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式拜师银冠厚望,朝廷宫宴皇帝呕血
当天中午, 贾璋亲手钓上来的鲤鱼就变成了松鼠桂鱼端上了餐桌,新采的莲蓬也被分到了各个兄弟姊妹们手里赏玩。
这些东西算不得稀奇,大家欣赏的也不过这份心意。
那个掉到他船上的云雁风筝也被贾璋带回了鹤鸣苑, 寻了一只木箱装了起来,藏到了柜子里。
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 只影向谁去?[1]
大雁是忠贞之鸟, 贾璋也确实喜欢这只云雁风筝。
贾璋在拜见过杨宗祯后,很是过了一段北窗高卧、优游林下的闲散日子。
贾璋在重生后一直都很勤奋,少有懈怠之时。虽说还没到头悬梁锥刺股的程度, 但在宝玉和丫鬟调笑的时候, 他在手不释卷;在贾蓉和勋贵子弟们呼卢喝雉的时候, 他在焚膏继晷。
贾璋很清楚,他有前世的记忆, 也有读书的天资, 但若不勤奋努力, 再有天资也不过是方仲永罢了。
为了心中的志向,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为了疼爱他的长辈,他一直都很辛苦,脑子里的弦儿也绷得很紧。
如今高中解元名登榜首, 他总算是能松口气,暂时做一段时间闲人, 不用被那些俗事萦心了。
待到叶士高下次休沐时,贾璋向叶士高正式拜师, 拜师礼的举办地点是陈瑞祥的藻园。
贾赦向陈瑞祥借园子,主要是因为这场拜师礼的观礼客人来源复杂。
除了叶士高的文官好友外, 荣国府的勋戚老亲也会来观礼。
陈瑞祥这处园子面积足够大,风景足够好,用来拜师,绝对不会丢了叶士高的面子。
而且陈瑞祥既有勋贵朋友,又常与文官名士往来,建园时就考虑到了勋戚子弟与文官名士的不同需求,绝对能让所有客人宾至于归。
在藻园春波楼里,贾璋对叶士高三跪九叩、敬茶问安,又与叶士高一起祭拜了至圣先师。
这一套礼仪下来,以后在世人眼中,贾璋他就是叶士高的弟子了。
在拜完孔子后,叶士高把杨宗祯给贾璋取的表字告诉了众人,又拿出一顶银冠为贾璋束发加冠。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我这徒儿虽未至加冠之龄,但阁老已经为他取了表字,我这个师父也为他束发加冠,以后你们可以把他当做大人看待了。
不过让少数几个眼尖的宾客惊讶的事情不是这个,而是叶士高为贾璋束发用的那顶银冠!
如果他们没认错的话,这顶银冠前任主人应该是杨宗祯杨阁老……
若真如此,那阁老对他这位小徒孙还真是看重啊!
这些年来拜到众位阁老门下的门生多得如同过江之鲫,杨宗祯虽然比周东野与李汲低调很多,并没有广罗党羽,但幕下也有不少门生。
而这些门生也不是各个都能被阁老们看重的。
如今贾璋这里又是赐字,又是赠冠,这样的殊荣,哪里是人人都有的?
不过能够认出这顶银冠前任主人到底是谁的人并没有多少,不是谁都有那样的好记性,能把别人穿戴过的东西去一丝不差地全都记在心里的。
哪怕这顶银冠的主人是阁老,也耐不住岁月风沙对记忆图卷的侵蚀呀!
这些意外发现了银冠来历并感到惊讶的人,大多都没参加杨府的聚会。
他们哪里知道,贾璋除了这顶银冠,还得了阁老的焦尾琴呢?
而荣国府这边请来的宾客们全是勋贵老亲,他们当中当然也不会有人能认出那顶银冠的来历。但即便如此,这些人也是很羡慕荣府的。
寒门偶出贵子,骄奢常养败儿。贵胄子弟可以靠恩荫、捐官等方式出仕,就算是家道中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金银珠宝、锦衣玉食样样不缺。
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娇儿,少有吃得起寒窗苦读之苦的。
荣府倒是幸运,一下得了两个。只前头的那个命不好,年纪轻轻地就没了。
不过想想贾璋去年在理国公府打马球时的矫健,再看看他现在这副英姿勃发的模样,就能想到他大抵是不会步他堂兄的后尘的。
叶士高的心情非常好,拜师礼结束了,所有人都知道璋哥儿是他的弟子了。
那些外人也不用再惦记他的解元徒弟了。
他看着贾璋,只觉他皎如玉树、神采夺人,心里添了十二分的欢喜。
遂拉着他的手,将他介绍给各位年谊好友、同僚名士,实则却是在炫耀。
大概的意思就是,你们快来看,看我的解元弟子多年轻,多俊俏。
各位,这可是十四岁的解元,盛朝开国以来也没有几个哩。
而且你们看,他长得多俊俏啊!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也就比我年轻时差那么一点了。
叶大先生果然还是那个天生诙谐的叶大先生,收了徒弟后也不会变成稳重的叶大先生的。
贾璋心想。
在朝廷上仗义执言的那个叶士高是他,在酒席上言笑晏晏的叶士高也是他。
叶大先生十年饮冰热血仍在、生性诙谐热衷谈笑,虽然他在皇帝面前亦能应对自如,也有八面玲珑的本事,但在生活中,他还是不愿意那样禁锢自己的。
如今在宴上如此诙谐,本就是叶士高的性格底色。
