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第一次坦诚相待。
洛云姝自认不算嘴笨,也从不觉得姬君凌的言语能在多大程度上让她慌乱,但这一次不同。
她现在生怕他再说话。
好在他牵着她,一路上什么也没说,径直将她带到了附近的一处温泉小院,洛云姝想起来了。
正是多年前他走错的那里。
还是在冬日,池畔的落梅和当年一模一样,乍看之下令人心觉恍惚,不知今夕究竟是何年。
洛云姝怔忪了须臾,抬眸望入姬君凌目光幽深的凤眸中。
她就知道,他也在回忆。
洛云姝的心又像池中的落梅,随着水波浮浮沉沉。
他可别再谈情说爱。
好在姬君凌没有说什么,只是捏住她狐裘上的系带。
明知道他接下来想干嘛,但为了和缓二人之间过于暧昧的情愫,洛云姝还是明知故问:“你要干嘛?”
“继续。”
姬君凌没有抬眼,撂下强势果断的两个字后,指端一扯,温暖的狐裘落了地,随即是绛色裙衫。
突来的凉意让洛云姝轻颤,忍不住像受了风的幼雏往母鸡的羽翼下钻那般,靠近他些许。
“嘶……”
她凉得轻轻吸了一口气,姬君凌拦住她,高大身形围成一袭狐裘,替她遮挡住寒凉的空气。
哄道:“待会就热了。”
她的注意力都凉风吹走了,没能捕捉到青年语气里几欲全部盖过清冷的温柔。垂目看着地上凌乱的裙衫,那片藕荷色绸布落地时,洛云姝反而没有从前暴露在他跟前的不安。
因这份不安正好把别的不安盖住了,反而成了安心——
还好,也只是想做。
并未再胡说什么她这样算不算喜欢他,爱不爱他的话。
如此想,洛云姝难得温柔地配合,任由姬君凌将她按在当年那块溪石上,承受着他过分缠绵的吻。
才发觉他和以往不同的温柔。
以往亲昵时,他即便再温和,也是夹着冰块的春水。
今夜的他是一池清泉。
吻柔和得过分,洛云姝一时分不清覆过周身的是池中的温泉水,还是他力度过分轻柔的薄唇。
她卧在池边的大石上,长发彻底散落,浮在池面上,墨发雪肤,衬得她似干净又魅惑的水妖,惑人深陷。
姬君凌埋下头,双手皆与她十指紧扣,粗大手指嵌入她指缝。
正是下雪的时候,池边落满了白雪,这处池子建造得极妙,可以吹入雪末,却不会放入冷风。
虽无风,却仍有花瓣绽放在坟起的雪上,姬君凌鼻尖落了雪,口中像含着一瓣殷红梅花品尝着。总是没有太多情绪、轻抿的唇角染上无边春色。
“别咬……”
洛云姝忙按住他的发冠,捧住他棱角分明的脸,犹豫着究竟是要捧着他的脸让他往上,还是往下。
姬君凌替她做了决定。
他按住她的膝头。
稍一推,洛云姝屈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要干嘛,她忙撑起身,瞪着下方的青年:“究竟要哪样?”
她一合,卡住他,咬着字警告:“姬君凌,你别太放肆了。”
姬君凌掀起薄薄眼皮,鸦羽似的长睫被水雾熏得湿润,更是黑如浓墨,如箭矢末端的箭羽,衬得他这挑衅的一眼似一支侵入的箭。
他深深地看着她,旋即挑起眉梢,低笑:“又不是没有过?”
说完垂眸,重新看向池中泉眼,没有触碰,但充满侵略的目光已让她不自觉随之微微启唇。
这个只会捉弄她的混蛋。
“是有过……”在他肆意的目光下,洛云姝亦挑眉,不服气地反唇相讥,“但那夜之后,我把你抛弃了。”
姬君凌幽冷语调泛着危险:“你最清楚如何刺激我。”
池水微荡,他用力地控住两边打开,笃定地埋头吻下去。
“嘶……”
洛云姝手无措地一挥,打在了水中,激起层层水花。
和稳住她那一刻的强势不大一样,在他的薄唇触碰到她的时候,这个吻又倏然变得柔缓似水,浸润着她。
比真正吻她时还温柔。
情潮如池水一波波漫上心口,随之漫上的,还有隐约的慌乱,洛云姝只能按住他的发冠抵御。
她扣得越紧,姬君凌控着她的双手也扣得越用力。
五指深深陷入她肌肤。
在他肆意又缠绵的吮吻中,迷乱逐渐袭来,洛云姝越来越慌,不知她是该掰开他扣着她将她按向他的手,还是要先推开他的脑袋。
她的手绕到身后,要掰开他托着她的手,他倏然加重了这个吻,不仅含住她唇瓣,还咬住她唇珠轻啮。
“啊……!”
她惊呼了一声。
又慌乱地绕回身前,要把他推开,姬君凌又会收紧五指,粗糙的薄茧擦着她的身后,让洛云姝觉得她要被他抓坏了,搞不好还会留指印,就如不听话的孩童被大人暴揍过后留下的。
那样太羞耻,她便又想掰开他拖在后下方处的双手手掌。
如此往复。
后来洛云姝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只记得从漫长的失神中醒过神后,姬君凌已覆了上来,薄唇殷红,噙着润泽,清冷凤目因此昳丽。
她看得怔忪。
如受有毒的罂粟蛊惑,忍不住仰起下巴,唇凑近了他的。
他嘴角轻勾起细微的弧度。
洛云姝从这一抹噙了势在必得意味的笑意里清醒过来。
差点就吻上去了,失策。
再一想起他适才津津有味地吃过什么东西,她将嘴抿得一丝缝隙不留,彻底不愿吻他了。
且自鼻尖哼出不屑的一声。
姬君凌在水下轻柔触抚的手掐了她,亦嗤道:“你真是半点亏都不吃,连自己的亏也不肯吃。”
洛云姝别过脸不想看他沾了润泽的唇角:“又不是我让你吃的——”
目光往下一转。
她猝然惊呼:“啊,你……”
姬君凌被她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弄得亦不甚自在,冷冽的眉压低了些许:“您就不能稳重些?”
洛云姝实在是稳重不了。
不怪她一惊一乍。
姬君凌他、他他竟不知何时把衣物去了,他今夜是哪根筋抽了?
这又是要干什么?
满目都是紧实的薄肌,十分惹眼。洛云姝目光四处乱闪,正派得仿佛被扔入了销魂窟的高僧,视线不知该落在哪一处,明明最亲密的事做了无数遍,也看过最不该看的几处,可当他完完全全、一丝不留地袒露眼前时……
感觉还是不大一样。
姬君凌从前不这样啊,他戒心重,从不喜欢褪衣。最失控的一回,也只是去了上面的衣衫。
这样面面相觑实在尴尬了,只她自个被他肆意看光的时候都没这样尴尬,如今就像两个戴着假面的人忽然双双摘下面具,将全部悉数暴露。
太郑重了。
郑重得如同进行什么仪式。
她索性捂住双眼。
“给我穿上!”
姬君凌好整以暇地低头看她。
一直以来,她都如一片飘忽的流云,他可以捉住她,将她揉捏成想要的模样,让她随他动荡。
却从未真正地握住她。
从未想到她的弱点竟在这时候,姬君凌忍不住低笑。
她的反应实在是有趣。
他直起身,流畅而有力的身体如一把方出鞘的长剑。
肆意地展露在她眼前。
洛云姝目光坚定地看着别处,余光却不听她的话,偷偷地往他那一侧散去,悄然瞄了眼。
嗯,年轻的武将的确很……
她掐断了欣赏,将自己的身子埋入水中,这样一来,他袒露了她却没有,就不算是“坦诚相待”。
谁愿意跟他坦诚相待……
但姬君凌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从水里拉了起来。
二人一道站在池中,相对而立,洛云姝几次要重新坐下都被他控住腰肢:“洛云姝,你果然不敢。”
什么不敢?
洛云姝想起阿九的话,愣了愣,冷声嗤道:“嗤……阿九他自己都被七七给无情地抛弃了,他的话岂能信?”
“或许吧。”
姬君凌随意应了。
几个时辰前,九弟尚在宴上拉着女郎气他,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难得地,他生出幸灾乐祸之感。
他握住洛云姝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恰在他的心上。
“九弟或许还看不准,但——”
“你不敢看我。”
洛云姝不上当,还是没看他,他握着她的手,从横着疤的肩头到块垒分明的心口,带她彻底认识他。
不得不说,手感的确不错,洛云姝的手开始自己动。
姬君凌松开了她的手,也开始和她一样,掌心触碰着她。
池中水雾氤氲,周遭如一片仙境,两个坦诚相对的人立在池水中,年轻的武将身形高挑矫健,女子则韵致曼妙,去掉了斯文繁复的矫饰。
他们赤诚得如同远古的神祇。
仿佛在进行着古老而原始的神圣仪式,给彼此献祭彼此。
洛云姝回过神时,发现两个人的手都守着原始渴念的牵引,各自落在对方最有侵略性、最脆弱的地方。
她手猛然缩回去。
姬君凌深处发烫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哑声的低语声充满蛊惑:“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
他让她的手重新覆上去。
洛云姝没再拿来,她圈住的那瞬间,如覆清霜的眸光倏然动荡了下,凌厉目光随她的手一颤。
他稍失控,凤眸就燃起绮霞。
她被这样的他吸引了,手心不自觉地再次圈紧了他。
姬君凌的手也覆住了她。
但不是在和她的手所在之处一样的地方——他们都在水中站着,他身量比洛云姝高出大半个头。
她可以够得着他的,他要触到她却略有些艰难,需弯下身子才可。
好在可以勾起她情绪的地方太多,姬君凌低头含着她的耳垂,如孩童吃糖一般在口中逗玩。
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背,让她能够站稳,另一只手则以掌心捧住她,指缝夹捏。他一收指缝,她手上便一重,两人便齐齐倒吸一口气。
姬君凌开始不满足于此。
他俯身,手浸入水下,触碰她的唇瓣,以和她一样的力度速度捉弄着她,于是成了一场较量。
两人都立在池中央,乍看仅是纯粹在虚虚地相拥。
实则目光紧紧盯着彼此,手也越来越放肆地捉弄着对方,她越收紧,他越欺进,没有谁愿意认输。
到了最后,洛云姝实在站不稳,发现自己可能上了当。
“不帮了……”
她撒开磨得发麻的手。
姬君凌也拿掉被她咬得发酸的长指,嗓音喑哑。
“那……换一个地方帮。”
他扶着她让她卧在溪石上,以极郑重缓慢的姿态俯身。
没有那一次比这一次还别扭,洛云姝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只觉得当真是在进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偏偏姬君凌做了更郑重的事。
他在彻底消失,触到池底时,触入后拥住她,低下头。
薄唇轻吻了下她额头。
“姝儿。”
他低声唤她。
清冷的嗓音恰到好处,不会过分亲昵,有着克制的勾人。
洛云姝却听得浑身一紧。
要命。
他能不能别说话了……
第62章
062 “别死。”
素手执笔,笔墨勾画间,一句句告诫之言呈现宣纸。
濯云好奇地看向窗边。
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自从除夕那夜后,郡主和长公子不再针锋相对,长公子开始隔三差五留宿云山阁,郡主也不再赶人,二人像一对新婚夫妻。
变化远不止于此。
长公子冷厉目光日渐温和,如墨云之下透出的曦光。
郡主呢,就更古怪了。
性情不再飘忽,头几天日渐暴躁,后来竟一反常态地勤勉起来,日日坐在窗边抄写经文。
譬如此刻便是。
神色宁静,一袭素雅的白裙,额间一点神圣朱砂痣。
真如不染七情六欲的神女。
“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
“如不断淫,必落魔道。”
又落下一行字。
洛云姝眉间越发沉静,一颗躁动的也得到了净化。
如果没有接下来——
“姝儿。”
只能勉强评价为“可看”的字迹上多出了扭曲的一笔,彻底不堪入目了,洛云姝却不见丝毫愠色,端坐桌前,当真像一樽瓷白的观音像。
一声低笑在身侧响起。
“字真丑。”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士可忍孰不可忍!
