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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命数改变初试云雨,一张一弛赴马球会

    警幻在茫茫渺渺给宝玉送玉出了意外之后, 才发现小世界里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万星黯淡,唯有金星气运大盛。除了上界仙人来此界投胎历劫之外,再不可能是别的情况。

    警幻这才推断出贾璋很可能是长庚星主的转世之身。

    发现这一点后, 她就彻底没了与之作对的勇气。

    正常情况下,渡劫之人不能计较劫中之事。

    但太白金星是玉帝麾下第一得用之人, 就算稍有逾越, 又有谁会去指责?

    她本人又是地府刑徒, 本就该被抓起来的。

    只是因她无甚大用,耗费力气抓她也是得不偿失,所以地府才不白费力气罢了。

    若有人愿意帮忙, 地府只有高兴的道理, 又怎会计较金星逾越规矩?

    警幻一想到这些事, 哪里还敢按照原计划推动宁荣二府败落?

    但她却舍不得放弃计划,更舍不得自己的前期投资白白浪费……

    茫茫大士看她愁苦, 向她献策, 说她原本谱写红楼幻梦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通灵宝玉与神瑛的命数, 好让通灵宝玉为神瑛挡灾,借机磨灭通灵宝玉的灵智。

    通灵宝玉傻了后,神瑛这个命数混淆之人就能代替通灵宝玉做主,移交功德。

    她是神瑛的点化之人,手里还藏有神瑛一魄, 神瑛又怎能不听她的?

    到时候趁机谋夺功德,修为大进, 岂不快哉?

    如今宁荣二府有金星气运庇护,是破不得他了。

    但只要引导着神瑛按照警幻的剧本走下去, 通灵宝玉也是要遭灾的,就算遭遇的灾劫小些, 他们亦能趁着通灵宝玉神志不清醒时骗些功德,到时候也不算白忙一场。

    警幻听了,果然心动。

    这才趁着宝玉出门时引他入梦,好让他看一看这孽海情天……

    却说警幻携宝玉悠游太虚幻境诸司,又引他去看薄命司里的金陵宝册。

    但是因为贾璋的出现,不少人的命运都随之更改。警幻也没奈何,只得把原本的正册、副册、又副册混为一册,让宝玉看了。

    而黛玉的命格,也不再是警幻所能落笔的了。

    贾璋他人情练达、秉性聪明,就算一开始没想到,后面也看出来了贾母的撮合之意。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黛玉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了。

    妻子。

    贾璋默念这两个字,只觉心里都生出一片阳和启蛰、葱蔚洇润的景象出来。

    他忽然想到黛玉或软语戏谑、或愁泪含睫、或敛袖磨墨、或戏猫扑蝶的模样,只觉心头柔软。

    两世为人,他第一次对这个词有这般清晰的认知。

    但黛玉终究年纪不大,即便贾璋知道了祖母的撮合之意,却也不曾转瞬间就生出男女之思。

    不过在发现这件事情后,贾璋一想到黛玉,就觉得她可怜可爱。这样的心境,反倒比寻常男女之思更动人些。

    《子夜歌》里有句云: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可怜一词,是何等的牵人情肠?

    贾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认定黛玉了。

    这也是黛玉能脱离警幻操纵的重要原因。

    贾璋他是太白金星的转世之身,又是玉皇大老爷指定的继任者。他认定的道侣,命格何其贵也?

    又哪里是警幻所能落笔、神瑛所能觊觎的?

    这也是黛玉那场梦境的由来。

    当太虚幻境里“玉带林中挂”的命册被黛玉产生变化的命格消磨殆尽后,她就做了那场梦。

    宝玉也脱口说出“仙寿恒昌”与“芳龄永继”是一对儿的话,直接定下了金玉之缘。

    而宝玉对这些神仙中事丝毫不知,在薄命司里阅览这警幻强凑出来的名册时也不解其意。不过警幻本就无心让宝玉泄漏仙机,便也不让宝玉多看命册,转而邀请他去游玩仙界奇景。

    宝玉只觉警幻十分可亲,因此警幻一提出离开,他就弃了卷册,追随警幻离去。

    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一处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的宫殿。在警幻的呼唤下,几位绰约仙子纷纷走了出来。

    宝玉听警幻介绍,这几人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皆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唯一让宝玉感到难过的是,这几人对他这个浊物多有嫌弃之语。

    宝玉只听警幻对痴梦等人解释道,她在下界布散相思时偶遇宁荣二公,二公特意请她以情欲声色警示宝玉,引他向善。

    她见二公都是有功德的善人,这才发了慈心,带宝玉来太虚幻境经历饮馔声色幻境,或可明心定性,步入正途。

    她这话貌似是在给众仙子解释,实际上全是说给宝玉听的。

    这痴梦、度恨几人都依附警幻修行,若没有警幻的吩咐,她们又哪里敢质问警幻呢?

    而宝玉他却对警幻的话信了个十成十,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神仙姐姐会骗人。

    因此在警幻携宝玉入室时,宝玉丝毫不疑有他,毫无戒心地赏玩警幻点下的幽香“群芳髓”,喝下警幻请他的灵茶“千红一窟”与灵酒“万艳同杯”。

    还在心里赞叹着,此地果然是神仙之境。若非如此,又怎会有这些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仙香佳露呢?

    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名为仙香佳露,实则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群芳髓是用来蒙昧通灵宝玉性灵的,“千红一窟”和“万艳同悲”更是警幻拿那人间风情月债酿成的茶酒。

    宝玉服下这等茶酒,只会更加厌恶功名经济、孔孟之书,愈发喜爱风情月债、男痴女怨,从而走上警幻为神瑛转世安排的道路……

    席间警幻又让宝玉听她新制的《红楼梦》曲子,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也好品味其中之妙。

    这十二支曲子也与命册一样,因为贾璋的出现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代表黛玉的曲子《枉凝眉》和那最后的“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句,全都尽数消失不见了。

    在让宝玉对这曲子有了隐隐的印象后,警幻命人撤去残席,送薄醉的宝玉去了一处绣阁香闺。

    那香闺里,竟然有一妩媚鲜妍的女子在内。宝玉见了,连忙瞪大眼睛看向警幻。

    警幻却道此人是她的妹妹,乳名兼美小字可卿的。她正要将其许配给宝玉让他开悟,又秘授宝玉云雨之事。言罢推其入房,后面的事情,却是难以尽述。

    宝玉与可卿结亲后,自是百般缱绻温柔,以至于乐不思乡。可惜好景不长,这一日宝玉与可卿携手出去游玩,不慎与可卿失散。他一心找到可卿,却不知怎地走到了万丈迷津。

    这迷津水响如雷,内有夜叉海鬼无数,宝玉一来,就被这些鬼魄拖将下去,直吓得他汗下如雨,只失声喊道:“可卿救我!”[1]

    却说焙茗正坐在脚踏上守着宝玉,突然听到宝玉的喊声,心知宝玉做了噩梦,连忙过去安抚他的情绪。

    心里却纳罕,他分明记得二爷的院子里头没有叫可卿的丫头,那这可卿是二爷在哪里遇到的?听着倒是个极标致的可人儿呢。

    宝玉在焙茗的安抚下缓了过来,便要起身回家。

    焙茗自是要帮宝玉整理衣裳,却摸到了冰凉一片。宝玉知道这是什么,哪里好意思,只喏喏不说话。

    焙茗却是个惯爱偷看香艳话本的,如何不知宝玉是怎么了?因此只施施然拿了衣裳给宝玉换了,又打趣他道:“我的好二爷,那个叫可卿的是您从哪儿认识的好姐姐?”

    宝玉脸皮薄,哪里好意思和焙茗说这些事?但在焙茗的再三央求下,终究还是把梦中之事细说与焙茗说了,倒是惹得焙茗羡慕宝玉的好艳福。

    待到归家之后,宝玉的衣裳东西都要经袭人的手打理,这事情却也瞒不过她。

    在听完宝玉的解释后,袭人被他羞得掩面伏身而笑。宝玉见袭人如此柔媚娇俏,心中一荡,遂哄着袭人与他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袭人心想,老太太只把自己给了宝玉,想来也有这个意思。她与宝玉和合,亦然不算越礼。因此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宝玉。

    自此之后,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人不同,袭人待宝玉也更为尽心。[2]

    此中之事,却不细表。

    只说年尾时候,京中各家子弟时常轮流做东请客联络感情,卫若兰邀请宝玉参加的就是这种性质的宴席。

    贾璋在勋贵子弟圈子里人缘亦是极好的,毕竟他性情霁月风光,相貌光耀玉堂,又极通世情,从不因为自己上进就眼高于顶。因此一入了腊月,请他出去玩的白绢斜封[3]就像纸片一般飞到了荣府。

    于是在读书之余,贾璋也时常出门做客。席间或投壶射覆、或吹拉弹唱,倒也快意潇洒。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正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就算再注重举业,也得讲究个劳逸结合才对。

    更何况乡试的举办时间是明年八月,若真要目不窥园、手不释卷,也可以等到年后再说。

    眼下正是年节时候,家里家外事情最是冗杂,就算真闭门读书也是事倍功半。

    这一日贾璋休沐,受了柳熠邀请,要去参加理国公府举办的马球会。

    因此一大早上起来就换了一身靛蓝色松鹤长春箭袖准备出门。

    这次出去玩,他打算带着贾琮一起去。

    他这个庶弟是个好的,自他帮贾琮请了先生后,贾琮便常来向他请安问好,读书上也极刻苦用心,贾璋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所以才要带他出去交际,一来让贾琮跟他出去放松一下,多认识几个人;二来今天的东道是柳熠,他也不用担心贾琮被人欺负了去。

    贾琮与哥哥会和时,就见哥哥一身蓝衣,目光湛湛,好不俊俏清朗,又有几个小厮拿着两杆精雕细琢的偃月形球杖,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身后。

    “哥哥何必破费银钱给我准备球杖?我又不会玩这个。”

    贾琮清秀的脸上露出赧然之色。哥哥带他出门见见世面就已经是极好的了,他又怎么好意思让哥哥破费呢?

    贾璋却拍了拍他的背:“你柳五哥家里有不少教习,能教你学着怎么打马球。就算是不爱玩,精炼一下骑术也是好的。”

    贾琮听了,又谢了兄长一通。

    贾璋摆了摆手,让贾琮不必这般客气。观他穿着打扮无有不妥,心腹小厮也跟在身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动作娴熟地翻身上马。

    上马后,他又特意摘下了腰间的雨过天青松涛飞鸟荷包,将之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

    贾琮也看到了哥哥的举动,却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径自骑上了竹石为他挑选的温驯小马,扬鞭跟上了兄长的步伐。

    而在他们二人身后又簇拥着一大群小厮长随,一行人从宁荣街出发,浩浩荡荡地前往理国公府。

    正所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当初青莲居士挥毫写下《少年行》时,见到的大抵就是这样的场景罢。

    第62章 连骑击鞠如矢如电,玉雪芬芳琴笛合奏

    贾璋、贾琮两人骑马飞驰、飒沓如星, 没过多久,就到理国公府的静云园。

    他们家这处园子坐落于国公府西北角,单独开着一扇大门。

    各家勋贵子弟到了后, 可以直接从后街的黑油大门直接进去,确实方便得紧。

    贾璋来的路上也遇到了不少世勋子弟, 因为在马上行礼不便, 故只是抱拳互道安康而已。

    还有一些熟人朋友遇到贾璋后, 就选择和他同行。到了静云园时,贾璋身边但是熙熙攘攘地汇聚了不少朋友。

    柳熠听到小厮说他来了,连忙出来迎他。

    听贾璋说贾琮不会打马球, 烦他帮忙找个师傅后, 更是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 保证自己会给贾琮安排一个耐心细致的好夫子。

    步入园内,却见园中梅花暗香浮动, 枯败的花树上也专门扎了锦绣梅花, 远远看去, 鲜活一片,竟好似万物复苏一般。球场外假山亭台上的雪却不扫,专取这冬日别致景色。

    园子里头,各家子弟或饮酒玩笑,或射箭相扑, 或吹弹票戏,或吟诗作对, 却是好不热闹。

    贾璋带着贾琮和自己的朋友们认个脸熟后,就让他跟着理国公府的师傅去学打马球去了。

    又让柳熠去招待别的客人, 只道他们如此熟稔,他来了这里就像回自己家一般, 哪里用柳熠专门招待?

    柳熠这才去找他兄长迎接宾客去了。

    在他走后,贾璋也在这班勋贵子弟中间交际起来,一时间有脸熟的叫他璋哥儿,又有眼生的叫他贾贤弟,都请他过去玩。

    却说贾璋前世随侍君王时就已经练就了一身的好本事,正可谓是品竹调丝无所不通,呼卢射覆无所不晓,这些东西于举业无用,在社交场上却无往不利。

    因此一路行来,贾璋应对得倒也轻松,赏棋射覆,却是玩得开怀。

    又过了一会儿,他正在与修国公府上公子樗蒲博戏,那边就有人喊他们去投壶。

    贾璋他们远远望去,见那边热闹,便扔了掷具过去投壶,过去后投了一个贯耳,博得满场的叫好声,又得了彩头,不过是扳指、手串等物。

    待到客人来齐,理国公府的马球会也正式开始。

    贾璋他去理国公府给客人准备的房间换衣服,因为打马球这种游戏格外激烈,游戏途中难免会有擦伤,他还戴上了专门的护具与面具。

    雪檀见了,边收拾衣裳边道:“三爷戴上这鬼脸儿面具,倒是像说书先生讲的兰陵王了。”

    贾璋知道这小子在奉承他,遂敲了敲他脑门:“你还真是天生的油嘴滑舌,怪不得你红杏姐姐喜欢你。”

    雪檀的脸噌地一下红成了猴屁股,贾璋见了,笑着提起自己的球杖往球场那边去了。

    打马球需要好马,贾璋的追云浑身鸦青,并无半丝杂毛,天然一匹适合打马球的良驹。如今配备了全副马具后,更显得精神奕奕。

    在上场前,贾璋特意喂追云吃麦芽糖,惹得它主动把头贴过来蹭贾璋的手。

    马球这种运动起于波斯,三国时期才传入中原。球门上有网接球,破门者胜,胜者得筹。比赛时却要分为两队,两队分别穿上不同颜色的衣服以为区分。

    贾璋他自是与柳熠一队,他们这一队人都穿着玄色箭袖,只面具不同,可以让宾客们分出球员身份。

    柳熠的父亲是极爱马球的,家里的球场也建造得遮奢无比。

    只见那场中设了两架檀木球门,高有丈余,首刻麒麟,下施汉白玉莲花座。看台处十分宽敞舒适,鼓乐班子更是技艺超绝。

    待到开场前的鼓乐结束,众人皆骑马上场,贾璋他手持偃月形球杖,单手挽着玄色缰绳,在球场上灵巧无比。

    因他骑术高超,竟也无丝毫擦碰,反倒夺走了两次球,传给了本队球员。

    后头更是从众人手中争得一球,一杆挥出,那球便如矢如电,直接射入球门之内。

    刚刚跟师傅学会了马球规则、能够看懂比赛的贾琮激动地涨红了脸。

    哥哥他真是厉害!

