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往事破堤冲来。

    听到蛊,一旁的季城脸色大变,然而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拦,姬君凌已应下和离朱之间的交易。

    解除蛊对记忆的蚕食并不麻烦,服下离朱所给的丹药,脑中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如有一把匕首划过,遮挡着过往的薄纱被撕出一道的口子。

    往事破堤冲来。

    姬君凌就像一个看戏的过客,旁观着脑海中尘封数年的画面。

    栀子花林中,十八岁的年轻公子立在树后,旁观着她和父亲在亭中肆意偷欢,女子眸光迷离,挑衅地望向肆意窥探的继子。不久后,醉后迷乱的梦中,女子初次入梦,柔弱又无辜地挑衅着年轻的继子,终究勾出他野心,放肆撕碎她的衣衫。庄重祠堂中,年轻的继母和继子在族老斥责二弟“强占庶母、有悖伦常”时隔着众人对望。

    假山石后,温泉池中,她的罗帐内,甚至被子中……

    合谋扳倒共同的亲人之前,这一对继子和继母就已对彼此生出最原始、最悖伦的欲念,算不得清白。

    后来的情蛊则给了彼此——尤其是她一个顺理成章放纵那些晦暗畸念的理由,他们就如两只被困在笼中压抑已久的兽,笼门打开,他们怀揣着混杂了挑衅、好奇心、情慾的复杂情愫,近乎疯狂地同彼此抵死缠绵。

    和姬君凌如今印象中的洛云姝不大一样,她和现在一样胆小,在意伦理,偏又大胆、放肆。

    总是一边咬着不让他退半分,一边用手捂住眼,妄图回避着曾经的继子和前夫一样占有过她的事实。

    大胆时亦有。

    佛堂中,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少将军”。隔着众人的屏风后,一句句故作正经又饱含悖伦意味的“阿弟”。

    都是经她之口说出。

    以至于年轻的世家公子在动情而不自知后,又进一步生出了更为愚蠢的念头——他想要娶她。

    让她成为他的妻,和曾唤父亲一样唤他“夫君”,从此这般唤他。

    在他对她道出真心求娶她的那夜,听到她说她对他亦有男女之情,自认为抱得美人归的年轻公子用一个骄傲的世家子弟最为不齿的方式取悦她,他跪在她跟前以臣服的姿态吻她。

    他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甜蜜。

    汹涌到足以让人灵魂出窍的快意,铺天盖地朝他袭来,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无隙契合。

    那一刻他无比信任她。

    然而——

    “长公子有所不知,师姐用的这蛊有个讲究,需得在下蛊时得到对方全然的信任,才可以成功。

    “啧啧,想不到当朝大司马数年前竟曾如此信任一个女子,哎。可惜了,师姐她啊,好像只爱过你父亲。”

    出客栈已久,苗疆少年的故意激怒的话语被风吹散。

    姬君凌和来时没有多大变化,冷月洒下银辉,照在他异常平静的面容上,银光勾勒得眉眼越发冷锐。

    季城心里忐忑,长公子出来后就很平静,甚至连责罚他与郡主联合都不曾,仿佛不会因记忆有何波动。

    姬君凌的确平静。

    并非丝毫不在意,而是尚不能将那些记忆化为己有。

    往日纠缠的片段尘封数年,他可以笃定那是真切发生过的,却也因为时日太久一时间无法回过神。记忆中的她和现在大有不同,他也一样。

    被欺骗了几年,他如今是该愤怒、失望,亦或失落?

    他一时说不准,心口忽有细微的刺痛,遮住记忆的纱被剪开更大的口子,露出更多往日点滴。

    他漠然蹙眉压下那些画面。

    回到姬宅,季城咬着牙上前请示。姬君凌语带寒意:“季城,与其操心我的私事,不如先领罚。”

    受了罚,季城反松口气。

    他也知道为人下属最忌讳瞒着主子与外人串通,但……

    季城跪下,真挚道:“长公子,属下犯了大忌,您便是要属下半条命亦不为过,但属下不后悔。”

    跟随在姬君凌身边多年,季城深知即便不多解释,姬君凌也能知道他的忠心,猜到他为何帮着郡主遮掩,因而未再说那些慷慨的忠义之言。

    他只朝姬君凌欠身,再郑重地一拱手,随后退下了。

    季城刚下去领罚,杜羽回来了,他也是今日才知道长公子和郡主曾经有过一段不见光的暗合,既佩服郡主能把长公子勾住,又觉得郡主心硬如铁,光是代入长公子想想,就觉得实在是惨绝人寰!同时也有一些惶恐……

    他竟在不知情的时候以长公子的名义给郡主找男人!

    不仅他,长公子也是!

    如今长公子回想起来,是不是恼羞成怒,想给他一剑。

    本着将功赎罪的心思,杜羽在心里暗暗同郡主道了好几声“罪过”,而后道:“长公子,方才那少年说他用能感知天蟾教人气息的鸟雀查到郡主的去处,您看,是不是要把人抓回来!”

    姬君凌没说话,只在旁冷淡看着底下人给季城行刑。

    之后他再度无视了杜羽的请示,径直沐浴安寝,仿佛因为时日渐长彻底放下了过往。然而夜半,守在院中的暗卫突然一声划破寂静的巨响。

    砰——

    姬君凌房中的门被踹开了。

    不,是踹翻了。

    “长公子,可是有刺客?!”暗卫们纷纷出了剑欲上前迎敌。

    屋檐下灯笼明亮,姬君凌立在门口,神色冷静如常,衣袍玉冠仍是白日里的样式,齐齐整整。

    周身流露着令人胆寒的冷。

    显然在屋子里陷入黑暗的几个时辰里,他就没睡下。

    平时迟钝的杜羽顿时了然。

    长公子根本没睡着!

    姬君凌的确不曾睡着,他坐在黑暗的房中数个时辰。

    重新找回的那些回忆在脑海中走马灯似地转,一遍又一遍。

    起初他像个看客旁观着数年前的记忆,记忆中的她和如今不大一样,那时的他亦与今日不同。

    对过往的感受也半虚半实。

    不知到了第几遍,姬君凌依旧无甚波动,直到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要抓到她,亲口问问她。

    当年她为何要弃掉他?

    弃掉。

    这近乎耻辱的两字碾过心口,像一根针线,刺入他的血肉中,用疼痛将过往和今日缝合起来,琴楼里她左拥右抱的一幕、他因为那个冒犯的梦的自责,为了弥补给她引荐美男又被醋意折磨在隐忍和放纵间浮沉……

    终于下定决心占有,却又被她一句“敬重”唤回理智,甚至在不久前,得知她逃走时还曾一度内疚。

    而她呢?

    她像一个无情的看戏人,旁观着他的沉沦、克制、挣扎。甚至毫无愧意地与他引荐的男子把酒言欢!

    她戏弄了他。

    姬君凌如被巨石压住,几欲窒息,胸口有猛兽冲撞。

    让他一整夜辗转难眠。

    “杜羽。”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冷道。

    杜羽看着长公子咬得凌厉的下颚线,不必问也知道他想说什么:“郡主她躲在几百里外一处村子里!”

    月色在姬君凌凤眸中映出冷光,他掀起眼皮看杜羽一眼。

    “你也去领罚。”

    _

    月落星稀,日升复落,三日转瞬即逝,须臾又入了暮。

    洛云姝今日易容陪张媪去了镇子里的集市,山村中没有马车,她一个从前半步不出门的人不得不走着去,来回整整六里地,半条命都要没了。

    张媪嗤了声:“娇气!我那老头子还在时都比你勤快。”

    她们同是苗疆人,不必遵循中原人那套有话温和委婉着说的作风,洛云姝揉了揉肩,反唇相讥:“您还说我无情无义,我虽然无情,但至少没因此受过罪。幼时我师父和阿妈都说了,太相信男人,日后可是要吃苦的。”

    张媪就喜欢她面对故乡人时的放肆随意,也不同她计较,咕哝道:“是你那父王和前夫信不得。”

    洛云姝略一停顿,没接茬,实在是这话无法反驳。

    她招招手,唤来平日服侍张媪的少女阿蓝,温柔哄着:“姐姐给你一支珠花,帮我烧些沐浴的水好么?”

    阿蓝高兴地去了。

    温热的水很快便烧好,月上柳梢,张媪早早睡去了,阿蓝出门夜会相好的少年,洛云姝坐拥整个小院。

    她泡在狭小的浴桶中,乏力的身子被温水泡得焕如新生,从未在一天里走过这么多路,无边困倦涌上,洛云姝倚着浴桶睡着了,那个她一心回避的清冷青年找来了梦里。

    他立在她浴桶边,如当年误入温泉池一样,他坐在一旁,修长的指尖探入水中,一下下地拨弄着池水。

    身在梦中,洛云姝不知自己今在何方,也化作了数年前的她,没有什么顾忌,只想哄他取悦她。

    她抓住那只执笔握剑的手,梦很真,洛云姝能感受到被大掌整个拖住的沉甸,以及被指缝夹捏的战栗。

    他肆意掌握着她。

    “嗯……”

    她轻轻哼了一声。

    执剑握笔的手往更深的水下走,长指化作一杆笔描摹着凹陷。

    许久未有过,她比从前还要禁不起逗弄,他刚触到缝隙,她就抖个不停,思绪如同漂浮在水里的一方帕子,飘荡起伏,不知要去向何方。

    那手放肆地勾弄,牵引着她。

    他在水中摸索着,探到水底的软塞,只需按住不放她便会丢盔弃甲,溢满的水便可放出。

    但他故意避开了木塞。

    丢不了,这样丢不了……她被满溢的水折磨得不住扭动。

    洛云姝握住青年的手,两指轻握着他留在外面的拇指牵引,诱惑着温泉池边的青年可以再放肆一点点。

    他却不肯触碰木塞。

    她就不信她还治不了他,洛云姝随意唤了声:“郎君……”

    糜软的梦呓刚出口,厚重如浓雾的睡意散了些许,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句幽冷缓慢的反问:“哪个郎君?”

    洛云姝没当回事。

    这几年,这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早就已经习惯了。

    见她没应,梦中的青年慢悠悠地问道:“是崔郎,还是父亲?”

    那时候还没有崔郎呢,姬君凌要知道日后他会为了“尽孝”给她引荐美男,会不会被他自己气死?

    但现在是她快被他气死了。

    青年修长中指暧昧深埋,开始时不时擦过气水里软塞。

    洛云姝后背靠着桶,迎合地张开了些,嘴里却故意抗拒呢喃:“反正不是姬君凌那个混蛋……”

    这一招对混蛋屡试不爽。

    姬君凌捏住软塞,而后两指作剪子状,在她不由心的排挤中剪入,扩出属于他的形状。洛云姝抗不住,紧扣住桶沿,用力得指关泛白。

    许久不曾有过的迷乱涌来,洛云姝快要晕掉,讨饶道:“轻点……”

    青年从谏如流,却在她刚刚放松时猛然直抵浴桶底部。

    拇指按住软木塞放肆揉搓。

    “别扯,啊——”

    洛云姝几乎失声尖叫。

    “睁眼看我。”

    冷彻不容回绝的这一声和他的手一样,如一把锋利的剑,在水深处中翻腾捣搅,桶里脆弱的木塞快被捣烂了,水花四溅,迸溅到洛云姝脸上。

    她骤然从梦中睁眼。

    在她睁眼的那一瞬间,姬君凌修长的玉指已半厘不余。

    “啊……”

    她看清了眼前荒唐的一切。

    她坐在浴桶中,跟前一片阴影——是高挑的青年立在她面前挡住了烛光,他俯下的身形若一座压下来的山,隔着浴桶,将她圈禁在他怀里。

    冷峻的眉眼陌生又熟悉,是她梦中的青年,但又不全是。

    数年后的他已经失了忆,如今敬她如姐若母。经历数年历练,成为权臣的青年气度越发凌然。

    是一位陌生又熟悉的晚辈。

    可这位晚辈夜半出现在她房中,肆意地冒犯着他敬重的女子。

    而她不着寸缕地泡在水中,情不自禁地打开,在他的肆意捉弄下缠着他不放,为他的冒犯迷乱。

    对上那双墨色沉沉的凤眸,洛云姝正从最高处落下。

    四目相对,他甚至未再动一动深埋着的长指,只是用晦暗无比的目光、瞬息不移目地看着洛云姝。

    在他的注视下,洛云姝脑中空白,下唇又在吮吻他。

    眼看着要因姬君凌的注视而失控丢人,她强忍着身上一波波的难受,按住姬君凌的手要将他赶出去。

    “拿出去,不是口口声声说敬重我么?我是你的长辈,

    “姬君凌,你不能这样对我……”

    蛊毒催眠使然,哪怕上次在山庄里意欲占有她,她搬出这些告诫时,姬君凌仍能克制地退一步。

    可今夜这句话竟然没了用。

    听到敬重两个字,姬君凌讥诮地低笑了一声,化作剪子深埋的两指更大幅地撑开,剪断她的理智。

    濒临错乱,洛云姝听到他不容置疑、放肆的话。

    “父死子继,我能。”

    他在紧要的瞬间忽地离开了,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第52章

    052 “受着。”

    “放我下来!”

    严厉的斥责没有让姬君凌退缩,冷若寒霜的神色下压着风雨欲来的气势,洛云姝被放在地上蒲席。

    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如此生气?明明几日前濯云飞鸽传书说他已经被她那些话说服了。

    来不及等去猜,膝头被一双手大力握住,洛云姝忙要踹开他。

    “姬君凌!”

    姬君凌只意味深长地凝了她一眼,那一眼看得洛云姝一怔,难不成他恢复记忆了……

    她定定凝着他,姬君凌垂下眸,没理会她,连眼神都不再相触,控住她胡乱踢蹬的腿。

    如折叠窗扉被往上一推,再往两边大大展开,大开的窗内景色一览无余,桃枝绽放,娇艳欲滴。

    方被暴雨摧折过的花枝还在随他如冷风的目光轻颤。

    洛云姝受不了他的注视,想要合上窗,姬君凌目光一深,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地,他按住了她。

    以更大的力度往两侧打开。

    那扇窗合不上了。

    重新抿紧的唇瓣殷红微肿,洛云姝双膝贴上肩,就像只被翻过来的龟。弱点全然暴露在外带来了凉意,让她不安。

    他肆意的目光更让人羞耻,她不仅拦不住他,他目光每暗下一寸,她被揉肿的唇瓣就跟着颤一下,仿佛他的目光已有了实质。

    “畜生!”她恼羞成怒。

    姬君凌淡淡掀起眼皮,良久,意味不明道了句。

    “您也会生气。”

    他目光紧锁着她,手指从上往下,拂过她仍在微微颤抖的唇隙,像用笔描绘着什么。

    往复来回,很是温柔。

    动作无比淫靡,可他眼里一片冰冷,燃着暗火。

    不知是动了欲还是动了气。

    他和以前不一样,全然是身居高位者的姿态,缓慢却轻佻的抚弄让洛云姝陌生,羞耻中夹了。

    洛云姝更恼了,又道:“畜生,你把我当成什么?!”

    “我亦很生气。”

    姬君凌答非所问,说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后长指勾了下,而后慢慢抬起手,指端在烛光映照下闪着莹润光芒,悬着摇摇欲坠的水珠。

    滴在洛云姝面颊上,她的脸噌地热了起来,几乎要羞臊得晕过去。

    姬君凌淡淡说了三个字。

    第一个您字,提醒了她他如今是真心敬重了她好几年的姬君凌,而不是从前和她调情的姬君凌。她也承了他身为晚辈的敬重。彼此的关系就如同从他十几岁时就看着他长大。

    而跟在“您”后面意味深长的那两个字则将她的羞耻推至了顶峰。

    他应当还没有过去的记忆,否则不会这样平静,但这比恢复记忆也没好多少,如今心目中的她全然以敬重的长辈姿态出现,可他在告诉她,她在被他肆意亵玩时动了情。

    他在撕碎她的假面。

    她苦苦维持的正经被他湿淋淋的长指冲刷掉了。总算明白文人在意的声名受损是什么感受。

    不止会被他耻笑,还有张媪。

    洛云姝光是想想就受不了,想找个借口先阻止他。

    “别,家中有人……”

    姬君凌淡说:“您待会小点声。”

    话音方落,洛云姝膝侧被啪叽弹了下,坚韧发烫的触感让她愣了一下,愕然睁大眼往下看,看到久违多年、比过去更为骇然的软剑。

    怎么以前她没觉得这样可怕?!