洛云姝“啪”一下用力将狼毫笔拍在书案上,好容易维持的端庄随着这一摔笔的动作彻底裂成碎片。
瓷观音的外壳碎裂,只剩一只眸中燃着怒火,目露杀气的桃花妖。
“姬、君、凌。”
洛云姝倏地立起,但姬君凌实在太过高挑,负着手悠闲地立在她跟前,眼底藏着兴致盎然的笑意。
“怎了?”
高挑身形给了他天生的从容,倒显得她是在猛虎跟前舞动的幼蛇。
洛云姝坐下来,咬着后槽牙幽幽道:“别太过分。”
“怪我,出言不逊。”
姬君凌淡然的腔调里只有一星半点的恭敬,他在她身后俯下身,抽去被写坏的宣纸扔去,摊开一张新的,再握着她的手一道执笔。
“您恐怕还不知道,晚辈尚未弃文从武之时,也曾‘一字千金’。”
卖弄。
洛云姝敷衍地“哦”了一声。
他开始带着她的手,像教小孩子习字那般,带着她勾画。
是方才她写的那行佛经。
但此刻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吹得人心不在焉,身子也发软,想起昨夜藏书阁里的疯狂。
这由他握着她手写出的佛经尤其刺眼,每一个字都像马上要张开口,阴阳怪气地嘲讽她意志不坚定。
那行字又乱了,两个人也写着写着写到了榻上。
对这种不需要给任何承诺的状态,洛云姝还算满意,偶尔也会忍不住调侃姬君凌:“你就不怕那些古板的族老知道你常流连山庄,让你到姬家列祖列宗面前反省?”
姬君凌点了点她肩头:“他们的规矩只能压制可压制之人,姬家本是书香门第,多出文臣,我的大司马之位虽离不开姬家栽培,但军功和兵马却是我这些年亲自打下来的。”
“狂的你。”调笑虽调笑,洛云姝也不得不承认。
他有狂妄的本钱。
然而话音方落,听到外面似有人声,洛云姝本未多想,季城匆匆在外叩门:“长公子!”
姬君凌稍凝了眸。
洛云姝亦倏然从他身上爬起,撩过外袍披在身上。
季城跟了姬君凌多年,素来沉稳,便是天塌下来也能保留表面镇定。不像此刻,嗓音发颤,步伐凌乱,听着还险被台阶绊住——
出事了。
且还是不小的事。
姬君凌套好衣衫,大步迈了出去,自两人和好后,他在山庄与部下议事都鲜少避开洛云姝。但这一次,他去到外间,刚开头,察觉季城的神色不对,又道:“出去再说。”
又折返给洛云姝盖上被:“朝中事罢了,你好生休息。”
山庄的正厅。
这处山庄本是百年前战乱时姬家族人避祸之处,此处正厅在最初时是祠堂,后来姬家复起,举族搬迁至洛城,此处便也荒废了。
来的是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都是文人出身,面对姬君凌这位气势凌人的武将后生,不免气势弱了一截,又畏惧他手上兵权,与当年处置姬召郢时相比,堪称好声好气,一拨人负责唱红脸,一拨人唱白脸。
“是术士蛊惑皇帝!郡主即便是苗疆圣女,也是肉体凡胎,她的血又怎能让圣上痊愈!”
这样的话,连三岁孩童都不信。但病重之人谁不想博取一线生机,陛下信就够了!再者,即便陛下不信,那些想扳倒姬家分口肥肉的世家又岂会放过为难姬家的良机!”
“这、这,看来此次,是冲着整个姬家而来啊!”
……
几个老胡子你一眼我一语,最终一致道:“子御,你与郡主那些事,并非我等不知。但郡主多年前便与二郎和离,即便此事伤风败俗,我们几个老头子念在你自幼孤苦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眼任你去了。可此次涉及姬家,便不能意气用事,若郡主不入宫,恐怕接下来便是弹劾你败坏纲常了。
“最好还是郡主入宫为陛下献药引,以堵住悠悠众口。”
姬君凌姿态恭敬,话却露锐利:“你们的意思是,要借她的命来换我不受朝臣诟病?”
族老急了:“只取些血,如何就要了郡主的命?倘若郡主不去,姬家落败,你被众臣攻讦,一苗疆女子,焉能在中原安稳度日?”
姬君凌不与他们废话,只冷淡道:“我自会处置,季城,山上风凉,送众族老回去。”
季城上前,边送客边宽慰:“长公子行事素有分寸,诸位族老不必担忧,只需稳住姬家内部。”
众族老一想也是,他们是一时心急了,子御这孩子自幼果断,不会因私情误了姬家前程。
随后姬君凌吩咐部下相关事宜,又给赵沉去了一封急信。
这才回到云山阁。
洛云姝正在桌案前提笔习字,他经过都不曾察觉。
他走近了,轻轻拥住她。
“又在自欺欺人?”
洛云姝把那一行劝人戒色的箴言写完,莞尔道:“不,现在你比我更需要这句话。”
姬君凌稍一顿,那双桃花眼底澄净,有着洞穿一切的沉静,似吹散旖旎的清风,这些时日的缠绵在这份冷静面前有被吹散之兆。
他有须臾失神,笃定道:“我不需要这些话,你再忍一忍。”
洛云姝含着笑,不大正经:“怎么个忍法。只要我去送几滴血,就能换一年半载的安稳么?”
她唇瓣笑意温柔,和平日缠绵过后的散漫很像。
含情目凝着他,又颇善解人意地柔声说:“我总算明白姬忽死前对你说的话是何意了。想必此事是他的手笔,他在让你面临取舍。”
姬君凌拥住她,沉声道:“我知道,但我不会。”
洛云姝也拥住他,轻道:“其实……不必如此。以你的权势虽有其余法子压下此事,但明明我去送几滴血就可以解决的事,为何要大费周章?姬忽只是想让我看到你的纠结,但有一点他想错了,我不会让你有纠结的机会——当然,不全是为了你。总之,横竖不过是几滴血,有你在,谅他们也不敢对我如何。”
她无比坚定,和他相拥时像对彼此扶持的年轻夫妻。
世家间的联姻让“妻子”这个原本最纯粹的身份,也有了似是工具的意味,妻子是抚育儿女的人,是助男子稳住后宅的杖。
但他想娶洛云姝,并非是想要一个相互扶持的女子。他仅是想让她做他的妻子。不需要以这样的妻子,也从未想让她添上这些意义。
她只需做她自己就好。
姬君凌笑了:“父亲果真好算计,若我不想让你去,就得用更大的代价解决此事。若让你送几滴血,是可以平息风波,但这次是几滴血,下次会不会是一块肉、一条命——即便我不会如此对你,你就不会心生担忧?”
“姝儿。”
他又开始亲昵地唤她,但没有多数时候的逗弄意味。
洛云姝清楚地听到他说——
“你会。你只是看似散漫胆大,其实比谁都谨慎。”姬君凌只说了一半,她或许不喜欢被他看穿。
于是他省下了后面的两句——
看似无情,也最有情,也正因此才越吝啬回应他的情意。
洛云姝的确不喜欢被看穿的滋味,索性直言不讳。
“是,我会担心。”
她又郑重说:“但相比无意义的担心,我更想解决这件事,并非是试探,而是出于真心不想让你因为我有麻烦——当然,即便给了血,他们也可能会说我血里有毒,给你我安一个合谋弑君的罪名,但……我想你会有办法的,
“我的意思是,无论你需要我怎么帮你,我都会配合。”
她助他,也是在自力更生。
姬君凌兀自笑了。
他将洛云姝按回椅上,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我说让你再忍一忍,并非是让你助我了结此事。
“你唯一需要忍耐的事,只有‘等我回来’这一件。”
他在她额上一吻,如在信上盖上印章,温和但不允反驳。
洛云姝错愕道:“你疯了?”
明明可以让她也去,她会用毒,可以自保,也可以帮他。
为何他这次如此固执?
姬君凌道:“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想走上和父亲一样的路。”
任何像姬忽的迹象都不能有。
他强硬地让她留下来,甚至搬出了姬月恒的毒:“阿九的毒已解到最后关头,你暂且不能离开山庄。况且,你在周围我反而放不开。”
拦不住他,洛云姝追了上来,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才让彼此安心,塞给他一个瓷瓶:“这是护心丹,可以在中毒或受伤时护住心脉。”
姬君凌收下了。
“就没有别的话,姝儿?”
这声“姝儿”和他眉梢挑起的弧度一样,带着逗弄。
洛云姝白了他一眼。
“别死。”
“也算情话。”姬君凌见好就收,出了云山阁,来到了九弟的院中。
姬月恒早已知晓,不解地看着长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但他不曾多劝,只轻叩着轮椅的扶手,桃花目沉郁:“我自有手段对付族中那些老古板,倒是长兄,可别死了。”
兄弟两习惯了如此相处。
他像他的母亲,念及这一点,姬君凌纵容了九弟。他淡然地递出玉令:“山庄及族中之事交由你照看,当然,你若能趁机夺权,亦无不可。”
交付过洛川之事,姬君凌前往上京,见到了太子-
一见面,太子裴玄下意识去寻他身后,只见到几个部下,不免讶异:“郡主不曾一道前来?”
姬君凌微蹙起眉心:“此事是冲殿下与臣而来,与她无关。”
太子压下思量,说起朝中事:“孤查过,这事与老二有关,他不知从何得知苗疆圣女的血可作为药引,又见子御与孤政见一致,让术士撺掇父皇。”
“父皇近年四处求仙问药,恐怕轻易不会放过此次机会。”
随即又问姬君凌,他们君臣二人该如何联手度过这一次的劫难。
“劫难?”
