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装病成功应嘉中计,转任翰林黛玉忧心
春去秋来, 转眼间又过去了几个月。
林如海的病愈发“严重”了,不过在他的努力下,“预提盐引”并没有出现什么大差错, 朝廷财政亏空的难关总算过去了。
但是因为林如海眼疾,时常不能视事的缘故, 盐道上的事难免会出现疏漏。
譬如说面对两江提调甄应嘉和盐道其他官员搞的“朝廷分七两, 本官分三两”的把戏, 病重的林如海就无力去管这些事情了。
还有那些破产的小盐商,林如海也没法子为他们做主。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平抑盐价,没让盐价涨的太离谱, 以至老百姓连一小袋粗盐都买不起。
别的都可以不管, 但是盐价还是要管的。
那些农夫灶户日夜不辍地操劳, 才攒下些许碎银。
若是到了过年的时候都吃不上一点点粗盐,也就太可怜了。
在这上面努力一把, 也好让皇帝感到他的实心用事, 同时还能为自己疾病加重一事找到新借口。
于是, 在与那些如狼似虎的盐官与盐商斗过一场后,林如海的“目赤”就更严重了。
不但眼睛愈发变红,甚至还呕了血。
到了秋天,甄应嘉这个两江提调跑来扬州巡视。
他又是会见盐商,又是收受贿赂, 很是会搅风弄雨。
在接待宴席上,甄应嘉看着林如海, 不禁想起了林如海当初在金陵做知府时的风光。
那时他对林如海又羡又妒,羡慕他有国公做岳父, 嫉妒他是探花郎,哪里能想到林如海他也有今日呢?
他没忍住当场讥讽了林如海两句, 想给年少的自己出口气。
没想到林如海却当场晕了过去,再醒来后,这人就看不见了。
甄应嘉这下子被林如海将军了。
同是圣上的江南腹心,他甄应嘉两句话把林如海气没了半条命,这难道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甄应嘉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母亲的叮嘱。
甄老太太跟他说,既然林如海已经病成了这幅样子,想来林如海这巡盐御史也做不长了,还特意嘱咐过他不要再去招惹林如海。
不看僧面看佛面,林如海好歹也是皇上钦点的人,他若把林如海弄出了事,皇上也会不高兴。
甄应嘉那时还不以为然,此时却追悔莫及。
为什么他不多听听母亲的话呢?
如今出了大差错,他却无计可施了。
林如海这个受害者也不可能帮他说话。
甄应嘉对此心慌意乱。
他这个两江提调的官儿就算是被撸了也没什么。
可若牵连到了瑞王和贵妃,那就大大不妙了!
但林如海知道,皇帝根本不会把甄家怎么样。
他装病后就给皇帝上了请辞折子,说自己得了眼疾,难以承担盐道重任,恳请陛下允他致仕回乡。
但是乾元帝却把折子留中了,不肯放他走,还特意赐下了各种名贵药材。
然后就是甄应嘉公车履新,还恬不知耻地大捞特捞,甚至还捞到了他林如海头上。
甄应嘉私下里却说,这都是皇帝默许的。
是皇帝体恤他们家接驾把家底都接空了,这才许他收些微不足道的小礼物,也好贴补宫里的娘娘。
无耻至极!
或许甄家接驾时确实花了不少银子,但甄家也做了十余年的江宁织造。
甄应嘉嘴里的银子有没有全花到皇上身上暂且不提,只说他们家这些年来把持着织造局,就足矣弥补所有亏空了。
林如海的病更严重了,他给皇帝上书请求致仕,可是皇帝还是不允。
林如海确实是心凉了,他想过君父无情,却没想过君父会无情到这种地步。
诚然,皇帝抬举甄应嘉,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怜妾爱子之心。
但先是两江提调甄应嘉,后是“预提盐引”改革案,皇帝简直就是在逼着他两头受气,吃夹生饭,还让他好好当差,林如海又如何不心凉呢?
贵妃的罗裙和瑞王的宠信,哪个不比他林如海值钱?
林如海可不像甄应嘉那般对自己的重要性充满信心。
岳父被义忠亲王牵连时,乾元帝并没有把他也一同治罪,反而在密折上写下“卿乃忠臣,朕不疑你”的批语……
那时候的林如海被皇帝感动的泣涕涟涟,现在想想,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收拢人心的手段而已。
不过,他虽然一直都在递折子请辞,但在公事上,却仍旧在兢兢业业地“勉力”支撑。
这样做的目的,纯粹是林如海本人做贼心虚,担心皇帝发现他在装神弄鬼。
在太医来给他看病的前一天晚上,他熬了一夜没睡,还在心里幻想着瑞王登基、甄应嘉做了国舅将他下狱、江南地区民不聊生等场景,越想越气之下,果然伤肝劳神。
再加上贾璋传授的按摩手法,他这“目赤”之疾就足以以假乱真了。
在林如海的精心表演下,他的病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乾元帝和那些鬼精的盐商们都信以为真了。
所以这个时候,一直病殃殃的林如海被甄应嘉气倒,貌似也不是什么离谱的事情。
在林如海被甄应嘉“气瞎”后的第三天,乾元帝收到了河道御史萧清芬的密折。
“目赤”之疾,最忌伤肝。
甄应嘉在宴席上羞辱林如海,林如海被气得看不见东西了。
第二天才将将能够视物。
乾元帝敲了敲折子,难得产生了一点愧疚之心。
他既希望甄家势力扩大,好为瑞王造势;又不希望甄家势力扩充过大,把持整条盐道,这才把病重的让林如海放在盐道上煎熬。
如今竟把好端端的人逼成了这样……
看来甄应嘉这个两江提调和林如海的巡盐御史都不能做下去了。
乾元帝头疼地筛选能接替他们的人选,以及安置林如海的方案。
甄应嘉倒是好办,直接把人踢回去做织造就是了——这还是看在瑞王的面子上,要不然绝对不只是被撸掉两江提调和体仁院总裁这么简单。
而林如海不能离开江南。
他需要林如海做他的眼线。
这些年里,他也安插了萧清芬、赵南岳等人监视江南,但这些人都没有林如海得力……
林如海之前只是眼睛疼,还能勉力处理着盐道事务。
如今他的眼睛被彻底气坏了,会间歇性失明,身体又不好,又如何能够承担巡盐御史这样要紧的职位呢?
所以,南边还有什么位置可以安置林如海?
就在乾元帝沉吟此事时,戴权端着茶过来了:“陛下,瑞王爷来请罪了。”
乾元帝冷哼了一声:“他的消息倒快,通政司有参甄家的折子吗?”
戴权回道:“刑科给事中苏梦斋,都察院监察御史伍千星有本弹劾甄大人。”
乾元帝没有接着问这两人的事情,反正这都是他的那些好儿子们干的事情。
他只问道:“瑞王在干什么?”
戴权低眉顺眼地收拾乾元帝案头的折子:“殿下在脱冠待罪。”
“好一个脱冠待罪!他是真心实意地请罪,还是在威逼君父啊?”
戴权听到这话,当即跪了下来,半句也不敢回答。
乾元帝见戴权如此,突然间又笑了:“把这份折子给瑞王,告诉他,朕想让林如海升任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且让他仔细思量着。”
戴权连忙接过乾元帝递给他的折子,走出殿门时,只觉身后全是冷汗。
他看向跪着的瑞王,心里叹了口气后上去请安,然后神色严肃地对瑞王道:“有口谕。”
瑞王磕头道:“儿臣恭听父皇旨意。”
“陛下说,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文华出众,当为南京翰林院掌院之选。”
“另有折子赐给殿下,让殿下仔细思量着,钦哉。”
瑞王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戴权手上的奏折,急切地问道:“父皇他不想见我吗?”
戴权笑着道:“父子哪有隔夜仇?殿下把陛下交代的事做好,陛下一高兴,就会见殿下了。”
嘴里却没有半句准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戴权这个内相也是不好得罪的。
瑞王只得谢过戴权的安慰,又在他的劝告下,带着折子离开了乾清宫。
林如海原是从金陵知府平迁至扬州巡盐御史的,官阶只是五品。
但因为巡盐御史位卑权重,为了防止他不好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扯皮,又给他加封了从三品的兰台寺大夫。
可是,即便按照林如海身上品级最高的兰台寺大夫算,也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低半品一级。
从扬州巡盐御史到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林如海的实际权力肯定会断崖式下降。
但是,他的名头也会随着权力的流失而变得清贵起来。
且南京翰林院和南京国子监还要负责东南六省的科举文教之事,相较于南京六部、南京都察院等部门来说,还是有些实权的。
这是皇帝给林如海的补偿。
当然,对于皇帝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林如海担任这个职务后仍旧会待在江南,不但方便养病,还方便他继续监视江南局势。
至于为什么要通知瑞王这件事……
现任南京翰林院掌院是瑞王的人,年纪也不小了。
怎么让人把位子让给林如海,还要瑞王和甄家去办。
这是甄家捅出来的篓子,难道还要他这个皇帝去擦屁股吗?
而林如海也终于收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圣旨。
璋哥儿说的是对的,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退而结网。
有了这么一道旨意,他虽然还是离不开江南,却从盐道这一滩烂泥里跳出来了。
南京翰林院掌院这个位置既清贵,又能带挈些人才,对他来说简直妙极了。
在盐道大权在握,赚尽银子又有什么意思?
如何比得上积攒人情,日后给女儿留下更多后手来得贴心合意?
他嫁祸甄应嘉的主意果然没错。
皇帝要保瑞王的清名,就必然会给他补偿。
毕竟,皇上还用得着他,而“害”他的人又是瑞王的舅舅。
所以为了保护瑞王并安抚他实心用事,皇帝必然会给他些恩赏,而非卸磨杀驴。
眼睛上敷着药包的林如海只觉心满意足。
无论未来那“预提盐引”会爆出多大的雷来,都和他没关系了。
要找罪孽的源头,也只能去找甄应嘉、去找盐道里和甄应嘉勾结的盐官。
他林如海和甄应嘉势不两立,这一年因为病重甚至谢绝来客、连常规的冰敬炭耗都没收,又何谈论罪呢?
而远在京城荣国府、正在女先生那里上课的黛玉在收到父亲升官的好消息的同时,也得知父亲眼睛出了毛病的噩耗。
她顾不上周围人的恭喜与安慰,只六神无主地跑到了鹤鸣苑。
三表哥今天休沐,他肯定能帮她送信去扬州。
她想回去为父亲侍疾……
一见到贾璋,黛玉的眼泪就从眼中掉了出来。
“表哥,我父亲他……他的眼睛……”
贾璋听到黛玉的话,心里疑惑极了。
姑父已经请求祖母对表妹隐瞒他“目赤”的消息了,是谁这么大胆,敢违抗祖母的命令?
可是他看到黛玉六神无主的模样,只得屏退左右,凑在她耳边把林如海装病的事情告诉了黛玉。
“这件事情万万不可对外泄露出去一星半点儿,否则姑父恐有杀身之祸。”
林如海给他的信里说了,若是一个不慎,真让黛玉知道了他“生病”的事情了,那他可以向黛玉透露真相。
黛玉她自幼多思,若不告诉她,林如海担心她会伤心过度,以至病倒。
而且他知道女儿心思缜密,只要告诉她此事的轻重缓急,她必然不会泄密。
黛玉在听到贾璋的强调后,连连点头。
父亲没事就好,她的心也安了。
日后她一定会谨守秘密,依旧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模样的。
即便皇帝陛下根本不会注意她这个小女孩儿,但她也不会给父亲留下任何把柄。
第52章 奶母轻狂小姐告状,窃贼伏法迎春自立
贾璋想要知道是谁把林如海病了的消息捅给了黛玉。
只可惜黛玉在听到林如海的眼睛出了问题后关心则乱, 根本没注意到是谁说了这件事。
至于三位妹妹,贾璋也不会去问她们。
他心里猜过这人可能是二婶,若他没猜错, 问了三春,岂不是平白给三个小姑娘招惹风波?
因此只让红杏去找女先生问询。
那女先生说这事情是一个叫五儿的小丫鬟说的, 林姑娘离开后, 领头的嬷嬷还骂了那小丫鬟一顿呢。
红杏又去打听了那个叫五儿的小丫鬟, 只是还没找到人,就听说这个小丫鬟被老太太撵回家去了。
而这五儿正是宝玉身边的跑腿小丫鬟,平日里和王夫人身边的彩霞是玩得最好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没必要再往下查了, 反正祖母已经杀鸡儆猴了。
是不是二婶也不重要了, 就算真的是她, 她也可以全都推脱到五儿身上……
反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引而不发,对方反倒更顾忌一些。
天气渐渐转凉, 在新任扬州巡盐御史和林如海交接完毕后, 京城已经下了雪。
这一日贾璋突然生了围炉煮茶的兴致, 便让红杏她们准备起来,他煮了莲心茶,又烤了好些栗子,正一边儿吃栗子一边儿看书呢,就见到迎春身边的大丫鬟司棋跑来了。
司棋一进屋, 就跪下恳求道:“三爷,求您帮帮我们姑娘吧!”
在一旁锦墩上坐着剥松子的红杏被司棋吓了一跳, 忙让司棋起来,又问她怎么了。
司棋扶着红杏的胳膊哭诉道:“张妈妈原本是个老实的, 只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赌钱,自那以后便小偷小摸起来。姑娘以前也没少说张妈妈, 还罚过她月钱,只是张妈妈总是赌咒发誓,说自己不敢再犯了。”
“姑娘终归是喝她的奶长大的,这才没把事情声张出去。”
“可张妈妈屡教不改,这回竟偷了三爷从南边回来后送姑娘的项圈。姑娘让张妈妈把东西还给她,张妈妈却不知道找到了什么硬仗腰子,不但不听,还对着二姑娘指桑骂槐起来。”
“姑娘被气得大哭,我舍不得姑娘受委屈,就只能来求三爷了。这府里面除了三爷以外,还有谁疼我们姑娘呢?”
红杏听到司棋的话越说越不像,连忙捂住了司棋的口:“二姑娘是家里金尊玉贵的小姐,老太太和太太们谁不疼她?司棋姑娘这话说的不对,传出去了对二姑娘不好。”
司棋被红杏指出了话里的纰漏,脸色刷地白了下来。
她这么说,确实是在为二姑娘抱屈。
可若外人听见了,岂不会觉得这是二姑娘不孝,才让她出来指责老太太与老爷太太们?
司棋连忙轻轻地打了自己的嘴巴,又赶紧请罪。
贾璋见司棋如此,只道:“你是个心直口快的忠仆,说了两句错话,我也不怪你。只是日后出门时说话要谨慎,你是迎春的大丫鬟,是她的代表。若别人听了你的话,拿着这话做筏子,迎春又该怎么办呢?”