    本能和过往习惯使然,洛云姝在他扶着剑贴着她唇隙自上而下滑过时微微张口,不由自主地轻吮。

    还是本能,她猛地抬腿一踹,转过身,膝行着要逃离。

    脚踝被他不容分说地握住了。

    “您跑什么。”

    手往前一拉,轻将她拖回去,姬君凌在身后持剑贯穿身后紧闭的窗扉,强硬夺走窗内那枝糜丽桃花。

    洛云姝引颈长鸣。

    久未造访的窄巷比从前更容不得人,被强破开的窗扉合得更紧。

    洛云姝快晕过去了,慌乱地讨饶:“我吃不消……出去!”

    “受着。”

    姬君凌往前倾身。

    飓风袭入推挤着的软隙,两人同时喟叹出声,都僵住许久不动,仿若彼此锁紧的锁与钥匙。

    洛云姝的眼泪被硕大的风顶了出来,神魂颠倒,灵魂都要被巨大的存在感从身上强势挤出去。

    她再次意识到,他变了。

    不止是越发有精壮有力的体魄,让人有压迫感。

    只一下就让她想去了。

    不仅体魄,还有作风。以前他虽在狩猎,但会温柔戏弄,现在强势而直接,连嬉戏都不曾。

    啪——

    姬君凌以她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抽出被夹在窗扉里的长剑。

    而后再度破窗。

    两扇窗扉溃不成军,因猛烈的一击颤得摇摇欲坠。

    “啊……”洛云姝用来盘发的金钗被猛然冲入窗内的飓风一下甩飞,她于急遽的前后摇摆中失声惊呼。

    姬君凌在身后按着她,边关数年,他力气大得吓人。

    力度里还带着怒意。

    洛云姝在令人痉挛的飓风里抽出一丝理智,再次生疑。

    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这个猜测让洛云姝身子遽然一震,脊背也跟着僵硬起来。姬君凌凝着她逐渐紧绷的后背,凤目眼梢一抹飞红如烈焰灼烧着她。

    在强烈的快意中,他回想起失忆后数次碰面她微妙的神色。

    心虚、害怕,唯独没有怀念。

    譬如此刻,她也在心虚。

    如今紧相连合时紧缠着他不放也并非出于爱,是因为慾。

    她不爱他。

    啪!

    长剑越猛地拍击窗扉。

    洛云姝心里的怀疑因这捣碎神魂颠倒一击更为强烈。

    此刻他离她前所未有的近,近到如同深深扎入土壤的树根。可毫无缠绵之意,说爱慾都不贴切。

    因为她从他的沈默和力度中感受到了细微的恨意。

    她几乎要确信他记起从前,姬君凌却忽地俯下身,他原本是跪着的,这一压下来,洛云姝承受不住精壮的身形,膝头无力趴在了地上。

    姬君凌拥着她侧卧,一改之前的狂肆,开始温和地磨。

    他齿关咬着她后颈,像狼叼住到嘴边的猎物,手握住洛云姝的手轻覆上她微凸的小肚子。

    “您看。”

    她感受到手底下的存在感。

    他侧躺在背后,看不见她羞耻的神情,洛云姝还是偏过脸,额头抵着地上蒲席,躲避这一切。

    姬君凌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哑声低语:“耳朵红了。”

    和从前一样,他喜欢在这种时候说出她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但不同之处在于,从前他是略带宠溺的调侃。

    此刻则是讥诮。

    夹带报复意味的讥诮。

    他执着于揭穿她的道貌岸然,撕碎她故意拿捏的长辈端方。

    洛云姝也和从前不同了。从前她也会因这些话心生羞耻,但更多是因为爱面子,在他失忆后,她装了数年,几乎要把自己骗过去,认为她真的可以和他以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地往来。

    触感突兀,她仿佛能隔着自己薄薄的肚皮感受到掌心的热意,仿佛腹中被塞入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热炭。

    “放手……”

    她颤抖着要挣脱他手,不想面对这一切,可姬君凌按住她。

    “别躲。”

    沉哑的声线强势。

    他按着她的手覆在她肚子上,稍稍离开了,洛云姝便觉手下温腻平坦,待他靠近,又再度变突兀。

    周而复始,往来不休。

    她在这种的捉弄中彻底没了耐心,被情动浸泡得糜软的声音藏着恼怒:“姬君凌,够了!”

    不管是否恢复记忆,都够了。

    姬君凌腔调一改片刻前的讥诮,变得沉郁:“有件事,您或许不知,我曾一度嫉妒九弟。”

    洛云姝不想听他说。

    但姬君凌轻咬住她耳垂,不容许她躲,大胆的话和长剑一样不由分说地侵入她脑海:“他五岁前,倒不曾嫉妒。我生母早逝,他的阿娘走了,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但您回来了,他得您抚养照料,又是您的亲生骨肉,而晚辈只是个前继子,即便您待晚辈一视同仁,仍觉得不甚足够。”

    这些,当然是姬君凌编的。

    她编织出母慈子孝的谎言蒙骗他,继续和他相处。

    他岂能让她前功尽弃?

    又讥笑一声,他道:“九弟八九岁后,倒不甚么嫉妒。直到几年前,开始嫉妒父亲,因为——

    “他曾经,到过这里。”

    这句话他过去也曾说过,在初次解蛊那夜,当时的她也如现在一样有了波动,用力地咬他。

    姬君凌宽大手掌按住他们相拥之处轻揉,继续方才的话:“但今日,晚辈扳回一局。”

    什么鬼话!

    洛云姝几乎要气绝……

    原来他在对她心怀敬意的时候还能生出悖伦的心思,竟是源于早年嫉妒阿九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关注!

    嫉妒让他想靠近他,久而久之,生出了畸形的在意。

    不对……

    洛云姝从迷乱中寻到一处线头,他说今日扳回一局。

    也就是说,他没记起。

    要么故意激起她的屈辱之心,可相似的话几年前他就说过,他怎会觉得她会难为情?

    他八成没记起。

    不过也好不了多少,下巴忽被捏住,姬君凌掰过她的脸让她回头,晦暗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

    “您在走神。”

    他虽带着恨意,但也给了她欢愉,可她竟在走神。也是,从前做过那么多回,她不照样能在他失忆后装回端方的长辈架势与他相处。

    之所以能坦然,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当他是过客。

    不在意到连逃跑都懒得!

    愤怒和耻辱再度氤氲在姬君凌眸底,凤眸墨色沉沉,他想杀了她,用自己的方式杀了她。

    长剑抽出,锋利的剑尖淋漓,而后又重重地刺入。

    “别——”

    咚、咚、咚。

    洛云姝慌乱的惊呼被门外的叩门声骤然截断。

    她住的小木屋在后方,张媪睡得沉,阿蓝出去会情郎了,她才敢在被作弄得失了分寸时偶尔溢出低呼,但若是有人靠近,这道木墙便什么声音都藏不住。

    她浑身僵硬起来。

    身后青年更为疯狂地屠戮。

    清脆的声响带着水意,混着暧昧的气味在草屋游离。

    “是阿云姐姐在里面么?”

    是个少年的声音。

    洛云姝一慌。

    身子蓦地一悬空,姬君凌将她转过来,让她如挂在木钩上的衣裳,二人间只有一段支撑点。

    他冷然抱着她,往门边走。

    他他要干嘛!

    洛云姝脚圈紧以稳住身子不下坠,手用力拍着他肩头。

    “你疯了……”

    姬君凌垂目幽幽地看她一眼,清冷眸底暗火疯狂摇曳。

    “是。”

    他是疯了。

    “阿云姐姐、阿云姐姐?”

    门外清澈的少年声音再度响起,姬君凌将洛云姝压在门边的壁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看着她,带着沉默的恼意屠戮着。

    每一剑都狠得想要她的命。

    洛云姝顾不得汹涌猛烈的情动,紧扣着门边的柱子,尽力稳住声音,出口的话还是颤得厉害:“我已更衣歇下了,你——”

    姬君凌低头,用吻堵住了她的声音,惩罚地咬她唇角。

    “唔……”

    洛云姝忙拍他肩头。

    姬君凌倾身,将她钉死在墙上,唇上加重了吻。

    她被搅得说不了话。

    门外少年立了会,听出里头有一些不对劲的声音,且就门的附近,察觉不同寻常,虽心生困惑,但也忙识趣地后退一步。

    未免误会,他恭敬地作揖,道:“叨扰阿姐休憩,我……我本和阿蓝约好了去看流萤,可她迟迟没来,身为未婚夫婿,我实在担心。”

    撂下客套又刻意的这一句,少年红着脸逃也似走了。

    木屋内。

    洛云姝紧绷的身子略松。

    她的长睫早已被逾越的泪意打湿,如淋了雨的鸟雀,掀起眼帘看着姬君凌时格外幽怨。

    姬君凌眸光温和些微。

    察觉自己不由自主的温柔,他眸光又冷了下来。

    他把她抱到了榻上。

    风吹得青纱帐簌簌作响,抖得比筛糠还厉害,直到阿蓝娇俏的声音响彻在院子里,他陡然地扣紧她。

    总算……

    洛云姝趴在榻上喘息,思绪在她睁眼看到他的一刻起就乱成一团,今夜的他近乎凶悍,若是换成旁人这样待她,洛云姝会一把毒药把对方结果了,可面对姬君凌……

    她做贼心虚。

    再次越了线,洛云姝最后一点侥幸心思被他彻底捣碎。

    今夜过后,他们彻底回不到从前——无论是他失忆前对彼此都有些心动,不清不白的暗合。还是失忆后,彼此客套的敬重。

    事已至此,洛云姝深吸一口气:“姬君凌,我们谈一谈吧。”

    咔哒。

    手腕凉意袭来。

    洛云姝愕然低下头,手腕扣着个精致如手镯的银环,是把银锁,末端系着锁链缠着姬君凌腕子。

    而锁的钥匙,在姬君凌手中。

    “给我解开!”

    洛云姝撑起发软的身子要夺过钥匙,姬君凌冷然凝着她,在她的注视下,将钥匙掰成了两半。

    第53章

    053 涌了出来

    断裂的钥匙躺在地上,尖利的断口如刀子的刃尖,洛云姝简直想给姬君凌迎头撒上一把毒粉!

    但她忍住了。

    他疯不了多久,洛云姝敢笃定不出几日他就会解开链子上的锁。横竖要上朝、要去官署并需要在与外人往来时在意名声的人是他姬君凌。

    她就不信他要自毁前程,洛云姝咬牙切齿,恨恨地想着。

    甚至发出了咬牙的声响。

    “您还有不满?”

    姬君凌一只手搭在她膝上,长指不紧不慢地轻叩。

    像是在敲打暗示她。

    洛云姝忙并紧,止住他的轻点,免得他又要乱来。

    “没、没有不满……”

    他方才那样凶悍,她哪里还敢有半点不满?洛云姝颇能屈能伸。

    “那便走吧。”不待洛云姝问他要带她去哪儿,姬君凌起身。银链绑着二人的手腕,洛云姝只能跟着他起来,可她一醒来就被姬君凌从水中捞出来,还来不及穿衣。屋内虽只他们,但她可没有光着身到处走来走去的习惯。

    她扯住被单裹住自己狼狈的身体,随着姬君凌站起。

    “混蛋。我衣裳还没穿……”

    发软的腿让她不敢再惹他,只敢瓮声瓮气地抱怨着。

    然而,比没穿衣还要尴尬的事情发生了,洛云姝双脚僵硬。

    姬君凌低下头,她赤着足立在地上,脚紧张地蜷起,没跟脚趾头都写满了尴尬和羞耻。

    她的脚边有雨落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

    是因适才凶狠开窗留下的。

    姬君凌垂眸盯着凌乱窗扉,眼底现出熟悉的晦暗。

    “畜生,别看了……”

    洛云姝快要被气晕,她开始后悔当初的懒惰,要是直接在他失忆后一走了之,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姬君凌没理会她的张牙舞爪,单膝在她跟前半蹲下来。

    银链的距离刚好足够洛云姝不必迁就着弯下腰,却不足够让她远离他,“放肆!”她低喝了一声,后退两步,姬君凌抬眸看了她一眼,依旧闲适地单膝半蹲,他虽不像多数武将那样身板生得牛高马大,但极有力量。

    蹲在那就如一个拴马桩,将她这匹不安分的马拴住。洛云姝险些栽倒,扶着床柱堪堪站稳。

    这一动,窗外又有雨吹来。

    这回不是滴答滴答声,而是淅沥淅沥,如春夜急雨。

    姬君凌如锁头一样充满占有欲的目光从洛云姝的面上移开,他半跪在地,微仰着面凝着雨声出处。

    深邃目光比那把长剑还吓人。

    洛云姝一阵腿软。

    “扶好。”

    姬君凌握住她腕子让他扶着她肩头,但洛云姝还有些气节,气他的凶悍,不想碰他。他也没劝,大手往上,绕到她身后把住她。

    洛云姝回想姬君凌适才发疯时托在她下方时手掌入骨的力度,羞恼交加,抬脚狠狠地踹了一下他肩头!

    姬君凌默然受了。

    他没有愠怒,仅掀起眼帘看她,眼底竟有难以察觉的笑意,洛云姝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啪!

    下一刻,她被打了下。

    白皙的肌肤上出现了指引。

    “你竟敢——”

    洛云姝脸都绿了。

    他是晚辈,竟敢像对待不听话的顽童那样打她!

    她快被他气死了。

    抬脚又是一脚,这一脚她用了浑身的气力,但方才被折来折去折腾了一番,她现在脚趾头都在打颤,这一踹轻得像是棉花团打在铁板上。

    姬君凌轻而易举握住了她的踝骨,而后往上一折。

    洛云姝踩着他肩头,一脚踩在地上,以一个怪异的姿态立着。没报复成,反而方便了肆意的窥视。

    她彻底没脸见人,闭上眼逃避颜面尽失的这一刻。

    姬君凌低笑了一声。

    一抬眸,她被吻得殷红的唇瓣就在眼前,在他沉沉的目光注视之下,时而轻抿,时而微张。

    像怕了他,又像不满足。

    像极她此刻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姬君凌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嗅到她身上的气息。

    他的目光似窗外轻风,勾出淡淡的花香,雨后花香泛着甜意。

    青年喉结微动。

    一个荒唐的冲动勾得喉间发痒,姬君凌想抬头吻她的唇瓣,随后想起在被她抛弃的那一夜,他就曾那样哄过她,她扣着他的头不放,为他神魂颠倒,当夜就无情抛弃了他。

    他竟还生能出这种冲动。

    简直是耻辱。

    姬君凌眸光冷了几分。

    紧盯着她微肿唇瓣的目光露出几分想彻底摧毁的恨意。

    该让她再狼狈一些的。

    青年喉结轻动,清冷的目光显出疯狂和危险,生出放肆的冲动,他抬手,堵住她的唇隙。

    “你……你要干嘛!”

    洛云姝被他吓到了,她听过些闺阁妇人的闲谈,说是过后堵住可以有助于……他不会是有那种想法吧?

    洛云姝生出慌乱,她会用毒亦会用药,知道如何在过后以尽量不伤身子的办法避免意外。

    她怕的是姬君凌的心思。

    今夜她彻底看清了他孤冷如月皮囊下潜伏的疯狂。

    “放心,我暂无那种想法。”

    姬君凌松开她,任由窗隙里打进来的雨落在她脚边。

    他只是想看一看他的印记。

    但适才他的确生出恶念,想让她也怀上他的孩子。

    父亲有过的,他也该有。

    他甚至想,他们若是有了孩子,是会像他还是更像她?

    但这仅是出于畸形的占有欲,他对当父亲这件事无多大兴趣。

    替她清出来后,姬君凌扯过衣物,要给洛云姝套上外袍时记起二人腕上有细链,无法穿上。

    洛云姝一改羞耻,趁机问道:“你有别的钥匙,对不对?”

