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多时,仍旧一无所获,楚常欢疲惫地坐在案前,不禁怀疑那药是否是姜芜晨间扫洒时偷偷拿走了。

    姜芜是梁誉的人,她自然不会向着自己,是以楚常欢不敢把药的事告知于她,若教梁誉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来。

    他记得那晚有个大夫言这孩子已有月余了,推一推时间,正好是在含芳园里怀上的。

    彼时正逢清明,楚常欢起了欲,神魂游荡间误把梁誉认作顾明鹤,与他荒唐了一回。

    ——白日里还在祭奠亡夫,夜里就与别的男人赴巫山之会,楚常欢满心愧疚,悲痛万分,只怕日后死了,也无颜去面对顾明鹤。

    梁誉从前就那般厌恶他,他又何尝没有恨呢?

    每每忆起过往,楚常欢便会落泪,他的一颗真心,何其卑贱。

    所以,腹中的孽种必须打掉。

    “为何哭了?”

    正走神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询问声,楚常欢蓦地回头,竟见梁誉立于垂花石门外,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

    楚常欢心下一凛,慌乱地站起身:“你……你怎么回来了?”

    梁誉一袭绛色圆领襕袍着身,腰系玉带,雍容矜贵,面貌更是脱尘无双。

    偏偏神色阴翳,令人足底生寒。

    他款步走来,托着楚常欢的手,嘴角浮出一丝笑:“我若不回来,又怎知王妃对我如此不舍,暗暗垂泪呢?”

    楚常欢被他这抹不达眼底的笑骇得脊背发凉,连忙抽了手,后退两步道:“我没……”

    梁誉敛了笑,对檐下的姜芜道:“给王妃收拾行李,出发去兰州。”

    楚常欢震愕:“去兰州做甚?大夫说头三月胎息不稳,不宜再舟车劳顿了,我留在此处等王爷便是。”

    梁誉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楚常欢顿时慌乱起来,若真去了兰州,就再无机会落胎了,他连连摇头,拒绝道:“我不去!”

    梁誉面色阴沉,由不得他拒绝,当即把人拦腰抱起,疾步走出了西苑。

    “王爷!”楚常欢太过瘦薄,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口里不断央求道,“王爷,求你放了我,我不想去兰州!”

    梁誉收紧双臂,履步匆匆。

    至前院时,慕万里自游廊快步赶来,拱了拱手,问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楚常欢恳切地看向他,唤了一声“慕大人”。

    梁誉冷漠地道:“王妃身娇体弱,需由我亲自照顾方能安生,留他在此,我不放心。”

    这是梁王的家事,慕万里本无权过问,但见楚常欢目眶微红,眼角有泪,应是不情愿的,于是道:“下官虽是个粗人,但府上的丫头们还是能尽心照顾王妃的,西行之路崎岖,下官以为,让王妃留下来才是最稳妥的。”

    慕万里不禁回想起当年之事,梁誉入仕后初次随父出征,楚常欢亦偷偷前往,蒙混进了军营,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梁誉将楚常欢狠言厉辞地骂了一通,并把他连夜赶出军营了。

    自此,慕万里就再也没见过楚常欢了。数日后,汴京传来消息,道是楚常欢已嫁入侯府,成了顾明鹤的男妻。

    再后来,便是顾明鹤兵败平夏城,并落了个叛国的罪名,而本该被圣上赐死的楚少君,如今摇身一变,竟做了梁誉的王妃。

    梁誉此刻怒火攻心,言语不免莽撞:“慕大人,本王的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慕万里怔了一瞬,旋即拱手道:“是下官僭越了。”

    离开京兆府后,车马沿渭水一路西行,极目所见,绿草如茵、牛羊成群,与中原风貌迥然不同。

    楚常欢几番央求未果,便没了心思赏马观羊,一路上寡言少语,偶尔倦乏时则倚着车壁入眠。

    时日一久,他的初孕之症就益发严重了,起初只是厌食油腥,过了熙州一带,更是连寻常果蔬粥水都难以下咽了,每天翻来覆去地吐,人也日渐消瘦。

    其间梁誉找了好几个大夫为他诊脉,皆言他身体无碍,等熬过头三个月就会有所好转。

    梁誉面色虽冷,却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再行两日即可抵达兰州了,然而越是临近,楚常欢的心就越难过,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思念顾明鹤,以至于每个梦里都有亡夫的身影。

    傍晚,马车在一处水渠旁悠悠停下,梁誉解开水囊,取了一壶清洌可饮的活水,姜芜则与几名护卫在渠边搭灶生火烧晚饭。

    楚常欢这会子正在困觉,梁誉没去惊扰,便在一处沙石上坐定,目视着天际的红霞,渐渐失了神。

    “砰——”

    倏然,车厢内传出一声闷响,他疾步奔向马车,掀开了幄幔:“常欢!”