    看台处也爆发了激烈的欢呼声,正所谓“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就是在说马球比赛的盛景。

    静云园的观众虽无三军之盛,但这些勋贵子弟最会捧场,一个人就能弄出来五六人的声势,场子又怎能不热闹呢?

    不过在场擅长马球的不止贾璋一个,能够做到曹子建口中的“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鱼玄机口中的“坚圆浄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的大有人在。

    因此除了贾璋外,亦有不少子弟在这球场上大出风头,给自家博了个大大的光彩,此中却不细表。

    至于在球场上谋害他人却是闻所未闻之事,若要暗算他人,总要做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才好,又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施行诡计,害了自家名声?

    只说理国公府为马球会准备了十分阔气的彩头,赢了的球员每人都能牵走一匹河套马小马驹,输了的球员也能得到一对儿魁星金锞子聊以安慰。

    贾璋他们这队胜了,自然可以得到小马。贾璋他特意派了最会相马的小厮竹石去领自己的彩头,又在静云园吃了酒席,这才携贾琮一同回家。

    回家后,贾母听到贾琮细细叙述了贾璋在马球场上的英姿,心里愈发欢喜,越看贾璋越觉得他有老公爷年轻时的禀赋。

    琮哥儿也是好孩子,难为他小小年纪,能记住这么多事情,这么多名字。

    贾赦倒是偏心得没边儿,虽然从小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脾气秉性却跟贾母像了个十成十,最是不想让贾琮占他璋哥儿的便宜。

    但贾璋自己乐意,又对他又劝又哄的。一套下来,贾赦也没心思跟贾琮说怪话了,只私下偷偷贴补了儿子不少好东西。

    这是他璋哥儿该得的东西。

    贾赦理直气壮地想,他可不能让他宝贝儿子吃亏哩。

    赵姨娘心里却颇为不平,早些年里,贾琮过得还不如她的环儿呢!

    可是因为贾璋的提携带挈,贾琮前两年就得了单独的西席,后面又跟着他哥哥去了柳家的宴会,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大家公子的气度。

    而她的环哥儿年纪也不小了,却还不知道什么是马球呢。

    若只是待遇上的差别,赵姨娘虽然会羡慕嫉妒,却也不会衔恨于心。

    可问题是王夫人很会磋磨庶子,自贾环启蒙之后,王夫人就常请贾环过去为她抄写经书,嘴里还说这是积福积寿的好事,端的是佛口蛇心。

    若这差事真能积福积寿,太太怎么不让宝玉去抄?

    太太给环哥儿准备的油灯十分昏暗,环哥儿每每抄完回来,眼睛都又干又涩,身上有十万个不舒坦。

    赵姨娘心疼得要命,用尽了浑身解数去讨好老爷,总算是说动了老爷帮忙。

    可太太却跟老爷说那经书是抄来给老太太祈福的,老爷也没奈何,最后这事儿只得不了了之。

    赵姨娘心里也知道,老爷他不爱打理俗务,更不爱给妻妾处理官司,靠他是靠不住的。但在这荣国府的内宅里,除了老爷,她又能倚靠谁呢?

    如今大房的贾琮却过得这样好,她眼睛珠子都要嫉妒红了。

    但也没奈何,只能在心里感叹,贾璋那样的才真是做哥哥的样子呢!

    哪里像宝玉,他院子里的猫儿狗儿都敢瞧不起环儿。

    想到这里,她狠狠心决定把自己攒了好久的私房银子捐给马道婆,也好求来个对付太太的手段预备着。

    因为她平日就是个粗鄙荒疏、蝎蝎螫螫的,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举动。

    毕竟就连王夫人这个和他共享丈夫的人都不曾瞧得起她,只不过是不喜她勾引贾政行事狐媚,厌恶她在贾政面前为贾环讨好儿罢了。

    冬去春来,星河斗转,转眼间又是三春好景。

    这一日贾瑶和施大姑娘办喜酒,贾璋赴宴归来,见到院子里杏花开得正盛,满目玉雪芬芳,竟不顾丫头婆子的劝告,只要她们拿梯子来,亲自踩着梯子上去攀折花枝。

    又拿给青桃,让她把这杏花枝送去给黛玉赏玩。

    青桃见他脸色绯红,似有醉意,也不敢忤逆他的心意。只得在屋子里找了一只极清雅的汝窑花瓶,把那杏花装了给黛玉送去。

    翌日贾璋醒来,却是百般懊悔。

    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惊扰到黛玉安眠?

    中午去给黛玉道歉,却见她穿浅碧色的衣裙,青丝挽起,只斜斜地戴了一枚杏花样的白玉簪子。眉若春山,秋水盈眸,空灵清澈、玉润光舒,竟似一汪江南春水。

    贾璋见了,只觉眉目舒展,觑见案上杏花,却又有些不自在:“昨日瑶五哥成亲,我们同辈兄弟帮他挡酒,或有些醉了。若是妹妹被惊扰到了,还请原谅则个。”

    黛玉笑道:“昨儿青桃来的时候我还没睡呢,也没被惊到什么。而且哥哥这样记挂我,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后头的声音却是低不可闻了。

    贾璋没听清,便央她重说一遍。黛玉听到这话,心里就有些羞怯。但她素来面上端得住的,因此一双清亮亮的眸子眨了眨,就想出来个好主意来。

    “刚才我是跟三哥哥说我没被惊扰到,三哥哥并不用向我致歉。若三哥哥仍觉昨日扰了我,就为我吹吹笛子吧。”

    “我却不是那等狠心的人,三哥哥给我送了杏花,我却不会让三哥哥‘吹笛到天明’呢。”

    贾璋听她如此说,将信将疑地让雪雁去鹤鸣苑取他的笛子来。

    待笛子到了,他坐到榻上,为黛玉吹奏了《梅花落》和《八极游》两支曲子。

    黛玉听了这琳琅之音,也有些技痒。在贾璋奏罢《八极游》后,她便吩咐紫鹃取她的琴来。

    自家又去洗手焚香,布置琴桌。一切就绪后,才与贾璋一同演奏了新的曲目。

    《阳春》之曲,正是应景之音。

    贾璋心想,《诗经》里说“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今天虽未执簧,但古人之乐,大抵就是如此吧?

    他们这边在琴笛合奏,那边与丫头们抹骨牌的贾母也听到远处传来的乐声,她明知故问道:“这是谁在弹琴吹笛?”

    鸳鸯知道老太太的心意,连忙回道:“三爷来了,许是他和林姑娘吧?”

    言罢,又趁贾母不注意,悄悄儿地给她垫了一张牌。

    贾母听到鸳鸯的话后笑道:“璋哥儿和玉姐儿愈发亲密了,这曲子也好听,当初我在家里就喜欢和兄嫂们一起弹琴吹笛子玩儿。嫁到这府上后,也与老公爷合奏过。只是我和老公爷都不会吹笛子,不想璋哥儿却还会这个,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的。”

    正在给贾母捏肩的琥珀笑着奉承她道:“三爷生来就像老太太,禀赋最是聪明。想来学会吹笛,亦非难事。来日蟾宫折桂,只怕老太太就更欢喜了。”

    贾母听了,果然高兴,随手就抓了一把银瓜子赏给了琥珀。

    倒是看得屋子里其他丫鬟眼热,暗恨自己没有生出一张能够讨好老太太的巧嘴来。

    第63章 预备秋闱苦读不辍,贾母惩罚王氏跪经

    因为今年秋天就要参加秋闱, 贾璋也不像去年冬天时那般时常出门宴饮,而是每日闭门苦读。

    除了在朝廷休沐时去叶士高家里请教学问,或是与郭子守、孟吉祥等人探讨文章外, 竟是再也没出过门了。

    平日里和贾璋玩得好的柳熠、陈也仁、侯中魁等人知道他要备考,也都不来邀他出去玩扰他读书了。只是按照节气给他送些外头的时新鲜物解闷儿而已。

    就这样, 时间渐渐到了夏天。

    外头暑气正重, 贾母心疼贾璋读书辛苦, 特意把自己的冰例分了贾璋三分之一,又时常给他送解暑的清凉饮子。

    王夫人见贾璋的冰例如此之多,心中又是一阵不平。

    明明她的宝玉才是家里最怕暑气的, 老太太却一点儿也看不到, 心里只有贾璋那个小崽子!

    遂单独使钱买了冰贴补宝玉。

    贾母得知此事后, 心里十分无语。

    宝玉整日里和丫头们玩笑,不去书房, 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冰!

    倒是兰儿读书辛苦, 却不见王氏这个祖母有什么额外的贴补。

    就这样, 王氏还有脸指责她偏心呢,她也不看看她自己是怎么对兰儿的!

    要知道,兰儿可是珠哥儿仅存的骨血啊。

    想到这儿,她指了架子上的木樨清露让玻璃送去给贾兰,又指了玫瑰清露让琥珀送去给贾璋。

    贾母心想, 老太太我就是偏心,你王氏身为媳妇, 又能拿我怎样?

    有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时间,还不如去照顾好家中儿孙!

    都是当祖母的人了, 还有心思搞这些争风吃醋的小把戏,真是惹人笑话。

    贾母想的事情, 确实是人间至理。

    王夫人不就是只顾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没有注意到袭人已经和宝玉试了云雨吗?

    她素日里待宝玉如珍似宝,生怕别人教坏了宝玉,看漂亮丫头跟看乌眼鸡似的,结果却漏算了袭人,倒真真儿是惹人发哂了。

    要知道,宝玉去岁与袭人初试云雨年仅十岁,身子骨也不甚强健。若袭人真是王夫人心中的稳重忠仆,没有半点贪慕荣华之念,又怎会不劝谏宝玉,反倒婉转俯就呢?

    不过因为宝玉和袭人都把这事给瞒了下来,宝玉院子里的丫头们亦都存了和袭人一样的心,又不想开罪宝玉,这才守口如瓶,不肯告发罢了。

    其实一开始王夫人不甚喜欢袭人,甚至有些厌恶。

    她总疑心袭人不如老太太给贾璋的红杏,更不喜欢老太太往儿子身边塞人。

    但她偏生喜欢袭人这样的相貌品格,更喜欢袭人劝谏宝玉上进的举动。

    后来看到袭人照顾宝玉照顾得细致,又对她百般讨好,也明白袭人有投靠之意,这才开始看重袭人了。

    再后来宝玉撵了茜雪,又闹着要一个纤腰凤眼的狐媚丫头去他跟前儿伺候。

    王夫人是不愿意把那个叫香岚的丫头调去伺候宝玉的,但宝玉哭闹着要香岚,王夫人担心宝玉生病,只得遂了宝玉的心意。

    有香岚一比,袭人就更合王夫人的心意了。

    在王夫人心里,袭人是个稳重的好丫头,绝不是香岚那等妖妖调调的狐媚子。

    随着时光流逝,袭人渐渐在王夫人跟前儿站稳了脚跟,连秋纹和麝月都被她给比下去了。

    她素日里在王夫人跟前表现得极为尊重,如此一来,王夫人哪里又会疑心袭人敢做下如此胆大包天之事呢?

    正可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王夫人这一辈子打雁,最后反倒是被家雀儿啄了眼了。

    贾政对袭人的印象却很差。

    他第一次听到老妻和宝玉提到袭人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名字刁钻。

    老妻还替宝玉掩饰,说这名字是老太太起的。

    可是老太太那里的丫头名字自有定例,贾政也不信母亲会给丫鬟取这样刁钻的名字,便追问宝玉。

    宝玉耐不过他问,便解释说他读了陆放翁的“花气袭人知昼暖”,袭人又姓花,这才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贾政听到袭人之名并非出自于“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之类的浓词艳赋后才放过了宝玉,但他对袭人依旧没什么好印象。

    认真读书的哥儿,哪个不是在四书五经上下功夫?又有谁会天天想着怎么给丫鬟取好听名字?

    由此可见,宝玉是个顽劣的种子。

    那袭人虽然有老妻作保,但也不见得是个好的。

    贾政夫妇对袭人的看法各有不同,袭人未来的命运也不见得会如她畅想的那般顺遂。

    不过这都是日后之事,眼下却不用细表。

    只说贾璋为了秋闱,苦读不辍,整日里端坐于绿檀桌椅前与那书山卷海为伴,确实十分辛苦。

    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了好成绩,他受些辛苦也心甘。

    只习武打拳却是不能停的,好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

    他们家里已经有了贾珠这个前车之鉴,贾璋又怎能不引以为戒?

