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远赴
“杀了自己?”帝王抬眸去看谢珩, 他微有些上扬的眉峰透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明显是不信的。
“你母后自缢那日,你都不曾随她一同去, 如今却想步她的后尘?”
“当真可笑。”说到这,帝王顿了顿,似想冷哼一声, 只是喉咙里压着的声音还未发出, 却骤然发现眼前这个他一日日看着长大, 也同样防着的孩子,竟不知何时长成这样高大的模样, 须得他仰着头才能看清。
他何曾被人这般俯视过, 如同立春前的惊雷, 帝王眼角堆积着的阴影猛地一荡,眸底泛出锐利的寒意。
谢珩目光不躲不闪,语调缓缓道:“母后归天,父皇希望儿臣赴死, 儿臣得活着。”
“眼下父皇希望儿臣活着,那儿臣的生死只能全凭儿臣的心意。”
“好一个全凭你的心意。”帝王垂下眼帘,半晌又似笑非笑补了句,“那皇儿可得把人给看护好了,毕竟是个娇滴滴的玩意,风吹日晒久了也会死的。”
这随意的态度,就像是养在后花园里让人观赏的草木。
谢珩闻言,面色平静迎上男人的视线, 不卑不亢:“父皇提点,儿臣谨记。”
两人一站一坐,同样凉薄的唇角勾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只是谁也没主动提起眼下西靖大军压境一事,至于那位从西靖逃回南燕的公主,更像是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时辰不早,你先退下。”帝王摆手,然后有些厌弃推了一下司馥嫣之前送来的补汤,只是那玉碗金贵,被使了力气一推,便从桌沿打翻,混着汤汤水水碎了一地。
谢珩从御书房离开不久,宫中便传出太子侍疾不周惹帝王震怒的消息,同样传出的还有小司妃娘娘因为俏似先皇后的长相,得以日夜守在帝王病榻旁。
若是再得些时运腹中能怀上龙种,指不定空置多年的后位,会被这位给摘去。
东阁内,姜令檀还不知宫里发生的事,只是从那日谢珩进宫开始,她眼皮就跳个不停。
吉喜端着小厨房新炖的安神汤回屋,惊讶道:“姑娘怎么起来了?”
姜令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声音略微带着哑意:“我睡得不安稳,便想抄写佛经静心。”
吉喜咬了一下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她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整个人却是被吓得一激灵:“太子殿下。”
“出去。”谢珩略有些烦躁扯开披风上的缎带,伸手拿起吉喜手中托盘上的安神汤,朝姜令檀走去。
“夜里凉得很,你若睡不安心,便叫人端了书案笔墨在榻上打发时间也使得,何必起身。”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近。
姜令檀握着笔杆的手心紧了紧,却也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无碍的,屋子里地龙烧着,炭盆四下都放了,何必折腾人。”
谢珩闻言也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端起手里的茶碗饮了口,见只是寻常的安神汤药这才略略松了眉心:“夜里难寐?”
虽问的是她,语气却是肯定。
姜令檀见他端着茶碗,理所当然要亲自喂她。
正准备拒绝,碗沿已抵在唇边,语调含了笑意:“既是汤药,趁热喝才好。”
拒绝的话,就这样被她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安神汤加了桂花蜜,甘苦中透着丝丝的回甜,姜令檀只觉得双颊发烫,在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下,小口小口咽下嘴里的东西。
见她乖乖喝完,谢珩心情霎时好了不少,他就这样静静站在她身侧,是触手可及的地方。
“因为担心孤,所以难以安睡?”他忽然就这般直白问出口。
姜令檀被他低垂的目光锁着,慌乱中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的,想否认,但是对上他期待的视线,只得细微点了点头。
谢珩就这般轻而易举被她取悦。
他此刻想做些什么,但又顾及着她的情绪,她难得有这样坦诚的时候,若多逗一逗必定恼羞成怒。
“过些时日,我离开皇都前往雍州,善善可要一同?”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擦净她唇角的药汁。
姜令檀却被他问得一愣,她是想离开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眼下齐家冤屈洗清,就算心有不甘,但恐怕也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司氏一族断尾求生,献祭了家中那位嫡长女,日后在朝中声誉若不出意外只会一落千丈。
至于往后的事,皇城中认识的那些人,总有人要成为过客。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不能
太过贪心。
想通这些,姜令檀叹了口气:“我与殿下一同。”
她尽可能平静声音,却因为过分掩饰而绷紧的身体。
谢珩长得高,垂眸往下看时,视线正好能一寸寸掠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明明恨不得把她吃掉,偏生又藏得深。
“好。”谢珩应了声,忍了又忍,还是俯下身来握住她的手。
姜令檀起先是茫然的,等被他捏住了指尖,才回过神,她想抽回,可偏偏他握得紧。
“殿下……”她用了力气去挣扎。
谢珩眼底的目光深了些,但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只是许久才道:“雍州天冷,记得多带些衣裳。”
姜令檀目光软下来,视线抬高,却堪堪止在他鼻梁的位置:“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
“好。”谢珩点了一下头。
日子就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地翻了过去。
谢含烟腹中孩子没保住的消息,终于也是纸包不住火传到了宫外,西靖那边得了消息后,刚死了儿子的贺兰公瑾像是疯了一样立誓要对兵伐南燕。
皇城中气氛日渐渐长,姜令檀看着吉喜带着人来来回回给她准备各季的衣物,忍了又忍还是出声道:“我只是同殿下出一趟远门而已,没必要准备那么多的。”
吉喜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怕姜令檀多思,只能低着头声音闷闷道:“太子殿下说雍州苦寒,姑娘身子骨弱,多准备些东西奴婢也能安心。”
两人都没有把话给说破,周遭丫鬟走动的脚步声更低了。
这时候吹笙从外边行礼进来:“依着姑娘的吩咐,奴婢把三皇子殿下给请来了。”
姜令檀朝吉喜指了指养着绿毛鹦鹉的偏厅:“带上鸭蛋。”
三皇子谢清野就等到院子外头,左边眼睛黑了一圈,也不知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被人暴揍。
他虽没长了一颗豹子胆,偏偏是个不怕死的:“嫂嫂,许久不见,嫂嫂想我了?”
姜令檀被他的话惊得一个趔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莫要胡说。”
谢清野根本就不怕:“我来时打听过,太子大哥被父皇召进宫中去了,这一时半会指定回不来。”
“不知道嫂嫂寻我何事?”
姜令檀接过吉喜手中的鸟笼,亲自递给谢清野:“我把鸭蛋送给殿下,希望三皇子殿下能照顾好它。”
谢清野先是惊喜,紧接着就是恐惧,他一只手托着鸟笼不放,另一只手疯狂拒绝:“不不不不……”
“如此贵重的礼物,本皇子怎么能收下。”
“本皇子一向不夺人所爱。”
姜令檀笑着松手向后退了半步,福了福身道:“今后鸭蛋就劳烦三皇子照料。”
“啊,这这这……”谢清野一双眼睛都恨不得贴在鸟笼上。
吉喜看着在笼子里尖叫扑腾的绿毛鹦鹉,以及对面演戏演上头的谢清野:“三殿下既然收了我家姑娘的鸟,若不快些离去,待会子太子殿下要从宫中回来了。”
“也对,也对,本皇子得赶紧跑,最好连夜就跑。”他单手拎着鸟笼也顾不得更多,脚下生风眨眼就出了东阁。
等人走远,姜令檀扶着吉喜的手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三殿下为人看似浮夸,其实心地并不坏的。”
吉喜却并不这样认为,三殿下看似咋咋呼呼的性子,实际上暗中一直帮着太子殿下处理了不少麻烦,能为太子殿下所用的人,怎么会如同表面上简单。
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多嘴去说,至于太子殿下的心思她更没有胆子过多猜测。
这会子天色暗得早,等谢珩从宫里出来,黑暗夜色中的东阁被一盏盏温色的光给笼罩,骑在马上远远眺望,无端暖人心头。
“姑娘今日做了什么?”谢珩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吹笙。
吹笙呼吸微微发紧,还是如实禀报道:“回殿下。”
“姑娘让奴婢去请了三皇子殿下。”
“继续。”谢珩就这样停了下来,表情看不出喜怒。
吹笙只得硬着头皮道:“姑娘把鹦鹉送给了三皇子殿下照料。”
“好得很。”谢珩压下心底的愠怒,就算气得咬牙切齿,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半点端倪。
“谢清野呢?”他低了声音。
吹笙稍稍松口气:“回主子,三殿下得了鸟儿,连夜坐了马车跑了。”
谢珩冷笑:“让伯仁给他捎话,不想死的话,就立刻马上滚回来。”
“是。”
姜令檀睡得早,夜里发生什么她并不清楚。
只是翌日临出发去雍州前,他再次在东阁见着三皇子时,他另外一个眼圈夜色黑是,嘴角破了口,脸颊也青紫一大块。
“又被打了?”姜令檀不可思议地问。
谢清野丝丝地吸着冷气:“胡说,明明是走路摔的。”
姜令檀:“被谁打的?”
谢清野:“还,还不是太……”
话还没说完,谢清野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囫囵改口道:“太滑,路太滑摔的。”
“哦。”姜令檀看着对方脸上的伤痕若有所思。
谢珩恰巧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伯仁和京墨。
“都准备好了?”他问。
姜令檀迟疑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既然准备好,那走吧。”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视线却紧紧落在身旁垂眸不语的姜令檀身上。
谢清野笑得人畜无害:“大哥,那我是骑马还是坐车?”
他看着谢珩掀了马车帘子,亲自扶人上了马车。
谢珩闻言就笑了:“孤可以让伯仁把你捆了,一路拖到雍州。”
谢清野顿时别说是聒噪了,连一点表情都不敢露出来。
马车里,姜令檀有些惊讶:“三皇子殿下也同我们一起去雍州?”
谢珩瞧着她的神色,眼里闪过玩味之色:“嗯。”
“可是……”姜令檀有些为难看着谢珩,许久才鼓足勇气掀了车帘,极小声朝外边问,“三殿下去了雍州,鸭蛋谁照顾?”
谢清野目光忽然变得迷茫起来,有些不确定问:“本殿下的三皇子府百八十个仆从,那扁毛破绿鸟吃喝拉撒,难不成还指望本金贵的皇子亲自伺候?”
姜令檀一时竟无法反驳。
掀开的车帘,被男人修长指尖扯下,淡淡语气似乎还透着几分不悦:“他脑子有病,你同他计较什么。”
“我……”姜令檀想解释,却不想让他知道她把鸭蛋送人了。
到了雍州后,她定不会回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但她也怕过于明目张胆,他会狠心把她缚在东阁哪也去不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受伤的人
春尽, 卉木萋萋。
一行人从玉京出发那日,官道上还堆积着如同薄薄棉絮般的白雪,等抵达雍州, 已是盛夏时节。
“善善。”远远见着马车,陆听澜驱马上前,人还未到, 声音却藏不住喜悦。
她少有的莽撞伸手, 就想撩开帘子。好在身后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如闪电般出手,箍紧她的手腕。
“不可。”应淮序看着她, 嗓音低低压着, 显得异常严厉。
陆听澜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马车里还有谁, 她想收回手,但已经来不及了。
车帘由内朝外挑起一角,虽影影绰绰瞧不清里边的光景,可太子冷厉的侧颜, 华丽袖摆垂下,怀中单手抱着一个睡得正熟的人儿,不是姜令檀又能是谁。
“殿下,吾妻莽撞。”应淮序跳下马背,朝里面的人单膝跪下。
陆听澜这时候也回过神,赶紧下马行礼:“太子殿下。”
谢珩并不计较这些,他只是微微颔首道:“无妨。”
队伍中没人敢高声喧哗,夫妻两人一左一右跟在马车后方, 只是陆听澜紧皱的眉头从知道太子来了雍州后,就没有松开过。
明明这一路上,每隔三十里路就会有信鸽往雍州兵营传递消息, 此次西靖大军压境,朝中明明派的是三皇子谢清野,怎么太子也一同跟随。
毕竟天子病重,太子一直是在宫中侍疾。
“殿下怎么来了?”陆听澜瞥向谢清野。
谢清野露出一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你问本皇子,本皇子去问谁?”
“我大哥要去哪,连我父皇都拦不住,你还指望我给你们通风报信?”
应淮序冷冷讽刺:“你背地里偷偷摸摸做的事少吗?”
谢清野刚想开口呛两声,打头马车车帘已经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撩开,都不用那只手的主人多说一个字,三个人顿时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一点儿。
“我就说小声些,小声些……”谢清野以口型示意道。
应淮序朝谢清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让他闭嘴。
陆听澜看着应淮序的反应,她扯着缰绳的手慢慢收紧,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量问:“太子殿下要来雍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应淮序深深看着陆听澜,他并未否认:“嗯。”
陆听澜气得咬牙:“那你该死。”
应淮序冷笑:“你哪一日不想我死?”
