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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敬老定计璋哥协助,矫作病笃引珍上山

    “若秦氏真是义忠亲王的女儿, 那西宁王府想要拉人下水的意图就非常明显了。”

    “若义忠郡王输了,贾家就会变成乱臣贼子;若义忠郡王赢了,义忠郡王也不一定会承认她的身份。毕竟, 按照伯父的说法,秦氏她也是义忠亲王身上的污点。”

    “现在秦氏还没和蓉哥儿定亲, 伯父还能力挽狂澜。清净玄修固然重要, 可家业倾颓就在眼前, 您老人家还是快点想个办法阻止珍大哥,不要舍本逐末了。”

    “他终归是长房族长,除了您这个父亲, 还有谁能名正言顺地辖制他呢?”

    经历过义忠亲王被废的贾敬, 如何不明白贾璋所说的全是对的。

    以当今的脾气秉性, 废太子的儿子基本上没有任何继承皇位的可能。

    贾珍那个棒槌,不会真的觉得西平郡王前程远大吧?

    贾敬突然站了起来, 一边在房舍里踱步, 一边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贾璋也没有听清楚贾敬到底在说什么。

    而在贾敬的脑海中, 一时浮现出自己年少时宁荣二府的风光,一时又想起太子被废时贾氏一族的仓惶,一时又思绪横飞,想到贾珍这个被他撒手不管的儿子……

    霎时间,贾敬百感交集。

    可是心中种种忧愤, 又如何能对贾璋这个年幼的侄子倾诉呢?

    贾璋不清楚贾敬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贾敬他在想什么。

    他只希望贾敬能够快点冷静下来, 快点做出决断。

    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贾敬没过多久就冷静下来了,他对贾璋道:“我家因为义忠亲王的缘故, 早就身有瑕疵。若非你祖父救驾有功,只怕也没有你们如今的太平日子可过。你且放心, 我不会让你珍大哥继续肆意妄为的。”

    贾璋听到贾敬愿意接手这件事,总算松了口气。

    在盛朝,忤逆不孝是大罪。

    若父母告子女不孝,只要合情合理,基本上都会胜诉……

    因为这个,就算贾母那样偏心贾政,贾赦不还是得照样孝敬贾母吗?

    他就是再不服,最多也只是旁敲侧击地说些酸话。

    除此之外,哪里敢有半点忤逆之举?

    只要有贾敬辖制贾珍,就算贾珍昏了头,想来他也决不敢继续胡作非为了。

    眼下,宁国府还没有与秦家正式定亲,就算交换了信物,贾敬也有办法阻断这桩婚事……

    “伯父是要下山吗?若如此,侄儿这就去为您老人准备车驾回家。”

    回家,贾敬咂摸着贾璋说的这两个字,心中感慨万千。

    这孩子刚才还在跟他“犯颜直谏”,现在又温情脉脉地说什么“回家”。

    偏生他说得这样自然亲切,贾敬听了也不觉得不舒坦。

    但贾敬还是摇了摇头否定道:“还是不回了吧,现如今东府内外都是你珍大哥的人,他若真昏了头要忤逆,派人把我押在府里,自己跑出去把蓉哥儿和秦氏女的事情宣扬的人尽皆知,咱们就没法子收场了。”

    “你且回家去,找你父亲要些心腹家丁派给我使唤。待我把人手捋顺了,再送帖子给你珍大哥,只说我病了想见儿子,好把那个混账种子骗过来。”

    “到时候他若听得进我说的话,也就罢了。若是听不进去,他这辈子也就不用回去了!”

    “你珍大哥有孝心,想要在观里侍奉我,我又怎么忍心推拒呢?到时候直接让蓉哥儿袭爵,却也来得干净利索。”

    “他若不听我的,我就让人绑了他,去顺天府告他忤逆。大不了把爵位削了,让他去外头流放,也好过以后抄家灭族,身死人手。正好蓉哥儿也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贾璋心里也动过这个念头,否则他就不会把竹石竹月几个小子也带过来了。

    只是这话他不好说,他总不能直接对贾敬说,敬大伯你离府日久、怕是使唤不动宁国府下人了吧?

    所以他在等,在等贾敬自己想出这个法子。

    若是贾敬想不出来要先把贾珍哄到玄真观的主意,他再给贾敬提建议。

    如今贾敬自己想到了这个法子,贾璋倒是不用去说那等冒犯人的话了。

    他笑着对贾敬道:“伯父,这件事倒不用去找我父亲。我这回过来就带了好几个人,都是打小儿跟着高师傅学拳脚的好小子。一个人能顶三四个用,便留给伯父使唤吧。”

    贾敬听他如此说,心里明白,或许他这堂侄一开始就抱着让他把贾珍哄到玄真观的主意,只是有些话不好言说,这才等着他自己提出这个法子。

    但贾敬对此没多说什么,只问贾璋道:“这位高师傅是高权还是高彬?我记得他们兄弟二人好像都做过叔父他老人家的亲兵。”

    “教几个小子武艺的人是高彬师傅,高权叔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原来高权已经没了。

    这世道,还真是物有无常人有限[1]。

    无论是谁,到最后都仅剩一抔黄土、一声喟叹……

    贾敬突然有些心灰,他挥了挥手,对贾璋道:“你把人留下,然后就带蓉哥儿回去吧,我也该诵经了。”

    贾璋听了,也不多留,只是行礼告辞而已。

    一出门,贾璋就见到了站在外头苦等的贾蓉。

    贾蓉在外头站着,额头上都沁满了汗水。

    一见贾璋出来,他连忙凑过去问道:“三叔,祖父他愿意帮我吗?”

    贾璋没和他卖关子:“你放心,伯父他老人家已经答应帮你了,你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贾蓉惊喜地道:“祖父真的答应帮忙了?此事多谢三叔帮我用心周全,侄儿感激不尽!”

    言罢,就要跪下去给贾璋磕头。

    贾璋素来不喜这个,连忙把他扶起来:“这哪里是我费心周全的结果?分明是敬大伯疼你,才愿意为你费心。你回家后也莫要提起我的名字,省得你父亲怨怪于我。”

    贾蓉连连点头,他虽然是纨绔子弟,但是还是知道些人情世故的。

    他回家后绝不会在父亲面前提起三叔、也不会提起他们来玄真观的事情令三叔感到为难的。

    为了防止泄露机密,他这次出门只带了心腹小厮四喜,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跟着。

    就连驾车的工作都没有交给宁国府的车夫,而是由四喜兼任。

    因此,绝不会有人跑去向贾珍告密。

    贾蓉也不问贾敬打算怎么帮他,三叔让他静观其变,那他就静静地看着好了。

    就算他知道了祖父的计划,又有什么用呢?

    他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给祖父他们添乱——他爹审不了别人,却是能审他的。

    与其那样,还不如一无所知来得稳妥自在。

    贾璋却不知道贾蓉的想法,他拍了拍贾蓉的肩膀:“进去和你祖父道别吧,一会儿咱们就回家了。来回路上时间不短,早点回去,也省得过了宵禁。”

    贾蓉连连点头,贾璋则离开了了真宫,去找自家带来的人去了。

    他这次带出门的长随名叫苏佐,是他奶母苏嬷嬷的儿子,最是忠心可靠。

    把苏佐和竹石等办事机灵、精通拳脚的家丁小厮留下,也就足够贾敬押下毫无防备的贾珍了。

    而他身边日常随侍的人是雪檀和黄柏,只要把雪檀他们带回去,大抵也不会有人发现什么端倪……

    把事情交代明白后,贾璋才回去找贾蓉。

    一到地方,贾璋就见到了真宫大门紧闭,而贾蓉站在檐下等他。

    贾璋见贾蓉眼圈儿泛红,心想,不知道他那位大伯父对贾蓉说了什么,才让贾蓉露出如此情态?

    不过贾璋的好奇心向来不重,他来玄真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因此也没管其他的闲事的心情。

    叔侄二人都没有欣赏玄真观外浮岚暖翠、秀水明山的心肠,在观里吃了一顿素斋后就打道回府了。

    马车行驶到荣国府门口,贾璋对贾蓉道:“我回家了,你且记得,回家后不要在珍大哥面前露了形迹。”

    贾蓉点了点头,又下马车亲自把贾璋送回荣国府,跟他一起给贾母请了安,这才家去。

    在贾蓉离开后,贾母笑问贾璋他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是外面不好玩吗?

    贾璋只道他和贾蓉去郊外踏青折柳,顺道去玄真观给敬大伯请了安,因为担心过了宵禁不好进城,这才提前回家云云。

    又过了几日,玄真观那边派了人来宁国府,一进门就哭着说老太爷不好了,想要见珍大老爷最后一面。

    来人正是在贾敬身边贴身伺候的道童,来升偶尔和贾珍一起去给贾敬请安的时候也见过他,因此能够确定这个道童的身份。

    他听到道童的哭诉后,只觉得十分难以置信。

    老太爷他不是好端端地在玄真观修仙吗?

    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但来升知道,他得赶紧通知老爷,让他去玄真观看望老太爷。

    君臣父子,乃是人伦天理。

    就算老爷平日里惫懒纨绔,也不会在老太爷的事情上马虎。

    由此可见,也不是每一个豪奴都对自己伺候的主子了如指掌。

    作为贾珍的第一心腹,来升知道他伺候的这位老爷有多混账多纨绔。

    但他还是没有看明白贾珍的本质。

    要知道,在没有贾璋的时间线上,贾珍在未来可是会不要脸到在亲生父亲热孝期间私通小姨,乃至和儿媳扒灰的。

    来升他这是高估贾珍的下限了。

    这些事暂且不提,只说宁荣二府自文字辈起没了国公爵位,为了避讳,两府特把正房宁禄堂、荣禧堂封存起来,只留下三间耳房,供管家媳妇使用。

    而贾珍的居所就在宁国府宁禄堂东侧。

    来升紧急慢赶地跑过了二门,来到了贾珍的院子,还没进屋,就听到贾珍在骂人:“一群下作种子,竟这般喧闹不休!你们是诚心不让我安眠吗?”

    原来贾珍昨天白日里出门宴乐,晚上回家后又与佩凤、携鸾两位姬妾欢饮达旦。

    他如此不知节制,自会疲惫不堪。

    第二天早上,他仍旧酣然于睡梦之中,全然不知外头已经天色大亮了。

    贾珍可以不知道这一点,也可以日上三竿不起床,但是佩凤、携鸾却不能不守规矩。

    她们是要早早起来的。

    因为贾珍还在睡觉,佩凤和携鸾两个在东梢间里洗漱更衣时的动作很轻,堪称小心翼翼。

    但偏生今日,她们格外倒霉。

    东梢间的小丫头在开门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制造出了些许噪音。

    更倒霉的是,贾珍他被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声音吵醒了,并为此大发光火。

    来升过来时,便见到屋子里头大大小小的丫鬟跪了一地,全都在向贾珍求饶请罪。

    若是寻常时候,来升肯定会问问贾珍为什么发火,然后帮这些丫鬟求求情的。

    可眼下有老太爷的事情在那里搁着,来升哪里还有心肠问这些事情?

    他一进来,就趋步上前,对贾珍悲戚地道:“老爷,玄真观来人了,说是老太爷看着好像不行了,急着见您最后一面呢!”

    贾珍听到这话,只觉心惊神颤,他连忙挥退了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丫头,难以置信地问道:“好端端地,老太爷怎么就不行了?”

    “小的也不知情,只是听那道童说老太爷前两天偶感风寒,可是喝了两副药后已经见好了。哪知道今儿早上一起来,老太爷就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了呢?”

    “服侍老太爷的道童见了,连忙架着车回来禀告老爷,生怕老太爷见不到您,难以瞑目……”

    来升一边说,一边擦眼泪,看起来悲痛极了。

    贾珍见此情景,眼睛也湿润起来。

    他虽然混账,但对父亲还是有些感情的。

    毕竟,若不是贾敬去玄真观修道,让贾珍袭了爵位,他又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可过呢?

    此时听到贾敬病笃,贾珍既觉得悲痛,又觉得难以置信。

    明明上次见面时,父亲他老人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不成了呢?

    他呆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抓住了来升的手臂喊道:“来升,快去叫人备车!咱们赶紧去玄真观,去见老太爷!”

    第42章 无情无义寡廉鲜耻,棒打孽子严声训斥

    却说贾珍在听到贾敬命悬一线的消息后被唬了一大跳, 连忙让来升去备车。

    自己又匆匆换了衣装,吩咐下人去找尤氏,让她去请太医给太爷看病, 然后就带着来升兼几个亲信长随出城去了。

    到了玄真观,贾珍一下车就抓住了等在门口的观主, 愤怒地质问道:“老爷每年几千两银子抛费在你们这儿, 你们是怎么照顾我们家太爷的?我父亲他怎么就突然间不好了?”

    那观主早就被贾敬吩咐过, 因此只装作慌乱的模样对贾珍道:“小道着实不知啊!真人得了风寒,观里已经请了名医问诊,几服药喝下去, 病已经好了大半。谁料一夜之间, 情势就天翻地覆了呢?”

    一旁的门头却不知内情, 很是没有眉眼高低地辩解道:“或是真人虔心得道,已出苦海, 这才要超脱……”

    贾珍恨他说这样的晦气话, 一把把人推倒在地, 啐了他一口。

    老太爷还没死呢,用得着你说甚超脱苦海?

    观主却不以为忤,若不是知道这门头在为人处世上是半个棒槌,他又如何会把他拉来待客呢?

    如今门头来了这么一出,贾珍对贾敬病笃的消息更是信以为真。

    而观主也完美地完成了贾敬交代下来的事, 可以安心地留下贾敬送他的金珠了。

    在推倒门头后,贾珍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了真宫, 一路上可谓是泣涕涟涟,悲痛欲绝。

    赶到贾敬玄修的宫观后, 贾珍只见了真宫大门敞着,门口站着的面容悲戚的道童。

    见贾珍来了, 这些人簇拥上来,七嘴八舌地哭诉道:“老爷,您总算是来了。真人说了,若是老爷来了就让您快些进去,他老人家念着您呢。”

    贾珍这才有了贾敬命悬一线的真实感,连忙跌跌撞撞地跑进室内。

    一进去,他就看到了殿内三清神像。

    在三清的注视下,贾珍忽然想到了贾敬昨夜病重时他正在夤夜荒唐……

    举头三尺有神明,贾珍忽生如芒在背之感。

    他连忙逃离了三清神像,一马当先地跑去了贾敬的卧房。

    在卧房门外侍立的道童带着哭腔的问好声中,贾珍走进了贾敬的卧房,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他有些胆怯地走向靠墙的架子床,轻轻地拨开了绣着道经的秋香色床帐。

    贾珍定睛一看,只见父亲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额上放着浸过水的棉巾降温,床头的红木小几上面摆着一只汝窑药碗,里面的汤药已经被喝尽了。

    他走过去握住了贾敬的手:“爹,您还醒着吗?”