    抬眸对上她挑衅的目光,姬君凌淡道:“您想多了。”

    “你——”

    洛云姝一口气没提上来,破罐子破摔,“长公子可真是大度,竟慷慨到让别人窥探我的地步。”

    她在故意激怒他,姬君凌清楚,但“大度”的前提是——

    那是他的。

    他冷淡讥诮的语调中不自觉夹了几分温和:“是您高估晚辈了。”

    他扯落屋内挂着的纱幔,将洛云姝从头到脚都盖住。

    连头发丝都不放过。

    而后他抱着从头到脚披了湘妃色纱幔的洛云姝,堂而皇之地出门,在院门撞到一对少年少女。

    阿蓝呆呆看着他们。

    眼前一幕实在是诡异又暧昧,一身玄衣、如天上神将般无情无欲的青年,怀抱着阿云姐姐。

    阿云姐姐则被一层红纱蒙住了头,红纱衬托下像新娘子。

    在对上姬君凌冷冽锐利的眸光,阿蓝嗅出了张狂的锋芒,又看向阿云姐姐,从她柔顺缩在青年怀里的,便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变了,从神将娶妻,变成嗜血的妖邪强抢凡人之妻。

    阿蓝怒道:“你……你敢阿云姐姐我喊张媪给你下毒!”

    姬君凌没应,抱着洛云姝,透出目中无人的冷淡。阿蓝身侧少年看出这位公子定是权贵,且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想是阿蓝口中被阿云姐姐两次抛弃的那位郎君。

    被女子抛弃的人,惹不起。

    他拉了拉阿蓝。

    “阿蓝……”洛云姝不想让少女担忧,要劝她,一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和阿蓝解释姬君凌是她的谁。

    情人?

    呸,从前她还可以勉为其难给一个情人的名号,但现在。

    他想都别想。

    “我是她关系匪浅的——”

    姬君凌难得与人搭话,话语慢悠悠带着深意,“继子。”

    阿蓝和少年郎都震惊了,洛云姝气得伸手狠狠地掐了姬君凌一把,几乎想要将他身上的肉揪下一块。

    姬君凌不理会她的报复,毫无避讳地抱着洛云姝,从这一对目瞪口呆的少年少女的身侧经过。

    锁链扣着,洛云姝暂时逃不了,只能任自己被姬君凌抓走-

    出乎洛云姝意料,姬君凌没把她带回山庄,而是日夜兼程将她带回上京城中她曾来过的宅邸。

    洛云姝存了几分试探,道:“你的卧房,在东边。”

    当初在他这里住的那几日,她睡在姬君凌寝居,因这不合礼节,抹去他记忆时,她抹去了这部分。

    姬君凌停下了。稍许,他挑起眉,眼中有玩味,亦有几分少见的警惕:“那是七八年前的布局,您比晚辈想象的还要在意我。”

    看似是调情的话,实则在试探她能知道此事背后的缘由。

    看来他没恢复记忆,故意的停顿可以装出来,话也可以是编的,但眼底那抹警惕骗不了人。

    洛云姝悄然松了一口气,想起他那日蹲下身肆意把玩的目光,明知这样不厚道,仍是带了些恼意和报复的心思,低道:“一无所知的傻子。”

    姬君凌怀抱着她的手用力收紧,周身气息倏然冷下。

    缠绕他数日的恨意再起。

    她真是没有心。

    有那么一瞬,他想告诉她他恢复了记忆,的确再无隐瞒的必要。在她嗤讽他时,相比看她作茧自缚、因编织出的谎言而为继子被强夺羞耻,他更想看到她察觉真相时是何模样。

    低眸对上洛云姝羞恼交加的目光,姬君凌克制住了。

    道出真相的确可以吓一吓她,但她原本的目的就是试探他。

    她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即便戳穿,她亦不会内疚,更别提后悔,她只会恐惧、想逃。

    姬君凌调了个方向,察觉他是想去什么别的地方,洛云姝猛地用力试图挣脱:“你又要干什么?”

    “杀了你。”

    姬君凌的声音因为恨意微哑,他是真的气得想杀了她。

    换作旁人,哪怕是他的父亲如此欺骗他,他都不会手软,但他不想让她那么痛快地死,该让她也难受。

    姬君凌连敬重都不想装,抱着洛云姝来到一处密室。里面有一面宽大镜子以及一些奇怪的器物。

    密室灯火通明,高大镜子里映着青年冷然的眉眼。

    “你要把我关在这?”洛云姝看着戒备森严的密室,暗道不妙。

    姬君凌语带冷淡地“嗯”了声,解了他们之间的锁链。捉住她手腕,绕到她身后柱子上捆起。

    洛云姝后背贴着柱子站立,以反手抱柱的姿态被捆了起来。

    第54章

    054 他多半是想起来了,

    洛云姝在南疆时,师父为了责罚一个犯了大忌的教众,命人对其施加天蟾教的极刑——蛇刑。

    便是将犯错之人反手绑在身后木桩上,任由手臂粗的圣蛇从脚底爬上,蛇毒在此时反而是最不足以在意的威胁,被圣蛇自脚踝缠住、在肌肤是游走的恐惧才是此刑最令人胆寒之处。

    但那是对怕蛇之人。

    没来中原时,洛云姝是圣女自然不会畏蛇,圣蛇亦对她百依百顺,因而她并不能真切体会这种恐惧。

    此刻她被反手绑在身后柱子上,忽地想到记忆中一幕。

    教中受刑好歹能保全衣衫,可现在比受刑还羞耻。

    “你……你要干嘛?!”

    莫名其妙就生气,又莫名其妙把她捆在密室里。

    姬君凌没有回答她,他虽淡漠寡言,但并不倨傲,素日有问必答,可自打在张媪那里捉到她,她跟他说话他时常不回应,好像心里憋着怨。

    他从满墙刑具中抽出一把匕首,刃尖贴在洛云姝脸颊。

    “您不安分,总想着逃。”

    知晓她真正想问什么,姬君凌淡声回应,匕首贴着她颈侧游走,目光深寒,仿佛恨到想杀她。

    但无端地,洛云姝丝毫不惧,有种没来由的笃定。

    他不舍得杀她。

    姬君凌的匕首停在她锁骨上,幽暗目光端凝她神色。

    桃花眸底毫无惧色。

    清眸中藏着有恃无恐,似在笃定他不会真的杀她。

    淤积的恨意又增一分。

    姬君凌匕首往下,刺入她肩头衣料,轻巧一挑。

    里外几层料子悉数落了地。

    洛云姝上身一凉。

    她早已像一本书,里里外外都被姬君凌研读得彻底。然而那是在欢好时,而此刻,是在犯人受刑的密室中,以被绑着的姿态。

    尤其她的手被捆在柱子后,心没了遮覆的感觉让人不安。

    总觉得他要看穿她的心。

    洛云姝耳根脸颊泛起了热意,挣不开,只能背过身。

    姬君凌又是一挑。

    这几日他像是在暗示她和周遭人,他不会让她容许跑掉,一路上只给她穿衣,但不给她穿鞋履和罗袜。

    此刻她什么也没剩下,就这样被袒露地捆在柱子上。

    “禽兽!”

    她身后的柱子本是朱红色的,并无花纹,而她被捆上去之后,柱子上就多了一卷长长的西域图卷。

    画布上绘着高耸入云的山、圣洁的天山雪莲。再往下,下了山,则是一片平坦的雪原,雪原往前则是一片盆地,是西域中的绿洲。

    绿洲中有月牙泉和花海。

    姬君凌没理她,刃尖描绘着卷轴上玉柔花软的景物。

    匕首不知用何制成,即便贴在人身上也不似玉会染上人的暖意,它就如姬君凌的目光,始终幽冷。

    冰凉刃尖贴着画卷上的两轮红日,洛云姝凉得一颤。

    “晚辈以为您没有心,不会觉得凉。”姬君凌淡道,手腕一施力,冰凉的刃面拍到心上最脆弱处。

    “嘶……”

    洛云姝猛一颤。

    她这一颤,画卷上的连绵雪山都跟着有雪崩之兆。

    姬君凌拿着匕首。

    察觉到他想去哪一处,她脑中猝然幻化出刃尖挤入她唇隙的荒唐画面,虽知他不会那样做,仍是求饶:“不、不行,刀会刺到……”

    “听您的,不用刀。”

    他淡声哄了她一句,虽无多少柔情,但足够让洛云姝惊讶,她抬眸看向姬君凌。青年眸光微寒,没有任何与“哄”相符的神情。

    不妙的预感滋生出。

    她凝眸不瞬目地看着转身将匕首挂回壁上的姬君凌。

    他打开了那个箱子,从中取出一条黑色长鞭,待鞭子摩挲过洛云姝肌肤,她才知晓那鞭子和寻常鞭子不同,不知用什么动物的筋编织而成,贴上时柔韧不似寻常鞭子那样粗糙。

    他横着鞭子,因编织而生的凹凸棱角摩挲过一双痣。

    洛云姝失声惊呼出声。

    她总算体会到了受蛇刑的折磨,姬君凌手中鞭子上下轻扫,每扫一下,她就咬牙哼了一声。

    在她多次讨饶后,姬君凌总算放过被磨得可怜直颤的一对。可并未好上多少,卷起的鞭子来到她唇畔,极有韧劲的鞭子往两边轻轻一拨。

    洛云姝唇间抿着的糖丸被他勾出来,肆意地碾压。

    洛云姝只觉得自己要和那粒糖丸一样融化,她踩在地上的脚尖绷得蜷起,无所适从地抬起脚又落下。

    燥意要把她逼疯,她闭上眼,后背不安地蹭着木桩。

    “别动,您会破皮。”

    姬君凌在她的不安和渴燥达到顶峰时出声提醒她。

    洛云姝恍惚地睁开眼,眼尾绯红,桃花目一片泪意盈盈,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我难受……”

    洛云姝带着颤音,楚楚可怜。难受是真的,可怜……是装的。

    不得不承认,姬君凌就像带着某种毒性,她被他勾出了火,心里的火和身体里的齐齐燃烧。

    再不浇灭,她真的会疯。

    之前旷了几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上次一旦破了一道口子,比以往更汹涌的渴念涌上。

    只有姬君凌才能浇灭。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一双眼早已诉诸一切。

    姬君凌走近了一步,二人离得很近,他看着她含着希冀和泪意的一双眸子,目光极复杂。

    手中的长鞭仍在轻碾。

    洛云姝眼中泪意泛得更多了,甚至低声道:“姬君凌……”

    姬君凌轻叹了一声。

    啪嗒,他扔掉黑色的长鞭,而后转身回到箱子前,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铃铛。铃铛一触到他的手,便开始以极其细微的幅度嗡动。

    洛云姝曾听说过此物,可它出现在姬君凌手中,实在是……

    算了,铃铛也不是可以。

    她放不下颜面求他。

    姬君凌读懂了她的目光,依旧清冷的眸光中映着烛火,为密室增添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危险。他捏着铃铛倾近,将其塞入洛云姝嘴里。

    “嘶……”

    铃铛筛糠似地在洛云姝口中狂抖,她越挣扎,它抖得越厉害,思绪也跟筛下的糠一样散落。

    周遭一切都察觉不到了。

    只觉得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中途姬君凌还拾起她的外袍,塞到她的背后避免她的背磨坏。

    洛云姝清醒几分,看到他清俊眉眼,思绪忽地凝滞,她停下了失去了理智的挣扎,嘴里铃铛忽然没适才那样令人神魂破碎,仿佛失了劲力。

    不是铃铛不好了。

    是她,她想要更多的。

    她含着被折磨出的眼泪,眼巴巴地盯着姬君凌的目光。

    姬君凌靠近了些许,和她心贴着心,察觉他靠近时,她的心跳骤然疯狂,和她此刻的目光一样。

    她在用一种近乎疯狂、满溢着渴求的目光在看他。

    哪怕从前也不曾有。

    姬君凌眸中的暗火猛然摇曳,他抬手搂住她,几乎要将她揉入怀里,手亦探入她口中,触上那颗铃铛。

    确定他是动摇了,要掏出来,洛云姝被泪沾湿的长睫扇动,以更灼热的目光看着他的凤眸。

    然而,姬君凌没有。

    他的长指留在她的口中,被指端铃铛带着一道轻颤。

    “晚辈并非您可予取予求的‘傻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蹙着眉,眉心和眸光中皆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似的隐忍和冷淡,一句“傻子”更是带着明显的恨意。

    洛云姝没精力琢磨他语气里强烈得怪异的恨来自何处。

    她只听懂了他说不给。

    不给就不给。

    她的骄傲让她压制住了使人疯狂的情潮,紧紧闭上眼,不再看他,也不再用目光倾诉她的渴念。

    铃铛又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虽不能止渴,但洛云姝故意夸张其效力,抖得雪浪一颤一颤的。

    身后捆在手上的绳子在她腕上勒出了一道道红印。

    姬君凌轻叹了一声。

    他解开她腕上绳子,但并未将她口中的铃铛取出来。

    就这样用一袭软毯将她的身子裹住,抱着回到了他的寝居。

    回去后,他传人备上夕食,又亲自给她沐浴更衣,做完一切天已黑了,从头至尾,他都未取出。

    洛云姝的傲气也不允许她自行取出,即便因为被他喂过更令人满足的,无法从一个指头大小的铃铛中寻到销魂蚀骨的饱足,那又怎么样?

    她就是要告诉他,他再不给,哪怕死物都比他有用!

    最后总算是到了。

    洛云姝当着他,将那枚小小的铃铛妥善藏入袖中。

    仿佛认定了这小物件。

    姬君凌起初目光森冷,须臾,又被她给气笑了。

    但没多久,他面色又冷了。

    二人背对着背,各朝一边睡下,然而夜半,洛云姝还是无意识地往姬君凌那边挪动,如从前一样。

    白日因傲气无法宣之于口的渴念在黑暗中的睡梦悄然滋生开,越发无法收拾,洛云姝梦到她回到了苗疆,化身成为教中圣蛇,她遇到了一位年轻的中原公子,中原公子一身玄衣,傲然而立,周身气度凌然如冰。

    洛云姝化身的圣蛇缠上了中原公子,死死地盘着他不放。身为一条蛇,她甚至知道他的表字叫什么。

    “子御……”

    子御,子御,她盘着清冷如霜的公子,蛊惑着低喃着。

    她是一条幼蛇,尚且孱弱,吞一只鸡一只鸭都费劲,何况是一个颀长健硕的男子,就要将青年吞入腹中。

    可却容不下。

    梦里的洛云姝比白日里骄矜,也比白日更为暴躁,大怒。

    “就不能生得再含蓄些么!”

    “烦死了……吃不了,还不让咚,我去找别的猎物去。”

    咚——

    头顶忽地传来木头撞墙的声音,随后洛云姝化身的圣蛇被中原公子捏住柔软的蛇身,持剑穿了个透。

    “啊——”

    带着恐惧和汹涌的眩晕,洛云姝从诡谲的梦中惊醒。

    上方是梦里的中原公子。

    窗外月光明亮,凤目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恼恨。

    洛云姝怔忪了一下。

    很快,她端会素日的慵懒,察觉他们紧密的姿态,她幽幽地嗤了一声:“我以为长公子是柳下惠,没想到是喜欢在夜半趁人之危。”

    姬君凌不语,只按住她,笃定得像是证明什么一般。

    窗扉随着风簌簌摇晃。

    被磨了半日,总算尝到了,洛云姝回应得也很诚实。

    她和梦中的圣蛇一样,死死地咬着姬君凌不放,指甲报复地嵌入他肩头,再次产生纠葛后,多半时候都是姬君凌占据“欺负”她,她只能承受。这一次她也疯了,肆意地抓挠着他。

    两人就像在打架。

    轰——

    天明时,房中发出一声巨响。

    洛云姝身子猛然地一震,两人的相拥契合得更为无隙。

    “长公子,可是有刺客?!”

    巨大的塌陷声惊动了窗外的暗卫,出于使命,杜羽破窗而入,在屏风前停住,几乎同时,姬君凌翻身该坐为卧,将洛云姝护在下方。

    他不疾不徐地来回一下,到了底端,才哑声朝外道:“无事。”

    洛云姝刚舒口气,又听他慢条斯理道:“只是床榻了。”

    杜羽刚要退下,又折返了回来,他才从外面回来,还以为长公子是独自居住,便也没什么顾忌,请示道:“那属下唤他们抬一张新的来!”

    屏后人影微动,长公子似乎在修床,咬着牙说话,似是顶着冬日飓风,咬着牙关在前行。

    “不必,桌案亦可。”

    杜羽一头雾水,人怎么能睡在桌案上呢,但长公子语气带着危险的气息,他实在不敢多问。

    第二日,见到郡主两眼乌青、满脸恼然地坐在长公子怀里。

    杜羽才明白。

    长公子不是要在桌案上休憩,而是,他是忙了一整夜。

    后来的数日,日日如此。

    姬君凌温和了些许,但捉弄洛云姝的手段却更折磨人。

    那箱子里奇形怪状的物件都被他用来责罚了她一遍,她被他用链子,以近乎畸形的掌控欲锁在他的榻上,没有任何机会离开。

    洛云姝开始生疑。

    姬君凌当真没恢复记忆?