司棋听了贾璋的话,既后悔又高兴,后悔是后悔自己没长脑子,说话不经心;高兴是高兴三爷关心二姑娘,若不是真的关心,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段话呢?
却说眼下的迎春,虽然仍旧是那个本性温柔沉默的姑娘,但却不是被奶嬷嬷偷窃还不敢吱声的二木头了。
一来,贾璋这个哥哥待她很是不错,她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了一点点底气,自然也就不会继续懦弱胆怯下去。
二来,贾琮和迎春出生时贾璋还小,邢夫人那时候一片心都抛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自然也就没了往庶子庶女身边塞人的欲望。
这也就意味着,迎春身边的乳母和教引嬷嬷们都是没什么靠山的。
面对小主子,自然不敢太过轻狂。
但她总体上还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若非此次张妈妈摸走的是贾璋送给迎春的东西,态度又过于嚣张,只怕迎春也不会想到要告状。
毕竟她吃过张妈妈的奶,哪里就狠心到为了一个簪子、半幅耳环就打杀了自己的乳母呢?
而且她心里也清楚,她不受宠,若真因为什么事张扬起来了,老太太和太太们也不会高兴。
但在司棋心里,就算姑娘不在乎那些首饰,就算老太太和太太们不会喜欢姑娘多事,这张妈妈也不能留。
张妈妈的例子太坏了,今儿张妈妈能骑在二姑娘的脖子上,他日其他奴婢也会犯错。
到时候还会有谁真心宾服二姑娘?
贾璋穿好了大氅,戴上了风帽,对在一旁克服胆怯,勇敢地说出自己想法的司棋道:“你这样的想法,才是老成之言呢,那婆子今天当值吗?”
司棋道:“她今天不当值,已经家去了。”
贾璋听了,对红杏吩咐道:“去找雪檀他们,直接把那婆子抓了,堵了嘴关到柴房里,我去看看二妹妹。”
红杏点头应是,也换了厚衣裳出门寻人去了。
贾璋来到迎春的住处,进去时迎春正在红着眼睛绣花。
贾璋把那绣花棚子夺了:“怎么哭了还做针线活?以后老了要害眼病的。”
迎春听了这话后,心里一暖,又惭愧于自己大晚上的折腾哥哥,连忙捧了一盅热茶来奉与贾璋。
贾璋接了,略略吃了两口,让迎春坐到自己身边道:“奶娘无礼,妹妹受苦了。”
迎春轻声道:“我本不想给哥哥添麻烦,但张妈妈她偷了哥哥送给我的项圈……”
贾璋拍了拍她的背:“那婆子不好,和妹妹有什么关系?我帮妹妹发作犯上的下人,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们家再敬老,也不会让你这个主子去容忍偷窃的乳母。”
“我走这一趟,就是来告诉你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起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他还笑道:“我们迎春果然大有长进了,以前受了委屈不敢说,现在总算是敢和哥哥告状了。”
迎春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
那是因为她知道哥哥会做她的依靠啊。
而且司棋说得对,老爷太太是没心肠管她的。
二太太她们更是如此,亲生的父亲都不管,还能指望别人吗?
只有哥哥才是她的依靠,而她也应该学着立起来。
即便她生性腼腆,也得学着刚强些,省得总给哥哥添麻烦。
哥哥他既要读书习武,又要打理产业;内有长辈需要孝敬,外有朋友需要应酬。她怎么好意思总因为自己的纤芥之疾麻烦哥哥呢?
迎春会产生这种安全感,主要是因为贾璋在几个妹妹里面确实待迎春更亲近些。
在贾璋的朴素价值观里,迎春是大房的姑娘,是他的亲妹妹,又温柔腼腆,容易被人欺负,他自然更挂心些……
而且贾璋他也看到了迎春在逐渐蜕变。
他对这一点很欣慰。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他们这样的人家,家里的姑娘终究是要嫁人的。
若被送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儿呢?
而且尼姑庵里也多有藏污纳垢之事,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迎春若一直软弱下去,又怎么可能在婆家过上好日子呢?
这次迎春能下定决心找他撵走张妈妈,下次就能把李妈妈、王妈妈撵走。
万事开头难,敢于做出决断也是一件好事。
那边红杏在得到贾璋的命令后去找了雪檀和黄柏,点了好几个精悍小厮和健壮婆子,气势汹汹地往张妈妈的住处去了。
到了地方,雪檀对红杏笑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在外边儿待着。您可干不了这样抓人的活计,这替天行道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吧!”
红杏呸了一声:“别讨嫌,你若是办不好差事,你就等着这个月的月钱被扣光吧。”
雪檀连忙讨饶,不再去打趣红杏了,反倒是一脚踹开了张妈妈家的门。
张妈妈被这声巨响震醒,迷迷糊糊地张口骂将起来。
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就见雪檀等人凶神恶煞地用破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又对着她打将起来。
她呜呜咽咽地道:“我是二姑娘的奶嬷嬷,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红杏见小厮们丝毫不受影响,只婆子们有些迟疑,冷冷开口提点道:“别怕她,她犯了错,三爷和二姑娘都要处置她!全不用怕,别忘了咱们是谁的人。”
几个婆子心底的胆怯全都烟消云散了。
没错,她们可是三爷院子里的人,还怕这个犯了错的老婆子?
今儿这差事可是三爷特意吩咐下来的,若是把事情做好了,只会有赏,哪里会有罚呢?
于是更加用心地打起了张妈妈。
直到张妈妈晕了过去,众人才收了手,将人绑了,扔进了柴房。
当天晚上,雪檀就把张妈妈的底子全撬出来了。
偷过什么,去过哪家当铺,没当掉的东西藏在了哪儿,以及她的靠山是谁。
雪檀腹诽这老妈妈还真是大胆。
他还以为这人背后的靠山是什么硬仗腰子,没想到不过是大老爷跟前儿的一个新宠,一年没有八个也有十个的,居然就敢羞辱二姑娘,还犯到了三爷手里,真是不要命了!
在贾璋的吩咐下,雪檀把被张妈妈偷窃的东西都从当铺里赎回来了,又把那张妈妈送到北边开荒去了。
还特意吩咐了那边的庄头,这妈妈虽然是姑娘的乳母,但是犯了偷窃之罪,不是个好的,不要被她骗了,让她借着姑娘的名头狐假虎威。
贾璋满意地点了点头,赏了他们钱出去吃酒,又去看望迎春。
在他离开后,迎春突然发现榻上多了一只不认识的袋子。
她以为这是哥哥落下的东西,刚过去拾把袋子起来要让人将之送去鹤鸣苑,就见着袋子敞着口儿,里面装着眼熟的首饰。
她手一抖,金灿灿明晃晃的项圈、簪子和珠串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到了榻上的锦绣垫子上。
司棋惊呼道:“姑娘,这是张妈妈那老虔婆偷走的东西!”
迎春激动地握住了那只项圈,眼圈儿泛红。
三哥哥……
贾璋把张妈妈处理了的消息很快就被人传到了贾母耳里。
但是贾母不但没说贾璋的不是,反而夸贾璋是心疼妹妹的好哥哥,说贾璋罚张妈妈罚得好。
不是说荣国府里的小主子要尊敬奶嬷嬷吗?
怎么到了贾璋这里就不用了?
还有张妈妈的那个靠山——贾赦的新宠也在贾赦耳边吹风,说贾璋跋扈,打杀了“劳苦功高”的奶嬷嬷。
贾赦笑吟吟地听新宠说完,不阴不阳地道:“你说谁跋扈?”
那新宠没看明白贾赦的脸色,矫揉造作地道:“奴家说的是三爷……老爷,您都不知道院子里的下人怎么说。她们说三爷比老爷还威严呢,还说三爷都爬到老爷脑袋上了……”
她还没告完状,就被贾赦一把扔在地上:“老爷给你这贱婢几分颜色,你就开上染坊了?你还敢说我儿子的不是?别说璋哥儿打杀了张妈妈一个老货,就算他打杀了你,老爷我也舍得!你们三爷就算是爬到老爷脑袋上又怎样?老爷自己愿意,你个贱婢还管得着吗?”
这个通房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贾赦把她交给邢夫人处理。
而迎春也开始向史湘霓试探着询问起辖制下人的事情。
史湘霓是很愿意教导她的,一来,把小姑教导出来后,以后有她帮衬,自家管家也能轻省些;二来,不管怎么说,迎春都是二爷的亲妹妹,日后联姻了也是他们大房的人脉。
没想到这个温柔沉默的妹妹也是有些见识和勇气的。
平日里只淡淡的,但说起话来居然也很贴心。
而贾母心想,迎春这丫头还算有良心。
她这个孙女是什么性子,贾母是一清二楚的。
但为了不给哥哥添麻烦,迎春还是鼓起勇气去找她嫂子了,而不是看着璋哥儿好心就一味贴上嫡兄不撒手。
是个知恩的好姑娘。
而迎春在走出二嫂的屋子后抬起头,看着那蓝莹莹的天空与明亮的太阳,心里豁然开朗。
她默默地为自己打气。
迎春,你会成为一个被人交口称赞的姑娘的。
到时候人家会就会说,贾璋的妹妹迎春既得体又大方,是再好不过的姑娘。
而不是被人看作一块温懦可欺的二木头,还要哥哥帮他出头,惩罚给她取诨名的轻狂下人!
第53章 乡试之年模拟考试,两小无猜竹马青梅
翻过年去, 贾琏的长子贾芝过了周岁。
抓周的时候,贾芝抓到了一只毛笔,史湘霓为此十分欣喜。
邢三姨也怀孕了, 邢夫人还专门去看望过她,见她身体气色都好, 这才放下心来。
贾璋他不打算参加今年的乡试, 但还是准备和蒋先生模拟备考。
这不但能够加强学习的紧迫感, 还能为三年后的乡试做准备。
邢夫人仍旧把心思全都放在照顾儿子身上。
即便儿子聪明体贴,貌似并不需要她这个母亲时常关怀。可是做母亲的,哪有不担心自己的孩子的呢?
至于和王氏斗法这种差使, 谁想争家产谁去干。
贾赦那个偏心眼的, 亏了谁都不可能亏了她儿子。她也没必要跟王氏争权夺利, 煎熬心力。
养好身体才是真格儿的,以后长命百岁含饴弄孙, 才是她的福气。
别的事情, 又算得了什么呢?
邢夫人想得这么开, 除了贾璋给了她足够的底气,还有王善保家的、费婆子等心腹不敢对她挑三窝四的原因。
她们不敢那么做,主要还是因为贾璋不许。
至于她们为什么听贾璋的话……
一来,她们是邢夫人的奴婢,以后老了后能否被荣养, 全要看贾璋这个小主子的意思。
二来,他们的后代都在贾璋手底下做事, 譬如说黄柏就是王善保的小孙子,青桃是费婆子的外孙女。
为了孩子的前程, 大家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呢?
更别提只是管住自己的嘴巴,哄着太太开心而已。
贾琏在照磨所当差也愈发精心了, 儿子出生后,他竟也生出了一点子雄心出来。
不说为官做宰,好歹水里火里挣出来个五、六品官来当,也省得儿子日后出门时丢脸!
史湘霓在贾芝周岁后,特意给婆母备了重礼,去求贾璋小时候用过的东西。
全是为了让她芝哥儿沾一沾叔叔的文气。
邢夫人心里得意。
她璋哥儿聪慧过人、文质彬彬,琏儿媳妇还算有眼光。
她把自己收藏的织金小帽子,暖缎小被子,锦绣小老虎,白玉小项圈全都找了出来,吩咐王善保家的把东西包好,给琏二奶奶带了家去。
她肯拿出这些珍藏,主要是因为史湘霓送的礼物实在是贵重。
邢夫人也不好意思拿什么小衣服小鞋子打发她。
史湘霓倒是真心实意地过来求东西的,回家后就把项圈给儿子戴上了。
她不求芝哥儿有小叔有多聪慧,只要知道上进就是极好的了。
婆母能整天和颜悦色的,还不是因为小叔争气?
对于后宅的女人来说,最能靠得住的还是儿子。
荣府的爵位到贾琏的时候就只是三等将军了,但好歹还是一品。
到芝哥儿的时候,就和东府蓉哥儿一样变成三品了。
再往下传,品级只会更低。
若芝哥儿不出息,他以后的日子可不会和他祖父和父亲这样风光。
贾璋今年不参加乡试,他几位交好的同年里面也只有曾静一人参加乡试。
曾静在他们几人中年纪最大,今年已经十七了。
他们家想让曾静参加完乡试后说亲,若是能中,妻子的家世也能更好一些。
转眼间就到了秋天,蒋凤举的长孙蒋绍处暑后就坐船回南边老家参加院试去了。
而在乡试当天,贾璋和郭子守、孟吉祥也都去了贡院。
把曾静送进贡院后,三个年谊兄弟一起回了荣国府。
见过贾母后,几人就被蒋凤举送进了临时搭建的考棚。
蒋凤举带着贾璋备了好几个月的考,不真考考怎能见真章呢?
参加模拟考试这种好事,贾璋自然不会把自己交好的几个同年落下。
蒋凤举很支持贾璋这样做,考试的人多点会让考试的氛围更浓郁。
而且还能做人情,真可谓是一举多得,好处多多。
至于给郭子守和孟吉祥批改卷子本也不费什么功夫,且郭家和孟家听闻此事后还给他送了谢礼,他自是没有什么不愿之心。
贡院里与贡院外的人都在答卷,贾赦他也算是亲眼目睹科举考试的辛苦了。
怨不得珠哥儿当初熬不住呢……
就在贾赦嗟叹的时候,蒋凤举道:“这才哪到哪儿?真正的贡院里还有兵卒巡逻,还没人给送饭,哪有他们现在考得舒坦?”
贾赦为之瞠目结舌,坐在那么窄的地方考试,转身都难,就这还叫考得舒坦呢?