    贾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憔悴地道:“珍哥儿,我这就要不行了,以后你好好地带着蓉哥儿过日子,给他娶一房四角俱全的好媳妇……”

    蓉哥儿的媳妇!!!

    若是贾敬不提,贾珍还想不起这件事来。

    可是贾敬一提贾蓉,贾珍才想到,若是父亲真的撒手人寰,蓉哥儿作为长房嫡长孙是要守三年孝的。

    西宁王府的长史说过,那秦氏都已经十七了。

    所以,她会愿意等蓉哥儿三年,把自己等成老姑娘吗?

    若是她不愿意,那他煮熟的鸭子岂不是就飞了?

    “父亲放心,儿子已经给蓉哥儿相了一房媳妇。那女子贤惠貌美,最是合宜,配蓉儿却是绰绰有余的。”

    “要不,就让蓉儿提前完婚,也好给父亲冲冲喜?”

    “说不得父亲看到蓉哥儿成家立业,心里顺畅开怀,病也就好起来了呢?”

    贾珍他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蠢出生天的种子。

    一想到父亲去世会阻碍自己的前程,他就丝毫不关心老父的病情了,反倒是一心一意提起什么冲喜的主意来。

    也就是贾敬是在装病,不是真病,这才无碍。

    他若是真病了,只怕这时节已经被贾珍气得驾鹤西游了。

    贾敬本来还想跟贾珍“父慈子孝”地演一会儿戏的,可是此时他实在是被这个逆子气炸了肺,也断然没有陪贾珍做戏的心肠了。

    就在贾珍站在那里拉着贾敬的手,絮叨着冲喜的好处时,贾敬突然坐将起来,一根根地掰开了贾珍的手指。

    贾珍目瞪口呆地看着坐起来的贾敬。

    此时的贾敬已经不复刚才那副虚弱模样了,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是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没有半分病弱情态。

    贾珍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要说话,就见贾敬拍了拍手。

    刹那间,屏风后、柜子里钻出来好几个穿着短打的年轻男子,全都凶神恶煞地奔着他扑了过来。

    贾珍条件反射地想要逃跑,可是门却被人反锁了,任他怎么踹也踹不开。

    就在他大喊来升救命时,几个家丁已经绑了他去,将他押到贾敬面前。

    而贾敬已经洗去了脸上的妆容,在吩咐家丁出去后,劈头盖脸地骂道:“好一个威风赫赫的三等将军,好一个宁国府的珍大老爷!不知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孽障!你这抄家灭族的混账种子!”

    贾珍被贾敬骂得心头火起。

    他还没怨怪父亲装病,又无故将他捆缚的事呢!

    父亲怎么反倒是先骂起他来了?

    但是贾珍心里还是怕贾敬的,因此只一边掉眼泪一边道:“不知儿子是哪里犯了父亲的忌讳,惹得父亲骗我过来,又绳索加身?父亲只消说了,儿子必然立刻就改,绝不会惹父亲生气的。”

    就算是死,也得让他当个明白鬼吧?

    贾敬冷笑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和你亲老子耍心眼?你这套卖惨手段对我没用!”

    “逼急了我,上一道书去,你这爵位自有蓉哥儿袭!就算蓉哥儿袭不得,还有蔷哥儿等着!我宁可把宁府与了外人,也总好过给你这抄家灭族的种子!”

    贾珍被贾敬的话吓得心里发突。

    他这爵位本就是父亲让给他的。

    若老爷说他不孝顺,想让孙子降等袭爵,朝廷自是肯的。

    国朝最重孝道,若贾敬一气之下真这么干了,他贾珍可就一无所有了。

    而且他来玄真观的时候很是匆忙,根本没带多少亲信,府里的印鉴却一直都在父亲手里……

    贾珍此时的惶恐可比他听到贾敬命悬一线时强烈多了。

    他也不管自己还被绑着了,只是一味地给贾敬磕头请罪。

    贾敬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既然认罪,那你且说说,你到底有什么罪?”

    贾珍根本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可是贾敬问他,他不得不答,因此只避重就轻地道:“儿子平日在京中看守家业,偶有纨绔浪荡行径,或是儿子的过错。只是抄家灭族的大错,儿子又怎么敢犯呢?”

    “你当真不敢吗?”

    “真不敢,真不敢!儿子敢以性命起誓,如有违誓,天打五雷,不得好死……”

    贾敬见贾珍如此懵懂无知,心火更盛。

    他走到贾珍面前,怒斥道:“那秦氏呢?你相中的好儿媳妇!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他当然知道秦氏女的真实身份了,对方可是西宁郡王最宠爱的私生女!

    若不是身份上有些麻烦,这样的好女孩子,哪里轮得到贾蓉?

    西宁王府的长史都和他说了,他家姑娘一嫁过来,王爷就会给他安排部里的肥缺。

    到时候大捞特捞,赚个几十万银子绝对不成问题。

    贾珍对此十分眼热。

    为了这样的好差事,舍了儿子的婚事又有什么?

    而且那长史还说,秦氏虽被养在小官之家,礼仪规矩却是太妃身边的嬷嬷亲自教导的,相貌更是尽态极妍,配蓉哥儿分明绰绰有余!

    这样的好婚事,老爷就算知道了,也该夸他办事妥当才对。

    为何这般横眉冷对,还把他绑了起来?

    贾珍极力辩驳,贾敬却越听越愤怒。

    这个混账行子,竟然被郡王府上下玩弄的团团转。

    偏生他还这般洋洋自得,不知所谓!

    贾敬被贾珍气得踹了他一记窝心脚,又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力气很大,一巴掌下去,竟让贾珍耳边嗡鸣,嘴角也渗出了血迹。

    贾珍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心里委屈极了。

    自从父亲上山玄修后,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挨打了。

    “你这个蠢货,你还有脸委屈?靳家许了你什么好处,才让把儿子卖了?”

    “若那女子真的有那么好,你怎么不把尤氏休了,自己把人娶回来?是你看不上‘私生女’的瑕疵,还是人家看不上你这个老帮菜?”

    贾珍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全被贾敬说中了。

    可他惯来无耻,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利用儿子的事感到脸红。

    他甚至还好意思对贾敬信誓旦旦地保证呢:“儿子绝没有这样的心思!苍天可鉴,儿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蓉哥儿的前程!而且儿子绝不会无故休妻……”

    贾敬嘲讽地看着他:“真的不会吗?珍哥儿,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爹还了解你了。你娶尤氏,真的是因为尤氏贤淑吗?还不是看她好拿捏?哼,什么为了蓉哥儿好,你明明就是要卖儿子。”

    贾珍脸涨得通红,刚要狡辩,却听贾敬道:“但是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你当我是因为这些骂你吗?”

    “我骂你,是骂你这个蠢货居然和西宁王府勾勾搭搭!”

    “我离开前,跟没跟你说过我们贾家能留到现在,靠得是你祖父与叔祖父救驾的功劳;跟没跟你说过让你小心谨慎,不要掺和到那些要命的事情里头去!”

    “你知不知道西宁王府是要通过联姻拉你上船,日后拿捏着贾家的把柄,自然能来抢贾家所剩无几的东西!”

    “你还对人家许诺给你的前程念念不忘?且不说西宁郡王愿不愿意给你高位,就算他给你了又能怎么样?你到底晓不晓得什么才是立家的根本?”

    “可儿子不想这样潦草度日了!郡王也不能只靠一个女子就拴牢我们贾家!我若不愿意,就算把这女子娶进门,他又能拿我怎么样?京中联姻的人数不胜数,难道家家都站队结党了吗?”

    “贾珍!是我想潦草度日,想来玄真观避世吗?是皇帝他厌恶我这个义忠旧人!”

    听到父亲悲怒交加的话,贾珍脑中震荡不已。

    他看向贾敬,只见记忆里意气风发的父亲,如今鬓边已经长满了白发……

    而贾敬看贾珍这副痴相,语气也愈发苍凉了:“为了保全宁国府,你祖父走后,我就主动来京郊宫观隐居,却没想你长成了这副样子。说句心里话,你是草包也好,纨绔也罢,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无话可说。”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没有金刚钻却揽瓷器活,惹下抄家灭族的祸事。”

    贾敬走到贾珍身侧,蹲下身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贾珍耳边道:“你知道那女子是谁的女儿吗?如果我没猜错,她合该是义忠亲王与娼家的私生女。”

    “你知道皇帝是怎么对待义忠旧部的吗?咱们家这样被皇帝默许投效东宫的勋贵已经算是下场最好的了,那些自己投靠过去附其骥尾的文武死得死,流得流,没有一个能安享太平。”

    “咱们家好不容易摘掉了东宫属臣的标签,为了这个,你祖父和叔祖父付出了多少,我又牺牲了多少!可你这混账却要自己凑过去,娶秦氏进门。孽障,我问你,若西宁郡王以秦氏身份要挟你站队,你又该怎么办?!”

    贾珍顺着贾敬的话想下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若真如父亲所说,西平郡王完全可以借此拿捏贾家。

    还有义忠郡王。

    若是义忠郡王生了野望,蓉哥儿又娶了义忠郡王的妹妹,他们宁府就真的摘不出去了。

    到了那时候,谁还相信他们宁府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父亲,义忠郡王真的……真的一分希望也没有吗?”

    贾敬被他这个愚蠢的问题气笑了,他冷哼一声,直接抄起了一旁的棍子打将起来。

    直到把贾珍打得快没了半条命,贾敬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珍哥儿,你若是还想活着,就把爵位让给蓉哥儿,老老实实地跟着爹一起出家。”

    “若是不肯,爹也不是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送你去见你祖父和叔祖父。”

    第43章 肝胆俱裂推位让爵,定亲胡氏始提族学

    贾珍听到父亲说出如此无情的话, 只觉肝胆俱裂。

    他看着父亲:“您不能,您不能!”

    贾敬却道:“你是老子,蓉儿是儿子, 所以你可以问都不问他一下就决定他的未来;如今我是老子,你是儿子, 我就不能这么做吗?”

    “别傻了, 珍儿, 玄真观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你逃不了。”

    “乖乖写下让爵的表文,你还能少吃些苦头。”

    贾珍面色灰败地看着神色淡漠的父亲, 无力地点了点头。

    从前他只听说过西府的政叔心狠, 逼死了儿子, 却没想到他父亲也是这样狠心的角色。

    父亲能拿下他,就不会放过来升他们, 想来是没人能来救他了。

    若他冥顽不灵, 父亲真把他弄死了, 惊马、坠水,全都是现成的理由。

    谁能想到贾敬会无缘无故地杀死亲生儿子呢?

    蓉哥儿惯来是个没良心的,若是能提前袭爵,只怕会欢喜疯了。

    尤氏与他感情平平,又生性胆小, 大抵也不会追究他的死因。

    若是蓉哥儿愿意给尤氏养老送终,只怕尤氏都不会为他的死哭上一哭哩。

    想到这些, 贾珍除了答应贾敬外,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贾珍的右手被贾敬解开——其他地方的绳子却是不能解的, 若是让他跑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贾珍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了让爵表文, 上面无非是想要侍奉在父亲左右玄修,因此让爵云云。

    贾敬见了,哂笑了一声,他这儿子倒是把自己写成了个孝子呢。

    他虽然觉得可笑,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在表文上用了印,又将之珍重地放到了盒子里。

    正要叫人来把贾珍带走关起来,就听见那个叫竹石的小厮在门外道:“敬大老爷,珍大奶奶给您请的太医到了。”

    贾珍的眼珠子转了转,他突然后悔自己屈服得这么快了。

    他怎么忘了太医这一茬!

    太医来了,父亲为了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形迹,说不定会给他松绑呢?

    到时候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太医到哪儿了?”

    竹石道:“小的们知道大老爷这边的事还没办完,抬轿子的时候特意绕了远路,眼下太医老爷还没到呢。”

    贾珍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被浇灭了。

    贾敬也看到了贾珍脸色的变化。

    他心里冷哼一声,这混账竟然还没彻底死心吗?

    “你们进来,送你们珍大爷去厢房。”

    竹石听了,立刻带着人进来,按照贾敬的吩咐押着挣扎不休且骂骂咧咧的贾珍离开了。

    他们是贾璋的人,不是东府的人,和贾珍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这些,纵然贾珍对他们百般威胁,他们也丝毫不为之所动。

    竹石甚至把贾珍身上的绳子又捆紧了一些,才把人扔进了东厢房。

    在东厢房大门落锁后,竹石几人才松了口气。

    珍大爷被捉起来了,来升几人也都被绑起来了。

    他们总算是把三爷和东府敬大老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完了。

    在贾珍被关押起来后,尤氏请来玄真观的太医乘轿抵达了真宫。

    来者正是荣府常年供奉的太医王君效,因他年纪大了,到玄真观后被人请上轿子也没生出什么疑窦,只下轿时道:“贵府敬大老爷修道的地方可真够远的,竟坐了这么久的车。”

    随侍在一旁的苏佐笑道:“辛苦太医老爷了,不过这山高水远之地,才正是适合清净玄修的所在呢!”

    王君效听了,只觉这长随是个妙人。

    但他这时候心里着急,也无心和苏佐闲话。

    宁国府大奶奶派来的人把贾敬就要不好了,王君效也担心自己还没见到病人,病人就没了,

    走进贾敬卧房,王君效就见到贾敬面如金纸、神情恹恹,俨然是病了。

    可是这人虽然看起来病了,却也不像是要没了的架势啊?

    许是宁府的人关心则乱,跟他传错话了吧?

    他过去给贾敬把脉后,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贾敬除了肝火旺些,还有些风寒外,并没什么大毛病。

    贾敬咳了两声,对王君效道:“烦扰世叔走这一趟,其实我也没什么大毛病。昨儿晚上我还说了,不许回去和珍哥儿他们说起我病了,可底下人偏不听我的。”

    “也不知道他们回去后胡吣了什么,竟让珍哥儿夫妻把你请来了,我实在是心中有愧啊!”

    王君效听他这么说,忙劝道:“世侄说甚外道话?咱们也是几辈子的老亲了,贵府大爷、大奶奶着急请我来,也是他们的孝心,万望你不要怪他们才是。”

    言罢,给贾敬开了药方,又和他探讨了一会儿黄老养生之道,这才回京去了。

    王君效被贾敬的人送走了,新过来的人同样被贾敬扣了下来,贾珍也彻底失去了得救的希望。

    贾敬也不理他,只让竹石等人伺候贾珍的一日三餐,还不许给贾珍松绑。

    在贾蓉正式袭爵、一切尘埃落定前,贾敬是不会把贾珍放出来的。

    翌日晨光熹微时,一辆极朴素的马车停在荣国府门口。

    在道童的搀扶下,贾敬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一下车,接到玄真观来信后就等在外头的贾璋和贾蓉就迎了上去,给他行礼。

    贾敬让他们起来,问贾璋道:“和你们老太太说这件事了吗?”