姬君凌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念着这两个字,问裴玄:“这难道不是殿下的机会?”
裴玄目光一震:“这——”
一个犹豫的这字尚未说完,太子一咬牙,显出身为储君的决然:“术士误国,父皇病重,受术士蛊惑,孤身为皇子,理应清君侧!”
只是商议过正事后,裴玄仍旧忍不住悄声问道:“子御,你就那样舍不得那位郡主?”
姬君凌面上依旧是无情无欲的冷然,只道:“苗疆圣女的血引不过是一个幌子,既然只是幌子,哪个女子不可以充当她,何必多此一举?”
裴玄没再多说。
既然决定了要清君侧,即便那位郡主前来也只是走过场。
寻个女子假扮也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姬君凌竟珍重那女子到了哪怕是走个过场的惊吓都不愿意让她受一受的地步。
他看着年轻权臣决然的背影,眸中思量之意越深-
皇城之中风起云涌,云昭山庄则安静如常。与往日不同在于,从前是其余人担忧,洛云姝无忧无虑。
而这次其余人笃信姬君凌能将此事压下,洛云姝不安。
她素来懒散,不睡到日上三竿就觉得对不起自己那一床锦被。
可今日五更天,她就醒了。
梦中揪心的痛意迟迟不散去,延伸到了梦境之外。
洛云姝饮了杯茶水,倒头欲继续睡下,然而一闭上眼,就看到姬君凌浑身是血,胸口被长剑穿过,捅出血淋淋的窟窿,鲜血从中汨汨涌出。
那双凤眸眼尾沾上了血,他凝着她,目光灼灼,喑哑的声音不再充满侵略性,而只有偏执笃定的情愫。
他问她:“你可爱我?”
血从他脚下流下,似一条蜿蜒的长蛇,顺着她的裙角攀上来,很快便将她的白裙染红了。
心口被空荡的感觉浸染。
洛云姝接住他倒下的高挑身形,爱字说不出口,只有越来越多的慌乱:“我……你别死!”
青年仰起清俊的面庞。
清冷凤眸被血光和火光染上了暖意,他在等她回应。
洛云姝不错眼地看他:“姬君凌,我,我是爱……”
她方唤出他的名字,他期待已久的“爱”字刚要出口。凤眸倏地阴仄,姬君凌竟变成了姬忽的模样。
“啊——”
洛云姝厌恶地松开手。
姬忽倒在地上,痛快地笑着:“哈……晚了,云儿,我杀了他,我杀了他,你再也不能爱他了!
“你再也,不能爱他了……”
洛云姝被吓醒了。
她回忆着梦里逼真的画画和绵绵无尽的哀伤,手竟不住地在抖。
“上京来消息了!”
濯云急促的脚步声踏破黎明的沉寂,洛云姝衣衫都未穿,赤着脚奔出内室抓住濯云的手。
“是什……”
窥见濯云震惊的目光,她的话滞了在舌尖,突然不敢多问。
第63章
063 紧紧相拥。
濯云服侍洛云姝已久,看着她发白颤抖的唇,仍旧讶然。
原来郡主并非无心无情。
她忙扶住洛云姝,上气不接下气道:“二皇子串通术士,要谋害陛下,并栽赃给太子与姬家!太子殿下当众斩杀奸佞,二皇子一不做二不休,竟要弑君,好在太子殿下和长公子雷霆手腕,拿下了二皇子及其同党,眼下二皇子畏罪自尽,其同党不是伏诛了,便是纷纷倒戈。估摸着过不了两日,连山下砍柴的老翁都会知道这事!”
濯云知道此事的内情,深为这个消息振奋,洛云姝提在心口的一口气却没能彻底吁出来。
她的嗓音滞涩,一句话问得艰难:“他呢,有没有事?”
一侧的杜羽忙道:“长公子无事,陛下薨逝,新君未登基,长公子少不得要两三个月才忙完。”
洛云姝这才稍放下心。
没见到姬君凌的人,她依旧不大能坐得住,央杜羽转告姬君凌:“无论如何让他给我回封信。”
杜羽匆忙赶往上京,他刚走,姬君凌另一个部下来了:“长公子日前在上京中了毒,请您速速前去!”
想到那个梦,洛云姝心一沉。
但她仍留存着警惕,不想给姬君凌添负累,状似不信。
遣退那人,面上是稳下来了,可她内心却越发焦灼了,让亭松追回了方离开的杜羽。见瞒不住了,杜羽这才支支吾吾道:“是中了毒,但不算奇毒!郎中能解,长公子就不让属下说,您再等等,长公子过一阵就能回来!”
但洛云姝不想再等。
“你护我入京。”
她想见到他,现在就想。
杜羽见识过郡主用毒的本事,私心也希望由她给姬君凌解毒,二话不说,护送洛云姝入京。
洛城离上京只有几十里,翌日清晨,众人便到了京郊。
杜羽时不时地回头望。
印象中这位郡主总是凡事都不在意,对长公子堪称绝情。
但这两日,他竟从郡主那慵懒眸子里看到许多情绪。
原来人眼中竟能有那么多情绪,原来这位神秘莫测的苗疆女子也并非想象中那般游离无情。
郡主越发像个活人了。
长公子也是。
杜羽宽慰:“您别担心,太医说了是寻常毒物,且郡主您想啊,季城和赵将军在长公子身侧,真的到了难解的地步,季城早就来请您了!”
这些话他已安慰过洛云姝无数遍,几乎倒背如流。
然而这次,安慰的话余音方散,洛云姝盯着前方,手死死抓住马车的帘子,杜羽随之看了过去。
前方的官道上扬尘滚滚,有个熟悉的身影策马奔来。
洛云姝倏然蹙起眉。
“郡主!杜羽!”见到姬家的马车,季城如见到救命稻草,未来得及勒马就焦急地开口,“长公子的毒……毒恶化了!请郡主速去!”
洛云姝虚扶着车窗的手猛一颤,险些握不住-
上京城,姬君凌的宅邸。
太子裴玄负着手,神色凝肃地问太医:“可寻到法子了?”
太医茫然摇头。
吩咐几句,裴玄还有政事要处置,匆匆出了姬宅。
上了马车,内宦请示道:“殿下,是否派兵把那位郡主截住?如今此毒恶化,是天意庇护殿下,再让那女子过来,岂不帮了大司马一把?”
大局虽定,但顾贵妃膝下还有个先帝的遗腹子——纵使顾小郎君曾因对大司马的心上人不利得罪了大司马,可顾氏与姬氏有姻亲,陛下初丧,万一大司马反悔,改为拥立顾氏的小皇子,岂不为他人做了嫁衣?于是他提议殿下,可派人怂恿大司马部下将大司马中毒的消息告知郡主,将郡主引来上京,再寻借口让其入太子宫暂住。
如此,即便大司马真有不臣之心,也需掂量一二。
裴玄握着茶盏许久不语。
如履薄冰多年,他自清楚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松懈的道理。
然而他始终下不了决定,思及那日姬君凌笃定的话——
“她不需要操心这些。”
曾几何时,裴玄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与皇兄的女人私通时,他也曾如此对那个女子说。
后来当了太子,也抱得佳人归,然而权势越盛,他越怕失去。起初只想让她一生无忧,后来开始为了笼络各方势力,开始不断地让她“再忍一忍”。
直到她再也忍不了。
得知子御和那位继母纠缠多年终是走到一起,他甚至隐隐嫉妒过。
同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将那人绑在身边。为何他爱的人却义无反顾地逃离他?一次次捉回,她一次次地逃,姬君凌的人却留下了。
是姬君凌的权势更稳固?
还是他更强硬?
直至今日,裴玄总算明白,都不是,是他的情意不够纯粹。
内宦犹存担忧,提及姬君凌那城府颇深的父亲,裴玄抬手止住他的话:“他姬君凌若能和姬忽一样,也不至于为了个女子大费周章。此次他也算帮孤扫清了障碍。况且,孤已失去得够多了,不想连人性都失去。”-
抵达上京前,洛云姝脑中想过无数种见到姬君凌时的情形。
他那样强势的人,或许会嘴硬:“寻常毒物,不足挂齿。”
他也很欠揍,可能会趁机调侃她:“急匆匆赶来,还说不爱?”
还可能什么都不说。
毕竟他惯会装深沉,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高深模样。
她唯独没想到,姬君凌会躺在榻上,气息微弱,面色苍白。
那双总是噙着野心和锋芒的凤眸紧紧闭着,如刃尖的长睫垂下,垂死的狼都不会如此脆弱。
原来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
洛云姝甚至没留意到脚下的门槛,险些栽倒。赵闯扶了她一把:“原本一切顺利,但二皇子那边有人射了一支箭,太医验后说箭上的毒无碍,一连小半月都无任何异样,偏偏一日前,毒遽然发作,他成了这模样……”
像是有意,赵闯还特地说了许多关于姬君凌的话。
“原本开始中毒的时候,季城就担忧,想让人告知您,但他见毒是寻常的毒,坚持不让人透漏。
“说什么,‘我不想她牵扯入不该牵扯的争端’,我看他就是逞强!”
他每说一句,洛云姝睫羽随之一颤,咬牙压下汹涌几欲奔出喉头的情绪,稳住神给他验毒。
然而再三查验,用了数种法子,结果都一模一样。
这不过是寻常毒物。
太医焦灼地走来走去:“老朽行医多年,还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征兆,大司马体内并无相冲的毒物,奈何就是醒不过来,脉象也越虚浮……”
洛云姝召来季城询问:“他近日可服用过什么药物?”
季城笃定道:“并未,长公子戒心一向重,除去在您那会随意些,其余时候吃穿用度皆是戒备。”
洛云姝攒眉,想到一事。
“他可服了护心丹?”
“服过了!幸亏有护心丹,太医都说此丹胜百年人参,毒会沉寂数日发作正是靠着护心丹,让长公子得以顺利办完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洛云姝却未露出欣慰之色。
她颤着手再次验毒,这回借助她从南疆带过来的毒虫,恰是多年前误入姬君凌房中的那一只。
毒虫吐出的汁液变了色,洛云姝面色也倏然刷白。
毒的确是寻常毒物,解药也用的是最不易出错的解法。然而姬君凌体内似残留着别的东西,她可以确定是来自他们之间绑定过的情蛊。蛊虽解了多年,却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变化。
这是个死局。
她给他护心丹救了他,若未服用,姬君凌会因毒发让二皇子党占得先机。可他总要解毒,一旦解毒,这些东西混杂便会激出更大毒性。
洛云姝对炼制情蛊那个派系的手法并不熟悉,查不出具体是何。
她想到张媪,张媪是天蟾教的元老,定会有办法!急急派人南下去请张媪,可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十余日——上回姬君凌去抓回她时,一路快马加鞭,也用了足足五日。
可姬君凌如今至多只能再撑上七日,再不尽快解毒,他恐怕会像当年的姬忽一样,毫无知觉地躺着。
她只能自己试。
日升月落,洛云姝却丝毫没有感觉,枯坐在窗前,一遍遍试着,饿极饮一杯糖水,困极趴桌小憩。
不知过了多少日——她不敢算日子,只不停地试。
这些年潜心替阿九解毒,她对解毒用毒有了更深的体悟,连张媪都说了,她如今用毒的手段比她的师父还高一筹,恐怕少有能难住她的毒。
连阿九的毒她也寻到了办法,只需再花上半年即可。
然而这几日,她在手上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滴下一滴滴血,试过无数种法子,穷尽毕生所学。
却不能救他。
她总算明白为何几年前她教阿九解毒用毒时,阿九只学了用毒,却对解毒并无太大兴致。
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
清晨,曦光勾勒出窗边女子的轮廓,额间朱砂痣显着糜丽的哀伤,如爱人溅在面上的一滴血。
赵闯看着洛云姝腕上的血痕,他一个武人都觉得疼。
“郡主,您要不喝杯水?”