太子车驾并未入军营,而是直接去了别院的方向。
而陆听澜和应淮序因着都有军务在身,迎太子入城后,也不敢过多耽搁急急离开。
姜令檀这一觉直接睡到天色暗沉,她才慢慢转醒。
迷迷糊糊中,吉喜给她喂了些蜜水,又用温热帕子擦了脸,她才彻底清醒。
“什么时辰了?”姜令檀这一觉睡得久,一时间看着屋中过于熟悉的摆设,竟分不清身处何处。
吉喜换了新的帕子递给姜令檀:“正值酉时。”
“酉时?”姜令檀顿时大惊,格外懊恼,“我明明想着睡半个时辰的,怎么足足睡了大半日。”
吉喜当然不敢说,太子殿下给她喂的茶水中兑了安神的药剂:“姑娘可要先用晚膳?”
姜令檀揉了揉肚子,问道:“华安郡主可曾有来寻我?”
吉喜点头:“太子车架入城时郡主和侯爷一同来的。”
“她可安好?”
吉喜扶姜令檀起身,笑着道:“奴婢瞧着郡主精神极好,只是雍州夏日风沙大,郡主穿的是男子的装束。”
听得陆听澜安好,姜令檀也暗暗松了口气。
在玉京赏花宴那次,谢含烟小产的消息外泄后,陆听澜和应淮序匆匆离京,分别时她们只来得及相互换了书信,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眼下安好,便好。
姜令檀声音多了几分松快:“常妈妈和冬夏可知我了雍州?”
吉喜连忙道:“已经派人去说了,只是眼下天色已晚,方才姑娘又睡得沉,奴婢便自作主张同常妈妈和冬夏说了,明天清晨再来同姑娘请安。”
姜令檀自然不会责备吉喜:“也行,不急这一时。”
晚膳由小丫鬟端来,都是简单清淡的食物,不过姜令檀今日胃口并不算好,她用了小半碗的青菜鱼片粥和几样食蔬,朝吉喜摇头:“我吃不下了。”
吉喜刚要劝两声,谢珩已经从外边进来。
天气热,屋子四下的窗子都开着,外头的廊下放着冰盆。
“怎么不多吃些?”谢珩走近,身上带着一股暑意。
姜令檀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细腰盈盈,烛光混了月色,眉目柔和得像是一汪清泉:“殿下。”
她起身,刚要行礼,谢珩自然伸手扶她坐了回去,随着这些看似难以察觉的小动作,两人离得更近了。
他明显是洗漱过,却难掩男子身体高大和蓬发的热意。
吉喜带着丫鬟不知何时退到了外间。
姜令檀就被他这样直直的目光看着,鬼使神差又夹了一颗虾仁水晶饺送入口中。
谢珩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俯下身,伸手点了点她撑得鼓鼓的脸颊:“莫慌,孤又不同你抢。”
他指尖的凉的,含笑的语调,显然是心情极好。
“殿下可有用膳?”姜令檀问。
谢珩随意在她身旁坐下,从她手上拿过筷子,同样夹了颗饺子:“不曾。”
“京墨和伯仁伺候得不尽心,孤只得来善善屋中,蹭一口吃食。”
姜令檀明显不信他的话:“这天底下饿着谁,也不敢饿着殿下您。”
谢珩笑而不语,就这样坐在她身旁,静静吃了晚膳。他明显是时间仓促的,也才半炷香的时辰,伯仁已经等候在外边。
姜令檀看着他眼底的血丝,明明两人都在一块儿,她竟是没有印象他何时有休息过,每每她从梦魇中醒来,他不是在看折子就是在观摩舆图。
“殿下……”姜令檀望着他,欲言又止。
“嗯?”谢珩挑眉,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姜令檀张了张嘴,垂眸小声叮嘱,“殿下再忙碌,但也要记得休息。”
她极少同他说这样柔软贴心的话,他一时坐着没动,许久才笑着道:“我知晓的。”
离开前,他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下了。
这一夜。
姜令檀反复醒来数次,大致挨到寅时,她彻底失去了睡意。
安安静静睁着眼睛,盯着上方繁复的帐幔,脖子上浸了汗水小衣黏在身上略有些难受,但这样早的时辰她宁可忍着额,也不愿发出动静折腾外边守着的丫鬟。
“吉喜。”
“吉喜。”
因为过于安静,屋子外头的动静就显得格外的清晰。
姜令檀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吉喜,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穿衣起身的声音。
“吱呀。”门打开了,风拂入屋中,有烛影悄然晃动。
“吹笙,你这是……”吉喜等看清眼前的人,她当场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转身关了屋门。
吹笙整个半身都是血,衣裙染透了,滴滴答答往下落。
她顾不得更多,紧紧握住吉喜的手:“吉喜,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鼓瑟怎么了?”吉喜一边朝外院走,一边问。
吹笙死死咬着唇,哽咽道:“方才是青盐大人把人送回来的,已经派人去寻芜菁娘子,殿下那边恐怕还不知情。”
“我,我怕姐姐她等不到芜菁娘子来,只得斗胆来寻你。”
吉喜握紧她的手:“不会有事
的,你先莫要慌了阵脚。”
“太子殿下平日对我们虽然严厉,但他并不是那等见死不救的主子。”
吹笙努力压下泪意:“我知道的。”
……
天色彻底大亮,姜令檀撑着床榻坐起来,她掀开帐幔朝外边唤了声,吉喜这才慌忙从外间进来。
“姑娘,奴婢疏忽,晨间睡昏了头。”
“请姑娘责罚。”
姜令檀不动声色打量吉喜,她身上衣裳分明是匆忙换上,眼底血丝分明:“昨夜未曾睡好?”
“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吉喜将头别开了些:“昨儿外院进了一只野猫,闹了些动静。”
“是吗?”姜令檀眯了眯眼睛,并未戳穿吉喜的谎言。
她照常用了早膳,然后去东侧间的小书房练字打发时间,吉喜时刻跟在她身后,直到常妈妈与冬夏一同来请安。
常妈妈先是里里外外打量姜令檀一圈,又忍不住捂着帕子哭了一回,冬夏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显早早哭过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
姜令檀也同样红了眼眶:“太子殿下把我照顾得极好,未曾受半分委屈,都不哭了。”
“是,姑娘说得是。”常妈妈拉着冬夏垂头哽咽一声,眼睛虽还红着,神态倒是轻快不少。
这处别院算是太子在雍州的私产,姜令檀同太子去玉京后,常妈妈和冬夏还是住在后头下人的厢房了。
姜令檀忽然话锋一转,看着常妈妈和冬夏问:“我听说昨儿夜里外院闹了夜猫,你们可是一夜未睡?”
冬夏愣了愣:“姑娘莫不是听错了,哪有什么夜猫,好像是府中有个侍卫受了重伤被送了回来,奴婢觉浅,刚好听到那边的动静。”
吉喜当场面色大变:“姑娘,我……”
“受伤的是谁?”姜令檀仰头盯着吉喜。
“姑娘我……”
“究竟是谁?”姜令檀难得沉了脸。
吉喜哪有胆子回答。
受伤的鼓瑟是吹笙的孪生姐姐,当初太子殿下蛊毒发作时,可是鼓瑟亲自去长宁侯府接的姑娘,若是让姑娘知晓太子殿下的身份。
她只要往下一想,只觉后背寒毛直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了。
吉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受伤的只是府中的暗卫,奴婢恰巧会些医术,被人寻了去给人止血。”
“奴婢今日不同姑娘讲,是怕过于血腥,吓着姑娘。”
“真的是这样吗?”姜令檀问。
“是。”吉喜赶忙点头。
“好。”
姜令檀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有些无奈扶吉喜起身:“你也与我相处多时,我又不是那纸糊的性子,若是……”
她话还没说完,屏风被人不紧不慢敲了几声,一道清冷的声音问:“谁惹孤的善善生气了?”
谢珩就站在花鸟屏风另一头,也不知听了多久。
“殿下,是奴婢嘴笨,惹了姑娘生气。”吉喜说着就要朝他跪下。
姜令檀拦了拦:“没有的事,殿下莫要吓人。”
“不过是在屋里说些玩闹的话,吉喜被我吓着了。”
谢珩慢悠悠进了里间,吉喜紧咬着牙,强撑着逼自己冷静下来,袖口下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姜令檀朝几人挥了挥手,主动拉着谢珩去了她平时练字的小书房:“我听说昨夜府中有暗卫受了重伤,可有请芜菁娘子?”
她一双眼睛清澈无垢,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显得很是紧张。
谢珩目光若有似无落在那唇上,他想到了许久不曾用过的玉蝉,想到了她最开始还不会说话的模样。
有些秘密,他可能快要藏不住了。
谢珩忽然就笑了:“嗯,人还活着。”
“善善这般关心,等人伤好了,让她来给你磕头?”
第133章 第 133 章 **
姜令檀顿时摇头:“殿下莫要吓唬我。”
谢珩笑吟吟盯着她看, 浓黑的瞳仁似带着些许深意:“真的不要?”
“不要。”姜令檀干脆扭过头不理他。
“这可是善善自己说的。”谢珩这回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伸手捏着她柔软的下巴,稍微用些力气便把人给转向自己。
姜令檀拗不过, 只得紧紧抿着唇,用掌心去推他:“请殿下自重。”
两人力道悬殊,她那点力气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谢珩看她渐渐不挣扎了, 也就松了手, 冰冷的指尖从她咬红了的唇瓣上扫过:“不要就不要, 何必生气。”
“免得你好奇心起,一个人偷偷跑去。”
若谢珩不问这些, 以姜令檀的性子, 她有很大可能会因为好奇心的驱使, 加上方才吉喜模模糊糊的态度,高低也得查个清楚。
可如今谢珩问了,还是说得这样直白,她反而就淡了去看一眼那位伤者的想法。
能夜里来请吉喜, 又有芜菁娘子诊治,这人必定也是太子身边得力的侍卫,青盐、京墨、伯仁还有吉喜和吹笙,她都是见过的。
等谢珩走后,姜令檀把脑袋里各种猜测乱糟糟的,她手里捏着一把团扇就倚在廊下的秋千椅上,一晃一晃的。
这秋千椅上回来时还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添置的。
姜令檀叹了口气, 目光落在雪白的胳膊上。
夏日衣裳穿得薄,宽大袖摆随着她摇扇的动作自然露出大片手臂肌肤,莹润的白中有几点红痕格外的显眼, 明明屋子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偏偏近几个月来她总遭虫咬。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梦魇中那个可怕的男人了,她有时都不禁怀疑,那个每月十五都会出现的魔鬼,会不会是她梦中的臆想。
若不是那次被那人掠走,她也不会阴差阳错与太子回了玉京。眼下他又带她回来了,那是不是真的能放手让她体面些离开。
姜令檀不敢往深了想,心中的情绪却是一日比一日更为不安。
就这样一连过了三日,她也渐渐适应雍州这边干燥炎热的气候,吉喜端着一碟子用冰镇过的蜜瓜,笑着递上前:“殿下午间吩咐让京墨送来的,姑娘快尝尝。”
姜令檀见吉喜眉间的松快,笑着问:“你今日这样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
吉喜呆了呆,斟酌道:“回姑娘。”
“是那日重伤的暗卫今日终于醒了,芜菁姑姑说,只要好好地养便能与常人无异。”
“那是好事。”姜令檀咬了一口蜜瓜,眉眼弯弯。
吉喜暗暗松口气,继续道:“殿下方才让人来问姑娘,可要同他一同去军营。”
姜令檀第一想法的拒绝,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并不适合出现在太子殿下身旁,可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吹笙已经带人来请。
“姑娘。”
“太子殿下已登姑娘多时。”
“我……”姜令檀张了张嘴,糊里糊涂就被人带了出去。
“在想什么?”谢珩用银签插了块蜜瓜,抵在她唇瓣上。
香甜的汁水顺着她的唇,滑入齿间,姜令檀终于回过神:“我是女子,并不太好随殿下在将士面前同进同出。”
谢珩垂眸看着她,目光炙热而直白:“陆听澜进得,你为何不行。”
陆听澜作为镇北侯府嫡女,巾帼不让须眉,更是雍州的定海神针,她如何比得。
但这话姜令檀是没有胆子在谢珩面前说的,他性子看似温和,实则并不太好说话,对她更是护短,连她自我诋毁,恐怕也是不许的。
姜令檀就这样被谢珩旁若无人带着,走上雍州边陲的城墙。
冷灰色的砖石上布满了一块块漆黑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头顶上空是盘旋不停的乌鸦,朝北的方向远眺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的西靖士兵,浓烟滚滚,无数人在地上穿行,小如蝼蚁。
“西靖十五万大军压境,我们岂有不应的道理。”谢珩负手而立,他语调很轻,却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威压。
远方有高山,哪怕是盛夏时节,山尖上依旧堆着白皑皑的雪,而他就如同站在雪尖上的神明。
姜令檀离谢珩堪堪落后小半步的距离,她望向遥远的西靖许久未收回视线。
“善善。”谢珩忽然回头,笑着朝她伸手。
堂而皇之站在他身后已属实过分,姜令檀只想装聋作哑把他的话给混淆过去。
谢珩见她不动,反而亲自俯下身拉过她的手,力气之大,连基本的挣扎都做不到。
他们身后,所有人都自觉低下头。
陆听澜撇了撇嘴,显然是不满太子今日的做派,应淮序目光倒是出奇的平静,只是蹙起的眉心,显然藏着不为人知的忧色。
“谢珩,你们南燕还我还未出世的孙儿命来!”城楼下,贺兰公瑾如同毒蛇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上方。
他作为西靖的摄政王,不久前却死了儿子,好不容易听说谢含烟腹中怀了他儿子的孩子,希望再次燃起时,却又被告知,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南燕国给弄死了,他哪能不疯。
这一生,他算计杀死了自己嫡亲的兄长,吊死了兄长的妻子,把兄长唯一的嫡子养成疯子,只等着顺势取代。
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让
他怎么接受。
世人都说因果报应,贺兰公瑾根本没想过报应会还在他的嫡子身上。
谢珩深深凝视着贺兰公瑾身后的方向,那里还站着一人。
两人相互凝视,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直到贺兰公瑾抽出怀里的剑,以剑指天,疯魔道:“我贺兰公瑾今日在此立誓,南燕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势必让西靖的骑兵踏平雍州。”
“啧啧啧,皇叔难道不知道,会咬人的狗那是从不叫唤的。”
“皇叔叫得这样大声,可不太好。”
贺兰歧终于慢悠悠从暗处走出来,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满眼都是不屑的神情。
贺兰公瑾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大军压境的关头,竟然有人能这样拆自家墙角的。
“贺兰歧,你疯啦?”贺兰公瑾瞪大眼睛。
贺兰歧嘶哑的声音,发出怪异的闷笑:“皇叔难道不知,本君生来是个疯子。”
“你……”贺兰公瑾还想说什么。
却在这电光火石间,贺兰歧骤然上前,他就这样在西靖所有将士的眼皮子底下,夺了贺兰公瑾手中的剑,手起剑落,捅进了贺兰公瑾的心窝子。
周遭也不知是谁的抽气声,像是碎石投进平静的湖面。
“我是你皇叔。”这是贺兰公瑾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代枭雄,精于算计,他就这样猝不及防死了。
城墙长,谢珩意外挑眉,就算是他也没料到贺兰歧会突然出手杀人。
南燕与西靖两国之间本就有仇怨,前西靖王活着的时候,曾与南燕签下百年内绝不交战的契约,只不过随着前西靖王死,那契约如同废纸,一同连累的还有当年的齐家。
“谢珩……”贺兰歧从贺兰公瑾胸口拔出长剑,浓稠的血浆喷得他满身都是。
“我贺兰歧,今日重新与你定下百年不战的契约,我指挥全军向后退五十里,让出雁荡山脉所有的山河土地,漠北以东归你,以西由我踏平。”
“自此往后,雍州边境有了缓冲,你我合谋周边部落不敢妄动。”
“你觉得如何?”