    蒋凤举则带着贾璋复习经书巩固基础,隔三差五还会让贾璋来一场模拟考题训练答题速度,培养答题手感。

    这位老先生的目标是让贾璋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文章来,真可谓是斗志昂扬,就连贾璋本人都没有他这样的雄心壮志哩。

    黛玉见外头暑热,使人昏昏欲睡,还专门为贾璋做了提神醒脑的薄荷香包。

    贾璋得了后爱若珍宝,日日上学都带着,又送金鱼给黛玉养着玩儿。

    贾母见黛玉这半年来今儿做个荷包,明儿绣个帕子,忙忙碌碌,活生生像一只勤勤恳恳采蜜的小蜜蜂。

    她心里既高兴两个孩子亲昵,又担心黛玉辛苦,因此多有劝诫黛玉休息之语。

    黛玉听了后笑道:“外祖母太心疼我了,我今天绣两针,明天绣两针,每天都只做一会儿,却也累不着什么。”

    贾母这才放心,也不再劝黛玉。只说若贾璋能榜上有名,她定是要让贾璋来谢黛玉的。倒是惹得黛玉有些不好意思。

    叶士高和林如海也都非常关心贾璋的秋闱。

    在朝廷点选主考官前,这两人就不约而同地给贾璋送来一大堆时文卷子;在朝廷点选主考官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给贾璋送来了北直隶乡试主考官乔深的文集。

    乔深此人文风古朴,极力主张恢复汉唐气度,素来不喜纤巧玲珑文辞。

    因为乔深不喜张扬,市面上少有他的文集,贾璋也没搜集到多少他的文章,叶士高和林如海送来的文集确实解了贾璋的燃眉之急。

    于是在收到文稿后,贾璋便十分用心地研读起这些文章来。

    当然,“考前宝典”只是成功的客观条件。真想要成功,还是要靠四书五经时文制作艺立身。

    若是不能对这些知识了然于胸,就算把乔深的文章倒背如流,该考不上还考不上。

    邢夫人则大把撒钱,换着样地给儿子调理伙食,燕窝海参等补品流水一般送到贾璋的书房里,好让他贾璋进补一些。

    她这辈子只对儿子大方,旁的人,哪怕是丈夫贾赦和弟弟邢德全呢,也不能从她手里扣出来半个大钱。

    贾赦也有些抓心挠肝。

    他倒是很想问问儿子准备得怎么样了,但最后也只能憋着不说,省得影响儿子的心态。

    当然,家里的小妾也都统统禁足,省得有人作妖,耽误他宝贝儿子的前程。

    贾母则带着黛玉与三春在三清祖师面前上香祈祷,又带男女家人去清虚观、皇觉寺和文昌庙等地祈福,只盼着满天神佛能保佑她的璋哥儿蟾宫折桂。

    时光如流水般匆匆飞逝,转眼间夏天就过去了,乡试的时间也快到了。

    王夫人看着邢夫人忙忙碌碌地为贾璋打点着各种琐事,突然想到了早逝的贾珠。

    早些年,承载着全家希望去贡院的考试的人分明是她的儿子。

    周瑞家的不敢看王夫人难看的脸色,听王夫人让她去请珠大奶奶后,更是叹息了一声。

    太太又要找珠大奶奶的茬儿了。

    因李纨是节妇,贾珠去世后王夫人并不曾苛待李纨,但也对李纨不甚待见。

    王夫人当然知道,贾珠去世是因为科举,是因为丈夫贾政的逼迫。

    但王夫人不愿意去怨恨儿子,更不愿意去怨恨丈夫,所以她就去埋怨儿媳。

    她怨李纨没福气,这才克死了贾珠。

    贾兰不受王夫人待见,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贾兰这个二房嫡长孙挡了宝玉的路,影响了宝玉的利益……

    周瑞家的知晓王夫人的心意,但李纨素来精打细算,从不打点王夫人身边的下人,周瑞家的不曾捞到好处,自然也不会为李纨说话。

    从贾兰身边强行请走李纨后,周瑞家的谄笑道:“大奶奶,太太她离不得您呢。”

    李纨勉强笑了笑:“是吗?那可真是多谢婆母的厚爱了。”

    贾兰心疼母亲被祖母叫去抄写经书磋磨,牙齿咬得咯吱响。

    素云刚要过去哄他,就被他推开手,直接跑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力气,素云等丫鬟婆子都追不上他。

    没过多久,他就跑到了荣庆堂,连声喊着曾祖母救命。

    贾母见贾兰脸都哭花了,小小一个孩子,可怜得很,忙问他是怎么了?

    听到贾兰的哭诉后,贾母让鸳鸯打水给贾兰洗脸,又让琥珀去王夫人院子喊李纨过来,自家搂着贾兰道:“兰哥儿不哭,你母亲一会儿就来接你了。”

    贾兰把脸埋到了贾母怀里:“兰儿多谢老太太慈爱,救我母亲……”

    当天晚上用过饭后,贾母就把黛玉打发出去找迎春玩,又把王夫人留了下来,问她为什么要找李纨的麻烦。

    王夫人狡辩道:“珠儿媳妇寡妇失业的,我怎么会磋磨她呢?只是璋哥儿要考举,我让珠儿媳妇抄经也是为了给哥儿祈福,望老太太明鉴啊!”

    她这却是在扯着虎皮做大旗了。

    老太太你不是疼爱大房的贾璋吗?我这个做媳妇的上行下效,让李纨帮贾璋抄经祈福,也是做婶娘的一片慈心呢。

    至于为什么不自己抄,当然是因为她不识字啊!

    可贾母却不领王夫人的情,王夫人这点小聪明,当谁看不出来呢?

    竟然还敢攀扯她的璋哥儿……

    贾母厌恶地瞥了一眼王夫人,语气却依旧和蔼:“没想到你这样疼璋哥儿,真是好慈爱的婶母。”

    “前两天大太太说她要去皇觉寺为璋哥儿跪经祈福,我担心她孤单没伴儿,如今见到你这样心痛璋哥儿,却是正正好。等到璋哥儿去贡院后,你就和你嫂子一起去皇觉寺吧。”

    王夫人听了这话,只觉眼前一黑。

    邢氏愿意去跪经,是因为贾璋是她亲儿子。

    可她这个二婶凭什么也要去当那苦差事?贾璋考中了又不能给她增添半点荣耀!

    于是推脱道:“媳妇要照顾老爷和宝玉,家里还有一摊事情要掌眼……”

    “家务事有湘霓打理,宝玉和你们老爷也不用你操心。”

    “璋哥儿九岁就能去扬州祭拜他姑母了,宝玉今年都十一了,哪里还会离不开母亲?至于政儿,你若觉得赵姨娘伺候得不好,我可以再给政儿再指一个丫头。”

    王夫人为了不让贾母指人给贾政,只得满嘴苦涩地道:“媳妇愿去皇觉寺,赵姨娘虽有些不妥,可是有周姨娘扶持,总能伺候好老爷。老太太这里的人都是多年调教出来的,一个都离不得,媳妇哪里好意思因为自家的小事就抢走老太太的人呢?”

    贾母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你去皇觉寺后,除了给璋哥儿祈福外,也要记得给珠儿念念经。我昨儿还梦到珠儿他放心不下孤儿寡母,对着我哭呢。”

    王夫人听闻此言,竟然有些心悸。此时此刻,她倒是真有些想去皇觉寺了。

    第64章 三场秋闱下笔有神,秋雨惊人静待放榜

    乡试也称秋闱, 三年一科。今年乡试日期被定在八月十七日到八月二十五日,共考九天三场。

    顺天府兼北直隶乡试主考官的人选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乔深。

    这两年来,乔深颇受皇帝重视, 眼下已经被提拔到御前做讲经官了。

    皇帝派他来主持乡试倒也正常,自从诸皇子间的暗斗转为明争后, 乾元帝便不再允许诸王私人主持国家抡才大典了。

    国无二日, 乾元帝又如何能够容忍诸王肆意拣选门人?

    所以他直接抽薪止沸, 直接从根本上断绝了诸王招揽年轻士子的机会。

    而乔深乃孤臣,自然备受乾元帝信任。

    盛朝乡试第一场考三道四书文,《论语》、《孟子》是必考内容, 《中庸》和《大学》选做, 另考四道墨义, 并五言八韵诗一首。

    第二场考五经制艺,考生只用做自己本经的题目, 另外要考诏、判、表、诰各一道。

    第三场考时务策, 共考五道题目, 要求考生结合经学理论对时事政务发表见解。

    在这三场考试中,儒家经学是考试的核心内容。

    若第一场没答好,就算第二场、第三场的文章写再好,基本上也是不会中举的。

    若应试秀才连经义的底子都没打好,又有谁会信他能写出锦绣文章?

    蒋凤举给贾璋特训时就让他精研经义, 叶士高和林如海也给他送来了不少讲解经书义理的孤本。

    在八月十七日凌晨时候,贾璋胸有成竹地往贡院去了。

    他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 接下来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经验丰富的送考人员贾琏还专门向衙门请了假,把贾璋送到贡院门口后才放心。

    贾璋在外头排了一个时辰左右的队, 终于可以跟着郭子守、孟吉祥他们一起走进龙门接受检查了。

    在经过脱衣翻鞋解头发等一系列检查后,贾璋终于领到了自己的号牌。

    他的号牌上面写着玄十六号, 还没等他多看两眼号牌的模样呢,就被巡检兵卒送到了号舍里。

    借着熹微的晨光,贾璋把号舍打扫干净,架好号舍里的两块板子,又检查了一下棚顶有没有窟窿。

    幸运的是,贾璋的号舍还算结实,棚顶没洞,倒是无虞漏雨。

    贾璋松了口气,又把几位妹妹为他准备的香包与大夫配的驱蚊药包放到号舍四角,这才趴在刚刚支起来的木板上假寐,以此安养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贾璋恍惚间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

    原来是主考官乔深来了。

    乔深在鼓乐声中宣布了乾元帝的旨意,又带着众应试秀才叩拜皇帝、祭拜至圣先师。

    在这些礼仪结束后,巡检兵卒才把墨卷发了下来。

    贾璋检查完试卷上的个人信息后才看向题牌。

    四书文的题目是“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三道。

    五经墨义的题目是“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

    还有一道五言八韵诗,是赋得“乡老献贤能书”,得其“书”字。

    贾璋一个上午就打完了墨义题的草稿。

    到了中午,他就着肉脯和玫瑰清露兑的蜜水把点心吃了,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后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这才坐下来誊写墨义。

    他每誊写完一张墨义,都会将这些墨义细致地晾干,然后用油纸裹好。

    虽然考棚没有窟窿,外面也没有下雨,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妙。

    晚上睡觉前,贾璋终于誊写好了所有墨义,又把试帖诗给写完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只要专心制艺即可。

    贡院里的条件说不上好,不但地方狭窄,还不隔音,这地方甚至都不如贾璋上辈子做小太监时的住处舒坦。

    但他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虽然他这辈子自出生后就在享福,但也时常舞刀弄棒,经得起风吹雨打,更经得起科举的艰苦条件。

    他心态也好,虽然睡得不舒服,但却能安慰自己——他都觉得不舒服了,别人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在嚼完两片薄荷后,贾璋就再也不用自我安慰了。

    他整个人都被这股清凉气息刺激得精神了起来,制艺时更是灵感迸发。

    连破三题后,贾璋看着他那篇《论语》文的精妙破题,心想,若接下来一切顺利的话,他的功名基本上就稳了。

    他都不敢保证再来一次的话,他能否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么好的破题角度。

    而时文制艺的精要就在于破题,只要破题不偏,后面的文章大多数都不会太差的。

    贾璋他对朱注极为详熟,这些年来又博览群书,还专门训练过答题速度,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写完了两篇四书文的草稿。

    到了第三天,贾璋一早起来烧了开水,冲了荣国府厨房做的炒米,填饱肚子后慢悠悠地写完了最后一道四书文。

    待到正午时分,贾璋已经把所有墨卷誊抄完毕。

    摇铃交了墨卷后,贾璋便在兵卒的指引下去龙门前等侯出场了。

    见到四周没有熟人,他轻轻颔首垂眸,默然不语,并不去与生人搭话,省得沾染麻烦。

    待到龙门大开,贾璋才跟着这些与他同一批交卷的生员一起离开。

    他从贡院里出来时人还算精神,但连考三天,难免会手脚发软,被贾琏和王善保接回家后狠狠地洗了个热水澡,吃完饭后就迅速入睡补眠。

    第二场考试时要考五经文,每个考生只用选做一篇,比如说贾璋,他报上去的本经是《春秋》,因此他只需做《春秋》的题目即可。

    除了五经文外,第二场考试还要考诏、诰、表、判各一道,今年诏的题目是汉文帝求直言极谏之士诏,诰的题目是邱芳实授御史大夫诰,表的题目是拜京兆尹谢表,判的题目是风宪官吏受赃罪。

    比起第一场的经义题目,第二场的题目相对简单。

    贾璋把这些题目一一答了,行文时力求大气磅礴,不求纤巧华丽,以免主考官乔深会对他的文章生出不喜之心来。

    第二场考试考完回家,贾璋就觉得外头太过闷热了,说不得明天考试时要下雨。

    因此在参加第三场考试时,他特意带了油布和姜茶和预防感冒的药粉进场。

    一进号舍,他就把油布钉到了考棚顶上。

    虽然他第一天进来检查时没有发现考棚上有破损的地方,但是仔细小心些总是好的。

    他的提前准备并非无用功。

    当他写完第一道题目的草稿、列出震济雪灾的九条要点时,外头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贾璋喝了一小碗姜茶后继续在风雨声中答题,因他准备得充分,所以并不用担心试卷被雨水洇湿,也不用担心自己感染风寒,只需专心做文章就可以了。

    但贡院里时不时地就会响起惊呼声、哀嚎声、喝骂声、拖拽声与求饶声。

    想来这些声音的来源不是那些试卷被打湿、三年努力化为泡影的生员,就是那些按照规矩拖走喧哗考生的巡检兵卒……

    不过贾璋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并没有被打扰到。

    中午的时候又把自己带来的药茶煮了,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后才开始热干粮。

    而在京郊皇觉寺,邢夫人听着外头的雨声,不住地给佛祖磕头。

    佛祖老爷,您若真有灵,就请您保佑我儿无灾无恙吧。

    万万不要让他像他堂兄一样病倒啊!

    无独有偶,想到贾珠的人并非只有邢夫人。

    王夫人听着殿外淋漓雨声,心头竟然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喜悦。

    原来不是只她珠哥儿倒霉,贾璋这次考试,不也遇到了秋雨了吗?

    珠哥儿走了,她还有宝玉可以依靠。

    就不知道若贾璋走了,邢氏还能依靠谁?

    她垂下眼睑,双手合十,竟然也有些慈悲模样。

    心里却装满了恶毒诅咒,倒是忘了贾璋身强体健,这场小雨根本没办法把贾璋怎么样的事实了。

    这场秋雨下了五六个时辰,不少考生因为这场寒雨染了风寒,贾璋端坐在号舍里都能听到咳嗽的声音。

    为了防止自己被传染上急病,贾璋一早就吃了预防风寒的药粉,又用素面绸子包裹住了口鼻,这才继续答起题目来。

    外头天气响晴,贾璋做题时也做得很顺利。

    在跟着先生学会时务策的谋篇布局后,时务策就成了他擅长的考试内容。

    毕竟前世他帮皇上办了不少事,织造局、盐道衙门、河道衙门,哪一处他没沾过手?因此写起时务策来也得心应手。

    在打完草稿后,贾璋又按照乔深的喜好把文章全部润色了一遍,这才用馆阁体将五道策论题的答案一一誊写到墨卷上。

    三场考完后,众应试秀才全都疲惫至极。就连那些素来活泼爱玩的生员,也没有精力呼朋唤友了。

    贾璋被贾琏接回了家。

    回家梳洗过后,也不耐烦吃那些丰盛佳肴,只端起晾好的胭脂米粥喝了,漱口后歪在榻上倒头就睡。

    红杏等人连忙给他解簪脱鞋,燃香盖被,贾母等人也在贾璋睡着后悄悄过来看他。

    贾母还带了大夫过来给贾璋请平安脉,听大夫说贾璋无虞,众人才放心离开。

    翌日贾璋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了,他睁开眼后就看见黛玉坐在锦墩上,眼睛红红的,眼皮也有些肿胀。

    “妹妹怎么哭了?”

