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软绵绵地倚在梁誉怀里,看着大夫一个接一个被请来,又一个接一个被轰走。
但无论来者是谁,诊脉后说的头一句话便是“夫人有喜了”。
楚常欢半阖着眼,绞尽脑汁去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其中一人问道:“尊夫人最近可有腹痛嗜睡、饮食不畅、呕吐之症?若有,再凭这滑脉之相便能断定是有了身孕。”
梁誉闻言,脸色愈发难看:“滚!”
大夫涨红了脸,愤愤地道:“有病!谁家夫君听说夫人怀有身孕后不是欢天喜地的?老夫三更半夜出诊,怎就碰了见这么个疯子,真是晦气!”
梁安赶在他家王爷动怒之前把人推出门外,掏一块碎银塞进大夫手里,赔笑道:“劳您费心走这一遭了,如有得罪,还望海涵。”
不等大夫骂咧,梁安便关上了房门,屋内霎时又恢复沉寂。
这一刻,楚常欢似乎清醒过来了,抓住梁誉的肩不停地问:“大夫方才说了什么?他说什么?谁有身孕了?”
梁誉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庸医胡言,不可信之。”
楚常欢头脑空白,满目惊慌:“我是男人,我怎么能……怎么会……”
“不必理会他们。”梁誉把人抱向床榻,吻了吻他的面颊,宽慰道,“近日马不停蹄地在赶路,你的身子的确有些吃不消,今晚便在此处好好休整一番,明早醒来定会无恙。”
梁安踌躇半晌,谨慎地道:“王爷,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
梁誉有些不耐:“说。”
梁安道:“男子受孕虽有悖阴阳之道,却也并非没有先例。昔年崇宁帝遭人迫害,误中奇蛊生下了先帝,如今王妃……或许……”
崇宁帝产子一事,梁誉曾听父亲提及过,那蛊源自魔教,名唤“昆山玉碎”,遇酒生香,极为淫邪。
思及此,梁誉遽然蹙眉,不禁回想起楚常欢每次与他缠绵时,都是一副醉魂酥骨、忘情萦逗的模样,待得了疏解,整个人便冷漠如冰,再无半分情意可言。
且他的情-欲来得太过突然,又常把自己错认成顾明鹤,但那样的楚常欢,绝不正常。
梁誉兀自沉吟,良久,他对梁安道:“你明日前往太原,将李大人接到兰州,他原是傩师,对巫蛊之术略有所闻,或许知道如何解王妃的病症。”
梁安应道:“是。”话毕退出屋外。
梁誉侧首,注视着呆坐在床沿的楚常欢,见他双手无措地贴在腹部,便道:“此处山穷水恶,大夫医术鄙薄浅陋,你无需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待去了京兆府,再寻名医问诊也不迟。”
楚常欢默不作声,脑海里仍盘旋着大夫的话,宛如魔音经久不散——
「夫人有喜了!」
「夫人脉相平稳,身体并无大碍,腹中胎儿估摸着已有月余!」
喜?
喜从何来?
明明是个男人,却有违乾坤之道,孕育胎儿,这便是喜?
亡夫尸骨未寒,他就怀上了别人的种,这也是喜?
楚常欢当然不肯相信自己的肚子能怀孩子,可他一沾荤腥油腻便吐个不止,七八个大夫看了诊都说是喜脉,一人言之,尚且荒唐,众口如一,焉能弗信?
蛊也好,天生怪体也罢,都抹不掉他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孽种的事实。
几息后,他拖着沉重的脚镣朝床内爬去,就着满身疲惫合了眼。
这一夜,两人都各怀心事未能安睡,至天明时,楚常欢浑浑噩噩地入眠,不出半个时辰就被梦魇惊醒,而后一头扎进身旁的温暖胸膛里,泣声道:“对不起……明鹤……对不起……”
梦里,顾明鹤满目悲戚,哀哀地对他道:“欢欢,你背叛了我,你怀了梁誉的孩子。”
他百口莫辩,只能用力抓住顾明鹤的手,拼命地道歉。
顾明鹤哂笑一声,厌弃地掰开他的手指,道:“欢欢,你脏了。”
楚常欢心口一沉,痛得喘不过气,忙扑进他的怀里,哭着唤他的名字:“明鹤……”
不过瞬息,他便被人推开了,紧接着,梁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又梦见顾明鹤了?”