    贾璋轻轻地点了点头。

    刚从玄真观回来时,贾璋担心走漏风声,并没跟祖母提及此事。

    昨日贾珍上山步入贾敬之局,贾璋再无任何疑虑,当天晚上就去荣庆堂把这件事和贾母说了。

    根据他的推断,贾珍大概率是要被敬大伯扣在玄真观的。

    这也就意味着,宁府的事还需要老祖母帮忙。

    毕竟贾敬他身份敏感,还要回山上看守贾珍,就算回京,也不能在京中停留太长时间。

    别的不提,只说给贾蓉找媳妇的事情,最后大抵还是要由贾母操办。

    贾母听到贾璋的禀告后,又是生气,又是心惊。

    气是气贾珍明明拜托她帮贾蓉聘娶新妇,却又信不过她,自作主张,跑去和西宁王府勾缠。

    惊是惊秦氏女的身份。

    西宁太妃那老虔婆居然敢骗她,把废太子与娼家的私生女说做西宁郡王的外室女,其居心当真可诛!

    贾母心里一阵后怕,直到听贾璋说他是怎样发觉不对,怎样去玄真观找他大伯;伯侄两人又是怎样定计,怎样哄贾珍上山后才松了口气。

    “多亏我家璋哥儿警醒聪慧,你大伯做事也万分果断。”

    贾母双手合十念佛道:“这都是佛祖保佑贾门,等这件事过去后,祖母定要去皇觉寺上香,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所以贾母是知道所有事情的,她还知道贾敬今天会从玄真观回京……

    贾璋和贾蓉叔侄二人簇拥着贾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空荡荡的荣庆堂——伺候的人自然是早都被贾母屏退了。

    贾母坐在屋内,只见贾蓉掀开帘子,然后璋哥儿带着一个身穿鸦青色斗篷,头戴同色软巾兜的中年男子走近给她行礼。

    是东府的敬儿。

    这孩子这些年在山上修道,模样却没大变,只鬓边横生白发,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看着要比同龄人老一些。

    想来也是愁苦所致。

    贾敬心中也是感慨万分,婶母看起来还算硬朗,而他却早失去了父母双亲了。

    婶母堂侄厮见后,就赶走了年幼的贾璋和贾蓉,关上门谈起了后续的事。

    贾敬跟贾母说,他会把贾珍拘在山上,让贾蓉袭爵,又恳请贾母快点帮贾蓉定下一房媳妇。

    至于贾珍与西宁王府的事情,他们权当不知道。

    西宁王府都能偷偷设计贾珍,他们贾家自然也能翻脸不认人。

    左右贾珍因为官位没有落袋为安,并没有给西宁王府任何信物。

    若是西宁王府想要借此威逼,他就敢让贾珍直接暴毙。

    到时候罪魁祸首一没,一切就死无罪证了。

    至于西宁郡王会不会因此仇视贾家……

    这件事根本不用在乎。

    难道还要因为担心自家被仇视,就上义忠郡王的破船吗?

    那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贾母心里想的是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西宁王府这样算计他们,她以后要日夜祷告他们家没有好报。

    当天贾敬就让贾蓉去礼部递贾珍的让爵折子。

    贾母则把尤氏叫到了西府,通知她贾珍日后要去玄真观和贾敬一起修道了。

    尤氏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人如遭雷击,登时就晕了过去。

    可是这件事贾母和贾敬的决定,并不是她一个晚辈媳妇所能改变的。

    她哭也哭了,求也求了,贾母却只是摇头,告诉她这是贾敬的决定。

    她一个隔房的堂婶,却是管不得的。

    尤氏只得哭哭啼啼地回了东府。

    她担心自己会一无所有,因为这个,她日日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皇帝允许贾蓉降等袭爵,袭承了从三品神威将军的爵位后,她才反应过来。

    她好像完全没必要担心啊!

    仔细想想,在贾珍去玄真观的这些日子里,她的耳根子难得地清净……

    蓉哥儿待她这个继母虽有些冷淡,但面子上的事都很过得去。

    甚至在袭爵后还给她每月涨了十两的分例哩。

    而且在贾珍一去不回后,佩凤和携鸾两个通房丫头比她还慌,生怕自己日后没了着落,天天跑到自己跟前儿奉承。

    或是捶腿,或是斟茶,有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伺候,尤氏心里也是很痛快的呀!

    所以说贾珍去修道,貌似是一件好事?

    没了聚众赌博、荤素不忌的贾珍,宁国府的空气都好像清新了许多。

    贾母也飞快地给贾蓉选定了未婚妻。

    她给贾蓉定下的媳妇是翊圣将军胡家的嫡次女。

    在没有贾璋的时空里,贾蓉的续弦小胡氏就是这一族的女孩儿。

    当然,胡将军的嫡次女与小胡氏的差距,大概和元春与后街贾家喜鸾姑娘之间的差距一般大。

    眼下贾蓉袭了爵,又是头婚,所以他的未婚妻当然只能是胡将军的嫡亲女儿。

    贾蓉摆脱了他不想要的婚事,又袭了爵,整个人都心满意足了。

    就算胡氏不好,他也心甘。

    不过贾蓉倒也没过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浪荡生活。

    为了让已经有点歪的小树贾蓉重新长直,贾敬特意请了严厉的夫子给贾蓉上课。

    同时,为了防止日后贾蓉懒怠,威胁夫子,贾敬还把贾蓉和夫子塞到了贾璋那里去。

    帮忙看孩子自然是有报酬的。

    贾敬给贾璋的报酬是他没去玄真观前收藏的所有孤本,以及每年两千两银子的束脩。

    贾璋眨了眨眼,痛快地答应了。

    代代单传的独生子就是有钱,贾敬给他的报酬都是蒋先生束脩的两倍了。

    当然,贾璋答应得这样痛快,主要还是他自己也担心贾蓉没人管束,最后长成第二个贾珍。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贾敬一求他,他就答应了。

    在贾敬离京前,贾璋还跟他这位伯父提起了另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也需要伯父去管才成。”

    “咱们贾家的族学里乌烟瘴气的,看起来很不像话。去年琮哥儿上学,回来后哭诉学里找契兄弟、吃喝嫖赌混月例的人数不胜数,潜心向学的人却半个也无。我跟珍大哥提了这件事,他却让我不要多操心,还要带我出去听戏……”

    “我也找了我们府里的两位老爷,我爹耐不过我缠磨,二叔对这件事也还算上心,两人都去找过六老太爷。可六老太爷他表面上把事情答应得好好的,暗地里却依旧故我。我也只得找了位年长的秀才同年来府里坐馆,教琮哥儿念书。”

    “按理来说,族学合该是教导子弟上进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藏污纳垢、引着子弟学坏的所在,这事情已经到了非管不可的地步了。但侄儿和六老太爷辈分差得太多了,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难为……”

    贾敬看着贾璋那副为难的脸色,直接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

    西府的人面对贾代儒,最多就能在言语上警告;而他们东府的人乃族中宗长,却是能停了学里的银子的。

    贾代儒不听他的,他就蠲免了学里的银子好了。

    至于名声什么呢,他贾敬早就是没前程的人,还会在乎那个吗?

    倒是璋哥儿蓉哥儿他们这些小的,却是承担不起气病乃至气死族中太爷的坏名声的。

    第44章 整顿族学放荡冶游,太妃为难湘霓有孕

    贾家的义学乃是初代始祖所立, 原是为族中那些贫穷到请不起西席的子弟开办的家塾。

    学中的花费均来自于族中捐献,族中有官爵之人按照官爵大小供给银两。

    但实际上,基本上都是宁荣二府出钱。

    宁国府作为族长一支, 更是出大头的那一家。

    所以贾敬管族学的事是名正言顺的。

    他前脚答应了贾璋,后脚就去了族学。

    为了打贾代儒他们个措手不及, 贾敬并没提前通知他们这件事, 只悄悄儿地带着家丁道童过去了。

    却说这族学里头, 在宁荣二公在世时,虽没教出来什么举人进士光耀门楣,但却也有进学的秀才。

    学里子弟或许会有些纨绔, 但最多不过是去斗鸡走狗、唱曲呼卢, 绝没有眼下这般污糟龌龊。

    甚么契兄契弟风流妩媚, 甚么赌钱吃酒保媒拉纤,在这族学里面竟是人人皆知, 人人不言。生怕露出风声, 丢了手头的一两月例。

    族学的先生贾代儒虽有秀才功名, 但为人最是迂腐。他年纪又大了,精力不济,时常上课上到一半就回家休息。

    他走后,就把学里的事情交给孙儿贾瑞来管。

    而这贾瑞又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 勒索子弟们请他[1]。

    对那有权有钱的,又百般奉承, 一味由着对方胡闹。他这个监学不但不去管束他们,反倒跑去助纣为虐, 只为了挣那么几两碎银。

    贾敬过来的时候,代儒不在学里, 他正好把这些污糟看了个全!

    原来代儒今天早上头晕,业已请假回家。

    在他离开后,本应管理学生的贾瑞只翘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读他那本包了《论语》书皮的香艳话本。

    至于学生们喧嚷吵闹、挤眉弄眼的事,他只混当没看到。

    管束学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贾瑞可不会干。

    倒是收学生贿赂,帮他们遮掩犯错的形迹是个不错的差事……

    贾敬在窗外冷眼看着,只见这学里乌烟瘴气,拢共也没几个认真读书的人。

    更可恨的是还有几个油头粉面、作态娇柔的小学生在抛媚眼,贾敬用脚指头想,都能想清楚他们是在做什么。

    在一个服饰鲜明的子弟摸上另一个学生的大腿时,贾敬终于受不了了。

    他一脚踹开了大门,冷冷地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贾瑞见贾敬像土匪般闯进来,直挺挺站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你是谁?竟这样无故闯我们贾家的私塾!你不怕去吃牢饭吗?”

    一旁随侍的道童被贾瑞这般不客气的话气笑了:“我们老爷是宁国府的敬大老爷!身为宗族尊长,难道还不能来家塾看看吗?”

    贾瑞听道童这样说,连忙观察起贾敬来。

    此人的眉眼确实很像珍大哥和蓉哥儿……

    只可惜蓉哥儿不在学里读书,蔷哥儿今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要不然还能让他们帮忙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敬大老爷。

    就在贾瑞胡思乱想时,贾敬已经一声令下,让家丁们把那几个刚才正在调情的子弟捉了。

    贾瑞见到这般情势,连忙想要阻拦,学里其他子弟也大多如此。

    只是,他们这些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纨绔,怎么可能敌得过贾璋麾下学过武的小厮?

    登时来一个捆一个,没过多大会儿,学里就堆满了被捆着的粽子。

    在贾瑞也被绑上后,贾代儒也被那趁乱逃跑的学生当做救兵请过来了。

    他一进来就皱着眉头道:“敬儿回家后怎么来学里了,又怎么闹成了这副样子?”

    贾敬却不向代儒行礼,只冷冷笑道:“六叔,族里念你有功名,又没了儿子媳妇,家里有小孙子要养,才让你做了学里的先生。你不思感恩,反倒放纵学生们冶游放荡,这是什么道理?”

    贾代儒被贾敬这一问揭了老底,当即面红耳赤起来。

    这里还有这么多学生呢,贾敬却半点面子也不给他,真是不为人子!

    就在贾代儒备感耻辱时,被绑起来的贾瑞突然高声哭诉道:“爷爷,快救我!他们绑缚得甚紧,痛杀我也!”

    代儒看向自家绑着的孙子,更是十二万分的心痛:“敬儿,我这一房拢共就这么一根根苗。他就算是有天大的罪孽,也请你饶了他吧。”

    贾敬冷哼一声:“饶了他?他可是把族中子弟全都纵成了目无王法的纨绔的罪魁祸首!我焉能饶他?六叔,您老也别根苗不根苗的!来日里抄家灭族,大家一起完蛋,还有谁管你家孙儿是不是独生根苗!”

    代儒被他一句话气得喘不上气来。

    好一个东府的敬大老爷,他这哪里是在骂瑞哥儿?

    他分明是在指桑骂槐,骂他这个六叔呢!

    而贾敬却突然拉着代儒,按着他坐下,又招手让门外的蓝衣男子进来。

    这蓝衣男子,正是贾璋提前预备好的大夫。

    “六叔,这位吴大夫是杏林里的名家,不比太医差什么。有他看诊,六叔必不会被族里的孽障们气晕过去的。”

    言罢,他就吩咐道童和家丁们打将起来,直打得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子,勾勾搭搭的纨绔以及贾瑞等人像杀猪一般乱嚎。

    他本人却对贾代儒的求情声充耳不闻,只道:“给我继续打,狠狠地打!”

    直到把贾瑞等戳了他眼珠子的学生都打得凄惨,连哀嚎声都变得有气无力了,贾敬才叫停了执刑的家丁。

    一边的贾代儒求情不得,想装晕也装不成。贾璋请来的这位吴大夫既会掐人中,又会施针,本事大着呢!

    代儒心想,事情这是闹大了。

    而贾敬在出了心中恶气后冷笑道:“好好的公子少爷,不叫父母取的好名字,偏生叫什么香怜、玉爱;叫什么惜惜、秀秀!真是天生的下作种子!还有那些耍钱的,拉纤的,也全都撵了家去,蠲了学银。”

    “既然都有赚钱养家的本领了,就不必在学里继续念书了,省得勾坏了其他的子弟。”

    族学里面的人听了,大多都被唬得胆颤。

    尤其是那些既家贫又犯错的,更是惊心。

    暂且不提自家请不请得起先生,只说学里茶饭都是现成的,还不用束脩,更有一两的月例领……这些好处,又有谁舍得呢?

    当即就有人呼天喊地地求饶起来。

    反倒是那些没犯错的贫寒子弟,心中暗暗欢喜。

    譬如说贾芸、贾蓁等人,他们这些人在学里上了几年学也没学出来个什么,早就在纠结到底是继续在学里混那每月一两的银子,还是舍了这里出去谋生了。

    毕竟,以族学的风气与六老太爷的教学水平,他们基本上是没有什么进学的可能的。

    如今东府大老爷管了族学这一摊子事,如此声势赫赫,连六老太爷的面子都不给,想来也是下定了决心要整改族学了。

    既如此,倒是可以在学里继续煎熬些时日。

    说不定学风清正后,自家就中了呢。

    贾敬的做法也确实没有让这些子弟失望,他说要把人撵出去就是撵出去。

    而且他不但撵了这些不上进的子弟,还把六老太爷也给撵出去了。

    他跟贾代儒说,若是好生离开族学,还会给他块田土养老。

    若是不听他的,百般胡闹,大不了对簿公堂,到时候看谁名声扫地。

    贾代儒早已经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哪里在乎什么名声?

    可问题是他还有个孙儿贾瑞,若是真把宁府得罪透了,等他没了后,瑞哥儿又该怎么办呢?

    因此只得委委屈屈地答应了贾敬给他安排的未来。

    亲戚们也有找上门哭诉的,但是贾母在贾璋的提醒下根本就不见他们。

    除了老太太之外,宁荣二府文字辈、玉字辈的全都是贾敬这个文字辈长兄的后辈,又有谁会为那外八道的亲戚去反对贾敬呢?