    黛玉以帕拭泪:“往日里听说爹爹高中探花,三哥哥少年进学,只觉爹爹哥哥才华过人,哪知科举是这般辛苦之事?”

    “前两日下雨,我隐约听见小丫头们提起了珠大哥的事,吓得连夜做噩梦……”

    贾璋坐起来道:“妹妹别哭了,我身体向来康健,又素来喜欢舞刀弄棒,就算偶遇风雨也不妨事的。”

    “若妹妹心疼我,不若多念几句佛祝我榜上有名吧!若这次中榜,就只剩下会试一遭了。”

    他本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黛玉她竟信以为真,不但闭上眼睛念起了阿弥陀佛,又要跑回荣庆堂去给佛祖上香。

    贾璋哑然失笑,下地换了衣裳,又让吩咐红杏她们去厨房把饭菜提来。

    他昨天就喝了一碗粥,现在颇有些饿哩。

    又过了两天,应试秀才们都缓过劲来了。

    贾璋收到了不少文会帖子,他如今大了,也不好像从前那样推掉他人的邀请,因此很是选了几个文会参加。

    到了会上,或是行令,或是投壶,或是吟诗,或是剑舞,真真儿是逸兴遄飞,诗酒风流。

    贾璋和郭子守、孟吉祥一起赴会,倒也开怀。只会后有人攒局去青楼楚馆放荡冶游,贾璋对此敬谢不敏,便说家里有门禁,并不与他们去那等花船柳邬倚红偎翠。

    转眼间,二十多天过去了,这些生员也没心情攒局办文会了。

    放榜日快到了,大家皆心中惴惴,哪里还有人有心思在外头玩笑呢?

    第65章 榜首解元连登黄甲,残荷听雨一字之师

    西风落叶, 桂子飘香。九月初三,乡试放榜。

    放榜当天,龙虎榜外乌压压挤满了人, 雪檀在人群里仔细辨别着衙役唱名的声音。

    乡试唱名素来都是从后往前唱的,所以雪檀并没有因为没听到贾璋的名字就感到心慌。

    三爷他学业上佳, 名次必然靠前, 唱名晚着也很正常。

    可是听了许久, 雪檀都没听到贾璋的名字。

    渐渐地,他有些心焦,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得一边在心里保佑三爷一定要中, 一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三爷年纪小, 就算是举业不顺也没什么,以后机会还多得很呢。

    就在雪檀思绪横飞之际, 黄柏突然欢天喜地道:“中了, 中了, 我听到三爷的名字了!”

    雪檀回过神来,连忙屏气凝神细细听着,果然听到了唱名人再次高呼“玄十六号生员贾璋高中顺天府兼北直隶乡试第一名”的声音。

    他喜不自胜地欢呼了起来。

    还好乡试唱名唱三遍,要不然他就听不到衙役的唱名声了!

    更让雪檀高兴的是,三爷他竟然中了头名解元!

    真是老天保佑!

    雪檀和黄柏全都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

    因为唱名结束, 不少人已经离场,雪檀他们也趁机挤到前头, 亲眼看到了榜单。

    雪檀识字,一眼就看到了贾璋的名字正高悬桂榜独占鳌头。

    霎时间, 他心里就涌出无穷无尽的喜悦之情来。

    他立马拉着黄柏跑上马车,对那车夫道:“老哥哥快点驾车, 三爷中了!咱们快点回去报喜!”

    在雪檀他们急着往回赶的时候,贾璋正在书房里打香篆。

    每逢大事有静气,当心中急切时,调香烹茶这种不用耗费脑力的事情最能静心。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能不能中,只是担心名次。

    就算不能侥天之幸得中解元,至少也要中个经魁吧。

    只有如此,才能塑造好才子形象,为会试造势……

    他心里是希冀自己能中解元的,但科举这种事情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你自己觉得自己答得好,不代表考官也觉得你答得好。所以当雪檀和黄柏跑来兴高采烈地告诉贾璋他中了头名解元时,他心里也很欢喜。

    “雪檀,你去向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报喜。”

    吩咐完雪檀后,贾璋又提笔写了三封信交给黄柏:“黄柏,你亲自带人把信分别送到蒋先生和叶司业府上。还有林姑父这封信,你派人送到金陵去。”

    雪檀黄柏应声出去了,在他们离开后,贾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

    在刚刚点燃的木樨沈[1]的香气中,他看着墙壁上的不老青松图出神良久。

    县试、府试、院试三级科举考试的通过,只能证明他能耐住性子读书罢了。

    乡试的难度远非县、府、院三级科举考试可比。

    贾璋他能中解元,足以证明他有读书的天赋,这几年也没有荒废学业,虚度时光。

    而且以未及舞象之龄名登桂榜鳌头,这对他的会试、文名和前程都有不同程度的好处……

    王善保家的接到雪檀递进来的消息后,立马跑去向邢氏报喜:“太太大喜,咱们家三爷中了头名解元!”

    邢夫人欢喜地道:“承天所佑,璋哥儿居然得了这样的好成绩!老太太和老爷知道了吗?”

    “三爷安排了雪檀来,想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太太,三爷心里也欢喜呢。雪檀说他从小到大跟着三爷,就没见三爷这么高兴过呢!”

    “这样的大喜事,谁听了不欢喜?璋哥儿他还是个孩子呢,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后怎么可能不高兴?”

    贾母和贾赦收到消息后,亦是喜不自胜,各自赏了红杏和雪檀最上等的红封。

    又过了一会儿,报喜人敲锣打鼓地过来了,贾璋带人出门,收下了那块“捷报贵府老爷贾讳璋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一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的匾额,又赏了报喜人笔锭如意样式的银锞子。

    那几个报喜人收到解元老爷亲手递过来的笔锭如意银锞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心里想着,这银子却是万万不能花用出去的。

    回家后让家里婆姨供起来,也好沾沾解元公的喜气儿。

    在鹤鸣苑伺候的丫鬟婆子与平常跟贾璋出门的长随小厮也都发了一笔横财。

    上到贾母、贾赦和邢夫人,下到贾琏夫妇和贾璋都给了他们一笔赏赐,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大几十两的银子了,倒是惹得旁人艳羡无比。

    新科举人能得到朝廷发放的牌坊银子,还能免二百亩田地的税银。

    在放榜第二天,贾璋和郭子守一起去领了牌坊银子,又为自己在京郊置办的小田庄办理了免税文书。

    顺天府尹方面倒是没什么表示,毕竟如今的顺天府尹已经不是那个想要帮李阁老拉拢士子的朱城了。

    是的,在去年的时候,顺天府尹就从朱城变成了邱宗实。

    乾元帝不喜欢邱宗实的耿直,但他还是喜欢邱宗实的忠心耿耿的。

    所以,在乾元帝疑心病日益严重的当下,邱宗实就被乾元帝从都察院调到了顺天府。

    而朱城也在年前升任布政使,摇身一变,成了从二品的大员。

    至于朱城他本人愿不愿意做这个二品大员,愿不愿意离开这龙阁凤阙,也只有他本人心里清楚了。

    因为邱宗实铁面无私、清廉若水,乔深又是头一号的孤直忠臣,所以贾璋他们这些新科举人彻底清闲下来了。

    大人们闭门谢客,底下的学生们就算有心钻营,也没地方进步啊!

    贾璋倒是乐得清闲,只在家里处理杂事。

    他这些日子很是收到了一些贺礼,姻亲故旧、朋友同年,还有那班与他玩得好的勋戚子弟全都送了礼物来。

    这些礼物都是要记账的,也好日后还人情。还有同科的举人同年,也要酌情送一份不轻不重的礼物过去。

    在自家办酒前,贾璋和郭子守还特意去清宁伯府探望了一下孟吉祥。

    孟吉祥没考中,他们很担心孟吉祥会心情抑郁乃至意志消沉。

    结果到了孟家时,竟发现孟吉祥正趴在大瓷缸边儿上喂金鱼呢。

    见到他们两个来了,孟吉祥连忙道:“我算着日子,你们前儿在家里等待放榜,昨儿在家里迎来送往,今儿也该来我家了。”

    “我先说好了,可别安慰我。老邹昨儿跑来开解我,给我念得头都大了。”

    “我本也不该中,顺天府兼北直乡试拢共有九千多人参考,一共就一百二十个解额。我少年进学,心里未尝不得意,素日里也有些懈怠。若是这样,就能胜过其他人,那可真就是贻笑大方了。”

    贾璋和郭子守都没想到孟吉祥能这般豁达,但看他想得开,也颇为欣慰。

    郭子守听到他这话后笑道:“祥哥儿能这么想,倒是因祸得福了。来日好生奋进,下科是必中的。”

    贾璋也把他带来的甘草杏干塞到了孟吉祥手里:“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明白了这个道理,你迟早就否极泰来了。”

    孟吉祥把油纸包拆开,捏了一枚杏干塞到嘴里:“可不是吗,我心里也这样想。对了,你们两家的酒席哪天办?记得给我这个失意之人准备盐水鸭吃,我就爱这一口呢。”

    贾璋和郭子守全都笑着应了下来,又和他一起喂金鱼,待到晚上在伯府用了饭后才散了。

    翌日郭家办宴,贾璋一早就出门去郭家吃酒去了。

    在郭家的酒席上,贾璋并不主动出去交际,只和孟吉祥凑在一起玩儿。

    他终究是解元,又出身富贵,若在郭兄家的宴席上过于活跃,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因此只在一旁和孟吉祥吃盐水鸭吃得开心。

    又过了两天,荣国府庆祝贾璋高中解元的宴席开宴,宴上倒是来了不少人。

    贾璋这个新晋解元公跟着父亲前去招待宾客,态度既从容又得体,贾赦看到贾璋风度翩翩的模样,心里欢喜极了。

    唉呀,也不知璋哥儿是随了谁,竟这般的聪明灵秀!

    他和邢氏可没这股子聪明劲儿,就连亲爹代善也没有这样的文质彬彬……

    由此可见,他璋哥儿是天生的聪明禀赋,却与他人无甚关联。

    贾赦只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云山上,脚底下轻飘飘的。

    他这时候,比老父做节度使的时候还要得意呢!

    他越想越骄傲,就连面上都带出了几分得意之色。

    不过在场宾客倒没人笑他失态。

    若自家有了出息上进的解元儿子,只怕自家会笑得比贾恩侯还要得意呢!

    所以贾恩侯眼下的这点失态,他们完全能理解。

    待到傍晚时分,荣府又办了一场家宴。

    贾政看着满面春风的兄长,心里颇为五味杂陈。

    但是珠哥儿已经撒手人寰了,他就算后悔又能怎样呢?

    贾璋素来不喜二房,但人前人后从不讲二房的坏话,对贾政这个叔父亦执礼甚恭。

    他是想要做文官的人,又怎会只对父亲兄弟耳提面命,自己却行事不谨慎留下话柄呢?

    若二房真犯到他头上,他只会像处理贾珍一样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而非只动动嘴巴图个痛快,然后给自己留下一个不敬尊长的恶名。

    所以他向来文质彬彬、有礼有节。

    贾政原来也是喜欢贾璋这副模样的。

    可当这副模样和解元这个功名结合在一起时,贾政心里就有些别扭。

    让贾政更不解的是,侄子实现了父亲想要转换门庭的梦想,他本该高兴的。

    可为什么他现在反倒觉得胸闷呢?

    但是看着过来敬酒的贾璋,贾政只能笑着夸赞贾璋聪明勤奋,如今雏凤清于老凤声,得中桂榜鳌头,却是贾门之幸。

    贾赦在一旁笑吟吟听着,心里却在忖度着政老二嘴巴里的老凤指的到底是谁?

    若这老凤是他或政老二的话,那这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不像什么好赞语。

    他这个寻花问柳、斗鸡走狗、连《论语》都背不全的纨绔败家子都不提了,老二呢,貌似也不是什么出息的人啊!

    贾璋却不曾像贾赦那般浮想联翩,宴会结束后,他就彻底清闲下来了,只消在家里准备鹿鸣宴上可能会用到的诗词即可。

    在这件事上,黛玉倒是帮了他不小的忙。

    或许是天生的钟灵毓秀,或许是遗传自林如海和贾敏的满腹文华,黛玉于诗词一道有着天生的灵气。

    只不过略改了几个字,就把贾璋草拟的几首诗改写得更加灵气逼人了。

    贾璋把黛玉修改后的文稿誊抄下来:“如此,妹妹便是我的一字师了。”

    黛玉道:“三哥哥要认师傅,怎么不敬茶?”

    贾璋搁了笔,斟了一杯凤凰单枞奉与黛玉:“林师傅,请喝茶吧。”

    这一年来,黛玉身体好了不少,但贾璋心里总担心她体弱,因此特意嘱咐青雀不要给她吃绿茶。

    他还特意送来了些极好的凤凰单枞和正山小种——青茶性平,红茶性温,却比绿茶更适合黛玉。

    黛玉接过他递过来的汝窑莲纹茶盏,吃了一口茶:“茶吃了,就当做给哥哥帮忙的谢礼。哥哥可莫乱叫师傅,你这解元公拜我为师,说出去不够人家笑的。”

    贾璋笑道:“古人云‘达者为师’,妹妹有林下风致,为我一字之师,又有什么好笑的?不过妹妹的诗愈发进益了,以前瞧着,还有些悲戚之感,如今却有一股蓬勃之意。若是姑父见了,想来也会为之开怀。”

    “触景生情,方是动人佳作。我整日里或是看书抚琴,或是与外祖母和姐妹们玩笑,又有什么伤情之处?”

