表情,眼神也吓人。伏昭被盯得心虚,心想难道是尊上他老人家发现什么了?与其尊上发难,不如坦白从宽,伏昭咬了咬牙,正准备闭着眼睛大喊一声“尊上!”。

    温峫道:“长旸醒了,你知道吗?

    伏昭表情一顿,有些意外地望向他:“那老匹夫醒了?”

    上次在蓬莱洲,分明有机会取他性命,时至今日伏昭仍旧不解:“尊上,你上次为什么不准我杀了他?”

    温峫面色平静地吐出一个他从未知晓的秘密:“因为他体内,存有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半分神魂。”

    伏昭简直懵了,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那老匹夫,竟敢如此亵渎母亲,我这就去——”

    “站住。”温峫寒声道,“你去做什么,送死?”

    伏昭不情不愿的止步,可根本咽不下这口气:“尊上,那可是母亲的神魂,难道就置之不顾吗!”

    温峫道:“我要去蛮荒一趟。”

    话题跳得太快,伏昭没跟上,又懵了:“为什么?”

    温峫:“你近日来在外行走,可曾觉出什么古怪?”

    古怪?倒也没有什么古怪,就是天灾频繁,除却洧沅海岸一场海啸,回程时还曾见千里旱灾流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温峫仍旧很平静:“曦光已死,灵泉暴动,这一切都是长旸在背后搞鬼。他要引浩劫灭世,母亲不会愿意看到苍生涂炭,明日,我会和辛昼一起进蛮荒阻止,当年弑父杀母之仇……”

    魔尊语气平淡,可眉眼愈加森寒:“终于到了让他血债血偿的时候。”

    这些话仿佛惊雷一样劈得伏昭反应不能,长旸要引浩劫灭世,他都已经是仙门至尊了,做这一切为了什么?而且若杀了他,那母亲最后的半分神魂岂不是?

    温峫显然没有多言的意思。

    “明夜。”他看向伏昭,“我不在,外界之事全都交给你,若遇天灾地祸,率魔门上下助凡人抵挡……”

    “可是尊上!”伏昭第一次打断他说的话,急促道,“蛮荒本就是为针对妖魔所建,你进去修为会被削得不足一成,那长旸是辛昼的师尊啊,他真的会帮你吗?外界有九殿殿主,伏昭请求与尊上同往!”

    温峫却摇头,语气冰冷不容商量:“你也知蛮荒克制妖魔,去做什么?拖累本座?乖乖留在外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入蛮荒一步。”

    伏昭还想再挣扎,温峫转过身:“够了。”已是声色俱厉。

    “退下。”

    第59章 突发急报 总觉得大师兄面色似有古怪……

    长旸苏醒这件事传得很快, 秦弥远听闻掌教有召,只好尽快赶回了蓬莱洲。

    居云殿中,四位长老都已经候在长旸床前, 秦弥远原以为自己来得最晚, 却没想到进殿左右一看,竟没发现辛昼的身影。

    “来了来了,跟辛昼一样想见他得三催四请。”谢与乔朝他挥手,“秦弥远,快过来!”

    秦弥远敛下心中疑惑,步行至长旸榻前,拱手施礼:“弥远见过掌教,路上耽搁来得迟了, 请掌教恕罪。”

    紫衣白发的仙尊容色淡淡, 目光清冷如琉璃:“无妨。”

    长旸召他,也不过是让他汇报昏睡期间三界发生了些什么事。看诸位长老的表情应该都已经说过一次了,有琯朗这个铁面无私的掌刑长老在, 秦弥远也不敢隐瞒:“大师兄一念之差铸下大错, 但现今已经悔过自新将功折罪了,还望掌教宽恕。”

    身后传来有人进殿掀帘的声音。

    有掌教在谢与乔不敢嚣张, 只望着自己的鞋尖小声逼逼:“说曹操曹操到啊。”

    来人正是辛昼。

    所有人都转身看去, 辛昼在众人的注视下清了清嗓子,扯动嘴角:“师尊。”

    长旸招了招手, 示意辛昼靠近:“为师睡着这些日子,北旻太极那些人,可曾找过你麻烦?”