贺兰歧耐人寻味一笑,像是根本不在西靖的国土。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问:“那你的条件?”
贺兰歧勾唇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我交好,而本君的条件非常简单。”
“本君要从南燕娶个心仪已久的妻子回去,就不知那人可否愿意忍痛割爱。”
谢珩一双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只有同样被他握着手的姜令檀知道,他掌心收紧的那一瞬间,明显情绪波动得厉害。
起初在城墙上看到贺兰歧,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直到贺兰公瑾的血喷了她满山,她才后知后觉这人是谁。
看到他,她虽然本能往谢珩身后躲,但比起梦中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她却没有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恐惧。
直到贺兰歧开口,要从南燕娶个妻子回去。
谢珩垂了目光,冷笑:“雁荡山山脉所有的山河故土,孤会亲自夺回来,至于漠北部落,孤何曾怕过。”
贺兰歧用脚尖撵着混了血的泥土,他抬手朝城墙的方向点了点:“太子殿下,不妨听听本君要娶的究竟是何人,再下定夺也不迟啊。”
谢珩根本不想听,可这张嘴是长在贺兰歧身上。
贺兰歧视线在半空中转了个来回,最后轻飘飘落在了更远些的陆听澜身上:“以武陵侯之妻,换两国太平,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住,应淮序面若冰霜,眼底掀起冰冷的杀意。
姜令檀也同样不置可否瞪大眼睛,她最开始以为,贺兰歧提的交换条件可能是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陆听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等谢珩定夺。
这些年里,华安郡主手握兵权一直是天子的心患,雍州的部下就算对镇北侯府再忠心,若西靖以这等天大的利益强娶,恐怕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孤不同意。”谢珩冷冷地开口。
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也有人眼中闪过遗憾。
功绩伟业,尸山血海,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换两国安泰,只要是人,就没有不心动的。
应淮序在听到谢珩回答的同时,像是身体里的力气被抽干了,他着急去抓陆听澜的手,可没料到陆听澜避开他,抬步就要往前。
“你要做什么?”应淮序焦急问。
陆听澜忽然朝他悲凉一笑:“这个决定不是殿下能做的,也不是你我能做的,而是天底下百姓的意愿。”
“雁荡山脚下埋了太多的忠骨,我想阿爹阿娘也在天上看着,不希望战事再起。”
“就像司家大哥哥死的那年,司馥嫣恨我陆氏的没能保护好她兄长的安危,若今后两国交战,天底下百姓,定也恨我不愿远嫁。”
“这可能也是我陆氏一族的命,雍州此生是我的故土。”
陆听澜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应淮序,她朝谢珩缓缓跪下:“太子殿下,贺兰太子的求娶臣女应允。”
“至于我与武陵侯的婚姻,至此罢休。”
“你这是何苦?”谢珩沉默许久问。
陆听澜没有回头,但能感受到应淮序视线落在她背上,滚烫灼人,她眨了眨眼睛道:“贺兰太子本就是疯子中的疯子,臣女若不同意,以贺兰太子的心性,他不管能不能打赢大燕,目的只是生灵涂炭而已。”
说到这里,陆听澜声音微微一顿:“我与武陵侯这桩婚姻本就有名无实,与其成为一对怨偶,那还不如早些放手。”
“不,我不同意。”应淮序一双眼睛因愤怒而变得猩红,他咬着后牙槽,愤怒和绝望朝他席卷,理智摇摇欲坠。
“哈哈哈哈,果真的一出好戏。”贺兰歧远在城墙下,手舞足蹈放声大笑,“那请华安郡主好好准备,本君三日后来迎你入西靖。”
眼前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从贺兰公瑾被杀,到贺兰歧以山河**,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惊雷。
姜令檀被谢珩扶着上马车,她人是呆愣的,心里明明有太多想问的东西了,可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善善想问什么?”谢珩闭着眼睛,修长的指节抵在眉心上,看不出喜怒。
“我……,如果贺兰太子要迎娶的是我,殿下您会同意吗?”姜令檀鼓足勇气。
谢珩闻言,只觉得心脏的地方狠狠一抽,他心里清楚,他根本不会同意,但是他不能让她知道。
一国太子,若是看天下人性命如同蝼蚁,只会让她心寒。
姜令檀在谢珩开口前,主动捂住他的嘴:“殿下不必回答。”
她掌心温热柔软,透着一股叫人着迷的甜香,声音也同样软软的,接着说出的话叫他心惊:“我做不到华安郡主那般大义,但是若有人敢这般逼我,我宁可一死了之。”
“人死罪消,我也就无功无过。”
说到这里,姜令檀声音微哽:“可我不想华安姐姐死,我也不想她去西靖,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姜令檀努力仰起头,想把眼泪和狼狈逼回去,那泪珠却越蓄越多,心底无助的情绪怎么也控制不住,她伏入谢珩怀中,嚎啕大哭。
第134章 第 134 章 鼓瑟吹笙
“太子殿下。”吉喜怀里抱着披风, 见马车停下,赶忙迎上前。
“嘘。”谢珩单手挑起车帘,朝外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吉喜连忙放轻脚步, 小心翼翼递出怀里的披风。
姜令檀半靠在男人宽阔的怀里,一双手不安攥紧,眼睛闭着长睫时不时颤抖几下, 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谢珩接过披风把人裹紧, 这才尽可能轻缓下了马车, 他夜里还有事务要处理,本打算把人送回房中, 让丫鬟们好生照料, 可她扯着他衣襟的模样, 怎么看都像是离不得他。
“殿下,武陵侯求见。”青盐不敢上前,尽可能压下声音禀报。
“让他去书房。”谢珩应该是早有预料的,他抱着姜令檀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往书房的方向去。
应淮序在书房前不知等了多久, 眼睫沾了夜露,嘴巴绷得紧紧的,远远看到太子,他反倒是压下心口翻腾的愤怒,挺直的腰板缓缓下弯,‘咚’的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我从未求过殿下什么。”他声音几度停顿,撑在地上的一双手,缓缓握成了拳头, “吾妻性子一向莽撞,臣请殿下收回成命。”
谢珩皱了皱眉,猜不出情绪的视线, 居高临下落在应淮序背脊上:“孤,从未胁迫华安郡主改嫁。”
“你求孤。”
“不如去求陆听澜回心转意。”
应淮序怎么没求,他只差没有将人捆了,藏到深山老林。
可陆听澜她是活生生的人,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就算有本事这么做,他也没手段真能把人藏一辈子。
他想求的是,太子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不追究,他有的是法子。
可眼下,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喉咙乃至整个胸腔起起伏伏,如同被火灼烧过,又沉又痛。
当初娶她,本就是三分真心裹着七分的可有可无,再加上婚后忙于战事,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时间久了。
他从能在雁荡山的马道与她碰面,军营的城墙上,夜色弥漫的火光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七分的可有可无,全都化成了在意。
应淮序自始至终没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而她怎么就能这样决然狠心。至于他曾经和寿安公主的,他早就当作往事,难道她就这样容不得半点沙子。
姜令檀回来的当日夜里,就起了高热,连着几次汤药喂下去,看似压下身体的热度,可要不了多久又能再次热起来。
烛火透过帐幔,像是还未散透的薄雾,窗外虫鸣幽幽,月亮渐圆形似玉盘。
青盐和伯仁算着日子,两人同样忧心忡忡。
芜菁娘子重新开了方子,见吉喜和吹笙退远,她才同谢珩说:“圆月在即,殿下若是再待下去,恐怕会控制不住蛊惑毒发。”
“善善姑娘这回的高热,恐是因华安郡主换亲西靖引出的心病。”
谢珩面如寒霜站着,他往日做事一贯的果断决绝,可当视线落在姜令檀烧得通红的双颊上,他难得犹豫了。
“太子殿下。”
“您若暴露了那个秘密,恐怕会把姑娘推远,更何况……”
剩下的话,芜菁娘子没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什么秘密?
迷迷糊糊中,姜令檀睁开眼睛,她身体乏得厉害,手脚僵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努力仰着脖子想看清帘子外说话的人。
然后一阵阵黑沉从眼前袭过,等再次清醒竟然是三日之后。
“姑娘醒了?”吉喜声音中透着惊喜。
她扶姜令檀坐起来,用温水漱口后,又端了甜甜的蜜水上前。
“我睡了多久?”姜令檀问。
吉喜道:“姑娘连着睡了三日。”
“三日?”姜令檀惊呼一声。
她身体并未好全,高热反复,这样一惊一乍下,就像是被抽了力气,唇色苍白。
“今日是不是华安郡主要去西靖的日子?”
吉喜点头:“姑娘安心,郡主夜里才动身出发,奴婢这就让人备车去武陵侯府。”
天热,日头也足。
姜令檀勉强吃了些东西,就让吹笙和吉喜搀着上了马车。
等在武陵侯府前下车时,她额心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怕吉喜担心,在停车前就拿帕子悄悄擦了,还偷偷给自己点了口脂。
武陵侯府今日张灯结彩,西靖送来的聘礼如小山一样堆在侯府门口,论谁也想不到,这要嫁人的却是武陵侯夫人。
府中没有宾客,来回走动的丫鬟小厮一个个表情死气沉沉。
姜令檀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内院,才转过月亮门洞,就看见匆忙往外走的陆听澜。
“善善,你醒了叫人来说声,怎么亲自来了。”
“华安姐姐。”姜令檀上下打量陆听澜,见她表情自如,也就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同时拥住对方,姜令檀再也装不下去:“你为何要答应?”
“我总能求太子殿下,想别的法子。”姜令檀心狠了狠,继续道,“或者干脆把贺兰歧给杀了。”
陆听澜闻言,冷哼了一声,有些沮丧的情绪瞬间好了不少:“贺兰歧如果有那么容易杀,本郡主早就砍死他千百回了。”
“你不要难过,我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生活,若是两国安定,你想见我一样能见。”
“天下之大,对我而言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两人说着体己话,并没有注意到就站在月亮门洞后方的应淮序,男人手持长剑,袖摆下遮掩着一捆绳子,他定在原地,绷紧的肩膀忽然就抖得不成样子。
“谁?”陆听澜隐约听见一道低沉压抑的哭声。
等她朝月亮门后方看去,却什么都没有,除了地板上散落一捆足有三指那么粗的麻绳。
在贺兰歧抵达前,陆听澜亲自把姜令檀送太子住处。
跳下马车,看见迎接的只有吹笙和京墨,陆听澜眉峰微挑把京墨拉到一旁:“太子殿下呢?”