    她垂眸看向茶盏上的莲纹,其实还是有的。

    前些日子她看到残荷衰柳,颇有些悲秋之意。

    可转念一想,就想到了王双溪的“休恨五更风雨急,明年春色自归来”[2]。

    荷花虽不是在春天盛开衰落,但道理总是一样的。

    且这残荷之景亦是天然图画,她素来不喜李义山的诗,但却独喜欢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若他日身体再好些,定要在细雨朦胧中泛舟残荷津渡,想来也必然是一桩极风雅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心事,却是不好和三哥哥他说的。

    第66章 青袍释褐鹿鸣宴会,颂圣诗词可愿拜师

    转眼间就到了顺天府举办鹿鸣宴的日子。

    贾璋换上了青色释褐袍与玄色学士巾, 带上雪檀、黄柏出门去参加鹿鸣宴去了。

    荣国府的翠幄青绸车行至顺天府后,贾璋从车上下来交了帖子,然后就被衙役引至院内排队去了。

    一直等到新科举人都来齐后, 贾璋他们才被顺天府的小吏引入宴会厅内。

    宴会厅外头挂着匾额,上书诚意堂三个大字。贾璋走进诚意堂后, 心情一下子就愉悦起来了。

    看看这屋子里面布置的桂花盆景吧, 盆上还有他家花鸟店的徽记呢!

    高杉做生意的做得很用心嘛!

    看看, 这都把盆景卖到衙门里头来了,怪不得他每月收到的银钱越来越多了。

    因为盛朝鹿鸣宴采取分餐制,所以诚意堂内部布置了铃兰桌。

    贾璋一进来, 就被小吏直接引到左前方第一张铃兰桌处落座。

    他刚坐定, 就看到桌上放了一张写了他名姓的天青色花笺。

    贾璋拿起花笺端详了两眼, 很是欣赏花笺上头的飘逸飞白。

    这样的好字,倒不像书办们的手笔。

    就是不知这是大人们的亲笔, 还是师爷门客们的手书了。

    若是后者, 他去求一幅字, 或许也不算太过失礼?

    就在贾璋想这些有的没的时,主考官乔深和顺天府府尹邱宗实带着众位同僚一起来了。

    贾璋抬眼望去,只见乔深眼如瑞凤、两耳垂珠,身着绯红云雁补子官服,神情格外凛然肃穆。

    简而言之, 这人很有几分官威。

    邱宗实的形象却与贾璋设想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设想中的邱宗实就是海刚峰第二。

    没想到虽然这二人同样耿介,同样穿着半旧不新的官服, 但邱宗实看起来远没有海刚峰刚健。

    这位老人家相貌清癯,头发和长髯都有些白了, 不过打理得倒是很漂亮,颇有飘然若仙之感。

    看向他们这些新科举人的目光也很温和。

    若在半路上遇到邱宗实, 贾璋或许会猜测他是位带发修行的道士。

    大抵是想不到他是那位敢死谏皇帝、顶撞阁老的邱大先生的。

    真可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古人诚不欺我。

    朝廷举办鹿鸣宴的目的,是为了表示皇帝对人才的器重之心。

    他们的主考官乔深乔学士真不愧是皇帝的心腹大臣,抵达宴会厅后还没接受新科举人们拜见,就拱手向北,给新科举人们开展了一场忠君爱国教育。

    不是在说皇帝陛下是如何精心地选派考官,就是在说皇帝陛下有多看重国家的抡才大典、有多看重在场的各位天子门生。

    他说这话确实比较有说服力。

    顺天府兼北直隶乡试主考官的品级向来都比外省乡试主考官的品级高,乔深他不过四品侍讲学士,按理来说,让他来做这个主考官正正好。

    但问题乔深还是担任了经筵讲书官、日日伴驾的天子腹心啊!

    翰林院里学士众多,若陛下不是真看重他们,又何必派乔学士来主持顺天府兼北直隶乡试呢?

    乔深这边左一句天子门生,右一句来日和我一样为陛下效力,直接把不少新科举人给忽悠瘸了。

    贾璋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特立独行。

    他一双眼睛湛然有神,脸上也浮现出浅淡红晕,好像正在努力地按捺住心中的激昂情绪。

    或是因他年纪小,或是因他演技超群,贾璋做出来的表情格外真实。

    就连乔深都觉得他选出来的这位小解元是个可塑之才哩。

    在忠君爱国教育结束后,众位新科举人才按照礼仪拜见主考官、父母官、副考官、同考官与内外帘官。

    众位大人受了礼,连声叫他们起来。

    众人又像考试前那般,在乔深的带领下叩拜圣君,祭奠孔圣;唱《鹿鸣》之歌,蹈魁星之舞。

    在这一套礼仪全都结束后,才到了宴飨的时间。

    鼓乐声悠悠响起,但是并无歌舞班子助兴。

    邱宗实和朱城可不一样,他严于待人更严于律己,又怎会让靡靡之音出现在鹿鸣宴上?

    酒席上也没有什么参翅鲍肚,但是菜烧得倒是好吃,贾璋只安静吃饭,时不时和坐在自己右手边的第三名经魁赵家萍聊上两句,倒也安乐自在。

    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氛逐渐喧腾热闹起来,贾璋身边也出现了不少过来敬酒的同年。

    贾璋的态度相当温和,言辞也很亲切。

    几句话下来,就让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赵家萍生性腼腆,惊讶地看向贾璋,十分羡慕他能这般如鱼得水。

    贾璋对着他笑了笑,心想,他这还没使几分力气呢。

    作为解元,他的座位离考官们很近。这也就意味着,考官们很容易就能听到他这边儿说话的声音。

    所以他说话时相当小心谨慎,还装出了一副略有些腼腆青涩的模样。

    就这种水平的社交能力都能被赵家萍羡慕,可见他这位年兄是真的性格内向了。

    贾璋对他这些同年的态度很客气,毕竟这些举人同年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荣府分属勋贵,在文官那边没有多少人脉。

    所以,贾璋需要编织属于自己的新关系网。

    在各种人际关系中,年谊是最可靠的一种,他当然会想办法和这些同年们建立良好的关系。

    他说话很有技巧,同时和几人说话时能让每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几人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若非如此,也不会每个人从他这里离开时都如沐春风呀。

    而让坐在贾璋对面的亚元陈砚感到惊讶的是,贾璋他面对那些排名靠后的同年时,居然没有半点倨傲之气。

    凭心而论,他是做不到这么自然的。

    他本以为解元公少年中举,必是一心扑在学业上的,想来在人情世路上或有欠缺,没想到这位十四岁的小解元竟然这般从容……

    真不知道这位少年解元到底是天生的古道热肠,还是已经练出了臻至化境的应酬本事?

    考官们和顺天府官员们也在应酬交际,在他们的应酬交际结束之前,新科举人们是不会没眼色地过去给考官们敬酒的。

    即便鹿鸣宴的主人公是新科举人们,但他们也不能那样不晓事……

    所以他们只先乐他们自己的,这才有前头同年跑来给贾璋这个解元敬酒的事。

    贾璋在和郭子守闲聊时,突然感受到来自对面的视线。

    他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对陈砚轻轻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倒是让对面的陈砚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人家这样落落大方,他这样臆想人家的心理,反倒是像个小人了。

    待到众位考官与顺天府官员们社交完毕,贾璋他们这些举人才上前向他们敬酒。

    贾璋他先拜见了乔深,口称“座师”、又去拜见邱宗实,口称“府尹大人”,最后又去拜见礼部主事梁士济,口称“房师”,其中礼仪,却不细表。

    只说乔深乃是孤臣,不管对谁态度都淡淡的。

    贾璋并无半分失落之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谁规定主考官选中了解元的文章就非得喜欢解元了?

    难道主考官就不能谁都不喜欢,只是凭借文章质量来评判考生位次的吗?

    邱宗实和乔深的态度差不多,不过更和蔼可亲一些,见到他这个年纪小的,眉目也柔和了许多。

    房师梁士济却很热情,在贾璋谢他的举荐之恩时,梁士济笑道:“你对经义的理解很深刻,我看你那墨卷时还以为考生是个老学究呢!谁知道揭开糊名后才发现我们的解元公这般年轻,倒是给我争了个大大的脸面。”

    贾璋谦虚道:“梁师厚誉,学生愧不敢当。”

    梁士济却反驳道:“你又何必过谦?你的文章很好,我在上面评了‘端穆高雅,有古人风度’。一荐上去,乔学士就同意让你做《春秋》房的经魁了,后面又点你做解元。”

    “你不知道,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只是缘悭一面。没想到你我竟这般有缘,如今我竟成了你的房师了。”

    言罢,这位梁房师又笑了起来,还拉着贾璋殷殷叮嘱了许多话。

    一样米养百种人,有心态好的,就有嫉妒贾璋得了房师青眼的。

    可是一看到贾璋跟自家孩子相差仿佛的年纪,这些人就偃旗息鼓了。

    嗐,这不还是个孩子吗?

    欺负小孩子也太有失风度了,到时候一定会被同年们笑死的。

    所以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还是收回去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铃兰桌上的残羹剩炙被端了下去,换成了时新的香茗果品。

    贾璋端着茶盏嗅闻茶香,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不打算拿出他为这场鹿鸣宴精心准备的诗文了。

    乡试主考官乔深乔学士与他院试时的主考官李用星李翰林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们这位乔学士来参加鹿鸣宴只是来走过场的,又性格守旧,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标新立异。

    所以他完全没必要费尽心思在这里给自己博个满堂彩,浪费他和表妹共同的心血。

    而且,陈砚不也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没有半点儿出风头的意思吗?

    对方出自书香世家,对文人的弯弯绕绕肯定比他更清楚。

    对方的做法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事实证明,贾璋的推断完全没错。

    第十三名举人杨应全七步成诗,才气盎然,但乔深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欣赏之意。

    杨应全对此很失落,不过他这还算是好的,第三十八名举人高秀才是真正倒霉到家了。

    在杨应全七步成诗后,几个同考官建议让新科举人们作诗酬唱,日后成集造册亦是美谈。

    乔深也答应了。

    可是当他看到高秀的诗词后,直接就点评他那首七言底色轻浮。

    贾璋根本没看出来这诗到底是哪里轻浮了,但是好几位同年的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情,显然这里头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好奇心过盛不是好事,贾璋遂垂下眼睫安静喝茶,不再继续打量。

    贾璋本人交上去的诗,则是一首平平无奇的颂圣诗。

    ——圣主御四海,明君驭神器。四书传文华,五谷丰社稷。翰文谢皇恩,刀兵效忠义。天下咸平宁,尧舜亦凝睇。

    内容非常简单直白,唯一的好处就是四平八稳,没有半点能出错的地方。

    靠着这首诗,贾璋顺利过关了。

    不但如此,他还得到了不少彩头呢。

    鹿鸣宴结束后,贾璋才从叶士高那里知悉了乔深评价高秀诗作轻浮的原因。

    “你那高年兄的父亲高明泉在通政司当差,疑似给诸王中的某位递了消息,如今已经被贬官了。但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是很清楚。乔侍讲这么做,或许是在讨好陛下罢。”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蟾宫折桂高中解元,这可真是一件极大的喜事……”

    贾璋笑道:“还没谢过先生送给我的文集和题册呢,我能中第,也多亏了先生的心血。”

    叶士高听闻此言后笑道:“我就不信,没了我送去的文集和题册你就没法子了。你那姑父升迁到南京翰苑,给你凑齐这些东西还不容易?”

    “一码归一码,先生的东西是先生的心意呀!”

    灯火葳蕤下,少年人言笑晏晏,竟有些像吃饱后春风得意的大狐狸。

    多年过去,他还是很喜欢这孩子。

    师相曾经对他说,只要璋哥儿能在二十之前中举且名列甲第,他就答应让璋哥儿做他的首徒。

    师门认可的那种。

    如今璋哥儿不过十四岁就中了解元,如此少年英才,他再不下手就晚了。

    而且他敢保证,别人给璋哥儿的待遇绝对没有他给的待遇好。

    周李二党乌烟瘴气,哪里有他们师门清净安然?

    于是,他看向贾璋的眼睛,轻声问他道:“璋哥儿,你愿意做我的弟子吗?”

    第67章 忘年之友变作师徒,狺狺狂吠围炉煮茶

    贾璋惊讶地看向叶士高。

    忘年交友多年, 他竟然没看出来叶大先生还藏着这样的想法。

    叶士高看他惊讶,轻声为他解惑:“我第一次与你见面,就觉得你亲切。这些年过来, 亦知你人品学问都是好的。心里便愈发想让你做我的首徒、传我的衣钵了。”

    “如今你已是举人,哪怕是为了结交人脉也该去国子监读书了。正巧我也在太学任职, 还有闲散辰光教你两年, 师相对这件事也是点了头的。”

    贾璋听闻此言, 有些感动。

    叶士高学通古今,名声清贵,即便得罪过不少人, 背后也有杨阁老托底, 他哪里又会缺学生?

    这些年来, 想要拜叶士高为师的人多得犹如过江之鲫,但叶士高却一直都没松口。

    贾璋原本以为是叶士高眼光高, 瞧不上普通人呢。

    没想到叶士高是虚位以待, 要把首徒的位置留给他……

    而且叶大先生刚刚说了, 这件事杨阁老也是知道的。

    阁老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若叶士高没有让他承接其政柄衣钵的意思,又何须让阁老对这件事情点头?

    这样的看重,可比旁人的浮言许诺强多了。

    这些天也不是没有人想要收他做“约定门生”的,但前世程敏政和唐寅的例子还在那里摆着呢, 贾璋又怎会蹚这种浑水?

    而且贾璋总觉得这些人差点意思,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般轻狂的想法。

    直到今天叶士高提出要收他为徒, 他才恍然大悟。

    那些想要收他为徒的人都不如叶士高出色,还不如叶士高这般待他真诚, 他又怎会愿意拜其为师呢?

    师父和业师、座师、房师等老师可不一样。

    所谓业师,指的是教过自己学问的老师。

    譬如说蒋先生这样的西席、私塾书院里的夫子等都可以称为业师。

    在这种师生关系里, 若师生双方相处得不好,那么师生双方完全可以把这段关系视作一场钱货两讫的买卖。

    若师生双方相处得好,大抵会像蒋凤举与贾璋两人这般亲昵。但外人也不会因为他们的师生关系就将他们视为一体。

    座师和房师指的是科举考试时的考官,座师是主考官,房师是在各房阅卷的同考官。

    在科举考试前,座师、房师与门生之间根本就不认识,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后面牵扯出来一段师生关系,实质上不过是为了后续的夤缘攀附与吸纳党羽。

    若经营得好,倒还能同舟共济;若经营得不好,也不过是陌路之人。

    但师父却不一样。

    所谓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磕头敬茶摆宴拜的师父几乎就是弟子的半个父亲。

    拜师后,师徒间资源共享、立场一致。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个整体。

    若师父没有亲生儿子,做弟子的还要为其养老送终、摔盆抬棺呢。

    这也是贾璋不愿意拜那些给他递橄榄枝的人为师的原因了。

    他和那些大人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他本人的付出和收获又不成正比,他当然不情愿了。

    至于所谓的“约定门生”,贾璋也一点都不眼热。

    凭他的本事,完全能堂堂正正地自己考出来,又何必私相授受呢?

