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躲
“不妥。”
太夫人童氏忽然出声, 打破了花厅内令人毛骨悚然的凝冷,她僵着脸,重重往身后的椅背一靠。
周老太夫人却是急了, 脸色乍青乍白:“如何不妥。”
“你府上姑娘多,一个庶出又死了姨娘的姑娘,就值得你这般犹豫?”
她忽地冷笑一声, 沉了声音:“若真宠着舍不得, 当初你们这些作为长辈的又何必应下与我周家冲喜这门亲事。”
这话犹如戳到太夫人肺管子一般, 她撕心裂肺一阵咳嗽,抖着唇道:“我当初应下, 可不是让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的。”
“你汝南周家做的又是什么事, 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配阴婚, 这是要遭报应的。”
周老太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那拉耸下垂眼皮下一双透着浊黄的眼珠子,兴许因为哭过一场的缘故,阴森森的狠意:“周家除了先前答应的条件外, 允诺让你府上世子姜怀彰拜入我家老爷门下。”
太夫人眼皮子一抖,面颊阴沉,却是扶着大夫人周氏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她眼中依旧有犹豫,周氏眼底那点惧怕和不忍在事关嫡子前程的时候,全部化作狠厉:“母亲,这可是怀彰的前程。”
她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你就当十一这孩子是远远地嫁出去的。”
“周家的根在汝南,汝南与玉京隔着十万八千里, 往过分了说,真去了汝南,也不见得能时时回来, 更何况这孩子心早就养大了,跟着那华安郡主,哪有半点为家族考虑的模样。”
周老太夫人急促笑了声:“可不是这个道理。”
“您就当家中的姑娘与我周家孙儿结的是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不过嫁得远些。”
空气中死一般的冷寂,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罢了。”
“我老了,早就不管家中的琐碎。”
“你既应了怀彰这孩子的前程,还有先前允诺的云舒的婚事,你求了我,我自然也要求你。”
“我府上二房长子怀伯的前程,你不如一起帮了,还有另一个姑娘姜云婉的亲事。”
周老太夫人面色一僵,似想要拒绝,但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大夫人周氏同样面色大变:“母亲!”
“母亲您说的是什么糊涂话,怀伯和云婉可都是二房的孩子,与媳妇的大房何关。”
“你说何干呢?”太夫人冷哼了一声,阴恻恻的目光扫向周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应该清楚五姑娘云雪是怎么死的。”
大夫人周氏顿时手脚冰冷,就像浸在带着冰碴的凉水里一样。
她刻薄的嘴角压了压,正要应下。
就在这时候,一道冷厉的声音从外边插进来:“我当母亲去哪里,原来母亲在花厅待客,今儿媳妇抄了一卷佛经正要给母亲好好看看,方才在小佛堂里左右寻不到人。”
二夫人宋氏说着抬步跨进花厅,她手里握着一卷册子,后面跟着一脸焦急想拦不敢拦的丫鬟。
太夫人目光一沉:“你把佛经交给下人就好,何必寻我,左右都是那些事,你先回去。”
二夫人宋氏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视线不紧不慢从周老太夫人脸上掠过,最后顿在周氏身上:“母亲赶我作何,既然是待客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方才听云舒说,母亲和大嫂给十一姐儿定了一门好亲事,说是汝南周家三房嫡出的孙儿,母亲倒是舍得,这样好的人家不给云舒姐儿留着。”
太夫人被宋氏轻飘飘的几句话,堵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要反驳又怕暴露了家里的龌龊。
大夫人周氏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是我大房的事与二弟妹又没关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令檀是你生的女儿,先前还想着要给九姐儿云婉寻一门好亲事,想必你是看不……”
她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婆子打断了:“太夫人,夫人,不好了。”
“华安郡主带着十一姑娘跑了。”
这一下,不光是府里的主子惊了,就连周老太夫人也变了面色:“那还不赶紧把人给寻回来,也别管死活了,抓到人先打断腿,拿绳子捆了。”
“这……”婆子被这话吓得面色惨白。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大夫人周氏朝婆子挥了挥手,捂着心口直喘气。
二夫人宋氏死死盯着太夫人:“母亲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方设法把人给骗回来,难不是想要了十一的命?”
太夫人先是惊慌愧疚,慢慢眼底的情绪被冰冷取代:“我何时想过要她的命,只是给她许了一门好亲事,她不愿意嫁。”
“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不从的道理。”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爷这会子还在外头喝花酒呢,何时回来应过着亲事,母亲这样上赶着着急把十一嫁出去,想必这里头又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吧?”二夫人盯着眼前的老人,眼中却是失望和伤怀。
她就不该对这样的婆母抱有任何的善念。
……
陆听澜拉着姜令檀的手,抬脚踢飞一个往前扑来的婆子,握着匕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泛起苍白。
“往这边走。”姜令檀矮身
缩进一高高的树丛后方,指了指高墙下一个被严严实实挡住并不起眼的大洞。
“啧。”
“我瞧着你这长宁侯府里的丫鬟婆子,怎么一个个都是想你死的模样,按理说真要把你捆回去联姻,应该不能伤了你才对。”
姜令檀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过依着我的猜测,可能不是疯的就是傻的,能嫁正房嫡子,家里就不可能给我找个手脚齐全的。”
“再不济,许是吊着一口气的病秧子……”
陆听澜狠狠磨了一下后牙:“你嫡母周钰淑这个该死的妖婆,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姜令檀无所谓笑了笑,拉着陆听澜的手腕猫着腰两人一起穿过那个大洞,暂时摆脱了府中下人的追赶。
“这里是哪里?”陆听澜四下打量一眼。
“是二婶娘的院子。”姜令檀伸手轻轻拨开树枝,“我小时候五姐姐和七姐姐时常带着我从这里钻出去,这个洞婶娘知道,若是全府上下都寻不到我,想必她能猜到我躲在哪里。”
陆听澜收了匕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你这二婶娘可靠?”
姜令檀听着墙院外一阵又一阵的喧闹:“嗯,我信她。”
陆听澜拍手:“不可靠谱也无所谓,要不是本郡主不想身上染了血腥,单靠府里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拦得下我。”
“你怕吗?”
姜令檀握紧袖中的匣子,红润的唇微微勾起漂亮的弧度:“不怕,吉喜就在府外,我若有什么事,她会来的。”
两人在树下蹲了一阵,眼见时辰也不早了,姜令檀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九姐姐住的地方。”
两人正要起身,没想到有人比她们更快走近。
“妹妹在这吗?”这道声音听着弱弱的,像是病了许久血气不足的模样。
姜令檀摁着树枝往上探出半颗脑袋,朝来人比划:“九姐姐。”
姜云婉拍着心口舒了一口气:“母亲派人来说想必你是藏在这儿了。”
“眼下府里四下都在寻你,前院后院的门也都堵了,就算明日有婆子出去采买,恐怕也不能轻易出府去,妹妹打算怎么办?”
“郡主。”姜云舒朝陆听澜福了一礼。
陆听澜把匕首往掌心里拍了拍:“不碍事,只要不是刑部的人来寻,夜里本郡主自有法子出去。”
“只是你可知长宁侯府为何这样着急忙慌一定要寻到你十一妹妹?”
姜云婉本就有些苍白的小脸,顿时血色全无。
她用力抿了一下唇,才小声说:“我方才听母亲说,是府里头给十一妹妹定了一门亲事,汝南周家的太夫人,今日夜里就要把十一妹妹娶进门,说是过了今日,这日子就不吉利了。”
姜令檀和陆听澜眉心同时一簇:“就算娶妻急娶,也没有这样着急忙慌的道理,除非了冲喜,或者周家那位嫡子恐怕是吊着一口气要死了,只有冲喜的人家才会这样做。”
除了这个之外,陆听澜还想到了一种特别歹毒的可能。
那就是用活人阴婚。
人死了尸体放不久,若不利己把人给娶进家中,到时候尸首生腐发臭,那人的看不得的。
只不过这样可能陆听澜没打算告诉姜令檀,这世间本就脏透了,她不想污了她家善善的耳朵。
四下静悄悄的,两人坐在房中喝茶,九姑娘姜云婉急得满屋子乱转。
陆听澜眼睛都瞧累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长宁侯府寻常下人,根本就不可能打得过我。”
姜云婉还是着急。
姜令檀指腹缓缓摩挲着匣子上精美的贝雕纹路,忽然扯了一下陆听澜的袖摆,小声耳语道:“侯府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我,我怕会惊动外头其他人。”
陆听澜眸色顿深:“你指的是谁?”
姜令檀看了一眼姜云婉的方向,轻轻说:“昨日我与殿下在观音禅寺,不光被寿安公主瞧见了,与寿安公主一同的还有司馥嫣。”
“我怕……”
“司馥嫣和寿安公主若知道我与你被困在长宁侯府,会派人横插一脚。”
陆听澜闻言沉了面色。
“吉喜。”她高声朝夜色中喊。
在姜令檀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陆听澜继续吩咐:“去,通知太子殿下,情况有变。”
“是。”吉喜心下一凛,根本就不敢耽搁。
姜令檀听见屋檐上传来琉璃瓦碎裂的声音,黄昏浓稠的金辉下,沉沉的冷意好似要把人给吞没。
第122章 第 122 章 脱离
事态的发展远比姜令檀和陆听澜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随着夜幕降临, 就算在屋里也能听见外边园子里闹哄哄的声音,伸手推开窗子一条缝隙,隐约能见晃动的火光时隐时现。
“挨个院子搜。”
“我就不信, 人没出府,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大夫人周氏尖锐的嗓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接二连三海浪一样越来越急的脚步声。
这时候, 院子外面传来婆子敲门的声音:“九姑娘可在?”
“老奴叨唠, 今儿咱们府里进了贼,依着大夫人的意思最好是要一间一间搜查, 免得出了状况坏了姑娘们的名声。”
姜云婉紧张得瞪大的眼睛:“十一妹妹, 这可要怎么办?”
“你若是被府里的人寻到, 祖母定会要逼你的……”
“不如……不如十一妹妹先藏在我榻上……”
姜令檀面色镇定朝姜云婉摇了摇头:“既然大动干戈,想来是必须得找到我。”
“能让周氏这样的,只可能是有人比她更急。”
姜云婉这一刻脸上的表情比之前更震惊些:“十一妹妹,你、你能说话了?”
姜令檀笑了一下, 轻轻点头:“嗯。”
姜云婉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这时候外头的婆子已经强行闯了进来,听着脚步声不像是府里伺候的下人。
“九姑娘。”
“大夫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姑娘,劳烦姑娘带上伺候您的丫鬟婆子,一同出去给夫人行礼。”
“老奴多有冒犯,需要好好探查一番姑娘这儿的院子。”
婆子话音落下瞬间,陆听澜往前迈了一步,袖中匕首被她抽了出来,锋利的刀刃映着烛光, 压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听外边的声音,像是有刑部的人。”
陆听澜冷哼一声:“若周氏能请来刑部,恐怕暗地里必定是司馥嫣动了手脚。”
姜令檀静静站着,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掐了一下渗着冷汗的掌心:“开门,我们不躲了。”
陆听澜一愣:“善善你……”
姜令檀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护我丢了性命,云婉还未嫁人,若刑部的人真来了我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至于我、”
她狠狠握住袖中那比她手掌心大不了多少的匣子:“周氏既然寻我,一时半会也不敢真的把我弄死。”
说到这里她声音顿了顿,透着无奈:“只要拖到殿下赶到,总有机会。”
陆听澜抿了一下唇想要说什么,姜令檀
已经先她一步伸手拉开的房门。
隔着约莫数丈距离,周氏打头身后站着一群举着火把的黑衣衙役,除了这些人外,老夫人童氏,那位汝南周氏的周老太夫人,还有被婆子捂住嘴的二夫人宋氏。
墨一样浓厚的黑暗中,魍魉魑魅,重重叠叠。
大夫人周氏冷笑:“怎么不躲了呢?”
姜令檀垂眸理了理袖摆,率先抬步跨出去。
她冷冷地看着周氏,慢慢伸出手朝众人比划:“母亲在说什么?”
“女儿不过是与九姐姐半年多未见,在姐姐房中喝茶罢了,母亲让婆子说府中闹了贼人,可有瞧见入了九姐姐的院子里?”
眼下周氏就算想拿姜令檀去祭献,但她依旧得顾忌了名声,当即露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这不是在寻找么,想必是去了别的院子里。”
“你这孩子,悄悄躲在这里也不说一声。”
周氏话音才落下,陆听澜面无表情走到姜令檀身后。
“呀。”
“怎么华安郡主也在,郡主何时来的,怎么都不派人知会一声。”
陆听澜根本没理周氏,而是当着她的面往前跨了一步,挡在姜令檀身前:“大夫人好兴致,深更半夜也得这般兴师动众。”
周氏有了倚仗自然笑容得意,她看着自己涂得艳红的指甲:“眼下天色也不早了,郡主就算入府为客,也万般没有留夜的道理。”
“善善是长宁侯府的姑娘,也同样没有住在郡主家中的说法。”
周氏想送客,陆听澜怎么会依了她的意思。
周老太夫人在一旁等得着急,她眼底流露出恨恨的目光,苍老拉耸的唇翕动正想说什么。
忽然间!