    这日,她听院外的仆从说赵将军送东西来了,心念一动,不经意地问起洒扫的老妪:“听说长公子和赵将军交好,怎不见他常来?”

    老妪觉得她被长公子圈禁在身边实在是可怜,但姬君凌嘱咐过,便只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嘴:“的确交好,但最近长公子忙碌,看着也不大想理会赵将军,许是朝堂上政见不合呢。”

    洛云姝心略一沉下。

    赵闯和姬君凌或许是因为忙碌鲜少来往,但季城呢?

    她回来后就没见过他。

    再回想,她想起那日被姬君凌在密室里肆意捉弄时,他在她央求时说过:“晚辈并非您可予取予求的‘傻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结合他近日在缠绵时偶尔露出的恨意,她几乎能肯定。

    姬君凌……

    他多半是想起来了。

    第55章

    055 糯米红豆粽。

    这日对于洛云姝是难挨的一日,一颗心浮浮沉沉,既希望姬君凌早些回来好试探一二,又希望他最好能公务缠身近期都别再回来。

    她甚至想过一走了之,要跑就跑得彻底一些,最好离开中原。

    权衡再三又作罢。

    姬君凌倘若真的恢复记忆,正处在气头上,况且尤其她之前以为他未恢复记忆,为了泄愤当着他说了一句:“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

    正是这一句,那日他才会突然生气,小半个月了还没消气。

    他恢复记忆后她再逃显然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姬君凌势必会动用一切力量将她抓回来,届时恐怕可就不止密室和锁链那么简单了。

    洛云姝从白日辗转到黄昏。

    黄昏时分,姬君凌回来了,听到身后笃定的脚步声,洛云姝心跳骤然疯狂,大得如同鼓点。

    平生第一次她如此慌乱。

    这感觉就像十年前回南疆随师父复国时,新昭越王使出昭越秘术,召出满山猛兽毒虫追杀他们。

    漫山遍野都是野兽的咆哮声,一声声几欲击碎心脏。

    而此刻姬君凌只一个人就能让她如临大敌,被心虚、不安、近乡情怯、羞恼等诸多情绪缠绕得窒息。

    夕阳下,她抓着腕上微凉的锁链,长睫瑟瑟扇动。

    肩头覆上姬君凌的手。

    他沉默如常,没说什么“我回来了”之类的寒暄,仅手掌在她肩头揉按了几下,昭示着占有。

    洛云姝不禁颤了一颤。

    简直像受惊的兔子,姬君凌回想昨夜,她雪白的肌肤上缠着红绸,起伏被红绸勒出凹陷,如被红绳绑着的白玉粽。一块微凉的冰从白玉上滑过,她被束缚着一动也不能动。

    如今回忆,属实太过了。

    姬君凌抑下眼底暗色,捏着她薄肩的力度深刻几分。

    洛云姝睫羽又一颤。

    在姬君凌的手顺着肩往下,掌心轻覆在昨夜她被红绸勒着的心,低声问她:“是还难受?”

    她抿着嘴没有说话。

    昨夜他不仅对她用了冰,还将冰塞到她嘴里,让她自己融化。到了最后,她终于开口求他。

    “姬君凌”、“长公子”两个称谓交替,还被他哄着唤了声“子御”。

    最后他总算取出燃得正炽热的一根蜡烛,来回往复中,总算把深埋着的冰块融成潺潺春水。

    过后,洛云姝累极,浑浑噩噩中竟也没推开他,搂着他入睡。

    今晨醒来,都还在他怀里。

    他也还在里头。

    因而今日他心情不错。

    可洛云姝这会心情很是糟糕,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试探。

    她陷入沉默,姬君凌的手覆着她的心跳上方,察觉她越来越乱的心跳,薄唇悄然翘起。他只当她的沉默是因为昨夜她失控时近乎热情地回应了他,她爱面子,像她抛弃过的人求欢,这件事这对于她而言属实是耻辱。

    姬君凌尝到报复的快意,冷彻的数日的目光稍温和。

    “今日吃了些什么?”

    “粽子。”

    洛云姝胡乱应了一声,马上要到端午,后厨备了粽子。

    姬君凌淡淡地点点头。

    “晚辈未用饭。”

    他一自称“晚辈”,洛云姝就没好气,越发觉得他是恢复了记忆,要报复她才会故意顺着她篡改的那些记忆,在冒犯占有中掺杂着敬重。

    王八蛋。

    她没好气道:“你跟我说干什么,我是厨娘还是你阿娘?”

    姬君凌淡道:“您这话真伤人,晚辈自幼丧母,少时,您占了晚辈继母的名分,却不曾尽继母之责,如今关心一句都吝啬,还用此话讥讽晚辈。”

    洛云姝抿了抿嘴。

    她身为人母,如今虽百般嫌弃长大的阿九,但有时也会牵挂他出游在外是否能按时用饭,在她说出口的时候,也倏然想到姬君凌自幼丧母,饿了寻阿娘要一碗饭吃这种再容易不过的事对他而言恐怕是天方夜谭。

    虽有些内疚,但洛云姝仍呛声道:“我现在是长公子的继母么?哪家世家公子会和继母翻云覆雨?”

    他若是真恢复了记忆,那么对她的敬重自然也不复存在。

    她也不会因为二人曾经的关系而生出悖伦的羞耻。

    姬君凌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声,捏着她肩头的手松了几分,似是无奈、自嘲一般淡道:“您太过狠心。”

    这话一出,洛云姝溢着恼怒的眼底划过真切的心虚。

    她也不是没有心的人,平心而论,当年在他坦言动心并承诺想娶她的时候给他下蛊、欺骗他,过后还继续如常与他相处,这事的确不厚道。

    换做是她,她恐怕会给他喂毒药,将他毒个底朝天。

    她气恼握紧的拳头松了。

    但她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他如今只怕还想报复她,让她尝尝被他欺骗的滋味,还有耐心玩猫捉耗子。只要不戳破,就不用面对他真实的怒火,说不定等他报复够了,就会消气,到时候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洛云姝索性自欺欺人,垂着头没好气地道:“几案上的粽子还没凉,长公子不想饿死的话就去吃。”

    相当吝啬且敷衍的一句关心。

    姬君凌落在她肩头的长指点了点,清冷眸底微暗。

    “那是您的,晚辈能吃?”

    洛云姝没耐心留意他意味深长的语气:“长公子,我是被你锁在这里,但这里不是我家,这一切包括粽子还不都是你的,装什么客人?”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半点没有这个年岁该有的稳重,气急败坏时仿佛像是永远不会被凡尘俗世所扰。

    姬君凌目光在她燃着怒意的桃花目中停留了须臾。

    旋即他的手径直往下。

    覆在缠着绸缎的粽子上,而后又解开了粽子上的缎带,利落剥去两三层粽叶,是白玉红豆粽。

    “你干嘛!”

    洛云姝双手护住粽子。

    “吃饭。”

    姬君凌按住她的手,束缚在她的身后,沉黑的眸子里透着危险,和不容她拒绝的强烈侵略性。

    洛云姝被看得心里发虚。

    横竖他也不是第一回 从她怀里抢吃的,她打算熬过去。

    沉甸甸的感觉忽然一轻,是姬君凌双手托住了,将沉重转移到他的手心,而后埋下头,专心吃粽子。

    今日许是要代天子巡营,姬君凌身上玄色衣袍利落,更显杀伐果断,他顶着一张生来冷淡而有锋芒的权臣面庞,执掌生杀大权的双手却托着一对粽子,品尝的举动也毫无平日缠绵时的风流,而像狼吞吃兔子。

    “沉了。”

    他深意十足地道。

    这虽不是头一回,但多半时候这都是开始饕餮盛宴之前的开胃菜,虽羞耻,但会在随后被将人撑得满满当当的大餐削去存在感。

    当这道开胃菜作为主食时,她的心神只能集中于这一道菜。

    孟浪的举止也因被单独拎出来,有了庄重的意味。不正经被以正经态度做出,就格外羞耻。

    且方才他还抱怨她没有尽到继母之责,此时的放肆品尝倒像是……

    在要求她“尽责”。

    越乱想,洛云姝脑中的快意越是混杂了怪异的感觉。

    她推开姬君凌,向来吝啬体贴的人难得慷慨:“别吃这个了,你快去吃饭……饿久了,我不放心。”

    姬君凌舌尖卷起可怜一粒。

    苦了她了,为了拒绝他,连虚假的关切都舍得给他。

    他今日心情好,“听您的。”

    直到床帐簌簌作响,洛云姝才知道他答应的去吃饭是另一回事,被按住时,她想踹开他,窥见那双凤眸中的深意又慢慢地顿住了。

    不行,她实在是心虚。

    洛云姝落下了脚,死死闭上眼,打算当一次缩头乌龟。

    又折腾到了深夜,姬君凌如霜的眼梢噙着餍足,洛云姝却趴在层层纱帐中,睁着眼继续胡思乱想。

    他看着她,回想今夜她克制的回应,凤目若有所思。

    “那个……姬君凌。”思忖良久,趁着他刚餍足,余韵未消,洛云姝轻换一口气,道:“这几日我想过了,我毕竟是你名义上的长辈,我们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对你前程不利。

    “我吃过了成婚的苦,不想再成一次婚生儿育女,更不想成为一个男人妻子之外的女人。况且,你也只是因为肉欲才会想要我,不如你我就……”

    “一别两宽?”

    姬君凌讥诮的话打断她。

    他当真没看错她,她还是没变,连喜欢在情浓之后抛弃人的作风也没变,无情到了极点。

    姬君凌握住她肩头,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寻找着她的心。

    他眼底墨色堆积,周身弥漫着风雨欲来般的沉冷。

    洛云姝心被他捏得一紧。

    她硬着头皮假装还不曾想到他恢复记忆的事,继续道:“我、我不是又要逃,虽然你强夺了我这事不厚道,但……但我也有不妥之处。所以,不如这样,你我约定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留在你身边,此后不论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我一别两宽,如何?”

    姬君凌笑了声,盯着她许久。

    压下撕碎窗纸的冲动,他揉着她肩头道:“您太诱人,半年——

    “不、够。”

    为数不多的心虚和内疚,以及骨子里不愿奔波的懒支撑,洛云姝强忍下了破罐破摔将他药倒再逃之夭夭的冲动,离开中原又如何?

    南疆已不再是她的净土,奔波劳累的过后,她并不能寻得一处安定的桃源,只会陷入新的争端。

    被姬君凌抓回来后,她也意识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

    只他能挑起她身上的火。

    但如今的他就是一团火,亦是一块寒冰,倘若沉溺太久不是容易被他灼烧,就可能会冻死。

    还是不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她故意学着他一字一顿的腔调,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你想要、多、久。”

    姬君凌危险的目光和指腹一道,描摹她耸起的肩头,如同山林中在领地中做标记的猛兽。

    “我不会放您走。”

    “你——”

    洛云姝想彻底毒傻他!

    姬君凌长指拂过她的眉梢。

    “你都知道了,不是么?洛云姝,你当真是没有心。”

    第56章

    056 这张嘴更诚实。

    完了。

    听明白姬君凌的话时,洛云姝脑子里全是这两个字。

    深知她喜欢装傻的习性,姬君凌揽住她腰身,将她身子转了过去:“洛云姝,你就没有一句解释?”

    刚经历一场激荡的情事,她身上一丝不挂,姬君凌的中衣也凌乱,在余韵未退,衣衫不整地躺在床榻上时,他撕破了这层窗纸。

    洛云姝生出无处逃遁的不安,扯过薄被遮住遍布每一处的齿印。

    她该解释什么?

    是说她不想耽误他的前程,还是说她害怕了他当初要娶她的那些话,亦或者说,她根本不相信他。

    说来说去都是掩盖不了她当初铁了心抛弃他的事实。

    洛云姝埋着头没底气看他,眼盯着他中衣襟口的云纹刺绣:“我……抱歉,过去一切是我对你不住。”

    姬君凌越过薄纱搜寻她的心:“就只有一句道歉?”

    他指尖施力捏紧了她。

    洛云姝心头发痒,身子急剧一颤,平生第一次,她见识到了自欺欺人的好处,这层窗户纸果真捅不得,今日虽猜出他恢复记忆的事,但未被拆穿时她甚至还能与他交欢。

    而今他一捅破这层窗户纸,洛云姝连赤着身面对他都不自在。

    面子什么也管不着了,她拉起薄被蒙住自己的脸。

    唇上传来闷闷的痛。

    洛云姝猛一颤,姬君凌隔着薄纱在她嘴角咬了一口!

    “混、蛋。”她恼然地骂他。

    他的手下行,落在尤发颤的软隙,长指一触到边缘,才被打开的唇瓣默契地吮吻着他的指端,姬君凌轻讽道:“这张嘴更诚实,亦更为缠人。”

    孟浪挑逗的言语和他往日作风大相径庭,他在嘲笑她。

    笑她分明想要,还要推开他。

    洛云姝猛然扯掉薄纱,怒目而视:“对,我是馋你身子,只想和你颠鸾倒凤不想负责。那又如何?难道你对我就不是只有肉欲?”

    姬君凌目光倏地微寒。

    他捏着她下巴,压着回忆带来耻辱问她:“您见过哪个男子会想娶只有肉欲的女子为妻?”

    每一个字都咬着恨意。

    洛云姝一怔,语气虚了几分:“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男人如何想?姬忽不也一连娶了两个不爱的女人。”

    此时提姬忽简直是个败笔,但等她回过神话已出口。

    姬君凌长指怼到最底端。

    他怀着恶意和恨意,在她弱点处肆意地勾了勾,而后将润泽悉数抹在她心上,理智被冲荡尽失,他口不择言:“您愿意嫁给他,却不愿嫁给我,是想为他留着夫婿的名称?

    “但若父亲在天有灵,魂魄飘荡在周遭,看到您在他在长子身下求欢,不知是否还会感念您这份情意?”

    那一抹沾在末端的润泽很像适才他舔舐粽子的触感。

    洛云姝的羞耻被点燃。

    怒火也是。

    “我要是对姬忽情真意切,还会伙同你一起杀掉他?我会告诉他他的长子要杀他,以此讨他欢心。”

    但她也知道,姬君凌不会信。

    他爱吃味就吃去吧。

    她愤然拍开他的手,又道:“长公子出身世家,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即便你有办法让我以别的身份和你在一起,可以你的地位,不能没有子嗣。更我已经历了一次成婚生子的折磨,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我不想再生孩子,再一次被人用孩子拿捏。”

    姬君凌鲜少见她如此激动,激动到心口急剧起伏。

    那一双总是慵懒的桃花眼中荡漾着眸光,似被搅乱的清潭,动荡似水的眸光将他心口汹涌的恨意浇去几许。

    姬君凌两指拿捏着她心的手力度松了几分,改为用掌心裹住她,更温和,但能让他握住更多。

    他的变化让洛云姝心跳加速。

    她的秀眉随之蹙起,该如何描述心跳加速背后的感受?