贾赦为此感到愧疚,虽然没有声张出去,但他还是悄悄儿地戒了三天酒色。
直到第四天,他终于憋不住了。
但他也没好意思在府里玩儿,毕竟不远处贾璋他们还在考试呢。
他趁着休沐日,溜出去找陈瑞祥和侯孝康他们乐去了。
在模拟考结束后,贾璋、郭子守和孟吉祥三人在贾璋外书房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总共睡了五个多时辰。
因为睡的时间比较长,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三人都极其精神,洗漱过后各自就着鹅脯、茄鲞、枸杞芽儿等小菜喝了一大碗碧粳米粥,这才出门去贡院迎接曾静。
曾静的兄长曾云也在贡院外等着接弟弟。
贾璋三人见到曾家的马车后,也上前与之见礼。
没过多久,龙门大开,曾静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贾璋等人见曾静神色不错,就知道他考得不错。与他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赶紧与兄长家去了。
他们过来,本也是为了尽一份心意。若强拉着曾静叙旧,不让他回家休息,反倒是本末倒置。
曾静兄弟离开后,贾璋他们又去吃了茶点,这才散了各自家去。
又过了几天,蒋先生把几人的墨卷批改了出来,又针对答案中的不足之处给贾璋制定了新的学习计划。
贾璋则吩咐竹石、竹月分别把郭子守和孟吉祥的墨卷送到他们府上。
在得知曾静中了后,几人又去曾静那里吃了两次酒。
一次是曾静单独请客,另一次是曾家大办的酒席。
元春的夫婿石端明此科也中举了。
他的名次虽然靠后,但功名是实打实的。
其父石光珠对此极为欢喜,当即就花了大价钱活动人情给他选官,最后落定了武清县县令的官职。
此地属通州,民风淳朴,离京城又近。在这里当差,却是再稳妥不过的了。
在缮国公府举办完庆祝宴席后,元春就带着儿子和石端明一同赴任去了。
她婆婆原是要留下孙儿的,只是元春不愿把孩子给婆婆——婆婆她还抚养着大哥家的孩子,对其极为宠爱,哪里有精力照顾她的孩子?
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低人一等。
婆媳二人又是好一通斗法,最后还是元春把自己的担忧跟石端明说了,这才遂了自家心意。
在参加完乡试后的一系列宴会后,贾璋的生活回归了平静。
他继续跟着蒋凤举读书,心里也找不到任何不努力的理由。
人是应该惜福的,他不但有蒋先生教他文章,还有忘年交叶士高与姑父林如海可以去信请教,这样的教育资源,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而且院试的好名次也让他产生了一点野心。
说不定他来日能考中解元呢?
当然,考不上也没关系,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保持平常心,坐得住冷板凳。
因为读书辛苦,再加上长个子抽条,贾璋的饭量涨了不少。
贾母一开始还担心他瘦了,可是后来见他个子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结实,吃饭也香甜,心里的担忧也去了。
贾璋他自读书起大多数时候都在荣庆堂吃午饭——荣庆堂距离他的书房最近,贾璋来这里吃饭不用多走路,贾母心疼孙子年幼,在贾璋刚启蒙时就直接做主让贾璋跟着她一起吃午饭了。
这一日巳时初,鸳鸯捧了厨房的单子过来奉给贾母。
黛玉帮贾母戴上了玳瑁眼镜,又接过鸳鸯手里的单子给外祖母看。
贾母接过单子,见今天厨房里有新鲜鲫鱼、河虾和鹿肉等时新鲜物,便吩咐下去,要让厨房做红烧鲫鱼,干炸河虾,集锦玉液锅和炒枸杞芽儿,这都是贾璋爱吃的菜。
又要厨房做素狮子头、清蒸佛手、凉拌藕片等素菜给没出孝的黛玉。
至于贾母平素爱吃的菜,鸳鸯心里都有数,并不用特别吩咐。
贾母点完菜后,笑问黛玉道:“玉儿,你也瞧瞧,看看还缺什么?”
黛玉道:“不如再加道雪梨川贝汤吧,我看外祖母和表哥都爱喝。”
贾母听了,又吩咐鸳鸯记下。
到了中午时候,贾璋过来吃饭。
贾母吩咐琥珀为贾璋布菜,见他吃得香甜,贾母和黛玉也不知不觉地多吃了两口。
贾母甚至还喝了大半碗燕窝粥。
老太太入秋后不大爱吃饭,林姑娘吃得也少,今天他们用得多些,鸳鸯也放心些。
尤其是老太太,她可是想要伺候老太太一辈子的。
什么别的都不盼,就盼着老太太健健康康的。
饭后祖孙三人漱了口、洗了手,擦干手上的水珠后,贾璋和黛玉一左一右扶着贾母回了正房,又分别在锦墩上坐了。
贾母和贾璋说了几句家常,黛玉在一旁静静听着,只浅浅笑着。
然后她手上一重。
原来是贾璋见她不说话,便塞了一枚小巧可爱的海棠果给她吃。
贾母见了,虽然知道这只是小兄妹的情谊,但也觉得欢喜。
感情这种东西,不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吗?
又过了一会儿,贾母去睡午觉了,贾璋也回鹤鸣苑午休去了。
黛玉也带着那枚海棠果,回了自己住的套间暖阁,靠在石青色引枕上读诗。
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
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这句诗很适合表哥他这个人。
贾母她确实想撮合贾璋和黛玉。
这不但是敏儿所期盼的,还能加强贾家与林家的关系。
而且这桩婚事对璋哥儿和黛玉都好。
对璋哥儿来说,他是次子,舅家又寒素,家资必然会薄些。
林家就黛玉这么一个女孩儿,嫁妆必然丰厚。
以后她和老大再多贴补璋哥儿一些,小两口的日子就很富裕了。
姑爷还是文官,能给璋哥儿不少臂助。
对黛玉来说,她没了兄弟,又没了母亲,嫁到别人家容易受委屈。
璋哥儿这孩子是个有担当的,若他娶了黛玉,必然不会让她吃苦,甚至能帮着她处理婆媳关系。
她这些年和邢夫人少有红脸的时候,不就是靠着璋哥儿在居中调和吗?
而且有她撑腰,黛玉的日子也会轻松许多。
这本就是合则两利的事情,贾母当然会对此热心了。
邢夫人也隐隐约约地看出来了这件事,但她对此并不反感,甚至很支持。
林姑爷乃列侯出身,本人又是探花,膝下还只有黛玉一个女孩儿。
若黛玉做了璋哥儿的媳妇,林姑爷还能不帮扶璋哥儿吗?
这样的媳妇,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邢夫人还担心老太太为了贾政,就把林姑娘定给二房的宝玉呢。
谁能想到王夫人会防贼一样防着外甥女呢?
她这妯娌,倒是真把宝玉当做香饽饽了。
真是引人发笑。
若宝玉真那么好,王家为什么把他们家的二姑娘熙鸾定给了史家,而不是将之许给宝玉呢?
第54章 寒冬无雪朝廷乱斗,扬州茶汤九九消寒
乾元四十九年入冬后一直都没下雪, 天气却冷得要命,许多人都将之视为上天示警。
只是皇帝陛下他乾纲独断,朝野上下是没人敢上谏让乾元帝下罪己诏的。
但奏疏还是要上的, 于是御史言官们纷纷上书,指责大臣无德, 抨击周、李二人广结朋党, 暗藏权相之心;还有人建议朝廷收归国库欠银、均输田亩, 取缔“预提盐引”等饮鸩止渴之策。
这些人里面有人是大臣羽翼,却戴上了忠臣面具搞党同伐异那一套;有人腹藏荆棘,想要借此机会抨击宰辅以邀直名;但也有人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激浊扬清。
诸王也趁机浑水摸鱼, 希望自家能够渔翁得利。
水被彻底搅浑了。
杨宗祯在周、李二人面前谦和恭敬, 只希望能把自己从风口浪尖里摘出去, 但最后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的门生池纪弹劾他随波逐流,非大臣事体;胸怀异志, 藏伊霍之心。
这句话前半句根本不算什么, 就算有人在杨宗祯面前骂他是纸糊的阁老, 他都能唾面自干;可问题是后边的半句实在是太毒了,陛下年纪老了,而伊霍又是行废立之事的大臣。
瓜田李下,圣上如何不疑他呢?
他自问对池纪不错,而且弟子参老师乃忤逆之事, 传出去池纪的名声也是要毁掉的。
所以到底是谁在弄鬼儿。
他这些年的阁老也不是白做的,一查就查到了端倪。
徐梦行, 张泰维。
周、李二党的人居然都掺和进来了。
原来如此,他们是要拉他下水。
周东野和李汲斗得如火如荼, 又怎会给他渔翁得利的机会?
想明白了这些关节的杨宗祯开始琢磨着怎么写自辩表文,而叶士高却一口气弹劾了周、李二党所有的阁臣。
他弹劾周东野入仕前贫寒如洗, 入仕后却田连阡陌;弹劾李汲之子垄断松江棉布,与民争利;弹劾徐梦行养七房小妻,无大臣事体;弹劾张泰维为了自家生意,极力主张‘预提盐引’损公肥私;弹劾池纪污蔑师长,实为忤逆。
他还写道:“流水汤汤,清浊兼杂。清者亦可浊,浊者亦可清。党人看不惯无党之人,阴使其徒弹劾其师,此心何其可诛!臣伏惟恳求陛下,正此不正之风,以停党锢之祸、还庙堂清风。”
此疏一出,乾元帝都有些讶异。
杨宗祯这徒弟这么莽撞吗?
进上的奏折是要经过通政司的。
通政使是他的人,不会截下叶士高的折子,但是也不会管折子上的内容会不会外流……
所以,叶士高是一得罪就把人全都得罪尽了?
可是乾元帝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就等于谁都没得罪。
而且叶士高事无巨细的弹章确实起到作用了,乾元帝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臣、廉臣,可是一看到他们到底有多贪婪后,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气。
或许这就是叶士高的目的?
通过这样的折子为他的老师破局?
他不怕自己一怒之下就以言行狂悖的罪名把他贬到云贵那等荒山野岭之地吗?
罢了……这孩子是个孝顺的。
他今日就遂了这个孝顺徒弟的意,见见杨宗祯吧。
叶士高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他身体向来都是极好的,只要能帮到师相,出一出胸中恶气,就算被贬到荒山野岭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师相被人算计,惨遭门生背叛,他如何能在都察院安坐?
这些人在污蔑别人前也先看看自己干不干净吧?
而且叶士高相信杨宗祯。
这对师徒间的信任程度远超寻常的座师与门生,甚至远远超过寻常的师徒。
就连杨家的族谱上都有叶士高的名字哩。
却说杨宗祯的辩章刚写完,就被乾元帝召去了宫里。
他向乾元帝行礼叩拜,一被叫起来就听乾元帝道:“宗祯,你这个弟子很有脾气吗。”
杨宗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跪下请罪:“臣教徒无方,还望陛下恕罪。”
乾元帝却道:“脾气虽不好,但待你却孝顺。”
杨宗祯突然间福至心灵:“池纪与下臣有师徒之谊,却污蔑臣有伊霍之心,不明内情的人很容易信了他的胡言。士高他关心则乱,若有胡言乱语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乾元帝笑道:“那你有没有啊?”
“陛下千年万岁,圣明烛照,下臣断然不敢有如此之心。”
“千年万岁都是假的,若有一日新君践祚,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心思?”
杨宗祯闻言,眼泪一瞬间就落下来了:“臣是陛下一手拔擢的,乾元二十一年,臣中了传胪,陛下亲自给臣簪了花,臣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的光景。”
“臣只盼着陛下健康长寿,不忍思及什么新君。臣只知新君是陛下选的新君,臣只需按陛下之命效忠新君就是了。”
“若新君不肖,臣与士高一样直谏,谏后或退居山林,或身死东市,全都万死不辞。”
乾元帝虽知这厮是在表演,但还是有些被触动了:“行了,别哭了,朕是知道你的忠心的。只你那个徒弟太年轻气盛,批驳阁臣时也太胆大了。”
“陛下批评的是,他这样狂悖胡言,日后只怕会闯出大祸。不若把他贬至国子监做司业修身养性。”
乾元帝却道:“贬什么?我看他说的也并不全都是胡言乱语。朕不贬他,还要给他升官呢。”
“你想让他去国子监的意思,朕心里也明白。这样吧,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今年任期也快满了,等他离开后,就让你这徒弟去接替李守中的位置吧。”
杨宗祯心知自己和徒弟都过关了,连忙磕头谢恩,又把自己的辩章呈上,这才安心地退了下去。
叶御史连弹四阁老的事情一天内就传遍了京城官场,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叶士高的笑话。
所有人都觉得叶士高完了。
哪怕他是杨阁老的徒弟,可双拳难敌四手,杨阁老面对周、李两党的夹击时最多也就能让叶士高平安致仕吧?
贾璋心里很担心他的朋友。
叶士高待他很好,不但指点他的文章,还在清谈文会上对他多有带挈,从来都不把他当做个懵懂的孩子对待,贾璋对此不无感激。
这些年下来,两人亦师亦友,书信往来极为频繁,感情已经很深了。
在听闻叶士高祸事了后,贾璋很是担心,算着叶士高下值的时辰就往叶家去了。
或许叶士高需要陪伴,或许叶士高不需要,但是不过去一趟又怎么知道叶士高是否需要呢?
到了叶家,贾璋被叶家管家轻车熟路地带去了叶士高的书房。
贾璋本来还在心里组织安慰叶士高的言辞,却没想到叶士高的表情很悠然,不见丝毫落寞之意。
对方甚至还有心情邀请他捉棋对陆呢。
棋桌旁的酸枣木小几上还摆满了各色冷碟小吃。
“璋哥儿来了,快和我下棋。”
贾璋还能怎么样呢?
只能把自己特意带来的、叶士高爱吃的风鸭和那些冷碟小吃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坐下来陪他捉棋了。
在贾璋回家前,叶士高笑道:“别担心我,我在陛下那里已经过关了,就算被贬也没什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韩退之能吃的苦,我就不能吃了吗?”
贾璋回家时,身上带着薄薄酒气。
他刚刚与叶士高捉棋,输的时候略吃了几口淡酒。
因此一回自己的院子就脱了大衣裳,闭着眼睛靠在榻上要茶吃。
一杯茶被端了过来,贾璋只觉得脚步声不太对,睁开眼睛一看,却是黛玉在给他端茶。
他连忙接过白瓷的茶盏,笑问道:“林妹妹怎么来了?”
“三哥哥还说呢,小小年纪,就学会在外面吃酒了?”
贾璋请她坐下,喝了一口茶,竟是山楂陈皮红茶,略带些酸意,却最是解酒。
贾璋喝了后道:“多谢妹妹费心,不过我没在外面吃酒胡闹,我陪长辈下棋,输了后皱着鼻子喝两口也不过是为了逗他开怀,却是半点都没醉的。”
“那就好,不过这茶是红杏姐姐给你泡的,却不是我的功劳。”
“这是妹妹家的方子,难道红杏是在梦里学会的?”
黛玉才不接他的打趣,转而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三哥哥忘了,你说过我若得闲,便来你这里拿曾大先生送你的九九消寒图的。”
“前两日我给外祖母绣抹额不得闲,没来成。今日得闲来了,偏生你又不在家。我本要走的,只是红杏和青桃姐姐说你一会儿就回来了,又殷殷请我吃茶。我耐不过她们的好意,才留下来的。”
贾璋听了后道:“原来是这个,我出去一趟竟把这事忘了,你等着,那幅九九消寒图被我锁在柜子里了,我这就去给你找。”
贾璋放下茶盏,没过多久拿了一幅卷轴回来。
黛玉展开卷轴,却见上头用工笔勾勒了一株老梅,笔触细腻、梅枝遒劲,上头有九九梅花,尚未涂色。
却是比市面上的消寒图清雅许多倍的。
黛玉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幅清瘦梅花,却问贾璋二姐姐有没有。
贾璋道:“不用担心你二姐姐呷醋,她向来不爱这个。我前些日子给她淘换了好棋谱,她玩得正高兴呢,哪里有时间赏画数九?”