洛云姝摇摇头,对着桌上杂乱的瓶瓶罐罐,兀自说了一句话。
话语很轻,赵闯得仔细聆听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已能解开世间大多数的毒,却独独解不开心上人的毒。”
“心上人……”
赵闯回味着这三个字,或许是姬君凌最执着的三个字。
那个女子总算松了口。
周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唯独最想听的人不曾听到。
“噌”一下,洛云姝突地起身。
赵闯望过去,见她冷着脸走到榻上姬君凌的面前:“姬君凌,你若再不醒,我要将你的好父亲、好祖父从姬家祖坟挖出,挫骨扬灰!”
赵闯听得心惊,心绪复杂。
片刻前,他恰好在想姬君凌和姬忽、姬月恒父子三人的恩怨从何而起。是多年前郡主和姬君凌的那次合谋?还是更早前姬忽为了扳倒大房时的苦肉计,亦或更早……
源于世家重利的风气。
姬君凌仿佛生来无情,只追逐权势。因而见他痴恋继母不肯放手,赵闯也以为他只是想挑衅父亲权威,兼之喜欢狩猎的快感。
如今看着洛云姝日夜不眠地为姬君凌解毒,赵闯才想明白。
为何姬君凌偏爱上继母?
自幼丧母、父亲忽略、祖父严厉的孤僻之人,见到一个女子对幼子的母爱;被规训着抛却七情六欲,一心追逐权势的世家公子,遇到懒散随性的女子;一匹野心勃勃的狼,碰上若即若离却也有情的流云……
太多爱上的理由了。
赵闯看着立在姬君凌榻边怒骂,却面露慌乱的女子,长长叹息。
许是洛云姝试的药总算见了成效,又或许她的怒骂让姬家祖先担心被她挫骨扬灰而显了灵。
入夜,姬君凌竟醒了-
身上喧嚣的痛比醒之前还刺骨,姬君凌清楚他的毒还未解,但也比躺在榻上醒不来要好。
身侧还有一个人。
她身量并不娇小,如今蜷缩着躺在他身侧小憩,双手交叠枕在耳下,脆弱,充满依赖。
她也有这样的一面。
从前姬君凌觉得她不会有,因为她这个人没有心。
后来不知从何日起——约莫是在殿外听到她和阿九交谈的那夜。
他才笃定,她会有。
只是绝不会给他窥见的机会。
轻叹一声,姬君凌长指在她腰肢凹下的弧度轻点了下。
“骂得真脏。”
脏到他一个武将都忍不住,挣扎着想睁开眼看一眼——
她骂人的模样定很有趣。
洛云姝虽倦极,脑中仍绷着根弦,细微的动静足以让她醒来,一睁眼就看到那双戏谑的凤眸。
怔然看着他,她不敢置信。
几乎不假思索地,她将身子往他怀里缩去,如同被风雨淋湿的孔雀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巢穴。
脸颊刚碰到姬君凌臂弯衣料,她又傲气地改为打算起身的姿态。
“没死啊……”
语气也缥缈如云。
“嗤。”
姬君凌嗤笑一声,展开手臂将她的身子揽入他怀里。
他成全了她的好面子。
洛云姝便像条小蛇,顺势窝了进去,清冽冷香环绕住她,疏离的气息,却能让她更暖几分。
她将侧脸轻贴在他心口。
扑通、扑通。
心跳声虽不如从前有力,但也足够让她确定他还好好活着,不曾像噩梦中那样失去生机。
宽大温热的手掌覆在她腰上,轻压着将薄薄暖意传过来。
“瘦了。”
朦胧间听到她慌乱又气恼的谩骂时,姬君凌就在想,她这样谁都不会相信的性情,又怎会相信鬼神?
她不过是心乱了。
掌心触到削瘦的细腰、薄肩,姬君凌在洛云姝宽了许多的衣衫上停留须臾,游至她面颊。
追逐已久的答案本就浮出水面,此刻姬君凌几乎能确定。
“洛云姝,你果然——”
带着几分挑衅,他捧住她的面颊,让她抬眸看他。
让她别再自欺欺人。
然而有棱有角的触感让姬君凌的动作和话音皆一顿。
她的下巴也瘦尖了。
露在衣袖外的手腕也有几道明显的新伤。即便这几日他昏睡中对外界的事一无所察,也清楚那些新伤因何而来,她是为了替他试毒。
他的眼睛被那道细细的划痕刺痛,直刺入心里。
姬君凌稍低下头。
洛云姝脸贴在他心口,在他低头的瞬间,她刚好默契地仰面,那双他无比熟悉桃花眼中盛着陌生的情绪。
是不安。
她不确定毒是否能解开,醒来后他是否会再陷入昏睡。
姬君凌手心略收紧。
她果然爱他。
——这句话本已到他嘴边,既将剪开她自欺欺人的那层薄纱,直抵她的心,却在看到她眼底不安时顿住。
姬君凌喉间滞涩。
费尽心思,他终勾得她认清她的心,确认她爱他。
偏偏是在他中毒之时。
若毒无法解清呢?
在他让她知道她爱他的时候,也让她面临了失去。
这对她而言是否太残忍?
那句话最终没有说出。
姬君凌只淡道:“洛云姝,你果然——不大老实。”
闻言,洛云姝一顿。
她看向他总是野心勃勃,想将她吞吃入腹的眸光,不曾从中看到得偿所愿的快意,只有克制。
可她印象中的姬君凌会挑衅、嗤讽、冷淡,却鲜少会克制。
她没有揭穿他。
不敢沉浸在温存中太久,洛云姝撑起身,坐在榻边拿起瓶瓶罐罐继续给他试毒,状似漫不经心地续上话。
“嫌我给你添乱?要不是我因为做了个梦才赶来,你这会可能就和你姬家的列祖列宗埋一块了。”
姬君凌果然入了她的套。
“什么梦。”
他手指点着她散乱铺在榻边的裙摆,有一搭没一搭,稍显虚弱地轻点着,并未意识到不该问。
洛云姝看了他一眼,又迅速闪开目光,垂眸盯着罐子:“我梦见姬忽提着带血的剑,却不曾看到他杀了谁,只听到他一再地挑衅我。”
“他说了什么。”姬君凌道。
漫不经心地问完,他抬眸看到她窘迫轻抿的唇角。
她素爱面子,难为情时会抿起嘴角,他心中升腾起不妙的直觉,终于后知后觉,不该顺着她问下去。
但来不及了。
就像从前他步步紧逼,不给洛云姝任何犹豫的机会。洛云姝亦然,她垂眼抿了抿唇,倏然掀起长睫,笃定看着他,逐字逐句,无比清晰道:
“他同我说,‘云儿,我杀了你爱的人,你以后再也不能爱他了’,醒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怕你死掉。
“所以我来了。”
一刹间,四下寂静无声。
姬君凌定定看着她,洛云姝也没有回避地迎着他目光。
她想,按姬君凌的性子,他会说些什么,大抵还是调笑她,看似神秘难猜,却连诉衷情都如此别扭。
可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竟是什么也没说。
“洛云姝。”他只低唤一句。
洛云姝从中听出了克制,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按住他,沾着血的指腹在他发白的唇上拂过。
泛白的唇色染了红,如他没中毒之前那样充满血色,薄唇泛着灼灼的侵略,像方饮过猎物鲜血的狼。那样的姬君凌才是她习惯的他。
而不是现在随时要死的他。
她指尖落在他唇角,用力下压,用她的血,将她自己的指纹按在他的嘴角,在标记她的领地。
“姬君凌,你听懂了,只是在装傻对不对?嗤,没想到,步步紧逼的长公子竟也有隐忍的时候。你在隐忍什么,怕你在我刚爱上你的时候死掉,让我空留遗憾?哼,你想得倒是挺多。”
她沾着血的手指肆意游移向下,落在他的喉结上。
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勾画着他喉结凸起的弧度,似乎武将的喉咙生得总是要更出众——像别处一样。
充满昂藏锋芒,危险又惑人。
她一描摹,指下的喉咙重重地一滚。像是狼进食前的征兆,又像是被她撩拨得难耐。
这正是她最喜欢他的地方,既能享受到撩拨他的原始欲望,又能感受到被侵略被缠住的窒息快意。
旁人无法兼具这样的矛盾。
她宣告着占有:“我会尽力治好你的,治不好的话,你也不必担忧。我不会为你难过太久。”
指尖的喉咙又滚了下。
姬君凌的目光语调也随之变危险:“当真无情。”
洛云姝笑了声,语气忽而柔情似水,她低头,吻住他喉结。
“姬君凌,现在可以放心地为我方才的情话高兴了吧?”
他一时半会没回应。
只是滚动得更为急遽的喉咙昭示着他此刻的失控。
洛云姝带了些得意,抬起脸,指腹仍留在他喉结上,桃花眼顾盼神兮,勾魂摄魄:“我猜,你是高兴坏了,但不好意思笑?别装了,笑一下。”
见他不笑,她又眯起眸,幽幽审视他:“你在想什么。”
姬君凌最终没忍住。
他别过脸,捂着心口低低笑了,笑得胸口一震一震。毒带来的痛都被震散了:“在窃喜。”
洛云姝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奖励地在他喉结上吻了一下。
姬君凌倏然按住她的脑袋。
“别勾我。”
淡淡的三个字,勾出无限的旖旎,让人想起他往日在榻上的凶悍,同时也勾出了盘旋心头的担忧。
洛云姝还记挂着他的毒,粉饰太平地笑笑,从他怀里出来,重新开始捣鼓解毒的物件,边捣鼓边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醒了就好,这样试毒时也更方便,我派人去请了高人,就算我解不了,也有人可解。”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其实也没底,可他醒了,至少没那么不安。
洛云姝又试了一回药,姬君凌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也未再陷入昏睡。他让她先去休憩片刻:“叫赵闯和季城过来,有些事待议。”
洛云姝莫名不放心。
“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姬君凌剑眉挑起,颔首:“不错。你毕竟是苗疆公主,我怕你听了朝中机密,趁机谋朝篡位。”
洛云姝没有拆穿他。
但也没有听他的话,说去沐浴解乏,其实就在窗下。
_
屋内,赵闯和季城皆凝肃,看待姬君凌如同看待易碎的瓷瓶。
生怕他再倒下。
姬君凌扫去一记冷淡的眼风,未多废话,问起朝中尤其太子党动向,得知一切如常,又说起姬家。
赵闯一听是他们姬家的事,忙要回避,被姬君凌叫住。
“我要说的并非族中机要,我虽是掌家之人,可姬家兴衰与我无关,但我若有不测,他们母子必会卷入权势争斗中。九弟城府心计倒是颇深,但阅历尚浅,亦尚在解毒中,他们母子因此不便离开山庄,恐会因此被人围困,届时若季城无法应付,赵闯你——”
他郑重看向赵闯,赵闯怔了下,眼蓦地一酸,冷下脸。
“姬君凌,你竟如此消沉?”