除此之外,叶士高四处炫耀徒弟的目的也是为了给徒弟一个表现的机会。
贾璋当然不会辜负师父的美意,他收拾好心情,对着那些名士朝官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以前步入社交场的是荣国府的璋哥儿,如今步入社交场的却是乙卯科的解元、叶士高的首徒贾璋贾茂行。
他初步踏入了这名为权力的斗兽场。
贾璋拜师是喜事,荣府的女眷们也摆了几桌酒,请了一班小戏,在花厅里又是乐了一场。
听的戏无非是《五子登科》之类的热闹戏,此中却不细表。
只说湘霓请来的百戏班子,不但会戏车、爬竿、绳技,还会打铁花,倒是让几个年轻的女孩子看了个新鲜。
火树银花,确实是很好看的。
而在藻园那边,宴会结束后,贾璋吩咐自家的下人把园子打扫干净,又让高杉送来了好些盆难得的兰菊松桂给陈瑞祥赏玩。
陈瑞祥不肯收荣府借园子的谢礼,但贾璋不能因为人家不说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陈瑞祥素来豪富,根本不缺贵重之物。若是送他金玉文玩,他必然是也不肯收的,还会觉得他太过外道,没把他当做亲叔叔。
这些花儿就很合宜人,虽然品相难得,但是是自家店里卖的,价格算不上昂贵。
最重要的是陈也仁爱花,贾璋这也是投其所好。
事情果然不出贾璋所料,陈也仁很喜爱贾璋送来的绿菊。
而陈瑞祥在儿子的恳求下,也没有拒绝贾璋的好意,任由他们小兄弟两个在藻园里头布置花草去了。
在这之后,贾璋不是在家里享受濠上之乐,就是出门参加文会交友扬名,要么就是在朝廷旬休时去叶家请安并领取一二功课回家,却是十分安乐。
贾璋的师祖杨宗祯也觉得今年十分顺遂。
一来,今年年景不错,风调雨顺自有五谷丰登,黎庶的生活很过得去,他心里也得到了一丝安慰。
二来,退之收了个好徒弟,这孩子的资质和天赋都很不错,杨门又多了一株大臣根苗,这也是一桩妙事。
三来,朝廷文修武偃、风波渐止,比起前两年又是雪灾,又是预提盐引,又是刺杀案的可好多了。
他这个内阁大臣总算是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当然,诸王的争斗仍旧在继续,不过那种今日你参我的人贪污、明日你我参你奢靡无度的争斗算不上激烈。
对于杨宗祯来说,这点事也算不得什么让人惊心动魄的大事,因此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转眼间到了新年时分,荣国府贾母、贾赦夫妇、贾政夫妇又一次进宫朝觐。
待到宫里,男女分作两班。贾母带着两个媳妇去拜见皇后娘娘,贾赦兄弟去了乾清宫朝见乾元帝。却见御苑金碧辉煌、禁卫森严威武,案上有玉盘珍馐,杯中有琼浆玉液,都与往常一般无二。
只乾元帝的头发更白了些,但他精神矍铄,目光灼灼,看起来还能活个十来年哩。
贾赦只坐在勋贵堆儿中低着头默默吃饭,静静地听着皇帝与那几位王爷表演着父慈子孝的戏码、听着那几位王爷互相打机锋,心里有些怅然。
可是一想到儿子,贾赦又欢喜起来。
于是把头低得更低了,只装出一副薄醉的模样,省得说错了话,带累了自家儿子。
乾元帝看起来很康健,这对诸王来说并不是好消息。
当初不理解太子,只觉得太子浮躁,为什么就不能把忠孝二字放在前头,大脑冷静一点呢?
如今换了自己,才知道等待的滋味儿有多难熬,才知道父皇对皇位继承人有多忌惮,才知道差事有多不好办……
虽然乾元帝还没定下新太子的人选,但他们里面已经有人在盼着乾元帝早些驾崩了。
而乾元帝在回殿后就有些头昏脑涨,戴权过去一边给乾元帝按摩穴位,一边道:“陛下举办除夕盛典,是为了和百官一同欢庆。只夜寒霜重,陛下何必喝那么多酒呢?九州万方都要依靠陛下,您要多珍重自己的身体啊!”
说着说着,话音就带上了哭腔。
乾元帝靠在榻上,对戴权道:“哭什么,除夕欢庆,朕半口酒不喝,难道是要让人疑朕有疾吗?”
戴权看乾元帝气色与往日不同,心里更是担忧:“奴才让小原子悄悄儿地去找齐守礼过来了。”
“你这奴才总是小题大做,罢了,等齐守礼来,就让他给朕看看吧。”
言罢,他又看向了墙上的桃花图,轻声呢喃道:“问东君何处天涯?落日啼鹃,流水桃花。朕如今也老了呀。”
戴权跪下道:“奴才只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算偶有不适,也是陛下不小心吹了风的缘故,日后陛下必然会千年万岁的。奴才还想求您在奴才没了后照拂小原子一二呢。”
乾元帝却不信什么千年万岁的话,但还是让戴权起来,眼前却有些朦胧了。
或许他是真的病了罢。
待齐守礼过来时,戴权急忙拉他过来给乾元帝诊治。
这齐守礼是太医院院正,乃当世名医,有妙手回春、断人生死之能,荣府供奉的太医王君效就是他的学生。
戴权此时见了他,就像是见到了救命恩人一般,连忙让他去给乾元帝看脉。
待到齐守礼的手从乾元帝腕上退下去,乾元帝问他道:“说罢,齐太医。朕知道你是天下少有的名医,能断人生死。朕也老了,今年也七十一了,不怕去见阎王爷。告诉朕,朕还有多久的活头?”