    他看着叶士高脸上的笑意,毫不犹豫地拜了下去:“弟子贾璋,拜见恩师。”

    叶士高虽然笃定贾璋会答应他,但是见他这般果决,心里亦然欢喜。

    他把贾璋扶了起来,又摩挲着他发顶道:“你我原是忘年之交,今日变做师徒,却也是一场佳话。来日在我面前也不用拘礼,只把师父当做叶先生相处就好了。”

    贾璋笑道:“别人看了,却要说弟子忤逆轻狂了。”

    叶士高嗤笑道:“若有人敢置喙,将人打出去就是了。我这个做师父的都不在意,别人跑来越俎代庖,那才是真的失礼呢。”

    叶家的仆役十分乖觉,听到老爷和贾家小爷的对话,连忙就去备了茶送来。

    贾璋对那端茶的小厮道谢,然后端起乌木雕漆松鹤延年茶盘上头的成窑白瓷盖碗,奉与叶士高道:“请师父用茶。”

    叶士高接过茶盏吃了茶后,两人的师徒名分就定下来了。

    只是拜师是一件极郑重的大事,如今这般却并非正礼。

    叶士高告诉贾璋过些日子会带他去拜见阁老,让他做好准备。又嘱咐贾璋回家后把这事告诉贾赦,好约个时间商议拜师办宴礼仪。

    贾璋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在拜叶士高为师后,贾璋就摇身一变,从客人变成了叶家的编外成员。

    在叶士高的带领下,贾璋拜见了师母申氏,又得到了师母的夸奖赞誉。

    申氏待贾璋这般和善,主要是爱屋及乌。

    她与丈夫举案齐眉,平日里无话不说,如何不知道贾璋是丈夫期盼多年的弟子呢?

    她当然会待贾璋亲切和善。

    拜见过师母后,贾璋从叶家内宅退了出去。

    当天又在叶家留宿一晚,第二天用过早饭后才拜别叶士高夫妇,回家去了。

    结果一到荣国府,就发现府里的气氛非常微妙。

    小厮长随、丫鬟婆子们全都提着脚走路,各个战战兢兢地不成样子。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把人吓成了这副模样。

    难不成他不过出门做客一天,家里就遭了贼了?

    贾璋心里疑窦,遂让雪檀把苏佐叫来问话。

    他平日里都是带雪檀黄柏两个出门跑腿办事,留奶兄苏佐在府里看家的。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问苏佐准能得到正确答案。

    苏佐也确实把前因后果说得明白。

    “昨儿姑娘们办诗会,宝二爷想要去凑热闹,结果被赵姨娘告到了二老爷那里去。”

    “二老爷气宝二爷不学好,骂了宝二爷一顿,还险些动了手。二太太要救宝二爷,就对着二老爷哭起了珠大爷,二老爷听到后也掉了眼泪。”

    “后头不知怎地,夫妻两个又吵了起来,现在二老爷和二太太两个还都在生气呢。”

    “可若是这样,提心吊胆的只会是二房的人,怎么咱们的人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了?”

    苏佐为贾璋解惑道:“老太太知道此事后很生气,她老人家说二老爷和二太太在府里大喜的日子闹得难看,非兴家盛族之兆。若日日如此闹下去,她还不如回金陵养老呢!”

    “二老爷听了,连忙拉着二太太向老太太道歉,这件事情才算翻了篇。”

    “这些年来老太太少有动怒的时候,眼下她老人家不高兴,下面的人又有谁敢露出欢颜呢?或许这就是他们这般小心翼翼的原因吧。”

    贾母她确实很不高兴。

    就算宝玉有不对的地方,政儿他就不能过日子再去教训儿子?

    非要赶在璋哥儿的好日子里耍老子威风?这等做法何其败兴!

    横眉竖眼的,像什么叔叔样子!

    而贾政心里也委屈得紧,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被母亲指责过,哪里有打小儿就被代善夫妇骂惯了的贾赦的厚脸皮?

    所以在被贾母训斥后,贾政心里就很别扭,他恨不得登时钻到地缝里头去。

    但他素来标榜自己是孝子里的行首,见到母亲动怒,除了跪下伏惟请罪外,他还能做什么别的呢?

    其实贾政自己心里也清楚,侄子刚刚考中解元,他就大张旗鼓地训斥宝玉,这种做法很是不合时宜。

    可是自贾璋中了解元后,他心里就不甚痛快。

    还没等他把这股不快之意彻底消化下去呢,赵姨娘就向他禀告,说宝玉对学业潦草塞责,时常找由头装病请假。

    现在更是不得了了,宝玉年纪也不小了,竟然还想去参加姑娘们办的诗会,和姐姐妹妹们混在一起,这可太不成体统了!

    环哥儿这么小,都知道男女大防哩!

    贾政被赵姨娘挑唆得想起了宝玉抓周时抓胭脂盒和吃丫鬟口脂的事儿,心里更加笃定宝玉不是个好的。

    当时他就气血上头,去了梦坡斋,又吩咐下人把宝玉叫来。

    待宝玉来了,便指着宝玉鼻子骂道:“孽障,在先生那里不学好,反倒有时间装病逃学,甚至还要去惊扰家中姊妹!也不知道你的书读到了哪里?”

    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宝玉心中十分惶然,他解释道:“儿子是想和姐姐妹妹们一起作诗玩儿,并没有惊扰姐妹们的意思,望父亲明鉴。”

    贾政听了,冷笑道:“单这一个想字,就已经可恶透顶了。我也未尝见过你兄弟侄儿他们惊扰姊妹姑姑的。”

    “而且你怎么不敢提逃学的事?是编不出来辩驳的借口吗?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我真是后悔养了你这个逆子!”

    言罢,就操起戒尺要打宝玉。

    只戒尺还没打到宝玉身上,王夫人就及时赶了过来。

    她扑到宝玉身上,只说要打死宝玉还不如先打死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了贾珠。

    贾政被王夫人气得仰倒,王夫人心里也觉得委屈。

    老爷已经夺走了她的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夺走她的另一个儿子,好给赵姨娘母子腾地方吗?

    于是夫妻两个这个说你要害我的宝玉,那个说慈母多败儿,又翻起了贾珠的旧事来,竟是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贾母出场,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贾璋听完了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心想,这二房还真是有意思,一天天跟唱戏似的。

    至于贾政发火的真正理由,他心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无能者的狺狺狂吠,于他来说无关痛痒。

    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在让苏佐他们离开后,贾璋起身去了荣庆堂。

    本想彩衣娱亲哄得祖母欢颜,没想到还没进屋,就听到里头的欢笑声。

    待丫鬟掀了帘子请他进去后,贾璋就见到贾母正和黛玉围炉煮茶。

    提梁壶里泡好了青茶,黄金桂的香气氤氲在室内;鎏金铜炉上架着铁丝幪,上头烤了栗子花生等各色坚果,看起来十分香甜可口。

    一旁的玉盘里面供着葡萄、芦橘、月梨等各色时新鲜果,更有一股天然的清甜之气。

    “祖母和妹妹围炉煮茶,真是好雅兴。”

    贾璋给贾母行礼后拉着贾母的袖子:“不知祖母能不能赏孙儿一口茶吃?”

    贾母笑他最会卖乖,让他坐到身边,吩咐鸳鸯给他倒茶,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贾璋全都照实答了。

    黛玉拿了个橘子给他吃:“这橘子甜得很,三哥哥尝尝?”

    贾璋伸手接过来,剥开皮吃了几瓣,味道果然很不错:“多谢妹妹念着我,要不然我就要错过这噀人香雾了。”

    贾母道:“今年的橘子和葡萄长得好,我已让人给你送去了。我和玉儿商量好了,要酿些葡萄酒和桂花酒埋在院子里的花树下,等到明年秋天再喝。”

    “祖母果是风雅人物,到时候办宴品酒,祖母可别忘了孙儿。”

    贾母喝了一口茶后笑道:“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妹妹想出的主意呢。”

    “原来如此,是我认错了风雅名士,还请妹妹原谅则个。”

    黛玉笑道:“放心吧,三哥哥,我和外祖母办宴,不会落了你的请帖的。”

    贾母听闻此言,轻轻地笑了起来。

    第68章 探望蒋师拣选墨卷,改换衣衫拜会阁老

    翌日, 贾璋一大早就去了贾赦的外书房,把自己拜师的事情同父亲说了。

    贾赦之前就听说过自家儿子在外面结识了一位忘年交,也听过邢夫人提过与叶家走节礼的事情。

    却没想到儿子和那位叶祭酒的关系竟如此亲密, 都到了可以拜师收徒的地步了。

    “我与师父向来投契,如今我中了举, 也要去国子监读书了。师父说他在国子监做官, 教导我也便宜, 这才提出要收我为徒的。”

    “师父与我说,私下里敬茶磕头只是定下了师徒名分。他日休沐,还要约个时间与父亲商议正式的拜师礼仪。”

    贾赦不晓得文官的弯弯绕绕, 但他晓得叶祭酒是杨阁老的弟子, 他儿子拜在叶祭酒门下是肯定不会吃亏的。

    因此听到贾璋的话后, 他连连点头:“你能拜叶大先生为师,也是你的福气!”

    “至于商议正式拜师礼仪的事, 我也随时都有时间。只要你师父有闲暇时间, 我就可以登门拜访你, 同他商议怎么办拜师宴。”

    贾璋笑道:“多谢父亲为我操劳,只是这事不急,师父说这些事还得等到拜见师祖后再说呢。”

    贾赦道:“你拜见阁老时,务必执礼恭敬。爹也不盼着你多得杨阁老的欢喜,只要不犯了阁老的忌讳, 得罪了他,爹就放心了。”

    贾璋为了让贾赦安心, 连忙道:“爹爹不必为此忧心,师父都已经细细嘱咐过我了。而且儿子也不是那等不识眉眼高低的人, 哪里会戳阁老的眼睛呢?”

    在贾赦心里,他宝贝儿子璋哥儿就是最好的, 合该人人都喜欢他宝贝儿子。

    可杨宗祯是内阁阁臣,除了爵位外,杨宗祯手中的权柄与父亲代善权盛之时相差仿佛。

    如此位高权重,贾赦又怎会不担心璋哥儿在阁老面前犯错,耽误了自己前程呢?

    他知道儿子的学问好,人情亦是练达,断然不会犯他所担心的那些低级错误。

    但是璋哥儿是他亲儿子,他又怎能不关心则乱?

    直到听到贾璋的安慰后,他才渐放心下来。

    是了,璋哥儿是叶祭酒亲眼相中的弟子,又怎能不被叶祭酒看重?

    叶祭酒都有底气带着璋哥儿去见阁老了,想来阁老大抵不会不喜欢璋哥儿这样的孩子的。

    若阁老天生就对璋哥儿这样的孩子没眼缘,叶祭酒又怎会带璋哥儿去见阁老他老人家呢?

    在想明白这些事情后,贾赦就把贾璋打发走了。

    在贾璋离开后,贾赦屏退左右走到了装他宝贝古董的私库中。

    璋哥儿要正式拜师了,这拜师礼可马虎不得。

    杨阁老和叶祭酒都是文人,送古籍送书画肯定不会出错,他得好好翻翻祖母留给他的珍藏了。

    当然,公中的古董宝贝也不能放过。

    璋哥儿拜师是大喜事,也是全家的荣耀,公中又怎能一分不出呢?

    贾赦还在这边捯饬他的那些古董珍玩,贾璋从贾赦那里离开后,出门去了后街蒋家。

    在贾璋中举后,贾赦就兑现了当初的诺言,把蒋家人住的房舍送给了蒋凤举。

    贾璋参加鹿鸣宴前,王善保就按照贾赦的吩咐去顺天府衙门,把过户文书给办下来了。

    蒋凤举在收到过户文书后,便辞馆回家养老去了。

    他辞馆的主要原因是他已经没什么东西好教贾璋的了。

    这些年来,贾璋读书勤奋刻苦,早就把蒋凤举教的东西全都学透了。

    如今贾璋中了解元,正是该去国子监读书结交人脉,或是正式拜师找个靠山的好时机,完全没必要继续跟着他读书了。

    他不会攥着学生不撒手,耽误学生的前程的。

    毕竟这些年荣国府又是帮老妻请太医看病,又是帮他的长孙安排前程,又是送节礼送禄米送房舍,已经仁至义尽。

    蒋凤举对此也不无感激。

    若非如此,他就算再喜欢贾璋,也很难十年如一日地尽心尽力教导……

    蒋凤举的心事暂不细表,只说贾璋到了蒋家后,就听到蒋凤举养的八哥嘎嘎啾啾地学舌喊他:“璋哥儿,璋哥儿!”

    贾璋听了笑了笑,蒋凤举则摸了摸那只鹦鹉,然后对贾璋道:“家里的事情都忙完了?”

    贾璋点了点头:“参加过鹿鸣宴后,就没什么应酬了。”

    蒋凤举问道:“接下来是打算去国子监,还是拜一位老师?我看最近有不少大人给你递了橄榄枝呢。”

    贾璋有些腼腆地笑道:“我原本没打算拜师,准备参加明年的举监考试去国子监的。只叶大先生突然说他有意收我为徒,我答应了。”

    “唔,叶祭酒和你相交多年,感情深厚。他又品性正直,却是个难得的好师父。”

    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一边儿给鹦鹉打理羽毛,一边笑道:“日后跟着祭酒大人好好读书,待到你状元及第,先生我还要去吃你的状元酒呢。”

    贾璋抱住了羽毛梳理完就飞到他怀里的鹦鹉:“到时候我一定给您准备秋露白喝。”

    秋露白是蒋凤举最喜欢的酒。

    蒋凤举听到了这个名字后,果然称好,又道:“我可是记住了你的许诺,你可别忘了这事,只是除了秋露白,我还有事情烦你。”

    “我打算让你师弟明年下场,你把你以前的墨卷送来几份,也好让他学习一下怎样才能写出好文章来。”

    贾璋听到蒋凤举的话后,直接把事情答应了下来,又道蒋凤举实在过誉,他以前的拙劣之作哪里当得上好文章三个字呢?

    回家后,他亲自找到以前的墨卷,拣了十来篇文章墨卷并几本极难得的时文集,拿乌木匣子装了。

    这才吩咐雪檀送到后街蒋家,亲自送到小师弟蒋循手里。

    雪檀应声去了,而蒋循在收到来自小师兄的“礼物”后,只觉欲哭无泪。

    解元笔记是很好,但问题是收到这份礼物后,他的课业也会成倍增长啊!