    楚常欢星眼微饧,茫然地看向他,呢喃道:“明鹤……”

    梁誉抬步入内,离得近了,楚常欢也就看清了他的面貌,陡然清醒过来。

    梁誉并未生气,兀自把水囊递与他,旋即环抱双臂,闲闲地向后倚去。

    车厢内异常寂静,楚常欢犹豫了半晌,攥住他的袖角道:“王爷,我可否不去兰州?”

    梁誉把人揽入怀里,缓声叹息道:“听话,别再惹我生气了,好吗?”

    言辞温柔,犹如夫妻间的软语温存,可楚常欢却莫名胆颤,一时间,连呼吸也变得局促起来。

    他妄图挣脱,梁誉却把他搂得更紧了些,楚常欢踌躇几息,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我肚子疼。”

    可梁誉却没有任何反应。

    楚常欢又道,“腹中胎儿尚不足两月,此番舟车劳顿,我已有些吃不消,孩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王爷若怜惜我,就把我——”

    “你也知道腹中的孩子经不起折腾?”梁誉遽然打断他的话,松开手臂,抬起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道,“你买落胎药的时候,可有想过他经不经得起折腾?”

    楚常欢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什……什么落胎药?”

    梁誉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草药,举至他眼前:“十天前,王妃藏在慕府西厢房床底的药,这么快就忘了?”

    待看清那物后,楚常欢眼前一黑,整颗心仿佛沉入了谷底。

    “谁给你买的?何时买的?是不是打算等我一离开京兆府就煎水服下,把腹中的骨肉化作血水?”梁誉一叠声问个不停,额角青筋毕现,俨然是在压抑着什么。

    楚常欢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梁誉磨着槽牙,嘴唇隐隐在颤抖:“为什么?”粗粝的手紧贴在楚常欢颈侧,仿佛微一用力便可将它折断,“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常欢脑内空白,眼眶逐渐变得滚热。

    良久,他垂下睫羽,哑声道:“我与你之间,不该如此。”

    梁誉闻言一怔,气极反笑:“不该如此……好一个不该如此。就因为怀了我的种,便觉得有愧于顾明鹤,对吗?”

    楚常欢不语,滚落了几滴泪。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的眼泪流之不尽,仿佛每一滴都是为顾明鹤而洒。

    梁誉心口滞涩,嘴里却笑了一声。少顷,他掀开幄幔,着一人快马驶入兰州城,命其将自己的口谕转述给梁安,待用过晚饭,方与众人赶往二十里外的小镇借宿歇脚,翌日天明后继续赶路,至掌灯时抵达了驻军府。

    马车还未停稳当,梁安便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拱手道:“属下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兰州驻军左武大夫薛远山及右武大夫邓安昊亦在阶前站定,拱手揖礼。

    这两人皆是顾明鹤麾下的猛将,自然也识得楚常欢。

    在楚常欢出声之前,梁誉就已封了他的穴道,继而戴上帷帽,抱着他下了马车,朝府里走去。

    薛远山和邓安昊显然没料到梁王妃也在随行之列,不由面面相觑,迟疑半晌方才入内。

    楚常欢曾在这座府邸待了数月,饶是隔着帷帽也能瞧清四周的光景,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每一处都残存有顾明鹤的气息。

    他的心莫名绞痛,眼泪又一次淌落,热滚滚地滴溅在梁誉的虎口处。

    梁誉若有所觉,脚步猝然顿住。

    少顷,他问道:“神龛在何处?”

    梁安道:“回王爷,东面那间耳房便是了。”

    楚常欢不记得驻军府内有什么神龛,正疑惑时,梁誉已抱着他往东行去。

    “咯吱——”

    房门应声而开,梁誉阔步入内,在一张黄梨木供案前止步。

    屋内燃有明灯与檀香,为祭祀所用,楚常欢被这股子气息熏得心魂震荡,不及憾惑,头顶的帷帽被人轻巧摘下,梁誉将他放在供案前,却没有解他的穴道:“常欢,你瞧瞧,这便是你朝思暮想的顾明鹤。”

    楚常欢定睛瞧去,只见供案上摆放着一块漆黑的牌位,上刻“先夫顾氏念安之神位”。

    察觉到怀中的身形陡然僵住,梁誉淡淡一笑,扣住他的手,轻轻贴放于他的小腹,温声道:“来——告诉他,你腹中怀有我的骨肉,以慰他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