    族里倒是还有几个和代儒同辈的太爷活着,可是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代儒和宁荣二府的关系亲近呢。如今代儒本人都屈服了,他们还去作兴唱戏作甚?

    在处理完了贾代儒祖孙和学里蛀虫后,贾敬就跑回玄真观了。

    而恢复族学秩序的事,则被贾敬交到了贾璋和贾蓉叔侄二手里。

    这事情倒也不难办,无非是请位新先生,再订立些严格的学规罢了。

    这先生是好请的,贾璋进学后有了不少秀才同年。

    他只按照他之前给贾琮找西席时的标准,找一位年纪稍大、学问扎实又囊中羞涩的先生也就是了。

    反正不管是谁,学问都是比贾代儒好的。

    学规也好办,京中有好些家名声不错的私塾,把他们的学规照搬过来,再在外头聘上几位老童生做督学也就够了。

    至于学生们会不会故态复萌,先生们会不会被收买……

    想来经过贾敬这一遭,那些家里有钱的纨绔大抵也不想来族学念书了。

    余下的人惧怕贾敬的威严,至少也能老实个一年半载的。

    更重要的是,贾代儒被开除了。

    贾璋之前不好管族学,无非是不好弄贾代儒这位辈分奇高的六老太爷。

    除此之外,学里这些念书的玉字辈乃至草字辈的子弟,他又有什么不能处理收拾的?

    先生若被收买了也好办,左右不过是开除了事,哪里会像贾代儒在族学时那般束手束脚?

    族学步入了正轨,宁国府也和胡家顺利定亲了,贾家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倒是西宁太妃,算计不成心里不爽,万分恼恨贾珍放他们家的鸽子的行为。

    可是这件事情涉及义忠亲王的私生女,是绝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因此西宁太妃除了暗暗排挤贾家女眷出气外,也做不了什么别的。

    毕竟贾母也不是好惹的人,在北静太妃的寿宴上,她把西宁太妃的嘲讽全都怼了回去。

    且不说贾蓉是宁府的孩子,就算贾蓉是荣府的孩子又怎样?

    贾母自问自己没有任何对不起西宁王府的地方。

    反倒是西宁王府屡次三番地算计,才是真的不要脸皮呢!

    若不是为了不被卷入政斗之中,贾母早就撕破西宁太妃的假面了,哪里还会如此隐忍?

    贾母才不怕西宁太妃,这女人除了给贾家女眷甩脸色外,还能有什么新鲜的手段?

    大家都是超品的诰命,西宁太妃难道还敢和她鱼死网破吗?

    当然,贾母的烦恼很快就被好消息冲散了。

    湘霓丫头有喜了。

    贾琏对此事简直就是欢天喜地,贾璋也拍了拍贾琏的腰,调侃道:“恭喜二哥,二哥以后就等着孩子孝敬吧。”

    贾琏美滋滋地大包大揽道:“璋哥儿且放心,等你小侄子或小侄女出生后,我保证教育他孝敬你这个叔叔的。”

    邢夫人在得知继子媳妇怀孕后,倒是不大畅快。

    她在心里许愿,老太太和老爷可别有了重孙/孙子就忘了她的儿子啊!

    王氏嘀嘀咕咕的小话也让邢夫人心烦。

    瞧瞧她那个妯娌说得什么话,什么史湘霓是老太太的侄孙女,等她生了孩儿后,璋哥儿就要退一射之地了云云。

    真是让邢夫人不堪其扰。

    她当然知道王氏就是在挑拨离间。

    她若是真害了琏儿媳妇,才正合了王氏的心意呢!

    可是人这种生物并不理智,邢夫人能做到不去磋磨儿媳,但还是忍不住说些酸话……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恢复正常了。

    一来,老太太和贾赦在欢喜了几天后,依旧待她璋哥儿如珍似宝;二来,璋哥儿貌似也很期待小侄子小侄女;三来,琏哥儿那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淘换出来成色极好的烧蓝金锁孝敬她……

    为了让儿子高兴,爱财如命的邢夫人连儿子花钱给琮哥儿请先生,悄悄给迎春每月贴补脂粉银子花用的事都没反对。

    更别说做一个表面慈祥的祖母这种不用花钱的事情了。

    而且她也不傻,哪里看不明白琏儿送她东西的意思呢?

    被婆母免了请安的史湘霓对此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婆母昨晚财神入梦,心情大好,这才要她也跟着沾沾喜气么?

    第45章 千里扬州鱼传尺素,药石难医敏姑辞世

    史湘霓害喜的情况很严重, 除了口味清淡的菜蔬外,吃不下去任何荤腥。

    为了孩子的健康,她特意吩咐厨房给她做一碗鸽子汤来。

    她本来是打算逼着自己喝进去的, 可是最后还是一闻到味道就想吐,只好推给贾琏喝。

    蔫哒哒地吃完晚饭, 史湘霓歪在炕上对正在喝茶的贾琏道:“二爷, 用不用我给你添人……”

    贾琏被史湘霓的话吓得差点呛着, 好半天才缓过来:“我的好二奶奶,好端端的你怎么提起这个来了?是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太太刚刚收了他的好处,应该不是她。

    那就是二太太喽?

    史湘霓并不知道贾琏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其实她心里是不愿意给贾琏添人的。

    可是她上头有两层婆婆, 二房还有一个盯着他们犯错的二婶, 贾琏又是个风流种子, 她不得不提前做好打算。

    抬举一个能被她捏在手心里的家生子,总比抬举其他人强。

    “我也不愿意做贤惠人, 只是二爷也不怎么喜爱粉蝶。我不抬举人, 难道要让二爷去摸三偷四, 惹人说嘴吗?”

    粉蝶是贾母给贾琏的人,相貌虽好,性情却无趣,贾琏素来不大爱她。

    如今史湘霓怀孕,贾琏没了着落, 忍不住偷觑了好几次俏丽丫鬟,没想到这么快就泄密了。

    贾琏讪讪地笑, 原来不是二太太挑拨说嘴。

    他开始回忆自己身边小厮,想要找到叛徒的人选。

    这件事到底是谁告诉二奶奶的?

    如果史湘霓能读心的话, 一定会笑眯眯地告诉贾琏每一个都是哦。

    “我的好二奶奶!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全都是我的过错。”

    他摸了摸史湘霓的肚子:“不过你放心养胎就是了, 咱们院子里面不添人……别操那么多的心,我不会做混账事的。”

    唉,以后他好生当差,忍着不去看貌美小丫鬟就是了。

    史湘霓听到贾琏这般信誓旦旦地保证,亲了亲他俊俏的脸蛋。

    罢了,她本也不愿给贾琏安排新通房。

    她这夫君虽然贪花好色,但长得是真俊俏,耳根子又软。

    史湘霓还是有拿捏丈夫的积极性的。

    转眼间到了中秋节,贾璋给蒋家,叶家与李家都送了节礼——不过是莲藕瓜果,各色月饼,桂花盆栽、黄鹂鹦鹉等物,只取时新之意玩笑而已。

    扬州的中秋节礼却姗姗来迟,和节礼一同迟来的,还有一个糟糕的消息。

    贾敏病了。

    贾敏她向来纯孝,往京里送的信件总是报喜不报忧。如今信里却说贾敏病笃,想来贾敏必然病得重极了。

    若是寻常的头疼脑热,贾敏又怎么肯告诉母亲,让母亲担心呢?

    事情也确实如此。

    贾敏嫁给林如海后多年无子,因为这个,贾敏时常郁结不乐,又不知道喝了多少苦药汁子。

    十年八年积累下来,再好的身子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可是这般辛苦,也只得了女儿黛玉一个。在黛玉后,贾敏再无所出。

    眼看着林如海也不年轻了,黛玉大了后也需要兄弟依靠,贾敏不得不心如刀绞地给林如海纳了通房,盼着她们能生个哥儿出来。

    又过了两三年,总算有人生了哥儿。

    贾敏把通房抬成了姨娘,又把孩子记到自己名下,千般小心地把孩子养大。

    她是把这个孩子当做林家香火的延续与她女儿黛玉未来的依靠的,自然会对他视如己出。

    只是这孩子胎里不足,即便贾敏小心将养,今年入秋时还是染了风寒。

    没过多久就扛不住病痛,才过三岁生日,人就没了。

    贾敏承受不住打击,在哥儿去世当晚就发起热来。退烧后,精神也垮了。

    在那之后,贾敏日日缠绵于病榻之上,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病却始终不见好……

    这也是今年林家节礼晚了的原因。

    贾敏病了,人情往来的事情只能由林如海承担。

    但他本就因为儿子去世、妻子重病而痛不欲生,又要把精力放在盐道衙门上,处理内宅之事时自然精力不济,一切都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自然疏漏颇多……

    贾母因贾敏病笃万分悲痛。

    敏儿是她唯一的女孩儿,自从跟着姑爷外放后,母女二人已经十余年没见过了。

    上半年时,她还收到了敏儿的信。

    敏儿说家里一切都好,玉儿已经开始跟着先生读书,那个被抱到敏儿膝下的哥儿也会说长句子了。

    那时贾母还在想,敏儿为了子嗣苦了这么多年。如今虽然稍有不足,却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谁能想到不过几个月的时光,那哥儿没了,敏儿也病了呢?

    可是除了把自己珍藏的好药材收拾出来给女儿送去,给女儿写信鼓励她振作外,贾母却也做不了别的什么。

    贾璋在得知贾敏病笃的消息后,心里也颇为伤怀。

    他虽然没见过贾敏这位姑母,但却收过她的礼物。

    那些金玉丝茶,笔墨纸砚,暂且不提,只说姑母送的那些文稿,却是极贴心的礼物。

    或许祖母在信中和姑母提过他进学的事,所以姑母去年过年时特意送了他一小箱编纂整齐的制艺文稿。

    这些文稿都是林如海年轻时的得意之作,每一篇都字字珠玑,灵气盎然,对贾璋来说是很不错的学习资料。

    要知道,林如海曾先后在鹤山书院与国子监读过书,因此文稿上还有京城国子监的博士、苏州鹤山书院的大儒留下的批注,这些东西是有很高的参考价值的。

    贾敏她又素来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在给贾璋这个既上进又能哄母亲开怀的侄儿准备礼物时也极用心。

    林如海的那些文稿全都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佳作。

    挑选好文稿后,她又亲手把这些文稿装订成册,细细写了目录后才把东西封好,送到侄儿手中。

    如此用心,收到礼物的人是不可能感受不到的。

    贾璋与贾敏未曾谋面,就得到了这样的善意对待。

    如今贾敏病笃在床,他又如何不伤怀呢?

    却说扬州城里,贾敏在收到母亲的信件后精神了许多,林如海和黛玉皆为此欢欣。

    可惜好景不长,一入冬,贾敏就又倒下去了。

    这日林如海下衙,见女儿黛玉眉心紧锁,面露戚容,更是万分悲恸。

    但他还是强颜欢笑道:“玉姐儿,你母亲今天怎么样?”

    黛玉道:“母亲今天多喝了两口粥,只不爱吃药。父亲,有没有更高明的大夫了?我见母亲这些日子总不见好……”

    林如海只能安慰女儿道:“父亲会请到更好的大夫的,你母亲也会好起来的。”

    黛玉因林如海的话燃起了微末的希望,林如海却心知,这半年来他什么好大夫都请过了,可是妻子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眼下敏儿她不过是靠着药汤吊命罢了。

    林如海难过极了。

    这些年他也劝过妻子,孩子的事情急不得,不要吃偏方了。

    但是敏儿为了孩子依旧故我……

    林如海何尝不知妻子也担心林家断了香火,黛玉没了依靠呢?

    这该死的世道啊!

    可是他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女儿还小,敏儿又病了。他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就塌了。

    朝廷上的事情也让林如海不堪其扰。

    太子被废后,岳父受到了牵连,他也不像当初那般备受皇帝信任了。

    偏生夺嫡需要金钱支撑,盐道又是最容易来钱的地方之一。

    他这个不站队的巡盐御史,又怎能不如履薄冰?

    可是他除了这样又能如何?

    他是皇上楔进江南的钉子,前脚站了队,后脚就是满门覆灭。

    皇上容不下有二心的人。

    而且林如海心里也清楚,甄家看他是很不顺眼的。

    岳父在世的时候,甄家不敢动他。可随着岳父去世与瑞王成年,甄家愈发权隆位尊。江南的局势也成了一团乱麻,让人找不到任何头绪……

    敏儿又病重了。

    这可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难专寻苦命人啊!

    贾母因为女儿病笃,连着哭了好几场,又念起了《妙法莲华经》为女儿祈福。

    王夫人私下里却跟周瑞家的说贾敏没福气,自己生不出儿子,小妾帮她生了,她也养不住。

    现在又这般福薄,年纪轻轻地就要去了。

    周瑞家的心知她们太太素来不喜小姑贾敏,私下里提起贾敏时从来都没有好话。

    此时听到王夫人说出这样恶毒的诅咒,周瑞家的连忙点头附和,表示自己与王夫人的“英雄所见略同”。

    贾赦也没有很伤心。

    贾敏在家时就和他不亲近,关系也一般。更别说眼下贾敏跟着林如海外任多年,不常回娘家,两人又不通信,感情自然就淡了。

    只是有些时候,贾赦还是会心生感慨。

    大妹妹才将将四十岁,竟然就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了,这还真是可怜啊。

    对于贾政在母亲那里对贾敏病笃一事万分悲痛,私下里却照常和清客相公吟诗作对不见伤悲的行为,贾赦也习惯了。

    贾政这种对亲儿子都没有几分真情的人,你还能指望他对出嫁多年的妹妹有多少感情吗?

    贾敏的病愈发重了,黛玉也从西席贾雨村那里请了假,一心侍奉母亲汤药。

    来请平安脉的大夫们也从一日一来变成了在林家坐馆,隔几个时辰就过来请平安脉。

    林如海越来越心灰,他原本还在安慰自己,过了冬天,敏儿就大好了。

    可事实告诉林如海,他的期待只是妄想。

    这天夜半时分,贾敏突然拉了拉林如海的袖子:“夫君……”

    林如海的睡眠很浅,贾敏一叫他,他就醒了。

    他坐起来给贾敏掖了掖被子:“夫人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去给你请大夫?”