京墨不敢多说,暗暗比了个手势,然后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陆听澜看向虽哭红了眼睛,但依旧天真烂漫的姜令檀,这件事她憋在心底很久了,自责纠结过,更恨自己惧于天威。
“善善。”她朝眼眶红红的姜令檀招手,从悄悄袖中拿出一封信,塞了过去。
姜令檀惊了一瞬,暗暗把东西藏进怀里。
“我走了。”
“勿念。”
陆听澜上前抱了她一下,笑着翻身上马。
她前往西靖的这一日,给姜令檀留了一封书信,给应淮序同样留了一张纸,那是一份和她亲笔写的离书。
夜色沉沉,姜令檀借口看书,避去了小书房。
等她打开陆听澜给她的纸条,上头赫然只有一行小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视线在吹笙二字上停留许久,姜令檀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陆听澜暗示何意。
夜幕沉沉,风滚着热意。
姜令檀昏沉躺在床榻上,细软指尖无意识压着手腕上一道并不明显的红痕,脖颈青丝渗了香汗,她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漆黑的梦里,仿佛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被铁链捆着的野兽,暴起的青筋。
“姑娘安好,奴婢鼓瑟。”
“请姑娘随奴婢往这边走。”
“请姑娘在此等候,家中主人……”
鼓瑟吹笙。
姜令檀猛然睁开眼睛,身上冷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鼓瑟吹笙。”她喃喃自语。
她想起自己初次见吹笙时,就觉得对方长得眼熟,然后吹笙成了她的贴身丫鬟,日日见着也就慢慢习惯了。
前几日夜里,吉喜被人请去瞧病,难怪当时她支支吾吾一直不肯说实话。
而这受了重伤的神
秘暗卫,自然就不言而喻。
姜令檀掀被起身,正准备拿架子上衣服换上,吉喜已经快步进来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吉喜问。
姜令檀垂下眼眸:“太子殿下呢?”
吉喜眼中闪了闪:“因着近几日军中事务繁多,京墨说太子暂歇在营中。”
“哦。”姜令檀目光淡淡瞥吉喜一眼,“既然殿下不在,那我想去前院看看?”
吉喜一愣:“看什么?”
姜令檀:“看看鼓瑟的伤是否可养好,殿下那日不是打趣,要鼓瑟来给我磕头。”
“姑娘,这大半夜的,鼓瑟……”话说到这里,吉喜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涨红了脸。
她眼底的惊慌再也掩饰不住,想伸手去扶姜令檀,又惧于她此时冰冷的眼神。
“现在带我过去。”姜令檀命令道。
“奴婢斗胆请姑娘冷静。”吉喜一张脸白得像纸一样。
姜令檀见她不动,抬步就自己朝外边走。
闷热的风刮在身上,握成拳的手掌心渗出密密的汗,时冷时热,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着走到前院的。
“善善姑娘。”一路走来,有人在夜色中行礼,有人避远。
姜令檀随意逮着一个人,就问到了鼓瑟的住处,吉喜远远在后方跟着,不敢说话。
“鼓瑟睡下了吗?”姜令檀没有半点犹豫敲门。
“谁?”开门的是吹笙,她脸上来不及升起的笑,骤然僵住,如同见了鬼一般盯着外边,连行礼都忘了。
当和倚靠床榻,还不能下地行走的鼓瑟对视的瞬间,姜令檀反倒是平静下来。
她抿了一下唇:“鼓瑟,许久不见,你家主子可还好?”
鼓瑟本就是吊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救回来一条命,她被这么一吓,当即猛烈咳了起来,嘴唇从苍白到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她想躲,奈何她一张脸和吹笙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站在一起,很明显就是一对孪生姐妹。
姜令檀扶着门框,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狼狈的神态:“我当吹笙怎么似曾相识,原来如此。”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太子真是取了个好名儿。”
“姑娘,您听奴婢解释。”吉喜鼻头眼圈都是红的,她跪在地上朝姜令檀不住磕头道,“太子殿下,殿下他并不是有意要瞒着姑娘,殿下……”
“别说了。”姜令檀只觉天旋地转,她愤然打断吉喜的话,指甲扣进掌心里,一口气闷在胸膛,整个脑瘫像针扎一样地要炸开。
“带我去见殿下。”姜令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道。
京墨得了暗卫的消息,根本不敢有半点耽搁,鼓瑟从西靖救回来后,一直偷偷住在府中养伤,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也是所有人都担心的事。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善善姑娘发现。
“去请芜菁娘子来,让青盐立刻去禀报殿下,还有,”京墨咬了咬牙,“给三皇子殿下传密令,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请三殿下回雍州。”
第135章 第 135 章 病重
天黑得连半点星辰都不见, 虽然是盛夏,风却荡得人闷闷地喘不上气。
姜令檀站得太久,撑在门框上的手已经麻木没了知觉。
说不害怕, 那是不可能的。
她既怕他来,也同样也怕他不来。
十五的月亮,圆得叫人心惊, 就这般孤高垂在云下, 落在人身上, 激起的却是直入骨髓的凉意。
“太子殿下。”黑暗中,不知道是谁行礼的声音。
姜令檀瘦削的肩膀轻轻一颤, 僵硬而缓慢转过头, 清凌凌透着水色的视线, 一点一点朝远去看去。
男人一袭白衣,黑色的皂靴踩在地上,一步步朝她走近。
“你……”姜令檀从喉咙里挤出细细的声音,她眼中闪过不解, 而后渐渐变成了不知所措的迷茫。
谢珩垂眸看她许久,继而俯下身,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挑起:“善善,你想要什么答案?”
姜令檀想要离他远些,离得近了,就有一种怪异荒唐的情绪从她心底蔓延。
她要什么答案?
如今整个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元月十五,按照她每月梦中的情景, 那个男人应该是刺红双眼如同恶鬼一样,要吸食她的血肉。
可眼前的太子,白衣纤尘不染, 眼神清明,就连捏着她下巴的手,都透着活人才有的温度。
不应该是这样的,姜令檀身体里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叫嚣着,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男人眼神冰冷,浑身上下都透着令她陌生的气息。
“殿下,为何……为何鼓瑟会在您这儿?”她苍白的唇在颤抖,堵在喉咙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往外说。
“鼓瑟是孤的暗卫,自然在孤的府中。”谢珩松了手,没有情绪的视线扫向鼓瑟,“你若是不喜欢,便让人杀了去。”
“半夜扰你清梦,把你吓成这般模样,本就该死。”
随着他话音落下,青盐从暗中走出,手中长剑泛着森冷的幽光。
姜令檀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向后跌去,谢珩没动,反而是吉喜眼疾手快把人扶稳。
“不要杀鼓瑟。”
“不要杀她。”姜令檀彻底绷不住,情绪激动喊了出来。
“都依你。”谢珩朝挥手让青盐退下,目光冰冷,明显是在忍着怒意。
他今日好像不如平时能收得住情绪,生气时直白的模样,从他眼中看不到丝毫往日该有的怜惜。
姜令檀眼眶通红,心底堵着的那口气,逼着她问:“鼓瑟既然是殿下的暗卫,那殿下应该比谁都清楚,每月十五总要寻到我,饮血吃肉的魔鬼究竟是谁?”
她眼神倔强得很,明明是害怕的。
谢珩听她这样问,并没觉得意外,好像早就等着了。
他自嘲了一声,对她招手:“既然你想知道,那便随我一同去看看。”
姜令檀咬着唇,虽然不解,还是扶着吉喜的手随他往山林的方向走。
一行人穿过林子里隐得极深的山道,拐了七八个弯后,在一处被高壮枝干层层掩住的木屋前停下。
如野兽般沙哑的嘶吼声,透过毫无阻隔穿过木屋落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姜令檀白着一张脸,仰头看谢珩。
“打开。”谢珩皱了皱眉,冷冷地道。
“是。”守在门外的伯仁,眼中似有不忍一闪而过。
姜令檀忽然觉得冷,直直看着那个方向,缓缓瞪大眼睛。
短暂死寂中,扑鼻的血腥味,夹着丝丝微不可察的迦楠香,木屋里的男人披头散发,脸上戴着恐怖的獠牙鬼面,手脚被锁链紧紧束缚着。
虽依旧看不清他的真实模样,但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那种透过面具,如有实质般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肃杀砭骨,就像蓄势待发的魔鬼,随时能把她一点点地吃掉。
姜令檀踉跄后退一步,她突然觉得自己心痛得喘不上气来,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眶往外滚。
面具下男人那张脸究竟长什么样,他的身份又是谁,她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会一直关着他吗?”她想去拉谢珩的衣袖,可男人不动声色避开。
他背着手,身形高大,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似乎打心底惧怕木屋里的人。
“如果是你希望的,孤自然做到。”他漠然道。
姜令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她转身想要走,木屋内那个被锁链关着的男人,忽然发出凄厉的嘶鸣,他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开始疯狂地挣扎,粗糙锁链擦破他的肌肤,嵌进肉里,鲜血直流。
“别走。”
“善……”男人嘶哑的声音,字不成句。
“快,堵住他的嘴。”谢珩朝伯仁使了个眼色,声音急促。
姜令檀一双腿像是被冻住,僵在原地,她目光隔着重重人影,复杂难辨。
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纤弱的背脊似风中颤抖的枯叶。
“快带姑娘回去,别被血腥给冲撞了。”
黑暗中,也不知是谁喊了声。
姜令檀要开口拒绝,然而没等她说什么,紧接而来的是后脖颈钝痛,她身体晃了晃在一片混乱中软软倒了下去。
吉喜把人抱起来,没有犹豫转身下山。
……
“怎么办,怎么办?我会不会被打死啊。”男人收回手,扭了扭因要笔挺站着直而浑身钝痛的关节。
他顶着一张‘谢珩’的脸,一边揉手,一边去扯脸上的**。
面具扯下来,露出了谢清野那张吊儿郎当的俊脸。
伯仁安慰道:“三殿下事出有因敲晕善善姑娘,想必太子殿下不会怪罪的。”
“屁。”
“事出有因个鬼,你看看我太子大哥现在看我的眼神,不是弄死我,而是弄死我后,再把我分尸喂狗。”谢清野甩了甩手,指向木屋里被链子锁着的男人。
林子里,所有人都低着头。
伯仁和青盐红着眼睛,小声说:“三殿下放心,太子平日只是吓你而已。”
谢清野无奈扯了扯嘴角:“我大哥这种失智的情况会持续多久?”
伯仁答:“一般不会超过三日,若情况好些能控制得住,十二时辰便能渐渐清醒。”
“难搞啊。”谢清野烦闷挠了挠头发,咬牙切齿骂道,“我父皇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嫡亲的太子也能给他下毒,他是要搞死我们这些儿子,自己就能指望着长命百岁不成。”
“三殿下,慎言。”青盐急忙出声打断。
夜里姜令檀不可避免出现高热的情况,她身子本就未好全,这接连打击之下,人直接烧迷糊了。
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呓语,吉喜和吹笙几人轮换着在她床前守着,就连芜菁娘子都时刻提着心,在外间置了一张小榻,偶尔熬不住时眯一两刻钟。
可姜令檀这次的病,却偏偏不见好。
一连六七日,本就是难养起来的那点肉 ,她一日瘦过一日。
哪怕后来谢珩恢复清明,日日把她抱在怀里哄着 ,喂水喂药都不假人手,偏偏她有时醒了也如同木偶那般,不笑不动。
“善善这是心病,已经存了死志我虽是医者,但心病难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芜菁娘子给姜令檀施针后,一边洗手一边朝谢珩说:“我们几人陪着,她有时回过神还能有点反应,自从你回来后,她情况却是一日日的糟糕下去。”
“那日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她的心伤成这样?”
谢珩沉默许久:“她看见孤发病时的样子了。”
芜菁娘子闻言,差点失手打翻铜盆:“知道你身份了?”