院子外头传来比之前更震撼的脚步声。
冲天的火光,丫鬟婆子还有小厮被推搡后退的偌大动静。
周老太夫人瘦矮的身体一抖,伸长了脖子朝后看:“怎么回事,刑部不是只派了一批人过来吗?”
“这些是谁的人?”
“大理寺依太子之名,捉拿从观音禅寺逃走的罪臣之女。”
“违命者!”
“杀!”
夜风忽地变得凛冽。
黑衣侍卫的声音犹如惊雷,忽然在长宁侯府后院炸响。
姜令檀如同被凉风吹眯了眼,隔着重重人影愣愣看向那个一袭霜白宽袍,离她越来越近的太子殿下。
她张了张唇,似乎想要喊他。
然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所有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谢珩朝她伸手,声音是冷的,语气依旧温柔:“善善,冷着作何?”
“还不过来。”
其实根本不用姜令檀主动走近,谢珩阔步走到她面前。
他手里拿着一个帷帽,不容拒绝往她脑袋上一扣:“该走了。”
“太子殿下。”周老太夫人踉跄往前一拦。
“殿下这是做什么,就算殿下寻人,那也不该把侯府里的姑娘给带走。”
“不知殿下拿人,这出的是何种理由?”
谢珩冷冷盯着周老太夫人,蓦地短促笑了声:“孤寻的是雍州回来的罪臣之女,十七年前齐家嫡女齐朝槿的女儿,已故柱国公齐居正嫡亲的外孙女。”
“从来不是长宁侯府的十一姑娘。”
“这……这……”
周老太夫人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周氏,周氏也是愣愣的。
太夫人童氏却是忽然煞白了脸,扶着婆子的手,浑身像是失了力气往后倒。
当年齐家的重罪,抄的十九中。
若是长宁侯府和齐家逃走的嫡女扯上关系,谁知道陛下会不会一个不高兴抄了长宁侯府。
“殿下、殿下说笑了。”
“长宁侯府怎么可能私藏罪臣之女,您兴许是认错人了。”
太夫人根本就不敢承认,往大往小说,那都是欺君,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眼下来人是太子殿下。
谢珩冷笑,伸手拍了拍姜令檀的脑袋,声音哄着她:“善善,告诉她们你来自哪里?你母亲是谁?”
姜令檀又惊又怕,浑身上下如同被凉水泼过。
她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看出她的身份,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瞒下去的必要,她仰着头,透过薄薄的面纱看向谢珩:“我母亲乃前南燕前首辅齐居正之女,齐朝槿。”
“殿下要抓我吗?”
谢珩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哑道:“孤,抓的就是你。”
太夫人眼中几乎被惊恐填满,她死死盯着姜令檀:“你什么时候能说话了?”
姜令檀慢慢转头过看着发丝已经全白的太夫人。
半年不见,这个也曾宠爱过她的祖母,终究在老人家心底,她活生生的一条命,恐怕是比不过家中孙儿的前程的。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同过去告别:“不知老夫人何出此言,我一直生活在雍州与老夫人从未见过,您为何要污蔑我不能说话?”
“疯了,简直是疯了……”
这一处动静还没有闹完,人群里被伯仁压着推进来一个人。
姜恒道睁着醉醺醺的眼睛,看着府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大圈人:“哟,热闹啊。”
“方才小厮来报,说是府里十一姑娘要嫁人了,怎么的,本侯爷这么大的脸面,都来了。”
“大家一起喝酒啊,快活!”
老夫人恨不得一耳光抽死姜恒道,她想上前,又惧于伯仁手里的刀。
谢珩慢条斯理解下身上的披风,满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动作轻柔披到姜令檀肩膀上。
姜恒道睁圆了醉眼:“太子殿下?”
“呵。”
“本侯真是好大的面子,嫁给庶女连太子殿下都请来了。”
谢珩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看向太夫人:“您老客想清楚了,孤从雍州带回来的姑娘,可是你长宁侯府上的庶女十一。”
太夫人承认也不是,不承认那死不甘心。
姜恒道不明所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什么十一不十一的,啧……别说那齐氏,若不是本侯爷还是世子时,手段厉害,人早就跑了。”
“你给我闭嘴。”太夫人终于没忍住冲上去,狠狠掴了姜恒道一耳光。
姜恒道被打得身体一偏,酒意也醒了大半。
这样的阵仗,他就算是搞不清楚状况,但也什么心思都没了。
周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太夫人颤颤巍巍往前走:“殿下,方才是家中晚辈们猪油蒙了心,认错了人。”
“府里姨娘多,姓齐的只是凑巧有。”
“今夜全都是一场误会,请殿下看在老身年事已高的份上,绕过我们这次莽撞。”
谢珩笑了,目光沉沉的:“还是老夫人识大体。”
“既然人已经抓到,自然不再叨唠。”
姜令檀手脚都是僵的,根本走不动路。
谢珩扶着她走了几步,渐渐没了耐心,俯下身把人往怀里一抱,头也不回走开。
周遭不时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太夫人已经站不稳了,跌坐在地上,周氏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周老太夫人依旧不甘心,可来人的太子,刑部的人再厉害,可太子手中掌的是大理寺,更何况打狗也要看主人。
今日这一桩事,也算是自食恶果。
二夫人推开失神了的婆子,她站在黑暗中先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卖女求荣,长宁侯府果然是见缝下蛆。”
“老天爷终于是长眼睛了。”
“我的儿子,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她们究竟是怎么不得死的。”
第123章 第 123 章 坦白
春末, 夜凉如水。
姜令檀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脸上的神情少见的拘谨。
她不敢抬眼去看谢珩,冰冷的手指一下轻一下重地摩挲着袖摆上的花纹,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过于沉闷。
“我……”她张了张嘴,抿着红润的唇正准备鼓起勇气开口, 下意识马车的门帘被人从外朝里面撩开。
陆听澜也不见外, 笑吟吟抬步迈进马车里。
她搓了搓被风吹得冰凉的掌心, 并不见外问:“外头风大,殿下不介意送我一程。”
她之前和姜令檀来长宁侯府乘坐的马车, 不知去了何处, 眼下风大她又不想骑马, 夜里瞧着她从头到尾不仅不会,实则出了长宁侯府依旧会心有余悸。
就算去赌太子必定会出手,可身在狼窝,危险却不得不防。
“回东阁。”谢珩没管不请自来的陆听澜, 声音淡漠朝马车外吩咐。
姜令檀这时候才算回过神,不知身旁坐着自家姐妹的缘故,她状态多少比起之前好上一些。
谢珩不疾不徐翻了一页书册,目光自始至终垂着:“善善,离得那么远,孤能吃了你?”
姜令檀高悬着的心突兀一抖,本靠陆听澜极近,这会子更是吓得白了小脸一下子攥紧了她衣袖。
陆听澜看看喜怒难辨的太子, 又看看如同受惊兔子一样的姜令檀,她视线在马车里转了一圈,尴尬笑了声:“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谢珩终于瞥了一眼陆听澜, 像是在无声警告她什么。
陆听澜有些心虚,避开谢珩的目光轻咳一声:“等到东阁我就下车,不必亲自送我。”
半夜三更的哪能让她自己回去,姜令檀抿了一下干涩的唇:“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陆听澜对上姜令檀清澈纯善的目光,没忍住伸手狠狠捏了她脸颊一下:“啧,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太子殿下虽说不吃人,但善善你可是兔子。”
“兔子?”姜令檀被她调侃,半晌回不过神。
小半时辰后,马车在东阁门前停下,谢珩转了一下手腕搁了书卷放在桌案上。
陆听澜率先起身站了起来,她伸手撩开车帘,熠熠生辉的目光对着外头漫不经心瞥过,然后蓦地一顿,本溢着一点淡笑的瞳仁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先是愣住,然后慢慢收回视线:“外头那个碍眼的东西是谁?”
谢珩单手撑着下颌,如同在看戏:“孤也不识。”
“啧。”陆听澜冷哼。
她面无表情跳下马车,这会子也不怕冷了,朝外边站着的伯仁要了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
陆听澜要走,应淮序千里迢迢回来哪能如了她的愿:“风大,上车。”
陆听澜充耳不闻直接骑马走了,应淮序只能骑马去追。
姜令檀瞪圆了眼睛看着,直到陆听澜的背影彻底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目光。
谢珩慢悠悠站起来,朝她伸出手:“这只手关心华安郡主,善善不如忧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孤其实生了气,也是会‘吃’人的。”他嗓音依旧清软,透着戏谑。
姜令檀被墨一样的视线盯着,手腕又被他一把握住,当即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谢珩似笑非笑:“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孤瞧着你,胆子可真是够大。”
“我……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姜令檀着急编辑,可也就这反反复复一句话,真要什么理由,她在这种时候绞尽脑汁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珩目光很沉,把人拽下马车后,毫不犹豫拉着她,只往里边书房的方向走。
姜令檀步子本就小,加上他走得快,渐渐快跟不上他的步伐。
等走到半路上,谢珩逐渐没了耐心,冷着眼松开那紧握在掌心的纤细手腕,转而一言不发把人打横抱起。
“殿下。”姜令檀吓得惊呼,被举高的瞬间本能伸手死死搂住他的脖颈。
就算这样谢珩依旧不满意,他步子迈得大,加上夜里漆黑,静悄悄的东阁不管是暗中的侍卫还是仆妇丫鬟,早就极有眼色远远退开。
除了凉风拂过脸颊的触觉,半点声响也没有。
进了书房谢珩直径上了二楼,层层书架后方有一间他平日休息的暗室,姜令檀本以为他压脾气,会带她进去好好算账,可没想到这个风光霁月的男人,竟荒唐十足把她放到了平日写字的那张紫檀木大书桌上。
木头冰冷,还硬得厉害,她被他宠得娇气至极,身体才沾到桌面就嘶嘶地倒吸凉气,扭着身体想要逃开。
他胸膛滚烫,有力的手掌落在她腰下那玲珑起伏的地方,更是炽热像是要穿透皮肉灼到她骨头里。
一冷一热,姜令檀惊觉有些受不住,脸颊是白的,唇却红得滴血,因为羞恼身体本能地抗拒。
“殿下,我错了。”她急于承认错误。
谢珩要的却不是这个,他觉得这数月来给她的教训是不够的,腾出一只手掐着那娇嫩的下颌往上抬了抬:“为什么要瞒着我?”
姜令檀自知理亏,今日又仗他所救,贝齿无意识紧咬着下唇,那抹水润红得犹似要滴出血来:“我……”
她挣扎出一只手从袖中掏出被握得已经发烫的匣子,粉白的掌心托着,在灯影下还能看到洇这薄汗的肌肤:“我有想过与您坦白,只是、只是前尘往事,齐氏身上背负冤屈。”
“我不确定……”
“不确定孤的品性,还是不确定孤的能力?”谢珩问。
姜令檀举着匣子的手都在抖,她用力摇头:“殿下向来磊落,自然要论证据说话。”
谢珩冷呲,才不信她奉承的鬼话。
他伸手点了点她身侧的桌面,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话要对孤坦白的。”
姜令檀不明所以,以为还是因为齐家的事。
她慌慌张张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掏出那抹她用过多次的红鱼印章,细软的指尖用力一扣,从印章的肚子里抠出一枚更小的印章。
姜令檀喉咙咽了咽:“这是我阿娘临终前交给我的,想必是您与严大人要找的齐氏私章。”
除了印章外她荷包里还放着一枚钥匙,一并打开匣子,封存的十七年的东西完好无损,是一方绢丝白帕。
朱砂红的字迹十分刺目,角落上盖着一枚印章。
谢珩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已故齐居正的手书,他年幼时在严既清的书房不止一次看过,甚至最初习字时,练的还是他的字帖。
他伸手,把姜令檀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桌面上,然后掐腰把人给托了起来:“善善,这就是你的坦白?”