    “不用了……不用去了夫君,让人去把玉儿抱来吧。”

    林如海被她这话吓得彻底清醒过来,见贾敏眼中光芒明明灭灭,心下大恸。

    他连忙叫值夜的丫鬟去请大夫,并把黛玉抱来。

    贾敏的语气仍旧是温柔的:“何必去请大夫呢?夫君,我刚才好像看见了鬼门关,恐怕我要走了。”

    林如海悲声道:“你胡说什么?哪里就要不好了?你好生吃药看诊,早晚会大好的。以后咱们还得送玉儿出嫁呢。”

    贾敏脸色十分苍白,听到这话,还是费尽全力露出一个笑来。

    她抬起手,纤长的手指抚过林如海的眉眼,好似怎么看他都看不够一般:“如海,你好好的。姐儿以后就只剩下你这个爹爹了。”

    “我走后,姐儿就成了丧母长女,这对名声不好。若我母亲有意把姐儿接去教养,你可以答应下来……”

    “待姐儿安稳了,夫君续弦也好,纳妾也罢,敏儿都不怨你。”

    林如海听贾敏这般交代后事的话,心如刀绞:“我不要别人做我的妻子,我只要你……”

    贾敏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唇:“答应我吧,只有这样我才安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老爷,太太,姑娘来了。”

    贾敏道:“玉儿来了。”

    黛玉被丫鬟抱进屋里,刚解了大衣裳,就见母亲脸色苍白地靠在父亲怀里。

    黛玉的眼泪簌簌地就下来了。

    “母亲!”

    黛玉带着哭腔扑了过去,但动作却很轻。

    她知道母亲病了,她不能累到母亲……

    “玉儿以后要听爹爹的话,要孝顺爹爹,更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母亲虚弱的语气让黛玉难过极了,但她不想让母亲不开心,所以她一边忍着泪水一边用力点头。

    贾敏嘱咐完了如海和黛玉,再无心事,浑身的力气也没了。

    她缓缓地躺了下去,唯一的遗憾就是临死前没有见到母亲。

    只是京城和扬州相隔千里,这又哪里是她想见到就能见到的呢?

    贾敏闭上了眼睛。

    林如海惶恐地去探妻子的鼻息,感受到消失无踪的气息,林如海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府里大夫的脚程也不慢,虽然住在外院,但也就比黛玉晚到那么一会儿。可是他来了,却也没什么用了。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也全都跪了下来,霎那间屋里哭声一片。

    林如海悲伤地搂住了同样悲伤的女儿,以后天下之大,只剩下他与玉儿相依为命了。

    第46章 南下扬州拜祭姑母,岳母来信亲上加亲

    贾敏夤夜时分撒手人寰, 如海和黛玉面对如此噩耗,心中万分悲切。

    但就算再悲切,他们也得面对现实。

    如海只得勉力打起精神来给贾敏操办丧事。

    他先是请了阴阳生, 定下开丧的时间,后是往各处送讣告, 搭建灵堂, 要为贾敏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又请了观音山寺的僧人来家里念经, 超度亡魂,而黛玉则和父亲一起为母亲守灵,真真是哀哀欲绝, 其中种种悲情, 自不细表。

    却说贾敏去世后, 林如海派人日夜兼程,快马往京中岳母家里送信。

    贾母收到贾敏离世的消息后, 悲痛之下很快就病倒了。

    邢、王二夫人与李纨都来侍疾, 只史湘霓怀孕的月份大了, 贾母没让她来,只让她安心养胎。

    贾敏这位姑太太去世,荣国府这边合该派人前去扬州吊唁。

    贾母心里还挂着另一件事,那就是女儿唯一的骨血黛玉。

    今人婚嫁,多爱拣择女孩子, 恨不得姑娘家四角俱全才好。

    敏儿去了,黛玉失恃, 日后在婚嫁上难免被人拣择。

    因此敏儿在世时,就已经来信向她这个母亲倾诉自己的忧虑了。

    贾母知道敏儿希望自己能把黛玉接到京中教养, 她是超品的国公夫人,黛玉在她膝下长大, 日后说亲时就不会被人家说嘴了。

    贾母对此是千肯万肯的。

    一来,这是敏儿的遗愿,她是一定要完成的。

    二来,姑爷衙门里事情多,无暇照顾玉儿,若姑爷续弦,贾母就更担心对方对黛玉不好了。

    只是让谁去南边呢?

    琏哥儿倒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可如今琏哥儿在衙门里有差事,大抵是请不了这么多天的假的。

    “祖母何必为此忧虑?让孙儿去就是了。”

    贾璋把汤药吹凉,喂给贾母:“坐船去扬州,快些行船,二十多天也就到了。到时候还能赶得上姑母出殡,也算是我这个侄儿的一片孝心。”

    “你年纪这样小,怎能出这样的远门呢?”

    贾母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邢夫人也连连点头。

    贾璋听了,柔声道:“祖母、母亲,你们不用过于担心此事。我的同年郭子守、孟吉祥和我年纪仿佛,去岁也都出门游学过了。”

    “再者,楼船上炉火衣食色色俱全,再带上大夫小厮,也不会太过辛苦的。”

    贾母和邢夫人心里都觉得贾璋年纪小,不想让他折腾。

    可问题是家里确实腾不出来空闲的人选。

    就算是无所事事的大老爷贾赦,也是要在大朝会上点卯的。

    贾璋见她们神色为难,便道他此次出门,除了拜祭姑母外,也可以顺便游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一趟出门了,倒是省了日后再出门。

    且江南学风素来鼎盛,他此次去扬州,可以拜访甘泉、苍竹等书院,聆听西崖、梦桂之讲学,必然有所广益。

    姑母与他未曾谋面,却能百般用心地为他整理文稿。他对此也殊为感念,又如何能不去送她一程呢?

    想来出殡时有娘家人相送,姑母泉下有知,也会欣慰许多吧?

    听贾璋如此说,贾母又忍不住掉了眼泪,邢夫人也松口答应让儿子去扬州了。

    璋哥儿知恩图报,有礼有节,这是好事。

    南下之事出于璋哥儿本心,并非别人强加给璋哥儿的,又对璋哥儿本人有益。她虽然心疼,却也不会再阻拦。

    而且扬州的林姑爷位高权重,若他能对璋哥儿青眼以待也是好事。

    她这个做母亲的,固然不愿意见到儿子吃苦,但也不能总是关心则乱。

    不过,若璋哥儿真的要去扬州的话,却得多带一些随侍才行……

    于是,高彬、雪檀、黄柏,还有被贾敬还回来的竹石等人都被邢夫人打发着跟贾璋一同南下。

    就连王善保也被邢夫人从贾赦那里借过来了。

    王善保素来是个妥帖人,更是个有心计儿的。

    有他跟着贾璋,邢夫人才放心。

    为了保障儿子南下途中的舒适,邢夫人特意嘱咐吩咐下人在船上安置好各色吃食、银丝炭火、香炉锦被等物。

    她还专门去码头检查了一遍,生怕儿子吃苦头。

    却说此时正是初冬时节,河面尚未结冰,正好可以行船。

    这却是一桩好事,这时节坐船可比坐马车舒服多了。

    别的不说,只说船舱里生上炉子,点上炭盆后暖和得紧,和家里也不差什么。

    马车上却是要冷上一些的。

    待到船只被打点明白后,贾璋也带着男女家人自通州河船坞登船,南下扬州去了。

    一行人晓行夜宿,连着坐了二十天的船才弃船登岸,抵达扬州。

    林如海为贾敏行的是七七大祭,今天正是停灵的第三十二天。

    因贾敏尚未下殡,贾璋这个侄儿还有机会去上香烧纸,聊表寸心。

    他这边儿一下船,就有林家的车来接。上了车后又不知走了多久,才抵达巡盐御史府的官邸。

    贾璋一下车,就见林家门前挂着白幡和白灯笼,浑然一片惨白世界映入眼帘。

    穿着孝服等在门外的管事一见他下车,就迎了上来:“尊驾可是我们太太娘家的少爷?”

    贾璋点了点头,那管事见了,连忙口称三爷,带他去见林如海。

    贾璋一过去,就见到一着素衣的男子,相貌儒雅,鬓发略有花白,神态憔悴,手里拄着手杖,俨然就是姑父林如海了。

    他上前躬身行礼,林如海把他扶了起来,语气萧瑟地道:“哥儿去给你姑姑上一炷香吧。”

    贾璋听林如海这样说,他便直接去灵前上香磕头,又接过雪檀捧着的经书与林家备好的纸钱一同烧了。

    心里默默念着,黄泉路上,姑母您老人家慢慢走。

    这经书是祖母从皇觉寺请来的,您带着功德转世,且投胎个好人家。

    而在棺椁旁,一个六七岁年纪且一身重孝的小姑娘上前对贾璋行礼,谢他过来拜祭母亲。

    贾璋看到这姑娘年纪如此之小,却在这里与姑父一起操办丧事,必然就是姑母之女,乳名黛玉的了。

    又见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神情凄楚,心里也颇为怜悯。

    幼年丧母,这是何等悲切之事。

    林表妹她一个小姑娘,又如何承受得住呢?

    “林表妹如此悲痛,是对姑母的孝心。可若姑母有灵,想来也是不忍表妹哀毁己身的。”

    黛玉听了,轻轻点了点头,眼泪却如同珍珠一样滚了下来:“谢三表哥好意,我都知道,但是……”

    但是慈母离世,痛催肺腑,理智又如何能够压倒情感呢?

    贾璋见了,也默默无言,只留下协助如海父女操办贾敏的丧事。

    他或是迎送前来吊唁的宾客,或是接手内外的杂务,真真儿是解了这对失了魂魄的父女的燃眉之急。

    转眼间到了阴阳生算好的出殡日期,林如海与衙门告了假,带着贾璋与黛玉兄妹两个一起去苏州安葬贾敏的棺椁。

    黛玉这个孝女,自是在姑苏祖茔前摔盆哭灵。

    如海同族之人也有前来拜祭的。

    不过因林如海这一支自初代靖远侯那一代就搬去了京城,和苏州老家之人并不亲近,同族的这些人大多上了两炷香后就散去了。

    在贾敏的下葬后,林如海的形容依旧憔悴。黛玉她秉性柔弱,更是犯了旧疾。

    不过大夫说黛玉只是伤心太过才病了,好好将养,却也并无大碍。

    林如海听闻此言,才放下心来。

    最近盐道衙门里的事情车载斗量,他因为妻子的丧事耽误的事太多了。

    如今已经到了年底,他也不得不劳形于案牍之中。

    因天气渐冷,江河结冰,贾璋他大抵得来年春天才能回京。

    今年冬天,却是要在林家暂住。

    林如海安排贾璋住进外院的东园,这处房子不但离林如海的外书房近,还对外单开着一扇门,方便贾璋外出访客。

    贾璋对住处很满意,不过他出门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房间里闭门读书。

    蒋先生在他南下前给他布置不少课业,他确是不能偷懒的。

    读书之余,贾璋或是陪黛玉这个表妹说话,或是带她在园子里散步,也好纾解她心中悲伤孤独之情。

    有时他也会出门拜访探访书院,聆听讲学。

    有林如海和叶士高的帖子,他并不愁如何敲开那些名士学儒的大门。

    而林如海他心里还藏着另一桩心事,岳母在信里说想要把玉儿接到京里教养,林如海心里是同意的。

    丧母长女会被人指责教养、挑剔婚嫁,林如海不想女儿黛玉因为这个原因被人挑拣。

    把女儿送进京城由岳母教养也是敏儿生前的愿望。

    敏儿想把女儿送到荣国府,也是担心他续弦再娶,黛玉会因此受委屈……

    但他并无续弦之意。

    若天命要林家断在他这一代,那也是月缺难圆,强求亦是无益。

    林如海虽然不想续弦,但他还是想把女儿送走。

    如今江南风雨渐起,扬州已非善地。

    女儿跟他一起留在这里,并非什么好事。

    岳母在信里还隐隐提到了两家亲上加亲的事情。

    这件事,敏儿生前也动过念头。只是因玉儿年纪小,敏儿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在看到岳母的信后,林如海也偷偷地观察过大舅兄膝下的孩儿贾璋。

    却见贾璋的人品行事无一不好,又年纪轻轻地进了学前程远大——这一点很重要,世俗上的成功能保证黛玉不用见人就跪,自称民妇;更不用斤斤计较,仰人鼻息。

    所以,若能让璋哥儿做女婿,林如海心里是愿意的。

    毕竟这孩子眼见着要走文官路子,只要他不入浊流,就必定要注意自己的名声。

    所以,若璋哥儿做了他的女婿,用了他的人脉,接了他的家财,很大程度上不会对玉姐儿太差。

    更不会做出那等宠妾灭妻的混账事。

    否则他可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而且荣府乃是玉儿的舅家,上有岳母庇护,下也可从小就和璋哥儿及其他长辈培养感情。

    以玉姐儿的聪慧,她日后的日子总不会太难过的。

    林如海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也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

    难道他不想一畅想就想女儿日后夫妻和睦,鹣鲽情深吗?

    可是他没有儿子,黛玉也没有兄弟。等到他死了后,黛玉又能依靠谁呢?

    至于荣国府也会有婆婆妯娌等烦心事,倒是不用计较。

    毕竟,只要玉儿嫁了人,就必然会为这些事情烦恼。

    哪怕是嫁去寒门之家,也不能保证对方家里没有婆母妯娌,更不能保证对方在他死后不会翻脸不认人。

    比对之后,璋哥儿这个表哥,确实是玉儿最好的选择。

    也是最能让林如海本人放心的选择。

    至于璋哥儿是次子,家底可能不够厚的问题,也根本不用担心。

    他林家五代单传,家里有百万之资,难道还不够小夫妻花用吗?

    但是还是得再看看,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暂时还不着急。

    他还是得再看看璋哥儿的人品。

    第47章 朝廷亏空预提盐引,退步抽身盐司风雨

    虽然林如海已经下定决心要送黛玉入京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就把此事告知女儿黛玉。

    玉姐儿的病刚好,和她提这个,倒是会惹她伤心。

    想来还是年后再和她提此事, 来得更好些。

    却说年尾的时候,盐道衙门忙乱得要命。林如海忙了一多月公务后又累病了。

    所幸马上就到了春节, 朝廷文武官员都有二十天的假, 林如海还能在家里养一养身体。

    到除夕的前几天, 林如海已经大好了,也有精力操办节礼和年货的事情了。

    贾璋也收到了黛玉乳母王嬷嬷送来的新衣,一件月白的深衣, 一件豆绿色的直裰, 还有一件银灰面松鹤延年白狐里子的大氅。

    几件衣裳皆裁剪雅致, 布料柔滑,针脚细密, 看着不像普通人的手艺。

    王嬷嬷的话解了贾璋的疑惑:“三爷, 这是我们姑娘吩咐府里最好的绣娘赶制的衣裳。”

    原来是表妹的吩咐。

    贾璋是何等机敏的人, 如何想不到黛玉的想法呢?

    他的这位表妹大抵是不想让他的衣食住行出现任何纰漏,辜负了他千里迢迢来扬州拜祭姑母的心意……

    细细想来,这一个多月以来,东园里确实从未出现过疏漏。

    或许这也不仅仅只是姑父的功劳,还有他这位表妹的手笔。

    贾璋心里有些怅然, 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过了年才七岁, 行事就这般周全了。

    偏她也不表功,若不是王嬷嬷多说了两句, 她的用心又有谁知道呢?