谢珩狠狠捏了一下手腕上的伤,不确定道:“那日发病时,是让谢三扮成我的模样。”
芜菁娘子冷哼一声:“你们当初那样做时,怎么不想想后果。”
“不过一开始是抱着,她不过是府中一个不得宠的弱女子,就算解毒知道了的秘密,大不了暗中悄悄杀掉。”
“是我的错。”谢珩没有反驳。
芜菁娘子叹了口气,又重新写了一个方子让人去抓药:“心病还得心药医,我虽能吊着她的命,但长久下去恐怕要伤了根骨,她体质本就比常人弱上许多。”
“近几日,善善若醒来,太子殿下最好避远,她心里藏了什么话,恐怕是不愿让你知道的。”
“好。”谢珩眉眼沉沉,虽不太愿意,可想着她的情况还是点头应下。
到了第十日,姜令檀的情况肉眼可见好了一些,可当谢珩来看一回后又急转直下,屋外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谢珩站在外头,薄唇抿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日的字条我不该留给你的。”陆听澜眼睛哭得通红,看她好不容易吃了几口下去,结果连之前的药都一起吐了。
姜令檀虚弱笑了笑:“姐姐,我从未怪过你。”
“我只是难受得厉害。”
“我……”她还想说什么,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熟悉影子,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你回来了,还去吗?”姜令檀问。
陆听澜努力想朝她笑,可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往外涌:“等你病好了,我再走。”
“那日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说你夜里时常叫我的名字。”
“其实西靖挺好的,贺兰歧虽然是个疯子,但他不太管我,而他那姐姐贺兰宜才是西靖真正的主心骨。”
陆听澜断断续续说着,姜令檀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华安姐姐,我有一事相求。”姜令檀挣扎坐起来,冰凉的指尖一下子握住陆听澜的手。
“你说。”
“你去雍州大营请姜家三爷同三夫人过来,我……”她对着陆听澜的耳朵,把这十多日一直在心里盘旋想着的事情给说。
陆听澜先是惊恐地瞪大眼睛,被握着的那只手也不受控制轻轻颤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她不敢想若太子知道,会做出怎么样疯狂的事情出来。
“好,我这就让人去请。”
三夫人苏氏匆匆而来,连头上簪子歪了她都未曾发现。
姜三爷是外男,他送宋氏过来以后就在外边的园子里候着,满是风霜的一张脸忍着怒。
毕竟姜令檀虽与他们不算亲近,但名义上也是他姜恒戬的亲侄女,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他们一家子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小十一。”苏氏看到姜令檀的样子,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婶娘,今日让你过来,侄女有事求婶娘帮忙。”姜令檀声音断断续续说。
“你莫要急,慢慢与我说。”苏氏擦了擦眼泪,深深自责道。
姜令檀嘴里全都是苦味,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每说一个字,心里像是要被钝刀割去一块肉。
苏三夫人先是惊讶,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你安心,人我会给你寻来,银钱你也莫要操心。”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高低也算是姜家三房嫡亲的侄女,我做主你的婚事,就算他是太子也拗不过这个理。”
姜三爷看苏氏出来,他急忙迎上前。
苏氏暗暗掐了姜恒戬一下,小声把姜令檀吩咐的事情给说了。
姜恒戬惊呼:“什么?要找八字相合的人冲喜?”
他这一嗓子,不光是屋子里的人,就连外边园子里守着的人也能听到。
谢珩就站在隔了一堵墙的影壁后方,他一言不发站着,把姜氏夫妇的话听得清楚。
“殿下。”青盐看向准备离去的姜氏夫妻,跪地请示。
谢珩声音透着几分疲惫:“暂且不用去管。”
“是。”
三日后。
苏三夫人带着媒人上门 ,一路畅通无阻。
她手里握着一本册子,册子上写着男方的家世性格,里头不乏青年才俊和家世殷实的人家。
姜令檀靠坐在床上,后腰垫着大迎枕子,虽然还是瘦,但人总算是精神一些了。
“就这个,这个与十一你八字最合适不过。”苏三夫人伸手在名册上点了点。
姜令檀随意扫了眼,年方二十七,是个秀才,家中无父无母,兄弟姐妹也无。
苏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手无缚鸡之力,家里也没个长辈,因为赌博欠了许多钱,答应做这一桩生意纯粹是为了钱财。”
“我想着人多口杂,家中没人更好,这人但凡敢生出别的心思,你几个哥哥都能当场要她命。且等你从太子这边出来,直接上我那儿去,华安郡主说了,实在不行就去西靖躲上几年。”
姜令檀嘴唇微微地抖,她闭着眼睛努力把眼泪压回去:“婶娘会不会觉得我想了个极蠢的办法。”
苏氏看她难受,心里跟刀绞似的:“男未婚,女未嫁,何况你这是冲喜。”
“难不成太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管它法子蠢不蠢,对付聪明人,什么法子在他眼里都是蠢的。”
第136章 第 136 章 与太子辞别
屋内静悄悄的, 花纹繁复的帐帘里缩着一团小小的身影,若那锦被再厚些,恐怕连那点起伏都看不出来。
“殿下, 姑娘已经睡了。”吉喜声音压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姜令檀侧躺着,蜷缩在床榻最里侧, 借着模模糊糊的光影她一动也不动, 真的好似睡着一般。
谢珩站在帐帘外, 目光低垂,一声不吭。
也不知过了多久, 帐子传来动静, 姜令檀以为他终于没了耐心, 不想下一瞬,帐帘被人挑开一角,淡淡的迦南香随他修长的掌心一起落下。
冰冷的额头覆上一只手,干燥温暖。
可姜令檀却觉得害怕, 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一双手紧紧地蜷着,不受控制轻轻颤抖。
“既然累了,好好休息。”谢珩隔着帐帘,动作温热如同抚摸受伤的幼兽。
姜令檀紧紧咬着唇,就怕他不留情面戳穿她装睡的幌子。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走,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并不好受,也许是之前喝下的汤药起了作用, 微睁的
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就算是梦里,他的手也一直覆在她额心上, 温暖却叫她害怕。
姜令檀挣了一下压得发麻的手脚,慢慢睁开眼睛。
她这一觉睡得沉,精神状态瞧着比白日更好一些,双颊多了一分血色,只是没了往日那种软软的笑容,哪怕是对着近身伺候许久的吉喜,她言行上也多了几分疏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四下寂静,吉喜不在,吹笙应该也不在。
姜令檀觉得喉咙苦涩渴得厉害,就伸手掀了帐幔,准备起身倒水。
昏暗的光烛里,离她不远处的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坐着一个人,虽是背着光,但身形颀长,轮廓分明。
他转过身,手里端着茶盏。
“渴了?”他问她。
姜令檀下意识否认,可才开口,声音沙哑,她自己都吓一跳。
谢珩叹了口气,起身把茶盏递至她唇边:“就算生气了,但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骨开玩笑。”
他看向她,眼神透着深意,语气一如既往让人猜不透。
温度正好的蜜水,顺着茶盏晃了几滴到她干燥的唇上,姜令檀本能伸出舌尖舔了舔,不自觉一盏子茶水见了底。
“还要?”谢珩垂眸看她。
“不了。”姜令檀果断拒绝。
“那可愿与孤谈谈?”谢珩食指在茶盏上敲了敲,退回黄花梨木八仙桌后方的交椅坐下,好整以暇看着她。
不过那处实在太暗,大半都隐没在黑暗里,只能面前看清他有些过分凌厉的侧影。
“那正巧了,臣女也想同殿下谈谈。”姜令檀逼着自己收回视线。
谢珩沉默片刻,淡漠嗓音从黑暗中传来:“你问。”
姜令檀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把从肩头滑落的锦被往上扯了扯,空气渐渐凝固,两人分别占据黑白的两端,泾渭分明。
“十五那日在山林木屋前,殿下您为何要把我敲晕带走?”姜令檀一字一顿问。
谢珩闻言,心跟着微微一沉,数息之后他缓缓道:“孤怕脏了你的眼。”
“毒发失智之人,形如恶鬼,你本就惧他之深。”
“是吗?”姜令檀心底一阵发愣,也不知何故好似笑了一声,慢慢地抬眼眸:“那人的身份是?”
谢珩和她对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黑暗中他呼吸显得有些急促,他忽然站起来,椅子向后倒下,发出凄厉的撞击声。
“你说!”
“那人的身份究竟是谁?”姜令檀朝他喊出来,嗓音微微透着厉色。
“我本不想问的,但偏偏殿中要守着我,逼着我,逼着我与您谈谈。那请殿下亲口告诉我,那人的身份究竟是谁!”
她说完,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息,双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
谢珩定定地望着她,一向波澜无惊的眼底终于有了惊色,他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扶她,却被她厉声喝退。
“你别过来。”
“今日我只要一个答案,什么都行。”姜令檀仰着头,眼神倔强。
“是……谢三。”谢珩狼狈避开她的注视。
姜令檀凝视他许久,忽然摇了摇头:“我对殿下失望至极。”
她不待谢珩解释,宛如自言自语继续说道:“原来殿下对我的好,对我的怜惜,不过是因为三皇子犯下的错,殿下作为兄长必须要维护的愧疚之心。”
“如实没有那人毒发失智,每逢十五要饮我鲜血这桩缘由,我与殿下恐怕就是云泥之别,殿下是高高在上的龙子龙孙,而我不过也就贱命一条。”
“善善,不是这样的。”谢珩声音苦涩道。
“那是怎么样?”姜令檀冷笑,“殿下对我,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私心?殿下一直逼我回玉京,到底是对臣女的维护喜爱,还是因为殿下需要一个活着的血奴。”
“不是。”谢珩眼角通红,他想解释,但真相对她而言,却比她猜测的更要千百倍的残酷。
他永远笔挺的肩,像是被无形中的大山压得垮塌,再解释只会换来她更多的不喜。
“善善既然喜欢雍州,那便留下吧。”
“这里不及玉京养人,孤让吉喜和吹笙一同留下,就在你身旁伺候。”
谢珩凝视着那张叫他心疼却不敢近前的脸,他承认,他面对她一字一句的质问,终于慌了心神,一次次的随她意愿的让步。
“我不要。”
“不要任何殿下留给我的人和物,我身上的银钱足够我置办一间院子和常妈妈还有冬夏,我们三人一起生活。”
“更何况,”姜令檀声音顿了顿,嘲弄般道:“我身子骨弱,时时不见好,午间三婶娘带着媒婆和名帖给我定了桩婚事,说是八字相合能佑我安康,冲喜的日子选定十日后立夏那天。”
“到时出嫁,殿下记得前来观喜。”
“冲喜?”谢珩在黑暗中站了良久,他平静朝她走去,然后俯下身,盯着她眼瞳里泛着的泪光。
“那你为何要哭?”他问。
姜令檀迎着那道沉冷的视线,声音渐渐平静:“太子殿下,这不是哭,是喜极而泣。”
谢珩伸出手,不顾她的阻挠,强势又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喘了口气,然后冷冷地说:“你年岁小我甚多,若论起曾经的亲密,喊我一声太子哥哥也是应该的。”
“孤作为你曾经同床共枕的旧人,于情于理总归要给你出一份嫁妆。”
“你且安心,等出嫁那日,孤定来观喜。”
谢珩漠然看她许久,终于一甩袖摆大步离去。
屋里屋外静得落针可闻,吉喜和吹笙屏声息气呆愣站着,不敢进去。
直到许久后,似有茶盏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惊得两人同时回神,踉踉跄跄往屋内跑。
姜令檀蹲在地上,肩膀打着颤,她张着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然而却哭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吉喜和吹笙连忙把她扶起来。
吹笙看到地上碎了的茶盏旁有几点鲜红的血,往上一瞧,姜令檀整个手掌心都是红的:“姑娘,你的手。”
“我口渴想喝水,就是……身上没力气,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蹲下身去捡时头晕得厉害,不小心伤了手。”姜令檀无知无觉掐着伤口,像是感觉不到痛。
吉喜让吹笙把人扶到床上坐好,她出去拿了剪子伤药,又让小丫鬟端了热水送来。
“要把手掌心里碎掉的瓷片挑出来,有些痛,请姑娘忍忍,”吉喜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姜令檀愣愣坐着,脖颈上冷汗都出来了,她也没喊一声,等吉喜包扎好,她动了动被纱布捆紧并不灵活的手掌:“殿下方才出去时,是生气的吧?”
吉喜和吹笙相互对视一眼,两人摇头:“太子殿下出去,奴婢不敢擅自揣摩主子的喜怒。”
姜令檀暗暗叹口气,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怎么能不生气。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同意她留在雍州这就是好的开始,至于嫁人冲喜,她也只是想把事情做得决绝一些,不光是切断她与他之间所有的可能性,还要逼出事情的全部真相。
十日时间,眨眼就过去。
婚礼按照雍州这边的习俗,定在黄昏后的吉时。
院子各处经过一番布置,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一片,然而今日府宅里所有的人都笑得有些勉强。
“你们不开心?”姜令檀身着大红的嫁衣,映着烛光,流光溢彩。
吉喜低下脑袋,不敢去看姜令檀:“奴婢不敢。”
姜令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与吹笙回玉京后,若是想我就往雍州寄信,不要难过也不要担心我。”
“姑娘真的不能改一改主意,殿下已经答应过姑娘留在雍州,何必随意把自己嫁了?”