“没、没了,剩下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姜令檀磕磕绊绊道。
谢珩要的根本就不是这种解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回玉京后更是清楚她究竟想做什么,可是这些都不够,他要听她亲口承认。
而且他如何能不生气,护着宠着,恨不得藏起来的宝贝,混账到遇着事儿,无论大小第一时间想的都不是他,每次他还得眼巴巴赶上来。
往往下定决心要让她好好涨一涨教训,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总会手软。
“什么叫没了?”谢珩空出一只手,不轻不重朝那玲珑处拍了一下。
“呜……”姜令檀顿时嘤咛,搂着他脖颈的手臂用力,似想要避开。
奈何她整个人都被他高高托举着,身体的重量全都在他单手手臂上,他力气大,清冷的眉目情绪是难以窥探的朦胧。
“孤只想听你说。”谢珩抱着人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把她重新放回了桌面。
姜令檀羞愤,觉得这个孟浪的举动,不该是他做出来的,简直是对风雅的亵渎。
然而谢珩根本不在意这些,最后没了耐心就把人吻得直喘,终究还是逼着姜令檀断断续续用夹杂着柔软碎音的嗓子,把她知道的关于齐家的,关于她自己的,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每每姜令檀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谢珩就会俯身吻她,水润的唇,柔软的舌尖,不紧不慢地掠夺最为磨人。
“那为什么去找陆听澜,也不愿同孤说?”谢珩揪着这个不放。
姜令檀喘了口气,对上他墨一样沉黑的瞳孔,软软的嗓音越发不稳:“公允。”
谢珩一愣,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他又笑又气:“所以你宁可去找陆听澜理由?”
姜令檀半真半假掺着说,一来为了公允的确没有,齐家要平冤,而太子负责审查,证据当然是她自己找回来最为名正言顺,二来她早已拿定主意想要离开玉京这个是非之地,牵扯实在太深了,她根本还不上也还不起。
越积越深的因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和陆听澜都没料到周氏丧心病狂,竟然是一刻也等不得要她去冲喜,再加上司家的人暗中动了手脚让刑部出面。
若是没有这些意外,只是顺着周氏的意思回去相看,她和陆听澜早就逃出长宁侯府了,可惜凡事没有早知道。
谢珩知她甚多,真要计较起来,恐怕早就要被她气死。
无论周氏什么力气,无论司家会不会出手,他早就做了万无一失的防备,从她离开观音禅寺开始,一举一动皆有人汇报。
“你知不知长宁侯府要你做什么?”谢珩问。
姜令檀抖了一下身体:“冲喜。”
谢珩冷冷往后退一步:“周家三郎今日已经死了,周老太夫人亲自过来,是想绑了你
去周家配阴婚的。”
嗡的一声,姜令檀双耳轰鸣,不敢相信猛地抬起头。
也不知是不是谢珩退得太快,还是檀木桌浸泡在空气中死物没有温度,姜令檀忽然觉得冷,那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要穿破皮肉的阴冷。
第124章 第 124 章 所见
她唇上那点仅剩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本就纤薄的身体,轻轻一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 所有的话卡在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怕,对不对?”谢珩明知故问。
姜令檀紧抿了一下唇,没有否认。
她想说什么, 呼吸始终压着, 指尖下意识紧收都快把裙摆揉皱了。
这一刻谢珩却狠了心好整以暇看着, 看她眼眶通红,看她悲愤无助, 要她遍体生寒。
“谢珩。”她喉咙咽了咽, 朝他伸出手, 湿透的眼睫眨了眨,目光可怜又倔强。
这是她第2回 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大胆放肆。
这两个字喊出口的刹那,像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我冷。”
在谢珩眼中, 她何时这样主动过。
他先是一怔,然后身体动作已经快过一切,俯下身用力把人搂紧在怀中,能感觉她身体浸着一层冰寒,不受控制轻微颤抖。
“下回不管要做什么,都告诉孤。”
“你大逆不道的事情只多不少,孤何曾与你计较过。”谢珩声音很轻,鼻息落在她微凉的耳廓上。
姜令檀往后仰了一下僵冷的脖颈, 想要离他再近一些,闭了眼睛,声音是哑的:“好。”
她被他箍着腰抱了起来, 每一次呼吸闻到的都是他身上清冷的迦楠香,身体渐渐回暖手脚有了知觉。
“严大人如今可还好?”姜令檀问。
谢珩敛了眸光,薄唇贴着她脖颈,不轻不重吻了吻:“老师尚在狱中,不过一切还好。”
姜令檀觉得痒往后缩了缩,心口惊如擂鼓:“印章和丝绢都是物证,阿娘留给我的,定是祖父留下的东西。”
齐家宝贝女儿,男丁更有担当,所以当初灭门时齐朝槿能成功避入云韶府,只是她从云韶府出逃被长宁侯府还是世子的姜恒道所劫直到病逝。
谢珩视线落在印章和丝绢上,他没动,目光沉得厉害。
他早已有了成算,既然从今夜开始她与长宁侯府再无关系,那剩下的,只能是与她的牵扯。
齐朝槿的女儿算不得什么,她只能属于他。严既清要以身为饵引四姓动手,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孤会给你一个交代,也同样给齐氏一个交代。”
这一夜,姜令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天色朦胧从梦魇惊醒时她是从太子怀中醒来的。
两人同床共枕,他搂着她的腰,明明有碍清誉的事,他又向来注重礼教,却做得这般理所当然。
姜令檀动了动想要起来。
“天色尚早。”谢珩睁眼,目光看着她,透着几许她看不懂的幽暗。
“我不睡了。”姜令檀双颊酡红,她侧眸往外看,这里是书房二层的暗室,有一扇小小的窗子,微暖的晨光落在地上,鸟叫声清脆。
床榻很小,本是只供一人午歇的地方,他严丝合缝把她搂着,竟然也安眠了一夜。
姜令檀挣了挣:“殿下。”
谢珩终于放开她,而后跟着起身,桌子不起眼的角落助眠的安神香已经燃尽。
春末的清晨微风凉爽,吉喜和吹笙早早就在小楼下候着了,二人听见动静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等着主子的吩咐。
姜令檀接过热帕擦了脸,紧接着喝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醒神。
早膳放在外边的书桌上,冒着热气,都是她喜欢的食物。
一同用过早膳,姜令檀裹紧披风准备回自己暂住的院子,下楼的时候却遇到了冲进来的施故渊。
“小侯爷。”
施故渊微愣,然后声音惊喜喊她:“善善,可还好,昨日可否吓到?”
他眼中关心做不得假,姜令檀朝他行礼后,摇了摇头:“已经不怕了。”
“没关系,长宁侯府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日后只管说是从雍州回来的,玉京城谁敢说一句你的不是,我给你撑着。”
姜令檀与施故渊不算熟,多数是因为太子和陆听澜的关系,可他对她甚是熟稔。
他越这样,她反倒是有些防着他,只觉得这位施家的小侯爷同那浑不吝的三皇子没有任何区别。
施故渊见姜令檀要走,连忙伸手想要拦:“善善。”
姜令檀蹙起眉心:“施小侯爷,请自重。”
“我……”施故渊一下子被话堵住了。
他想向她表明身份,又怕她吓到。
姜令檀趁着施故渊愣神的工夫,拉着吉喜和吹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故渊被园子里的风一吹,冷冷打了个寒战,一时间摸不清太子在这种节骨眼的时候,揭露姜令檀身份的目的。
“小侯爷,殿下请你上去回话。”伯仁走上前说道。
施故渊朝姜令檀已经消失不见的方向望了眼,这才收敛心绪抬步走上二楼。
檀木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匣子,匣子里装着雪白的绢丝和一大一小两枚精致小巧的印章。
“来了。”谢珩垂眸写字,听见声音头也没抬一下。
施故渊目光僵在桌面上:“这、这是……”
他声音隐隐发抖,垂着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想要触碰,可身上的力气像是被人抽空了。
“齐氏私章和你祖父留下的亲笔书。”
无论的印章还是匣子里的东西,十多年转眼过去都是陈年老物件,光斑透过洞开的支摘窗落在檀木桌上,历久铭心,反而因为重见天日多了几分莹润,历久弥新。
“昨日善善回长宁侯府,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施故渊声音干涩。
谢珩收笔抬眸,沉黑的视线扫向他:“昨夜的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施故渊正在气头上呢,想到长宁侯府和汝南周氏的算计他冷哼一声:“不就是打架么,小爷这些年就没在乎过名声。”
“万一下手重,把人打死了怎么办?”
谢珩短促笑了声:“周家今日要办丧事,多几个也无所谓。”
“我知道了。”施故渊道。
他没久留,目光凝着往桌面重重一压:“臣告退。”
姜令檀回了自己的院子后依旧心绪不宁,她看不进去书,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反反复复地想,一时间竟有些患得患失。
昨天她和陆听澜回长宁侯府并不算冲动,经过这么一闹,姜家无论是周氏还是太夫人都不会再承认她的身份,日后天高海阔,可心乱得厉害。
好不容易熬到午后,姜令檀兴致缺缺趴在窗沿上,手里的书卷握了许久,一页也未翻动。
这时候吉喜小跑着上前,小声说:“姑娘,汝南周家今日出事了。”
“嗯?”
吉喜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奴婢方才打听出来的。”
“今日周家出殡,棺材还没出府就被人堵在了门外。”
“周老太夫人连哭带骂,愣是被堵得误了下葬的好时辰,长宁侯大夫人在混乱中也不知挨了谁一拳,说是被打得牙齿都掉了一颗,被婆子扛回家中的。”
姜令檀看着吉喜:“是谁做的?”
吉喜笑道:“是殿下吩咐小侯爷带人去闹事,小侯爷说要给姑娘出气。”
“周家现在乱成了一团,留在玉京的这几房都是在朝中有一官半职的,剩余的多数人还是留在汝南,也不知这样一闹,汝南那边的老族长们会不会来玉京找太后娘娘哭诉。”
太后姓周,出自汝南,只是可惜天子修道后,后宫嫔妃并不多,而汝南周氏献上的女子更是一个也没能进入后宫。
这些年太后深居简出,少管宫中的琐事。
这些都是姜令檀平日听吉喜说的琐碎,她有些好奇地问:“周家若去哭诉,太后会为其做主?”
吉喜不确定地摇头。
姜令檀却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人死为大,事情若真的闹到不
可收拾的地步,汝南派人过来,太子是不是顺势能把周家那些人困在玉京,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周家乱了,另外三姓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昨日的事还牵扯上了司家,毕竟四姓一直是他的心头隐患。
姜令檀隐隐抓到什么,她呼吸有些急促。
严大人入狱,太子不可能袖手旁观,而且昨日那些证据足够换严大人出来。
可太子未动,施小侯爷也是一副不着急的模样。
一连串出乎意料的举动,姜令檀猜不透太子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而她的身份暴露出来后,好像在宫中也并未引起轩然大波。
姜令檀还在走神,谢珩站在门外,身后敲了敲:“在想什么。”
“我在想严大人在狱中如何。”姜令檀站起来。
谢珩看她许久:“既然担心,孤带你去看看。”
“可以吗?”姜令檀紧张道。
“怎么不可以。”谢珩反问。
大理寺牢狱幽暗,姜令檀跟在谢珩身后,并不敢四下乱看。
直走到尽头的一间牢房,谢珩开口:“老师。”
“善善怎么来了。”严既清看的是姜令檀。
“殿下带我来看看您。”
严既清身上官袍未脱,头发也未乱,能看出并未受到苛待,只是连着几日不见光,皮肤透着略微的苍白。
姜令檀吸了吸鼻子:“严大人,对不起,这些事本该我来做的。”
“我……”
严既清叹了声:“孩子这不是你的责任,是我没能救下齐家,也同样愧对你母亲。”
“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姜令檀往后退一步,觉得严既清话中有话。
严既清却不欲多说,朝二人摆手:“回吧,狱中潮湿不宜久留。”
姜令檀失了神般跟着谢珩走出去,阳光一晒,她下意识眯起眼睛伸手去挡。
“殿下,是不是施小侯爷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她忽然开口问。
谢珩点头:“嗯。”
“什么时候的事。”
“东阁你用红鱼印章盖的八宝方糕。”
姜令檀踉跄一下差点站不稳,红鱼印章是齐家的东西,施故渊不可能单凭一个印章就认出他,除非他与齐家有旧。
第125章 第 125 章 喜爱
一片沉默中, 谢珩抬手也只是握紧姜令檀纤细的玉腕,他掌心温热,有些粗粝, 轻而易举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意。
对于施故渊的身份,他并不打算出言点破。
齐家的冤仇要报,他要做的和能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但施故渊最后要不要认下齐家的身份, 他并不打算过多插手。
上了马车, 姜令檀抽回手,攒了一路是疑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严大人不出大理寺牢狱, 是因为南燕四姓如今乱了的只有汝南周氏和玉京司家对吗?”