黛玉听了后抿嘴一笑,收了那卷轴。
因天色已晚,黛玉要回荣庆堂了,便向贾璋提出了告辞之意。
王嬷嬷见黛玉要走,连忙把月白绫缎面白狐狸皮里子的大氅给她披上,青雀也很有眼力见儿地抱起了黛玉怀里的卷轴。
而贾璋也起身穿了衣裳。
黛玉道:“三哥哥不用送我了。”
贾璋却提起了一盏玻璃灯,又把桌子上搁着的八仙过海暖手炉递给她捧着。
“外头天儿还没黑,路上却滑。左右就这么两步路,我送妹妹回去也不费什么事,妹妹就莫要推辞了。”
黛玉这才点头,又向他道谢。
把黛玉送到荣庆堂后,贾璋只见屋里悄没声的,便看向了鸳鸯。
鸳鸯对着他指了指贾母的卧房,比了一个睡觉的手势。
贾璋和黛玉便知道贾母今儿睡得早,如今已经睡熟了,两人立即放轻了动作,贾璋也不再往里走了,向黛玉比了一个“我要走了”的口型就要往外走。
黛玉拉住了他,把那个暖手炉放到了他手里。
贾璋笑着接了过来,转身走了。
而黛玉也把那幅九九消寒图挂在了书架旁,又从书架里拿出了一本游记读了起来。
第55章 国子祭酒狸奴衔蝉,母女团圆薛家上京
在叶士高连弹四位阁老的消息传出去后, 不少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连杨宗祯的门人都被他们这位小师兄的刺头表现吓了一跳。
可是仔细想想,叶士高有如此行径倒也不出意外。
池纪这个小人诋毁师相,宪台他素来视师相为父, 愤而上书也是有的。
这些人心里倒是有些羞愧,凭心而论, 他们是做不到叶士高这种地步的。
他们哪里敢只为了心中义愤, 就拿自己的前程做赌?
可是不管是为叶士高惋惜的, 还是想要看他笑话的,都没有看到后续的篇章。
叶士高依旧好端端地做着他的佥都御史。
即便有不少周李党人弹劾叶士高狂悖无礼,皇帝也没有给他治罪之念。
反倒是叶士高本人在仕林中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了。
直到第二年春天, 朝廷考满, 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考评上上, 升任山东按察使,而叶士高则被调到了国子监, 接替了李守中的祭酒之位。
叶士高的品级仍旧是正四品。
不但如此, 还被调到国子监去做一司之官长去了。
这算什么?隐形的升迁?
难道皇帝陛下对阁臣不满了吗?若非如此, 又怎会对叶士高的弹章这般满意?
而杨宗祯在叶士高去国子监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中局势风起云涌,周、李二党斗得凶狠,陛下也一天天地老去……
叶士高在这个时候去国子监也是好事。
投靠过来的门生折了多少个他都不心疼,但他视叶士高如亲生儿子, 可舍不得他折在阴谋之中。
李守中升迁,李纨作为女儿, 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还特意回了趟娘家向父母饯别,李太太素来心疼她, 临行前还给她塞了私房钱,让她好生教养兰哥儿长大。
回到荣府后, 又有不少人前来恭喜李纨。
夜深人静时,李纨忍不住想,若是这个时候大爷还在,他们又会是怎样的好光景?
而叶士高在转任国子监祭酒后彻底清闲下来了,不但有时间参加雅集,还有时间给贾璋拟题了。
于是贾璋的日常生活彻底被考试填满了。
南边林姑父送来了东南六省试卷合集,叶士高给他拟了时文题,蒋先生还给他出了考卷……
他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午休结束后就会看到蒋先生拿出一张墨卷,慈祥地对他道:“璋哥儿,该考试了。”
真是呜呼哀哉。
他每天在家里考试,族学里的贾瑶、贾芸等人也要在今年春天下场一试。
贾璋在得知此事后,特意把他考秀才时用的时文集子装了一匣,让雪檀送去族学,给那些参考学生阅览。
一宗一族,同气连枝,子弟出息总比子弟混账来得好许多。
这族学乃一宗一族正风气的根本。
若非如此,贾璋当初也不会非得请贾敬把族学的事情理顺。
二月初十那天,贾瑶几人前往宛平考试。
贾璋携了贾蓉贾蔷兄弟两个送他们去考场。
龙门落锁后,叔侄三个又去去逛了逛庙会。
在飞禽猫犬市场,贾璋相中了一只品相极佳碧眼儿临清狮子猫,直接掏钱把它买了下来,打算送给黛玉做生辰礼物。
在把猫抱走后,贾蔷道:“叔叔聘猫也不能只给主人家银钱,猫儿也要聘礼呢。”
“那我让雪檀去买两尾小鱼给这狸奴?”
贾蔷却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只锦绣小荷包奉给贾璋:“倒不用那般麻烦,这是我家怜怜最爱的薄荷,叔叔拿这东西给猫儿就好了。”
“怜怜?”
贾蓉笑道:“这是蔷儿家里养的猫,他家里还有叫香香、柔柔的呢。怜怜是他新得的三花,最得他的宠爱。三叔,你看看他给猫儿取的好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娶老婆就养了好几房小星,是个不学好的呢。”
贾璋听了,一边拿薄荷喂猫一边玩笑道:“怪不得你去年冬天不出门呢,陆放翁说自己‘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恐怕蔷儿也是如此吧?”
那猫儿吃了薄荷后,快乐地狂蹭贾璋的手。
贾蔷看了心热,也上去摸那猫儿:“不知道三叔打算给猫儿取什么名字?”
“名字还得你们林姑姑取,这猫儿是我送你们林姑姑的生辰礼物。”
贾蓉道:“竟不知道林姑姑的生辰快到了,到时候侄儿去给林姑姑磕头?”
贾璋摆手道:“你可别去,你林姑姑见到自己突然多了这么大的两个侄儿,吓都要吓死了。”
叔侄三人笑作一团,又去卖书画珍玩、土产香药的摊位逛了一圈儿,吃了茶汤,听了大鼓,这才回家。
又过了两天,黛玉的生日到了。
因她还没出孝,不能听戏吃酒,贾母也没给她大办,只置办了两桌宴席,请家里人吃了。
又送了她一整套莲花如意白玉头面,并四套春衣做生辰礼。
邢、王二夫人也跟着贾母一起送了首饰,李纨和史湘霓两位嫂子送了不同花色的缎子,兄弟姐妹里面有人送了自己做的针线,有人送了字画,有人送了玩器,如此种种,暂不细表。
只说黛玉得了贾璋送的临清狮子猫,心里十分欢悦。
她兴致勃勃地带着紫鹃和雪雁一起给猫儿搭了窝,还给猫儿裁剪了小衣裳,又给猫儿精心取了名字。
衔蝉奴。
这个典故出自于黄庭坚的那句“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后世之人多有给猫儿取这个名字的。
衔蝉奴是一只既漂亮又厉害的小猫,它不但能打赢荣庆堂其他的猫儿狗儿,还能后来居上,夺走贾母的全部宠爱。
简直就是猫中妖妃。
用贾璋的话来说,黛玉这是给它取错名字了。
叫什么衔蝉,分明该叫玉环才对。
黛玉生日第二天,贾璋又带着贾蓉、贾蔷去接那几个参加县试的族人。
他们这种做法,既是在表示族里对读书人的看重,也是在邀买人心——不管是真是假,没看到这几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之色吗?
这就是人心可用。
在把贾瑶、贾芸等几个族兄弟与族侄送回家后,贾璋和贾蓉、贾蔷兄弟二人挥手告别了。
回到鹤鸣苑换了家常衣裳后,贾璋就听过来奉茶的青桃道:“三爷,听说二太太的娘家妹妹要带着女儿上京选秀呢。”
贾璋奇道:“这两年圣上就停了选秀,二太太的外甥女上京来选什么?”
“听说是选公主、郡主们的陪读。”
这事倒是有的,诸王世子的年纪都不小了,乾元帝特意下旨召诸皇孙进宫读书。
后来皇后娘娘向皇上进言,或可召诸王郡主进宫与公主们一起教养,皇上也同意了。
因为各位郡主以前大多数都没有伴读,所以皇后娘娘特意下了懿旨,采选世宦名家之女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以为郡主伴读。
可是,人家皇后娘娘都说了,他们要采选的是世宦名家之女,而薛家貌似只是皇商吧?
若薛父还在,薛家姑娘或许还有参加伴读初选的资格。
可问题是现在薛父没了啊。
贾璋对此十分不解。
青桃道:“三爷,我听彩云说薛家大爷把人家良家子的双腿打废了。八成他们这回来,选秀是假,来京里避风头才是真呢。”
“只王大人升了九省统制,不在京里,薛家人去王家不方便,这才来咱们家里的。”
“罢了,左右薛家只是二房的亲戚,和咱们没什么关系,你出去听听闲话也就罢了,可不许主动嚼舌根子。”
青桃连忙点头称是,她是知道三爷的忌讳的,又哪里会去犯忌呢?
因为林如海没给贾雨村写荐书,反而与了他南海珊瑚让他自去吏部文选司走动,所以他没走荣国府的路子,自然也就没去金陵当官,而是被钱主事安排到了其他地方。
甄英莲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当初葫芦庙大火,拐子拐走了英莲,见她相貌好,便打算把这女子养大了再卖个好价钱。
待英莲十一二来岁时候,已经出落得极出挑了。
拐子便带她去了金陵,心想这金陵是富裕之乡,定能找到好买主。
紧接着冯渊和薛蟠前后脚相中了英莲,拐子贪婪,妄想一女卖二主多赚银钱,却没想到两个买家撞了个正着,然后就闹了起来。
而这薛蟠最是个横行无忌的,见冯渊不肯相让,便命人去打断冯渊的腿。
冯家人急着去报官,薛蟠对此不以为然,却没想到府衙衙役居然把他抓起来了!
金陵知府自然不会怕薛家的威胁。
四大家族又不是他的荐主,他有什么好顾忌的?
所以在冯家人去报案后,他并没有因为所谓的“护官符”就不敢抓人,反倒是把那个出来劝他隐忍的门子打了二十杀威棒。
在金陵知府看来,贾、王、史三家乃勋贵门第,他寒门出身,得罪不起他们,低低头也是有的。
但那薛家不过是皇商,在薛老爷去了后,家里更是内忧外患,就算有几门姻亲,也不见得会为了一个没用的外甥就弄他这个金陵知府。
更何况他在京里也不是半个靠山都没有的,所以又何必怕薛家呢?
犯了事有人来报官,他自是该抓人就抓人。
薛家想要把罪名抹了,也得让他看到诚意才行。
他才不会下贱到主动给薛家擦屁股。
所以薛蟠就被抓了,而甄英莲也因为自己是被拐卖的好人家女儿,既没被判给薛蟠,也没被判给冯渊。
金陵知府在那想要戴罪立功的门子口中得知英莲的真实身份后,便将其送回封氏膝下抚养。
母女两人相见后,喜不自胜,乃至抱头痛哭起来。
唯有英莲的外祖父封肃,嘴里嘟囔着什么家里又多了一张吃白饭的嘴巴,女儿家不值钱云云。
全然忘了这些年封氏纯粹是靠做绣品养活自己的,没花他一分钱,没吃他半粒米……
不过他说什么,封氏母女全都不放在心上。
眼下她们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哪里有时间关心封肃的阴阳怪气?
所以说,没有遇到忘恩负义的贾雨村,也算是英莲的福气了。
至于薛姨妈,她自是让了一间铺子的利才求得族中叔伯为薛蟠奔波。
在薛家人的威逼利诱下,冯家人的嘴被堵住了。
薛姨妈又拿出了几千两的厚礼打点金陵知府,这才让金陵知府松口放了薛蟠。
但他们家还是被安了一个豪奴寻衅生事的罪名。
薛姨妈受不了金陵的风言风语,静极思动,便想出了借女儿参加小选的名头上京投亲的主意。
一来让薛蟠避避风头,二来也让金陵薛家的人看看他们长房的姻亲故旧,从而打消族里对他们家皇商名头的觊觎。
薛蟠心里不愿意去别人家住。
亲戚家里有长辈辖制,他又如何能过得痛快呢?
可薛姨妈打定了主意,宝钗又支持母亲,薛蟠纵想反对也没用。
又过了些许时日,王夫人突然听到家人传报道:“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呢。”
王夫人听了,喜不自胜,忙带了二房的大小主仆去二门处接薛姨妈母女。
又引着她们母女二人拜见贾母,整治席面为薛姨妈母女接风洗尘。
如此亲热的手足姊妹之情,便是在娘家的时候都是没有的。
薛姨妈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第56章 薛家寄住日常花糕,得陇望蜀选秀落第
王夫人对薛姨妈这样热情, 一来是因为王子腾升了边缺,她少了娘家亲戚来往,心里寂寞, 如今薛姨妈来了,她自然会热情许多。
二来, 自史湘霓顺利生下贾芝后, 贾母就更加宠爱她的侄孙女了。王夫人纵然能靠着贾母对贾政的偏爱抓稳手中的管家权, 但势力却已经大不如前了。
如今薛家人来了,她若不精心招待,只怕会被人说甚么二太太过了气, 二太太的亲戚才被人轻视的闲话, 所以她才早早地给薛家打扫房子, 又浩浩荡荡地带人去接薛家人。
至于薛姨妈为什么会感到受宠若惊,这也并非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和王夫人一嫡一庶, 在闺中时, 向来都是她捧着王夫人这个姐姐的。
出嫁后, 两人的境遇也是天差地别。
王夫人嫁到了公爵门第,做了管家太太;她嫁到皇商薛家,虽有百万之富,但身份上却低人一等,夫君去世后, 薛家更是大不如前。
上京前,她心里也是有些微忐忑的。
信上的欢迎可能只是客套话, 薛姨妈也会担心嫡姐态度倨傲,瞧不起她。
怎知王夫人如此亲切随和, 还这般欢迎她们的到来……
姊妹二人在闺中时也只是寻常的亲密,如今暮年相见, 反倒生出一股悲喜交集之情来。
泣笑叙阔了一番后,王夫人留薛姨妈在荣国府住下,薛姨妈心里也是愿意的。
在荣府住下,一来能威慑族人,二来可以约束儿子,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呢,遂连忙道谢应允下来。
只她与王夫人道:“我们家的日费供给却不用姐姐家里出,这样做才是亲戚们往来的法子呢。”
王夫人心知薛家豪富,不缺这点子花用,便也就应了。
因为薛家到的时候正是上午时分,贾政和贾琏一早就当差去了,而贾璋也不会为了招待二房的亲戚请假,所以带薛蟠拜见贾赦的任务就被交到了宝玉头上。
在宝玉的带领下,薛蟠到了贾赦的外书房,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的莺声燕语。
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酥了,只可惜进去时,屋里艳服丽饰的姬妾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一抹女儿余香。
薛蟠心想,这位荣国府的大老爷倒是享得好艳福。
不像他,好不容易看上了个女子,却倒霉到遭了牢狱之灾,如今又要离了乡梓,进京避难。
宝玉则又犯了他那怜香惜玉的毛病,在心里不住地感叹,那些娇花一样的女孩儿整日里陪着大老爷喝酒,只怕也要日益枯萎了。
为什么这世间的男人都要去糟蹋好女孩子呢,若是姑娘们都能清清静静地陪着他玩笑就好了。
贾赦没心情陪他们两个小孩子玩,也不耐烦装相,因此只和他们说了两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
离了贾赦这里,宝玉又带薛蟠去见贾璋。
薛蟠还没进屋就听到了什么“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的书声,只觉头疼,见到贾璋后,也只是互相厮见后就离开了。
表兄弟二人倒没在贾璋这儿见到东府的当家人贾蓉。
原来在去年冬天贾蓉娶妻后,贾璋就给他放了大半年婚假。眼下贾蓉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乐去了。
事实上,贾璋心里也觉得贾蓉没有继续跟着他念书的必要了。
贾敬让贾蓉跟着他,本来也只是担心贾蓉变成第二个贾珍罢了。
如今贾蓉已经大体记住了刑律,又草草通读了四书,大面上的谈吐已经很过得去了。这人又不参加科举考试,还娶了老婆成了家,又何必天天跟着他念书呢?