    与魔尊纠缠不清,害得蓬莱洲无端蒙冤受各门攻讦,还累长旸为他昏迷不醒。犯下如此大错, 原以为长旸醒来第一件事应当是兴师问罪,可没想到。

    辛昼脸上挤出勉强的笑意,在长旸身边坐下:“没有。”

    “师尊,弟子前来请罪。”

    长旸似乎并不怎么把先前的事放在心里,轻描淡写道:“长了个教训,就足够了,日后少与魔族来往。”

    此话一出,性子最直的琯朗顿时瞪起眼睛:“掌教你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就是因为你太过纵容才纵得他如此任性,你知道他到底惹出了什么祸事来,他……”

    还没说完就被长旸打断,仙尊抬起手撑住额头,一副嫌吵的样子,始影见状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将琯朗向外拖去:“掌教刚刚醒来,你别打搅他老人家休息,让他们师徒二人单独聊聊吧。”

    掌教偏心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蓬莱洲上下人尽皆知。长旸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秦弥远其实不太意外。

    谢与乔向着辛昼,帮始影将怒火中烧的琯朗强行拖出殿外了。他师徒二人有话要说,秦弥远也没兴趣掺和,于是朝长旸一拱手:“那弟子也不打搅掌教清修。”

    退出大殿带上了门。

    月朗星稀,风中送来清冽花香,弟子苑的灯火已经熄了,廊下守门灵鹤蜷着脖颈睡得酣熟。

    只是秦弥远步下台阶,忽然又回头望了一眼。

    是他多心了么?大师兄方才进来的时候,神色似有古怪。

    谢与乔打着哈欠朝他走过来,看样子是已经解决了琯朗:“弥远?你也聊完啦,走吧,一起回寝殿。”

    伏昭跟幼兽还在北冥外等他,秦弥远归心似箭,摆了摆手:“不了。”

    谢与乔见他要前往山门方向,顿了一下难以相信道:“你又要走?这大半夜的忙着去哪啊?不是。”

    他脸色微变,看了下四周靠近秦弥远压低声音:“辛昼这儿刚消停呢,你别告诉我你是要、要!”不知道为啥有点不太敢直呼伏昭大名,谢与乔轻咳一声,“别说你是急着去找他!”

    秦弥远闲闲瞥过去:“怎么,你要告密吗?”

    “?”谢与乔被堵得一哽,随即神色复杂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这节骨眼还是别老虎屁股拔毛了,等风头过了再偷偷幽会不行吗?掌教舍不得辛子竹,可他又不偏心你,到时候一发现直接拿你开刀怎么办?”

    秦弥远压根不在意这些:“那就让他来问罪好了。”大不了就当真叛出仙门,他又不是辛昼,可不代表整个蓬莱洲,牵连不了其他人。

    更何况温峫跟长旸有仇,自己倒戈,哪怕之前婚宴上闹过事,魔尊也未必不会接纳。

    一个二个都是天生的反骨仔,都死活不听劝!谢与乔拿他没办法,恨铁不成钢的重重叹了口气:“我真是服了你们!”

    虽然平时嘴里蹦不出几个好屁,到底还是关心兄弟的,谢与乔又问:“那你的不死芝寻到了吗?话说回来辛昼当初为了替魔尊恢复灵脉也曾寻过龙脊,同为古籍中的圣物,连龙脊都存在,不死芝想必也不仅只是传说。”

    一提到这事,秦弥远便想起那个应验的梦。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又实在理不清头绪,犹豫少顷,只能缓慢道。

    “应该,不需要了吧。”

    但秦弥远最终还是没有走成。

    蓬莱洲各堂突然呈上急报,三界各地因灵脉异动引起的灾祸莫名加重,山洪、地震、雪崩……处处灾情民不聊生。

    底下仙门纷纷奏请蓬莱支援,长旸下令,门内所有弟子都出发救灾,一刻不得延误。

    弟子苑灯火次第亮起,蓬莱弟子们训练有素,整备不过只花了一炷香时间,便在各自领队带领下整齐划一御剑飞离山门。

    “秦师兄,师尊!”谢与乔座下的赵隐小跑赶来,冲他们作揖行礼,“掌教命你们带队前往桦州抵抗洪涝,请速速出发吧。”

    “啊?”谢与乔都没反应过来,抬头见平日里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太白长老都被赶鸭子上架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怎么突然这么急啊?”