谢珩垂眸轻笑:“请君入瓮, 差一不可。”
四姓钟剩下的也就雁门童氏和金城赵家, 赵家是宫中赵贵妃的娘家,而童氏则是成王正妃的娘家。
赵贵妃姜令檀有幸见过,算是一个美人,而成王正妃同氏当年府中宴会时, 她与童氏也算有过几面之缘,童氏和大夫人周氏关系缜密,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最初周氏把她献出去走的是童氏的路子。
若童氏能和西靖太子贺兰歧扯上关系的话,八成与成王有关。
成王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姜令檀觉得自己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好像陷入了死胡同,觉得有不对的地方,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想什么来什么, 马车才行到半路忽然仓促停了下来。
“可是太子的马车?”一道有些许粗粝的声音从外边传出来。
谢珩没有动,只是单手挑开车帘朝外边侍卫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听到伯仁的声音道:“成王殿下。”
成王显然是不打算卖伯仁的面子:“本王正巧有事寻太子,太子若得空不妨去本王府中详谈。”
至于谈什么成王谢文宇没说, 声音能听出来透着几分急切。
谢珩冷白指尖在马车车壁上点了点,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王叔今日不进宫?”
成王干巴巴道:“进宫不急着一时半会。”
“本王许久未见太子,正想得紧。”
谢珩眸光不轻不重朝侧边扫过,见姜令檀白着小脸,小心谨慎往他身后缩了缩。
“不了。”
“孤有事要忙。”
成王没想到太子会拒绝,剩下的话全部都卡在喉咙里,呼呼地喘了半天气,但他一贯是怕这个喜怒难辨的侄儿,当着他的面更是不敢放肆,哪怕事情着急他也得压着。
两人马车错开而行,谢珩放下帘子,好似无意间问:“善善的脸怎么白成这般厉害?”
姜令檀说不出理由,勉强笑了一下:“许是出来久了,不碍事的。”
“嗯。”
两人都没再说话,马车回了东阁,各自回了院子。
书房内,侍卫青盐立于暗影下:“主子,消息已经传来了。”
“据探子汇报,西靖皇室往宫中递了密信,是希望贺兰太子能继续和南燕联姻。”
谢珩蹙了眉:“西靖皇叔贺兰公瑾的意思?”
青盐摇头:“不,不是,是西靖长公主贺兰宜的意思。”
贺兰宜的名头并比不上贺兰歧或者是已经死了的贺兰呈来得大,但她至今未婚,曾经提出嫁入南燕皇室的意图。
谢珩想到成王今日匆匆进宫,不禁冷笑一声,毕竟眼下唯一能联姻的也剩下成王的女儿谢柔柔。
难怪成王要急。
谢柔柔联姻,成王妃童氏不可能不急
童家自从十七年前齐家出事,反而变得低调,除了成王妃还在京中外,剩余的族人留在玉京寥寥无几。
“成王若派人过来,只说不见。”谢珩面无表情站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子外的天色转身下楼。
施故渊站在书房外的廊庑前也不知道多久,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沾了晚露,见谢珩下来他并不惊讶。
“一个时辰前,我派人把周家刚葬下去的周三的墓给掘了,还把棺材又送回了周家门口。”
谢珩抬眸颔首,他并没有觉得不好,周家心生歹念让活人配阴婚,合该这个下场。
“你亲自带人去?”谢珩问。
施故渊点头:“那当然。”
“嘉兰郡主若是知道,你少不得受罚。”谢珩笑起来。
施故渊也不怕:“给自家妹妹报仇,有什么受罚不受罚的。”
“善善的事我与母亲说了,她说若殿下不建议,她可以收善善为义女。”施故渊提议。
谢珩想都没有说:“不必。”
施故渊急了:“怎么不必,她如今脱离的长宁侯府,合该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自然是越尊贵越好。”
“母亲与父亲的确有一个亲生女儿,我家中的妹妹施鹊清也是极好相处的人,只是性子太静,与善善想必也是合得来的。”
“孤会给她新的身份,你不必如此着急。”谢珩淡淡拒了。
施故渊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请柬递出去:“那这个总该赏脸吧。”
是春末赏花宴的请柬,地点就在淮阳侯府。
谢珩伸手接过,垂眸问:“怎么突然办宴?”
施故渊如实说:“殿下也清楚我母亲与昭容长公主关系一向好,昭容长公主更是心疼膳食,知道长宁侯府发生的事后,这么说也得给人好好出口气。”
“这节骨眼上长公主府并不合适,倒是母亲与父亲点头同意,就放在淮阳侯府,倒是该请的人都会请来。”
“善善可是祖父嫡亲的外孙女,身上流的同样的齐氏的血脉。”
谢珩看着请柬沉默。
他想她好,又嫉妒她这样遭人喜爱。
华安郡主带她如亲姐妹,昭容长公主视她为嫡亲的孙辈,他的老师严既清更是护她如宝,还有施故渊、淮阳侯府,还不包括被他算计留在雍州的常妈妈和冬夏,更别说吉喜这一群贴身伺候小丫鬟。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本就敏感,他更是用另一个身分做过许多伤害她的事,他根本不敢想干她若知晓这个秘密,会是怎样憎恨他,就算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
可谢珩不敢赌。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痛,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施故渊见他沉默,以为是不愿意,嚷嚷着抱怨道:“不过是个赏花宴,又是在我府中,这不愿那不愿的,善善又不是你养在金丝鸟笼里的雀儿。”
谢珩倒是恨不得,把她藏起来一辈子不见天日。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既是请柬,你亲自去请她。”
施故渊气炸了:“殿下明知道善善防着我,我去送请柬,恐怕连院子都别想进。”
说到这里,施故渊声音一收:“好歹臣与殿下也算是多年的情分。”
谢珩收下请柬,不再看施故渊转身朝姜令檀的院子里走。
他同样需要找借口才能堂而皇之进去寻她,天色已暗沉她应该是用过晚膳不久,整个人恹恹欲睡靠在美人榻上。
他站在门外伸手敲了
敲:“善善,孤可否能进?”
白天才见过不久,姜令檀没想到谢珩会来,她愣了一下扶着吉喜的手站起来。
“可是有事?”姜令檀问。
谢珩从袖中掏出施故渊先前送出的请柬:“赏花宴。”
姜令檀借口垂眼看去,是淮阳侯府的请柬,只是她除了与施故渊相识外,与淮阳侯府并无关系,正打算开口拒了。
谢珩声音淡淡响起:“是昭容长公主托嘉兰郡主办的赏花宴。”
从雍州回京,姜令檀数月未见过昭容长公主,一听是长公主之意断然不会拒绝:“好。”
赏花宴就在三日后,她抬眼偷偷观察谢珩,小声问:“殿下可知道那日去的人会有谁?”
谢珩勾了一下唇,笑容带着些许戏谑:“司家、长宁侯府、寿安想必都会去,有昭容长公主在,你只管折腾。”
这是要给她出气的意思吗?
姜令檀捏紧请柬,水润的眼瞳闪了闪:“是殿下的意思?”
谢珩否认:“与孤无关,只是孤的善善实在招人喜爱。”
姜令檀脸颊洇出红润,屋里的灯和春夜的月色一缕缕映在她眼底,像忽闪间像是银河流动。
长宁侯府阿娘去世后,除了常妈妈和冬夏外,就算嫡亲的祖母也从未有过这样毫无保留的宠爱,她更从来不觉得自己招人喜爱。
鼻尖酸胀,努力把泛起的情绪压下去。
“殿下次次护我,也是因为我招人喜爱吗?”姜令檀仰着头,少有这样大胆地直视他。
谢珩垂在身侧的手掌蓦地拢紧,想抬起来摸一摸她的头,又生生忍住:“不是。”
姜令檀闻言忽然觉得失落。
然而下一瞬,谢珩俯下身,抬手掐住她柔软的下巴向上托起:“是因为孤一直都喜爱善善,在孤眼中心中,善善是孤的命。”
姜令檀浑身一震,惊得红唇微张发不出声。
她没想到太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底有一道屏障像是裂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喜爱,压制越狠,滋生越快。
呼吸有些喘,窗子明明开着,手心热得渗出了薄汗。
两人对望着,谁也没再开口。
借着月色,她皮肤烧得像是要被他指尖烫坏了。
“怎么不说话?”谢珩问她。
姜令檀轻轻摇头,掌心软得握不住请柬,‘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不必在乎任何人。”谢珩猛地伸手搂住她,压低了声音,轻得犹似呢喃。
“殿下太好,我怕只是一场过分美丽的梦。”姜令檀声音哽咽。
“不会。”
“没有梦。”
……
入睡前,请柬被姜令檀抱在怀里,纸张上透着淡淡的墨香,写字之人簪花小楷写得好,字字温柔。
吉喜轻手轻脚吐出去,屋子里安神香淡淡,不多时姜令檀就陷入沉沉的梦中。
谢珩出了屋子并没有走远,他盯着如霜般的月色,嫉妒注定让他一夜难眠。
第126章 第 126 章 花宴
次日一早。
姜令檀带着吉喜和吹笙从东阁出发, 前往镇北侯府接陆听澜一同参加淮阳侯府赏花宴。
还未入夏,空气中浮着几许冷意,马蹄哒哒哒的声音落在地上, 随着车帘子摇摇晃晃。
镇北侯府门前,窦妈妈早就候在外边,见马车驶近她笑眯眯迎上去, 吹笙挑起车帘, 吉喜扶姜令檀起身。
窦妈妈笑容满面道:“今儿天冷风大姑娘不必下车, 老奴这就去请郡主出府。”
“有劳妈妈。”姜令檀顺着车帘挑开的间隙朝窦妈妈轻轻点头,见窦妈妈行了礼, 转身朝镇北侯府对门的武陵侯府走去。
昨夜她与陆听澜分别, 的确是武陵侯应淮序亲自把人接走的。
想到这里, 她纤长浓密的眼睫一颤,柔软的指腹不轻不重按了按眉心。
约莫一刻钟,陆听澜被丫鬟仆妇簇拥着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满脸不乐意的武陵侯嫡妹应知宁。
“是我来迟, 让你久等了。”陆听澜也不用人扶,提了裙摆自己跳上马车,只是她的动作不如往日利落,唇色哪怕涂了胭脂也掩不住,略微地红肿。
应知宁落后一步,撇了撇嘴:“若不是大哥的命令,我才不同你一起。”
陆听澜闻言连眼神都没朝她看一眼,而是对窦妈妈吩咐:“给应大姑娘重新安排一辆马车, 可别脏了善善姑娘的地方。”
“陆听澜你敢……”应知宁扶着丫鬟的手,不敢相信瞪圆眼睛。
陆听澜如何不敢,姜令檀更不必在乎应知宁的脸面, 轻声吩咐:“都按华安郡主吩咐的做。”
“是。”
车帘缓缓落下,驾车的侍卫一扯缰绳,只留下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应知宁。
姜令檀朝后武陵侯府的方向看一眼:“与侯爷和好了?”
陆听安扯唇轻笑,目光清冷:“如何算和好,我与他不过是利益交换。”
“倒是昨日长宁侯府殿下道破你的身份,可有解释清楚?”
姜令檀拧眉想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道:“我不知从何说起,但殿下宽容并未计较我有心隐瞒。”
陆听澜见姜令檀欲言又止的模样,浅笑着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指尖:“不要多忧,能脱离长宁侯府是好事,昭容长公主愿意借淮阳侯府替你出这口气,大大方方受着就是,眼下无牵无挂,就算肆无忌惮些也无伤大雅。”
姜令檀被陆听澜的话逗笑了,脸上紧张的情绪一松:“好。”
今日淮阳侯府赏花宴办得热闹,玉京城但凡有脸面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
姜令檀和陆听澜一前一后下了马车,立马有婆子满脸带笑迎上前:“华安郡主您可算是来了,大姑娘已经派人来问了几回。”
陆听澜父母殉国后,嘉兰郡主与淮阳侯夫妻没少照顾她,最初几年还把人接到府中小住,所以基本上和府里上了年纪的婆子都十分熟稔。
陆听澜笑着朝那婆子道:“劳烦魏妈妈带路,我先带善善去给长辈请安,再去后院同你们家大姑娘说话。”
魏妈妈是嘉兰郡主的贴身妈妈,今日办赏花宴是个什么目的,魏妈妈心里也清楚。
“姑娘和郡主随奴婢这边请。”魏妈妈态度恭敬,一丝不苟。
这一路上,自然有不少人暗中打量陆听澜和姜令檀二人。
长宁侯府事情闹得大,再加上汝南周氏行三是孙子熬不过那口气死了,想要迫人冲喜不成,又起歹念想要阴婚的事情自然是纸包不住火被捅了出来。
再加上昨日周氏三郎前脚下葬,后脚连着尸首带着棺材被淮阳侯唯一的嫡子施故渊给挖了出来,这事不光是闹得满城风雨,就连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偏偏淮阳侯一家也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然连夜给人下帖,要热热闹闹办一场赏花宴,这简直是要把汝南周家的脸面往泥地上碾压,不打算让周家人好过。
人来人往,两人魏妈妈的带领下直径去了花园最中心给长辈请安。
昭容长公主坐在主位,左手边坐着眉眼与长公主略有些相似的嘉兰郡主,右手边则是姜令檀之前见过几回的成王府童氏。
半年未见,成王妃容貌上变化不大,只不过精气神瞧着并不太好,反而比之前更为消瘦几分。
姜令檀跟着陆听澜上前行礼,嘉兰郡主拉着陆听澜说话,昭容长公主则是朝她招手:“你这孩子,还不快些过来给本宫看看。”
“瞧着倒是没瘦,长高了一些。”
昭容长公主摸了摸姜令檀的脑袋,没忍住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搂进怀里,就差没心肝宝贝地叫了。
“我就说怎么第1回 见着你这孩子就喜欢不得了,你母亲小时候与本宫的女儿一同玩耍长大,你眉眼似朝槿,脾性也如她。”
“本宫的女儿若是能健康成长,想必本宫的孙女儿也似你这般大了。”
说到这里,昭容长公主难免想到伤心往事,眼眶微微泛红,搂着姜令檀的手臂都是抖的。
“殿下。”姜令檀为之动容,想到已经故去的阿娘,鼻尖微酸。
“不说了,都是过去
的事情。“昭容长公主长叹了声,目光有片刻变得凌厉,你这些年的委屈本宫自会替你做主。
嘉兰郡主拉着陆听澜说了一会话,然后笑着朝姜令檀道:“这位就是齐家那孩子对吗?”