齐守礼道:“陛下若好生保养,半点不操心,还有十来年的圣寿呢。”
“江山社稷在朕身上担着,哪里有不操心的时候?若只是吃药保养,朕还能活多久?”
齐守礼跪下请罪道:“臣不敢说。”
乾元帝道:“这有关江山社稷,有关天下苍生,你必须说,朕准你说。生死有命,就算朕马上就要死了,朕也绝不怪你。”
齐守礼这才道:“陛下多年操劳,体内本就有些空虚。若继续案牍劳形,只怕就只能剩下两三年的寿命了!。”
言罢,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他与戴权一同垂起泪来。
乾元帝看着那副桃花图,默默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突然对齐守礼道:“今天的事情,不许泄露出去一分一毫,否则……”
“今日陛下只是醉酒头疼,才让小夏公公请了臣来,其余的事臣什么都不知道。日后臣过来,也只是过来给陛下请平安脉,来保圣体安康的。”
乾元帝点了点头,让戴权带齐守礼去开方熬药,自己则起身走到那副桃花春景图旁,伸手轻轻碰那画里杏黄色的背影。
他竟忍不住呕了一口血出来。
普贤奴[2],是你来索爹爹的命来了吗?
太子,是你对不起朕。
义忠,父皇亦对不起你……
第72章 湘霓办酒亲密调笑,花朝宴饮仙人抚顶
乾元帝本就内里空虚, 在从齐守礼那里知道自己人命危浅的事实后,更是心情郁郁。
为了延长寿命,乾元帝不得不放权于诸王, 让诸王的“六部观政”从旁观变成真正的署理。
不少儒生都以为他想要立国本了,全都在那里天真地赞颂圣上如天之德。
在乾元帝的命令下, 绣衣使者努力地对这种流言推波助澜。
乾元帝心里很清楚, 他的放权很可能让他那如狼似虎的儿子与精明强悍的臣子对他的身体状况产生各种无端的揣测。
所以他对外依旧表现得云淡风轻, 在春猎时甚至强忍着不适挽起雕弓,亲自射死了一头雄鹿。
而戴权和齐守礼在被人旁敲侧击时,则对外宣称皇帝的身体确实有些积劳成疾, 但也不过是老人家常有的小毛病。
或许是因为这些老年病的困扰, 才让陛下产生了择定国本之念吧。
人生七十古来稀, 陛下他今年也已经七十一了啊!
乾元帝布下了迷阵,诸王与文武大臣们虽然对这些说法将信将疑, 但也想不到乾元帝已经日薄西山了。
他们只能猜测到, 皇帝的病或许是比戴权和齐守礼口中的小毛病严重的。
在乾元帝按照齐守礼开的方子养病的时候, 诸王也没少往宫里递牌子,说是要来给他请安。
乾元帝统统不见。
他对戴权说诸王这个时候过来,分明是来刺探他还有多少时日的,哪里有半点孝心?
他也不耐烦与他们演戏。
戴权只得硬着头皮出门,把几位王爷打发走了。
诚然这几位爷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儿, 但他戴权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
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早就死了,又怎能活到现在, 做这风风光光的内相呢?
乾元帝不见儿子,诸王也没奈何, 只得好生署理乾元帝分发下来的部务。
就算做不出成绩来,也不能被别人落下太多,戳父皇的眼呀!
若自己能做出成绩来就更好了,说不得父皇就觉得自己有才华,把自己立为太子,让自己入主东宫了呢?
署理礼部衙门的齐王就是为之踌躇满志的一员。
在他看来,他本人就是天命所归。
要知道,今年可是会试年。乾元帝一放权,齐王这个署理礼部衙门的王爷就有了插手礼部事务的权力。
如此一来,只要办好会试,齐王就有了白捡的功劳,还能借着会试的机会收拢门生……
他自然会觉得这是皇天所佑。
毕竟他的那些兄弟们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诸王纷争愈发激烈,齐王又正巧署理礼部,每天都在想办法插手会试的事情。情况如此复杂,就算贾璋有心参加此科会试,杨宗祯和叶士高也不会让他去蹚这池浑水。
不过贾璋本就不想参加此科会试,如此一来,倒是不用杨宗祯和叶士高专门提醒他了。
贾璋心里也有数,此科会试会不会出差错,只能看齐王自己的手段了。
幼龙头角峥嵘,争的是九州万方。
在这种关键时刻,谁会愿意看到竞争对手出头?