姬君凌不屑地转眸,凤眸中的冷傲锋芒不料:“别多想,我岂会轻易灰心?不过在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赵闯咕哝着。
从前姬君凌在战场和朝局上虽常未雨绸缪,但每一次都是抱着不顾一切的狂妄态度去厮杀。
何曾会思及身后之事?
一口一个他们母子,他待姬月恒还真是如兄如父。
“郡主用毒的本事高超,这几日没日没夜地试毒,就快成功了,你怎么会死?何况你我之间有过命的交情,就算你不说我亦会照看你的亲人。”赵闯声音渐低,“别搞得跟托孤一样……”
正事说完,赵闯还想再宽慰他几句,姬君凌叩了叩茶盏,挑起剑眉,淡淡地一笑:“不必多言。你说上百句,也不抵她一句情话。”
赵闯一口气噎住了:“……”
白同情他了!
他一拂袖,大步流星地出了去,撞见坐在窗下偷听的女子。
他看了眼洛云姝,又想起好友郑重其事的托孤之言,心里又被淡淡的哀愁取代,想问一问她可有成算。
但又明白不该问。
这种话问出来,他得不到太多安慰,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伤害。善水之人大夫救不了溺亡的亲人,行医之人治不好垂死的挚爱……
这属实太过残忍了。
洛云姝倒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只同赵闯略一颔首。
她不提偷听到的那些话,回到屋内,坐在姬君凌的身边调试解药,姬君凌则安静地陪着,不时闲聊。
偶尔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克制的情绪。
她很想停下来,紧紧抱住他。
不顾一切地相拥片刻。
她知道他也想。
可她不敢,多相拥片刻,她就会错失片刻能替他试毒的时机。便垂着眼专注看着罐中的毒虫,不想在撞入他灼热的目光时心生动摇。
半晌,姬君凌终于开口。
“姝儿。”
他朝她轻抬起手。
洛云姝长睫朝他的方向略微掀起,又狠心地压下睫,遮住视线。
他轻叹:“过来。”
没禁住诱惑,洛云姝手先随心动,放下手中的东西起了身,姬君凌手臂轻展,将她拷入怀里。
紧紧搂住,似要倾尽气力。
洛云姝隐忍了须臾,旋即紧紧地环住他有力的腰身。
他们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用力相拥着,彼此的温度逐渐穿过衣衫相融,总算有了真切的踏实感。
姬君凌圈紧双手。
他们持续多年的纠缠始于最原始的爱欲和好奇,曾有过无数颠倒激荡的日日夜夜,却不曾像此刻不以情慾为目的,只是安静相拥。
他忽然觉得过去厮杀征战的日子在这一个拥抱面前也显得太轻。
洛云姝何尝不是?
从记事起,她不曾有过多少安定的日子,由此习惯让灵魂漂泊。不喜欢挪地方,但也从不喜欢让谁在心里停留太久,更遑论甘心留在谁身边。
在心无旁骛的相拥中,她才体会到“心有归处”是何滋味。
“我很喜欢这样。”
她搂着他,轻轻呢喃着。
“我亦是。”
姬君凌加深了拥抱,直到再也不能更贴合,才收了力。何止喜欢,她依偎过来的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彻底拥有她的代价是生命会在这日之后消散,似也并无不可。
但这念头稍纵即逝。
餍足过后,是更大的贪欲。姬君凌手掌扶着洛云姝的后脑勺,让她的侧脸贴着他跳动的心口。
短暂相拥已不足以满足。
他要长久的相伴。
她的气息逐渐缠绵,拥抱亦越发柔情似水,姬君凌长指屈起,指关在她的脊骨上提点轻敲。
“姝儿,该继续试药了。”
“……”
洛云姝从他怀里出来,慢悠悠瞥了他一眼,继续调药。
烛火摇曳,新续上的蜡烛又燃掉了一半,床榻里侧的墙面上映着两道身影,一人静坐着陪伴,另一人不断捣弄着瓶瓶罐罐,偶尔陶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为静夜增添生气。
已是三更。
就差最后一点,只要弄出差的这一味是什么,他的毒就能解。
嗖——
夜空中忽然划过羽箭破风声。
有东西钉在了窗前。
洛云姝倏地起身,和姬君凌对视一眼,他亦眼露警觉。随即季城的声音和脚步声响在窗外。
“郡主!有人飞来一封信。”
洛云姝倾身推窗,从季城手里接过信,三两下拆开,本还平静,看到信上的一行字,手逐渐颤抖。
“怎么了?”
姬君凌抬手欲接过信一看,洛云姝先递了过来:“你看不懂。”
她看向他,眼中光华流转,盈着摇曳的烛火,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眸子,姬君凌便也猜到一二。
果真,信上写着一行苗文。
“这臭小子还算懂事,我以为他当真倒戈向姬忽,没想到跟在姬忽身边,倒也查了些有用的。”
洛云姝敛裙重新坐下。
有了离朱给的方子,调制解药对她而言易如反掌。
五更,沉寂数日的宅邸中响起一声男子粗粝畅快的笑:“解药出来了?!姬君凌!我就说你小子命大!”
痛快的笑声惊动了夜枭,一阵飞鸟扑簌声掠过夜空。
远处的屋檐上,一个墨衣少年不屑地嗤了声。他才不是因为挂念师姐才把从姬忽那里查到的方子给她,更不是被她和那位继子的情意打动。
只是想证明总有一些事师姐搞不定,而他可以。也不忍心她看上的人被姬忽那种小人暗算。
不错,仅是出于这两个原因。
对于情爱,他嗤之以鼻。
“一对两对都黏黏糊糊的,没骨气、没意思。”不屑地嘀咕一句,少年运起轻功,消失夜空中-
“我累了,去歇息歇息,他只要不是要死了,就别叫醒我……”
耗了几日,总算解了姬君凌体内的毒,洛云姝也没心思回应姬君凌深邃含情的目光,嘱咐完这句话,飘悠悠地走去隔壁厢房歇息。
留青年一人独守空房。
洛云姝先去泡了个澡,而后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卷入锦被中。睡意来得很快,眼皮子很快沉得撑不起,她模糊地盘算着,张媪那也来了回信,教她彻底清除情蛊对姬君凌的影响,过后照着这个法子做即可……
总之,总算是结束了。
洛云姝沉沉地睡去,这一觉她睡得堪称天昏地暗。
醒来是还是在黑夜。
当然,定不是她入睡的那夜。
“醒了?”
生来清冽微冷的嗓音犹如薄荷,落在耳边让人神清气爽。
残存身上的倦意散得很快。
洛云姝懒懒睁眼,望见那双惯常含着肆意侵略性的凤眸。
她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嗯,醒了……”
假装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洛云姝故意慵懒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番,便又翻了个身,继续闭目养神。
应该还算自然吧。
她闭着眼,长睫颤个不停,漫长的一觉后,再回想先前在姬君凌中毒时她说的那些黏黏糊糊的话……
还有含蓄又直白的诉衷情。
亏她能耐的!竟还编造出来一个梦,暗示他她爱他。
太肉麻,太有损颜面了。
洛云姝没脸见人。
她尴尬得头皮发麻,发顶忽而轻轻搭上一只手,温柔地顺着她铺了满床的青丝,不紧不慢的动作很是缠绵。
“那些话可作数?”
完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姬君凌怎么会放过她。
洛云姝假装睡着,像一个酒醉时对爱人海誓山盟,过后又想反悔的多情种,背对着姬君凌,一副我就是装睡,你奈我何的无情姿态。
久未得到回应,青年顺着她青丝的手往下,一掌握住她半截腰,圈紧的力度逐渐施加深意。
“反悔了?”
低沉腔调末段微微扬起。
洛云姝听得耳根子发痒,不耐烦道:“对,反悔了。”
话音才落,她被扳了过去,噙着清冷又危险笑意的凤目描摹着她眉眼,同时描摹着她的还有他的手掌。
他什么没说,沉默而放肆地撩拨着,洛云姝方养足精神,心中大石落下来,有道是“温饱思淫欲”,她不由得滋生出些别的念头来。
“嘶啊……”
放进来时,她惊呼了一声。
随后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方病愈的年轻武将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仿佛要把她捣碎了重新捏造。
没多久,洛云姝开始求饶。
“姬君凌……”
不是因他所给的太过深刻,而是因为他开始吊着她。
姬君凌撑起上身,肩头薄肌贲起,充荡着无尽的力量。他俯身看着她,清冷眉眼漫上危险的锐芒。
“算数么?”
洛云姝没有立即回应他。
可她才犹豫瞬息,他就果断撤出,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毫不犹豫地松了口,缠住他:“算……算数的。”
姬君凌似还不能放心,不深不浅地给了几个来回,又后退:“你我之间,可还有别的嫌隙?”