“果然长得像朝槿,今儿府中花宴你不必拘束,跟着华安就当是回自己家中。”
姜令檀对上嘉兰郡主和善的目光,眨了眨眼睛,把眼底的湿意逼回去,乖乖点头应下。
说是赏花宴,其实就是长辈们坐在一起说着话,晚辈们并不拘束散落在花园四处。
陆听澜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姜令檀同样不喜欢。
今日姜云舒也来了,身后跟着丫鬟婆子只是不见九姑娘姜云婉。
好巧不巧,一行人在小花园里相遇。
姜云舒一愣,脸色忽青忽白,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你还有脸出来?”
“齐氏叛国,罪责滔天,你作为拥有齐氏血脉的罪臣之女,如今没了长宁侯府身份庇佑,你哪里算得上贵女。”
“姑娘,别忘了大夫人今日的叮嘱。”婆子鼓足勇气轻轻扯了扯姜云舒的衣袖,小声提醒。
姜云舒才不怕,她从小就嫉妒姜令檀,本以为她在身份上能永远压她一头,没想到她胆子大到抱上华安郡主的大腿后,竟然根本不顾家里长辈的施压为所欲为。
本以为在母亲的安排下,姜令檀最终只能嫁给周家那个短命鬼冲喜,或者跟着周家短命鬼一命呜呼的时候,她竟然转头就得了太子的庇护,与长宁侯府彻底断了关系。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全玉京女子心中求而不得的郎君,除了辅国公府那位自小明珠一样用千万家财养出来的嫡女,谁都不敢妄想染指,为什么偏偏就能是姜令檀。
姜云舒越想越不甘,脸色铁青,想到自己当初要和二皇子联姻的手段,就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脸上火辣辣地疼。
姜令檀并不管姜云舒如何想的,她连话都不想搭理,直接对面的人当成空气。
看着和华安郡主头也不回离开的人,姜云舒恨恨捏紧帕子,正打算抬步跟上去,结果一抬眼看到花园拐角处被众星捧月簇拥着走出来的司馥嫣和挺着肚子的寿安公主谢含烟。
谢含烟似笑非笑:“啧。”
“殿下。”姜云舒勉强笑了一下。
谢含烟伸手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怎么,姜十一姑娘得了我太子哥哥的宠爱,连你也不放在眼里?”
姜云舒目光落在公主的孕肚上:“我那十一妹妹攀了高枝,殿下那边金尊玉贵的身份,哪是她能沾染的。”
她这般说着,视线却是落在一旁的司馥嫣身上。
司馥嫣根本不接姜云舒这话,亲亲热热扶着谢含烟道:“你如今身子重,经不得分神劳累。”
“殿下身份尊贵,也同样容不得人随意放肆诋毁,也妄姜十姑娘自重,你那妹妹十一能被殿下看上也算是她的福气,合该好好伺候。”
司馥嫣这话说得趾高气昂,好似丝毫没有受这件事的影响,只有谢含烟注意到她死死掐紧的指尖和微微起伏的心口,是在忍着多大的怒意。
姜云舒感觉自己一拳头好似打在棉花上,一口气堵得不上不下,但又不敢驳了谢含烟和司馥嫣的面子,只是小心翼翼跟在二人身后,想捧着二人又怕说错话。
姜令檀随陆听澜进了淮阳侯嫡女施鹊清的院子。
种满杏花的庭院,浓淡皆有,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花瓣踩上去软软的一层。
施鹊清是嘉兰郡主和淮阳侯唯一的嫡女,因为自小身子不好一直养在闺中。
她们二人进去时,施鹊清恰好坐在杏花树的秋千下,遥遥望着二人。
“昨日听澜姐姐就说要带个好看的妹妹给我见见,没想到这妹妹竟美得如同仙子下凡,我见了都恨不得悄悄藏起来。”
姜令檀双颊微微泛红,极不好意思笑了笑:“是郡主夸赞。”
“我见着姐姐才觉得见到了天上的仙子。”
两人性格相似,年岁施鹊清虚长姜令檀十多天,加上昨日嘉兰郡主也同施鹊清说了,齐家的事闹得大,施故渊的身份更是淮阳侯府不能说的秘密,施鹊清看姜令檀自然亲近。
几人避在院子里聊天吃点心,杏花的花瓣一片片落下,似下去,又似柔软春风里不带冷意的白雪。
魏妈妈匆匆进来,打破这份宁静:“姑娘郡主,寿安公主在园子里用了点心后动了胎气。”
说到这里,魏妈妈脸色渐白:“孩子许是保不住了。”
姜令檀一怔,豁然起身。
她笃定寿安公主要用府中孩子生事,对付的是她与陆听澜,可没想到却是用在淮阳侯府的赏花宴上。
她究竟想做什么。
第127章 第 127 章 出气
魏妈妈带着几人赶到的时候, 小花园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丫鬟婆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谢含烟捂着小腹半倚在司馥嫣怀里,在场的贵女无论亲疏都聚在一处,一个个脸色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长公主和嘉兰郡主可知晓?”姜令檀看向魏妈妈问。
魏妈妈赶忙道:“奴婢已经着人去寻, 只是这园子大,成王妃又临时提了想去湖中泛舟,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主事的人, 老奴只好擅作主张扰了您与主子们的清净。”
姜令檀笑笑没有再说话, 分外平静的视线掠过谢含烟落在了司馥嫣身上。
司馥嫣似有所感, 微抬起眼眸,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一触, 然后各自错开。
谢含烟痛得厉害, 冰冷的目光落在姜令檀身上, 她勾了勾唇:“本殿下腹中的孩子今日若是保不住了,你们都得给本殿下的孩子陪葬。”
她声音咬牙切齿,视线如同毒蛇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过来。”
“扶本宫回宫。”谢含烟忽然抬手, 指着姜令檀。
“殿下要回宫自有殿下的宫婢嬷嬷。”姜令檀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冷冷道。
“放肆。”
“本殿下是公主,能让你扶着回宫,便是恩惠。”谢含烟就是明仗着身份,
要把人单独带走,可她到底是忘了今日淮阳侯府赏花宴目的究竟是什么
“魏妈妈让府里的郎中给公主把脉。”姜令檀声音极淡。
“你敢。”谢含烟捂着小腹,脸色是白的,唇因为涂了红艳艳的口脂, 显得有几分诡异。
魏妈妈朝不远处的郎中使了个眼神。
还不待郎中上前,谢含烟声音前所未有尖锐:“本公主说是吃糕点中毒,那就是中毒, 谁也不许碰我。”
“今日但凡在淮阳侯府的人无论身份贵贱,一个都不许出去。”
姜令檀视线落在谢含烟的唇上一顿,然后扫向一旁欲言又止的魏妈妈。
魏妈妈见姜令檀看她,往后退了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姑娘老奴懂些医理,寿安公主腹痛时老奴探过脉……”
说到这里,她喉咙一滚,然后不露声色摇了一下头。
姜令檀摁了摁冰冷的手掌心问:“确定?”
魏妈妈点头。
谢含烟就算再蠢笨,也不是真是无脑之人,今日昭容长公主在场,就算闹到最后没有证据,在长辈面前也是失礼。
除非她已经十分确定自己中毒,能用腹中的孩子嫁祸于人。
“先查验糕点。”陆听澜朝郎中一挥手。
谢含烟额心出了汗,一手搭在司馥嫣身上,另一只手抚着微微有些隆起的腹部。
这一切都和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只要淮阳侯府生事,宫中必要问责,不管是谁只要入了宫,总能挑出一个惩戒的错处。
到时候仗着腹中的孩子,她想让谁死,谁就必须死。
两国联姻加上贺兰呈死了,这个孩子无论男女,只要在她肚子里,就是她最后的保障。
想着一开始的计划,谢含烟死死盯着郎中手里的银针,可无论是那些糕点还是茶水,一一查验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怎么可能?”谢含烟尖叫一声,掌心掐着司馥嫣的手腕,身体摇摇欲坠像是坚持不住。
明明说好的,会在点心中下毒。
司馥嫣忽然站起来,笑着叹了声:“兴师动众扰了主人家宴会的清静。”
“寿安公主殿下怀胎不易加上车途劳顿,偶尔腹痛也算是正常,既然糕点茶水无毒许是殿下吃坏了肚子。”
她掏出帕子,动作亲昵去擦谢含烟渗着冷汗的额心:“殿下既然身子不适,不如随我回宫,刚好我得了一方上好的和田玉,正能给您尚未出世的孩子刻一对龙凤玉佩。”
“慢着。”姜令檀顺着司馥嫣的视线,盯着谢含烟格外红润的唇上,“寿安公主唇上的口脂艳丽,不然用帕子沾一些让郎中用银针试一试。”
随着她话音落下,园子内骤然一静。
谢含烟闻言下意识咬住唇,她盯着司馥嫣,目光冷凝。
口脂是今儿出宫时从她母妃的妆奁里拿的,因为自己喜欢的一匣子口脂不小心被伺候的宫婢打翻在地上,她还因此惩戒了宫婢。
姜令檀见谢含烟神色犹豫,唇角勾起的笑就更深了几分:“公主殿下腹中的还是金尊玉贵,既要查验,那自当不能掉以轻心。”
谢含烟咬牙站起来,因为绞痛她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怎么回事?”昭容长公主的声音从后方传出来。
她身后跟着嘉兰郡主还有提议游湖的成王妃。
谢含烟见昭容长公主眼中的戾色,她脸色白如宣纸,声音干涩解释:“许是出宫时走得急,腹中孩子闹腾厉害。”
“真是这样吗?”昭容长公主明显不信。
谢含烟勉强笑了一下:“惊扰了您是我的不是,既然腹中已经不痛了,就拜托司家姐姐扶我先行回去。”
园子里的其他人被谢含烟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幸好昭容长公主也不追究,朝她挥了挥手:“回去吧,让宫中御医好好瞧瞧,你身子重,也得事事小心些。”
“是。”
等谢含烟等人一走,成王妃童氏也寻了偏头痛的借口早早地离开。
姜云舒跟在周氏身后,愤恨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姜令檀身上,不光是她,还有汝南周家那位周老太夫人今日也来了。
短短一两日,她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几次想说话都被嘉兰郡主轻飘飘挡了回去。
等赏花宴过半,昭容长公主伸手拍了拍姜令檀的肩膀,朝周氏的方向一笑:“长宁侯府大夫人可在?”
周氏一抖,白着脸站起来:“臣妇在。”
昭容长公主抚了抚鬓角:“方才本宫游湖不小心把簪子落在了船上,就劳烦夫人替本宫取回来。”
“这、这……”
“怎么?不愿意?”昭容长公主似笑非笑问。
“臣妇不敢。”周氏胆颤心惊道。
等周氏走后,昭容长公主又把目光落在周老太夫人身上:“听闻周太夫人前些日死了孙儿,不知是真是假。”
人都死了,还被掘了坟墓,玉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难不成还有假的。
周老太夫人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偏偏敢怒不敢言。
没承想昭容长公主又继续道:“听说是周家想要办阴婚,所以才遭了老天爷的报应。”
“殿下,这根本是空穴来风没有的事。”周老太夫人哀嚎一声,跪倒在昭容长公主身前,她顾不得多想往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怎么没有,那日刑部的人去长宁侯府抓逃犯一个个都瞧见了的,不就是联姻娶妻么?”
“就问婚事可有定下?本宫还等着汝南周氏的一杯喜酒。”
周老太夫人望向昭容长公主唇边的冷意,她干脆一咬牙:“定下的,之前定是长宁侯府嫡出的十姑娘姜云舒,可惜家中三郎病了后,她母亲反倒是舍不得把女儿嫁进来,也是耽搁下来。”
“你!”