转眼间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各省举子纷纷上京赶考。
在贾璋的暗示下,曾静和郭子守都没参加此科会试,只在家里闭门读书而已。
贾璋亦是深居简出,毕竟等他去国子监读书时,就要在监中住宿了。
到时候只有休沐时才能回家,如今正是要多陪陪家人,多陪陪黛玉妹妹的。
春天来了,花朝节也就快来了。
二月十二百花生日,就是黛玉生辰。
今年的花朝节是黛玉出孝后的头一个生日,贾母有心为她好生做一场,遂把湘霓请来:“我请你来,是为了你林妹妹的生日。”
“前两年我就想替你林妹妹好好做一回生日,只你妹妹仍在孝中不好操办。如今你妹妹出孝了,家里人又齐全,倒可以好生操办一场,大家也能一起乐一乐。”
“至于所用花费,都走我的私账,却不用你们掏钱。”
史湘霓笑道:“哪里用老太太破费?我和妹妹也是极好的,不若我出钱给妹妹做生日吧。”
贾母虽然欢喜湘霓与黛玉的关系好,但还是摇头道:“我知道你疼你妹妹,但是家里兄弟姊妹这么多,你这个当家的嫂子也难为。今日给玉儿办了,明儿给迎儿办了,他日别的弟弟妹妹过生日,你又有多少银子才够花呢?”
在贾母的示意下,鸳鸯拿了一封银子给史湘霓,作为给黛玉做生日的花销。
从荣庆堂离开后,史湘霓打开红封,只见里头装着二百两银票,戏酒的用度都是尽够的。
回家后,她叫来了两个陪房,吩咐他们去请戏班子、百戏班子和说书的女先生,又拟定了菜单。
次日早上起来梳洗后,湘霓便吩咐丫鬟把酒席菜单送去厨房,就见黛玉过来向她致谢来了。
她拉起黛玉的手笑道:“这是老太太的心意,钱都是她老人家出的。我不过是指使下人跑跑腿儿,哪里当得你专门过来谢?”
黛玉道:“我这两年也常见嫂子操办酒席,这里头要操心的事数不胜数,哪里又像二嫂子说的这般轻巧?”
湘霓笑道:“你若想谢我,不如叫我一声姐姐罢,我心里也欢喜你这漂亮孩子……”
湘霓的大丫鬟桃儿却是个憨直的,听到湘霓这话,急忙道:“奶奶这是糊涂了,林姑娘怎么能叫您姐姐呢?若想亲切些,让姑娘直接叫您嫂子,不加序齿也就是了。”
湘霓听到桃儿的话也笑了起来,拍了拍脑袋道:“是了,是这个理儿,是我糊涂了,还请妹妹勿怪才是。”
黛玉这时也想明白了桃儿的话,登时红了脸,轻啐道:“我却不知道序齿不序齿的有什么区别,可见桃儿是被魇住了。姐姐,你怎么也跟着桃儿胡说起来了?”
“雪雁,咱们晒的书是不是还没收?姐姐,我要先回荣庆堂收书去了……”
湘霓见黛玉想要逃走,噗嗤一声笑了,连忙拉住她:“是姐姐和桃儿错了,妹妹莫走。姐姐还没吃早饭呢,妹妹你且留下陪姐姐吃两口吧。”
转眼间到了花朝节,宁荣二府上下都知道老太太心里高兴,要给林大姑娘摆生日酒,,因此都来荣府凑热闹。
远在金陵的林如海也给女儿送来了各色礼物。
前两年黛玉还在孝中,林如海送至京师的礼物也都非常低调。
今年黛玉出孝,林如海给女儿送生辰礼物时也豪奢起来。
绫罗绸缎、古董文玩、孤本书籍、土仪风物,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竟像是在弥补过去这两年的遗憾。
当然,他送来的礼物里最贵重的还要数首饰。
光头面就足足有五套,白玉的、翡翠的、赤金的、点翠的、碧玺的,色色俱全。
还有几匣子零散首饰,其中有几件极出色的,譬如说那镂雕白羊玉佩、伽南香木镶金手镯、赤金点翠穿珠芙蓉步摇等物,样样巧夺天工,色色金玉琳琅。
还有一盒子珠花,俱由米粒大小的珍珠与豆子大小的珊瑚珠攒成,却是珊珊可爱。
不过黛玉最喜欢的却不是这些东西,而是父亲送来的东坡文集。
拣尽寒枝不肯栖,这何等的孤高傲岸?
一蓑烟雨任平生,又是何等的乐观豁达?
不过若是三哥哥,他定然会更喜欢“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写意与风流。
待到正午时分,荣府大花厅里乌压压地坐满了人,真真儿是好不热闹。
黛玉庆生,穿的衣服也比往常时候鲜妍华丽许多。
只见她上身穿了件碧霞云纹联珠云雁细锦衣,下配暗花细丝马面裙。身上的首饰不多,只戴了贾母送她的白玉芙蓉大簪配林如海送来的珠花,并贾璋送的璎珞罢了,看起来十分清雅灵动。
待到开宴时,黛玉敬了湘霓一杯酒,又把戏本递给湘霓,请她先点。
湘霓笑道:“今日是你过生日,哪里有让我先点戏的道理?”