    所以,这东西绝对是祖父要求的,不是小师兄主动送过来的吧?

    待到朝廷旬休之时,贾璋收到了叶士高的信,说是要他先去去叶宅。

    叶士高今天要带他去小松径街拜见师祖。

    贾璋换了出门做客穿的大衣裳,又携了礼物前往叶家。

    下车后,他被前来接他的管家扶下马车后道:“劳烦管家带我去师父那儿。”

    叶管家笑道:“为二爷办事,哪里当得起一句劳烦呢?老爷在书房里头呢,我这就带您过去。”

    二爷?

    贾璋听着新鲜,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呢。

    他跟着管家继续往书房那边走,路上遇到的仆役也都叫他二爷。

    贾璋心念电转,很快就想到了这个称呼的由来。

    师父叶士高与师母申氏膝下只有一子,姓叶名荆,表字静斋,如今正跟在大儒胡崖洲身边读书。

    按照序齿排列,贾璋他自然是叶家的二爷。

    叶家的仆役这般叫他,倒也没错。

    不过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人情淡薄,能真把弟子当做儿子看待的人倒是不多的。

    贾璋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跟着管家走到书房里,却见叶士高和申氏都在书房里。

    他上前向师父师母问安,又被申氏扶了起来。

    在他坐下后,叶士高问他道:“璋哥儿,前些日子我让你读的书你都读完了吗?”

    “都读完了,弟子按照师父的吩咐,细细读了《新唐书》的太宗本纪与高宗本纪。”

    叶士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贾璋道:“我让你师母给你准备了衣裳,你换了后再跟我去你师祖家。”

    贾璋点头应是,去客房换上了师母申氏为他准备的藕荷色宝相花茧绸道袍。

    出来后,师母又给他重新梳了头发,弃了他原来戴着的精巧素银白玉冠,给他换上了俊雅飘逸的软翅纱巾。

    这副打扮倒是和叶士高有八分像,申氏给贾璋戴上巾帽后道:“璋哥儿这么一打扮,倒像是老爷的儿子了。”

    叶士高道:“我倒想要璋哥儿做我儿子,只怕抢了他后他父亲要跟我拼命。夫人若不怕贾家夫人,就尽管抢孩子好了。”

    申氏佯叹道:“老爷虽促狭,说的倒是合情合理。璋哥儿这样的好孩子,谁家不视若珍宝呢?”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转眼间到了巳时初,叶士高携了贾璋一起前往小松径街去了。

    在乾元帝这样擅长帝王之术的皇帝手下做事的臣子,必须明白谨慎二字的写法。

    与周、李二党相较,杨宗祯在内阁里势小力微,这也是皇帝最看重他的地方。

    杨宗祯没有权相之心。

    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平日里也很是小心翼翼,从不授人以柄。

    所以贾璋他们到的时候,并没有在杨府门口看到太多车马。

    此地虽称不上门前冷落,但也绝对说不上是满座高朋。

    贾璋素来机敏,见到这些蛛丝马迹后,就已经管窥蠡测,分析出杨宗祯的部分行事风格了。

    叶士高却该在担心贾璋紧张,轻声安慰他道:“师相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你进去后只需照常表现即可,他老人家会喜欢你的。”

    贾璋对叶士高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紧张。

    前世围着皇帝与阁老们打转儿,脑袋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气候,他尚能面不改色。如今来杨府见自家师祖,又有什么好怕的?

    叶士高见他这般泰然自若,一颗心也被他放到了肚子里。

    师相最欣赏东晋谢司徒风轻云淡的态度,璋哥这般从容不迫,却是正正好的。

    就在贾璋跟叶士高递了帖子走进杨府后,就见一个中年文士快步过来接他们。

    来人却是贾璋的房师梁士济。

    贾璋见到梁士济就要行礼。

    按规矩,梁士济对他有举荐之恩,他对梁士济尊敬些,也是应当应分。

    结果贾璋刚拜下去,梁士济就趋步上前止住了他的动作。

    “当不得,当不得!贾师弟,你我都是阁老门下之人,既是同辈,又是自家人,又何必在意那些世俗虚礼呢?”

    贾璋看向了叶士高,却见叶士高轻轻点了点头,这才不再坚持给梁士济行礼,嘴里的称呼也变成了亲亲热热的梁师兄。

    在梁士济的引领下,师徒二人来到了一处临溪水靠假山的凉亭。

    山上栽种着薜萝佳木,亭下氤氲着兰桂芬芳。正可谓雨过天青石壁润,风吹幡动波澜惊,却是十二万分的清幽景色。

    亭中亦然坐着不少熟人,譬如说他院试时的副考官沈四象、翰林院侍读学士赵仪等人,这些人都是叶士高在文会上介绍他认识的世叔。

    想来今日之后,他就要改口叫师叔了。

    而在主位上,坐着一位老人家。

    他穿一身佛头青道袍,头戴云巾,须发略有些花白,神态十分悠然,颇有闲云野鹤之感。

    位高者果然都擅长伪装,杨宗祯能在周、李二党的夹缝中生存下来,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地扩张势力,又怎么可能只是赏风弄月的闲云野鹤?

    师父说杨阁老钦慕谢安石,依他看,杨阁老本人也像谢安石。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1]

    杨阁老他确实不是东山摩云客,而是那殿上邀月臣。

    第69章 水清濯缨水浊濯足,由己饥之赐字茂行

    杨府的聚会, 当然不是阁老为了见新徒孙专门举办的。

    但是杨宗祯让叶士高把贾璋带到杨门聚会上来会面,看重的意思也很明显。

    梁士济就很羡慕贾璋。

    他老师河南按察使宋履泰是阁老的门生,靠着老师的面子, 他才能勉强迈进杨家的大门。

    但阁老的徒子徒孙众多,老师又不在都中, 阁老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叶祭酒却是阁老最爱重的弟子, 和亲生儿子都不差什么的。

    贾璋身为叶祭酒的首徒, 必然会被阁老记在心里。

    唉,前些日子这位新科解元还是他推荐上去的生员呢,如今他这个房师倒要主动去叫人家师弟了。

    所谓判若云泥, 大抵不过如此。

    梁士济一边想着这些事情, 一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而叶士高已经拉着贾璋上前去,对杨宗祯恭声道:“师相, 这是我的小徒弟, 我之前和您提过他的。”

    贾璋乖巧地跟在叶士高身后, 在叶士高的话落下后,他立即拜躬身拜了下去:“徒孙贾璋,拜见阁老。”

    前头这个徒孙是在表示自家的亲近之心,后头这个阁老却是在表示对杨宗祯的尊敬之意。

    杨宗祯人老成精,当然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他让叶士高把他小徒弟扶起来, 待到贾璋起来后,他又招手让贾璋到身边来。

    贾璋走到杨宗祯身边, 他的神色很平静,并无胆怯畏惧之意。

    直到杨宗祯问他身上的这身衣裳是不是师父准备的, 他才露出了一丝孩子气。

    贾璋脸色微红,态度仍然是大方的:“是师母准备的衣裳, 师母说徒孙这样穿和师父看起来很像,她见了也欢喜。”

    杨宗祯心想,退之[1]这人也是很有意思的。

    给徒弟换了这身行头,不就是想让他爱屋及乌吗?

    这点小心机放在退之身上,竟也显得格外可怜可爱。

    杨宗祯确实因为贾璋这身打扮,对贾璋产生了一点儿先入为主的好感。

    “我瞧着,倒真有几分你师父年轻时的品格。这样打扮就很好,很有几分名士的模样。”

    提到名士,杨宗祯就想到了他的新得的焦尾琴。

    于是问贾璋道:“会弹琴吗?”

    贾璋听到这话,就知道杨宗祯想让他弹琴,遂道:“徒孙略学过几首曲子,可惜学艺不精,恐扰了阁老尊耳。”

    杨宗祯道:“世人皆以谦逊为美德,说略学的,多半都是精通。你这样说却是过谦了。去试试我的新琴吧,不拘你弹奏什么曲子。”

    杨宗祯话音刚落,就有下人抬了琴桌蒲团、宝琴香炉过来,又悄无声息地将其一一安置妥当。

    又有人捧了荷叶样的玉盆,来请贾璋净手。

    贾璋净手后坐到蒲团上,大脑亦在飞速运转。

    杨阁老让他弹琴,可能只是突发奇想,也可能是对他的考教。

    但不论是什么,待到弹完后,阁老都有可能问他为什么弹奏了刚刚弹的曲子。

    所以他应该弹奏什么曲子才合适呢?

    他在心念电转间,快速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先是《屈原问渡》,后是《豳风歌》。

    泠泠琴音在凉亭中响起,伴着徐徐清风,别有一番雅致之感。

    贾璋的技艺虽然并非十分高超,但弹琴时情感很充沛,很有个人的风格。

    待到贾璋弹奏结束,从蒲团上起来后,杨宗祯道:“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还没等到贾璋谦虚两句,杨宗祯就突然转了话题:“你师父最是滑头,肯定已经让你读过《新唐书》了吧?”

    贾璋心想,杨阁老他对师父还真是了如指掌呀。

    他们押题的恶劣行径已经被阁老揭穿了,但贾璋也不害怕,反倒很坦然地道:“师父担心徒孙答不上阁老的问题,特意让徒孙细细读了太宗和高宗的本纪。”

    杨宗祯见贾璋这副厚脸皮的模样,倒真觉得他和叶士高有几分像亲生的父子了。

    之前那副打扮,不过是有几分皮相上的相似;如今这副神态,却是像了个十成十。

    想到这儿,他的笑意更深:“这很好,我很愿意看到门下弟子多读些史书。尤其是太宗与高宗故事,这是很有启发的。”

    贾璋一边听杨宗祯说话,一边思忖若杨宗祯问他史书里的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却没想到杨宗祯猝不及防地换了话题:“你是勋贵家的孩子,不是那些对朝政半点不懂的书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如海是你姑父,你九岁时去扬州拜祭过你姑母?”

    “我问你,若你是你姑父,又该如何应对当时的局势呢?”

    贾璋没想到杨宗祯居然还这般细致地了解过他的过去,但他只出神了片刻,便用《屈原问渡》里的曲词作答:“徒孙若是姑父,大抵也只能做一回渔父了。”

    “渔父对屈子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徒孙若能把这两句话学明白,就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黎民了。”

    杨宗祯听着贾璋的回答,心里倒是愈发喜欢这孩子了。

    他当然知道贾璋的作答与应对里有做戏的成分,并非全然真实,可那又怎样?

    人生若戏,出门在外,谁脸上不戴几层面具?

    刚才的两支琴曲,就是贾璋交给杨宗祯的答卷。

    在看到那张品相极好的焦尾琴后,贾璋就知道杨宗祯是擅琴的名家。

    他需要以曲明志,阁老也会以曲观人。

    所以他选择了《屈原问渡》和《豳风歌》两支曲子弹奏。

    他弹奏《屈原问渡》,是在告诉杨宗祯,我很向往屈子高洁的情操,但是水清濯朱缨,水浊洗泥足,这样的道理我也是懂的。

    我虽然年纪小,但却不是热血书生。我是不会被您培养到一半就夭折了,白白浪费您的心血的。

    弹奏《豳风歌》这首劝兴稼穑之曲,却是在向杨宗祯禀告自己的志向。

    诚然我出身于勋贵门庭,生来就有锦衣肥沃之享;但我绝非一心升官的禄蠹,心中也有忧民报国之志。

    如今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并不敢妄言什么“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更不敢侈谈天下黎庶。

    可《孟子》有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我今日弹奏《豳风歌》,便是怀着与三代圣君贤臣同样的心志啊!

    杨宗祯听明白贾璋选择这两支曲子的原因了吗?

    他当然听明白了,而且对贾璋选择的曲子很满意。

    不说贾璋在琴曲里表达的心境与志向到底是真是假,只说贾璋能抓住机会推荐自己,又能表现的不落俗套,这样的本事,就已经是很多人拍马不及的了。

    “好琴艺也要好琴来配,这张焦尾琴就与了你吧。”

    贾璋听到杨宗祯话里的笑意,连忙跪下道:“多谢师祖赏赐,徒孙不胜感激。”

    沈四象和赵仪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这小子改口改得真快真自然啊。

    偏生阁老瞧着更高兴了,让贾璋起来后问他:“好孩子,你有表字吗?”

    “徒孙年纪尚幼,并无表字,平日里师父常唤我璋哥儿的。”

    叶士高听两人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不知道老师对璋哥儿特别满意?

    因笑道:“师相,若您老人家看我这徒儿还算顺眼,就赏他个表字吧,这也是他难得的福气了。”

    这对师徒一唱一和的,倒是让凉亭内其他人无声地咂了咂嘴。

    这对师徒这话说可真够有水平的,难怪阁老喜欢他们呢。

    杨宗祯确实很受用叶士高的讨好,听到叶士高的话后,他对贾璋道:“你刚才弹奏了《屈原问渡》,想来很喜欢《楚辞》。《离骚》里面有一句‘夫维圣哲以茂行兮’我很喜欢,便用这句话给你取字吧。”

    “若拿圣哲二字做表字,稍显轻狂,却是不好;若用茂行做表字,才正合宜。日后你便以茂行二字作表字,以圣哲为目标,盛德谨行,才不负父母生育之恩,师长教导之情。”

    贾璋忙拜谢道:“多谢师祖为徒孙取字,日后定谨遵师祖教诲,盛德谨行,以为君子。”

    杨宗祯受了他的拜谢,又问幼子海瀛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杨海瀛道:“父亲,眼下已是巳时末了,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杨宗祯点了点头:“今天就在这里摆酒吧,外头天气这样好,我也不耐烦去别的地方。”

    杨海瀛把杨宗祯的命令吩咐下去后没过多久,下人们就把围屏酒席整理停当,众人也分宾主坐下开席了。

    桌上玉盘珍馐琳琅满目,有宝塔肉、文思豆腐、红烧河豚、三鲜脱骨鱼、牡丹鱼片、三套鸭、五味蒸面筋、鲜虾水晶饺等菜肴。

    贾璋坐在叶士高下首吃饭,这杨府的菜肴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功夫全都用到了里子上。

    比如说这道螃蟹酿枨和玛瑙鱼圆,做起来就十分耗费心力,味道也好,贾璋也略略多吃了几口。

    席上众人也只聊些风花雪月、诗酒琴棋,并不谈朝廷经纶事务。

    叶士高又拉着杨海瀛笑道:“今日宴中无以为乐,大家不若行令助兴,我和海瀛便毛遂自荐,做个令官。”

    杨宗祯也许他们胡闹。

    于是他们两个嘴巴里讲着风雅笑话,一会儿给这个师侄出难题,一会儿又要给那个师兄喂酒,真真儿是好不热闹。

    在座众人里头除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子外,余下的人哪个不是两榜进士?