“你胡说。”姜云舒猛地站起来,目光又凶又恨。
“放肆,本宫问话容得了你插嘴。”
“嬷嬷掌嘴。”
姜云舒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宫里出来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摁住身体,狠狠抽着耳光。
姜令檀就坐在昭容长公主身旁静静看着,她神色瞧不出喜怒,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澈。
今日这赏花宴,有眼色的人已经瞧出来昭容长公主要做什么,恐怕是纯粹为了这位有着齐氏血脉的姑娘出气的。
没人敢擅自说话,也无不庆幸从未得罪过这位据说还受太子庇护的善善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昭容长公主笑吟吟道:“算了,年纪轻轻不懂事,便饶过她这一回。”
姜云舒脸颊高高肿起,她像是被打蒙了,婆子一松手她整个人跌跪在地上。
“人做错了事,总要受到惩罚。”
“长宁侯府十姑娘无德粗鄙,擅自顶撞长辈,本宫罚你,便是替你家中的长辈教训你,还不谢恩。”
姜云舒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如同得了癔症披头散发,嚎啕大哭不止。
周氏久寻不到簪子,等火急火燎回来就看到嫡亲的女儿变成这副模样,但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敢,反倒是要感恩戴德跪在昭容长公主身前,感谢她替自己教育嫡女。
等赏花宴过半,姜令檀想了想,还是寻了机会小声把今日谢含烟腹痛的疑虑给说了。
昭容长公主似也没料到这个结果,朝魏妈妈招手问:“你确定?”
魏妈妈点头:“老奴不敢妄言,但之前老奴替公主殿下把脉,那孩子的确保不住的。”
若孩子真的保不住,谢含烟应该趁此机会发作才对,更何况她今日目的就是如此。
“宫中可传出消息?”昭容长公主问身旁的嬷嬷。
崔嬷嬷摇头:“未曾。”
直到赏花宴结束夕阳西下,回了宫中的寿安公主那边再无动静。
姜令檀站在陆听澜身后同施鹊清道别,两人都是清冷的性子,加上陆听澜是爱热闹的,三人一起也算是相见恨晚。
马车前。
微
凉的暮色中,太子透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宛若春末缥缈的山雾,澄净无垢。
“善善,孤接你回东阁。”
“我……”姜令檀声音一滞,见武陵侯就在不远处站着。
谢珩朝她招手:“还不快些。”
“华安。”姜令檀侧头看着陆听澜。
“你不必担心我,正好我也有事同应淮序说。”陆听澜垂了头,手掌心冰冷。
“好。”
两人在淮阳侯府门前分别。
姜令檀上了谢珩的马车:“殿下怎么亲自来了?”
谢珩不由勾唇微笑,望着姜令檀看:“嘉兰郡主为善善组局,昭容长宫中也替善善出头,华安郡主更是把你当作眼珠子疼。”
“孤若不来,不是全都被她们比下去了。”
姜令檀一时无言,她看着握紧的手掌心,因为紧张又渗出薄汗。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被人不容拒绝地掰开,男人宽大骨节分明的掌心往下一按,五指并拢,大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纤细雪白的指尖,是滚烫的体温。
“内宅女眷的事,自有你们处理的法子。”
“孤要替善善出气,自然也有孤的法子。”
姜令檀见马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回东阁:“殿下要带我去哪里?”
谢珩就笑了笑:“进宫。”
姜令檀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候进宫,除非是谢含烟那边真的出事了。
“可是寿安公主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
谢珩望着她,一双眼睛又沉又黑:“嗯。”
“司大姑娘做得对吗?”姜令檀问。
谢珩指腹摩挲着她软软的指尖,时不时捏一捏:“为什么不是孤做的?”
姜令檀摇头:“我相信殿下的人品,就算公主有再多的过错,殿下决不会毒害她腹中无辜的胎儿。”
谢珩戏谑道:“那可不是贺兰氏血脉,孤不在乎。”
姜令檀指尖那点嫩肉被他摩挲得炙热,轻轻喘了一下,依旧认真道:“我相信殿下。”
谢珩的确不屑对谢含烟腹中的胎儿下手,但辅国公府可不是这样想的。
公主守寡回宫,无牵无挂还好,若真生下西靖嫡出的血脉,而且当初和亲又是被司家算计才去的,就怕谢含烟日后仗着孩子能呼风唤雨。
太子本就与司家离了心,再来一个恨司家入骨的公主,只会雪上加霜。
所以谢含烟回南燕,一传出有孕的消息,辅国公就不打算这个孩子能顺利生下来。
贵妃没了可以再送人进宫,司家有的是女儿。
孩子没了就是没了,最好一劳永逸。
第128章 第 128 章 甘心吗?
这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
姜令檀坐在马车里,大半个身体都被男人揽在结实有力的臂弯内,她不由自主想到谢含烟微微隆起的小腹, 这一刻脸色淡得厉害。
据说腹中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白日还是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心口猛然窜起一阵寒意, 春末的风吹开车帘落在身上, 凉水一般涌遍全身。
姜令檀盯着车厢内朦胧的烛影不禁恍了神, 直到马车入宫,微微一震然后停下。
“善善, 随孤出去。”谢珩声色清冷, 不疾不徐。
姜令檀发冷的手掌心倏地一蜷, 又慢慢松开,她长睫颤了颤看向车外单手挑起车帘的男人。
月影泠泠,眼前男人指节修长干净,指尖拢出的弧度格外漂亮。
他看似朝她微笑, 姿态却也显得是那样不容拒绝的强势。
姜令檀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下意识抬手,柔软的指尖落在宽大的掌心内:“殿下想做什么?”
谢珩勾唇却不答,手臂用力把人给带进怀中,宽大的大氅兜头罩下,姜令檀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大氅挡了视线。
迦楠香清冷落在鼻尖,她在瞬息间被人打横抱起,耳廓贴着胸膛, 咚咚咚有力跳动的心脏声不绝于耳。
视线被阻,听觉便变得十分敏感,一路走过宫婢内侍跪地请安行礼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 谢珩没说话,步伐依旧保持着正常的节奏。
姜令檀呼出热气不安地在他怀中动了动,她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稍稍松开一些,试探性攀着男人宽阔的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还有窸窸窣窣听不清的说话声。
姜令檀呼吸一顿,紧接着一声凄厉且尖锐的叫喊声像是要划破夜色。
“不怕。”谢珩在她手掌心握紧的瞬间,轻轻拍了拍。
姜令檀听出来了,那是寿安公主谢含烟的声音。
尖叫过后是让人呼吸凝滞的死寂,好似有人踉踉跄跄扑倒在他们身前。
谢珩语调冷冷:“姑母这是作何?”
“太子……”
“珩儿、”
“能否让芜菁娘子进宫,救救你妹妹。”往日高高在上的司贵妃娘娘满脸泪痕,脸上的妆早就花了,但她根本顾不得这些,卑微又可怜跪在地上。
“救救她。”
“你是南燕储君,只要你开口,你妹妹她腹中的孩子一定有救。”
“有救?”谢珩笑了笑,俯下身,用极轻的声音缓缓道,“听闻姑母妆奁口脂最艳不过。”
“口脂?什么口脂?”司贵妃像是被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砸蒙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入,喉咙一阵阵的干涩。
寿安和亲她心有愧疚,当得知西靖贺兰小王贺兰呈莫名暴毙的消息,她既忐忑又期待。
忐忑于女儿在西靖的处境,期待便是她宝贝如明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的公主,若得陛下心软总能寻得机会回到南燕。
公主守寡不是大事,等过个两三年风声过去,一样能寻个体贴和心意的夫婿,再说女儿可是为了南燕联姻做出的牺牲,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得敬着她们母女一些。
千盼万盼费尽了心思和手段总算把人平安接回玉京,谁曾想给太后请安那日,竟然被嬷嬷看出了寿安腹中有孕,这是连她身为母亲也不知道的事。
她先是惊疑不定,然后就像是被突然的惊喜砸中了,她比谁都清楚若是寿安能平安诞下腹中孩子,日后她们母女的身后不光是南燕司家,而是整个西靖王室。
有孕自然要请御医重新诊断,保胎的药方,静养的宫殿,派人送往西靖的密信,一桩桩一件件,只等孩子平安降生。
只是司贵妃如何也想不到,淮阳侯府赏花宴这日,她的女儿出宫还不足两个时辰就被神色慌张的宫婢送回长信宫。
等回了寝殿解开身上厚实的大氅,血顺着裙摆的花纹流了满地。
她根本没有余力审问宫婢,只喊破的嗓音吩咐嬷嬷去请宫里的御医。
经过谢珩这么一提醒,司贵妃掌心撑在地上咬牙站起来:“把本宫的口脂拿来。”
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谢含烟闭眼躺着,从犹似皮肉被撕扯开的剧痛中回过神,隔着屏风她听着殿外说话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冷冷嘲了声:“母妃着戏是做给谁看?”
“女儿如今没了腹中的孩子,母妃应该庆幸,毕竟没了孩子这个依仗本宫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也是你们司家用费的一枚棋子,已经掀不出什么风浪。”
司贵妃像是被这声音钉死在地上,蓦地转身隔着屏风与里头的人遥遥相望:“寿安你怀疑我?”
谢含烟冷笑:“难道不是?”
她闭着眼睛,被冷汗湿透的手掌心抚过小腹,平坦到让她觉得不适。
她紧紧抿了一下唇,孩子够小并未长开,如今死胎生下又在腹中憋了许久,根本看出有漠北血脉,她有些放松也有点愉悦想笑,可笑着笑着泪水就不受控制滚了下来,打湿了脸颊。
谢含烟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什么,本是无力躺平的身体不受控制蜷缩起来,眼中布满了森冷的恨意。
从淮阳侯府离开时她就猜到是谁做的手脚,但是她恨啊,可更不甘心只惩戒司馥嫣一人,所以宁可疯也要让整个辅国公府去陪葬,包括她的母亲。
想着这些,谢含烟又哭又笑,在宫人拿来热帕子给她擦手时,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坐起来:“我乃西靖小王妃,杀害皇嗣便是重罪,今日长信宫上下不给本宫一个交代,本宫明日便启程回西靖,贺兰公瑾绝不会善罢甘休。”
“寿安,你疯了?”司贵妃踉跄一下。
谢含烟小产后的身体虽虚弱,她却笑得格外的无所谓:“女儿没疯。”
这时候,御医已经验完长信宫所有的口脂,他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娘娘,这事下官必须上禀陛下。”
“口脂有什么?”司妃妃失神如同呢喃自语。
“回娘娘,长信宫所有口脂中都掺杂了麝香、夹竹桃以及桂枝粉末,若是常用容易导致妇人滑胎不孕。”
“方才嬷嬷取了寿安公主从娘娘宫中取的口脂,是一样的方子。”
“怎么可能。”司贵妃死死盯着眼前的老御医,她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
姜令檀缩在谢珩怀中静静听着,身体不受控制轻轻发颤。
淮阳侯府办宴,她本以为有昭容长公主和嘉兰郡主在场,就算生事,恐怕也是寿安等人针对她和陆听澜的手段。
这孩子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寿安不会留下,可她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竟然扯到了长信宫内。
她不信其中没有太子的手段,只是想不通扯到长信宫的最终目的。
谢珩掌心隔着大氅拍了拍她的脑袋:“害怕?”
姜令檀没有否认,轻轻点头:“嗯。”
谢珩笑道:“宫中脏乱,但也总有干净的一日。”
姜令檀不懂他话中含义,在黑暗中仰起头:“殿下,我想回东阁。”
“好。”
谢珩抱着姜令檀转身走出长信宫,高高玉阶上他身后的灯火通明的宫殿,而阶梯之下许久来长信宫的天子还有苍老佝偻的太后周氏。
“太子。”帝王谢昀运微抬目光。
“父皇。”
“皇祖母。”谢珩一步步迈下台阶,嗓音变得沙哑。
“这是?”谢昀运看向他怀中的大氅。
“是儿臣的宝贝。”谢珩目光漆黑如墨,没有半点温度。
姜令檀僵着身体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可这简单的对话之后,好似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直到进了马车,男人掀开大氅露出她被憋红的脸颊。
“殿下进宫,是怕司贵妃娘娘为了保全辅国公府,隐瞒下口脂有毒的事情吗?”姜令檀喘了口气,小声询问。
谢珩挑了挑眉:“为何会这样觉得?”