黛玉却坚持道:“嫂子这般为我费心,合该让嫂子先点的。”
湘霓又推拒了几次,才在贾母的劝告下接了戏本,点了一出《惊梦》。
黛玉又请贾母点戏,贾母点了一出《麻姑献寿》。
接着黛玉又让了让两位舅母,邢、王二夫人却不接,只让她这个寿星先点。
黛玉这才点了一出《女驸马》,紧接着其他人也分别点了自己喜欢的戏。
伴随着管弦呕哑声,丫鬟婆子们提着食盒过来布置酒桌,而得脸的丫鬟婆子们则是坐了下席同乐。
没过多久,花厅里响起了歌管吟唱之声。
众人一边看戏看杂耍,一边吃酒席,倒是乐了一晌。
在乐声中,众姐妹们与丫鬟婆子们纷纷过来给黛玉敬酒。
贾母见黛玉欢喜,也不拦她吃酒,但每次只许她吃一口。
在黛玉脸色绯红时,又爱怜地搂住了她:“姐儿身体不好,不能多饮,还是换了木樨清露来喝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黛玉虽然喝得不多,但也觉得自己有些醉意。
其他人喝的比黛玉还多。只会醉得更厉害。
因此众人散了席,黛玉与贾母一起携手回了荣庆堂休息。
鸳鸯、琥珀搀扶着贾母回卧室休息去了,黛玉也被青雀扶进了套间暖阁,又喝了醒酒汤。
紫鹃、雪雁两个帮黛玉脱了大衣裳,解了首饰,让她躺下休息。
黛玉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梦中却见玉楼金阙,瑞草仙花,其中有一仙人,金质玉相,惊艳绝伦。
只可惜云气缥缈,黛玉看不大清对方的容貌,却觉得对方十分熟稔。
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人的相貌与贾璋十分相似,她脱口而出道:“三哥哥,是你吗?”
仙人却不说话,只走过来摩挲她发顶,轻声吟诵:“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黛玉刚要问这仙人吟诵青莲居士的诗词有何用意,就感到眼前一花。再睁开眼睛时,黛玉才发现刚才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坐在锦墩上守着黛玉的紫鹃见她醒了,忙走过来:“姑娘,三爷过来为你庆生了。”
黛玉听了,连忙起身打理好衣裳发髻,出门去见贾璋去了。
她就知道三哥哥午后会过来为她庆生。
今天早上,三哥哥就把生辰礼物给她送了过来。
三哥哥送她的礼物是一张绿绮琴。
她当初从扬州带来的那张琴略有些小了,三哥哥送来的这张琴正得用。
黛玉心里对此很是喜欢。
只是,中午的生辰宴会邀请的客人是荣宁二府女眷。三哥哥是男子,却是不能来的。
这倒是一场遗憾。
不过黛玉已经猜到了,他一定会在午后过来给她过生辰的。
事情也果真如此。
黛玉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套间暖阁,想到自己梦到三哥哥的事。
她心里有些羞怯,但还是勇敢地走了出去。
黛玉此时的心情,或许与李清照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也别无二致吧。
第73章 风筝除晦地久天长,会试出事齐王遭殃
贾璋坐在荣庆堂外间的暖炕, 听到套间暖阁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后,便看了过去。
只见黛玉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只穿了舒适服帖的软缎衣裳,想来是换了中午宴饮时穿的大衣裳。眉眼盈盈, 神色灵动,让人见到她后, 就能想到如黛春山, 与那潺湲流水。
贾璋心里有些柔软, 他走过去黛玉道:“恭贺妹妹芳辰,哥哥在这里祝妹妹岁岁年年占春风,富寿安康百千年。”
黛玉向他道谢:“多谢三哥哥的祝福, 三哥哥送的琴音色很好, 我很是喜欢。”
“妹妹喜欢就好, 我年前亦得了一张新琴。日后得闲,倒是可以与妹妹合奏了。”
言罢, 又对随侍在侧的青雀去把黛玉的斗篷拿出来。
黛玉听了, 不解地道:“三哥哥让青雀去拿斗篷作甚?”
贾璋笑道:“今年妹妹过出孝后的第一个生日, 我若只送一张琴,岂不是太过敷衍小气?”
“我还有另一份礼物给你,只是这礼物你得去外头才能看到。早春风寒,所以才让青雀去给你拿斗篷。”
就在他们两个说话间,青雀已经捧了黛玉的翠玉色羽缎斗篷出来, 服侍黛玉穿上。
一旁的贾璋也换上了自己刚刚脱下去的银灰色松鹤纹羽缎大氅。
两人身后跟着一大群丫鬟婆子,一起从荣庆堂出去了。
在前往陶园的路上, 贾璋和黛玉都想到了去年秋天时黛玉的云雁风筝好巧不巧地落到贾璋的乌篷船上的事儿,都有些出神, 因此并没有说很多话。
待到抵达陶园湖边后,黛玉却见湖岸上矗立着一根根高挑的旗杆。旗杆上未曾悬挂旗帜, 只束缚着一只只玲珑玉骨、巧样新裁的风筝在半空中飘摇。
黛玉抬眼望去,只见空中不但有蝴蝶、螃蟹、大鱼、蜈蚣、美人、苍鹰、云雁等常见样式的风筝,还有写了福禄寿喜等吉祥字儿的方形红纸风筝以及写了诗词歌赋的菱形彩纸风筝,真真儿是品类繁多,让人目不暇接。
而黛玉她看着明净青空中艳若明霞的风筝,听着风筝上鸾铃的清脆响声,唇边不由自主地漾起了明媚的笑意。
贾璋招手让那个拿着匣子的婆子过来,从她手中捧着的匣子里拿出一把小银剪刀递到黛玉手中:“玉儿妹妹,把这些风筝都放了吧。放走这些风筝后,你的烦恼、疾病和晦气就全都跟着风筝一起飞走了。”
黛玉接过了这把精致小巧的银剪刀,心中却舍不得把这些明艳的风筝全部放走。
这些风筝是三哥哥的一片心意,她又怎会舍得让它们随风而逝呢?