    除夕当天,林如海和贾璋、黛玉两个孩子一同在花厅里吃了年夜饭, 又同去如海的书房里守岁。

    新年的欢悦气氛倒是冲淡了贾敏去世的悲伤,只是当月上中天之后,林如海还是心生几分凄清之意。

    往年的这个时候,敏儿都会敬他一杯酒,与他同念两句《诗经》的。

    或是他念《桃夭》,极力夸赞敏儿贤惠;或是她念《子衿》,诉尽满腔相思恩爱情谊。

    如今却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年后初八日,林如海销了假。只是还没安享几日太平,就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难关。

    去岁夏天新安江发了大水,冬天西北六省又遭了雪灾,朝廷为了防止民变,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耗费了无数钱米。

    年初内阁核算账目,才发现国库因为赈灾的缘故产生了亏空。

    为了解决财政危机,皇帝和内阁都把视线看向了两淮。

    毕竟盐税是朝廷每年税收的大头,而两淮又是盛朝最大的产盐地——每年从两淮收上去的盐税,就占了盐税总额的一半。

    往常国库亏空时,朝廷经常会通过增加盐税、要求盐商捐效的方法来宰盐商这头被养肥的猪。

    这样的做法效果很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可能导致私盐泛滥……

    不过林如海已经做了好些年的巡盐御史了,对于打击私盐、辖制盐商一事有着丰富的经验。

    若是朝廷只是按照往常的法子加税,或是要盐商捐效的话,林如海他并不会为此烦恼,更不会觉得这是什么难关。

    问题是,京里来了旨意,告诉他朝廷要搞什么“预提盐引”的政策,来解决财政困难的问题。

    盛朝的盐税制度乃是户籍制与盐引法。

    户籍制指的是煮盐的百姓被录入灶籍,世代煮盐,受政府的管制;盐引法指的是商人们要用粮食或银钱至盐道衙门换取盐引,再拿盐引去盐场购买食盐,最后商运商销获取利润。

    而所谓的“预提盐引”,就是让盐道衙门把明年乃至后年的盐引提前卖给盐商,以此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

    这样的办法,确实可以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银钱,也可以避免贩卖私盐这种违法之事的发生……

    但问题是,这样的法子,必然也会导致大盐商囤积居奇,小盐商破产,盐道官员大肆索贿等事发生。

    而且寅吃卯粮,又怎会是长久之计?

    更让林如海烦恼的是,甄应嘉这个金陵织造升任了两江提调。

    两淮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甄家早就对盐道这座金山虎视眈眈,如今甄应嘉升了官,面对“预提盐引”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会不搅风弄雨?

    贾璋也感受到了江南地区的风雨欲来。

    他也听说了那道“预提盐引”的旨意,以及甄应嘉升迁的事情,心里颇觉荒唐。

    以去年的赈灾力度和调度水平来看,乾元帝和内阁诸公没有一个蠢货。他们怎么可能会同意这样寅吃卯粮的提案呢?

    可是一联想皇子夺嫡,贾璋又觉得会出现这种旨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朝中四皇子势大,贤王之名声闻朝野,乾元帝对其或许是心存忌惮的。

    所以,皇帝这一手或许是就为了抬举瑞王,平衡诸王势力……

    至于甄家可能扰乱盐司、搅风弄雨,这对皇帝来说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无非是盐巴涨价后苦一苦百姓,骂名由甄家来担,由倡议这件事情的阁老尚书们来担。

    而乾元帝他仍旧是圣君明主,来日一道旨意取缔寅吃卯粮的政令,江南百姓依旧会跪下来山呼万岁,赞颂圣君如天之德。

    大家都清楚,江南富庶,两淮尤甚,这地方的老百姓是没胆子造反的。

    更何况这道政令只会让盐巴涨价,又不会让粮食涨价,哪里就到了揭竿而起的地步了呢?

    而且除了抬举瑞王外,乾元帝还能通过这道政令达成另外两个目的。

    首先,乾元帝能够解决今年的财政危机;其次,乾元帝也能通过这道政令看一看江南臣僚的成色……

    这是一场针对江南官员的大考!

    皇帝他想要的,是既要追随瑞王,又不能待瑞王比待他还忠诚的甄家;是既能看懂他眼色给瑞王造势,又不能真正站队,还有能力在甄家可能会有的排挤中存活下来的杰出官员。

    所以说,皇帝这种生物自古至今都是一样的。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既要又要还要……

    所以,姑父您老人家还不退步抽身吗?

    若还留在盐道这暴风雨的中心里,只怕他日会粉身碎骨,跌入万丈深渊……

    林如海他难道不想退步抽身吗?

    他当然想,但是他不能。

    他能轻而易举的想到一旦他和甄家产生冲突,皇帝最后会选择保谁。

    天平的一边是皇帝的美妾爱子以及乳母甄老太太,另一边是他林如海这个扬州巡盐御史。

    林如海当然不会天真地觉得皇帝会保他这个区区下臣。

    如今的朝廷里,上面执政的阁老们在斗,想要皇位的皇子们也在斗,下面的人不由自主地被卷进去……

    时局如此混乱,谁又不想自保?

    可是……

    他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在太子被废后仍旧担任要职,不但做了巡盐御史,还被加封为兰台寺大夫。

    如此重用,又怎么可能只是让他来当盐道的家,大赚炭耗冰敬?

    表面上看,他是被皇帝信重,才被派来看管盐税这个钱袋子的;实际上,他还充当着皇帝监视江南的耳目。

    像他这样的耳目不止一个,代善生前就告诉过林如海,紫薇舍人薛沛就当着同样的差事。

    林如海心里隐隐猜测过,或许甄应嘉与苏州织造李仲元也当着这样的差事。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如今瑞王夺嫡,甄应嘉和李仲元也不中用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又如何会放他离开呢?

    “既然没法子致仕挂冠而去,更不可能被皇帝调至京师,那姑父不如装病罢。”

    从如海那里知悉这些前因后果的贾璋看了看正在喝药的林如海,轻声提议道。

    他心里是绝不想让他这位姑父泥足深陷的。

    一来,遍观宁荣二府,除了他和贾敬外,哪里还有头脑清醒的男子?

    姻亲里面,王子腾倒是个明白人,但他和林如海不一样。

    王子腾他是二房的亲戚,和他,和他们大房是不可能肝胆相照、同舟共济的。

    二来,表妹黛玉幼年丧母,若是再失去父亲,贾璋都想不到她一个小姑娘,怎么面对外头的那些风刀霜剑。

    不说别的,只说那第一等的刻薄人,必然会说她没福气,这才克父克母……

    “可这是在欺君,若被发现……”

    “姑母去世后,姑父你本来就经常生病,只是病得轻,没有影响到公务而已,所以又何谈欺君呢?”

    “而且姑父也应该想想,若您真的遭遇不幸,表妹她一个小女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是了,是了,还有黛玉。

    诚然荣国府和璋哥儿是所有选择中最令他放心的那一个,但是若黛玉能有他这个父亲撑腰,岂不是更好?

    他的确不能沉沦,更不能因为皇帝的做法与敏儿的去世心灰意懒……

    就在林如海心念百转时,贾璋继续道:“我心里头有个病症,装起来最是容易。姑父您饱览群书,必然知道东坡曾有‘目赤’之疾。”

    所谓目赤,俗称火眼,多由风火、肝火或阴虚火旺所致。

    目赤有三,一曰风助火郁于上,二曰火盛,三曰燥邪伤肝,无非血雍肝经所致。

    这病的外在表现只有眼睛充血,俗称红眼病,并无其他症状。

    贾璋前世跟着干爹学了一套揉捏按摩手法,可以把眼睛揉得白睛充血、泣涕涟涟,本是用来在贵人面前伪装凄惨的。

    如今想来,那等模样,和目赤之症别无二致。

    这个病,不但容易伪装,还不容易露馅儿。

    如海公丧妻丧子,痛催心肝;又积劳成疾,因此目赤,本也是有先例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目赤这种病“痊愈”后对生活不会有太多影响;犯病却可轻可重,林如海可以说自己眼睛干涩凝滞,可以说自己眼睛疼痛难忍,也可以说自己一夜之间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若他得了这样的病,自然就担不起盐道的重任了。

    就算乾元帝不想让林如海这个耳目废了,舍不得林如海多年经营下来的势力与代善交给如海的金陵关系网,大体也会给他换个闲职。

    譬如说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或是南京翰林院掌院之类的职务,明里让如海荣养,暗里让如海继续充当耳目……

    待到来日真有什么不好,林如海也可以顺势“瞎了”,从而给自己留下转圜的余地。

    林如海听了,果然称妙。

    只是装病这种事情,既需要循序渐进,也需要生病的诱因,他还需要细细计划才是。

    在贾璋走后,林如海心里琢磨着,璋哥儿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对朝廷局势洞若观火,又是如此势若风雷当机立断,或许岳母她老人家已经让这孩子接触荣府的资源了……

    林如海他并没有猜错。

    贾敬当日回京,就力劝贾母培养贾璋,贾母也同意了,否则贾璋固有宿慧,也不会对朝廷的势力分布解得这般清楚……

    宁荣二府虽不如往日风光,却也还是有一些底子的。

    这些事情暂且不提,只说林如海心中确实感慨良多。

    大舅兄贾赦虽纨绔,但奈何人家就是这样有福气。

    年轻时可以啃岳父,老了还有好儿子养老。

    与他这等膝下凄凉的人相比,贾赦就更有福气了。

    敏儿更是和他一样无福,若敏儿有一个这般聪慧健康的儿子,又怎么会病成这样呢?他和敏儿也不用担心玉儿的未来了。

    第48章 为长远计如海别女,宽老父心香玉入京

    林如海已经下定了急流勇退的决心, 但是他还是打算等待贾璋带黛玉离开后再开始装病。

    一来,若他病到不能视事的程度,巡盐御史府里必然会出现很多刺探的眼睛。

    他实在是没必要把璋哥儿和玉姐儿放到那些不安好心的目光之下。

    二来, 玉姐儿离开扬州,他为此伤心难过, 彻夜泪流, 进而引发此前积累在身体中的病灶, 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引发眼疾的合理理由。

    林如海打算等黛玉过完生日后再让她和贾璋一起北上。

    那时候天气也暖和了,走水路也更安全些。

    只是这件事还是要提前通知女儿,好让她做好心理准备的。

    元宵节一过, 林如海就去了一趟黛玉的院子。

    一进屋, 就见身穿着一身素色袄裙的女儿正在绣荷包, 眉头蹙着,好像有些苦恼。

    林如海走过去问黛玉道:“好端端的, 玉儿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

    黛玉轻声道:“这是母亲生前做的荷包, 只做到了一半没做完。我见到了, 就想要把它补齐,哪怕是月缺难圆,玉儿也想弥补一二……”

    林如海听了,心里酸酸涨涨的。

    他摩挲了一下黛玉的发顶,吞下了他原本想要说的话。

    林如海本来是想要跟黛玉说好好养身体, 不要再做针线活云云。

    但这荷包是敏儿的遗物……

    玉儿她愿意做就做吧。

    室内氤氲着浅淡的梅香,林如海坐在了黛玉身边, 对她温声道:“父亲有事情和你说。”

    黛玉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看向了父亲。

    只听林如海道:“父亲年过半百, 且无续室之意。你年幼体弱,身边没有女性长辈教养, 这绝非好事。”

    “你母亲生前就和我说,若有一日她去了,就把你送去京中外祖母膝下承欢受教。我并不反对这件事,毕竟我每日都要上衙,无暇照顾你。最近京中又来了新旨意,只怕父亲日后也闲不下来了。”

    “这样一来,我又如何能放心你一人待在家里……”

    黛玉心里不愿意离开父亲,只道:“女儿若是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父亲一人孤单寂寞了,女儿如何忍心不在父亲膝前尽孝呢?”

    林如海看女儿掉眼泪的模样,既心软又心痛,但最后也只能劝她道:“你母亲想让你去你外祖母家,也是在为你的未来考虑。你若是去了,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的。”

    两淮风浪渐起,不管怎么心痛,他都得送走黛玉。

    黛玉听如海提到了母亲贾敏,这才含泪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

    林如海安慰黛玉道:“你母亲在闺中时就极受你外祖母的疼爱,你去了外祖家,你外祖母也会待你好的。到了那里,你既能替你母亲尽孝,又能有长辈教导、有同辈姐妹说笑,父亲也放心些。”

    “说不定过几年父亲就被调任到京里去了,到了那时候,玉儿就再也不用为分离而烦恼了。”

    且说黛玉这厢已经同意了去外祖母家,那厢黛玉的西席先生,姓贾名化、表字雨村的也从同僚张如圭处听说了皇帝要起复旧员的消息。

    在新朋友冷子兴的撺掇下,贾雨村打算去求东翁林如海帮他修一封荐书至荣国府贾家。

    林如海本是很欣赏贾雨村的才学的。

    虽然贾雨村的性情上有些瑕疵,但这世上本就没人能做到十全十美。

    贾雨村给黛玉教书时,身边有嬷嬷丫鬟随侍,林如海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在听到贾雨村说出他的请求后,林如海心里有些迟疑。

    贾雨村刚才提到的冷子兴,是贾政之妻王氏陪房周瑞家的女婿。

    对方还曾拿着二舅兄的帖子,过来求他给其名下的生意行个方便。

    若是以前,林如海听到冷子兴后,一定会顺理成章地想到贾政。

    然后他就顺手写下向贾政推荐贾雨村的荐书了。

    毕竟以前他还算欣赏他那端方守旧的二舅兄。

    但问题是,他现在看上了贾赦的儿子做女婿。

    荣国府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势若水火,大舅兄和二舅兄又是最不对头的……

    他想要贾璋做自家的东床快婿,自然不会站在二房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因此一听到冷子兴的名字,他心里就有些别扭。

    而且管家从荣国府管事王善保那里探听到的消息也让他对二舅兄的固有印象碎了一地。

    ——他那妻侄贾珠可能是被贾政这个父亲活生生气死的。

    虎毒尚不食子,人怎么能无情到这种地步呢?

    他原本安排管家做这件事,无非是想打听一下贾璋的母亲邢氏、嫂子小史氏是不是好相处的人。

    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打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呢?

    此时如海想到冷子兴,就想到了贾政,心里就有些腻歪。

    这贾雨村能和那冷子兴交好,想来也不是个好东西。

    而且如今的林如海已经属意让贾璋做他女婿,没了让雨村欠他人情、日后也好照拂黛玉一二的想法,自然也就没有帮他写下荐书的心情。

    但如海心知雨村是个恃才自傲之人,却是不好罪他太过——人世变幻无常,谁知道雨村日会不会入得风云、扶摇直上呢?

    因此他只面色如常道:“拙荆去世,都中岳母特意派了膝下孙男过来拜祭。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想要将她接到京都。世兄跟着一同前往京都,再去荣府谋官,本是极便宜的。”

    贾雨村听了后,心里有些欢喜。

    只是他还没高兴多久,就见林如海面露难色:“为雨村兄修书转托内兄帮忙,本是易事。只雨村兄尊名讳化,犯了先宁国公的名讳,若是我那内兄介意此事……”

    贾雨村寒门出身,哪里知晓前代宁国公的名讳呢?