姜令檀咬了一下唇说:“因为司妃娘娘一向权衡利弊,寿安没了身孕,她就算再恨司家也不能没了辅国公府的庇护。”
谢珩冷笑:“可辅国公却不见得想留下她。”
“只会频频闹事的公主,左右摇摆不定的宫中娘娘,贵妃没了可以再送人进宫,司家有的是女儿。”
马车在轻轻摇晃,姜令檀竟一时分不清楚是不是身体在微微发抖。
“伯仁,同姑娘说说。”谢珩声音很淡。
伯仁也不知藏在哪道暗影下,声音一丝不苟:“属下回禀姑娘,长信宫中混了落胎药的口脂在今日寿安公主出宫前往淮阳侯府的路上,就已经被长信中的宫婢悄悄替换掉。”
“幸好殿下料事如神,自从回了玉京后一直拍人盯着辅国公的动静,才留了这些证据。”
姜令檀回过神:“所以淮阳侯府的赏花宴就是一道幌子?”
伯仁噤声不答。
谢珩接过话:“没错。”
姜令檀攥紧袖口,问出了心底许久的疑问:“那为何在淮阳侯府寿安明明已经中毒,却要忍着回到长信宫。”
“如果是淮阳侯府,她一口咬定是我和陆听澜动的手脚,她一样有机会。”
谢珩摇头,怜惜点了点姜令檀纤长浓密的眼睫:“寿安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当时你点出‘口脂’二字时,想必寿安也反应过来毒究下在哪里,在宫中能对她下毒的人不多,她就算再蠢笨也是自小长在宫中,什么样子的手段没见过。”
姜令檀听完后沉默良久:“我知道了。”
想了想她又问:“严大人什么时候能出狱?”
谢珩抬指沿着案几划过,最后顿了顿,垂了眼眸道:“明日。”
姜令檀这才长舒一口气:“齐氏的私章作为证据,殿下可否移交给陛下?”
“嗯。”
谢珩揉了揉蹙起的眉心:“善善,孤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食言。”
“只等明日老师出狱。”
马车稳稳当当在东阁门前停下,姜令檀在谢珩抬手前率先掀开车帘,冷风吹了她满面,之前被大氅憋得通红的脸颊也逐渐恢复正常的颜色。
吉喜和吹笙候在府门前,见她就要不管不顾跳下来,赶忙跑上前搀扶。
“殿下。”两人扶稳姜令檀,朝马车内行礼。
谢珩单手支着下颌,清冷的眸光不轻不重落在外头有些朦胧的身影上,齐家的事快结束了,剩余的四家也在他的计划中一点点瓦解。
一场持续了十多年的谋划,眼看就快结束,至于他身上的蛊毒……谢珩重重吸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底的烦躁朝外边吩咐:“扶姑娘回去。”
“是。”
这一夜,姜令檀以为自己会睡不好,却没想到一觉睡到天亮等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快用午膳的时辰。
鹦鹉被挂在廊外的葡萄架下扇着翅膀扑腾,绿豆大小的眼睛咕噜噜转着。
姜令檀随手抓了一把瓜子仁放到它面前,就连午膳也只是匆忙吃了几口就着急去书房。
今日天气好,风也不大,连大氅都不用披。
谢珩站在书楼二楼,隔着老远的距离就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春裳的少女,绕过湖畔,随着她跑动裙摆飞扬。
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姜令檀直接上了书楼二层。
她平时安静惯了,少有这样跑动的时候,胸脯起伏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润,鼻尖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汗珠:“严……严大人可有出狱?”
她紧张看着他,声音喘得支离破碎。
谢珩视线不动声色收回,眯着眼睛翻开一册书,又漫无目的再翻了一页,这才暗吸一口气走上前:“老师已经出来,孤让伯仁接回严府。”
“那辅国公府?”姜令檀嗓音发紧。
谢珩伸手,滚烫的掌心落在她细嫩的后颈轻轻摩挲:“昨夜父皇大怒,下令彻查长信宫。”
“除了口脂外,长信宫内衣裳香料都大多都被麝香泡过,而提审的嬷嬷里,江嬷嬷已经认罪,全是受了辅国公府之意。”
“谋害皇嗣是重罪,不光是物证还有人证。”
说到这里,谢珩声音微顿,俯下身体十分认真看着姜令檀,语调缓缓道:“除了这些,还从辅国公府查到了这些年与漠北往来密切的信件,上头印的正是辅国公的私章。”
姜令檀愣愣站着,跑得发烫的手脚逐渐变得冰凉:“是真的吗?”
谢珩笑了:“孤说是真的,那自然就是真的,就像十多年前父皇给齐家定罪那样。”
这一刻,姜令檀心口密密麻麻的酸涩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张了张嘴,想继续问什么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那司贵妃娘娘?”
谢珩收回手,往后退开半步:“不知者无罪。”
“父皇念在寿安刚落胎不久是份上,允了司贵妃在床前照顾,暂时并未定罪。”
究竟是照顾还是恶心。
姜令檀无法想象寿安恨司家恨自己的生母,而这样难受的时候,每每睁眼床榻边端茶倒水的全都是她恨的人。
想到那样的画面,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齐家的事还不算尘埃落定,可她却突兀地觉得嘲讽。
当年齐氏也是玉京鼎盛的世家大族,说败落便败落,而眼下的辅国公府同样如此,虽说其中大部分的原因是罪有应得,但依旧让人唏嘘。
她指腹抚过沾满冷汗的手心,想了想还是问:“辅国公府是人会像当年齐氏一样吗?”
问这话的时候,姜令檀的眼睛睁得很圆,澄澈干净。
谢珩呼吸却莫名一顿,嘴角嘲弄地勾起一丝:“不会。”
姜令檀遥遥望着窗外的春景:“殿下是怎么想的?”
“孤怎么想?”
谢珩好似想要嘲弄一声,又被他生生忍下,覆着薄茧的指尖几乎把桌面上的书册折皱了:“该死的自然会死,苟活的自然苟活。”
“昨夜司家嫡女连夜进宫跪在父皇的御书房前。”
“若孤所料不错,日后宫中该要多一个小司妃了。”
姜令檀闻言不敢相信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谢珩反问:“怎么不能?”
“司贵妃老了,司大姑娘正是鲜嫩的年岁。”
“父皇想念母后,自然要有替代品,只要他活着,司家只要能寻出更为适合的替代品,总能苟活一段时日。”
姜令檀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她一口气憋在胸膛,
想到昨夜宫中太子和天子之间的对话,她从零星的故事中探究到,太子和天子的关系并不融洽。
却没想到这样的冷漠疏离。
该说的话说完了,书房内一时间静默无言。
姜令檀站久了腿有些酸麻,她捏了捏指尖,正准备开口告退。
谢珩却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善善,别走,陪陪孤。”
他一向能猜到她想要什么,她习惯性想要拒绝他,他却不依不饶往前迈了一大步,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声音又低沉又喑哑。
“别走。”
“陪陪我。”
“好。”姜令檀心软,没忍住松口。
“去走走?”谢珩问。
“好。”姜令檀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书楼,穿过廊庑,当微风拂面时,他们同时闻到了夏的气息。
四周静悄悄的,姜令檀朝池塘走进,放眼望去生机勃勃。
“殿下甘心吗?”她忽然问。
谢珩笑答:“不甘心,孤从未甘心过。”
第129章 第 129 章 滋味-甜苦
两人沿着荷池慢慢地绕圈, 姜令檀步子慢,谢珩也不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直到午后, 太阳升高,空气渐渐热起来池面零星几处冒尖儿的荷叶,混着湿润的空气缠成了缱绻的情愫。
姜令檀走在前头, 她轻轻地喘息着, 被紧紧握住的手心渐渐放弃挣扎。
“老师出狱, 不久之后齐氏会洗清冤屈。”
“善善所求所愿,皆成所想。”
谢珩忽然停下脚步, 眼眸微抬, 握住那软绵绵指尖的掌心一点点松了力气, 他一贯清冽的嗓音难得低沉:“还走吗?”
姜令檀额心出了汗,像浮着一片晶莹剔透的光,她也跟着停了下来,目光却不敢回看, 只轻轻柔柔落在池子中间的荷叶尖儿上:“我想想。”
她不确定,但心底的信念的确被他动摇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他为她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她都牢牢地记在心底。
这么些年,能这样对她好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要怎么想?”谢珩往前逼近一步,走到她身旁的位置站定。
他身量高, 气场更是足。
看似随意的目光,在落下的瞬间压着莫名的威压。
姜令檀把声音闷得极小,微颤的指尖往前一伸, 不可避免又触到他的掌心:“我,我不太确定。”
“常妈妈和冬夏都在雍州,我不放心。”
谢珩脸上看不出表情道:“接回来便是。”
姜令檀心慌得厉害,说到底她是心动的,但心底的紧张和不安又让她理不清楚原因。
这时候她漫无目的的视线一顿,落在荷花池一角已经重新抽枝发芽的‘月下香’上。
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绿油油的叶片,她突然想起初入东阁时,吉喜带她看的就是这花,是东阁管理花木的嬷嬷特地种在荷池旁的,据说有驱虫的功效。
那次,在她记忆中,也是第一次在太子面前失态。
也是那一次,让她觉得太子一定是个非常心善的君子。
至于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姜令檀用力摇了一下头,像是想要把所有的不安给逼出去。
“再给我一点时间。”姜令檀呼出一口气。
“殿下的储君,是臣女不敢奢求的梦,太重,也深。”她弯起眉眼,无比认真仰头望着谢珩,“无人及你,自当要更加慎重。”
寂静中,谢珩半垂着眼眸,指尖刮了刮少女柔嫩的掌心,他挑着眼睛看她:“好。”
“孤等你。”
……
姜令檀福了一礼,转身朝反方向离开。
她单薄瘦弱的背脊,渐渐化成比荷叶尖儿还小的一点,消失在廊庑尽头。
绿毛鹦鹉鸭蛋缩在葡萄藤架子下眯着眼睛打瞌睡,姜令檀去书楼前放的那一把瓜子早就被它吃了个精光。
听见脚步声,鸭蛋晃了晃脑袋,然后扑腾着翅膀十分兴奋在架子上踱步:“姑娘好。”
“姑娘好。”
“……”
姜令檀被它逗乐了,轻轻拧着的眉心松开一丝,从一旁的罐子里倒出一颗花生递过去:“念一首诗来听听。”
鸭蛋嫌弃盯着那一颗花生,撇过脑袋,一副死活不念的模样。
吉喜听见声音出来,笑着点了一下鸭蛋的脖子上的羽毛:“这小东西也不知是殿下从哪儿寻的,天生一副反骨,若不得些好处,谁也别想叫它开口。”
“这些日子,三皇子殿下可没少打它的主意,都让太子殿下暗中让人给撵出去了。”
姜令檀根本就没料到许久不见的三皇子竟然还在打鸭蛋的主意,又从罐子倒了一颗花生出来:“三皇子日日都来吗?”
吉喜点头:“对,日日都来,就是东阁暗卫守得严,加上三殿下不着调的事情做得多了,只要他出现,就得费尽心思防着。”
姜令檀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再提三皇子,而是吩咐吉喜准备一些滋补祛湿寒的药品送去严大人府上。
她东西送出去不久,严既清那边就派了婆子过来道谢,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篮子挂着水珠子的樱桃。
樱桃颗颗圆润饱满,色泽红润。
姜令檀捻了一颗放进口中,酸中带甜还透着一股格外清新的果香。
随着樱桃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严既清亲笔所写的书信,书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齐家的事已经板上钉钉,问姜令檀是否愿意认他为义父。
这个问题,比太子殿下问她是否愿意在玉京留下更难回答。
“姑娘有心事?”吉喜提着篮子里的樱桃,声音试探问。
姜令檀指尖捏着薄薄的信纸,信纸透光,把每一个字都照得朦胧,她想了想把纸张揉碎了,想丢到炭盆里烧掉,但又想到已经入夏屋中没有烧炭,复而又小心翼翼把信纸平铺开,随手抽出一册书夹在里边。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
樱桃这东西精贵又放不久,姜令檀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再去书楼一趟。
她亲手提着一篮子樱桃,吉喜跟在身后,吹笙打着灯笼,主仆三人影子被金辉色的光拖得长长的,凉爽的风吹得发丝飞舞。
谢珩站在书楼二层,这个画面他看过无数次,而每一回只要她来,他总不受控制落在她身上,无论是惊喜还是疏离,总叫他期待。
伯仁守在书楼前,朝姜令檀行礼:“善善姑娘。”
姜令檀晃了晃篮子里的樱桃,声音轻轻说:“严大人府上送来的,我带些给殿下尝尝,可方便。”
伯仁朝内比了个请的手势。
姜令檀抬步慢慢走向书楼二层,与白日并无区别,只是多了一盏昏黄的灯烛。
谢珩手握书卷,看向她逐渐走近的身影,明知故问:“怎么过来了?”