可是三哥哥准备这些风筝,本就是为了给她除晦气的。
她若舍不得把风筝放走,岂不是把晦气留在身边,白费了三哥哥的一片心?
想到这里,黛玉才缓缓地把风筝线剪断,让那些斑斓璀璨的风筝一一飞走。
天空中很快出现了好些个飘飘荡荡如同彩鸟的风筝,既自由又可爱。黛玉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放走的那几十个风筝都变成小黑点后,才继续剪了起来。
只是,在剪到最后一只云雁风筝时,黛玉却迟迟下不了手。
她合上银剪刀问贾璋道:“三哥哥,前头那些风筝,没有一百个,也得有八九十了吧?”
贾璋道:“妹妹说的不错,我给妹妹准备了一百个风筝。刚刚妹妹已经放了九十九个了。”
于是黛玉道:“我们还是留下最后这只风筝吧?白璧尚有微瑕,君子也不应求全责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好事儿呢?”
“而且这只剩下的云雁风筝,也是三哥哥为我放纸鸢除晦的见证……”
贾璋想了想,也觉得黛玉说得有理,遂上前亲自收了那只云雁风筝,递给黛玉收藏。
九十九,亦是九九,音同久久。
他从九十九这个数字,想到了地久天长。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词汇。
黛玉接过贾璋递到她手里的云雁风筝,眼波流转,轻声笑道:“玉儿多谢三哥哥。”
昨日湘霓姐姐点了一出《惊梦》,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情谊确实让人感动。
可是,她总觉得那种“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惊心动魄,反倒不如细水长流的温柔情谊。
她垂眸看着这只风筝,愈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嘴上却道:“外面太冷了,三哥哥,我们回去吧。”
贾璋点了点头,又塞给了黛玉一张小小的纸条。
黛玉回到荣庆堂把那只云雁风筝细细收好后,才打开了那张纸条。
贾璋在纸条上没写别的什么,只告诉了黛玉,他给她放风筝,假借了林如海的名头。
贾璋做事向来有条理,即使这次黛玉过生日,他又即将前往国子监,所以做了些出格之事,但还是为此找好了借口。
没错,祖母是有意撮合他和黛玉,宁荣二府上上下下也都知道这件事。
但是他和黛玉终究还没有订婚,所以贾璋在筹备这些风筝时就假借了林如海的名字,对外宣称这件事是姑父托他帮忙做的。
省得有人怀疑他们在私相授受……
不过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有人这样碎嘴,毕竟他们是表兄妹,身后跟着这么多婆子丫鬟,根本算不得越礼。
在黛玉生辰结束后第五天,会试就开始了。
自皇帝下旨让诸王署理各部部务后,齐王就一心要把手伸到了会试筹备工作当中去。
费尽心血后,齐王终于成功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高兴得太早。
他的兄弟们个个如狼似虎,全都对他不怀好意。
因此在署理会试事务时,齐王既然没有对礼部官员颐指气使,也没有半分约定门生之意,倒是让不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礼部官员松了口气。
就连被齐王塞进贡院做同考官的年轻翰林们,都是他幕下极有清名的几个门人。
这几个小翰林个个清正廉洁,是断然不会收受贿赂的。
由他们去做同考官,既能扩大齐王的势力,又能最大程度地杜绝贪污舞弊之嫌猜,可谓是一石二鸟的好安排。
齐王觉得自己的安排很妥当,在京中刚刚出现齐王舞弊的流言时,他就把自己原本拟定的同考官名单换成了现在的这一张,又费尽力气把他那些兄弟们传出来的流言给压了下去。
如今贡院龙门落定了,齐王他也总算能够松口气了。
可是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齐王千防万防,最后会试还是出了差错。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初齐王用死士陷害安王,致使安王被圈,他也变成了事实意义上的长子。
而现在,这一招也被人用到了齐王身上。
会试开考前的舞弊流言只是诱使齐王把全部心神都放到舞弊上的烟雾弹。
齐王也确实被迷惑到了。
这不是他不聪明,而是任何人在面对科举考试时,能想到的陷害他人的办法都是舞弊案。
但真正能让人上当的计谋总会出人意料,此科会试上出的事情,也确与舞弊无关。
在会试第三场考试中,山东举子孙恒在墨卷上血书齐王母族赵家欺男霸女、贪污索贿、僭越无礼等罪名。
这些罪名御史弹劾外戚时经常会用,本是老生常谈,无关痛痒之事。
但问题是,孙恒在贡院里自杀了。
他还在血书上说赵家二爷看中了他侄儿,要纳他侄儿为契弟。
但孙家有良田百顷,并非穷苦到愿意卖孩子的人家,自然不会答应这样离谱的要求。
可是赵二爷恼恨孙家拒绝他,便在朝廷修建吴淞江堤坝时买通本地知府,强迫孙家所有儿郎都去服徭役。
待到吴淞江河堤建好后,孙家男丁也都死绝了。
只孙恒人在外地,这才逃过一劫。
后面改名换姓,才有今日沉冤昭雪之机。
会试是国家抡才大典,会试主考官更是乾元帝钦点的心腹。
他当然不会帮齐王把这件事给捂下来,欺骗乾元帝。
齐王也清楚主考官不是他的人,因此并不会帮他。
所以在知道这件事后,他就勃然色变。
他很清楚,这件事一出,就算是会试办得再好他也得吃瓜落。
除非他能证明这人是别人指使着过来陷害他的,同时还能证明赵二没干过这样的混账事。
但问题是这姓孙的半个亲友都没有,本人也自杀了,这简直就是死无对证。
齐王也派人去查到底是谁帮孙恒改换姓名文书的。
但是所有痕迹都被人抹掉了,他们没有找到半点有用的证据。
除此之外,赵二他是个男女不忌的纨绔种子,更是人人皆知的事。
他能干出孙恒血书中所描述的事情来并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齐王心想,这样精巧的手段,不是十二那样的蠢货能用得出来的。
所以,是老六那条会咬人的狗吗?