倒不如像琏二哥那般捐个官侯缺,找个正经事做。
薛家人在王夫人的安排下住进了梨香院,此院乃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可以自有出入。
院子西南处还有一角门,通一夹道,从夹道出来后就是王夫人院落。
薛家人住在这里,王夫人姐妹往来闲话串门,倒也方便。
薛蟠一开始是不想住在贾家的,可母亲执意在此,他也没奈何。但日子一久,他就发现在这里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姨父虽然严厉,但衙中事多,又不怎么爱管他的事情。
母亲想让他去贾家族学念书,但他没通过族学考试,因此也不用去那里被先生们管束。
又有一干贾氏一族的纨绔子弟邀请薛蟠整日里会酒观花、聚赌嫖娼,简直比在金陵时还要放意畅怀十倍,他又如何会有抵触之情?
又过了几天,县试放榜,贾瑶和贾芸两人都榜上有名。
贾芸心活,邀请了贾瑶一起攒局请贾璋吃饭。
一来谢贾璋送到族学的时文集子,二来也是为了抱住他这条大腿。
贾璋也没拒绝他们的好意,这两人都是族中少有的能干子弟,该勉励还是要勉励一下的。
所以在放榜后第二天晚上,贾璋一从蒋凤举那里下课,就坐车前往贾瑶和贾芸提前订好的酒楼赴宴。
在这场类似面试的饭局上,贾芸完美地接住了贾璋的所有问题,贾瑶虽不如贾芸活泛,但贾璋也能看出来他是个踏实肯干的。
贾璋见他们为人和谈吐都不错,便就没拒绝他们的投靠之心。
这场饭局可谓是宾主尽欢,饭局结束后,贾瑶贾芸叔侄二人又一同把贾璋送进荣府,这才放心离开。
贾璋在二门处和贾瑶贾芸二人告别,正要往内院走,就碰到了往外来的贾琏。
“大晚上的,二哥这是去哪儿,怎么不多带两个人?”
“薛表弟请客,地方也不远,带着兴儿一个也就够了。对了,璋哥儿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贾璋拒绝道:“我刚从瑶五哥和芸哥儿攒的局上回来,就不去凑你们的热闹了。哥哥出门也少吃两口酒,省得芝哥儿一见到你就皱鼻子。”
贾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我都记住了,你也快回家吧。我听你嫂子说,二妹妹今儿亲自做了藕粉桂花糖糕,已经给你送去了,你可别忘了夸夸她。”
贾璋听闻此言,归心似箭地向贾琏告辞,回家去了。
在贾璋离开后,贾琏往前走了两步,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竟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他刚刚也是昏了头了。
就想着让璋哥儿出去玩,跟他一起占薛大傻子的便宜,却忘了他们家璋哥儿这样文质彬彬的小少爷,如何能跟薛大傻子那种粗人玩得到一块儿去?
若薛蟠请了唱粉戏的,他把璋哥儿带去就糟了。
琏二,你可真是蠢透了。
二奶奶叮嘱过你多少回,说话做事前要记得三思,你怎么还这么不谨慎呢?
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贾琏在心里骂自己时,贾璋已经品尝到了迎春的手艺。
软糯香甜,味道十分不错,真想不到这是迎春第一次做糕点。
他在花笺上写了张便条,叫小丫头拿了给迎春送去。
上面也没写什么别的,只是夸了迎春一通。
不是说她手艺好,就是夸她是个惦记哥哥的好妹妹——迎春这姑娘生性温怯,多夸夸她也能帮她树立信心呀!
翌日一早,贾璋起床后去东大院看望邢夫人,一进屋就见到邢夫人正在插花。
他一来,邢夫人就扔下了手里的梨花枝,吩咐下人给他端茶拿点心。
见他戴着银丝束髻小冠,又忍不住抱怨道:“你院子里的梳头丫鬟好不晓事,今儿你休沐,竟还给你戴发冠,也不让你好生松散松散。”
贾璋笑道:“这头倒不是丫鬟梳的,而是我自己梳的。我过来见母亲,怎能衣冠不正呢?”
邢夫人知道他是在给下人开脱,可这话说的漂亮,她听了也欢喜,因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按着他在妆台前坐下。
她洗了手,重新给他梳了个舒适轻巧的发髻。
贾璋由着母亲梳头,在她梳完后才接过她手中玉梳:“母亲梳的头好轻巧,倒和我这身袍子相称。”
邢夫人看了看他身上的深蓝色圆领袍,笑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竟不爱穿鲜艳衣裳。不过我儿生得好看,穿什么都俊俏。等我生日那天你可得穿锦绣红袍,也好给我添添喜气。”
贾璋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话,就在贾璋吩咐邢夫人这里的婆子点些沉水香时,邢夫人突然不经意地问贾璋道:“你去老太太那儿,见没见到薛家的女眷?”
“前些日子倒是碰到过一回,不过只见到了薛夫人。”
“薛家姑娘和林妹妹在套间暖阁里说话呢,我听祖母说薛家姑娘在,就没在荣庆堂多待,毕竟和儿子和薛家姑娘没有血脉亲缘,若是见面了,却是儿子失礼。”
邢夫人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跟儿子说这件事,反倒是问起了请儿子出去吃饭的贾瑶人品如何,家私又如何。
邢三姨的继女渐渐大了,若是能在族中给她寻个好夫君也是一桩美事。
她不怕贾瑶不愿意,三妹婿施纶近日升了员外郎,如今和贾政的品级已经一样了。
这样有助力的岳家,那贾瑶还能不愿意吗?
从母亲那里离开后,贾璋去荣庆堂吃午饭。
饭后他和黛玉陪贾母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没过多久,贾母觉得自己有些累了,让鸳鸯扶进去睡午觉了。
黛玉也坐到了摇椅上休息,就在贾璋逗弄檐下的鹦鹉时,迎春从拿着花样子从外面进来了。
她是来找黛玉一起绣花的。
贾璋见迎春来了,谢她道:“二妹妹做的点心很好,我很喜欢。”
迎春笑道:“哥哥喜欢就好,下次我做新口味的点心给哥哥吃。”
靠在摇椅上数大雁的黛玉听了,打趣迎春道:“那我就有口福了,又能跟着三哥哥一起沾光,这次我就吃了好些二姐姐的藕粉桂花糖糕呢。”
想到黛玉等姐妹帮她“消灭”那些形状不好的糕点的事,迎春的脸就不好意思地红了。
贾璋点了点黛玉的额头:“可别总做促狭鬼了,你二姐姐都要钻到地底下去了。”
迎春听了,连忙为黛玉辩护道:“林妹妹没有取笑我,哥哥你不要错怪她。”
贾璋和黛玉听到迎春这样可爱的辩护后都笑了起来。
迎春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是在开玩笑,于是整个人变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黛玉见此,也离了她那把小摇椅,拉着迎春的手和贾璋告别道:“我和二姐姐绣花去了,可没时间再和三哥哥玩笑了。”
贾璋挥了挥手让她们随便离开,不用陪他。
他又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撸了一会儿毛发蓬松的衔蝉奴后才离开荣庆堂,回自家院子去了。
到了三月时候,选秀开始了。
薛姨妈知道,若只看家世,自家宝钗断然没有中选的可能。
可宝钗她品貌上佳,不试一试,薛姨妈又怎会甘心?
若宝钗能做皇家郡主的侍读,身价也能抬高许多。
到时候,说不得宝钗就能攀上王孙公子,挣出来一世荣华呢。
姐姐王夫人向她提过把宝玉和宝钗凑成一对的想法,她不是不心动。
可若能有更好的选择,谁又会不得陇望蜀?
但薛姨妈她没门路帮宝钗运作,便只能去求姐姐王夫人。
她嫁到薛家多年,也耳濡目染到了一点商人的精明。因此在和王夫人提及此事时,薛姨妈只说若宝钗做了郡主陪读,结识更多人脉后能更好地辅佐夫君。
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她口中的那个夫君就是在暗指宝玉。
王夫人笑吟吟应了,为了此事,还特意向薛姨妈索要了好几回银子。
前前后后总共拿了七八千两,跑腿的人就是那个叫做贾菖的哥儿。
薛姨妈见了,觉得姐姐没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对宝钗的事情也上心,并没有怀疑王夫人在弄虚作假。
她哪里知道,王夫人根本没帮宝钗打点。
王夫人自己就曾想让女儿去攀高枝,又如何看不出来妹妹的意思?
薛家不过商户人家,妹妹却敢瞧不起她的宝玉……
既如此,就别怪她让薛家人空欢喜一场。
她很容易地做到了这一切。
毕竟薛姨妈母女二人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孺,薛蟠又是个连算盘、戥子都没用过的纨绔子弟,即便薛姨妈让薛蟠去打听消息,他也是贾菖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
正因如此,在落选后薛姨妈母女都不曾怀疑王夫人是个收钱不办事的人,反倒觉得她是个好人呢。
选秀失败了,宝钗可选范围内的最好选择就只剩下了宝玉一个。
人心总是得陇望蜀的,在见过贾璋后,薛姨妈又如何不产生对比之心?
荣府长房的贾璋是贾家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儿,人又上进,没到十岁就中了第一名廪生,眼见着的前程远大。
而宝玉却还一派天真,虽生了一副好皮相,可自己不爱念书,也不爱习武,日后又能有什么好前程呢?
这么一比较,她自是动了一点心思。
可是邢、王二夫人势若水火,邢夫人怎么可能同意让王夫人的外甥女做她的儿媳。
因此一发现苗头,她就像防贼一样防着薛家。
薛姨妈也不傻,如何看不出来邢夫人的心意?
而且这府上老太太想要撮合孙子贾璋和外孙女黛玉的意思也很明显。
为了能在荣国府安稳地住下去,薛姨妈只得放弃自己刚兴起来的念头,转而极尽讨好起姐姐王夫人来。
她只望女儿能够嫁给宝玉,也好富贵一生,同时让薛家有个长长久久的依靠。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吧?薛姨妈这一番谋划,也是为了宝钗和薛蟠的未来……
王夫人想要抬举宝钗的原因很简单,她只是想为自己争一口气罢了。
自黛玉来荣府后,贾母就对其万般怜爱,寝食起居都是最上等的。
一开始,王夫人还担心贾母要把黛玉许给她如珍似宝的宝玉。谁能想到贾母根本没看上宝玉,反要撮合黛玉和贾璋。
王夫人只觉自己所有的提防都是在唱独角戏,又疑心黛玉看她笑话,心里万分羞恼。
她又去看邢氏,以为邢氏会对老太太插手贾璋的婚事感到不满。
结果没想到邢氏那个目光短浅的居然也被林丫头灌了迷魂汤,竟对其十分亲切,还百般防备她,好像她要抢走黛玉这个儿媳妇一般。
真是笑话,林黛玉难道是什么宝贝吗?
如今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又随分从时的宝钗来了,她一定要让贾母和邢氏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好姑娘!
在她心里宝钗比黛玉那丫头好一百倍。
至于要不要把宝钗定下来……
一开始她是有这个心思的。
薛家虽然败了,可是家私百万,豪富无比,宝钗的嫁妆必然十分丰厚;而且宝钗是她的外甥女,定然和她贴心;最重要的是,她就喜欢宝钗这种随时从分、端庄大方的品格。
可问题是薛姨妈居然朝三暮四,在答应她的暗示后还想让宝钗去参加选秀,分明没看上她的宝玉……
既如此,就让宝钗也做个备选吧。
王夫人轻飘飘地想着,左右宝玉还小,完全等得起,也挑得起。
她那个庶妹手头宽绰,只要给对方几分希望,就能源源不断地从薛家的口袋里掏钱。
至于最后娶不娶宝钗进门,就得看宝玉能不能找到更好的了……
第57章 金玉良缘草木生春,齐王被刺疑影重重
却说宝钗来荣府后, 行事周全,随分从时,待下人也大方亲和, 故而小丫头们都更喜欢宝钗,又有那等刻薄的, 惯爱说些风言风语。
譬如说薛家人来荣府住, 一应花用都自己出, 这才是正经亲戚做客的道理。
至于谁没有道理,这还用明说吗?她们不说,也不过是畏惧老太太, 这才挤眉弄眼罢了。
黛玉心里不舒服, 但是人家也没有指名道姓, 黛玉也不好向外祖母告状,只得把不高兴藏在心里。
偏生因为贾璋的缘故, 迎春和黛玉时常一起下棋读诗, 撸猫逗鸟, 两人关系十分亲密,迎春又是个心细的,如何看不出来黛玉的烦恼呢?
司棋都跟她说了,老太太好像是想撮合三哥哥和林妹妹。
若这事情成了,林妹妹就是她未来的嫂嫂了。
哥哥待她这样好, 她又如何不挂心哥哥的事?
所以迎春把这事告诉贾璋了。
在那之后,那几个说嘴的丫头全都被撵了出去。
贾璋他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儿, 背后还站着混不吝的大老爷,他想要撵人, 哪里有撵不走的?