他说到这,洛云姝停下来认真想了想,气若游丝但无比认真:“你太逞强,让我很不满。我不会因为麻烦就离开,相比麻烦,我更怕你死。”
姬君凌因她的话顿住,低眸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
他郑重道:“我答应你。”
洛云姝满意了。
但她实在不擅长说情话,总觉得这样郑重承诺的氛围很尴尬,嘴角便噙了一抹散漫的笑意。
“但……有别的问题。”
她拨弄着他因克制急遽滚动的喉咙,轻吹了口气。
故意断断续续地道:“大……大司马……太小……小气,总是感觉少了些什么,情意也来得不够深——”
咚——
她阴阳怪气地说完,姬君凌就猛地一下,大力驳回她的嗤讽。
到了最后,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他按住洛云姝,将她死死揉入怀中,两颗心贴在一处颤抖。
“姝儿。”
他喑哑地低唤了她一声。
洛云姝圈紧他,也不管他到底还想问什么、说什么,兀自承诺:“作数的,之前作数,之后——”
她莞尔一笑:“看你表现。”
姬君凌亦是笑。
“好。”
灯火噼啪作响,人影又开始摇曳,似要倾尽全力地相拥。他们在紧密无隙的相拥中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第64章
笔墨纸砚(捉虫)
“吾儿莫忧,汝长兄之毒已解,为娘将于数日后归家。”
洛云姝躺在美人榻上,夏日的衣衫单薄,将她软软塌下的腰肢勾勒得一览无余,如通体莹白的美人蛇。
一旁,姬君凌立在书案边,如山的公文堆积在边,而他提笔蘸墨,在信笺上一字一句写着。
正是洛云姝懒洋洋念的那些。
素手拈起一枚果子,朱唇轻启,舌尖一卷,果子入了口。
洛云姝嘴里含着果子,含糊道:“唔……记得模仿我的字迹啊,总不能让阿九觉得我懒得家书都要让你代劳,也太不像话。”
没听到姬君凌回应,她不大放心,凑过来看了眼,是她的字迹。
赞道:“挺乖。”
对于她的哄,姬君凌并不买账,淡声道:“阿九挑剔,身边之物无一不精美,我私认为,相比我的字迹,阿九不见得会更愿意看到您的。”
弯弯绕绕的话尽显他骨子里一半的文士含蓄,但洛云姝还是第一时刻就听懂他藏着的意思。
他在暗指她的字丑。
“是是是,大司马说得对,我的字丑。”洛云姝才不上他的道,他就喜欢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可她素来稳重、含蓄、风雅,喜怒不形于色……怎么会如此幼稚?
她谦逊地看着他,明眸含情脉脉,欲说还休,似一个含蓄的大家闺秀,言辞亦是温婉:“大司马所言极是,小女子不才,不善文墨……”
又来了。
姬君凌早已习惯了她不看话本也能信手拈来的做戏本身。
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平静道:“下一句。”
洛云姝捏着帕子,眺望着窗外,忽然秀眉蹙起了哀怨。
以为她是因他的冷淡嗔怨,姬君凌心一软,随她视线看过去。
她在看着院中的树上,那里有一个鸟窝,一只喜鹊正衔了食物,喂给鸟窝中嗷嗷待哺的幼雏。
而洛云姝捏着手帕,凝神望着鸟窝出,她年轻韵致,目光无忧无虑,乍看之下未有同龄人的庄重,俨然一个刚成为母亲,牵挂家中幼子的女子。
但她。
牵挂幼子?
姬君凌想到自九弟十几岁,她看少年一年比一年嫌弃的目光。
她思念九弟,才怪。
但他没拆穿,甚至宽慰了一句:“阿九已长大,自会照顾自己,你不必过于牵挂。下一句。”
洛云姝期期艾艾地继续:“因你长兄仍需照看,因而为娘归期——”
她征询地看了眼姬君凌,含蓄中夹着羞臊,仿佛受人掣肘,上门献出自己,又放不下架子的深闺妇人:“大司马觉得,我该何日归家?”
事实也是如此,她原本决定在给姬君凌解毒后便回。
但他竟然不同意,说什么横竖阿九再一次需要解毒是在一个月后,她回去也无事可做,不如留下。
这不,她也只能问问他。
姬君凌额角蓦地一抽,他没有回应她,提笔落下几个字。
“归期不定。”
什么归期不定,这是想把她扣在他身边了?要是他得闲,扣就扣吧,可他自打毒解清后就埋头公事,起初好几日早出晚归,这几日许是看出她有去意,每日早早就回来了,但也是坐在在她旁边,用批阅公文当作陪伴。
虽会主动闲聊,但一连数日都是这样的陪伴……太素。
洛云姝只觉得自己当真要成了个深闺怨妇,她哪里还用做戏?
完全是真情流露!
他晾着她,还说“归期不定”。
她猛地扔了帕子,快装不下去了,又忍耐地收了住,看向姬君凌的目光重归哀求:“大司马……家中幼子多病,妾属实不能久留。况且……妾来此处太久,家中夫君若知道妾身为了求您相助,竟上门自荐枕席,恐怕——”
她眼前一黑,姬君凌大步上前,堵住她的嘴,触感温和。
却不是用他的唇舌。
怎么和那年在太子府的佛堂中不一样,那时他可半点禁不起撩拨,她一句“少将军”,他就忍不住了,手持长剑一下下地屠戮她。
时隔数年,偷偷躲在破旧佛堂里隐晦又刺激的感觉,自己那要将她捣成碎片的感觉还能再想起几分。
但……越难吃到嘴边的肉,真正尝起来才越有滋味。
洛云姝无措地张了张口,将他的指端半含入口中,声音含糊:“大司马……妾只想要一纸承诺,救一救我那深陷争端的夫君,求……大司马垂怜。”
“夫君?”
年轻权臣清俊的凤眸眯起,呈现出锐利的弧度,似是刀锋。
洛云姝察觉到了危险,越发端方拘谨,真正地像一个为了救夫婿不惜献身权臣的他人之妇。
“大司马……您若肯写一封信,替妾的夫君求求情,今夜……”
她的手触向他的腰封。
羞恼中含着耻辱,拿捏得极为到位的目光不敢看向姬君凌,更耻于看向他的腰封,低垂着长睫,目光落在了地上,并且咬了咬唇。
“今夜,大……大司马……”
声音也微微发颤,像是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无比害怕。想到那莫须有的夫君,又倏然鼓足勇气:“今夜一整夜,大司马便是妾的夫主。”
姬君凌挑了眉:“当真?”
洛云姝贝齿轻咬了下嘴唇,迟疑地点头:“当真……”
姬君凌依旧冷着眉眼。
“成交。”
他没再说什么,放下笔往外走,看方向是去寝居。
这种时候怎么能去寝居那么名正言顺的地方?果然还是小了她几岁,气势凛然、大权在握又怎样。
不还是保守,玩不过她?
洛云姝忙拉住他,但也不是像往日那般毫不见外地拉住他胳膊,而是两指捏住他衣袍一角。
仿佛怕极了眼前的权臣。
姬君凌稍回头,冷然垂眸看着她怯怯捏住他衣角的素手,姿态疏离不可靠近,深邃晦暗的目光却昭示着他其实没有看到那般清正。
甚至毫不掩饰侵略性。
“何事?”
他性子本就冷淡,话也少,不用怎么做戏也比她像多了。
俨然一个在心仪的猎物上门时不回应也不放人的弄权者。洛云姝被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心怦怦跳。
她是装的。
但他……是真的。
被他肆意觊觎和放肆引诱他,两种矛盾的刺激感在心里纠缠盘旋,就如浇入油锅中的凉水。
甫一碰撞就蓬勃炸开。
洛云姝垂睫看着他衣摆,长睫遮住眼底闪烁的微芒。
她轻低着眼帘:“大司马公事繁忙,妾不敢过多叨扰。所求之事……就在您的书房里说,即可。”
姬君凌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仍是高高在上的冷淡姿态。
“亦可。”
他在走到一侧矮榻上,随意地坐下,如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山。
洛云姝也在他一侧坐下,却不知道该如何了,往日她至多只需说两句,姬君凌就忍不住了。
今日他格外耐得住性子。
要不是深知他对她的觊觎和执念有多强烈,她恐怕要以为他是转了性子,打算始乱终弃了。
但……偶尔的疏离才更勾人。
洛云姝有十足的耐心,她朝他挪近了些,试探着倾身,在他唇上一吻,姬君凌总算动了动,手轻放在她腰后不懂,是个默许的动作。
她大着胆子,轻吻他唇角。
但辗转了片刻,这位权臣竟真耐得住,任凭她吻住、撬开,勾住他的舌尖缠绕,让她唇齿间的花茶香气染甜了他唇舌上清冽的茶香。
但却没怎么回应她。
搞得像她是在拱白菜的彘。
洛云姝不服气,从他口中撤离出来,垂着睫羞恼又耻辱的模样,仿佛一个深受诗书礼教熏陶的世家妇人,做出此生最荒唐的举止。
她咬着下唇,双手打着颤伸向他的衣襟:“妾……替大司马宽衣。”
说是宽衣,却没有去解衣襟,而是笨拙地去琢磨他腰封,在他身上摸索半晌都找不到章法。
姬君凌气息微乱。
他按住她的手,意味深长地问:“夫人已为人妻,难道不会解?”
人妻……
短短两个字,似电光火石从洛云姝耳尖、脑海擦过去。
她竟有瞬间真切的羞耻。
她赧然地垂下眼,像是想到那位莫须有的夫婿,在自责。
声音也因羞耻而颤抖。
“大人……何故如此羞辱妾……”
她太入戏,别过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姬君凌握住她手掌的力度重了几分,目光也不觉深了。
洛云姝只清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又咬咬牙,豁出去似地,但手不曾触向他的腰封,却捏住了自己的缎带,轻一拉,就弹出来一双。
眼前划过明亮的白光。
姬君凌仍旧维持着傲然姿态,垂眸肆意地盯着她身前。
目光似长指,从中间挤过去。
洛云姝这回是真紧张了,如此陌生又放肆冒犯的目光已许久不曾在他眼中看到,让她心跳加速。
她气息微紧。
不觉在他的注视下俏立。
识趣地,她羞恼又大胆地凑上去,双手揪住他衣襟。
将自己送入狼口中。
姬君凌按在她腰后的手掌遽然一用力,将她拉近了。
然而又在拉近后克制住,只是按着她,高挺的鼻梁深嵌入正中,仅此而已,但不曾如往日启唇品尝。
他从雪中抬头。
凤眸中寒光幽邃地凝着她:“是要我帮夫人,还是夫人帮我?”
一语双关,她是来求他帮忙的,就不该在这时再要求他取悦她。
装得太过了!
但戏做到这份上,洛云姝舍不得轻易撂挑子,带了几分真切的愤怒:“大司马究竟想要妾如何做?”
姬君凌挑起眉,不语。
两个人的默契早已到了不必言语的地步,洛云姝岂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念在从前都是他花样百出地哄她,她觉得适当成全他。
“好……”素手再次伸向他腰封,这回熟练了许多,轻易就解开了。
啪——
洛云姝手被弹了下。
目光触及一道嚣张的赤红,如燃烧得正旺散发热意的炭火,看着那,她的耳尖倏然染了热意。
假正经啊……
看似高傲、不可撩拨,实则早已在玄衣之下灼烧开。
洛云姝握住了他,手心拂过。
然而上回手酸的感觉还在,她有些不大情愿,更遑论用别的法子,她是来诱敌深入而不是投诚的。
她看向他,抬起手衣袖落下,露出她腕上浅浅的刀痕。
是前些日子取血试毒留下。
看着姬君凌,她央求道:“妾前些日子为救夫君,手受过伤,恐怕不能再用力,望大司马海涵。”
短短一句,激起千层浪。
姬君凌垂目,喑沉眸光紧盯着她,目光看不出太多变化,仿佛无情至极,那道赤色却更昂扬。
“夫君?”