而在景王府中,六皇子景王正在与九皇子顺王对弈。
顺王幸灾乐祸地道:“六哥,这回老四该焦头烂额了。”
景王听到顺王的话,落下了一枚黑子:“四哥这次差事办得不错,但是有老十与我们里应外合,四哥他也难逃缚网。”
“我不觉得我是在陷害他。若是他表弟没做过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又哪会有我替天行道的机会?至于十二,就只能由你去对付了。”
顺王点了点头:“没问题,六哥,您放心就是了。左右不过是在父皇跟前儿争宠,我这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孝顺纨绔,不比十二看起来顺眼?”
景王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九弟,你若是这样说,那就太过自谦啦!”
会试乃国家抡才大典,结果却闹出了这么一出事,乾元帝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尤其是那个赵二,居然想要强迫人家好人家的书生做他的契兄弟。
还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真是不为人子!
以乾元帝的判断力,完全能看出来,这个孙恒可能是其他皇子构陷齐王的手段。
若非如此,孙恒又怎么会早不冒出来,晚不冒出来,偏偏在齐王署理会试时突然冒了出来?
但乾元帝也能断定,孙恒血书上陈述的冤情全都是真的。
一来,根据绣衣使者的情报,那个赵二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账。
若非确有其事,他的那些好皇儿怎敢指使那个孙恒扰乱春闱大典?
二来,人都有畏死之心。除了滔天的仇恨外,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举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血书喊冤。
不过在孙家的惨案里,赵二才是主谋,齐王不过是被借势的帮凶。
所以在三司查明真相,证明孙恒所言并非虚假后,乾元帝只撸了齐王的差事,让他禁足思过,并没有将其圈禁
而赵二被乾元帝判处腰斩东市,殿试之后立即行刑。
齐王母妃赵贤妃不知为儿子、侄儿求了多少次情,却没有得到半点正向的效果。
反倒是她自己被皇帝褫夺封号,贬为贵嫔。
齐王心里十分愤恨。
他既恨兄弟陷害他,又恨母家不成器,但最后也是无可奈何。
在父皇绣衣使者和金吾卫的看守下,他半点消息都送不出去。
乾元帝对齐王也非常失望。
齐王手段不俗,完全有辖制母族的能力。
如果齐王不纵容赵家,赵家根本不可能这般猖狂……
哼,齐王如今只是王爷,就已经这般骄纵母族。若他日齐王成了皇帝,还不知他这个好皇儿要有多信重外戚呢。
此时,乾元帝心里已经在齐王的名字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第74章 姨妈心事再次破灭,春闱后续举监考试
齐王被圈禁了, 春闱的事彻底和他无关了。
乾元帝让景王和瑞王把这个烂摊子接手了,而那几个被齐王塞进考官队伍的同考官也跟着齐王一起吃了瓜落。
因为这个同考官的身份,他们没得什么好处, 反倒沾了一身腥。
由此可见,从龙之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夺嫡能让人鸡犬升天, 也能让人坠入深渊。是平步青云风光八面, 还是落魄潦倒身死人手, 全都在皇帝陛下的一念之间。
待到杏榜张贴出去后,新科贡生们也不敢出门庆祝。
会试出了事情,他们这些人谁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这种敏感的时间段里, 没人敢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生怕什么地方不对, 自己的前程就跟着砸了, 到时候就连哭都找不到地方了。
因此只是在住处闭门不出,安心准备殿试而已。
又过了几日, 春光正好, 薛姨妈那里得了一匣子堆纱花儿, 拢共有十二支,都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看起来十分精巧。
她本想拿去送人的,可是一想到林如海给黛玉送的那首饰与前两天空中飘着的风筝后,她就丧了气, 随手把那匣子宫花扔到了角落里。
罢了,宝钗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就把这些东西搁着吧。
旧了就旧了,薛家也不差这几个钱。
他们这边儿巴巴儿地把东西送过去, 人家瞧不瞧得上还是一回事呢?
薛姨妈最近确实有些烦恼。
在她看来,宝钗也够懂事的了。每天早上起来宝钗都会去姐姐和老太太那儿请安, 这府上的女孩子就没有比宝钗更有孝心的了。
姐姐还好,她与金陵的那些太太夫人们一样,都很喜欢宝钗的端庄稳重。
但这史太君虽然总是夸奖宝钗,说宝钗把家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比下去了,实际上却不怎么喜爱她的宝钗。
薛姨妈很想扭转这个局面,却根本找不到贾母不像其他的太太夫人们那样喜爱宝钗的原因,所以也无从下手……
薛姨妈找不到贾母不是很喜爱宝钗的原因很正常,谁能想到贾母只是对宝钗这个类型的女孩子无感呢?