    而冷子兴和他演说荣府家事时,也没提宁公的名字……

    贾雨村颇有些心灰,他明白林如海的意思,若是荣府介意此事,他不但得不到前程,说不定还会大大的得罪人哩。

    他有些暗恨自己没多问冷子兴两句,又恨自己当年不谨慎失了官,如今却要来低三下四地求人。

    就在他满心失落时,却听林如海道:“雨村兄,你我同为两榜进士,皆有不少年谊,多走动走动,或也有些臂助。”

    “拙荆病卧在床时,小女悲痛至极,全赖先生讲读经典才能慰藉精神。为报答先生之恩,我也想赠先生一二珍品进京转圜。”

    “雨村兄的座师钱大人正在吏部文选司做主事,我在翰苑时听说过他这人嗜好珊瑚。既如此,我便送你一株上佳的南海珊瑚摆件,也好谢贤兄开导小女之恩情。”

    贾雨村听了,瞬间转忧为喜。

    他这两年被人黜落,宦囊轻薄。就算有座师同年,也无有投靠之资。

    如今有了林如海赠他的珍品,或许他就有了仕进的机会。

    这虽然比不上往荣国府送荐书来得直接,但也不错了。

    至少林如海给的独家消息与珊瑚珍品,是要超过他贾雨村给林姑娘做西席的价值的。

    贾雨村自是千恩万谢,得了东西后才离开林家,回家想谋官法子去了。

    转眼间到了二月十二日花朝节。

    此日乃是花神生日,又是黛玉生辰。

    贾璋从外头回来,提了一食盒百花糕,并一枚请扬州巧手匠人琢制的青羊玉佩,送黛玉做生辰礼。

    黛玉属羊[1],送她这个,最是合宜。

    且那青玉小羊珊珊可爱,很是适合黛玉这个小女孩把玩……

    黛玉很喜欢这只青玉小羊,不但打了月白色的络子把小羊戴在身上,还特意派了伴读丫鬟雪雁过来谢他。

    不过因为贾敏去世,黛玉的生日过得并没有往年热闹。在贾敏在世时,林家一家三口会在黛玉生辰这天出门踏青、逛花神庙会,那才是真正的好时节……

    如今贾敏去世,黛玉要守孝,不能出门游玩,更没有心思宴乐,林如海也不想去扬州花神庙会触景伤情。

    因此父女两个只与贾璋一起吃了长寿面,又一同前往林家的花园祭拜花神。

    几人设坛拜过花神后,林如海看着正在往梨花树上系青色帛带的黛玉,笑着对贾璋讲了一个典故。

    他说传闻中唐朝有个叫崔玄微的处士,家有名苑,花木葳蕤。

    一日里,崔玄微正在折枝玩笑,却偶遇花精。这花精教崔玄微在百花身上系彩幡,以此帮助百花躲过风神之摧折,这就是后世之人为什么往花树上系彩帛的由来了。

    而黛玉在系好帛带后,也在心中默默祈祷。

    若这世间真有花神,黛玉不求花神娘娘保佑己身,只求花神娘娘能保佑我母亲转世投胎到好人家里平安顺遂,保佑我父亲长寿安康……

    扬州有在花朝节簪花的习俗,林如海、贾璋和黛玉三人都簪了花枝应景。

    只是因为贾敏的缘故,三人簪的都是梨花。簪上花枝后,三人鬓边皆生出了一枝晴雪,倒是有几分风尘中淡客[2]的意味了。

    而在林如海和贾璋的谈话中,黛玉也听到了璋表哥以前作的梨花诗。

    她尤其喜欢他那五言里的最后一句。

    “郊外千树雪,吹落小西洲”,语言清丽,又别有一番新奇立意,格外轻灵典雅……

    黛玉生辰过后,林如海便命林家的下人打点船只礼物与黛玉的行囊。

    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如海与贾璋和黛玉一同用了饯行宴席。翌日又请了一天假,带着长随家丁把小兄妹两人送上了船。

    黛玉眼里含泪,依依不舍的与父亲告别了。

    贾璋时常开导她,又带着她钓鱼下棋解闷儿,几日后,告别的愁苦总算是散了。

    行船时候,多有无聊。在贾璋要做功课,或是有别的事情要做时,黛玉便去读陶渊明与王摩诘的诗,或是读她从家里带出来的游记。

    有的时候她也会看看功课。

    这一年来,她已经跟着西席贾雨村贾先生略读了四书,心里很是喜欢。

    圣人之言微言大义,读起来也别有韵味。

    说起来,母亲帮璋表哥整理父亲的文稿时,她也是帮过忙的。

    可是如今斯人已逝,这世上只余她和父亲两人,却又天各一方了。

    船行了二十余日,终于到了通州码头。

    贾璋和黛玉弃舟登岸后,分别坐上了荣国府派来的两辆翠幄青绸车。

    王善保则在下面吩咐小厮长随们往后头的几辆车上抬行李、搬箱子,真真儿是好不热闹。

    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天气微寒,乳母王嬷嬷为黛玉披上了月白色的斗篷。而黛玉坐在车里,听着车轮辘辘声,心中颇为忐忑。

    她听母亲说过,京中规矩与扬州格外不同。所以,她一定要留心在意,省得别人耻笑林家的教养。

    就在她琢磨这些事的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贾璋送她的青羊玉佩也从斗篷中露了出来。

    黛玉看着那只珊珊可爱的小羊,心里突然安稳了许多。

    想到这里,她静极思动,轻轻地掀开了车帘一角,往外瞧了瞧。

    只见京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热闹景致与扬州风物大有不同之处。

    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狮子后头是三面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人,正门却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3]。

    正门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车队却不在此处停留,而是又往西行。

    不多远,照样是三面大门,门前列坐小厮门房。

    此处就是荣国府了。

    马车停下了。

    黛玉心想,她这是到外祖母家了。

    第49章 林黛玉初入荣国府,王夫人心绪正难平

    荣国府门口的长随小厮们见到府里的翠幄青绸车过来, 连忙迎了上去。

    贾璋从车上下来,却见到林之孝和苏佐都等在门口,他笑问道:“家里可好?芝哥儿可好?”

    二月的时候, 史湘霓生下一子,贾赦为其取名贾芝, 贾璋在扬州时就收到了贾琏派人快马送来的信件, 回京前还特意给小侄子采买了一大堆好东西。

    其中有一样, 是江南的上好丝绸,最是柔软服帖,给小孩子做衣服是舒服不过的。

    林之孝听他如此关心, 连忙回道:“回三爷的话, 家里一切都好。只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想三爷想得紧, 也担心姑老爷和表姑娘哀毁伤身。二奶奶母子平安,听我那婆姨说, 哥儿长得也很壮实呢。”

    两人说话间, 黛玉也戴好了幕篱, 踩着轿凳,被人扶下车来。

    黛玉看这扶着她下车的妇人头上戴回纹金扁方,身穿绫缎窄袄、长裙与青色褙子,看起来十分体面,心知这大抵是外祖母家的内管事了。

    因此轻声问道:“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王善保家的笑道:“去南边儿接姑娘的王管事就是我家夫君, 姑娘若愿意,叫我一声王妈妈也就是了。”

    “我是伺候大太太, 也就是您大舅母的。她为人是极和气的,姑娘见了就知道了。”

    黛玉点了点头, 叫了一声王妈妈,又道了一声好, 这才带着乳母王嬷嬷与雪雁、青雀两个丫鬟登上了荣国府准备安排的暖轿。

    贾璋见黛玉上轿,走过去朗声道:“表妹且去拜访老太太,我先去外院书房给父亲请安回话。”

    黛玉听了,摸了摸自己的青玉小羊,善解人意地道:“表哥且去,想来大舅舅也是极思念表哥的。”

    贾璋笑道:“祖母思念妹妹多时,常往扬州寄信,妹妹这一来,祖母总算是解了自己的‘相思’之苦了。”

    “我一会儿也会去给祖母请安。”

    黛玉心知,他这是在告诉自己,外祖母是很期盼她的到来的,所以不用担心。

    而且过一会子,他们这两个熟人就又见面了。

    但表哥他这个玩笑,却真真儿有些贫嘴婆舌……

    若是雪雁听了黛玉这话,一定会说姑娘你落了“讨人嫌”三个字。

    然后被黛玉恼羞成怒地罚去抄字磨墨……

    贾璋和黛玉说完话后,才转身坐上了抬舆。

    荣国府里外五进,占地极广,贾璋有时候从外面回来,身上懒怠不愿意步行,便会坐一坐抬舆。

    他本人却是不爱坐轿子的,只觉得憋闷。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父亲贾赦,贾赦他也打小儿不爱坐轿子,贾璋的这副檀木抬舆就是贾赦小时候用过的。

    林之孝今儿备了这抬舆,大抵是考虑到他舟车劳顿的情况。

    贾璋确实有些疲累,因此也没拒绝林之孝的好意,登上抬舆坐定后,林之孝安排的十来个衣帽周全的小厮便分成两拨跑了过来。

    一拨抬他的抬舆,另一拨去抬黛玉的暖轿。

    门子打开了东侧门,小厮们稳稳当当地把抬舆和暖轿抬进了荣国府。

    时移事异,王夫人自然也失去了让下人把林姑娘从西角门抬进来的机会。

    一来,贾璋平日里出入都走东侧门。

    总不能去了扬州一趟,他就从主子变成了管事小厮,要从西角门进府吧?

    二来,因为贾璋也在,此次来接贾璋与黛玉的人都是邢夫人派出来的。

    邢夫人从未和贾敏相处过,反倒是每年过节时收过林家的节礼。

    她本人对姑爷家的姑娘并无恶感,自然也没什么搞小动作的想法。

    而在原本时间线里,王夫人让黛玉从西角门进府,确实就像癞蛤蟆落脚面上一样,是个不咬人却恶心人的招数。

    黛玉虽是年幼的小辈,可她终归是林如海这个加封了兰台寺大夫的巡盐御史的嫡长女。

    她来外祖母家做客,又不是跑来打秋风要饭的穷亲戚,如何就要从西角门进府了。

    分明是王夫人不安好心,从一开始就想要荣国府的下仆看轻小姑的女儿……

    而黛玉她坐在车里,如何知道自己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就算知道,她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又能怎样?

    难道要刚来外祖母家就挑三拣四吗?

    言归正传,因为有了贾璋的存在,那等恶心人的事也没有发生。

    在贾璋走进贾赦的书房里给他磕头请安时,黛玉的暖轿也到了二门。

    小厮们已经离开了,跟在轿子后面的王善保家的也带着几个婆子过来打轿帘,扶黛玉下轿。

    黛玉下车后,跟着王善保家的一同进了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绕过穿堂里摆着的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越过插屏后的小小三间厅,这才到了一处极大的院子。

    这座院子面阔五间,所有房间都雕梁画栋,两边有穿山游廊厢房,屋子还外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1]。

    屋外台阶上坐着几个灵巧的小丫鬟,一见她们来了,都笑着迎上来:“给表姑娘请安,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又有几个小丫鬟抢着打帘子对内禀告道:“老太太,林姑娘到了!”

    黛玉被王善保家的并其他丫鬟簇拥走进房里,便见一位鬓发如银、慈眉善目的老封君迎上来。

    黛玉心知这位老封君便是她的外祖母,正要跪下拜见,就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

    当下屋内侍立之人见此情形,无不涕泣。黛玉闻此悲声,也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屋内众人连忙上前解劝了一番,贾母与黛玉才渐渐止了哭声。

    黛玉擦干眼泪对贾母行礼,贾母心疼地把她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为她介绍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这是你琏二哥的媳妇琏二嫂子。”

    黛玉起身一一拜见众位长辈,只见那个刚刚接她的王妈妈已经站到了大舅母身后。琏二嫂子坐在大舅母下首,杏眼桃腮,头戴了一排白玉小簪,是个难得的美人。

    二舅母穿着秋香色衣裳,神态慈悲,像个菩萨。珠大嫂子坐在她下首,打扮的十分素净,神态端素,嘴边挂着浅浅的微笑,却望不到眼底。

    待黛玉拜见完各位长辈后,贾母心疼地摩挲着黛玉的后背,又对鸳鸯道:“请姑娘们来,今儿家里来了远客,几位姑娘不必上学去了。”

    鸳鸯忙答应了,点了两个小丫鬟吩咐她们去请三位姑娘。

    没过多久,黛玉便见到三个嬷嬷并一群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进来。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人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妆饰[2]。

    黛玉忙起身迎过去见礼,迎春几个也一一回礼。

    迎春心想,这位传说中的表妹又斯文又貌美,就是不知她好不好相处……

    探春却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看模样,老太太是极其喜欢这位林表姐的,可太太她又……

    贾母与邢、王二夫人又问了黛玉,贾敏是怎么请医服药的,路上辛苦不辛苦,这几年在家里读了什么书,吃过什么药,黛玉一一答了。

    别人听了,不过是当做故事罢了。贾母却是真心难过,听着黛玉提到贾敏生前的音容笑貌,眼里又涌出泪水来。

    她搂着黛玉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众人又劝了一通,这才好了。

    情绪平复下来后,贾母又问王善保家的:“玉姐儿的行李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过来?”

    王善保家的站出来回道:“林姑娘的行李已经搬进荣庆堂了,姑娘带了乳母和贴身丫鬟,另有四个粗使的婆子,已经去收拾姑娘从南边带来的行李了。”

    给黛玉多带了两个人,自然也是林家管家与王善保打听消息后带来的连锁反应。

    青雀是个会拳脚的,原是武官之后,自幼就舞刀弄枪的。

    后来她家里人犯了事,才被发卖,被贾敏买了来,对贾敏很是忠心。

    有她陪着,林如海也能更放心些。

    在贾母问到随侍黛玉的人后,王嬷嬷和青雀、雪雁几个上前对贾母行礼。

    贾母一一问了话,赏了她们装了金锞子的荷包,又把自己身边一个叫鹦哥儿的丫鬟给黛玉使唤。

    王夫人看见老太太给了黛玉一个极出挑的丫头,心里不畅意,突然当着众人的面对史湘霓道:“琏儿媳妇,你可记得给你林妹妹做衣裳?你林妹妹她带着孝,衣服要准备素色的,可别混忘了。还有月例银子,也比着探春丫头她们的例分发……”

    贾母听着这话就觉得不畅意,玉姐儿又不是来打秋风的,还差贾家的两身衣裳穿吗?

    还用一副恩赏的语气说着什么比照探春她们的例给黛玉发月例!

    她虽然同样喜爱自己的孙女,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敏儿与林如海的独生女不如贾家的几个庶女尊贵……

    王氏她是忘了元春在闺中的时候,每个月有多少月例钱吗?