清冷的嗓音低沉沙哑。
回味着这间接的一句夫君,尽管像是一碗掺了水的酒,他的目光还是因此染上淡淡的醉意。
他伸出滚烫的手,裹住温柔,危险地问:“夫人很爱你的夫君。”
洛云姝点头。
他粗糙的指腹自左往右,依次划过一双朱砂痣,划得雪海翻涌,才道:“便用这里,夫人觉得可好?”
洛云姝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里怎么?
待他长指放在正中,她才幡然醒悟。狗官,知道得不少。
可这里比手心还柔嫩,她怕磨坏,起初不想答应,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含情目划过狡黠。
她垂下眸,点了头。
随后洛云姝坐在榻边,姬君凌则站在她跟前,双手捧着她,衣摆微微摇曳,气息也渐沉。
凤眸闪过恣意的疯狂。
偶尔上端擦过洛云姝的一对朱砂痣,激得她险些倒下,只能将脸埋在青年贲起的胸口略微靠下处,才发现他的心胸其实也颇可观。
不愧是上战场的将军。
她吻了下他的薄肌,在挑起他的疯狂后,继续适才的话:“大司马说得不错……妾身的确很爱我那夫君,爱到愿意为了救他割腕放血,为了给他求情……冒昧来找大司马,还望大司马看在妾与夫君不容易的份上……”
一句比一句情深意切。
姬君凌起初因这一句句间接落在他头上的“夫君”亢奋。
越到后面,越发觉得不对。
往前倾身,被温柔裹住的瞬间,觉得他是她那无能的夫君,妻子为救他委身于人,被包裹的柔情成了兜头浇来的冰水,只想松开她。
然而当真松开,得不到时,又觉得他是觊觎人妻的恶人,利用手中权势拆散一对恩爱夫妻。却毫无愧意,只有快意,想按着她,将她拆吃入腹。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未多时,姬君凌蓦地松开双手,放开那一对朱砂痣。
他按住洛云姝,熟练寻到了真正该他待着的去处,按住她的膝头,堵在门口不迈进:“唤声‘夫君’。”
如此就可解决一切问题。
洛云姝偏不,她用脚尖为笔,作弄似地蹭着他腰际。
“大司马别……欺人太甚,一女不侍二夫,大司马若不帮妾救夫君,妾自会去寻其他可以帮我的人。”
姬君凌:“……”
“洛云姝,你敢。”咬着牙低声威胁一句,洛云姝从话音中听出了恼怒的情绪,险些以为自己就要得逞了。
不料姬君凌从榻上起了身,洛云姝撑着上身愕然看着。
姬君凌他究竟想搞什么?
他再吊着她,她就要翻脸不认账了,洛云姝拉上衣襟打算一走了之,姬君凌已走到她的跟前。
“成交。”
洛云姝不明白怎么又是这一句——方才不是说过了么?她重新来了兴致,任他按住她,地上多了凌乱的绸布,洛云姝的身上凉嗖嗖的。
她才发觉,他手上拿着笔。
“你干嘛?”
“写信,救你的好、夫、君。”后面三个字几乎咬牙切齿。
笔尖落在洛云姝的心上。
“呀。”
没用过的新笔蘸了放凉的茶水,她被凉得一激灵,没撑住双手,身子往后一倒。姬君凌伸出手,扶住了她倒下的背,让她平稳地落下。
她成了铺开的一展卷轴,任他在上面写下一个个字。
洛云姝凝神分辨。
“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
是她之前抄的佛经。
又在暗暗调侃她,洛云姝不再去辨认他写了什么,姬君凌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写了好几行。
最终只能写出茶色墨迹的笔,落在了一片墨色中。
粗糙笔尖挤入隙间。
笔尖的狼毫蘸了水仍不减粗糙,在柔嫩的肌肤上划过,似一笔一画,描摹早春绽开的花枝。
落在小小的明珠上。
洛云姝紧揪住矮榻的边沿,刚寻到些意趣,姬君凌笔尖拿出,挪到了两侧的宣纸上,隔靴搔痒地绘着。
洛云姝扭了扭,自行调整位置去就他描摹的笔尖。姬君凌没有躲开,在她想要的位置上继续描绘。
湿凉的笔迹若即若离地划过,每一笔都让人随之轻颤。
但没有一笔落到了实处。
“姬君凌……”
洛云姝出声提醒他。
他笔尖重了些,往里按入,凤眸缓缓抬起,幽沉地看她一眼。
是称呼错了。
洛云姝忙要改口,又不想他轻易得逞,便撑起身子扯住他的衣摆:“是妾僭越,不该连名带姓地直呼大司马,可妾实在想要大人那支笔……”
姬君凌额角青筋蓦地一跳。
他握着狼毫笔,轻轻往里一抵,她嘴里乱七八糟的话顿住。
“嘶……”
洛云姝脚尖倏然紧张地绷起,实在受不了,她去吻姬君凌嘴角,柔声握住:“不,要这个。”
姬君凌气息已被她吻得凌乱,但仍不松口:“礼尚往来。”
拿他没辙,洛云姝叹口气。
“郎君……”
与此同时,手圈紧了些,拇指从上端抚过,隐忍的青年顿时闷哼一声,肩头薄肌越发贲起,清冷如坚冰的俊朗面容也出现了失控的痕迹。
不是他想听的那个称谓。
他忍住肆意摧毁的冲动,按住她乱动的手,冷冽嗓音喑哑得仿若能将她的肌肤灼烧出一个洞来。
“称谓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洛云姝才会不惯着他,看出他已然濒临失控,她猛一用力推倒了他,也不做戏了。
“姬君凌,我告诉你,今日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说罢就笃定地落了座。
但这是洛云姝为数不多占据主导的时候,她习惯了姬君凌利落的作风,也自然而然地一步到了底。
可谁知这么难受。
洛云姝僵硬地坐着,像林中被钉住的孔雀动弹不得。
“姬君凌,我动不了了……”
姬君凌无奈,都到了这份上她还不肯唤一声,但他也被她折磨得不上不下,几欲要疯狂。
“先欠着。”
带着无奈,他把住她腰肢,大力往上,只一下,洛云姝眼泪都要被怼了出来,没两下就受不住了。
“够、够了!”
每次都是这样,得不到时她会百般想要,得到时没两下就想罢休。
“不够。”姬君凌咬着牙,带着狠厉翻身而上,按住了她。
后来到了书案上,他仍持笔肆意描绘,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墨迹,又带她去浴池中洗掉,从里到外,无一处遗漏,直到洛云姝再也动弹不得。
这一切疯狂才停止。
她懒洋洋地趴在池边,身子软得没骨头,姬君凌将她抱回卧房,揽着她躺了下来:“睡吧。”
洛云姝不忘嘱咐:“唔……放心忙去吧。这几日就不用回来了。”
她已饱了。
姬君凌被她给气笑了:“用完就扔?洛云姝,你真是没心。”
洛云姝反过来倒打一耙。
“难道不是你将我撂在一旁,想我的时候予取予求么……”
姬君凌没与她斗嘴。
但他的确是故意晾着她的。
并非因为想予取予求,而是不想让她觉得腻,才要克制。
也不知究竟是谁吊着谁,谁折磨了谁,姬君凌轻哂。
好在一切果真如他所想,她就喜好若即若离的他。可惜,仍未能听到她唤出他想听到的那句称谓。
她的嘴太硬。
姬君凌凤眸掠过危险的深意。
下次,定要诱她松口。
第65章
只有两个人的婚仪
“外出?”
“对,外出,但此次我需隐瞒身份,并非以大司马的身份。”
洛云姝本懒得挪地方,一听到隐瞒身份,顿时来了兴致,也不想去求证他所谓的公事在身是不是借口。
她只知道,以新身份出行,会有不同的情……唔,乐趣。
“你陪我吧。”在姬君凌说出这一句时,她大方地答应了,为了给自己保留意外之喜的感觉,一路上都没怎么询问,快到了地方才问。
“你是谁,我又是你的谁。”
姬君凌很自然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一个大司马手底下的一个不务正业世家子弟,你是我的——
顿了顿,他道:“将完婚的妻。”
这是冷着一张无情无欲的脸在占她便宜呢,洛云姝拈起一枚花钿,遮住太过鲜明的朱砂痣,也遮住眼底的狡黠,内敛而矜持地朝他略一颔首:“那,此行有劳未婚夫多多关照。”
又问:“还不知你的姓名。”
姬君凌无比坦然。
“假姓裴,唤裴郎即可。”
洛云姝不大乐意,颇上道:“裴郎,唤着像我琵琶别抱,不如——”在窥见青年故作淡然扫过来的视线,她幽幽地一笑:“就唤郎君吧。”
等到了地方,听那些个与他攀谈的官员笑语,洛云姝才知道,她这未婚妻与他还有番离经叛道的情缘。
“听闻裴三郎是为娶一寒门女郎忤逆家族,这才被下放。”
啧,这戏是面面俱到。
洛云姝配合着,二人暂住在驿馆,她的裴三郎每日外出,她则在驿馆中翘首以盼,当望夫石。
这日,两人去县官府上赴宴。
在县官夫人赞他们郎才女貌时,“裴郎”清冷的面上忽而流露出些许内疚:“在下无能,连婚仪都未能给她,就让她随我四处奔波。”
这一回是苦情鸳鸯啊……
洛云姝甘之如饴的模样:“郎君莫自责,我不喜热闹,有婚仪反而不自在,细水长流就很好。”
清冷的青年默然不语,看似不在意,实则在隐忍着内疚。
吴县令及夫人听了进去。
是夜,夫妇二人躺在被窝里谋算着:“这裴三郎看着不像会来事的样子,才二十五六岁就能在大司马手底做事,想来还是靠家族支持,如今被下放到这偏僻地界说不定只是让他吃一吃苦,二人想必不能长久。”
“夫人太爱操心旁人,他们能否长久与我们何干?但你说得对,这裴三郎是裴家嫡系,备受家族看重,讨好他有益无害。”吴县令拍拍夫人肩头。
“呆子!”吴夫人锤他,“讨好人不一定要在官场上,有时候在私事上能投其所好,反而有奇效。”
“前几日,我听那位裴郎君的侍从说了几句闲话……”
她附耳过去说起所听之事。
吴县令恍悟地点头-
几日后,姬君凌出行时,洛云姝收到了吴夫人邀约。
来到一处素朴雅致的小院,吴夫人道:“听闻裴郎君还暂住驿馆,我们偏僻之地的驿馆甚简陋,实在不宜久居。此处虽简朴,但别有意趣,二位若不介意,就暂住在此地吧。”
洛云姝觉得事情肯定不止一处小院那么简单,随吴夫人进了院。
“这……”
小院中挂满红绸,张灯结彩,正屋中更是一片喜庆。
这是留待成婚的布置。
洛云姝成过一次婚,那一次全是为了走过场,当年对婚房喜服甚至是和她拜天地的青年都不曾多有留意,她愕然看着满堂的红绸。
目光随之微微一颤。
但她还是转身往外走去:“夫人有心了,但我与郎君情比金坚,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
吴夫人拉住她:“女郎若是害臊,不喜欢热闹,也不必按寻常习俗大操大办,谁说成婚需要大宴宾客、礼节周全的,我与我家夫君刚成婚时,他还什么都没有,也无父母在侧,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请,天地为媒,清风为客,一对红烛就成了亲,我却记忆犹新。”
那的确在洛云姝犹豫的缘由中,但不是最大的缘由。
她受不住太郑重的氛围。
还记得先前第一次在温泉池坦诚相见,姬君凌进去时郑重唤了她“姝儿”,她当即无所适从。
何况是正儿八经拜天地。
即便只有他们二人,她也是一想就觉得难为情——
偷偷摸摸和曾经的继子拜堂。
这感觉太别扭了。
她还想推脱,吴夫人道:“女郎不想要,裴郎君呢?他那日宴上面露遗憾的模样,我看得真切。”
洛云姝步子顿住了。
多年前他被她抛弃的那一夜,她只是随口一试探,他就说了好几种娶她的办法,条理清楚。
以及杀死姬忽的那个夜晚,他说:“我想娶你,只是想娶你。”
姬君凌……
她的心里忽而酸涩-
下半晌。
姬君凌回了驿馆,洛云姝体贴地端上来一杯茶:“裴郎忙了一日,想必累了吧,我沏了杯茶,裴郎用茶。”
青年淡淡掀起眼帘。
“裴郎是谁?”