别人问起来,也只是冲撞了他。可是谁不知道, 他这是在给林姑娘出气?
薛姨妈听闻此事后,彻底对贾璋死心了,只一心一意谋划起宝玉来。
她这样着急,也是因为薛蟠。
她这儿子自上京后,今日出门宴乐,明日夜宿楚馆,一日里花用出去上百银子也是常事。
就这还是他不赌时的花销,若上了赌桌呼卢喝雉,便是千金也不够抛费的。
偏生薛蟠他却不心疼,任由那些帮闲从他手里头混钱花。
薛姨妈也不是没说过他,但薛蟠只哼哈答应着,实际上却把母亲的话当耳旁风。
薛姨妈她又狠不下心来断掉薛蟠的花销,如此一来,又怎能让薛蟠学好呢?
宝钗心里也颇为愁苦,这样的一个哥哥,有他竟还不如没他好。
若是没有,她也就不用日夜悬心了。
正因为薛蟠根本不是学好的材料,薛姨妈便只能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宝钗身上……
这一日宝玉懒怠上学,跟先生请了病假,待贾政出门后,他就去梨香院串门了。
薛姨妈见宝玉来了,对他道:“我的儿,外头太阳这么大,难为你想着来。”
又让人端了冰鉴里镇着的酸梅汤出来给宝玉喝,宝玉接过来后又问宝钗身上可好些了,宝钗点头道:“已经大好了,倒是劳你挂心了。”
这姨娘外甥,表姐表弟三人围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话说着说着,就从金陵的风光转到了通灵宝玉之上。
莺儿听宝玉说他那玉是和尚给的后,抿嘴儿笑道:“这倒是巧了,我们姑娘也得了和尚送的字儿呢,他说这字还得錾在金器上才成……”
薛姨妈听了,皱眉打断道:“莺儿,你怎么这么多嘴?”
宝玉见莺儿都要被吓哭了,连忙出来替莺儿求情,又缠着薛姨妈要鉴赏一下宝钗的金器。
薛姨妈耐不过他缠磨,只得让女儿拿金锁给宝玉看。
宝玉从宝钗手中接过她刚解下的金锁,只见金锁两面上各刻着四个字儿,凑成了两句吉谶。
他忍不住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姐姐这八个字倒和我玉上的字像是一对呢。”
他这话一说,就忽生怅然若失之感,却不知道这感觉的来由到底是什么。
而宝钗听了他这话,也夺走了他手中的金锁,连忙说世有巧合,八字的吉祥话多有相似的,倒也算不上什么奇事。
而远在荣庆堂午睡的黛玉却做了一个极其混乱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青翠小草,有一块石头在追着她跑。
就在她感受到委顿疲惫之时,空中忽有流星陨石坠地,在她和石头中间划出了一条万丈深渊。
然后她就被那道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深渊吓醒了。
奇怪的是醒来后她不但没有因为噩梦生病,甚至还觉得自己身体里面暖洋洋的,比往日里舒服了许多……
真是奇哉怪哉。
当月大夫来诊平安脉时,就说黛玉的身体康健了许多,还恭维贾母会养孩子。
贾母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玉儿她身体康健,日后也能少受些罪,她心里听着就欢喜。
而且这大夫也会讲话,哪家的老太太不喜欢外人夸她养孩子养得好呢?
荣国府的夏天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并没有太多特别的事情发生。
而朝廷今年夏天却发生了一件极大的好事情。
有人在山东莱州地区发现了新的金矿,内阁里弥漫着的硝烟貌似也因为这件大喜事烟消云散了。
只是夏天一过去,这些悄悄儿松了口气的大臣们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内阁这个葫芦刚被按下去,诸王的瓢就又浮起来了。
之前贾璋和贾敬提及了四王夺嫡之事。
这四王便是三皇子安王、四皇子齐王、六皇子景王和十二皇子瑞王等被皇帝看重的皇子。
因为有着义忠亲王的前车之鉴,四位皇子虽然都把储位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并为之争斗不休,但却没人敢染指阁臣与军权,更没人敢提及立储之事。
至于阁臣们也不敢投靠皇子博取从龙之功。
自陛下废太子后就像受了刺激一样,一看到阁臣与皇子勾结就会找个由头把人贬到地方去。
甚至还有阁臣因为这个缘故被皇帝安了罪名流放的。
眼见着这些或被贬或被流放的例子,哪里还有阁臣敢沾惹夺嫡之事?
诸皇子对此也无可奈何,父皇当国五十年,威名声闻海内。
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就算心里不服气,又有谁敢忤逆?
所以皇子们的斗争素来不如臣党们的斗争激烈,但这种平静很快就被人打碎了。
因为发现了金矿,财政富裕,皇帝陛下今年秋天特意去围场举办了秋狝。
只见围场里,百余面金碧辉煌的蟠龙戏珠旗布列东西,千余位明光亮铠的大汉将军随侍左右,真可谓是威风赫赫、气度庄严。
就在乾元帝称赞这些大汉将军时,一个噩耗冲淡了所有欢庆气氛——十皇子恭王为了保护被刺杀的齐王,丢了半条胳膊,脸还破了相。
而刺杀齐王的刺客在刺杀失败后,就立即服毒自尽了。
乾元帝对此异常震怒,纵然恭王不是他十分心爱的孩子,但也是天潢贵胄,结果却刺客所伤,还没了半条胳膊,乾元帝对此怎能不怒?
到底是谁这么大逆不道?他断然不能留下这只掩藏在阴影中的老鼠!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今日被伤害的是恭王,焉知明日被伤害的人会不会是他。
而且那刺客是奔着齐王去的,齐王他不但和恭王一样是皇子,还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所以那刺客到底是奔着齐王来的,还是奔着皇位来的?到底是那些妄图造反的叛逆,还是他那些好儿子们的手笔?
可是不管是谁,策划这件事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在齐王主动请缨后,乾元帝便把追查幕后真凶的任务交给了他。
没有人觉得齐王的动机有问题。
恭王是齐王的心腹,又为了救齐王破了相,还废了胳膊。
面对这样的救命之恩,谁又不想报答一二?
更何况这刺客明显是冲着齐王来的,若没有恭王,只怕齐王的小命都差点没了,他又如何不后怕呢?
因为这些原因,齐王在查案时十分用心,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们全都亲眼目睹了这件事。
可惜那刺客自杀了,线索也断了,查案的进展并不顺利……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刺杀案要变成无头悬案时,齐王突然查到了瑞王头上。
齐王查到那个自杀的刺客有一个在瑞王府上做浆洗婆子的养母,他顺着线索查下去,发现这婆子在他被刺杀前夜收到了一大笔钱。
在此之后,就发生了他被刺杀、恭王为了救他断臂的事。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真相貌似已经昭然若揭。
但瑞王言之凿凿地说他无罪,发毒誓说此事若他所为,他必然无后而终。
又说他虽然因为那婆子沾染了嫌疑,但他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他无愧于心。
甄贵妃又向皇帝哭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齐王还没撬开那婆子的嘴,也没查到是谁给了那婆子钱,又如何能直接给瑞王定罪?
乾元帝看着甄贵妃和瑞王的模样,其实已经排除了瑞王是真凶的可能。
他还能不了解这对他一手捧起来的母子的脾性吗?
以甄贵妃母子的胆量,若十二真对老四动手了,如今只怕早都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了,又怎敢这般言之凿凿?
但在没有证明瑞王清白的证据前,乾元帝是不可能为瑞王脱罪的。
老十破相了,胳膊都没了半条,这个时候他若庇护十二,老十会怎样想?
他最多就能不把瑞王圈禁起来,但瑞王的差事是要停的,绣衣使者也是要跟在瑞王左右的。
也省得瑞王“一不小心”就把被关在天牢里的婆子给灭口了。
齐王的母妃赵贤妃对甄贵妃母子没有被圈禁的事情十分恼怒。
要知道她儿子可是被刺杀了!
结果陛下却这样偏心,居然还让犯罪嫌疑人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为了这件事,赵贤妃这些日子里不知和甄贵妃打了多少次嘴仗、怄了多少次气,就差直接动手了。
反倒是儿子真被废了的吴妃从未找过甄贵妃的麻烦,也没跟皇帝说瑞王或齐王的坏话。
皇帝问吴妃,吴妃便说是非公道自有陛下做主,她一介后宫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
乾元帝对吴妃的回答很满意,不但赐了她淑字作为封号,还把十皇子的爵位提成了亲王。
在吴妃变成吴淑妃后,后宫的其他娘娘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吴妃是在以退为进。
赵贤妃觉得自己委屈,新上任的吴淑妃也觉得自己委屈,但是甄贵妃母子更觉得自己委屈。
毕竟瑞王真没派人去刺杀齐王,老天知道他有多无辜!
虽然瑞王向来把齐王视作心腹大患,若齐王死了,瑞王只有高兴的道理。
谁也不会喜欢齐王这样羽翼众多,又有贤王之名的对手。
他的威胁,可比三皇子安王、六皇子景王大多了。
但问题是父皇又不是只剩下瑞王和齐王两个儿子,齐王死了瑞王就能当太子了,所以他完全没必派人去刺杀齐王啊!
这种弄险的事情也太容易为他人做嫁了。
他怎么可能去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杀了老四,然后等着老三老六去捡便宜?
要知道,老三和老六的势力虽然不及他和老四,但也颇得父皇抬举,同样拥有登基的资格和夺嫡的野心。
别看那两人一个把自己装成风雅文人,另一个给自己打造了一个信佛的人设,貌似无欲无求的模样,可那都是假的!
若真的无欲无求,老三为什么还在那里苦哈哈地修史,老六又为什么努力办差还恰好让皇父看见了?
所以,到底是谁陷害于他,妄想着要一石二鸟?
瑞王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很清楚,父皇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容不得儿子们手足相残。
现在没有将他圈禁,不过是老四查出的证据不足罢了。
若他日证据确凿了,即便这件事情不是他做的,他也免不了圈禁之灾。
看过废太子下场的皇子,哪个敢要那样的结局?
瑞王他也是肉体凡胎,又怎能不惧呢?
第58章 幕后真凶安王罹难,短剑榜墨邢氏生辰
瑞王这些年颇受乾元帝宠爱, 他也因此吸纳了不少党羽,门下又不少得用之人。
顺着刺客养母的线索查下去,最后他的人查到了安王头上。
“居然是老三害我, 平日里看他温文尔雅,没想到肚中竟藏了这么多鬼蜮心思!”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妄想着一石二鸟, 自己上位, 真是不为人子。”
最近这些时日, 母妃处境艰难,他也被父皇猜忌,还被绣衣使者监视, 瑞王感觉自己离圈禁只有一步之遥。
而老三他居然在策划了这一切后还让门人弹劾他手足相残, 真是好生不要脸。
瑞王的肺都快被气炸了。
他幕下的谋士劝他息怒:“殿下,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安王要把那婆子灭口的证据呈递给陛下啊!”
“你说得对, 我这就进宫。老三他不仁, 就别怪我不义。”
瑞王急匆匆地递牌子进宫了。
他这次是真怕了。
他与甄家能起势, 靠的全都是父皇的宠爱。
虽然这次父皇虽然没有圈禁他,但若父皇疑心于他,对他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所以他在查到安王陷害他时,才这样激动愤怒。
帽儿胡同的某处私宅里,齐王和恭王聚在此处。
“十二进宫了。”
恭王听到那个让他痛恨的声音笑道。
“四哥这回如意了, 不知道被十二弟拉下马的会是三哥,还是六哥呢?”
“当然是我们的好三哥了。”
瑞王府上的浆洗婆子表面上是安王谋士替他安插到瑞王府的眼线, 但安王的谋士却是他的暗子。
在瑞王进宫时,暗子池方也会服毒自尽。
到时候证据确凿, 老三那个蠢货就玩完了。
恭王脸上露出讽刺的笑:“真是恭喜四哥了,一举除掉心腹大患, 还没在父皇面前留下丝毫形迹。”
齐王瞥了他一眼:“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半点儿长进。十弟,你难道是不想安享你的亲王尊荣,反倒是想让父皇知道你和秋美人私通的事情吗?”
“不过我对自己人向来有宽容之心,你看,你母妃一点都不听话,我不也照样恭贺她成为尊贵的淑妃娘娘吗?”
恭王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用你来教我,弟弟在这儿祝你心想事成了。”
他真想撕毁眼前这个人的脸,但最终却只能忍耐。
他真的后悔了,他不该因为父皇的夸奖就生出自立门户的野心。
若非如此,老四也不会派人盯他的梢,更不会发现秋美人这个能拿捏他一生的秘密。
他为此失去了胳膊,母妃还冷漠地对他道:“你四哥就是一条毒蛇,你小时候我就让你离他远点,你偏不信,宁可忤逆我也要跟着他!”
“现在你也不要来找我,我还有玉柔这个听话的女儿,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
可最后,还是母妃费尽心思在父皇那里给他要来了亲王之位。
“那我就谢谢十弟的恭喜了,你放心,我的人会帮你照顾好秋美人的。”
这厢齐王还在和恭王说话,那边瑞王已经向乾元帝呈上他查到的证据了。
这个浆洗婆子是安王安插到他身边的眼线。
虽然那婆子不开口,但金银不会自己跑到那婆子的口袋。
瑞王正是顺着这条线,一点一点摸到安王府的。
他根本没有发现,他找到的线索全都是别人想要让他找到的。
乾元帝在拿到证据后,立即派绣衣使者去安王府查探。
结果一到安王府时,就见到了服毒自尽的安王门客。
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几张没烧干净的细作名单,而那浆洗婆子的名字果然也在上头。
证据这般确凿,安王根本无法抵赖。
乾元帝他很失望。
虽然他向来看儿子们都不顺眼,觉得这几个儿子都不如他,甚至不如废太子;但是国家传承自有次序,他也做不到万寿无疆,所以继承人也是必须考虑的事情。
安王他是长子,在仕林间的名声也不错,如果没发生这档子事,明年春天安王还会代表皇家去山东祭孔。
谁能想到,安王竟是个刺杀手足还栽桩陷害的孽障呢?
乾元帝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枉他还觉得安王堪当大任!
那谋士跟了安王不少年了,怎么可能不经过安王同意就往瑞王府里安插细作?