    秦弥远见此眉心微蹙,当今三界,灵泉之力唯有温峫能调动,难道是魔尊怀恨在心,想要报复?

    可温峫一方枭雄,也并不是那种会殃及无辜的小人啊。

    亲眼见过天灾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们何等绝望,此时救灾要紧,秦弥远按下心中疑虑,一把薅走谢与乔:“别问了,先出发。”

    …

    桦州的情况比他们想得更加严重。

    繁华城池已成汪洋,无数被泡发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散发着阵阵恶臭。昔日辉煌高楼被滔天巨浪摧成废墟,赵隐忽然大喊一声:“那里还有人!”

    洪水几乎没过脖颈,男人高举双手吃力地托着幼子,秦弥远抛出晴雪扇,低喝:“去。”

    扇面暴涨,如一叶小舟,将男人和幼童稳稳托出水面,男人跪在晴雪扇上抱着孩子痛哭流涕:“玉娘、玉娘啊!!”

    谢与乔向后挥手,身后两名弟子立马迎上去接那对父子,男人见到他们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般发狂扑过去:“求求仙长大发慈悲,救救我妻子玉娘吧!她为了孩子,方才被洪水淹没了,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磕头!”

    “别别别!”两名弟子赶紧扶起男人,望着底下凶恶巨浪面露难色,回头看向谢与乔和秦弥远。

    这洪涝如此凶险湍急,莫说凡人,就连在场的修道者也需得处处小心,他妻子,哪还有生还的机会。

    “先带他们父子俩下去安顿。”最后还是秦弥远发话,看向男人安抚道,“放心,我们定会全力以赴。”

    倏然一个高逾百尺的巨浪打来,宛若凶兽巨口吞天蔽日,谢与乔急忙大吼一声:“快走!”在场众人顿时纷纷催剑奔逃。

    “啊啊啊啊啊!!!”有弟子逃脱不及,眼见着要被巨浪吞噬,秦弥远执扇反手一扇,暂时抵挡住了巨浪,谢与乔连忙把这不省心的徒弟拽到自己飞行法器上,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叫你平时不好好修炼!叫你平时不好好修炼!”

    “这哪是普通洪涝啊,师尊!”那弟子逆着狂风抬头大喊,“会不会是魔门在背后捣鬼!”

    秦弥远御剑飞至他们旁边,平静道:“就算是魔门,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先救人吧。”

    浪势虽猛,但蓬莱弟子个个都是同辈翘楚,此时躲了这阵巨浪,趁着水面暂时风平浪静,立刻马不停蹄搜救幸存百姓。

    原本镇守桦州的仙门真如教终于赶来与他们汇合。“见过晴光君,重华长老。”掌门甘云起拱手见礼,一脸焦头烂额。

    他身后身着红色校服的弟子们个个形容狼狈,显然之前为了救灾都拼尽全力。

    “甘掌教不必多礼。”秦弥远看了看方才巨浪打来的方向,“可有寻到暴动的灵脉之眼?”

    甘云起点头道:“已派教中长老前去压制,晴光君放心。只是洪灾来得突然,城中百姓……”

    他望着底下人间炼狱,满面不忍,秦弥远只能安慰:“灵脉之祸,不是你我能预见的,若不是甘掌教举全门之力救灾,恐怕这城中百姓要无一人幸存。”

    “是啊是啊。”谢与乔也帮腔,认真道,“何必自责。”

    “唉!”甘云起重重一叹,然后对着身后弟子道,“还愣着干什么,速去帮蓬莱洲的道友们!”