洛云姝莞尔一笑,给他甩了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还故作娇羞地捶了捶他的胸口,幽幽道:“你好讨厌。”
姬君凌眼底绽开笑意。
他端起茶盏,将茶一饮而尽,不多时,困倦袭来。
看着眼前面容逐渐模糊的女子,逐渐被夺去的知觉,他心中忽而漫开熟悉的空落,以及一股慌乱。
醒时,他坐在一陌生房中。
来不及打量周遭,昏过去前的恐慌让姬君凌倏然起身。
“姝儿?”
一时并无人回应他。
“洛云姝!”
他又唤了声,与此同时看清了满眼的火红,心情倏然混乱,在旧时的空落和现下的热闹徘徊。
门边被人叩了一叩。
姬君凌大步流星地跨出门,他从来都利落冷静,鲜少有失态的时候——少有的几次多半是因为洛云姝,她总有击碎他冷静的办法。
但今日,他险被门槛绊倒。
冷厉的青年面露怔忪。
满眼的火红似一片灼人的火海,火海之中,门边立着一位身披嫁衣,手执团扇遮面的女子。
嫁衣火红,灼得他清冷的目光顿时如炬,心跳亦为她震颤。
“姝儿?”
姬君凌上前一步,要拨开她手中的团扇,被她虚虚踹开一脚:“姬君凌,你就这么不解风情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顿在原地,忽而低沉地一笑。
笑声又变回从前的锋芒。
确实她没走,他复归从容,这才留意到自己也一身红衣,姬君凌长身玉立,双手负在身后,淡声道:“原来没逃,是把我绑了。”
洛云姝“嗤”一声,隔着扇子道:“是啊,把你绑了当压寨夫——”
姬君凌倏然侧耳。
但她话锋一转:“当压寨夫郎,今日你愿意也得拜了这天地,不愿意——也得拜,所以你——”
他一向喜欢沉默地配合她做戏,今日却不给她太多发挥的余地。
“我无异议。”
他应得太利落,好似迟一瞬她会反悔,洛云姝心中漾起涟漪,嘴上却慵懒不屑:“太容易得到,没意思。”
“悔也晚了。”
姬君凌揽住她的腰身,一如既往强势地将她带入正房中。
“我们成婚吧,洛云姝。”
虽猜到是她爱面子,不好主动提,这才会粗暴地将他直接绑来,省去询问的尴尬。但姬君凌在某些方面有自己的固执,他是男子,断无让她放下颜面的道理,况且他亦不想省去求娶的过程,这是他对她的诚意。
两人都颇离经叛道,但双双穿着婚服,立在喜堂里才开始求娶,的确称得上是标新立异。
洛云姝想,某些时候他们真的很像,会被世俗谴责的像。
虽然早已有了决心,但配合他的郑重,她故作矜持,认真地想了好一会,才点头:“好。”
达成了承诺的第一步。
姬君凌揽住洛云姝的腰身,让她转向敞开的门外的夜空。
“一拜天地。”
洛云姝手持团扇,和他双双弯身拜了天地,又默契地转回去,而后双双沉默了,越过团扇后的空隙,窥见姬君凌的僵硬,她噗嗤地一笑。
“要拜吗?”
姬君凌脸色不怎么好看,知道她在故意捉弄他,他掐了掐腰肢,冷冰冰地蹦出两个字:“不拜。”
洛云姝语气软了下来。
近乎温柔地哄:“好好好,我们不拜他,但可拜一拜你的母亲,毕竟她无论如何都很在意你。”
她的话让姬君凌心中塌下一片柔软,生母去世后,旁人都会避之不谈,每每谈起,多半是趁机勉励,希望他大有所为,别让亡母泉下失望。
却很少有人告诉他,他也是被母亲牵挂的人——即便母亲已死,即便他已过了依赖父母的年岁。
姬君凌深邃眼底微暖。
洛云姝见他怔忪,恍然大悟,笑道:“也是,你的母亲要是知道和你拜高堂的是谁,恐怕要痛心疾首,毕竟你这算是误入歧途。”
姬君凌却圈紧她腰肢。
“不会,她会很高兴,庆幸我能与心仪之人拜天地。”
母亲留下的诗文中也能窥见她的性情,她若知晓,也许会担心他因洛云姝被世俗讨伐攻讦,但也会忠心欣慰,世上又有一个女子摆脱礼教和规矩利益的束缚,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他们拜了高堂。
而后是夫妻对拜,听到姬君凌用清冽声线吐出这两个字时,洛云姝耳尖忽地热起来,竟仿佛初次嫁人。
夫妻……
她满脑子回荡着他清冷又夹带缠绵的声线,恍惚地拜完。
“礼成。”
这大抵是洛云姝见过最寡言冷淡、最没有耐心的礼官,也是她见过最不像婚仪的一次婚仪。
却是她所见最别具一格的。
她仍固执地举着纨扇,飘忽的话语不怀好意:“那……裴郎,我们,是不是该入洞房了啊……”
隔着扇子,都能感受到姬君凌倏然不悦,含着警告的目光。
可她就喜欢逗得他如此。
洛云姝正怡然自得,身子倏而凌空,姬君凌将她抱了起来,径直步入后侧布置得喜庆的洞房。
“别乱叫。”
他将她放在了榻上,而后后退一步,轻挪开她遮面的纨扇。
四目相对。
两个早已深深熟悉的人目光双双怔忪,失神地看着对方。
洛云姝没稳住,先移开视线。
她就说成婚这种郑重其事的仪式不适合她,太尴尬了。
就像第一次和他见面。
见她不自在,姬君凌在她手背轻按了按,而后直起身。
趁他转身的时候,洛云姝悄然换了一口气,太不像话了,她还比他大了几岁,适才却扇后,和姬君凌对视的时候,竟连气息都闭了瞬。
面前递来一杯合卺酒,骨节分明的手绛红喜服衬得冷白,红白分明,格外昳丽,洛云姝目光停顿住了。
顺着那好看的手往上看,姬君凌清冷的眉眼闯入视线。
心弦似蓦地被勾住。
她起先怔忪,而后唇畔绽出毫不掩饰的赞许笑意。
这人平日里气度凌然不可侵犯,甚至像一把锋利的长剑,但穿上一身绛红喜袍,清冷凤目便有了缠绵旖旎的暖意,似高寒山巅落了片花瓣。
清俊的面容因此有了克制含蓄的昳丽,恰到好处。
她像个情场老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目光直勾勾,好不掩藏对他的欣赏,言语亦慷慨:“好看。”
轻挑的语气让姬君凌习惯地蹙眉,清冷眸光波动。
冷然眉间竟难得不自在。
他视线错开了瞬息,下一瞬,又以更具侵略性和野心的目光看她:“既还满意,便饮了这酒。”
内敛却又放肆的作风总能勾得洛云姝心尖直痒痒。
她含着笑接过他手中酒。
“好啊。”
不正经,姬君凌维持着冷静,弯下身与她一道饮了合卺酒,从他俯身,到饮完这杯酒,洛云姝含着笑意、风情万种的桃花眼不离他。
姬君凌亦不甘示弱,被喜服映出暖意的凤眸摄住她。
乍看像是在看总算到手的猎物,可眼底却有无尽温柔情愫。
洛云姝看得心怦然一动。
险些就被酒呛了。
她用风流掩饰失态,酒杯随意扔至地上,一双手没骨头似地,懒懒搭上他的肩头。动作轻挑,半点不矜持,语气却不忘做戏——
仿佛成婚前被长辈千叮咛万嘱咐,新婚夜务必要主动服侍夫君,但矜持的闺秀本性却让她无法太自然:“郎君,夜已深了,不若就寝吧?”
说罢贤惠地给他宽衣,要直奔今夜最令人期待的事。
姬君凌却按住了她。
“暂不合适。”
洛云姝手上顿住,他还打算矜持矜持?她唇瓣勾了勾,借着不正经的笑意,唤出一直以来,他用尽法子想让她唤出,却始终未如愿的一句。
“夫君?”
她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说出这两个字的后心跳倏然如鼓声。
姬君凌也是。
他许久没有回应,甚至气息也没乱,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凝滞。
洛云姝捏住他衣襟的手紧了紧,这是几个意思?
不是他一直想听这句么?
她原本不想轻易唤他夫君,但今日是他们的婚仪,她不喜欢隆重的仪典,这或许是仅有的一次。
他中了迷药陷入沉睡前死死攥住她袖摆的动作,及醒后略带低落慌乱唤她的的语气让她至今想起还鼻酸。
姬君凌从不屑于露出脆弱一面,她见过仅有的两次,一次是他中毒昏倒,另一次便是今日。
她心软了,也愧疚了。
因而甘愿为了他改变一次,让他能够再圆满一些。
可他怎能如此平静?
洛云姝看着他眸子,姬君凌眸光务必沉静平和,仿佛是狂风骤雨汹涌过后广阔而平静的江面。
“不喜欢?”
姬君凌倏地将她按入怀里。
反常的平静骤然崩塌,他力度大得想要将她揉入骨血。
不断收紧,直到不能再紧。
“我很喜欢。
“洛云姝,谢谢你。”
谢她愿意为他改变,成全他的圆满。给他自少时起就只有冷寂和野心的生活注入一抹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