    像是身处一处幽寂的水洞中,顶端滴下一滴水,落入下方水中。

    滴——

    发出空灵而令人心颤的清响,以及微弱的回声。但涟漪散去后,是更为深刻的空寂,无边无际。

    这亦能让她心跳加速。

    不同的是,她说不清水滴落那刻的心颤算动容还是别的情愫。却能清楚分辨寂静带来的心颤。

    这是不安,她从小就熟悉。

    洛云姝眸光倏地沉静。

    她长吁一口气,不打算说太多:“你说得对,我没有心,我不会真的爱谁,也不希望谁去爱我。”

    若说她的前一句话是一线微光,这一句便是一根钉上窗的钉子。

    一丝余地都不曾留。

    姬君凌定定凝视着洛云姝,凤目中的光渐次变冷,温和柔握着她的掌心遽然收紧,力度大到要将她的那颗心从柔软皮肉中挤出来。

    好清楚地看一看她的心。

    力度越来越大,洛云姝胸口发闷,但她忍住了,手紧攥着身上的薄纱压住喉间要冲出的低呼。

    十指用力地发白也不出声。

    姬君凌凝起凤眸,从那双含情目中看到了隐忍、内疚。

    含情目中唯独不含情。

    摸不到她的心,他松开了手。

    洛云姝手覆上心口,轻喘着平复,姬君凌周身气息平和了,她心里却不是滋味。她容貌出众,自及笄起就不乏裙下之臣,听过无数的情话,但也是平生第一次,她竟然会为给不了一个男子他想要的爱意而感到无力。

    她低道:“我不善爱人……不管你对我是否有爱意,有多少,我都不能回馈给你同等的情愫。”

    缓了缓,她又说:“但你……若是只想要床笫之欢,只要你身边尚未有别人,可以随时来山庄找我。”

    这句话是出于私心,还是仅仅想弥补,她也不清楚。

    姬君凌却反而很清楚。

    她想弥补他。

    他看着榻上的女子,目光落在她心口处斑驳的印记上。

    良久,姬君凌忽地笑了。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拾起地上的外袍,连衣衫也未理好了离去,步伐利落决然,很快消失屏后。

    只留下因他步伐而生的凉风。

    腕上的束缚不曾解开,但洛云姝无比清楚,她可以离开了。

    也不必再逃。

    _

    上京城最繁华的酒肆中。

    雅间中鸦雀无声,只有酒壶和酒杯磕碰而生的轻响。

    赵闯坐在一旁,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像一只老实的鹌鹑。他也不是头一回邀请姬君凌出来喝酒,但从前都是他主动约姬君凌,且自姬君凌恢复记忆后,已经许久不曾理他。

    这次破天荒邀请他出来,赵闯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上来,他就言辞恳切地同姬君凌道了歉,等着好友的审判。然而姬君凌从头至尾,竟一个字都没说。

    知道他话少,但从未这么少过,赵闯快被折磨死了。

    他在姬君凌饮尽第十一壶酒时跳了起来,求饶道:“大司马、长公子、少将军,您给我个明示吧!要如何才肯原谅我当初的欺骗,只要要求别太过分,我赵闯都二话不说答应了——”

    姬君凌放下酒杯。

    半天了,他总算放下了酒杯,但仍冷然地垂着眸子。

    赵闯不由自主停下来。

    隔壁雅间的琴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奏的是《凤求凰》,姬君凌十五岁前尚未从武,诗书礼乐皆有涉猎,琴艺在世家子弟中亦出挑。

    他认真地听着这首曲子。

    待这一曲毕,才没有情绪地淡声但:“我放走她了。”

    这比当年赵闯得知姬君凌非继母不娶,又在数月前得知他破天荒告假出远门把人绑回锁在床头更震撼。

    赵闯半晌说不出话。

    “为、为什么?”

    他似乎从姬君凌眼底看到一抹受伤的神色,一眨眼的功夫,姬君凌眉梢微挑出锋芒,尽是冷然的傲气。

    “腻了。”

    他不以为然地道。

    赵闯看着案上好几瓶空的酒壶,嘀咕道:“鬼才信。”

    若是他腻了郡主,始乱终弃,现在在这里饮酒的人就是郡主了。他被再一次抛弃的可能性更大。

    赵闯不忍拆穿。

    姬君凌知道他在想什么,冷道:“因为内疚。才要饮酒自罚。”

    一本正经的肃然神情让人莫名觉得可信,赵闯忍不住又问:“那郡主……是难过,还是解脱。”

    姬君凌不假思索:“难过。”

    他神色漠然,当真像个无情的郎君:“她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既给不了,不如分道扬镳。”

    赵闯开始半信半疑。

    难道当初郡主决然抛弃姬君凌就是因为想要别的东西?

    比如……

    姬君凌似有读心术,道:“她不想为我生儿育女,成为内宅妇。”

    赵闯更是困惑。

    别人他不清楚,姬君凌他可再清楚不过,他因为自幼丧母、父亲不闻不问而对成家生子一事极为漠然。

    不过年岁渐长,如今他更成熟。和十七八岁时不同。

    想生儿育女也有可能。

    赵闯颇为意外,他以为以姬君凌的傲气,只会因为郡主不爱他而决定放弃,没想到放弃的理由却是郡主不想嫁他与他生儿育女。

    他如今已浪子回头,有了妻子孩子,倒是能理解姬君凌了。

    便道:“既如此,不如一别两宽,子御若是想成家立业了,我可让内子代为引荐。她与京中各家女郎都熟,定能碰到一个适合你的。”

    姬君凌却百无聊赖地起身。

    “不了。”

    赵闯不解地随之起身:“可你方才不是还说想娶妻生子么?”

    姬君凌回眸,讥诮地一笑。

    “我一直都不想。”

    他笃定地说完这一句,像是在和赵闯说,又想像和他自己说。

    说罢也不顾赵闯,转身离开了酒肆,冷冽的玄色身影没入沉沉夜幕中,若隐入深林的孤狼。

    赵闯立在二楼窗边,一头雾水:“不是,既然不想娶妻生子,他和郡主分开干嘛,闲得慌?”

    念叨完他倏然明白一切。

    情字扰人啊。

    不知十七八岁时那个一心只有权势的姬君凌若得知——数年后他会和那位曾经连拜见一面都不屑的继母纠缠多年,并因为得不到而借酒消愁。

    是否会极度不屑?

    _

    洛云姝又回到了山庄里。

    仿佛回到姬君凌失忆的时候,他待她如常,会定期派人查看山庄可有遗漏之处,但不再来信。

    洛云姝回归了往日的散漫。

    一晃眼绿树变黄又凋零,云昭山庄又迎来了一个冬日。

    和姬君凌分开竟已半年。

    有时候她也会内疚,内疚之余是对自己的无奈。

    她好像,的确没有心。

    倒是亭松的信来得多了,且一封比一封精彩,堪比话本。

    “九公子泠洲城遇山贼,被一面若好女的少年护卫救下。九公子将其收为贴身护卫,名竹雪。”

    “近日,九公子对竹雪的态度越发古怪,九公子似有断袖之癖。九公子决定掰正自己,狠心遣走竹雪。”

    “九公子认命了。”

    “不,属下想错了,哦,没想错。九公子瞧上了和竹雪面容相似的竹雪表姐姐,九公子这是自欺欺人啊。”

    “九公子让属下问问您,若他中了蛊,身上可会显印记?”

    “夫人!大事不妙。竹雪的表姐竟是竹雪自己扮的!”

    “原来竹雪是女儿身!”

    “属下知道时,竹雪已逃,九公子沐浴后欲和佳人一度春风、且事先饮了两大碗补汤、欲火焚身时。

    “她一掌打晕九公子,逃了!”

    “九公子把人抓了回。”

    “人又逃了。”

    ……

    洛云姝人在山庄,却对阿九的动向比谁都清楚。

    看着一封又一封的信,她起初捧腹大笑,到后来眉心渐紧。

    阿九竟将那少女锁在密室里,比她想象中的偏执。他们姬家的男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还偏执。

    洛云姝想揍人的心无比强烈。

    思忖再三,她命令亭松:“想办法把那少女带回山庄。”

    但没等她的信送到,亭松的信已先行到了:“九公子带了令雪姑娘回洛川过年,再有半个月便到。”

    洛云姝眉心又是猛的一跳。

    第57章

    057 过来。(后半段小改了剧情)……

    “郡主!九公子他们到了,马车停在了山脚下!”

    “听说还带了一位女郎!”

    “我印象里九公子还是当年的小公子,每次盯着人看阴仄仄的,一晃眼都开始红鸾星动了……”

    阿九回到山庄这日,沉寂已久的山庄如静潭中投入一枚石子。

    各处都热闹起来。

    洛云姝一早便起来,坐在妆镜前,头发盘起又拆下,换了好几个发式,第一个太老气,不喜欢。第二个太肃正,她撑不起。第三个太飘逸,显得不像个长辈,第四个……

    陡然发觉,原来她竟已到了该为阿九终身大事发愁的年岁。

    等濯云通传说九公子来了云山阁外,洛云姝还未拾掇好,索性将长发用缎带束起,穿一袭庄重的孔雀蓝裙衫,飘悠悠地出去了。

    但立在层层纱幔后,她还是犹豫地止步,比适才想象之中雍容不失亲切的自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洛云姝索性破罐子破摔,迈着飘忽的步子掀帘而出。

    她没说话,抬眸看过去。

    乍然对上少女一双底色清冷,眸光却怯生生的杏眸。

    是个怕生的小姑娘呢。

    看到洛云姝时,少女清澈杏眸闪过惊艳,痴了一瞬。

    她定定看着洛云姝。

    被一个小十几岁的小姑娘打量,洛云姝竟不好意思。

    不能坏了第一印象。

    她挺直背,慵懒淡扫在旁兴致勃勃观望的一众仆从,端的是不怒自威、雍容冷傲的贵妇模样。

    “你们,都下去吧。”

    话语还是温柔可亲的,但她鲜少这样正经,一众仆从都愣了愣,几人悄然对视一眼,退了下去。

    一派治家有方的景象。

    底下人的配合让洛云姝甚是满意,展露出稳重一面后,对上少女怯生生的目光,她又犹豫了——会不会装得太过了,吓着晚辈了?

    想了想,她卸下雍容的浅笑,神色重归素日散漫。少女却没放松,反而更为错愕,露出惊呆的茫然。

    洛云姝不会了。

    哦,对,按道理,她是不是该问候一声打破尴尬?

    但她要怎么问候呢……

    她一年都见不到几个生人,山庄只有阿九一个晚辈,按她平日对阿九嫌弃的态度肯定不大妥。

    小姑娘还是阿九的心上人,自家儿子还把人圈禁在身边,怎么看都是她理亏。所以,她要怎么表现才能既显亲切,又不至于有失长辈得体?

    洛云姝犯愁了。

    故作神秘地酝酿了须臾,她徐徐抬眸打量着端坐在轮椅中文弱苍白、看似风吹就倒实则满肚子坏心眼的儿子,以及他身侧一袭红裙,身负长剑,清冷利落却又懵懂怕生的少女。

    “真是有趣。”

    阿九身侧的少女反而更为茫然,她被洛云姝装出的雍容神秘迷惑住了,求助地看向轮椅上的青年。

    姬月恒早已习惯洛云姝的飘忽随性,然而今日母亲装得的确太刻意了些,亦装得很像。

    连他都一时觉得陌生。

    且母亲适才遣退仆从、不怒自威的气度……似曾相识。

    像极了他那位高权重的长兄。

    有些扎根心中已久猜测在蔓延,姬月恒挥散猜测,抬头,疏离眸光在看向身侧少女时多了温柔,他微微一笑道:“令雪,离我近些。”

    过去数月,虽因姬月恒病态的掌控欲,程令雪对他又气又恨。但到了这陌生地界,恩怨暂搁,她像迷途之人遇到了向导,对上姬月恒目光时,眸光微微一亮,走到他身侧。

    对她破天荒的依赖,姬月恒颇受用,温和地笑笑。

    而后才同洛云姝欠身:“不孝儿远道归来,特来给母亲请安。”

    见鬼了。

    阿九竟也装起来了,面对彬彬有礼、一派温雅贵公子风度的儿子,洛云姝尴尬得头皮发麻。

    她简直没好意思多看他!

    待儿子引荐过程令雪之后,洛云姝目光顺势转向少女:“小姑娘,你是阿九带回的媳妇么?”

    说完才觉得不合适。

    阿九强留人姑娘家在身边,她还如此圈定他们的关系,是否算助纣为虐,对小女郎不公平?

    便又在程令雪解释他们只是朋友的时候,假装不知情,幽幽附和:“朋友是么,原是阿九一厢情愿啊。”

    姬月恒:“……”

    没别的法子可以活络气氛,只能拿阿九献祭,不顾儿子死活地调侃姬月恒几句后,洛云姝又没了话。

    索性对程令雪挤出个极尽温和可亲的笑,挽起披帛,迈着游魂似的步子再度隐入层层纱幔后。

    好歹勉强维持住长辈风范,洛云姝轻轻舒了口气。

    不过……她慵懒地回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女远去的纤瘦背影。

    “小姑娘有些眼熟。”

    “是谁呢……”

    洛云姝搜遍了在中原的记忆里所有见过的人,依然想不起来。

    罢了-

    程令雪的到来给了沉寂数年的山庄久不曾有过的热闹。

    没过几日,洛云姝发觉这孩子一派纯澈,还尤其怕生。放弃了当一个像模像样的长辈,露出散漫本性。

    此番阿九带人回来是因发令雪体内有经年余毒,希望洛云姝能替她看一看,顺道解清。

    这日,洛云姝替程令雪查验体内余毒究竟来自何种路数。

    却惊讶地发觉了一件事。

    也终于猜到为何阿九明明会解毒,却要千里迢迢回来寻她。

    程令雪体内的毒她曾接触过,不仅如此,小姑娘还因余毒淡忘了幼时与家人走失以前的记忆。

    一切踪迹都正好吻合。

    原是如此……

    看着令雪,洛云姝百感交集。

    但还未到喜悦的时候。

    令雪和阿九的相遇,是因背后有人给他们下了蛊,需得程令雪博取姬月恒的信任方能解蛊。

    她又凑巧是当年的七七!

    太凑巧就意味着反常。

    洛云姝压下此事,仔细询问亭松过去一年所发生的事。

    心中的疑云越发浓重。

    她几乎能确定,阿九和令雪之间的蛊是离朱所下,目的便是让她在不知情前提下来到阿九身边,互生情愫,进而利用阿九的情愫。而令雪和离朱应当在为同一人做事,只不过那人谨慎,两个孩子不知对方的存在。

    令雪是被背后之人蒙骗了。

    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是姬忽的旧部,还是说……洛云姝陡然想起几年前姬君凌在姬忽葬礼过后来到山庄所问的话。

    一切还要问问令雪,在此之前,她得先让令雪恢复记忆。

    否则那孩子无法信任她。

    洛云姝在阿九追问毒的事时瞒过他,继续为令雪清毒。

    很快,令雪的毒总算清除。

    这一日,趁阿九在泡药浴,洛云姝去他院里见了令雪。

    端详着少女清冷秀美的眉眼,洛云姝百感交集。透过如今令雪懵懂中淡含着孤寂的杏眼,望见了许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良久,她轻叹了一声。

    “我还不曾告诉你和阿九,你忘记幼时之事是因体内有余毒,如今毒已清,你应当记起来了。

    “云姨没说错吧,小七七?”

    程令雪长睫掀起-

    本以为还要费心游说一番,然而程令雪生涩但聪慧,早已察觉她在被人利用。如今恢复记忆,不必洛云姝多说,便已分清谁是敌是友。

    洛云姝将姬家和楚家的渊源悉数告知,连同姬忽所做之事。二人很快猜出令雪背后人的身份。

    随后,她们做了笔交易。

    令雪继续博取她背后之人的信任,让那人放心地暴露全部势力。洛云姝则动用姬家权势和人手,在令雪请君入瓮后,将其一网打尽。

    其实原本不必称为“交易”,她对这孩子内疚良多,即便令雪不提,她洛云姝亦会帮她摆脱背后之人的控制,连带着解开帮着她和阿九的蛊。

    但程令雪已不是当年纯真的七七,流落在外数年,她独立、戒备,凡事尽可能不求诸于人。

    她说:“我更习惯交易。”

    洛云姝也没多劝。

    二人的交谈结束后,程令雪忍不住,问她:“您为何要瞒着姬月恒,私下来与我说这些?”

    洛云姝没立即回应,越过菱格窗,看向园中堆着的雪人。雪人是端坐着的姿态,额上点了一颗红枣。

    是阿九的模样。

    经年之后,长成大女郎的七七依旧喜欢在阿九的窗前堆雪人。可惜兜兜转转,当年追在小公子身后的七七,长大后重逢,却一心想逃离他。

    但离开就是因为不喜欢么?

    洛云姝目光落在庭院中的清冷的积雪上,短暂地失了神。

    问令雪:“是你堆的阿九么?”