    一夜奔波救人,真如教与蓬莱洲的弟子们几乎都无片刻休息。不知不觉东方既白,朝阳洒在翻涌的水面上,踱了一层金光。

    城中洪水似乎开始慢慢消退了,水势也不若之前恶急。秦弥远放下怀中刚救下的垂髫女童,看着熬出两个青黑眼圈的谢与乔嘲笑道:“好歹也是长老,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谢与乔反唇相讥:“好意思说我,擦擦你脸上的泥吧!”

    “师尊师尊!药材不够了!”赵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难民太多,师兄弟们分身乏术,有的人为了抢药甚至还打起来了。”

    谢与乔:“那还不赶紧派人回师门取药?”他一拍桌案,“警告那些滋事斗殴的,再挑事就滚,让他自生自灭去!”

    “是!”赵隐刚转身,谢与乔又道,“等等等等!吩咐下去,烧艾燃苍,那些用过的沾染了污血脓水的布巾也赶紧用火焚了,切莫滋生疫病。倘若已有人染疫,立时隔离,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赵隐赶紧小跑着下去传话。秦弥远倚在墙边好整以暇地看他,“难得见你有副长老样。”

    谢与乔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拿草药叶子扇风,下巴抬到天上去:“别嫉妒我哈,弟。知道我比你先当上长老这件事你一直耿耿于怀。”

    秦弥远懒得跟他插科打诨,轻笑一声转了话锋:“大师兄可有信传来?”

    “没有啊。”谢与乔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辛昼,莫名其妙道,“他有什么好传信的,现在也应该在忙着救灾吧。”

    秦弥远便不说话了,指骨轻叩,面色有些许沉重。

    灵脉暴动一事调查这么久了,还没有寻到解决办法吗?若放任下去,只怕迟早成为席卷整个三界的浩劫。

    第60章 帅气出场 奶妈只是后勤组啊

    一连数日奔波各地救灾, 秦弥远与谢与乔忙得几乎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最开始谢与乔还盼着能早日完成任务回蓬莱脚下的小酒肆喝几盅潇洒潇洒,可越到后面,脸上的表情就越沉重。

    “重华长老, 西山营地有疫鬼趁虚而入, 李师弟和肖师姐收服的时候不幸染了疫毒,长老快去看看吧!”

    “师尊!!师尊上次治鼠疫的药方好像不管用,那批病人又开始发高热神志不清了!”

    “药材又不够用了,可是难民越来越多,好几位师兄弟都病倒了,怎么办啊师尊?!”

    不仅是桦州洪涝,附近的城池村庄也都接连不断发生地裂山崩等灾害,秦弥远忙着压制灵脉暴动分身乏术, 收治灾民的担子全部压到了谢与乔肩上。

    谢与乔难得收了平素一贯散漫之气, 一边继续熬制草药一边吩咐:“阿兆,你过来看着这炉药。青峯,你带人去路上接应一下, 怎么之前派回去调送药材的人还没回来?我先去看看染了疫毒那两个。”

    西山营地忽然传来几声惨叫, 谢与乔脸色一变,立马召出飞行法器冲了过去。

    “李师兄, 你醒一醒啊!!!”

    “拦住他们, 别让他们突围!”

    营地此刻已是混乱一片。身染疫毒的两名弟子神智尽失狂性大发,正在疯狂攻击旁边的同门, 几名蓬莱弟子勉强困住了他们。可灾民见此情景吓得惊慌失措,竟疯了一样四散奔逃。

    “别跑啊!!!!回来!!!”

    这些人都患了瘟疫,是被单独隔离在山头的,若是跑出去,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有弟子飞身出去欲拦住那些灾民, 然而围困阵法少了一个人立马出现破绽,发狂的弟子突围而出,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向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千钧一发之际谢与乔自法器上纵身一跃,猛地挡在那名弟子面前,鲜血飞溅,利齿嚼碎血肉的声音令人胆寒。

    操痛痛痛痛痛痛!!!!