乾元帝根本不信安王的辩驳,只觉得他在说谎。
就算安王说的是真的,乾元帝也觉得安王是个废物。自己的人都管不住,还有胆量敢来夺嫡,这也太可笑了。
他褫夺了安王的封号,罢黜了安王的王位,直接把他圈禁了。
安王的妻族、母族和党羽或是在帮安王周旋,或是急着和安王撇清关系。
这场风波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结束。
在此期间,有被贬谪的,也有被抄家的,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京中的气氛也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贾赦因为这件事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在梦到菜市口斩首的那天晚上,他浑身发烫,大喊着救命,直把守夜的丫鬟吓没了半条命。
幸好王太医妙手回春,贾赦也渐渐安神,几帖药下来,贾赦终于退烧了。
贾璋见贾赦病愈,心里也松了口气。
前些日子贾赦高热不退,病情来势汹汹,简直快要把他吓死了。
万幸贾赦只是心病,缓过神后的贾赦看着床前侍奉汤药的儿孙,心结解了,病也就大好了。
贾赦病愈后,陈瑞祥做东为贾赦庆祝,陈也仁和贾璋也被父辈带了去。
只两人没凑长辈的热闹,吃过饭后就乐自己的去了。
原来陈也仁他早就想请贾璋这个爱花的同好一同山子野先生办的赏兰会。
一来可以赏花,二来也可求得一二枝条,让贾璋扦插栽培,也好为贾璋的花鸟铺子添些新品。
只是后来贾赦病了,陈也仁也只得遗憾地放弃邀请贾璋同去的想法。
没想到贾赦在山子野先生的赏兰会开始前大好了,陈也仁他又可以邀请贾璋去赏兰会了。
在和贾赦与陈瑞祥告别后,贾璋和陈也仁两人坐着马车往南城去他。
在瓶儿街下车后,两人看到街尾大槐树下有一片粉墙黛瓦,墙上雕刻着花鸟虫鱼,这里就是山子野先生的兰园了。
兰园正门口立着四个蓝衫黑帽的小厮,外头空地上停着好些马车,大概和他们一样都是来赏山子野先生的名种墨兰的。
陈也仁二人下车后交了帖子,一同走进了兰园,一进去,就见到园内青翠蓊郁,花树繁茂,山石奇峻,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清幽意境。
穿过小路,越过屏山,贾璋二人抵达了赏兰会的正式地点,也终于见到山子野先生的名种墨兰。
茎紫节赤、叶韧而阔的墨兰生长在精致的敞口磁盆中,皆翔鸾翥凤、仪态万千;生得更是蓊蓊郁郁、繁茂无比。
贾璋只见这里头柳叶白墨素、金丝白墨等白墨兰种,还有直剑香墨、短剑榜墨、泥金素、朱砂墨等黑墨兰种。
另有各种或是他见过的,或是他没见过的名种兰花,全都叶姿挺拔、苍然可爱,他心里不禁感叹,这山子野先生倒真真儿是个兰薮痴客了。
置办下来这么一处兰园,少说也得万金。
山子野先生这些年来帮人家设计如何堆山凿池、起楼竖阁攒下的银钱,大约都抛费在这园子上头了吧?
贾璋尤其喜欢那短剑榜墨,他记得这种兰花盛开时,墨紫色的花朵酣艳风流,未开的花苞也珊珊可爱。
最妙的还是这花开放的时候,每年都赶上了乡试放榜,意头最好。
此时这秋榜虽未开花,但叶片行姿潇洒,也看得出来其为兰花之上品。
园中除了他们两个,其他客人也都是爱花的居士,待看到山子野先生这个主人到来,皆向他重金求花。
山子野先生却不肯出售,只愿卖些许扦插的枝条。
贾璋当即买了短剑榜墨和山子野先生自己培育出来兰花枝条,陈也仁也买了几种,打算回家嫁接栽种。
晚上两人又去一品楼吃饭,到酒楼后又遇到了郭守中,三人便凑成了一桌宴饮,饭后三人各自打包了一品楼的特色点心酥油鲍螺家去了。
其实这酥油鲍螺荣府的厨房也能做,但却做不出来一品楼的甜而不腻、花样奇特。
贾璋选了十二花神花样的带回家去,分作几盘,往各处送了去,只看个新鲜罢了。
贾母年纪大了,素来喜欢甜软的吃食,而且这是孙儿的孝心,她看着也欢喜。
而黛玉、迎春等姐妹看着这鲍螺上头栩栩如生的芙蓉花、月季花、海棠花,也颇为新奇。
府里也做过酥油鲍螺,但这样形状复杂的却少见。
这就是外头酒楼的独门手艺了,可惜她们这些女孩子没法子出门见识一下外头的风光。
等到贾璋的短剑榜墨开花时,邢夫人的生日也到了。
因为今年是邢夫人的三十五岁大生日,贾母做主,按之前邢、王二夫人过生日的例,吩咐贾琏出门去给邢夫人请一班小戏回家,又凑份子给邢夫人办酒。
这般抬举,自是邢夫人沾了儿子的光。在贾璋出生前,这样的风光是只有王夫人才有的。
邢夫人生日当天,贾璋换上了大红织金锦绣衣裳去给她磕头。
邢夫人见儿子穿着鲜艳衣服,濯若春柳,神清骨秀,心里便有十二万分的喜爱。
在离开东大院赴宴前,又把儿子专门去皇觉寺为她请回来的佛珠供到了观音像旁,戴上了儿子送她的赤金福禄纹簪子,这才安心。
到了花厅,邢夫人接受了同辈晚辈的贺喜,又与贾母、王夫人姐妹、史湘霓李纨这对妯娌、东府尤氏婆媳以及各位姑娘们一同听戏吃酒,气氛十分热闹。
家里男客却不在此,只在外院听戏吃酒。
宝玉他一点儿也不想和这些须眉禄蠹一起交际,只想回内院和姐姐妹妹们凑热闹。
但贾政不许,他又能怎样?
在没有贾母撑腰的前提下,贾政对宝玉的威慑程度成倍提高了。
宝玉他一见贾政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明面上又怎敢不听贾政的?
大房上下晚上时又在东大院聚了一场。
邢夫人这个寿星心情特别好,好到饭后平白无故地送了贾芝一对儿如意纹金手镯。
这可是铁公鸡拔毛,千年难见。
就连贾璋这个亲儿子都觉得有点惊讶,迎春更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而贾芝他什么都没意识到。
他身上穿着云缎裁剪的小衣裳,眼睛跟葡萄似的,软乎乎地跟邢夫人说谢谢祖母,祖母最好了。
邢夫人听了,彻底不心疼了。
她这些年很是攒了一笔钱,这点儿东西也算不上什么。
芝哥儿虽不是她亲孙子,但是他生得和璋哥儿这般像,又软乎乎地叫她祖母,还说她最好了。
和璋哥儿小时候真像。
这两只金镯子就是芝哥儿该得的。
邢夫人心想,若璋哥儿有了孩儿,大概和芝哥儿的模样应该也差不多……
第59章 邢氏保媒贾瑶定亲,心有灵犀升桥道场
邢夫人过完生日后, 就操起了保媒的心。
今年秋天八月院试,贾瑶吊车尾考中了秀才,邢夫人这下子更觉得他是个佳婿了。
毕竟贾瑶年纪又轻, 相貌又好,家里又有好些田地铺子。
最重要的是贾瑶他是独生子, 人还老实, 这也是一项难得的好处。
邢夫人和三姨说了这件事, 让三姨问施纶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贾瑶。
给人保媒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若施家不愿意,邢夫人也不会再提这件事情。
施纶听妻子说这贾瑶系荣府族人, 家资丰厚, 又是有功名的独生子, 就有些心动。
他出身农家,宦囊轻薄, 女儿小时候也没享过什么福, 反倒要时常操持家务。
直到他升了主事, 家里条件才好了一些,女儿身边也有了丫鬟伺候。
那贾瑶的父亲虽无官身,家资却丰厚,女儿嫁过去不用吃苦。
至于前程的事情也不用担心,那贾瑶本人系荣府族人, 身上又有功名,就算考不出来, 走荣府或他的路子,捐一个官也是有的。
他私下里悄悄问了女儿愿不愿意, 见她点头,便下定了决心, 请妻子托付妻姐玉成此事。
邢夫人从妹妹那里得了准信儿,便派费婆子请贾瑶之母刘氏来府里做客。
刘氏听到邢夫人的暗示后,简直喜不自胜,女方是官家小姐,又和贾璋母子有亲戚,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连忙对邢夫人道,若瑶哥儿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他们家什么都舍得。
若不是担心僭越,她都想按照贾珍、贾珠、贾琏他们的例子给未来媳妇下聘哩。
邢夫人心想,她这堂嫂还真是怪会说话的,她听了也高兴,于是又和刘氏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散了。
邢夫人这般热心,主要是因为她们这个年纪的命妇若不管家,整日里无聊得很,给人保媒也是一件乐事。
贾瑶又已经投靠了儿子,若他再娶了三妹的继女,双方的关系只会更加紧密。
而且刘氏看重施纶的官身,为了儿子,她不会难为未来的儿媳。
贾瑶那孩子她也见过,是个宽仁君子,施大姑娘嫁到他们家里不会受委屈。
如此一来,贾、施两家只会因为这桩婚姻情好日密,并不会姻亲不成反成仇。
邢夫人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想要玉成此事的。
两家通晓心意后,还特意让两个小儿女相看了一回。
这贾瑶虽俊美不足,却也仪表堂堂,施大姑娘亦非稀世之姿,但也清秀端方。两人在皇觉寺遥遥一见,就都相中了对方。待到冬季初雪时候,两家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
婚期就在明年夏天。
贾瑶打算明年成婚,主要是因为院试的名次不高,所以并不准备参加明年的乡试。
不用复习备考,正好成家立业。
贾璋也建议贾瑶再打磨三年文章,还帮他活动来一个宛平县学的名额,让贾瑶去那里读书。
县学的教授大多数是一些会试落榜的老举人,教学水平远比家塾里的秀才夫子好。
贾瑶去那里读书也会更加进益些。
贾芸院试落第后,倒是颇有些失落。
贾璋安慰他道:“你瑶五叔家境比你好,什么都不用操心。读书的年头又比你长,如今学里换了好先生,他厚积薄发也是有的。你还年轻,中了童生就很不错了。”
贾芸点了点头,嗟叹道:“只可惜侄儿没有叔叔的聪明秉性。这也是侄儿无福,若侄儿像叔叔一般被文曲眷顾,只怕此时也能和瑶五叔一起欢庆了。”
贾璋心想,芸哥儿的天赋本也没长在读书上,反倒是更长于往来交际。
兄长贾琏就是最擅长人情往来的,芸哥儿他没有受过任何教导,说话做事竟也不比兄长差什么。
想到这儿,贾璋拍了拍贾芸的胳膊:“你这也是被六老太爷耽误了好些时光,好在敬大伯撵走了六老太爷,要不然大家还有得煎熬呢。”
“你也不用焦心,这科举哪有一蹴而就的?且这世上也不是只有科举一条路,实在不行了,你就来帮我做事,到时候也能养家糊口。”
“只是给朝廷做事远比给我做事体面,我还是希望你坚持下去,到时候给你母亲请封诰命,也是你为人子的体贴孝顺。”
这贾芸最是纯孝,听到贾璋提起母亲的老来荣华,瞬间又重燃斗志,回家苦读去了。
屏风后的蒋凤举在贾芸离开后,走出来点了点学生的脑袋。
这可真是个鬼精灵,忽悠人的话术一套又一套的,还好是在教人向善……
又过了几日,贾敏的祭辰到了。
去年冬天,黛玉染了风寒,受不住外头冰坚雪凉,去不得庙宇,因此只在荣府寻了无人的偏远院子斋戒,又托贾璋找和尚道士算了吉时为母亲案祭拜,供奉了檀香鲜果,烧了纸钱和亲手抄的经书而已。
今年黛玉的身体格外康健些,到了冬天也不曾生病,夜间又梦到了贾敏,便有出门为贾敏做道场之心。
但她在荣府,终归是客居。自家年纪小,又是女眷,出门程序繁琐得很。她担心给人添麻烦,因此除了青雀、紫鹃、雪雁三个贴身的丫鬟外,竟也没人知道她的心事。
但紫鹃却是个忠心的,素来一心只为黛玉着想。见黛玉烦恼,便悄悄儿地把这件事跟红杏说了。
红杏知道了,贾璋也就知道了。
翌日给贾母请安时,贾璋便提起了这件事。
“祖母,也不知我记没记错,姑母的祭辰好像快到了?”
贾母算了算日子,果真快到了敏儿的祭辰。
她声音有些闷闷地道:“是快要到了,你姑母她去了两年了,可每每想起她,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你妹妹她如今愈发康健了,若你姑母还在,不知道她会有多欢喜。只可惜老天无情,让她早早地就走了。”
贾璋连忙安慰贾母了好些话,见贾母开怀些才对贾母建议道:“去年妹妹病了,这才没给姑母做道场。今年妹妹身体大好了,倒是可以为姑母奔波尽孝了。”
贾母听了,颇为意动,让玉儿给敏儿做个道场,也好让敏儿知道玉儿的身体愈发康健了,在那边也好安心投胎。
这是好事,但玉儿她素来秉性柔弱,身体也是这半年才见好的。
活人总比死人重要……
“外祖母,玉儿想去祭拜母亲。”
黛玉伏到贾母膝头,轻声道:“前些日子玉儿还梦到了母亲。”
贾母听了,更是催动情肠,连忙吩咐鸳鸯去找林之孝,让他备下一应祭祀物事,好让黛玉去铁槛寺为贾敏做道场。
黛玉心里对细致嘱咐的外祖母和代她提及此事的三哥哥都很感激,只是她想不通,贾璋为何这般与她心有灵犀。
直到回到套间暖阁,见到低着头做事不敢看她的紫鹃,黛玉才破了案。
“原来是有你这个小耳报神,三哥哥才什么事情都知道的。”
紫鹃忙讨饶道:“我就只和红杏姐姐说了一嘴……好姑娘,您可别恼我,我也是看您焦心,这才告诉三爷的。”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别作怪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青雀,还不快给你们能干的紫鹃姑娘上杯茶压惊?看她,都快被我吓坏了。”
青雀连忙奉了茶来,还要亲自喂给紫鹃吃。
紫鹃连忙要躲,但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敌得过青雀的力气?