姜令檀不好意思,指尖摩挲着竹篮手柄:“樱桃不易久放。”
极好的理由,两人谁都没有戳破。
谢珩率先站起来,伸手接过樱桃,学着她的模样指尖从竹篮手柄摩挲而过,上面好似残存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伸手拿起一颗放入唇中,抿了抿:“尚可。”
“老师可好?”谢珩问。
姜令檀咬了一下唇,然后点头:“嗯。”
她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掏出那封被她揉皱又压平的信件:“我不太确定。”
谢珩拿起信件,一目十行扫过。
这是他一开始就料到的事,只是当初他拿施故渊作为威胁,逼着无论是严既清还是施故渊都不许和他的善善扯上关系。
眼下事情即将尘埃落定,不管是施故渊还是严既清,他们担心的自然是她的安危。
想在玉京无拘无束生活,没有高贵的身份自然不行。
所以施故渊最开始提出让嘉兰郡主认下姜令檀做义女的提议,被他毫不留情否决。
而严既清作为他的老师,他曾经与齐朝槿的情谊,若认下姜令檀成为义女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这些并不是谢珩希望的。
指尖点在信纸上,谢珩唇角的弧度没有改变半分:“既然是严大人的提议,善善是怎么想的?”
他又把问题重新抛回给她。
姜令檀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能如实道:“无功不受禄,就算严大人当初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可我并不想拿着这样的恩情去做些什么。”
“无论是留在玉京还是回去雍州,我只想安安静静寻一处地方,种花种草也好,粗茶淡饭也好,并不想与不相干的事情牵扯太多。”
谢珩心底莫名一悸,深邃的瞳仁闪了闪:“嗯。”
“善善既然不愿意,那拒了就好,老师性子一贯好,并不会放在心上的。”
姜令檀暗暗松一口气:“好。”
她接受谢珩的提议,其一不想挟恩图报,其二她欠了实在太多东西,无论是陆听澜还是谢珩,或者昭容长公主,以及更多她并不知道的人。
两人说完话,一时间沉默下来。
姜令檀望着桌子上那一篮子樱桃,有酸有甜,唯独没有苦。
“那我这就写了信,让吉喜送过去?”
谢珩身后的椅
背一靠,舌尖抵着口腔里那颗樱桃的核,牙齿忽然用力咬开,极涩的苦在他舌根处蔓延开:“不必吉喜过去,善善亲自写好,由孤送过去。”
太子殿下亲自去?
姜令檀眼中有一瞬的迷茫,可被那样一双如乌墨似的眼睛盯着,她根本没法拒绝。
谢珩拿了纸笔,亲自磨墨。
她这一刻就如同被赶鸭子上架,明明是自愿的,却更像是被他逼迫一样。
书信写好,装进信封里。
谢珩两指夹起信封,牙齿用力把那已经苦得没有别的味道的樱桃核碾碎了咽下:“确定了?”
姜令檀垂眼点头:“嗯。”
“好,孤这就去。”
他起身,用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已经出了书楼,第一次没有等她。
姜令檀站在他之前的位置上,踮起脚尖往下看,可惜天色已经黑透了,除了伯仁提着灯笼模糊不清的光晕外,她什么也看不到。
摇曳的烛火,满屋子的纸香墨香,还混了他身上还未散去的迦楠香,小楼静得恍惚只能听清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姜令檀一步一步走下书楼,吹笙不在,吉喜提着灯笼站在檐廊下。
“吹笙呢?”
吉喜抬手指向东阁西侧:“三殿下方才又潜进来了,这会子被侍卫抓了,因为伯仁大人不在就由吹笙过去处理。”
“三皇子殿下?”姜令檀呢喃。
“我们过去看看。”
吉喜欲言又止:“姑娘这……”
姜令檀伸手朝虚空抓了一把,摊开手心是一片碧色的叶子,也不知从哪处吹来的:“他只是来偷鸟的,又不是来杀我的,看看不碍事。”
第130章 第 130 章 君臣父子
东阁西侧, 灯火通明。
谢清野被一群黑衣侍卫围着,他也不见慌,反而悠悠哉哉往身后的圈椅一靠, 看似漫无目的的视线透过人群落在漆黑夜色中。
因为伯仁不在,吹笙打头站在最前方,右手朝前横握一把长刀。
谢清野忽然伸手, 长指在刀刃处毫无顾忌轻轻一点, 朝吹笙吊儿郎当咂了咂嘴:“太子哥哥不在, 本皇子又不杀人,何必这样紧张。”
吹笙根本不敢大意, 眼前这位看似事事都不着调的三皇子, 一贯叫人捉摸不透。
这时候, 外边脚步声由远及近,吹笙不用转头也猜到来人是谁。
“三皇子殿下。”姜令檀站在屋外,朝谢清野的方向行礼,手里的鸟笼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晃动。
那鸟也不知是不是通了人性, 知道自己可能要命途多舛,眼下缩成鹌鹑一声不叫,像是死了。
“啧。”谢清野站起身,伸着脖子往外头看,“哟,怎能劳烦嫂嫂亲自来。”
姜令檀被这不着边的话一噎,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只来得及狠狠瞪了一眼谢清野:“请三殿下自重。”
谢清野无所谓一摊手, 终于把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鸟笼:“这就是那只会说话的绿毛鹦鹉?”
姜令檀点了点头:“是。”
“是三殿下两次三番翻墙都要瞧上一眼的鸟儿。”
“殿下如果喜欢。”姜令檀拎着鸟笼朝前递了递,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谢清野已经站起身朝外走,偏偏姜令檀一递, 他反而朝后方退了一步,躲那鸟笼跟躲瘟疫一样。
“三殿下不是喜欢么?”姜令檀不解。
她之所以会这么主动,是因为清楚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若能给鹦鹉寻个好些的主人,也算一件好事。
何况外边一直传言三皇子殿下爱鸟如命,得了好东西总会宝贝一样地养着。
偏偏事情出乎她的意料,谢清野宁可翻墙拿命看鸟,也不接她主动递上前的。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有些冷的声音不紧不慢从后方传来:“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谢清野一蹦三尺高,忙不迭往屋内退。
谢珩好整以暇从后方走出来,语调一如既往,猜不出喜怒:“天冷,这般拎着也不嫌重得慌。”
他理所当然从姜令檀手里接过鸟笼,换了只手,掌心没有半点犹豫握住她因为走神而僵在半空中的小手。
“那信?”姜令檀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声音。
谢珩叹了声,语气有点无奈:“嗯,已经转交给老师。”
“好。”姜令檀觉得心里藏着的事,就这么倏然一松,也不知是一直提着的心落了地,还是被铺天盖地的失落冲得空了思绪,像是没有灵魂的壳子。
等彻底回神时,谢珩已经牵着她走了很远的路,书楼隐隐藏于夜色,这并不是回闺阁的那条路。
“太子殿下要带我去哪?”姜令檀暗暗吸了口气,才鼓足勇气开口。
半晌,谢珩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手的掌心稍稍用了力气。
在姜令檀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他像是笑了声:“善善,怎么办,孤其实不太愿意放你走。”
“雍州路远,连风都要比玉京寒上三分,你与孤……”
后面的话好似被风吹散了,姜令檀一个字也没听清。
因为太子忽然伸手,遮了她一双眼睛,微微张开唇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不重,但他从她脸颊划过的呼吸,她心知肚明。
这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吻,一触即分。
“等齐氏的冤案尘埃落定,善善准备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谢珩的手依旧遮在她眼睛上,声音很低地问。
像是恍惚一般,姜令檀突然就生出了再留一段时日的想法,眼下不知该如何开口,湿润的唇紧紧抿着,只能低声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殿下。”
“好。”谢珩重新牵起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至于夜里他亲自送出去的那一封信,他的老师严既清根本没看,就当着他的面烧了个一干二净。
姜令檀拒绝本就是预料中的事,严既清想护,根本就绕不开谢珩,至于离开玉京,那无疑是天方夜谭。
所有的一切,好像从她遇着他的那一日开始,就失了控制。
翌日一早,姜令檀坐在侧间的小书房里看书,吉喜拎着叽叽喳喳的鸟笼走上前:“姑娘,奴婢从外边听了些消息。”
“嗯?”姜令檀抬起头。
吉喜有些紧张压低声音:“宫里传了消息,司家嫡长女昨夜被陛下收入后宫,至于辅国公府那边,之前的人已经全部撤走。”
姜令檀一愣,不由想到那日夜里太子的那一番话。
‘司贵妃老了……’
对啊,司贵妃老了,但司大姑娘正是年岁正好的时候,只要她豁得出去又有什么不可,高高在上的天子,要的不过是替代品。
讽刺么,的确叫人觉得十足的讽刺。
当年齐家的全族死的那些人,就像是一个笑话。而辅国公府司家,无论是勾结外族的那些罪证,还是把族中女儿当做筹码的丑陋嘴脸,从始至终不也是被高高在上的天子任意玩弄手掌中。
姜令檀心口堵着一口气,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食物,生和死好像从来就不是她能选
择的。
如果是这样,玉京的这一切,太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姜令檀猜不透谢珩是怎么想的,因为在后宫多了那个小司妃的当日,天子就因为夜里一场风寒连着数日不曾上朝,紧接着好似整个玉京都乱了起来。
从雍州传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西靖大军压境,与之一同的还有南燕与漠北接壤的辽阔疆土,已经不是小打小闹,战事一触即发。
至于西靖大军压境的缘由很简单,不过是要讨回西靖小王妃谢含烟,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可谢含烟小产的事才发生不久,宫中又掩得隐秘,也不知贺兰公瑾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东阁里,姜令檀连着几日坐立不安,太子自从天子病重入宫后已经数日未回,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数着日子一想到马上就是满月,他不在东阁,就像心里缺了什么东西一样。
而传言中已然病了数日的天子,脸上未见倦容,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后方头也不抬地在批阅折子,谢珩垂眸站在他身前。
父子两人一站一坐,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笔尖划过发出的细微声音。
最终这僵硬的气氛被外头宫人的禀报声打断:“陛下,小司妃娘娘来了。”
帝王终于抬了下眼眸:“进。”
司馥嫣未语先笑,她双手稳稳端着托盘,走得慢,却也说不出的娇俏,不过是几日功夫而已,往昔高高在上的贵女已没了少女的模样,一举一动更像是宫里头曾经某个尊贵女人的影子。
帝王与她视线相交的一刹那,像是突然走了神。
司馥嫣浅浅一笑,只端了亲自炖的滋补品上前,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既乖巧又懂事。
她情绪藏得深,就像是仰慕帝王多年的少女,终于得偿所愿,却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借着帕子的遮掩,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她这一生,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被家族逼迫着进宫成为牺牲品的那一日开始,就已经被踩在了脚下。
“你退下。”帝王突然抬了眼眸,朝司馥嫣意味深长一笑。
“是。”
等司馥嫣一走,御书房再次恢复了落针可闻的沉寂。
帝王搁下手里握了的朱笔,似笑非笑:“你母后若是活着,她怎么可能亲自给朕炖滋补的汤药。”
“不让人毒死朕已是不错。”
谢珩静静看向他,并未回话。
帝王依旧自言自语:“你恨朕便恨吧,朕……”
他声音像是沉了一瞬,然后更为坚定道:“朕从不后悔。”
“只是朕从未想过,这一生终究是逃不过因果,求而不得的滋味,太子觉得如何?”
帝王挺直的背脊像是在一瞬间塌了下来,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仰头盯着太子那双与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若是你藏在东阁的小姑娘知道,那个每逢月圆日都要吸血的魔头是谁,你与朕算不算是成了一样的人?”
谢珩蓦地沉了眼睛,垂在袖中的手蜷了一瞬又缓缓松开来:“她不可能知道,孤也不会让她知道。”
“是吗?”帝王手握成拳,抵着唇咳了一声,“这世上,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朕当年杀齐氏,抬司家,逼她做了她所有不愿做的事。”
“可惜了。”
这一刻,没人知道帝王究竟在可惜什么,他以拳抵唇的手慢慢摊开,掌心一抹鲜红格外刺目。
谢珩没有一丝波澜的目光终于有了变化。
“蛊毒难解。”
“朕的皇儿该当如何。”
谢珩的嗓音像是要被湮灭在那片血色中,身上突如其来的蛊毒,他查了无数的人,从漠北到西靖,再从南燕翻了个底朝天,却从未想过是眼前的男人。
“为什么?”他声音是哑的。
帝王听不出的得意还是负疚的笑声里,一字一句透着疯狂:“你恨朕,也同样恨你的母亲。既然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便以错误结束。若有一日朕的太子,成为他最恨的那一种人。”
“谢珩,你该怎么做,得到她,还是杀了她。”
“说得好听些,谢氏痴情种,不过都是些一脉相承的疯子罢了。”
谢珩垂了眼眸,透着乌光的眸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那些本该有的情绪都从他眼底消失了,父与子,君与臣。
“若真有那么一日。”
“孤会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