姜令檀轻轻摇头:“只有嫁了人,我才能……”
她看吉喜一眼,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可……”吉喜想说什么,被屋外的人声打断。
“善善姑娘属下伯仁,殿下在书房恭候姑娘。”
姜令檀看向镜中的自己,红唇,雪肌,哪怕涂了脂粉也
遮不去眼底的憔悴,大喜的日子,明明该高兴的,就算是逢场作戏也该如此。
“你去回禀殿下,我随后就到。”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朝屋外道,手却悄悄在妆匣里勾了一支白玉簪子藏进衣袖。
“是。”
伯仁离开不久,姜令檀推门出了屋子,吉喜和吹笙都没有跟着,她一个人静静穿过廊庑,朝书房的方向走。
厚重的嫁衣压在身上,姜令檀走得艰难,明明只要半刻钟的路,她走走停停近一刻钟。
“太子殿下。”姜令檀站在书房门前,呼吸微喘。
她举目四望,然而书房四周静悄悄的,别说往日时刻守着不敢懈怠的暗卫,这一路走来,就连寻常仆妇都没见着,整座府邸透着一种诡异的静。
今日大婚,按理来说,她同姜家三房一家子早早商定好,全来太子府上送嫁,还有说着要等她“成亲”后再回西靖的陆听澜,如今也迟迟不出现。
姜令檀捏紧衣袖,鼓起勇气伸出发软的掌心,用力推开书房的门。
“太子殿下,臣女今日来与殿下辞别。”
声音落在空荡无人的书房,只剩回音。
“殿下,您可在?”依旧没人回答她。
姜令檀寻着灯影的方向朝里走,屋外似乎起风了,风吹落叶沙沙声,紧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重物拽拖在地上,混着碎石摩擦在布料上,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太子殿下……”姜令檀高高提起的一颗心,骤然下沉,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窜到背脊,鲜血的腥味被风刮进屋中,她猜到了什么,僵着脖子一点点转过身。
隔着夜色,两人四目相对。
年轻的储君手执长剑,染血指尖拖着一具生死不知的躯体,而传闻中心怀慈悲的太子殿下,目光淡漠,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偏执怪物。
“善善宁可嫁给这样的废人,也不喜孤?”
“孤不是说过,善善有什么心思,莫要瞒着。”谢珩浑身染血如鬼一般,一步步朝她逼近。
“我没有瞒着你,我那日什么都同你说了。”姜令檀看着他刺红的眼睛,僵硬往后退。
“怎么?孤的善善这是害怕了?”
“你怎么不亲眼看看,这个千挑万选八字相合的好郎君,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谢珩嗓音滚着戾气,厌恶丢开手上的男人。
姜令檀只觉手脚发麻,再也退不了一步,她浑身颤抖,终于看清花钱给自己买的假婚对象,半张面容都毁了,只剩一口气吊着可能随时都会死掉。
“我就算不嫁他,也不可能跟你回到玉京。”姜令檀绝望看向谢珩,眼泪流个不停。
谢珩笑了,握着长剑的掌骨泛白,他自嘲道:“孤不是已经答应你可以留在雍州,可你偏偏就是要忤逆孤的意愿去嫁人。”
“你当真以为嫁了人后,就能永远和孤再无瓜葛?”
“孤已经一退再退,你非得逼着孤退无可退。”
姜令檀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妆花了,口脂也擦得一干二净,她拔下头上尖锐的白玉簪,毫不犹豫抵在自己脖子上:“事到如今,殿下还是不愿同我说实话。”
“殿下要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我身上流动的鲜血。”
“殿下既然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那不如让我替殿下承认。”
“若不怕我死了,永远失去这个解药,你尽管逼我就范,我们一起下地狱!”
第137章 第 137 章 真相
谢珩布满血丝的眼瞳狠狠一缩, 神情变得晦涩无比。
他没有再出声解释,也没有更进一步。
“善善……是孤错了。”他抬手好似嫌弃般丢了那染血的长剑,望着她, 眼角悄悄红了一圈。
姜令檀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放松警觉,依旧倔强仰着脸,烛光从她身上落下影子, 摇曳晃荡, 好似只需要一阵风, 就能把她身体里那点仅剩不多的生机给吹灭了。
“殿下放我离开,只要我活着, 殿下需要血, 每月十五让人取了给你送去, 我只希望,从今往后我与殿下之间,再无其他瓜葛。”
谢珩凝视着她,视线从她苍白的唇缓缓移到抵着白玉簪的侧颈, 忽然勾唇一笑:“孤的错在于不该这样一次次放任你胡闹,不该因为心疼不舍,事事都由着你折腾。”
“与你初见那日,孤就该狠狠心,把你永远关起来,若是未曾见过天地的广阔,从未感受至亲挚友的爱护,你就不会这样任意践踏孤对你的怜惜。”
“永远禁锢在黑暗中, 而孤才是你唯一的光。”
姜令檀不可置信看着他,身体里的血液如同针扎,他每说一个字, 她心口就裂开一条缝,到了最后双耳轰鸣以至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既是无间地狱,那就共赴一场苦难。”
“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不……”姜令檀心跳加快,心口起起伏伏喘得急促,她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可是她的一双腿如同在原地生了根,握着玉簪的手僵麻颤抖,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他只用短短几句话,就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心神俱震下,连自我了结都做不到。
“孤不止一次强调,善善有什么心思,莫要瞒着。”
“可你!”
“偏偏什么都藏着不愿说。”
姜令檀眼睁睁看着男人闲庭信步般,一步步靠近她,宽厚温热的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腕,死死握紧。
他的情绪仿佛再难控制,语调压着薄怒:“孤对你的纵容,何尝不也是一次次的试探。”
“就像伤口捂久不见天日,只会在皮肉下发脓生疮烂进骨髓。”
“既是生了脓疮的肉,何不捅破挖掉。”
谢珩看着她,声音温柔平静:“孤等这一日,实在等得太久太久了。”
“怕你发现,又怕你回避。”
“从孤母后自缢东宫的那一日起,孤失去了所有,孤曾经立誓,总有一日孤要寻到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珍宝,而她只能完完全全属于孤一个人,谁也抢夺不走。”
“善善你看。”
“孤这不是寻到了么。”
谢珩伸手把人紧紧抱入怀中,在姜令檀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情并不如他语气那般随意轻快。
这漫长好似没有尽头的夜里,没人能猜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更没有人知道,自从他发现自己爱上她的那一日起,他就如同病入膏肓的赌徒,表象外所有的伪装都成了他的赌注。
在她面前,他首先丢弃了规矩礼教,至于仁慈贤善被他踩在脚下,端方君子更是嗤之以鼻。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无须再如履薄冰,也不用被处处制约,因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全部的体面。
血肉浇筑成的面具下,他生来就是彻头彻尾的魔鬼。
……
可魔鬼能有多贪婪呢,只是要藏个人而已。
在这一刻,姜令檀感到无比挫败,她如同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被他干脆利落抱了起来。
书房外,停了马
车。
他抱她上去,也不说话,只是用手在窗子前敲了敲。
马车动起来,一路畅通无阻,她不知会被他带去哪里藏起来。
“谢珩,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她看着他,眼里尽是哀求。
谢珩按着她一双手,俯下身,冰凉的鼻息落在她脸上,明知故问:“求我什么?”
“求你放过我。”姜令檀绝望闭上眼睛。
“既然是求,不知善善能付出什么?”他掐着她下颌的拇指往上,如同暗示一般,在她唇瓣抚弄。
力道时轻时重,直到把她惨白的唇揉得泛红微肿,他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手只要再浪荡几分,从能探|入|她红红的唇内,搅|动舌齿。
姜令檀起先是愤怒的,浑身发抖,甚至不顾后果去咬他的长指。
可她一旦咬他,他就更加变本加厉加重力道,直到她吃了苦头学乖松口,他才不紧不慢抽回手,半点也在意月牙形状的齿印,正血流不止。
……
昏暗内室。
层层纱幔最深处,锁链摩擦出清脆声响。
姜令檀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长时间不见阳光,她皮肤呈现一种脆弱的冷白。
她浑身被汗浸湿,蜷成一个团缩在床榻上。
脚腕锁着一条长长的华贵银连,烛光交映,是寒冷的霜色。
自从被他送来的那日起,他就像消失了一样。
每日三餐都有丫鬟送来,等到夜里,会出现一位哑婆提了热水给她沐浴。
起初,她抱着绝食的念头,连汤水都不愿意喝一口,好在再也没人逼迫她,只是等到次日,送饭的丫鬟就直接换了一批人。
“昨日的伺候的人呢?”好奇心驱使,她还是问了。
丫鬟扑通一声朝她跪下,上下牙齿打着颤:“太子殿下说姑娘不吃,定是伺候的人不尽心,所以全都处决了。”
每一个字,都像尖刺扎向她,眼睛胀得发疼,姜令檀狼狈别过脸。
从那天开始,她开始好好吃饭,也好好睡觉。
只是除了吃饭睡觉,她不再与任何人交流,脚上的链子就算工艺上乘,也不过是坚硬的死物,时日久了,开始在她雪白的脚踝上磨出红痕,红痕一日日变深,皮肤擦破流出鲜血,等哑婆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深可见骨。
谢珩的半夜到的,整个人由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杀戮的寒意。
以哑婆为首,每个人都垂首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下。
幽暗的院子静悄悄的,除了主屋隐约有灯影晃动。
睡梦中,姜令檀感觉有人轻轻从她脚踝上抚摸过,锁链碰撞荡起一阵清脆声,她闭着眼,并不想从梦中醒来,只是绷紧了脚尖,想要避开那道令人焦灼的痒。
“别动。”有人一下子扣住她脚踝,掌心滚热难以挣脱。
熟悉的声音,一下子把她从睡梦中抽离出来,姜令檀身体一缩,人还没有情绪,身体已经最直白的反映出来,她想也不想就用双手撑着坐起来,直往角落里躲。
可床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她还被他握着脚踝,根本挣脱不了半分,连人带着锦被,被他扯着禁锢在怀里。
“躲什么躲。”
“孤就这样让你厌恶至深?”谢珩目光淡淡望向她,只是把最后四个字的尾音色,咬得格外重些。
姜令檀想到这座宅院内伺候的陌生婢女,想到她脚上的伤,她不想再有无辜的人被她牵连,甚至是失去性命。
就算再无可奈何,她也只能强迫自己紧绷的身体一点点地软下来:尽可能看着乖顺些。
谢珩一只手就能把她整个脚掌心包裹住,他目光沉黑,语调明显是不悦的:“这伤是怎么弄的?”
姜令檀避开他的视线:“链子太硬,生生磨破的。”
谢珩好似并不在意她是否说谎,粗粝指尖划过她的脚掌心,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明明她研究很久哪怕把自己弄伤都解不开的银链,他只是弹了弹手就断了。
“善善既然不喜欢,那就解了吧。”他语气随意。
姜令檀没想到能这样轻松说服他,红唇微微张开,脸上神情不可思议,她没想过自己能蒙混过关。
谢珩只是笑了笑,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用力,他自上而下把她禁锢在身下:“你不愿意被束缚着,孤不勉强你,但不顾身体自残,却是孤不能忍的。”
“善善说说看,孤要怎样惩戒你,才能记住这次的教训?”
“我……”她惊恐瞪圆了一双眼睛,情绪在这短短的数息间起起伏伏,就如同才从山崖一跃而下,又被人接住,可她还没松口气,又被人狠狠抛下。
“不……不会……再有下次。”她嘴唇一张一合,语无伦次朝他解释。
谢珩空出一只手,从她脸颊缓缓抚过,眼神幽深:“要不‘含蝉’吧。”
“孤的善善才短短几日不见,竟然连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依孤之见,也许日日含蝉,这说话不连贯的毛病,说不准哪日就治好了。”
“不,我不要。”姜令檀挣扎着朝他不停摇头,然而谢珩这次分明是铁了心要惩戒她。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枚白玉蝉,食指与拇指抬起她的下颌,极致轻柔,但不容拒绝。
玉蝉上刻着纹路,有他身上的体温,药油甘香。帐帘下,烛影一晃一晃的,蝉鸣声时高时低。
“我……”姜令檀仰着头,满眼都是拒绝。
她艰难伸出手紧紧扯住他的袖摆,双颊晕着两团不正常的绯色,想开口求他,可从她嘴里说出的字句在这浓黑的夜里变了味。
娇软妩媚,更像是引诱。
“嘘。”
谢珩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顶着那清隽出尘的脸,对她说出最浪荡的情话:“两扇红唇夹玉蝉,一泓清泉入花心。”
“孤想要。”
姜令檀先是呆滞一知半解,等品出他话中的深意后,根本不顾他的身份,用尽全身力气用手推他,推不动就改用指甲去挠。
等到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用光,她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呜呜大哭。
太子垂眸看着怀中含泪的娇人儿,心底那股狠厉情绪终于散了。
他低低一笑,循循善诱:“善善,哭是没用的,你要学会逃……”
第138章 第 138 章 神也有贪婪的时候,何……
“逃?”
“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姜令檀扭过身体, 避开他的触碰,一双手抗拒推着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伤心过, 只要一想到他原来对她的那些好,原来都是假的,他狠心起来, 除了不会要她的命以外, 什么都由不得她。
现在她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更何况……
姜令檀睁着一双泪水蒙眬的眼睛,静静看着窗外的皎月, 再过不了几日, 恐怕就是十五了吧。
十五那日, 太子是否还会像之前一样那样遮掩他毒发失智的秘密。
谢珩顺着她的视线一同落在窗外的月亮上,他瞧她一眼,声音低低:“善善在想什么?”
“是十五的月亮。”他声音顿了顿继续引诱道,“还是孤的身份?”
姜令檀只觉得他的目光重得像是有了实质, 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和太子身份压根沾不上边的魔鬼,呼吸立马变得急促起来,心底的恐惧一点点地被放大,以至于她明明被他抱在滚烫的怀里,整个人却如坠冰窟。
“我……”姜令檀整颗心一下子被高高提了起来,她终于鼓起勇气朝他看去。
“殿下这是愿意说了吗?”