楚常欢骤然清醒,惊诧地坐了起来,梁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面色阴沉至极。
楚常欢脊背发凉,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谨慎,唯恐又惹恼此人,被扒光了衣服狠遭凌辱。
片刻后,梁誉下床梳洗更衣,旋即只身离开了客栈。
屋内复归平静,楚常欢却骇得面色苍白,全然忘了自己如今正怀着梁誉的孩子。
初晨露冷,□□风寒。平息良久,楚常欢赤脚来到窗前,推开百叶窗俯瞰而去,便见梁誉正候在一家蒸糕铺前,挑选了几块热乎乎的米糕,用油纸仔细包裹妥帖,转而又折向身后的果脯摊,买了两袋蜜饯果干。
往来行人络绎,独他一人身似修竹,面如冠玉。
楚常欢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梁誉若有所觉,倏然抬头看了过来,他匆忙闪至百叶窗后,眼里有掩不去的惧意。
少顷,梁誉返回客栈,见楚常欢赤脚坐在窗旁吹着晨风,当即取来一件氅衣披在他的肩头,并耐心地为他穿好脚衣和鞋履。
桌面上的油纸无声散开,露出几块冒着热气的米糕,甘甜糯香扑鼻而来。
楚常欢原本不觉饥饿,此刻闻到了香味儿,倒有些禁不住嘴馋。
梁誉道:“这是红米枣糕,佐以青梅酱蒸制,酸甜绵密,你尝一块,看看合不合口味。”说罢,一并将果脯的纸袋也解开了,“这里还有杨梅干和山核桃,你若喜欢,我再买些回来。”
方才他离去时分明还沉着一张脸,现下如此温和,反倒让楚常欢颇感不适。
这么久了,他仍没有习惯梁誉的阴晴不定。
楚常欢默默吃下一块红米枣糕,因着味道不错,在梁誉的注视下又吃了两块。
餍足饱腹后,便有些犯困,不知不觉间,楚常欢已趴在桌上熟睡过去。梁誉小心翼翼地把他挪到床上,目光凝在那面平坦的腹部。
须臾,他掀开楚常欢的中衣,将掌心贴于小腹,所抚所触,一片清凉,与四周的温热肌肤大相径庭,无论他渡入多少内力,都无法捂暖。
梁誉不禁怀疑,楚常欢体内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昆山玉碎蛊,若有,又会是谁给他种的?
难不成……是顾明鹤?
可人人都说嘉义侯对楚少君疼宠入骨,他怎舍得在楚常欢体内种下此等阴毒的东西?
蛊虫损阳伤根,如果不能及早解蛊,则对宿主极为不利。
梁誉心绪纷杂,莫名烦躁,他看向沉睡之人,旋即又蹑手蹑脚地把他抱了起来,戴上帷帽走将出去。
从河中前往京兆府足有四五日的脚程,再向西行,需经过秦州、熙州、茂元等地,最后方可抵达兰州。
边境动荡,大夏随时可能举兵进犯。然而军中有将无帅,定会人心不稳。
梁誉此番乃是奉旨镇守河西,倘若他未能按时抵达,便是抗旨不尊,轻则革职,重则杀头。
但以他们现在的行进速度,恐怕要一个月以后才能赶到兰州。
梁誉没在河中滞留,载着楚常欢直奔河西而去。
越往西行,越显荒颓,行至京兆府时,马车蓬壁上已覆了厚厚一层尘土。
梁誉没去驿馆,而是就近挑了一家客栈落脚,并央烦掌柜替他请来一位名医,替楚常欢问诊切脉。
许是途中太过颠簸,楚常欢的气色愈来愈差,这两日更是连酸口的糕点也难以进食了,吃一块入腹,足以将苦胆水呕吐出来。
大夫探过脉,慈祥一笑:“孕初害喜乃常事,郎君尽管放心,尊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头三个月胎息不稳,需静养,勿再舟车劳顿,也不可行房事。”
梁誉送走大夫,回头见楚常欢又在发呆,便在他身旁坐定,还未及开口,就听楚常欢道:“不必再找大夫了,我腹中的确怀有王爷的骨肉,纵然是虢大夫诊脉,也掩不去这个事实。”
梁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楚常欢笑向他道:“此去兰州还有一千余里,行程紧要,王爷别再耽搁了,免教陛下怪罪下来。”
难得见他用这般温柔的态度对自己,梁誉不由放柔语调,道:“兰州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安心休养即可,不必操心。”
楚常欢不再言语,脱了鞋躺回床上,渐渐沉睡。
河西之事并不棘手。
岁初平夏城那一战委实伤筋动骨,即便是大夏也无法在三五个月内恢复元气,兰州城的驻军是顾家父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战力绝不输给雁门关的梁家大军。
现在最令人头疼的,反而是楚常欢。
他本就体弱,如今又怀有身孕,若把他带去兰州,这一路恐怕要吃不少苦。
然而京兆府离汴京也有一千余里,将他送回王府,梁誉反而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只能向京兆府尹慕万里求助了。
——慕万里曾是梁老将军的旧属,颇为可信,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将楚常欢暂时安顿在慕万里的府上。
入夜后,楚常欢洗完澡,坐在镜前擦拭头发,梁誉将此事告知于他,楚常欢道:“一切听从王爷的安排。”
梁誉没有迟疑,当即前往慕万里的府邸。临行前,他叮嘱道:“夜里凉,别出去。”
楚常欢撩起裤管,淡淡地道:“我这个样子,即使想走也挪不开步。”
梁誉便不言语,转身离开了客栈。
楚常欢放下巾帕,起身来到窗前,透过窗缝朝外瞧了几眼,确认梁誉走远后,当即戴好面帘,拖着脚镣打开房门,敲响了廊上的铜铃。
不多时,客栈小二眉开眼笑地从楼下赶来,向他躬身揖礼:“夫人有何吩咐?”
楚常欢示意他走近,并附耳详述。
小二闻言,面露难色,不等他开口推拒,楚常欢便将簪发的一枚金簪拔了下来,塞进他手里,压低嗓音道:“有劳小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