    程令雪一怔,点了点头。

    “果真,你心里有他。”得出这一结论后。她这才回应七七的问话,“我算不得一个好母亲,却也不想他一错再错。但亦想他能得偿所愿。”

    她说话太过弯弯绕绕,程令雪一时没读懂:“可您明明知道我越过他,选择与您合作的原因。”

    不是因为洛云姝可以动用姬家的权势——洛云姝不涉俗务,而姬月恒是姬家九公子,这一两年因姬君凌看重幼弟,交由他诸多姬家事务。

    她不借助他的权势,仅是不想依赖他、被他锁在身边。

    因而洛云姝的话让她不解。

    洛云姝仍跟当年一样,看她的目光温柔宠溺,颇神秘道:“帮着你解蛊,让你逃离阿九的偏执,和让阿九得偿所愿,这并不冲突。”

    阿九他总该知道,只是靠掌控并不能留住一个人。

    即便令雪心中有他-

    因着和令雪的约定,洛云姝将一切瞒得严丝合缝。这些年她太过懒散,只求安稳度日,对权势亦无多少野心,因而并未费心去经营。

    不能经由阿九之手调动姬家人手的话,她就只能去找一个人。

    上次不欢而散后,他们已数月不曾见过,想到要主动见他,洛云姝竟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

    姬君凌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忍不住了才想见他?洛云姝挥散杂念,吩咐濯云:“备车,我要出一趟门。”

    她很了解令雪背后的人,他们心思皆缜密,山庄附近不为人知的角落定埋有他们的眼线。而山庄中人平日鲜少与外界往来,对方在明她在暗,为免引起对方注意,洛云姝格外小心,甚至不曾先派人联络姬君凌。

    入夜,姬宅中热闹非凡。

    今夜三房升迁宴,姬君凌身为姬家掌家人自得列席。

    洛云姝手下有一位信得过的管事陈媪,往常有需要她和阿九走动之处,她会派陈媪代她与阿九去问候。此前三房曾用姬君凌的名义给阿九送细作,这次三房四郎升迁,阿九索性将别人安插的细作给三房送去,以示敲打。

    用脂粉遮去眉间朱砂痣,洛云姝薄纱覆面,扮做要送去三房的美婢之一,与陈媪入了姬宅。

    入了姬宅,送走其余人后,洛云姝和陈媪分别,刚走近梨花林,迎面见着一个高挑的玄色身影。

    数月不见,青年越发冷峻疏离,身上散着淡淡酒气。

    洛云姝步子不觉慢下。

    姬家的仆婢无论哪一等级,即便洒扫送菜的仆从也训练有素,鲜少会因见到主家乱了步子。

    青年朝她扫来一眼,怀疑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剑眉微凝。

    “你,过来。”

    年轻的权臣盛气凌人,谨慎之时凤眸中锋芒冷冽,即便隔着夜色也如一道剑光让人心中生畏。

    数月不见,忽觉有些陌生。

    洛云姝稍顿,确认周遭都是姬君凌的人才徐步走近。

    姬君凌接过杜羽手中灯笼,微弱灯光和探究的目光一道落在她额间,稍一停留,他冷然转眸收回视线。

    “无事,下去吧。”

    没认出她?

    洛云姝抬手扯落面纱,额心没了圣洁的朱砂痣,比平日少了许多神秘飘忽,显出几分平易近人。

    烛光摇曳在她的眼底,沉静眸光中有微光荡漾,仿佛在因为见到他而欣悦,像一心见情郎的年轻女郎。

    姬君凌一怔。

    第58章

    058 一瞬间,他动摇了。(新增40……

    今日为了掩人耳目,洛云姝穿了身在年轻女郎中颇为时兴的襦裙,又没了那颗神秘的朱砂痣,眼前的她没了往日的疏离。

    二人的距离陡然很近。

    姬君凌原本以为过去了数月,他早已和十七八岁一样,不会再为男女之情有任何波动。

    然而在见到远处有个莫名熟悉的身影,他还是为之驻足。

    然而开口唤女郎“过来”时,他又陡然清醒过来。

    并生出一股荒谬的感觉。

    她连多朝他走一步都懒得动,对情意更是吝啬。分开数月,她不曾有过任何消息。或许她亦清楚,哪怕只是派人前来传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亦会毫不犹豫地去找她。

    但她没有。

    一个没有心的女子,又怎会大费周章扮做侍婢来找他?

    明知不可能,姬君凌仍是从杜羽手中夺过灯笼,借着微弱的光粗略扫了眼女子眉心。

    果真,眉心没有痣。

    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姬君凌甚至没看一眼女子未曾被面纱覆盖住的眼眸,淡声让她退下。

    但他没想到是当真是她。

    目光落在洛云姝自己扯落的面纱上,姬君凌凝眸,冷硬数月的心似乎蒙上一层柔软的薄纱。

    不敢置信。

    他凝眸端详着洛云姝。

    烛火微弱,洛云姝分不清他这深邃如沉渊的目光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在探究她为何来此?

    她仍停留在他今日格外冷厉的那一面,一时陌生得失语。

    稍许,她稳住心神:“有些要紧事需和长公子商议。”

    过分客套,以至于堪称谨慎的语气很不像平日的她,倒像是数年前,在太子府的佛堂与他偷欢时,为了还击他的假正经,故作敬仰佩服,一声声地唤他“少将军”时的她。

    姬君凌心念微动。

    忽而发觉自己看不透她。

    分不清她的客套是出于爱面子,还是想避嫌。更分不清所谓的要事是真的有时,还是找借口。

    姬君凌面上无过多波动,态度淡得如同对待其余人。

    “去前方。”

    语气清冷淡漠,如梨树枝头残存的落雪,冰凉且一触即散。

    洛云姝更觉得陌生。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刚认识姬君凌的时候,彼时年方十八岁的世家公子,和如今成熟的他,似乎并无不同。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夜色中的梨花林,虽是冬日,并非梨花绽放的时节,然而白日里刚落了雪,枝头尽是白雪,在夜幕笼罩中乍一看去,像是来到春日,满园梨花盛开。

    洛云姝想起来了,她和姬君凌初识,恰好是春日。

    她为了哄六岁的阿九唤上一声阿娘,引来他长兄的鹦鹉,恰好被刚回府的姬君凌逮个正着。

    洛云姝嘴角不觉扬起。

    当时的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两个曾经不熟的人,有一日会合谋弑杀她的前夫,他的生父。

    随后断断续续纠缠了数年。

    更想不到,那位清冷疏离,胜似一樽冰雕的青年,日后会不动声色地引诱她彻夜纵情。

    甚至于还疯狂到了用锁链把她圈禁在他床榻上的地步。

    洛云姝看向青年颀长身影。

    又来了,突然杂乱的心跳,像是不安,又像是喜悦。

    但更多还是不安和危险。

    随之想到姬君凌在数月前放了手,不安稍稍被冲淡。

    近似喜悦的心情也散去。

    心跳重新变慢,虽会带来空寂的感觉,但也令人踏实。

    她轻舒一口气。

    前方引路的姬君凌顿住,步伐随她微乱的气息略微慢下。

    他在紧张?还是因为终于见到他而松了一口气?

    离璟瑄院只剩下几步路,院前灯笼明亮,面前昏暗的路被烛光照亮,暖黄烛光撒在积雪上,冰冷的一条路有了触之温暖的错觉。

    姬君凌看着璟瑄院透出的烛光,忽而生出来渴求。

    有人等他归家的渴求。

    暖黄烛光照在青年冷峻的眉间,倏然添了丝温情。

    一瞬间,他动摇了。

    倘若她稍微表露出想见他的意味,即便依旧不肯给半分情意,仅是出于肉欲的想念。

    他也认了。

    倏忽间,二人先后入了璟瑄院,朝姬君凌的书房中去。

    一路冷然沉默的青年忽地回过身,洛云姝正好抬眸看他,廊下灯笼随风轻轻摇曳。

    清冷的眉眼有了暖意。

    错觉,姬君凌怎会露出那样近乎温柔和煦的神情?

    洛云姝移开视线,两人一道入了书房,不待姬君凌询问她是何要紧事,她略有些急切地开了口。

    “姬忽,可能没死。”

    姬君凌身形凝住,他转过身,探究的目光锁住她。

    那样的目光十分古怪。

    洛云姝从中读到了审视、失望,及毫不掩饰的讥诮。

    仿若自嘲,又像嘲讽她。

    洛云姝不解,听了她说的消息,他不应当戒备么?怎会这样看她,仿佛是她复活了姬忽。

    从前他就一直喜欢在床笫之间和姬忽较劲,认为她对姬忽情深义重,难不成……他怀疑她当初对姬忽有余情,故而未仔细确认尸体?

    洛云姝略有不满,又颇无奈,神色端得更冷静。

    “长公子为何要这样看我?难不成怀疑姬忽的我放走的?”

    长公子。

    姬君凌回味着她生疏的语气,周身气息更冷淡了。

    他没回应,定定看着她。

    洛云姝正是忐忑,面前的青年忽地低低笑了一声。

    低沉的笑声格外沉冷。

    旋即他平静解释:“您误会了,我并未那样想。”

    仅是瞬息的功夫,姬君凌又变回她印象中杀伐果断、理智冷静的权臣,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询问她:“您是如何察觉的,可有证据?”

    他给她推来一盏茶水,如同对其余来访的客人一样。

    “您请用。”

    洛云姝也不是矫情忸怩的人,不会他们之间的诸多纠葛而表露尴尬,误了正事。她坐下来,将七七——如今该叫令雪,她将她和令雪所知的一切悉数告知了姬君凌。

    “孩子走丢后,姬忽重金雇了江湖剑客程风私下寻人,程风在两年后找到了七七,彼时姬忽刚被我们扳倒不久。他寻不到雇主,收七七为徒并教她武功,让她给他赚银子,答应待替姬忽偿还天价佣金后才放她走。如此到了五年前,姬忽旧部联络程风,要他帮着救出姬忽。

    “据七七说,程风受了重伤,归来后武功尽废、性情大变。一直说自己是被权贵蒙骗了,意欲复仇。”

    自那古怪的一眼后,从洛云姝坐下开始议事,姬君凌一直垂着凤眸,不曾再看她一眼。

    指尖叩击着凭几,几下后,他终于淡道:“您怀疑是程风?”

    洛云姝点头。

    “无论程风是谁,是姬忽的旧部,还是姬忽自己,甚至也可能纯粹是失去引以为傲的武功又被姬忽的人误导,因而才想报复姬家。但他和那帮人的存在对长公子,我,以及阿九,包括令雪和楚家都是威胁。我与那孩子谈了笔交易,她替我博取背后之人的信任,我许她别的好处。”

    一直态度冷淡的姬君凌忽道:“您一直很擅长交易。”

    今夜碰面以来,他一直若即若离的态度,像是放下了一切,从此和她回归到恢复记忆前的关系。

    直到他说了这一句。

    彼此客气的氛围被撕破一道口子,添入几分恨意。

    洛云姝看着他垂在凭几边上修长的手,如冷玉雕琢的手散漫垂着,姿态中竟透出讥诮。

    她移开视线:“抱歉。”

    姬君凌长指屈起又松开,半垂的凤目显出冷淡的懒:“您毕竟是我的长辈,父亲若真是尚在,只怕他夺回一切后,我还需尊您一声‘母亲’。若您往后每见到晚辈一次,就要道一句歉,岂不是晚辈失敬?”

    洛云姝原本还心存内疚,为她给不了他太多情意而内疚。

    可她在为姬忽的事发愁,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却在讥诮若事败她还能投靠姬忽。

    姬君凌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说风凉话。所以,他是觉得她没有心,担心她倒戈?

    洛云姝有些气恼。

    无论此话出于哪种心思,他提姬忽都是对她的冒犯。姬君凌他最清楚姬忽带给她和阿九多少磨难。

    “爱信不信!”

    撂下这一句话,洛云姝转身出了门。原本她还想再商议商议,问他他们究竟该如何做。

    但现在,她觉得没必要了。

    横竖姬君凌不信她,势必不会悉数告知她。姬忽的人再有能耐,也无法从权势上动摇姬君凌数年以来的根基,因而她猜测,姬忽的人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和姬君凌当年弑父一样的手段——

    通过令雪混入山庄,以最小的代价杀掉他们,再踩着姬君凌打下的根基夺回姬家权势。

    而以姬君凌如今的手段,只要届时做足准备就不会落败。

    洛云姝干脆走了。

    书房中,适才还冷然讥诮的青年重重地靠上椅背。

    眸中映着烛火,沉冷眸光让眸子摇曳的烛火都染上冷意。姬君凌定定望着书房中朱漆大粱上繁复的纹饰,目光移回她饮过的茶水。

    倏而,他冷然直起身,端起那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心口怒火平息了须臾-

    年关将至,一切暗流都隐藏在喜迎新岁的热闹中。暗流涌动间,时光飞逝,很快到了除夕。

    洛云姝本以为姬君凌不会亲自来,但他竟来了。

    还是一年前那处大殿中。

    洛云姝仍以长辈的身份坐在上首,姬君凌坐在下方右侧,姬月恒则和令雪坐在左侧。

    见到长兄,姬月恒眸中浮起玩味的浅笑,同令雪温声道:“往年年节,长兄只要在洛川,都会前来给母亲请安,论孝心,我不如长兄。”

    姬君凌蹙了眉。

    洛云姝原本也蹙起眉,可想起那日姬君凌的嗤讽,又生出些不愉快,懒懒看向阿九。

    嗤道:“你还有脸说,你从小就喜欢拆我的台,不如子御,孝顺恭敬,与母亲说话句句敬意。”

    姬君凌抬眸看了过来。

    对上他带着深意的目光,洛云姝知道他定也想起了那句嗤讽的话,坦然迎上他的眸光,略一颔首。

    姬君凌说了话,客套中不无孺慕之情:“您近来如何?”

    他开始无视姬月恒,恭敬地和她搭话。

    洛云姝气得牙痒痒。

    他是故意的,若是周遭只他们二人,她会直接戳穿,但他问的都是些日常关切的话,且阿九也在,她不想让他觉出端倪。

    只能压下恼然,有一搭没一搭,慵懒地应着姬君凌的问候。

    两人一个客套慵懒,一个恭敬中带着强势,看上去比姬君凌恢复记忆前的关系更为亲厚。

    程令雪好奇地看过来。

    姬月恒的长兄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紫衣,面皮冷白,隐约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若不是凤眸中冷厉眸光及不怒自威的气度,倒看不出是武将。

    入席后,他只冷淡地问候了姬月恒两句,一直与郡主搭话,对幼弟甚至有些微不耐烦。

    只不过用隐忍和纵容遮掩了。

    和程令雪印象中偏袒幼弟,从而善待继母的传闻截然相反。

    她还听说姬长公子生母死于他三岁时,郡主嫁给姬忽做续弦后,他们一直“母慈子孝”,想必是因为郡主给了长公子缺乏的母爱。因而相较于比他十多岁的幼弟,姬君凌更亲近只年长他五六岁的继母。

    这倒不奇怪,怪就怪在姬君凌看郡主的目光,既有着孺慕和敬重,又透出隐约的强势和侵略性。

    似乎还有恨意?

    和当初她再三骗姬月恒她是男子,且丢下他逃之夭夭后,他抓她回来时看着她的目光……有点像。

    程令雪蓦然想到个荒谬的可能,难不成姬君凌弑父夺权、对幼弟既多有关照又看不惯的原因是——他对继母生出了不该有的畸念?!