谢珩盯着她,近十日不见的饥渴思念,像是被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给抚平了:“善善想问什么就问吧。”
“趁着今日孤的心情尚可, 此次错过,也许日后就再也没有这机会了。”
姜令檀觉得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悲伤,可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她想更多, 心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殿下,那为何偏偏是我?”
谢珩闻言笑起来,掌心缓缓扣住她脆弱的脖子。
他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颤抖,呼吸也过分急促,可脸上只表现出谨小慎微的好奇。
“身份不高,家世清白,声名不显,最好是家中不得宠,但胜在乖巧听话。”
“因为这样,就算因解毒一事出了差错,孤也能许下丰厚的补偿……”
谢珩像是陷入眸中回忆,指尖无意识从她唇珠划过,落在她小巧莹润的下巴上反复摩挲:“可是善善恐怕是厌弃了孤的。”
姜令檀大大喘了一口气,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殿下在我最可怜无助的时候出现,那时候我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就是我的神明,可是这一切原来都是殿下骗我的。”
“玉京这样的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殿下要选中我。”
“府中吃人的嫡母,不闻不问的父亲,我从懂事起看着府里庶出的姐姐一个个嫁给贵人当妾,或是被贵人玩弄致死,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以至于最后宁可装成一个哑巴,也要避开美貌带给我的锋芒。”
“我已可怜至此,到头来连殿下您也不曾放过我。”
谢珩面对姜令檀的质问,他似有瞬间的失神。
当年第一次蛊毒发作时,他被父皇关在皇宫的密室里,足足三日不见天光,宫中所有的寓意都束手无措,只知这是流传漠北赤狄部族的一种蛊毒。
可漠北赤狄在十六年前就已被灭,要寻解药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没过多久,西靖国使臣送来半张损毁的药方,据说是用鹿血可以压制保命,暂时保持中蛊之人的清明,另外就是需要寻个拥有至阴之血冬至那日出的女子,用她的血作为药引。
人是严既清寻的,名单他也交给了太子,可惜当时以谢珩的性子宁可每月用鹿血压制保下性命,也绝不会选中那份名单上的任何一个人。
可惜造化弄人,那日姜令檀本是被嫡母周氏献给成王做妾的,偏巧遇上了太子毒发,而梅园里养的鹿一夜之间全
部死于非命。
姜令檀就这样阴差阳错被送入太子寝宫,成了太子的药引。
但是其中的缘由谢珩并不打算解释。
他静静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刻在心里,薄薄的唇扯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弧度:“可能这就是善善和孤的缘分吧。”
“孤选择你,是上天希望的。”
“我宁可不要这种希望。”姜令檀红着眼圈,情绪起伏道。
“那真是遗憾,善善这一生只能被孤永永远远困住。”谢珩朝她笑,连目光都变得温润起来。
他终于克制不住,俯身吻了吻她的唇,声音轻似呢喃:“不要怕。”
“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姜令檀湿漉漉的眼睫眨了眨,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可是力气一点点地从身体抽离,她攥紧他袖摆的手,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松开,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谢珩给她盖好被子,又再次检查她脚踝上的伤,等确定人已经睡熟,才起身走出屋子。
“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把人全部遣走,华安郡主和姜三爷那,也都让人送了消息。”青盐语速不快,单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好。”谢珩眼眸暗了暗。
……
姜令檀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她甚至做了美梦,梦里她从未见过太子,在大夫人周氏把她嫁出去前,她就已经带着常妈妈和冬夏连夜逃了。
她们主仆三人隐姓埋名在雁荡山脚下的小村庄里安顿下来,往后的所有时光,不会有太子,更不会有玉京的一切。
她就像长在山脚下的花,来来往往的过客,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心动,让她觉得是馈赠。
“殿下。”姜令檀悠悠睁开眼睛,感觉心脏的位置像是空了一块,她转头看窗外冷月如银盘一样高高悬着。
月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了,明明睡前它还缺了一小块。
姜令檀想到什么,她伸手掀开身上的凉被,双眉紧蹙视线落在受伤的脚腕上。
伤口的位置被人仔细包扎过,但她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僵着脸用手扯开伤口的纱布。
明明睡前还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的血痂嵌在雪白的皮肤上,像是一道烙印。
可是这伤根本不可能好得这样快,除非她足足昏睡了至少一天一夜。
屋子里静得出奇,哑婆不见了,丫鬟们也不知去了哪里。
月辉下,视野里看到的是大片大片暗影,姜令檀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她尽可能把自己往床榻最角落藏,努力把身体蜷成一小团,大而黑的眼瞳像是失去庇护而变得无助的幼兽。
“殿下您在吗?”姜令檀声音带着哭腔。
“在找我?”
黑暗中有一道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双暗红的眼眸正幽幽地望着她,他似乎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凌厉的身体轮廓,像是凌厉的山峰。
姜令檀一动也不敢动,她视线慢慢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男人红衣玉带,乌发披散,脸上带着一张恐怖至极的獠牙鬼面。
他下颌微绷,面具下俊美霜白的脖颈,看着有多诱人,实际上就有多危险。
这一瞬间,姜令檀唇色近乎雪白,她眼睁睁看着他朝她一步一步走近,男人伸出的臂膀撑在她身体两侧,单膝朝她跪下。
面具下嘶哑暗沉的声音:“善善,这就是答案。”
谢珩凝视着她,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拇指从她眼睑的位置擦过,目光晦涩:“怎么又哭了?”
姜令檀觉得心口的位置被人活生生扎了尖钉,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指尖从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抚摸过。
“趁孤还清醒。”
“善善不走吗?”谢珩忽然放开她问。
“怎么走?殿下能送我去哪里。”
“这世上并无我容身之所。”
姜令檀仰头,对上男人的视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谢珩定定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想去哪?”
姜令檀忽然抬手,细软指尖抚上他脸上的面具,因为力气不够大,她直起上半身跪在床榻上,一双手高高地抬起。
面具扯下,太子依旧身影如玉,月辉三三两两,落在他暗红色勾着佛莲宝相花纹的宽袍上。
他本就白,此时月光一浸,又有红衣相衬。
整个人就像莲花台上的神明。
只可惜,神坠凡尘,即成疯魔。
姜令檀看着他的模样,又哭又笑:“殿下的模样,殿下身上的迦楠香,殿下的身姿,您的一切都完整刻在我心里。可那天你为何要谢三皇子扮成你的模样,这个世间千百种人,唯独没有人能成为你。”
“殿下,神也有贪婪的时候,何况是人。”
谢珩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纹,他的眼角慢慢红了,鼻尖也是红的,唯独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渐渐空洞。
他握住她的手腕,鼻尖抵在血管的位置,牙齿衔住她的皮肤,只要用力马上见血。
姜令檀神思恍惚了一瞬,像是放弃了挣扎:“殿下你看,到最后你我都满盘皆输。”
随着她话音落下,谢珩的牙齿咬破她的皮肤,滚烫的血顺着皮肤滑下,在落地的瞬间被人用手托住。
刺痛来临的那一刻,姜令檀像是等待审判的罪徒。
她以为等待她的,恐怕是无边的黑暗与折磨。
可一切她曾经遭遇过的那一切并没有发生,谢珩已经站起身退到暗沉的阴影里,他舌尖舔过唇,垂眸时一滴泪从他鼻尖滑落。
“善善,孤说过会放了你。”
“这一切都结束了。”
谢珩慢慢举起手,锋芒四射的匕首闪着寒光。
手起刀落,大股大股鲜血喷溅出来。
刺破皮肤的声音,在这静夜里,宛如被放大千百倍,紧接着陷入叫人心慌的死寂。
“不……殿下不要。”姜令檀哭喊着朝他爬过去。
谢珩满是血丝的眼瞳颤了颤,涣散视线落在她荏弱白皙的玉颈上,虽然依旧渴望。
但是没关系的,他已经亲手废了自己的手和脚。
第139章 第 139 章 前尘往事
陆听澜带人赶到的时候, 整座宅子淹没在黑暗中,没有半点人气。
“是我们来迟了?”姜三夫人绝望道。
“应该不会。”陆听澜摇了摇头,“字条上的消息分明是太子殿下府中暗卫送来的, 若殿下不想让人知道善善的消息,以殿下的手段就不可能让我们找到。”
“既然能把消息送出来,那说明殿下是愿意放人离开的。”
她点燃身上带着的火折子, 伸手推开紧闭的院门,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陆听澜脸色霎时一变, 加快步伐往主屋的方向走。
这一路上不见暗卫阻挠,也没有遇见仆妇, 就连风的声音也好似小了很多。
直到陆听澜带人穿过整座院子, 在最里面的屋子里发现昏睡在床榻上的姜令檀。
她衣裳整整齐齐穿着, 身上盖着薄薄的夏被,除了唇色有些苍白外,看不出任何不妥。
陆听澜一口气还没松,视线一顿落在离床榻不远的一摊血水上, 她不禁面色微变,急忙掀开姜令檀的衣袖。
除了手腕内侧一道不足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外,脚腕上有一道已经结痂了的旧伤,被仔细包扎好。
“此地不宜久留,先把善善带回去。”陆听澜冷静把人给打横抱起来。
姜三夫人忧虑道:“郡主您不日就要回西靖,把人留在武陵侯府也不太妥,不如就放在我那儿。”
“我家三爷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但好歹也是善善的叔父, 只要太子不插手,在雍州就没有人能再欺负得了善善。”
陆听澜迟疑一会:“好,就依夫人您。”
姜三夫人这才如释重负。
月亮落下去, 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夏日草木充盈的气息冲得四周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离这座空宅不远的山脚下,谢珩双眼紧闭躺在马车里。
他的神智大多数还是失控的,清醒的时间也只有偶尔短短的几次。
谢清野背手
站在马车车辕上,语气不复往日的吊儿郎当:“人走了?”
“是。”
“华安郡主带人来接走的,说要把人送到姜三爷府上休养。”
“啧。”谢清野闻言朝黑暗中摆了摆手,“本殿下知道了,告诉在那宅子守着的人,全都撤了。”
青盐踌躇许久问:“那芜菁娘子……?”
谢清野闻言,忽然就笑得邪恶起来,他掏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丢给青盐:“你好大的胆子,敢怀疑本殿下。”
“这可是我太子大哥在发疯失智前给我留的密令。”
“芜菁娘子是要留在雍州给姜十一姑娘养伤的,再暗中留下五十个暗卫,对了吉喜和吹笙也不用回玉京了。”
“至于本殿下亲爱的太子大哥。”谢清野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太子大哥若大难死了,那正巧了,我刚好补上继承。”
青盐听了,若不是一旁京墨拉得快,他都差点拔刀了:“他主子还没死呢,三殿下这张嘴就开始咒上了。”
好在谢清野嘴欠归嘴欠,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他也不管衣袖上沾着的血,随手搓了搓,一掀车帘坐了进去。
“太子大哥,这天底下落论狠,恐怕是没有人能比得过您,就算父皇也不行。”谢清野并不在意马车的人是不是清醒的,他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然而谢珩依旧是毫无反应。
谢清野忽然觉得无趣,他定定地看着从未有过狼狈的兄长自言自语:“大哥这是何必呢,那日你回玉京把刀架在父皇脖子上……”
“父皇就告诉过你,情蛊之毒世间无解,大哥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谢珩觉得头痛,身上时冷时热,像有无数冰冷的尖刺从身体里长出来,他像伸手去挠,发现手脚像是失去知觉,口渴得厉害。
若是能饮一口香甜的血液……
*
梦中,他看到十多日前的自己,从雍州出发日夜兼程回到玉京。
他那位短短数月不见的父皇,乌发夹着数不清的银丝,眼角的细纹像是沟壑,他与这个男人永远隔着一座大山。
在他以为即将翻越这座山的时候,发现前路却是深渊,而他是早就葬在深渊下的魔鬼。
“太子怎么来了?”御书房里,面容透着沧桑的地方,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不止。
谢珩眉心微拧,他声音平静问:“父皇为何要对儿臣下毒?”
帝王咳着咳着忽然沉沉笑了起来:“下毒?”
“朕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因为父皇并不爱儿臣。”谢珩依旧平静。
帝王半晌没有说话,好一阵后,才冷冷抿了嘴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而你,无须朕为之谋划。”
“朕有三子,谢二愚蠢,谢三疯癫,唯独你谢珩,不用朕多费一分心思。”
谢珩没有出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帝王拿了帕子擦手,好似没看到咳出的血:“你可知你母后要自缢。”
“因为母后不爱您。”谢珩神色冰冷。
帝王压了压眉心,嘴角明显地嘲弄:“鸾月死那年,你才四岁,你懂什么叫爱。”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珩依旧清晰记得那时,正是冬至刚过,他因为犯错在御书房跪了三个时辰,趁着吃晚膳的两刻钟他悄悄跑出去。
因为要给母后看一看,今年宫里第一朵盛开的玉兰花。
这一日,他在满殿的烛光中,看到他的母后像一片落叶,也像将开未开的玉兰在风里摇摆。
惨白的脸,僵紫的唇,她不知道死了多久,身体像地上的积雪一样冷。
谢珩眼神渐渐变得危险锋利,他高声质问:“儿臣怎么不懂!”