    谢与乔痛得差点两眼一闭厥过去,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甩出两张清心定身咒:“去!!!”

    青色符箓正中两名弟子脑门,那二人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砸出“咚”的一声闷响。

    “师尊!!!谢长老!!!”身旁弟子们惊叫着冲上来,谢与乔捂着自己胳膊摇晃跪地,顾不得自己伤势,费力低喊,“去拦住那些人,快去!”

    疫毒蔓延的速度堪称恐怖,被咬那条胳膊肉眼可见爬上了青黑鬼纹。若是入侵神智那可就麻烦了,谢与乔右手颤抖着拿出剔骨尖刀。

    妈呀呀呀呀呀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医修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要是我痛死在这儿孩子们要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秦弥远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就要乱套了!!!!

    谢与乔死死咬住自己的发带,一点点挖掉左臂已感染了疫毒的部分,疼得眼前一阵阵发白。

    此举可暂缓疫毒发作,但彻底清除还需回自己的清露堂取无根神水。谢与乔往伤口敷上灵药,再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已经脱力得差点晕过去。

    “重华长老,重华长老!”

    疼得一阵阵耳鸣,都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谢与乔勉强收拾好表情,没让弟子看出什么破绽。

    “说。”

    是刚刚被派去接应调送药材弟子的青峯,青峯面露难色:“前方五十里处熔岩喷发,地面全是滚滚岩浆,空中也被浓烟遮蔽,我们过不去,送药的师兄也过不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谢与乔已经没有气力怨声载道了,他疲惫道,“那就去找周围的仙门和世家,请他们施以援手,还有凡间那些富商,豪绅,有一个是一个。你只管告诉他们,来日蓬莱洲必有重谢。”

    “是,可是。”青峯站在原地没动,表情更难看了,“各地灾祸频发,大小宗门,各家各族都自顾不暇,山下罗氏家主求见,还想求您帮忙呢。”

    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哪怕是缺心眼如谢与乔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这哪里仅仅只是灾害频繁,这分明是……灭天浩劫来临的征兆。

    他此刻终于明白了秦弥远那日问他大师兄是否传信的深意。辛昼一直奉命调查灵脉异动,可这么久过去了,他是始终未能寻到解决之法,还是寻到了,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出手制止?

    “辛子竹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谢与乔咬着牙踉踉跄跄站起来。

    天边阴云齐聚,但南方却隐隐亮起火光,那火色艳得像血,充满不祥之兆。

    “是、是熔岩。”火光越来越近,映亮了半边天幕,山下开始传来骚动,青峯脸上血色褪了一半,“岩浆涌过来了!”

    这里都是刚刚才经受过洪涝的灾民,一半是老弱妇孺,一半身染疫病。岩浆烧天蔽日来势汹汹,他们哪里有时间撤退?

    修仙之人保全自身倒是不难,可要让他们抛下这些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百姓。

    火光将谢与乔面容映得惨白。

    “师尊。”赵隐飞奔过来心急如焚,“师尊,怎么办,岩浆涌过来了,要是带上这些凡人,我们无法全身而退。”

    阴云下划过数道人影,这段时间聚集的不止蓬莱弟子,还有周边宗门以及大小世家,大难临头,有些人想保全自身也是无可厚非。

    谢与乔平时虽怕死,可到底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医者,他沉默半晌,露出一副“老子豁出去了”表情喃喃道:“要是就这么跑了,回去怕不是得被辛子竹秦弥远他俩笑死,我这长老也别想当了。”

    “传令下去。”他抬头一字一顿,“凡我蓬莱弟子,都给我去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贪生怕死者,门规处置!”

    岩浆袭来的速度太快,必须得有人前去抵挡,才能给其他人争取逃脱的时间。

    谢与乔平日里修炼懒散,比起年纪轻轻跻身三界高手之列的辛昼秦缺,境界实在是有点汗颜。

    但现如今除了他也没人能顶上了,妈的,老子拼了!谢与乔从自己储物法器中翻出落灰已久的金刚镜,咬着牙默念。

    你可是师尊留给我挡雷劫的宝贝,一定要撑久一点啊!