    这太过于震撼。

    她抖了抖肩,抖散乱七八糟的猜测,垂睫发呆。

    姬月恒捕捉到了她流转在母亲和长兄之间的目光,回味着她一惊一乍的小动作,亦垂下睫。

    令雪这样迟钝的人都看出了。

    他低眸压下思忖,握住她的手,在姬君凌抬眸望过来迎上长兄目光,和当年一样,毫不客气地道:“长兄太过冷厉,吓着我家阿雪了。”

    洛云姝亦想到当年。

    那时姬忽还在,她还不知他真面目,喜好捉弄他。在姬君凌护送七七来山庄那夜情蛊发作,她将他错认成了姬忽,在浴池中与他缠绵,差点做到最后,事后却因丧失了关于当时的记忆分不清是梦非梦。

    还当着姬忽的面发觉真相。

    回想当年难堪羞耻的一幕,洛云姝仍旧尴尬得头皮发麻。眼下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和姬君凌有过长达数年的苟且,还要在阿九和令雪的面前装作清清白白。

    她正难捱,姬君凌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九弟此话,似曾相识,多年前当着父亲的面,你说过同样的话。”

    混蛋。

    他哪是在和阿九忆往昔,分明是在暗中讥讽她。

    他在和她对着干。

    洛云姝头也不抬,百无聊赖地夹起一块糕点:“我这没什么讲究,快些吃完散了,让你们母亲静一静。”

    一句自称的“母亲”,让姬月恒眸中浮起玩味的浅笑。

    姬君凌听出她在拿他那夜的讥诮之言对付他,眉梢微挑,他既会两度占有继母,就不会在意莫须有的长辈之名,余光扫到姬月恒身边的少女,又想到他和阿九之间还曾有过共同的“父亲”,她的前夫。

    姬君凌又蹙了眉。

    连看幼弟也开始不顺眼了。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啪嗒——

    酒杯重重地磕上食案。

    姬君凌又倒了一杯,开始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

    长兄越是不高兴,姬月恒眼底的笑意越是愉悦,旁若无人地摸了摸身侧程令雪的脸颊,柔声安抚她:“有我和母亲罩着你,别怕。长兄为人和善,他只是生来不爱笑,否则也不会已近而立还未娶妻。”

    看似敬重兄长,实则语气中暗藏着阴阳怪气,程令雪恨不得堵住她的耳朵,想当自己不存在。

    姬君凌淡淡扫了眼姬月恒,沉默地又饮了一杯酒。

    殿中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洛云姝一手支着额头抵在桌案上,彻底抛却长辈风仪,一粒一粒慢悠悠吃着长生果,满脸都写着不在意。

    心里却越发地乱。

    姬君凌和他兄弟二人之间的暗流她怎会看不出?阿九的性情她最了解,再是散漫随性的人,面对长兄和母亲的异样,也无法不抵触。

    她只是不明白。

    姬君凌不是放手了么,为何从前他们不清不白时,他在阿九面前尚且会与她保持距离,如今清白了,反故意让阿九误会。

    他到底怎么打算的。

    洛云姝眉心蹙起,越想越乱,罢了,先把眼前最大的难关度过了,从此远离姬君凌。

    她长指散漫轻点杯盏。

    程令雪看在眼里,递过手边的酒壶,低声问姬月恒:“你不给郡主和长兄倒杯屠苏酒么?”

    大昭礼节,给人倒酒是表达敬重。除夕亦有饮屠苏酒的习俗,姬月恒辈分最小,理应他倒酒。

    姬月恒闻言,只是微笑,意味深长地含笑看她一眼,俄尔拿起她递过来的酒壶,在程令雪搀扶下起身,先到了姬君凌跟前。

    即便敬酒,他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祝长兄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早日娶妻生子,莫让母亲担忧。”

    姬君凌倏地抬眸,兄弟二人一个冷厉犹如坚冰,另一个笑意和煦却似蒙着层冷雾的清泉。

    默了默,他端起酒杯:“岁岁平安甚好,娶妻生子就罢了。”

    说罢颇具贵族风度地抬袖掩面,仰面一饮而尽。

    程令雪悄然看了看。

    见姬君凌唇边有明显的酒渍。

    她扶着的姬月恒走向上首的洛云姝。洛云姝没多说,饮过姬月恒倒的酒,又唤乐伶入内。

    乐声歌舞一起,安静的大厅中顿时有了其乐融融的热闹。

    一直随侍姬月恒和程令雪身边的侍婢悄然出了门。

    到了厅外,侍婢径直往僻静处走,寻到一个值守的护卫:“令雪姑娘可信,已照计划给他们下了毒,他们很快毒发会失去知觉。”

    护卫点头:“我回禀主上。”-

    琴曲不知换了多少曲,夜暮之中传来一声钟声。

    山下炮仗声此起彼伏,人间烟火气被冬风吹入冷清的厅中,贵气雅乐都染上质朴的的喜庆。

    直过了许久,炮仗声渐息。

    旧岁去,新岁至。

    洛云姝极目望向殿门外,听着山下村落中传来的炮仗声,想到自己又过了一岁,忽而有些怔忪。

    收回目光时,撞上姬君凌的视线,她又一怔。

    随即匆忙地避开了。

    姬君凌却没移眼,当着姬月恒和程令雪二人的面,毫不避讳地以僭越的目光凝视她。

    她压下了眼底的怅然,似在为接下来的了断而神伤。

    他目光不由深了几分。

    洛云姝顾不上他,懒洋洋放下酒杯,声音稍显无力。

    “都回吧。”

    话音方落,夜色中传来一个沉冷沙哑的男子声音。

    “恐怕还缺了一人。”

    洛云姝攥着杯盏的指关倏然用力,循着声看去。

    几个暗卫护送位拄着手杖的灰袍男子入内,男子下半边脸被火烧得遍布疤痕,在灯火映照下尤其可怖,上半张脸则戴着一个面具。

    洛云姝眯起眸子,在他出现那刻,她就觉熟悉。但她仍盯着他,冷声问:“贵客何人?”

    灰袍男子只沉默地看她。

    他身后暗卫手捧香炉,诡异香气从炉中袅袅飘出。

    这香炉之中燃着的香气洛云姝似曾相识。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灰袍男子深邃复杂的目光透过面具的两个黑洞,悠远地看她,许久,沉声道:“此乃郡主师父,苗疆用毒鬼手见手青研制的一种毒香,‘百岁宁’。”

    洛云姝面色微变。

    因自小用苗疆秘法养体,她和阿九几乎能百毒不侵。百岁宁正是师父当初为了便于掌控她,依着她体质中弱点研制出的。

    若嗅了百岁宁,再寻常的毒物下到身上,也能使她毒发。

    她看向程令雪,幽幽道:“光有此香无用,还得有其他的毒,所以,令雪,是你对么?”

    程令雪没有回答。

    漠然垂眼,避开她目光。

    灰袍男子代她回答:“令雪她中了毒,无法回答你。此毒是你的师弟所研制的,会让人失去知觉,亦无法言语。念及旧情,我刻意减轻毒香的用量,药效不足以让毒生出全部效力,你们母子才尚能说话。”

    洛云姝懒懒一笑:“可真是狠心,连自己人都毒。”

    男子似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冷笑:“若非如此,她怎能博取你们的信任,又怎能经受我的考验?”

    说罢唤暗卫给程令雪喂了粒丹丸,程令雪恢复知觉,像个没有情绪的傀儡,退至他的身后。

    他递程令雪一把剑:“你去外面吩咐其余人清理掉外面的人,并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遵命。”

    程令雪手持着长剑,孤绝的清姿没入黑夜之中。殿门被人重重关上,殿外厮杀之声骤起-

    殿内安静得诡异。

    “这么些年,又见面了。”

    灰袍男子转向厅中几人,无言对峙许久,沉重叹息。

    “聊聊吧。”

    他平静地看着洛云姝。

    虽时隔数年,洛云姝仍能觉察到这目光中熟悉的偏执。比从前更病态,让人不寒而栗。

    仿佛自地狱爬出的恶鬼。

    她没有说话,只隔着面具和那双眸子安静对视。

    姬君凌冷眼旁观着。

    眸中掠过淡淡自嘲,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抽出配剑。

    见他没中毒,男子略微愕然,却也毫不意外,对于姬君凌的戒心,他仰面大笑:“你果然像我!”

    他转向姬君凌。

    “你们以为我会把一切押在一个小丫头身上么?那酒只是为了判断她是否忠心、计划是否能如常。”

    尽管不想面对过往,只愿以如今的身份自欺欺人,他仍是陷入了回忆:“我岂会不知道?你自幼多疑,必不会饮下那酒。”

    又示意身后三名高手。

    “制住他!”

    三名高手齐齐上前缠住姬君凌,但姬君凌的身手竟是异常好,三名高手对上他都有些吃力。

    男子又一声冷厉的笑。

    “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寻常的高手竟也已非你的对手,这很好。不过我身边有已位比亲子可信、剑术超群的高手,不必动用外面的人手,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楚珣的女儿、你弟弟的心上人如何拿下你!”

    “那个孩子知道你的父亲曾要挟她的家人,父子相承,你承了姬忽的权势,亦要承了他的仇!”

    他朝外高声道。

    “令雪!”

    似有飞鸟疾掠而来,门被一脚踢开,程令雪裙摆半湿,裙摆滴下赤红的鲜血,手中长剑滴血,在白玉地砖上带过一道痕迹。

    “外面的人已被拿下。”

    灰袍男子赞许地颔首:“令雪,你做得很好,现在考验你剑术的时候到了,去,把他解决了。”

    程令雪拂去剑上的血,似卸下重担,轻舒一口气:“外面的人已被拿下,但我说的——

    “是您的人。”

    她抬起手,一道利落的剑光划过,男子的面具“啪嗒”落了地,不曾被灼烧的半张脸暴露,阴冷凤目和姬君凌有五六分相似。

    正是“死去已久”的姬忽。

    虽早有猜测,但面对这张可怖的面容,洛云姝仍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看向下方兄弟二人。

    姬君凌神色淡漠,阿九虽略有意外,又似早已猜到。

    在场这三个晚辈,都因为姬忽吃过苦,最无辜的就是七七。

    洛云姝不免担忧,担心她承受不住被欺骗的真相。

    程令雪凝着姬忽的那半张脸,扯出一抹笑意:“十一年前,爹爹带我去见您,我恭敬地唤您一声’伯伯’,但现在,我想收回那声称呼。

    “因为,你不配。”-

    殿中三名高手很快被解决。

    姬君凌搜出毒酒的解药,走到洛云姝的面前。

    不顾父亲和幼弟在场,他当着他们的面,亲自将解药喂给洛云姝,粗糙唇畔擦过她的嘴角。

    指腹暧昧地停留了须臾。

    混蛋!当着阿九和姬忽的面,他到底想干什么?

    温热的指腹贴着她唇瓣,微微施力揉按,洛云姝别过脸,避开他的手指,无视姬君凌晦暗目光,懒道:“别太小瞧我,我还能动,用不着你亲自奉药献孝心。我用毒的手段亦在师父之上,没解药也死不了。”

    当着姬忽及她和姬忽的儿子,她还在刻意粉饰。

    姬君凌眸光更深。

    他撕碎她的自欺欺人,长指轻巧地顶开她紧抿的唇畔,将解药硬生生塞入她的口中。

    长指擦掠过她的舌面。

    洛云姝被他弄得呼吸微乱,只庆幸姬君凌挡住了下方几人的视线,不想再被旁人看出更多,只能忍着仿佛一丝不挂在亲子与前夫和他苟合的错觉,老实服下解药。

    咽下解药的时候,洛云姝的舌面不可避免地含吮他的长指。

    姬君凌沉眸。

    长指往深处轻怼。

    第59章

    059 “你只能爱我。”

    粗粝的长指拂过柔软的舌面,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激起令人紧张又兴奋的酥麻。

    他只轻轻一戳,洛云姝眼角眉梢就攀上窘意。

    对面是她的前夫,以及他的幼弟,越过姬君凌袖摆之下透出来的缝隙,她看到姬忽憎恨的目光。

    还有阿九。

    他目光沉静悠远地看着姬君凌的背影,又错开眼。

    洛云姝的羞耻达到巅峰。

    小畜生,她甚至能想象到姬忽这般斥责的语气。

    偏偏她还未彻底恢复气力,不能用力以舌尖将姬君凌的长指顶出来,只能受着他的冒犯。

    像是报复她,他垂着凤眸,目光晦暗,当着他们的面,长指压着她舌面,暧昧进出。

    一粒解药入了腹中,洛云姝总算恢复些许气力。

    她报复地咬了他手指。

    姬君凌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旋即端回冷淡的敬重:“抱歉,事出情急,冒犯您了。”

    在场又不是只有他姬君凌一人,明眼人都听出来他这句话是粉饰,非但没替她挽回颜面,听起来更像是当着众人在暗暗调情。

    洛云姝被他张口就来的胡言乱语气得无言以对。

    姬君凌不顾众人的目光和这位前继母的抵触,走到姬忽面前,神情冷淡:“给父亲请安。”

    “当真是一出好戏!”

    嘶哑笑声将殿中的氛围变得诡异,再次被逼至绝境,姬忽不见怆然,甚至畅快大笑。

    相比再一次被妻儿联手对付的愤慨,此刻更大的挫败是费尽心机,却在一个最易掌控、也最易看清的孩子那里出了漏洞。

    他拄着手杖,转向程令雪。

    多年后,再次被心怀内疚的孩子给与致命一击。

    姬忽竟忽地释怀了。

    至此,因为仅剩那一点良心而生的内疚总算抵消。

    他再也不必和良知缠斗。

    姬忽痛快地仰面大笑。

    “好、好!不愧是楚珣的女儿,程风的徒弟!”

    程令雪看着手中的长剑,默然不语。见姬忽如此,洛云姝不无解气,舌面残存姬君凌揉过的痕迹,她怒意再起,转向姬忽,慢悠悠道:“夫君,你可满意?”

    听到这声成为,姬君凌倏然回过头,警告地看她一眼。

    毫不避讳他对她的占有欲。

    洛云姝不理他,依旧看着姬忽,神情平静,眉间的朱砂痣更添怜悯,如观音看着罗刹。

    姬忽也在看着她。

    他中了一剑,心口破开一个血洞,鲜血直涌出。前妻讥讽的话语并未加深他再败的痛苦,是她和长子之间丝毫不避着众人的暧昧给了他最后一剑,他喷出一口鲜血。

    此情此景,和当年何其相似,姬忽含着血笑了:“云儿,你果然知道如何能对付我。”

    她给他最深刻的一击,不是深入骨髓、毁了他的筋脉,让他活不了几年的毒,而是她的背叛。

    这些年,他形如行尸走肉,每一日都在想,起初无比愤怒,他本已决定从此回归本真,做回她喜欢的那个君子,为何她不肯等一等,要联合他的长子,将他彻底推入深渊?

    偶尔,他也会想,倘若他不曾对阿九下手,她是否会留在他身边?但更多时候是后悔。

    不,他就不应心软。

    就该在怀疑长子觊觎她时杀了他,杜绝后来之事。

    他看向姬君凌,冷嗤:“我儿,你的野心像我,情却不够果断,既然觊觎继母,又何必遮遮掩掩?

    “不过,你可能还不曾体悟,亲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与权势从来都不可兼得!为父会在泉下见证着,待你面临两难抉择之时,做出当年与为父一样的选择!”

    姬君凌冷然地看向生父,高挑身形姿态傲然:“我不会让自己陷入抉择,所谓两难不过是弱者的托辞。父亲放心去见祖父,至于郡主和九弟,孩儿自会替您尽未尽之责。”

    姬忽哑声笑了。

    许是大限将至,他看向洛云姝,充满冷厉和恨意的眸光倏然温和,无言地凝视着她。

    最终,他只怆然一笑。

    撑着最后一口气,姬忽转向静坐在轮椅上,沉静如同周遭一切与他无关的幼子姬月恒:“当年,是爹爹对不住你……但你日后总会理解我,因为阿九,你和爹爹很像——戒心重,喜欢什么就要握在手中。”

    随后的话是对姬月恒说的,亦是对洛云姝和姬君凌。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再矢志不渝的情意,都不如彻底掌控来得安心。连情,也算一种掌控……”

    死亡又在迫近,但姬忽并未恐惧。他的旧部都以为他是不甘心被夺权,要夺回权势,但他本就活不了几年,权势又有何用呢?

    他不过是为了个“恨”字,要给他们留下诅咒。

    意识逐渐消散,视线随之涣散,姬忽看到前妻朦胧的身影。

    她仍和数年前一样,停留在花信之年,不受岁月侵扰,是了,她无欲无求,因而不会老。

    突然间,姬忽想明白他自己也一直困扰的问题。

    为何偏偏对她如此执着?

    是因她慵懒散漫、无欲无求的性情,和从前的他很像。他放不下她,也是放不下过去的自己。

    仅剩的意识随着最后一口气从鼻尖溢出,弥留之际,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叩问。

    正是年轻时候的他。

    他问他可后悔?

    若当初没有一错再错,你也能活得如她一般自在,今夜除夕,他们将是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而不是被妻儿联手杀死。

    你可后悔?

    过去的自己反复叩问,如同无常索命前的咒语,姬忽目光涣散,怔怔地看着虚空,许久,他虚弱地张口,无声道:“不,我不悔。”

    不能后悔,倘若后悔了,便等同于承认他过去所做一切毫无意义,多年来彻底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不后悔-

    姬忽彻底地死去了。

    一切尘埃落定。

    洛云姝看着姬忽尸体,读懂了他死前无声的话。

    一时心里百感交集,脑中闪过十几年前的一幕,十五岁,她第一次在大长公主府见到姬忽,他当时二十六七岁,一袭月白衣衫,如雪中竹,待人温雅,是如玉的君子。

    那时的他会想到日后他会成为一个扭曲的恶人么?