帝王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那朕最优秀的儿子,也要像朕一般逼死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话犹如当头悬着的利剑,落下的瞬间,骨头都能劈断。
谢珩目光森然,猛地踉跄一步:“儿臣说过,是生是死,只能儿臣自己说了算。”
“儿臣绝不会成为父皇那样的人。”
帝王眼里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像是谢珩的报复:“你母后自缢,是因为她中了情蛊,而朕的血是她唯一的解药。”
“而你作为他唯一的孩子,蛊毒便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这也是你为何这么多年查下来,都抓不到真凶。”
“从你出生起,朕就在担忧你身上的蛊虫何时会成熟。所以你母后对你严苛,朕也不太愿与你亲近,朕就怕哪一日你身上蛊毒爆发,需要的是朕的血。”
帝王越发咳得厉害,看向谢珩的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样子:“朕年纪大了,不可能与你一辈子同行,若是药引,最好能有一个年岁相当的人。”
说到这里,帝王像是自嘲:“但是你说得没错,你母后并不爱朕。”
“而朕爱她,爱得要疯了,朕拿齐氏逼迫她,杀了她未婚的夫君,朕亲手对她下了蛊毒。”
“你看到头来,她宁可自缢也不愿日日面对朕。”
御书房落针可闻,只剩帝王越发剧烈地咳嗽:“朕得了蛊毒,灭了漠北赤狄部,这世间不会再有解药,除非作为药引的那个人自愿献出心头血。”
取心头血必死,这和杀人没区别。
谢珩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答案,他的失态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没有犹豫,转身出了御书房,翻身纵马出宫。
冰冷的风刮在他脸上,鼻腔因为过于剧烈的呼吸,全身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胃里的血翻到喉咙又被他咽回去。
风尘仆仆,他终于回到她的身边。
天明前。
一队十人为一组的骑兵小队,砸开玉京的城门:“雍州急报,请速速回禀陛下。”
帝王是在睡梦中被贴身伺候的太监喊醒的,人还未清醒,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他一下子睁眼。
“何事?”
宫人跪在帐子外,声音磕磕绊绊:“陛下,太子殿下重伤,由三皇子殿下亲自护送回来。”
‘哐当’一声巨响,有重物砸在地上。
“快,快来人,陛下吐血了。”内侍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就要出去喊人。
“回来,朕让你回来。”帝王脸色蜡黄,只让人拿了帕子把嘴角的血擦干净,“伺候朕穿衣,让人把青盐和三殿下叫来。”
青盐低头跪在地上,谢三一如既往不着调,见了人也不跪,拿了桌上的糕点张口就吃:“饿死爷了。”
“怎么回事。”帝王只看青盐。
青盐不敢隐瞒,只能一五一十道:“太子殿下毒发需要用血,殿下不忍伤害姑娘,亲手挑断了自己的手脚筋脉。”
帝王身体本就不太好,这几年一直强撑着。
听完青盐的回答,他脸色顿时绀紫,连咳都咳不出来,捂着心口直喘个不停,几滴鲜血从他唇角流出来:“他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帝王大大喘了一口气,一双手撑着桌面数次挣扎都没能站起来:“谢三,他是你兄长,你为何不拦?”
谢清野咂咂嘴,似乎还在品那糕点的滋味:“有什么好拦的,太子大哥一死,父皇后继无人 ,在二哥那个废物和儿臣之间选,父皇肯定选择儿臣。”
“你……!你简直放肆。”
谢清野笑得毫不在意:“这些不是父皇教的吗,儿臣不争,父皇要逼儿臣去争,二哥蠢笨,父皇偏偏要夸二哥有国君的格局。”
“父皇自己逼迫大哥还不够,逼着儿子们也与大哥疏离。”
帝王喘息着,一瞬间连背脊都佝偻了。
他实在想不通,他亲手教养出来应该无情无义的儿子,为何偏偏是个情种,为了一个女人,竟然真的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永安三十一年春
姜令檀醒来的时候, 宛如丝线的金色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帐幔上,树影晃动带起一阵沙沙声。
是在陌生的房间里,布局虽然不大, 但胜在处处用心。
“醒了?”姜三夫人恰巧端汤药进来,她拐过屏风就看到姜令檀睁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木愣愣盯着承尘的帐顶, 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
“身上若有哪里不适, 你定要同婶娘说。”
“想吃什么喝什么, 都不要见外,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婶娘, 太子殿下呢?”姜令檀僵硬侧了下脑袋, 声音干哑。
姜三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怜惜摸着姜令檀的侧脸:“小十一,不想了,我们不想了好不好,一切都过去了。”
“殿下回了玉京, 你得偿所愿留在雍州。”
“我们不想他。”
姜令檀沉默许久,还未开口眼泪就滚了出来:“可是那日,是他放过了我。”
“他当着我的面挑断了自己的手脚筋脉,他说一定会如我所愿。”
“可我只是想离开他,我……我从未想过殿下他会以这样果决的方式与我告别。”
姜三夫人手一抖,手里的瓷碗连同漆黑的药汁一起砸在地上,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嘴唇煞白:“太子殿下真的这样做了?”
“嗯。”姜令檀捂着嘴, 她觉得自己头痛得厉害,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活生生掏空一块,她不懂他为何就什么都不顾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要怎么回玉京。
“婶娘是不是我错了,我不该要那样逼他的,可是他瞒了我那么多事,我那时候只要一想到太子他是那个吸我血的恶魔,我恨不得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现在我已如愿,他偏偏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就是放过我,也要逼着我永远记着这一回。”
姜令檀哭得浑身是汗,她疲惫不堪挣扎起来,紧紧握住姜三夫人的手,哑声说:“太子殿下他赢了。”
“你这孩子。”姜三夫人笑得有些勉强,她抬手把人轻轻抱在怀里声音温柔哄道,“好孩子,不哭了,待会子哭坏了眼睛可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既然放过你,那你就好好活着,也不要枉费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
姜令檀哭了许久,像个孩子那样,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得到自由了,她应该感到快乐才对,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到。
姜三夫人让人重新煎了药:“趁热喝了,好好把身体养好才是当务之急。”
良药苦口,姜三夫人在雍州生活多年,加上一连三个都是儿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姑娘家要怎么娇养。
以前家里的小子们生病了若是不愿意喝药,有耐心的时候劝几句,没耐心就打一顿,皮糙肉厚的。
“婶娘有蜜饯吗?”姜令檀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哭得又可怜,玉一样光滑的一张脸,挂了几颗泪珠子,再加上柔软的语调。
姜三夫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蜜饯,只得一迭声让人送了一点蜂蜜过来,让姜令檀含一口在嘴里。
“吉喜?”
“吹笙?”
姜令檀声音忽然一低,去看姜三夫人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
“姑娘,奴婢给姑娘请安。”吉喜和吹笙双双朝姜令檀跪了下去。
姜三夫人拍了拍姜令檀的手:“你别怪她们,是我做主留下的。”
“昨日我与华安郡主把你接回府中没多久,吉喜和吹笙就来了,她们虽然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一直都是照顾你的。”
“我想着留与不留,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我。”姜令檀一时两难抉择。
“姑娘,殿下让我与吹笙留在雍州并不是为了监视姑娘,青盐大人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消了我们在暗卫营的身份,日后奴婢只是姑娘的丫鬟,与玉京与殿下再无任何关系。”
姜令檀闭了闭眼,她终究还是心软:“那就留下吧。”
“是。”吹笙和吉喜喜极而泣。
姜三夫人见主仆三人似乎有话要说,她笑着站起身:“我去看看小厨房看看煎的汤药,小十一就由你们暂且照顾。”
姜令檀等三夫人走远了,她这才捂着抽疼的心口软软倒下,她闭着眼睛,半张脸都藏在帐子昏暗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殿下身上的毒,往后要怎么办?”她忍了许久,还是问出口。
吉喜和吹笙对视一眼,还是吹笙开口:“回姑娘,奴婢听鼓瑟说,殿下身上的蛊毒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而且殿下回京路上有三殿下和青盐大人,请姑娘安心。”
姜令檀狠狠摇了一下脑袋,想到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宫里有御医有全天下最厉害的郎中,他的伤一定能治好的,她笑得有些勉强道:“那就好。”
“希望他在玉京能好,愿他康健。”
“也希望我们就此别过,永不相见。”
……
永安三十一年,春。
万物复苏的晴朗时节,玉兰花年复一年开得都好,柳枝抽芽,绿草油油的一层。
宫人小心翼翼捧着铜盆,步伐匆匆,整座慈元殿却充斥着一股低沉压抑的气压,殿中御医跪了一地,几位曾经也算得宠的宫妃,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司馥嫣也跪在地上,不过她眼神沉静,仰着头目光不知是落在脸色蜡黄的帝王身上,还是落在帝王身旁的太子身上。
谢珩站在床榻前,笔挺的腰背,看着已经是行动自如,可他手边却放着一根拐杖。
“你们都退下吧。”
“朕有事要与太子说。”帝王伸出手,每说一个字就要喘息半晌,苍老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某一个方向,他还朝那个方向笑了一下,“鸾月,你来了。”
谢珩脸色霎时就变了,他顺着帝王的视线看过去,花鸟屏风前空荡荡的。
“出去。”帝王咳嗽着朝空气挥手。
谢珩朝青盐颔首:“让人都退下。”
“是。”青盐应道。
“父皇还有什么要同儿臣说的?”谢珩看着他,语气很淡,他放了手里握着的拐杖,单膝朝帝王的床榻跪了下去。
针锋相对了几十年的父子,在最后一刻也未曾想过要和过去和解,谢珩跪下的那瞬间,帝王瞳孔紧紧一缩:“太子,你这是原谅朕了?”
“不,父皇。”
“儿臣不曾恨过你,何谈原谅一说。”
帝王勉强打起的精神,转眼就衰弱下去,他勉强抬起头,似乎想要看清谢珩的模样,他眼神逐渐放空,像是对着空气呢喃自语:“方才你母后来了,她来接朕了。”
“朕的大限应该快到了。”他喘了几声,有鲜血顺着嘴角滑出来,脸上明显的痛苦,“朕这一生,错得厉害,也错得可笑……”
“先帝在位时,便觉得朕天资平平,可惜朕不甘心呐,先帝走后,对朕千叮咛万嘱咐,要朕好好守着祖宗的基业,莫要胡乱折腾。”
“朕得了皇位,却不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朕自以为能做出一番事业,为了得到你的母后,听信司家灭了齐氏一脉。”
“齐家被灭族那年,雍州破城死伤无数,若不是镇北侯夫妇以命相搏,哪里还有眼下的南燕。后来朕就后悔了,日日都在后悔中忏悔,却日日都在做着更多的错事。”
“给你母亲用毒,用最冷漠的方式教养你,谢二被朕捧得蠢如猪狗,谢三更是疯言疯语……朕到死都在犯错,珩儿你不原谅朕也是应该的。”
“朕
……“帝王往上仰了仰脖子,他看着谢珩朝他伸手,“朕要死了,朕让人把朕的心头血取给你,也许……也许是有用的。”
谢珩神情复杂看了帝王许久,却避开了他的手:“不必了父皇,每月毒发时,儿臣用毒逼迫自己清醒,忍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冷冷道:“父皇无须等了,母后死都不曾原谅您,又怎么可能来接您。”
“你……”帝王脸上愈发难看,他脖子上全都是血,眼睛有些鼓鼓地往外凸,“你要恨就恨吧。”
“父子一场,若是有来世,朕只想当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像朕的谢三一样,整日招猫逗狗也好,上房揭瓦也罢,总能一日日很神气地活着。”
谢珩朝远处挥手:“让谢三来。”
谢清野来了,一张脸绷着,时常带笑的唇抿着紧紧地,他强忍着眼泪:“父皇。”
“父皇最羡慕你。”帝王转过脸,已经有些瞧不清谢清野的模样,他只朝一个方向伸手,“你莫要学父皇,你大哥一向疼惜你,日后多听他的话。”
帝王的手终于摸到谢清野的脑袋,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不许哭。”
那双手,渐渐失了力气,慢慢从谢清野肩膀滑落。
“父皇……”谢清野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谢珩握成拳头的手,渐渐松开了些。
慈元殿这座只有四季变换没有人气的宫殿,自从母后自缢后就已空置下来,他没想到在他重伤回京后,他父皇就从常住的宫殿搬到了慈元殿。
等他的伤渐渐有了起色,人也从生死关头拉回来后,这个掌控权势一辈子的男人,开始逐渐放权不管朝政,日日在慈元殿里待着谁也不见。
从永安二十七年至今,已经五年了。
谢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他让宫人来给帝王重新沐浴更衣,国丧是大事,他并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其他的。
留谢清野在龙榻前守着,谢珩站在慈元殿前失神看着上方的天空,天蓝云白,春燕叽叽喳喳,新年刚过的红色,已经有宫人开始动手一点点换掉。
他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脚踝的旧伤开始针扎一样的刺痛。
五年前他亲手留下的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该放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