    还有一件事情,贾母都懒得说王氏。

    家里几个小姑娘渐渐大了,王氏却不提给迎春他们涨月例的事情。

    一个月就给姑娘们发二两银子,但几个小姑娘却开始梳妆打扮了,还有些弹琴下棋画画的爱好,这点子私房钱哪里够花呢?

    王氏她自己每月领着十多两的月例,又有嫁妆,又有田产,又能从公中捞油水,从来都不缺钱。

    几个小姑娘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赵姨娘或能给探春贴补点,却也有限,她的钱大部分还是要留给环哥儿的。

    迎春那边儿,却是璋哥儿在贴补,每月都会给她兑回来两吊钱让她打赏下人。

    因此才能把府里的月例都留下自己花用,这才将将攒下点儿私房。

    若非她在发现这件事情后,就给每个小姑娘又添了二两的脂粉钱,这笑话就快传到宁府去了。

    毕竟惜春也渐渐大了。

    再过了一两年,惜春也要用脂粉了。到时候钱不凑手回宁府找蓉哥儿这个侄子要钱,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

    所以贾母在听到王夫人的话后,直接道:“这月例却不用湘霓丫头划拨,玉儿直接来我这里领就是了。我不是把鹦哥给玉儿了吗,就让她来我这里找鸳鸯拿钱。”

    又笑着对黛玉道:“玉儿也不用替我省钱,你爹爹去年送我的琉璃屏风,一扇就价值千金,把它当了,都够你花到头发白成我这样的老太太了。”

    史湘霓也笑着站起来回王夫人的话:“二太太,衣裳早就裁剪好了。料子都是素净颜色,花样绣了梨花和玉簪,式样也精巧,余份也留出来了。林妹妹试了若不合身,直接叫绣娘去改就是。”

    黛玉听了,又起身对湘霓道谢。

    史湘霓此人最爱俊俏之人,此时见到黛玉这样出挑的姑娘,又如何不爱她呢?连忙扶起她,又道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她云云。

    黛玉自是对此感激不尽。

    王夫人被贾母一噎,也没有说话的心思了。

    倒是邢夫人,因为还没见到贾璋,心里思念,忍不住问黛玉贾璋在扬州可好。

    “表哥一切都好,在扬州时帮了父亲好大的忙,父亲还说过,他恨不得自己也有表哥这样能干的儿子呢。”

    黛玉见贾母、邢夫人和琏二嫂子都爱听,便继续讲起了贾璋的事情:“从苏州回来后,表哥就在家里读书,偶尔会出门拜访一些名家。表哥他还长高了,年前从京里带过去的春衣都短了一截儿穿不了了,又做了新衣裳。只是表哥格外思念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也很挂念二嫂膝下的侄儿……”

    贾母几人听着,都说璋哥儿这是愈发进益了,邢夫人还掉了眼泪。

    王夫人却在心里撇了撇嘴角,表哥,真是好亲密的称呼。

    叫声璋三哥是能死吗?

    小小年纪,说话就这样妖妖调调……

    这就是王夫人的价值观了。

    哪怕黛玉称呼贾璋为璋三哥,她也会想,不过是表兄表妹,何必带着名姓叫人?真是不知庄重,直接叫声表哥能死吗?

    她心里还疑心黛玉说给贾璋做新衣的事情是在刺她,心里愈发不喜,下定了主意要让黛玉离她的宝玉远远儿的。

    可是,她没瞧得起别人,难道林如海就能瞧得上她那如珍似宝的宝玉吗?

    试问,林如海是能看得上宝玉吃丫鬟嘴边胭脂的行为,还是能看得上宝玉那逼死儿子的父亲,亦或是看得上王夫人本人这位既不识字又刻薄的婆婆呢?

    第50章 访舅父母听魔星论,欲摔通灵却惧梦坡

    众人在荣庆堂说了一会儿话, 贾母便对邢夫人说让她回家时顺道带黛玉过去认认门。

    邢夫人听了,连忙应了,带着黛玉一起坐车去了东大院。

    黛玉跨过黑油大门, 只见此院中多树木山石,房屋精致, 别有一番清幽气象。

    进屋后, 却见大舅舅贾赦也在, 在舅母邢夫人的介绍下,行礼问安道:“外甥女黛玉见过大舅舅,舅舅万福。”

    贾赦笑道:“姐儿不用多礼, 你来了这儿就当和自己家一样处事。你外祖母、舅母与嫂子都是极和善的人, 有什么事情, 只管和你舅母说。”

    其实贾赦和贾敏关系一般,本没那个心思见黛玉这个小姑娘。

    只是儿子对说他那妹婿对其颇为照顾, 他也不好意思不给外甥女做脸, 这才从前院回家了。

    黛玉谢了贾赦, 又听舅舅对舅母说表哥去给二舅舅请安了,一会儿还要给老太太磕过头才能家来,还说表哥他给舅母采买了南边的金镶玉头面,舅母她指定喜欢。

    邢夫人也确实很欢喜,倒不是为了头面, 而是为了儿子的孝心。

    夫妇两个又和黛玉说了两句家常,又要留黛玉吃饭。只是黛玉第一次来荣府, 怎好只拜访大舅舅家,不去二舅舅家呢?

    因此只得婉言拒绝。

    邢夫人听了, 笑道:“那我就不强留你了,他日得闲了, 记得来大舅母这里吃饭。”

    黛玉听邢夫人这样说,瞬间如释重负:“大舅母爱惜黛玉,甥女十分感激。他日定来陪伴大舅母左右以慰欢颜。”

    邢夫人笑着应了,派了人送黛玉去二房家里。

    下车后,王夫人的嬷嬷带黛玉去了王夫人日常见客的耳房。

    黛玉进屋后,嬷嬷就让黛玉去炕上坐。黛玉心知这两个座位大抵是二舅舅与二舅母日常所坐,所以拒绝了那嬷嬷的建议,只在椅子上坐了喝茶。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走进来对黛玉笑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坐。”

    言罢,又带黛玉去西大院的正房。

    黛玉进屋时,只见二舅母王夫人在西边上首的位置,笑着让她坐在她对面。

    黛玉心里颇为疑惑,国朝以东为尊,东边大抵是二舅舅的位置。

    她若坐了,二舅舅来了又该怎么办呢?因此黛玉坚持不肯,只在椅子上坐了。

    王夫人眼睛眯了眯,转瞬又笑了起来,携黛玉坐在她身边道:“你舅舅斋戒去了,今日你怕是见不到他了。咱们家里你三个姐妹全都是温柔可亲的人,以后一起念书认字,都是极好的。”

    “只是我们家里有一个不肖的‘魔星’,最是混账无礼,乃是我膝下的孩儿,你以后只管远着他就是了。”

    黛玉听了,心里暗暗皱眉。

    刚刚大舅舅说了,表哥去给二舅舅请安去了。怎么到了二舅母这里,二舅舅就去斋戒了呢?

    还有那什么远不远、近不近的话,听着也不甚好听。

    因此她只敛目道:“二舅母不必担心黛玉,黛玉已经七岁了,表哥比黛玉年纪大,想来必然也分院另居了。而且表哥他又要读书,又要出门访客,璋表哥就是如此,又哪里会和黛玉时常见面呢?”

    所以魔星不魔星,混账不混账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一通不软不硬的话说下来,竟让王夫人不知怎么说话是好。

    难道她要说,自己的宝玉还住在西大院,时常去荣庆堂附近的抱厦里找姐姐妹妹厮混,与贾璋是不一样的吗?

    王夫人当下也没心思说教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黛玉说话。

    直到有丫鬟过来禀告荣庆堂摆饭了,王夫人才携黛玉一起去了荣庆堂。

    众人又是吃饭,又是漱口,离了席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喧哗之声。

    小丫鬟进来通传道:“老太太,璋三爷和宝二爷来了。”

    黛玉期待地看向了门口,她毕竟年纪还小,今儿这一通体面的行事也耗费了不少精神,此时听到了贾璋的名字,也确实颇为心安。

    贾璋和宝玉走进来了,众人一看,果然是两个俊俏的公子哥

    大些的那个身穿月白莲纹道袍,腰束珠光银线丝绦,佩马上封侯白玉佩,俨然才貌仙郎;小的那个身穿百蝶穿花箭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项上除了金螭璎珞,还戴有一块美玉[1]。

    兄弟二人给贾母请安后,贾母让他们起来坐下,不必多礼,又拉着贾璋的手说了好些话,这才放开他的手,给黛玉介绍宝玉。

    此时宝玉却已经看着这个新妹妹看痴了。

    这位新妹妹长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生了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2]。

    他只觉得这个妹妹他好似是见过的,只是贾璋在一旁杵着,他根本不敢把这话宣之于口。

    刚刚过来时,对方可是警告过他不许对着姑妈家的表妹失礼的。

    宝玉只得把满腔愁绪埋藏在心底,老老实实地和黛玉互相厮见。

    黛玉叫他宝二表哥,他叫黛玉林表妹。

    这可真是无趣的称呼!

    姑妈家的表妹眉尖若蹙,若能叫她颦颦才妙呢。

    就算不能叫颦颦,好歹也要叫妹妹才亲切吧?

    偏生璋三哥叫表妹,他也只能跟着对方叫。

    若不这样,他这个堂兄可是能跟他父亲告状的。

    众人又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宝玉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妹妹可有玉?”

    黛玉道:“不知宝二表哥说的是青玉,还是白玉?若是青玉,我这里有三表哥送我的青羊玉佩;若是白玉,我戴的簪子上有白玉。若是问别的玉,我却是没有的。”

    宝玉听黛玉说的都是俗世之玉,便知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他的通灵宝玉。

    他当下就摸着自己带着的那块玉,要把他扯下来摔了:“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都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个劳什子!”

    贾璋不止一次见过贾宝玉因为这块不知真假的玉生气发狂,只是他可不是二婶,自然也不会惯着宝玉作妖。

    此时见宝玉装疯,在荣庆堂大闹,又在黛玉面前失礼,当即道:“摔什么摔?宝玉,你这是要我送你去梦坡斋学学规矩吗?”

    宝玉被贾璋的一句话吓得立刻僵住了,也不敢再提摔玉的事,又在贾璋的要求下给黛玉道了歉,这件事情才算了了。

    贾母见贾璋处理得当,也没拦着他,只搂着黛玉哄她罢了。

    事情完结后,贾母问贾璋和宝玉吃没吃饭,听他们说没吃,便让琥珀去小厨房要些时新的菜,留他们吃完饭后才让他们各自家去给母亲请安。

    而黛玉则被贾母留在荣庆堂里同住。

    贾母给她安排的住处是荣庆堂的暖阁,当天晚上,黛玉躺在挂了藕合色床帐的拔步床上,青雀、雪雁与贾母新赐下的丫鬟鹦哥皆在一旁伺候。

    这鹦哥是贾母房里的二等丫头,办事妥帖、心思玲珑,又是贾家的家生子。

    贾母让她来伺候初到贾府的黛玉,念的就是鹦哥身上的这些好处。

    却说黛玉坐在床边,对鹦哥道:“姐姐是伺候外祖母的丫鬟,我才来这儿,什么都不熟,以后有劳姐姐提点。”

    黛玉话刚说完,青雀就拿出一个荷包给鹦哥,说这是姑娘给姐姐的见面礼。

    鹦哥推辞不得,只得收了。

    黛玉年纪小,对这些事情懂得不多。

    只是临行前林如海叮嘱过青雀,青雀自是一一照做。

    鹦哥收了黛玉的赏钱后笑道:“谢姑娘的赏,姑娘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这声姐姐,却是折煞我了。”

    黛玉遂叫了她鹦哥,心里还有好些话想问她。

    只是想到自己与鹦哥并不熟,又住了口。在青雀点燃安神香后,黛玉缓缓地入睡了。

    入睡前,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那就是三表哥真是实诚君子,他告诉自己不用担心,自己就真的不用担心。

    今天他就帮忙训斥了无礼的宝二表哥,没有让她第一天来这里,就闹出事情来。

    或许她真的不用担心什么了……

    贾璋在贾母这里吃完饭后就去了东大院,进去后,就见到换了新衣服、新首饰的母亲。

    他上前请安,还没跪就被邢夫人搂到怀里,左右打量了好几圈儿:“璋哥儿高了,也瘦了。”

    贾璋笑道:“孩儿哪里是瘦了,分明只是抽条了,母亲很是不必担心。这些日子我都能挽起五力的弓了,你摸摸我的胳膊,结实得很呢。”

    邢夫人听了,摸了摸贾璋的手臂,果然很是结实。

    她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然后又问贾璋在扬州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有没有被人为难?

    贾璋一一答了,又和邢夫人讲了一路上的景致与江南的风光。

    邢夫人也爱听他说这些,只最后摸着自己的赤金镶玉垂丝海棠步摇道:“下次不许这样破费了。”

    贾璋一边喝邢夫人给他煮的南北杏雪梨汤,一边道:“儿子孝顺母亲的算什么破费?”

    又转移话题道:“还是母亲煮的汤好喝,厨房做不出这个味道来。去扬州这几个月我不想别的吃,就想母亲煮的汤。”

    邢夫人听了,什么破费不破费的都忘了,喜笑颜开地道:“你喜欢就好,以后娘天天煮给你喝。”

    贾璋笑道:“那孩儿却是舍不得母亲这般辛苦的。”

    当天晚上,贾璋留在东大院东厢房住了一晚。

    第二天又和父母一起用了饭,休息了几天后,才重返蒋先生的课堂。

    而黛玉也渐渐适应了贾家的生活。

    外祖母慈爱随和,待她极好。

    两位嫂子和三个姐妹也都是既钟灵毓秀,又好相处的人,整日里一起上学、写诗、做针线,却是再快活不过的。

    而且表哥他和父亲时常通信,可以帮她捎带信件,这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看到父亲笔下的“万事皆安”,黛玉就觉得无比安心。

    为了谢贾璋,黛玉还特意给贾璋绣了荷包做谢礼。

    其实贾璋送了她代表属相的青羊玉佩作为生辰礼物,她原本也是想要给他绣一个生肖的。

    但问题是贾璋属龙,这东西却是绣不得。黛玉只得换个主意,在荷包正面上绣了蟾宫折桂的花样。

    而身居两淮,在信里给女儿报平安的林如海却早在他们启程后就“病了”。

    现在整个扬州,谁不知道巡盐御史林大人得了“目赤”之疾。

    最严重的时候,林大人眼睛里一片通红,为了忍痛只得抓自己的大腿。

    最后竟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的大腿抓破了……

    两淮盐商都把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巡盐御史府,而新任两江提调甄应嘉则是在自己家里冷哼了一声。

    林如海居然是悲痛摧肝,才导致自家目赤的。

    不过是老婆儿子没了,女儿也上京了,又算什么大事!

    这林如海也不过四十来岁,再娶一个也就是了。

    如今却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真是个没用的多情种子!

    不过这样也好,林如海自己废了,倒是让他少了不少麻烦……

    若是林如海一直老老实实的话,他日瑞王登基践祚,他也不是不能赏林如海一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