    洛云姝陷入了怔忪。

    姬忽就像一盏灯,在她十六七岁走投无路时,她曾利用过这盏灯的火焰驱散吴王的觊觎,后来他的烛火也灼烧了她和阿九,让她和阿九一度陷入绝望,如今人死灯灭,她既亲自吹了这盏灯,就不想再记得关于姬忽那些不好的事情。

    只记着当年的他就好。

    怀着释然心情,洛云姝提着裙摆起身,走向姬忽的尸体,打算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替他合上眼。

    腕上被人用力攥住,再用力收紧,洛云姝抬眸,望见一双和二十六七岁的姬忽相似的凤眸。

    她有瞬息的失神,随即意识到这是姬君凌,猛然后退一步。

    大庭广众的,他想干什么?!

    姬君凌攥着她的手,虽不说话,眼底警告却让她心颤。

    他用目光示意杜羽季城收拾残局,不容拒绝地拉着洛云姝出去。

    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将她挂在红木架上上的狐裘扯下。

    厚重狐裘裹住她单薄的身子,温柔暖和,他替她系上狐裘的态度却透着强势的冷意,仿佛风雨欲来。

    殿门口他的部下见少主竟当着家主的尸体,冒犯继母,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到。阿九也因姬忽死前的话在走神,似乎无人留意被姬君凌明晃晃呈上台面的悖伦私情。

    洛云姝依旧甩不开根植已久的羞耻,无法在人前和他亲近。

    尽管不安,她也最终没有推开他,只想快点摆脱这众目睽睽之下的注视,也就任由他拉着她。

    姬君凌拉着她来到附近茶室。

    是当初那处茶室。

    那一夜她情蛊发作,对着风月话本所述那般试图取悦自己,思及姬君凌,心生恼恨,暗骂了句“小畜生”。

    殊不知姬君凌就在窗边,像无声逼近猎物的狼,旁观着春意,肆意描摹前继母映在窗边的身影。

    洛云姝不想回忆那夜,因而在姬君凌失忆后,她就不曾来过这。

    现在更不想。

    被姬君凌拉入时,她转身就要出去:“换个地方,这里冷。”

    姬君凌握住她的手,将她抵在窗边,模糊的窗纸映着二人紧贴的身子,仿佛已合二为一。

    他的吻强势落了上来。

    没有任何技巧,只是在她的唇上辗转,舌舔舐擦略过每一处,似要重新覆盖上属于他的痕迹。

    有力的手臂也不断收紧,将她纤薄的背拢入怀中。

    年轻武将的身形高大,在武人中虽算得上清癯,但和洛云姝一比较,宽阔肩膀衬得她的肩纤细柔弱。

    柔弱到仿佛能轻易揉入他的身体中,成为他的一部分。

    没有像以往那样肆意的撩拨,姬君凌只是手臂收紧,隔着衣物感受着身体相贴的占有感。

    在这近乎令人窒息的相拥中,洛云姝感到飘飘然的眩晕,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体贴向他结实的胸膛。

    她知道她想要他。

    一直都想。

    这个不带情慾的紧拥却无处不透着情慾,仿佛一切就要水到渠成,然而旋即,洛云姝想起大殿中的人。

    她又有了一分清醒,挣了挣,要侧身从他怀里出来。

    姬君凌却按住她肩头,身子贴着身子,像钉子将她钉在墙上:“洛云姝,你到底没有心,还是只对我无心?”

    她唤姬忽的那声夫君还在他耳边回响,即便知道她是为了还击他当着姬忽和阿九的面肆意觊觎。

    但他仍旧介意。

    更介意她看姬忽的每一眼。

    姬君凌又吻上来,强势的吻大有将她拆吃入腹的架势。

    “唔……”

    洛云姝拼命捶他肩头,总算迫得他粗大的舌从她嘴里撤出,唇上还有他留下的润泽,她大口大口喘着气。

    “姬君凌,你忘了姬忽死前的话了?难不成你……你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为了掌控不择手段?”

    姬君凌长指按住她嘴角,止住她的话语,声音在暗夜中格外低哑:“我从未想过要你生子。”

    他骤然绕回数月前的话。

    洛云姝怔住,反应了好一会才知道他约莫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

    姬君凌抬手,再度按上她的嘴角,将她欲出口的话逼回腹中:“也从未想要求你放弃现有的散漫,为我洗手作羹汤、执掌中馈。”

    洛云姝被他思绪牵着走,忍不住就着这个问题思忖。

    “但你——”

    姬君凌又按住她的嘴唇。

    不尽然是强势,不允许她说话,反而更像怕她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索性先自说自话。

    “我虽有野心,但仅是享受追逐权势的过程,日后谁来继承,有无子嗣继承,甚至姬家是否能长久强盛,这些,不在我考虑范畴内。”

    “所以,”姬君凌指腹拂过她的唇形,描摹着她薄唇的线条,这张嘴和她的心一样硬, “我不需子嗣,不会再有别的女人,我只是想娶你。”

    只是想将她占为己有,与她有更名正言顺的关系。

    数月前听到她亲口说出那些冷情的话,他的确恼然。他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任她想弃就弃,想要就要,不付出半点情意?

    骄傲不容许他再与她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即便他本想承诺她,他不需要一位贤妻,更不需要延绵子嗣。和他在一起,她也不需要做任何改变。

    他最终没说。

    他自以为能维持更久的骄傲在她的一声“夫君”面前溃不成军。

    姬君凌低头:“洛云姝,你只能唤我‘夫君’,只能爱我。”

    洛云姝睫羽颤动,沉默了许久,还是那句话:“我不会爱人,更不知何为‘爱’,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但姬君凌说:“我不会再放过你,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内疚中多了无奈。

    洛云姝质问:“你这样和姬忽有何区别?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姬君凌说:“有。”

    “是什么?”

    他捧住她半边脸颊,掌心的弧度和她面颊如榫卯契合。

    “是想留在一个你爱的人身边,还是留在一个你不爱的人身边。

    “洛云姝,你可以自己来选。”

    洛云姝起初没听懂。

    窗纸透进来廊下灯笼的微光,虽微弱,却照清了他眼里的占有欲,她倏而明白他话里意思。

    面对他改不掉的偏执,她却不反感,只突然有几分无力。

    她错开眼,不想看穿他偏执之下的爱意:“可我连爱一个人是何感觉都不知道,要怎么爱你……”

    姬君凌掌心力度温柔。

    “我知道。”

    曾经他的确后知后觉,不知情爱是何,更不知因爱疯魔是何滋味,但如今,他再清楚不过。

    “我教你。”

    他低头,含住她唇瓣。

    第60章

    060 “是不爱,还是不敢?”……

    洛云姝怔住。

    她虽能隐约察觉到姬君凌对她的情愫,但他从未真的说过。

    这句“我知道”于他这样淡漠的人而言,已算明示。

    她因这句而错愕。

    姬君凌深深浅浅地吻着她,亲吻的滋味虽沉寂数月,但默契仍在,洛云姝不由自主地张嘴。

    姬君凌顺势含住她的舌尖。

    “如此就算喜欢。”

    这都什么歪理,洛云姝抿住嘴,要用舌头将他抵出去。

    姬君凌没给她这个契机。

    因为他的吻落在了她颈侧,她的颈侧和耳后尤其禁不起吻,他只若即若离地贴着,她便轻颤。

    “这也算。”

    姬君凌轻啮,咬了她一口。

    洛云姝总算明白他想怎么“教”她爱他了,不想轻易入了他圈套,她推开他朝着门口处走去。

    “你简直在自欺欺人!”

    姬君凌没反驳,将她拉回来抱上了桌子,按住两侧一分,站在中间。维持着这样尴尬的姿态站立着,让她进退两难,打开了像是在邀他品茗,合上了又像是不想让他走。

    刻入身体的默契让洛云姝很快被勾起异样,气息乱了。

    姬君凌自也察觉到了。

    隔着层层衣料,强大的侵略性抵着,他掌心落在她怦怦乱跳的心,感受着她越发乱的心跳。

    “这也不算?”

    洛云姝觉得没了颜面,别过头:“这只是情慾,你不了解么?”

    她想说你别犯傻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姬君凌将她拉近些,身上热意隔着衣料传过来,快要将她融成春茶。

    洛云姝被他炽烤得飘在半空,恍惚时,他手指探入她口中。

    她几乎第一时刻张口,咬住他。

    姬君凌动了动手指,她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先行堵住他的话:“……但如果这样肤浅的‘喜欢’,长公子也想要的话,那就给你吧。”

    姬君凌勾弄着,低笑。

    “好。”

    他要的不止于此,否则上次也不会因她一句话不欢而散。

    但她没有心,他得见好就收。

    至于之后要如何才能教会她更爱他,姬君凌其实也还不算清楚。

    先将她圈在身边,一点点侵蚀,让她再也离不开。

    咚——

    桌子撞到墙根,飓风吹来,紧闭的窗扉被放肆地破开,风大得窗上方的积雪都因动荡而摇颤颤。

    她漏给他一点肤浅的喜欢,姬君凌便还给她深入骨髓的愉悦。

    “呀……”

    洛云姝三魂七魄都快被这一阵风捣碎,双手在后方撑着桌案,后背还是一下软着倒在桌子上。

    姬君凌双手握住她的,十指紧扣,知道她喜欢强势直接的相合,挺直了腰身,又倾近了几分,这样的姿态让他们的相拥不留一丝一毫余地。

    桌上的茶具因为这阵飓风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茶水四溅,衣裙濡湿。

    才不到片刻,就被风吹上云霄,洛云姝不得不承认,她没有说谎,她的确对他有肤浅的喜欢。

    猛烈快意动摇着理智。

    既然他退了一步,她是不是也可以试着走近一步——

    这样两人会仍留有些距离。

    因为若是都靠近的话,距离也太近了,对彼此都很危险。

    如此说服自己,洛云姝放松下来,在他恢复记忆后,第一次毫无戒备地让自己沉浸在致命的愉悦里。

    姬君凌察觉了。

    从未有过的兴奋从青年脑海中升腾而起,他握住她的踝骨,让洛云姝足尖蹭着他领口繁复绣纹的痕迹。

    理智即将崩塌。

    然而——

    “咚、咚。”

    茶室外有人在叩门,清冷却又怯生生的声音小心问道。

    “郡主,您在里面么?”

    洛云姝怔了会,才听出这是令雪的声音,并想起她承诺了在今晚给令雪解了她和阿九之间的蛊。

    上次她给这孩子验过,这蛊来自天蟾教,不必想也能知道是离朱,天蟾教的蛊虽难解,但她曾是圣女,对蛊术略有所知,离朱下的蛊不算复杂,她能用毒让蛊休眠让令雪从此自由。

    若是别的不重要的人,或许可以让对方再等一等。

    但月前得知自己身世,七七怕连累家人,硬是让洛云姝先瞒着此事。这些年楚家夫妇也一直在寻女儿。

    她知道与孩子分别已久,一刻也等不及见面的焦急心情。

    洛云姝起身,在姬君凌欺入时抬脚踹开他:“先别闹。”

    是近乎温柔的哄劝。

    说完就飞快地推开他,理了理衣裙就匆匆忙忙出去。

    她就如同一个薄情郎君,狠心将被撩拨得难耐的姬妾撂在了榻上,自个跑去料理公事,让人独守空房。

    姬君凌理了理下摆,拭去她在他衣摆留下的春露。

    骄傲地压抑了数月,适才她给的短暂的满足并不能浇灭一切,身上仍旧昂扬,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盘算着待她回来百倍讨回。

    但洛云姝,竟是迟迟未归。

    _

    姬君凌最终还是强行将欲压了下去,在三更时出去。

    季城已经将一切料理妥当,他们的人也将姬忽的残部悉数捉拿,本以为能问出姬忽如今的势力分布。一审才知,姬忽这五年里竟没有恢复势力。

    他的一切都围绕着云昭山庄。

    至多也只是让程令雪去查二房和其余世家的往来信件。

    “如今看来,二爷并非冲着夺权而来,仅仅是想鱼死网破。”

    “这不像他。”

    姬君凌冷峻眉心凝起,“父亲从不做无用功,即便因中毒了无生志,只想同归于尽,也会给我留下些什么。”

    他蓦地想起姬忽死前说的话,让他在权势和她间取舍。

    姬君凌眼中的锐意不减。

    她和权势,他都不会舍弃,但也不会像姬忽不择手段。

    洛云姝仍旧没有回来。

    姬君凌突然很急切地想见到她,无比急切。便朝宴厅的方向去,在前方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程令雪清瘦身影透出生分,显然她是在等姬君凌。

    对这个小十多岁的女郎,姬君凌视其如同阿九,但比平日对阿九少了那份混杂着器重和抵触的复杂。

    看出她有事寻他。

    他先道:“我与你父亲相识一场,有何难处尽可道来。”

    程令雪清冷的杏眸中闪过不自在,又挺直了腰杆,压下懵懂青涩,一本正经道:“长公子,我算了算……姬忽还欠我和师父师姐五万两佣金。”

    姬君凌明白打量着少女,冷漠凤眸中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和楚珣很像,但也不甚像。”

    没想到阿九文弱孤僻,会栽在一个武功高强却懵懂青涩的少女手中。

    想到姬月恒平日疏离沉静却也欠揍的模样,像极某个人。

    姬君凌不觉无奈地一笑。

    他温和了些,“父债子偿,姬忽欠你们师徒的债,理应我还。”说着让季城递上厚厚一沓银票。

    程令雪将银票小心收好,知道姬君凌的爽快有一部分来自于姬月恒,便也不大熟练地说了句客套话:“早听亭松说公子待九公子如父如兄,

    “您待他,的确比姬忽更好。”

    她一向不会说客套话,窘得头发发麻。说完就倏地转身,走出几步后,忽地朝宴厅的方向望了一眼,红裙随夜风微扬,似在不舍。

    姬君凌未曾多想。

    她和父母分离了十一年,必定急于与家人团聚,等不了阿九解毒。他让季城将楚家下落告知她,并给楚珣去信简要地提及今日事-

    这边宴厅处。

    灯火通明的殿中一片空旷,姬月恒端坐轮椅上,眸光沉寂,白衣染血,额间朱砂痣殷红。

    似将堕入魔道的佛像。

    洛云姝立在后方许久没进去。

    她仿佛看到当年坐在空荡荡的窗边、阴仄孤寂的小少年,多年后,他再一次失去了他的雪人。

    “母亲为何帮她离开。”

    清越声音如玉坠深潭,话音落下后是无边孤寂。

    洛云姝步子顿住。

    空旷殿中响起她轻如云雾的叹息:“阿九,那孩子心里有你。可你们在一起的方式不对,时机也不对。你和她很像,都是脆弱、容易不安的孩子。只不过你摆脱不安的方式是牢牢抓紧一切,而她,则是尽可能地与人保持距离,避免被彻底掌控。”

    姬月恒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她:“那母亲和兄长呢?

    “是不爱,还是不敢?”

    洛云姝舌尖还残余着姬君凌吻过的痕迹,以及他在她身上探索时问的一句又一句“喜欢”。

    她忽觉舌头发僵,以至于本想遮掩她和姬君凌的关系,却只能答非所问:“好好解毒,以全新的面貌去见她,你和她还会有更好的来日。”

    她匆匆出了门。

    离开了大殿,洛云姝靠着门,手隔着狐裘轻抚心口。

    完了,她的心跳得好快。

    幸好姬君凌没在,否则他听到她和阿九的对话,又见到她这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定会说——

    “您慌了?”

    清冷低沉的询问与她心中所幻想出来的声音重叠成了一声。

    洛云姝捂着心口的手僵住,掌心下的心跳也慢了。

    她迟滞地抬眸看去。

    姬君凌就在面前,也不知道是否听到,又听了多少。

    廊下灯笼随夜风摇曳,清俊的面容随晃动的光影变幻,时而显出锐利锋芒,时而流露出难得的斯文温润,让人想靠近,也想后退。

    洛云姝落下手,嗤道:“没想到长公子还有听墙角的喜好,早知如此,我该晚些时候出来的。”

    姬君凌无言地看着她。

    和她习惯的咄咄逼人不一样,他上前牵过她的手。

    阿九还在附近,洛云姝虽知他已猜到到她和他长兄的关系,可也做不到当着他的面和前继子拉扯。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才甩开他。

    “你有完没完!”

    “你说呢?”

    姬君凌稍回过身,幽幽地看着她,反问完又自问自答。

    “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