最后只得在青雀的服侍下吃了茶,又听青雀打趣她道:“这可是奖赏给功臣的好茶,一般人哪里吃得姑娘珍藏的明前茶,我也不耐烦伺候一般人。”
紫鹃被她逗得面红耳赤,一站起来就去挠青雀的痒痒报仇。
雪雁躲在一旁看笑话,却被青雀一把抓进了战局。
黛玉在一旁搅着绢子看着她们玩笑:“这就是所谓的殃及池鱼了,我真是为雪雁一大哭。”
到了贾敏祭辰当日,贾璋请了假陪黛玉去家庙做道场。
临行前,他特意请了嫂子湘霓同去,又带了一大堆丫鬟婆子。
这些举措,是为了防止有人对此说三道四,有碍他和黛玉的清名。
他是个男人,些许流言也无关痛痒。
但黛玉是个姑娘,世人对女子格外苛严,流言纷扰也是能逼死人的,所以他便格外注意些。
铁槛寺乃是贾家家庙,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如今仍有香火地亩布施。
贾璋一行人到了铁槛寺后,只见主持带了两个小沙弥来接。
贾璋他是男子,方便和主持交际。因此在给贾敏上过香后,他就出去和那主持商讨起道场的事情去了。
湘霓则陪伴着黛玉为贾敏烧纸,烧纸钱的时候黛玉再次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模样,忍不住又啜泣了一场。
史湘霓看她这副可怜模样,也心疼她,连忙搂着她给她擦了眼泪。
铁槛寺的和尚按黛玉的心意为贾敏做了升桥道场,黛玉还为贾敏点了一盏长明灯,以此保佑贾敏魂灵不灭、顺利投胎转世。
在做完这一切后,三人才自家庙回府,又向贾母禀告了如何为贾敏做道场,如何为贾敏点长明灯,此中言谈,却不细表。
却说黛玉自此事后和贾璋与湘霓的关系愈发亲密了,时常做些精巧针线给贾璋和芝哥儿。
贾璋收到黛玉送的雨过天青松涛飞鸟荷包后,直接就换下了旧荷包,还特意吩咐红杏往里头放了甘松香丸映景。
而史湘霓也把黛玉做的虎头帽给芝哥儿戴上了,还跟下衙回来的贾琏道:“你看,这是林妹妹的手艺,这南边的绣法可真精巧。”
贾琏摸了摸儿子熟睡着的小脸:“我们芝哥儿这么招人喜欢,连他林姑姑都被他哄去做绣活了?”
湘霓打掉他的手:“什么都是你儿子好!就不能是我自己和妹妹关系好,妹妹才做了送来的?日后咱们和林妹妹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你说话可别总这么道三不着两的。”
贾琏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悄声道:“我看他们两个,真真儿是郎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儿。只是这事儿还没定下来呢,我不多说。”
湘霓叫奶娘进来,抱走了刚被她哄睡着的儿子。
待奶娘走了,她才对贾琏道:“我看老爷和太太心里也愿意呢,其实我心里也情愿。”
贾琏笑道:“你情愿有什么用,又不是你娶媳妇?难道是你那爱美人的毛病又犯了?若是犯了,还不如看看二爷我,你相公也俊俏着呢。”
湘霓拿帕子捂着脸道:“你可真是不知羞。”
贾琏却恬不知耻地道:“夫妻两个,孩子都会说话了,还讲什么知不知羞?”
宝玉倒是不大欢喜。
姐姐妹妹们都更喜欢他那个长得像神仙,却装了满肚子禄蠹的堂哥。
二姐姐是这样,四妹妹是这样,林妹妹也是这样。
他都瞧见了,璋三哥又换了荷包,看着像是林妹妹的手艺。
若他能得到林妹妹送的荷包,一定要揣在怀里,时时爱护,绝不戴在外面的。
像三哥他这样佩戴,若被那些小子们哄了去,妹妹岂不是会伤心难过?
宝玉全然忘了鹤鸣苑从来都不养闲人,贾璋身边也压根儿就没有敢哄他东西的小厮长随,所以哪里用担心他所担心的事情呢?
第60章 宝玉无礼忠仆斥退,诵游子吟梦太虚境
且说宝玉他平日里或是跟着先生读书, 或是出门与同辈勋贵子弟宴饮,或是在家里与丫鬟姐妹们玩笑,虽然读书上学让他十分烦恼, 但也能趁着贾政不注意的时候装病逃课,倒也颇为乐业。
唯有一点不快, 那就是表妹黛玉待他疏远, 不甚亲近。
宝玉对此很难过, 他是很喜欢黛玉这个婀娜灵巧的表妹的。
可是他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黛玉根本不接受他的讨好。他只得暗暗在心里痛恨自己面目可憎,竟得不到林妹妹的欢喜。
宝玉哪里知道黛玉与他疏远的原因是王夫人, 在宝玉眼里, 王夫人一直都是位慈爱宽和的好母亲。
不过黛玉并不在意宝玉的想法, 贾母没有亲自抚养宝玉,黛玉跟宝玉也就没了同行同坐、同息同止的情分, 又有贾璋这个三哥哥珠玉在前, 宝玉在她这里也不过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表哥而已。
与贾琏、贾琮、贾环他们没什么区别。
黛玉这个人向来只在意自己看重的人。她既不和宝玉好, 又如何会在意宝玉是否知晓自己为什么和他疏远?
宝玉却对此很是遗憾,但月缺难圆,林妹妹就是更喜欢璋三哥,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在心里后悔自己晚生了两年,后悔当初去扬州接妹妹赴京的人不是他罢了。
在贾璋换上黛玉所赠荷包的那天晚上, 外头下起了一场好大雪,真真儿是搓绵扯絮、乱舞梨花。
但宝玉的房间内却温暖如春,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很快就睡着了, 还梦到了黛玉。
在梦里,他与黛玉的关系比贾璋与黛玉的关系还要更亲密许多;醒来后, 宝玉依旧觉得梦中场景真实无比,堪称历历在目。
就连黛玉的一颦一笑都在宝玉的脑海中萦绕着不肯散去,宝玉心想,或许老天都想让他记住这个梦,再把这个梦告诉妹妹。
说不定林妹妹听了后就肯和他好了呢?
于是天还没亮透呢,他就披衣靸鞋,裹着大斗篷跑去了荣庆堂。
结果手还没碰到套间暖阁的珠帘呢,就被准备出门为黛玉打水的青雀一把抓住了手腕。
又有几个在宝玉眼里和鱼眼睛别无二致的老婆子跟在青雀身后,门神一样把宝玉拦在外头。
青雀一把松开了宝玉的手腕,她有一把好力气,就那么轻轻一松,宝玉就差点摔到了地上。
不过他也不恼,还对青雀恳求道:“好姐姐,我有急事和妹妹说,你就让我进去吧。”
“宝二爷,这大清早的,您又是说的哪里的浑话?也不怕唐突了我们姑娘!”
“都是自家兄妹,我轻轻地走路说话,又怎么会唐突妹妹呢?”
青雀听到这话,更是愤怒:“你家自姓贾,我家自姓林,说甚自家不自家的?宝二爷,您也守守礼儿吧。既然您不晓事,我就直话直说了,这世上断然没有表哥随意进出表姐妹闺房的道理。三爷和我们姑娘那般好,也没做过这样的事儿!”
“我们姑娘现在还没起,您进去又算怎么回事?哪怕是天塌了呢,也用不着您巴巴儿地跑来通知我们姑娘!您要是再浑说,我就去问问二老爷,荣国府可有表哥随意出入表姐妹闺房的规矩?若是有的话,这贾家我们也住不得,早些求三爷把姑娘送回我们老爷身边去!”
“哪里就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你别恼,既然是我唐突,那我走就是了。只是你别告诉妹妹让她生气,也别跟老爷说……”
青雀只冷冷一笑,将那银盆掼到小丫鬟手里,摔了珠帘拧身回去训斥那几个婆子道:“妈妈们也好大的岁数了,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多,怎么没长眼睛?竟还没我手快!若是再有下一次,我们这边儿也用不起你们了……”
而宝玉在听到青雀的骂声后,浑浑噩噩地离了套间暖阁,只靠在墙边儿不说话。
没过多久,被鸳鸯吩咐往厨房送老太太早膳单子的玻璃看到了宝玉,笑着问他道:“宝二爷怎么来了?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吗?”
宝玉这才回过神来,胡乱地点点头应了,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黛玉醒来后,在紫鹃和雪雁的服侍下洗了脸,而青雀则在一旁禀告了宝玉今儿早上胡闹的事情。
黛玉这半年来身体特别好,睡得也熟,根本没被外头声音闹醒。
此时听到青雀的禀报,也觉得宝玉有些不尊重。但因为宝玉已经被拦了下来,黛玉并没有特别生气。
她夸了青雀的眼疾手快,又嘱咐紫鹃不许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贾璋。
“三哥哥正在准备明年乡试呢,我不想他烦心。紫鹃,你这个小耳报神可不许去通风报信。不管怎么说,宝二哥也被青雀拦下来了,日后吩咐婆子们守紧门户也就是了。”
然后又叮嘱青雀,在交代那些婆子做事时记得给她们发些赏钱。
黛玉自来荣府后,一应分例都从贾母这里出,样样都是最上等的,平日里什么都不缺,包括赏人的零钱,贾母都会每月专门给她准备一匣子。
她从扬州来时又带了不少私房,还有父亲,父亲他每年也会送钱来给她花用。
因此她向来都很阔绰大方的,也舍得给伺候她的人发赏钱。
平日里给她跑腿的丫头婆子,哪个没得过她赏的钱呢?只是不曾有意邀买人心罢了。
青雀和紫鹃听了黛玉的吩咐后,都连声应是。
青雀更是感动黛玉的用心,打一个棒子给一个甜枣,姑娘让她去给婆子们发赏钱,就是不想让那些婆子们对她产生怨怼之心……
不过青雀也不后悔就是了,一个院子里总要有人做恶人。若只有甜枣没有巴掌,只怕会养大了这些婆子的心。
夫人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只有宽严相济,才是真正的驭下之道呢。
时间很快就到了年尾,史湘霓她这个管家奶奶忙得要命,只得找迎春和黛玉给她帮忙,而探春和宝钗也去侍奉王夫人去了。
这一日下午,黛玉从湘霓院子回来,便见到贾璋也在,貌似已经等她好一会儿了,她连忙上前问贾璋道:“三哥哥怎么来了?”
“姑父来信了,只是你不在,这才等了你一会儿。这外头天儿这么冷,林妹妹去做什么了?”
言罢,又把袖袋里装着的鲤跃龙门檀木盒拿了出来,奉与黛玉。
黛玉笑着接过木盒,对贾璋道:“二嫂子今儿早上就请我和二姐姐去帮她记账了,她最近忙得很,连芝哥儿都没时间哄了。好在芝哥儿乖巧,二嫂子不陪他他也都不哭,我今天还教了他一首诗呢。”
“妹妹教了芝儿谁的诗作?让我猜猜,是王摩诘,还是陶渊明?”
黛玉素来喜爱王摩诘和陶渊明的诗,而且这两人的田园诗风格恬淡疏朴,很适合教给小孩子。
黛玉摇头道:“三哥哥猜错了,我教他的是《游子吟》。”
贾璋听了,抚掌大笑道:“嫂子听到了芝儿背诗了吗?若她听到了,只怕是要笑开花了。”
黛玉道:“二嫂子不知道,三哥哥也不许泄密。芝哥儿还想在二嫂子生日时给她一个意外之喜呢。”
贾璋这才知道黛玉和芝哥儿在打什么主意,连忙向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泄露秘密。
这厢贾璋和黛玉情好日密,还在贾蓉胡氏夫妻的邀请下去宁府会芳园赏了梅花。那边宝玉被青雀拦下后心情不畅,直接找了借口请假在家,也没心思上学去了。
他那西席先生白来了一趟,心里很不高兴。只是前头两个先生都是因为向贾政告状导致宝玉挨打才被王夫人撵走的,有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西席先生就算生气,也只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听到素云提到宝玉请假的事情后,李纨摇了摇头。
前两年兰哥儿启蒙,太太还说让兰哥儿跟着宝玉一起念书呢。
她那时候就谢绝了太太的建议,只说兰哥儿年纪小,和宝玉上课上不到一块儿去。
她说她担心兰哥儿会耽误了他宝二叔的进度。
现在看来,她当初的选择果然没错。
哪怕在那之后太太常有讽刺之语,李纨心里也高兴——若是兰哥儿不好了,她这辈子又有什么趣儿呢?
宝玉本性不坏,却怜香惜玉、厌恶功名,若贾兰跟着宝玉学了这些坏毛病,李纨只怕是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而且李纨也不愿意让她的兰哥儿跟宝玉混在一起,二房的下人都要看王夫人的脸色,她兰哥儿和宝玉待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受委屈呢?
就是不知道日后二房会怎样分家,若是婆母主持分家,她兰哥儿必然是会吃亏的。
她兰哥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依靠,她这个母亲还是要省吃俭用,多为兰儿攒些银钱才是。
宝玉却不知李纨的百般心事,他自请假后离了四书五经,心情终于好转起来,这一日出门赴卫若兰办的局,酒过三巡后,却生出倦怠之意。
卫若兰和石端昱等人见宝玉实在困得厉害,便让店家收拾出一间清净屋子来让宝玉去休息。
宝玉中途离席,心里十分歉疚,连声向卫若兰他们道歉。
卫若兰他们并不怎么在意此事,连忙对宝玉说大家都是极熟的,又怎会看着他倦怠还不许他离席休息呢?
到了店家准备的屋子后,宝玉只见屋子十分简素,只一张架子床并一桌一椅而已,不过收拾得倒很干净,墙上还挂着副美人图,里头扑蝶的女子甚是可爱,床上也由焙茗铺好了铺盖。
宝玉一看到那床杏色绫缎被子就垂下了眼皮,没过多久,他就在焙茗的服侍下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躺到床上昏睡了过去。
他睡着后没过多久,就被人引入了梦境,只是他本人对此浑然不知,只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他一直飞到一处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的所在才停了下来,又隐隐地听到女子悠扬的歌声。
顺着歌声望去,却见一位蹁跹袅娜的仙姑走了出来,宝玉连忙上前作揖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不知姐姐仙乡何处?望乞携带一二。”
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之事也。”
“此处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新填仙曲十二支,你是否愿意随吾一游?”[1]
宝玉听警幻如此言说,喜不自胜,毫无戒心地跟着警幻,去了那太虚幻境。
而警幻她看着宝玉身上戴着的补天石,心里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些仙官是怎么想的,居然把太白金星这尊煞神塞到了这处名不见经传小世界里转世渡劫,阴差阳错地坏了她的好事!
偏生他们又机警,在让太白金星投胎前还特意在太白金星的魂魄里夹带了克制阴邪的宝物。
警幻只觉时乖命蹇,因为那宝物,这些年里她根本无法靠近宁荣二府,就连绛珠那株诞生在此方小世界、颇受气运眷顾的仙草也脱离了她的掌控……
金星不是好得罪的人,若她影响了金星转世历劫,只怕他归天后会让她们这些地府刑徒魂飞魄散。
可是警幻前期的投入太多了,若不从补天石上扒下来一层功德来,她又怎能甘心?
所以只得趁着神瑛离开荣府,脱离金星庇护的时候给他的转世之身托梦,也好尽可能地把她写好的剧本敷衍出来,省得忙活一场,只是让那补天石白去人间游戏一场。
自家却蚀本到底,半点功德也得不到。
若是那样,才是呜呼哀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