    前方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在往后奔逃。谢与乔左臂还痛得呲牙咧嘴的,从药瓶里倒出止痛丹药一股脑磕了,顶着烈烈高温逆流而行。

    越靠近越烫得难以忍受,谢与乔的飞行法器原本是一片芭蕉叶,如今连叶片都被烤得发卷。他区区金丹期修为,防护结界很快便抵御不了灼人的热度,透进阵阵热气。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芭蕉叶也被烧得几乎要变成焦烟,再这样下去,还没抵达岩浆之前,已经被烧死了。

    我靠,怪不得辛昼秦缺一天到晚说我是个废物,原来我真是啊。

    谢与乔艰难地喘着气,早知道,当初,修炼,就不应该,偷懒!

    “重华长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随即一层更加坚固的防护结界牢牢将他笼罩其中。呼吸顿时松快不少,谢与乔转头,发现竟是甘云起追了上来。

    “重华长老大义我等钦佩!但你乃医道宗师理应镇守后方,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甘掌教,你怎么来了!”

    空中热气与结界碰撞摩擦出火星,愈发往前,甘云起的结界也有些支撑不住。他不过一个几十人小宗门的掌教,修为至多元婴,来了也比自己强不到哪去。

    谢与乔既感动又着急:“我有法宝金刚镜,能撑住这岩浆一时半刻。甘掌教还是赶紧回去带百姓逃离吧!”

    刚说完,两层结界同时破裂,猩红岩浆铺天盖地兜头而下,谢与乔大惊失色,急得念咒语的嘴都差点秃噜瓢:“金刚明镜照我无明无坚不摧护我真灵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岩浆将他二人烧得形神俱灭前的最后一秒,金刚镜金光暴涨千丈,牢牢挡住了这骇人火雨。

    谢与乔松了一口气,回头对甘云起得意一笑:“甘掌教我就说吧,我有法宝,抵挡区区岩浆不在话下!你赶紧回去救人,咱们两个高手都在这里,孩子们压力该多大呀。”

    话音刚落金刚镜面上就出现了一丝裂痕,谢与乔顿时花容失色:“我靠!怎么这么快就裂了!!!”

    甘云起立马调动周身灵力,双手撑住镜面。裂痕一时扩大,一时缩小,似乎是金刚镜在与岩浆较劲。谢与乔也赶紧依样画葫芦使出浑身解数撑住金刚镜,甘云起面色肃然:“法宝能发挥多大威力,与使用者息息相关。”

    谢与乔一听顿时露出天塌了的表情。

    妈啊,我一个菜鸡,顶多能使出金刚镜威力三成!根本撑不了多久。

    完了,这下是彻底完蛋了。

    元神仿佛被烧灼,浑身上下被炙烤得剧痛,谢与乔坚持了一炷香时间,逐渐露出痛苦之色。

    果然还是得剑修枪修都死绝了才轮得到我上场,逞这一回英雄,小命要送掉了啊!

    血肉模糊的左臂重新渗出鲜血,染红了月白的道袍,眼前开始模糊,甘云起在一旁大喊他的名字,可已经不太听得清了。

    辛子竹,秦弥远,你们两个该死的狗东西,再不来救救兄弟,以后谁来给你们充当医书万事通……救命,救、命、啊。

    近处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兽吼,把差点就昏死过去的谢与乔震得一激灵,四头身形堪比山峦的巨大魔兽立东、南、西、北四方位,从口中吐出滚滚寒冰,以无可抵挡的恐怖威势迅速冻住了所有岩浆。

    方才还热得欲生欲死,现下突然变千里冰原,这冰火两重天的落差把谢与乔冻得瞬间起死回生。

    正中央天幕下,黑衣墨裘猎猎飞舞的男人冷冷回首,看见谢与乔,神色一顿,十分意外地偏了下头。

    谢与乔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我□□被烧痴呆了不成?

    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