    对他们来说,雅令本就无甚难的,哪怕叶士高和杨海瀛出的令越来越刁钻也难不倒他们。

    就算偶有失误,也不过是喝上两口清甜的桂花酒罢了,却也不碍事。

    贾璋也做了几个酒令,皆灵气盎然,倒是没丢叶士高的面子。

    待到宴席结束,众人皆拜别阁老离去。

    贾璋抱着那张焦尾琴上了马车,心里对杨宗祯和叶士高的亲密程度感到讶异。

    听听杨海瀛对叶士高的称呼吧,他居然管叶士高叫三哥!

    杨府的仆役还管叶士高叫三爷,他总算是知道叶家仆役叫他二爷的根源出自哪里了!

    贾璋早就知道叶士高的老师是杨宗祯,而且师徒间的关系很好。

    可是前世申时行、王锡爵等阁臣也不是没有弟子,但他们与弟子的相处模式根本没有杨宗祯与叶士高这般亲密。

    贾璋本来以为他跟着叶士高过来拜见阁老,不过是过来磕个头,再被问两个问题也就是了。

    谁能想到叶士高到杨阁老家后跟回自己家没有任何区别,杨阁老对他的考教更是无比细致。

    在他离开的时候,还送了他一把焦尾、一柄如意。

    他当然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功劳。

    若只有他自己,就算表现得再好,阁老也不可能待他这般亲切。

    “师父,你真是给弟子一个好大的惊喜。”

    叶士高知道贾璋口中的惊喜是什么,他摆了摆手,骄傲地道:“那当然了,我和阁老亲如父子哩!”

    叶士高刚才喝了不少酒,如今已经有些醉了,跟贾璋说完话后,他靠在引枕上呢喃道:“杨家族谱上还有我的名字呢,只是我不对外张扬罢了。老师送你的琴是好东西,你且好好爱惜着。你今天表现得很好,没给先生丢脸。”

    “以后就要叫你茂行,而不是璋哥儿了。突然间变了称呼,还怪别扭的……”

    贾璋见叶士高睡着了,轻轻地从包袱里拿出了豆绿色云缎大氅盖到他身上。

    又把叶士高护送回家,将他交到师母申氏手上后才放心离去,回家去了。

    第70章 西风飒飒纸鸢除晦,秋容淡淡渔翁闲情

    在拜见过杨宗祯后, 叶士高与贾璋的师徒名分就彻底定下来了。

    到了下一次朝廷旬休的时候,贾赦带着他精挑细选的礼物与贾璋一同去了一趟叶家。

    父子二人向叶士高奉上了米芾临的字帖,崔宁雕的观音, 东莱产的雪梨,丹阳产的蜜枣, 以及色色齐全的六礼束脩——在人情往来、礼物打点上, 荣国府很少掉链子。

    贾家这般郑重其事, 叶士高也觉得欣慰。

    虽然他不注重俗礼,但是礼节到位代表了弟子对自家的敬重,心里未尝不欢喜。

    师徒父子三人叙了一会儿话, 贾璋就被叶士高打发去给师母申氏请安去了。

    贾赦则与叶士高继续商议起拜师礼的事, 大体定下了举办拜师宴的时间与地点。

    回家的路上, 贾赦笑道:“我看你你师父那样和气,真是想不到他竟有弹劾四位阁老的胆量。”

    贾璋道:“师父说了, 他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给阁老破局, 没想那么多。况且皮相也说明不了什么, 前些日子我在鹿鸣宴见到邱大人,瞧他还像邻家老翁呢?谁能想到他是那样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贾赦听了,也觉贾璋说得有理,连着点了好几次头。

    回府后,贾璋只说了贾璋拜叶士高为师的事, 并没有提及去杨府拜见阁老的事情。

    在儿子的叮嘱下,贾赦也没提及此事。

    师父与杨阁老之间的关系亲如父子, 尚且不曾张扬,贾璋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少在家里提及与杨阁老有关的事情为妙。

    荣国府下人口风不紧, 嘴巴跟漏勺似的,能藏得住什么话?

    或者也可以说不只荣国府这样, 京城里走下坡路的勋贵人家大抵都这样,荣国府说不定还要比别人家强一些呢。

    毕竟,随着功名的提升他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重,祖母也越来越信重他,所以荣国府的情况在他跟祖母提过这个问题后已经变好一些了。

    但是在贾璋心里,荣国府的规矩有很多不足之处。与前世他宅邸里的规矩比起来,更是有着云泥霄壤之别。

    只这些纵得下人骄狂的规矩全都是祖宗定下来的,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全都直接驳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来日他掌家,必会把那些不合理的规矩全都取缔,再把那些不老实的下人全都撵出去,到时候才是清清静静的好日子呢。

    虽然贾璋没有提及他拜见阁老的事,但是他能够拜叶士高为师也很让人羡慕。

    要知道,李纨的父亲李守中做国子祭酒时已经五十多岁了。

    叶士高他同样是国子祭酒,但是年纪才三十多岁,背后还有杨阁老做靠山,不出意外的话,他日后必会有好前程的。

    贾璋如今拜了叶士高为师,成了他的首徒,更是唯一的弟子。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叶士高有多看重贾璋。

    不过这也正常,贾璋他今年不过十四岁就考中了解元高中榜首,这样的年轻人当然会被人看重。

    毕竟,不管是在科场上还是在官场上,年轻都代表着无限的可能。

    在贾璋拜叶士高之前,就有不少人给贾璋递过橄榄枝了,只不过是贾璋他自己婉拒了这些邀请而已。

    因此如今听闻贾璋拜师的消息后,倒也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到惊讶。

    唯有那些嫉恨贾璋的人在暗中咬牙切齿,生了一肚子闷气,但也没有任何用处。

    哪怕是他们夜间恨得睡不着觉呢,贾璋他也对此毫不知情呀!

    所以打油诗《莫生气》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

    只可惜世间愚人大多不懂其中的道理,只会呜呼哀哉、徒呼奈何,倒也让人觉得可怜可叹。

    又过了两天,贾母接了史湘云来荣国府玩,安排她与黛玉一起在套间暖阁同住。

    这一日秋阳杲杲、西风飒飒,贾母一早起来,就见湘云和黛玉换了轻便衣裳,便问她们要去做什么。

    湘云听到贾母问,笑着回道:“老祖宗,昨儿我和林姐姐做了好大的风筝,这是要去放风筝呢。”

    “放风筝也没有不吃饭的道理,你们空着肚子出去,岂不是会生病?可见这是在胡闹了。若真想去放风筝,也吃完饭再去。”

    “外祖母不用忧心,紫鹃拿银吊子熬了燕窝百合桂花粥,我和云儿都已经吃过了。”

    贾母听了这话,才放她们出去玩。

    又吩咐丫鬟婆子看管好两位姑娘,若是刮风了,记得叮嘱姑娘们加衣。

    青雀、翠缕等人连忙应了。

    黛玉和湘云两人也没去远处放风筝,只带着丫头婆子们去了荣府的小花园。

    荣府的花园名叫陶园,原本叫做定春园,面积很大,与宁府的会芳园规制相当。

    在没改造前,定春园是一处既能赏景、又能宴客的园子。哪怕是办马球会,地方也是有余份的。

    只义忠亲王落败后,代善就做主把定春园隔断出来一个大院子让贾赦避居,这个被隔断出来的院子就是东大院。

    而定春园余下的部分则被重新修葺,就是现在荣国府的花园了。

    陶园虽然比不上宁府会芳园大,但里面既有活水,又有花树,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别有一番秀丽玲珑景象。

    当下正值秋日,百花凋敝,唯有桂花和菊花二友开得正好。

    桂花色泽金黄馥郁生香,菊花品类繁多傲霜斗寒,就连空气中都氤氲了浅淡的花香,使这肃杀的秋日染上了三分暖意。

    黛玉眼下业已出孝,因此身上穿着珠光粉琵琶襟秋衫与墨蓝色洒金绉纱攒珠裙,鬓边只戴了几朵简单的珠花,看起来十分灵动可爱。

    湘云则穿了大红色镂蝶细锦衣与刺绣绫缎妆花裙,远远看去艳若霞光、神采飞扬,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陶园走,气氛十分融洽。

    青雀、紫鹃、翠缕、白芍等丫鬟也衣饰鲜明,带着婆子们和小丫头们捧着各色物品随侍左右。

    待到了陶园,众人在湖边找了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放风筝。

    雪雁和白芍两人一个拎着黛玉的云雁风筝,一个拎着湘云的蝴蝶风筝跑了起来。

    人助风势,没过多久,风筝就被放了起来。

    黛玉和湘云拿手帕垫着手,拿着籰子,遥遥看着空中的云雁与蝴蝶,心里却是有些不舍。

    黛玉道:“昨儿费了那么多力气才做了风筝出来,今儿一放就不见踪迹了,我心里倒是舍不得。”

    湘云笑道:“这放风筝是在放晦气,林姐姐放了它,身体才会越来越好,怎么还心疼起它来了?”

    言罢,叫翠缕拿了剪子来,把蝴蝶风筝的线给铰断了,又把那把小小巧巧的银剪子递给黛玉,让她也把线给剪了,放风筝去晦气。

    黛玉听到湘云的话,也接过剪子,贴着籰子根儿剪断了风筝线,转瞬之间,那云雁风筝也飞走了,变成了空中的一个黑点,再也不见了。

    她们两个放了风筝后,才坐到婆子们搬来的湘妃竹墩上休息。

    遥遥看着湖上残荷,粼粼碧波,两人都生出几分联诗之念。

    于是这个道“何响与天通”,那个说“纸鸢啁啾声”;这个道“峥嵘能几日”那个说“索线断难收”,识文断字的青雀则在一旁石桌上记录黛玉和湘云的联句,紫鹃和翠缕为青雀展纸磨墨,却正是红袖添香。

    湘云见了笑道:“林姐姐看看青雀,若是宝玉见了,只怕要恨不得以身替之了。”

    因为有贾璋珠玉在前,贾珠贾兰可怜在后,宝玉在贾母这里不甚受宠,湘云在荣庆堂也并不经常见到宝玉。

    但是因袭人也曾照顾过湘云的缘故,湘云和宝玉间比别人要多一层联系,彼此的关系自然也更加亲密些。

    因此黛玉在听到湘云提起宝玉时,并没多说什么,只略笑笑,然后才转移话题道:“你这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促狭?我就不信若我家青雀是个哥儿,你也肯把你家翠缕嫁到我们林家来。”

    湘云笑着挠她痒痒:“这府里的女孩子还有谁比林姐姐你更促狭,我当然是跟着你学的!若青雀是个哥儿,我有什么舍不得翠缕的?青雀又会写字,又会算账,又会拳脚,哪里还配不上翠缕这个小呆瓜?”

    那边青雀几人也听到了两位姑娘说话的声音,青雀当即放下了笔,搂着翠缕道:“听见了吗?你家姑娘把你许给我做娘子了。”

    翠缕啐她道:“姐姐可真不知羞,姑娘也是的,我又会针线,又会熬汤,哪里是呆瓜?姐姐的面皮倒是和呆瓜的皮一样厚呢。”

    言罢推开青雀的手,躲到紫鹃身后去了。

    紫鹃却道:“我们翠缕这么能干,我若是哥儿,也要去和云姑娘求了你去呢。”

    翠缕拿帕子捂着脸跑到了黛玉身边:“林姑娘管管这几个不知羞的吧!我是指望不上我们姑娘为我做主了,如今只能指望您了。”

    黛玉听了,轻斥青雀和紫鹃道:“真是满嘴的胡话,还不快点过来和翠缕姑娘道歉?”

    青雀和紫鹃知道姑娘是在闹着玩儿,因此也不担心,只配合她的话过来给翠缕行万福礼,口中道自己错了,求翠缕原谅则个。

    翠缕脸上热意渐渐退下去了,听到她们两个道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小题大做了,连忙扶了她们起来,又替她二人向黛玉求情。

    湘云笑着拍白芍的手:“快看,你翠缕姐姐心疼了!”

    翠缕的脸又红了起来,可见湘云促狭的本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黛玉刚要说话,就隐隐听到了湖面上传来的缥缈歌声。

    顺着歌声看过去,却见远湖上有一片黑影。

    黑影越来越大,细细一看,竟是一只小小巧巧的乌篷船,上面撑船的人瞧着也怪眼熟的。

    青雀眼睛好,隐隐看着那人像贾璋,她不确定地道:“这人好像是璋三爷?”

    没过多久,这一叶扁舟离岸边也越来越近了,黛玉和湘云终于确定了船家的身份。

    青雀的眼睛确实比她们的好使。

    待到乌篷船靠岸,她们便见到贾璋与往日不同的打扮。

    墨绿色的袍角被掖在了腰带里,头上戴着唐巾,手里拿着船篙,船上只他一人,原来他刚刚是在亲自划船。

    船靠岸后,贾璋提着篮子和鱼篓下来,见到黛玉和湘云后笑道:“林妹妹,云大妹妹,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过来的?”

    湘云道:“今儿一早起来就过来放风筝,也来了好一会儿了。”

    “说起风筝,刚才有一只云雁风筝掉到我船上了,不知道那风筝是你们谁的?”

    “那云雁风筝是林姐姐的,这湖也不小,偏生这风筝能掉到三表哥船上,可见你和林姐姐有缘……”

    黛玉拿帕子掩她的口:“云儿胡说什么?”又问贾璋道:“三哥哥这是去做渔翁了?”

    贾璋拿起鱼篓展示给她们看:“渔翁今天的收成不错,钓到了好几条大鲤鱼呢。”

    湘云看了鱼后又指向那只被枯黄荷叶盖着的竹篮,好奇道:“篮子里头又是什么?”

    “今年的莲子很是不错,味道也清甜。我摘了些莲蓬回来,既能孝敬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大家也能一起吃着玩儿。”

    “可惜湖里荷花荷叶都败了,倒有些凄凉之意。不过我看这淡淡秋容,闲数残荷,竟也得了些趣味,于是又高兴起来了。”

    湘云与黛玉对视了一眼,三哥哥/三表哥他还怪会哄自己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