看看贾母疼爱的女孩子就知道了,黛玉、湘云、探春,这些得贾母宠爱的女孩子全都是有脾气有性格还会撒娇的。
薛姨妈觉得宝钗温柔端庄,随时从分,无有不好。
可问题是,这些优点迎春同样也有啊!
迎春同样温柔,同样端庄,比宝钗还随时从分。
当然,她不如宝钗行事周全,不如宝钗有主见会说话,但迎春她是贾母的亲孙女,这一点足以弥补别的不足了。
可是大家也没见到贾母有多宠爱迎春啊。
宝钗是很好,但她不是贾母喜爱的那一款女孩子。
除此之外,贾母也不是很喜欢宝钗来给她请安。
毕竟贾璋和宝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璋哥儿守礼,宝钗一来荣庆堂,璋哥儿就要告辞离开。
贾母面上不显,但是因为宝钗,乖孙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她心里自然不高兴,所以才对宝钗淡淡的。
薛姨妈想不到这一点,但宝钗是何等聪明之人,又如何想不到这一点呢?
在摸清楚老太太的想法后,她去给贾母请安时都会特意和贾璋错开,贾母这才高兴起来。
但薛姨妈却不高兴。
因为邢夫人的严防死守,她原本对贾璋是死了心的。
可是看到贾璋高中解元后,她就又一次心动了。
她冷眼看着,这府上老太太和大老爷都是极疼贾璋的,以后这两位肯定会把私房留给他。
长房嫡子能分到的家产也很可观,荣国府的人脉资源基本上也都会留给贾璋,毕竟他是玉字辈里最出息的子弟。
不但是十四岁的解元公,还拜了那样一位好老师,迟早会高中杏榜入朝为官,眼瞧着的前程远大。
而她们家在夫君去世后早就没了当初的风光,若没有两门好亲戚,只怕家业早就被那些豺狼虎豹给夺走了,皇商的名头也很难保得住。
蟠儿他又是个纨绔性子,既没成算,又好惹事。现在她活着,还能指望他舅舅和姨妈拉扯他一把;日后她死了,蟠儿除了他妹妹外,还能指望谁给他收拾烂摊子呢?
可贾母已经把她想让璋哥儿和林姐儿亲上加亲的意思写在脸上,就差直接说出来了。
大房大太太、琏二奶奶待林家姑娘亦是无比亲昵,常开些“你怎么不是我们家的人”、“以后咱们一辈子说笑”的玩笑,俨然也是对黛玉十分满意的。
还有那江南的林掌院,大概他对这桩婚事也是极赞同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托请贾璋给林家姑娘放风筝除晦……
但薛姨妈实在是眼红,宝玉天天不务正业,也就比蟠儿好了些。这样的性子,以后又怎么能指望得上他呢?
她夜间辗转反侧睡不着,竟动了让宝钗去争一争的心思。
是了,她女儿花容月貌又冰雪聪明,说不得那贾璋就动心了呢?
可是这样的事情终究不好听,薛姨妈一直都在犹豫。
她要不要把自己的主意告诉宝钗呢?
她担心宝钗不高兴,因此很是犹豫不决,便把话憋在心里,只派人去打听贾璋的喜好。
在薛姨妈心里,下人就没有不爱钱的,丫头也没有不另有心思的。
收买下人、打听消息更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对。
但贾璋向来治家威严,鹤鸣苑的丫鬟婆子亦都十分警醒——能进屋伺候的谁不知道主子的忌讳呢?
因此没人敢泄露贾璋的消息,薛姨妈却是白花了银钱,最后只是无功折返。
后头黛玉过生辰,贾璋在陶园里“替”林如海给黛玉放了九十九只风筝除晦。
在黛玉剪断风筝线后,漫天的纸鸢像是一只只飞翔的彩鸟,飘荡在晴明的天空上。
所有人都在想,林姑爷真是有心,真是疼爱女儿。
三爷挑的风筝也好,都这么好看。
但在薛姨妈眼里,这些纸鸢不像彩鸟,反倒像一场荡荡悠悠的大水,直接浇灭了她所有的心事。
使君品行虽好,家中却有佳妇。
若贾璋对林姐儿半点儿心思都没有,又怎会因为他姑父的一封信,就这般用心?
薛姨妈只得在心中庆幸自己没把那些想法告诉宝钗。
否则宝钗又该如何自处呢?
薛姨妈自认为自己是个好母亲,所以她这些日子以来才犹豫不决,才没把那些谋算告诉宝钗以至酿成苦果。
但薛姨妈却没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万一宝钗不同意她的主意呢?
她好像是已经默认了只要她提出来,宝钗就会按照她说的去做;默认了宝钗不会觉得她有卖女儿的心思,依旧会像现在这样孝顺听话。
世人多是如此,嘴巴上讲着一视同仁,实则总是要委屈女儿,让女儿为儿子让路。
薛姨妈不疼爱宝钗吗?王夫人不疼爱元春吗?贾母不疼爱贾敏吗?
若邢夫人再生出来一个嫡亲的女儿,她会不疼爱这个姐儿吗?
不见得不疼爱。
亲生的骨血,谁不喜欢?
她们必然会疼爱自己亲生的女孩儿的。
但这种疼爱却只是退而次之的疼爱。
就像元春在王夫人这里比不过贾珠,更比不过宝玉;贾敏在贾母那里比不过贾政;邢夫人若有了亲生女儿,大抵也是比不过贾璋的。
而在薛姨妈这里,宝钗也是比不上薛蟠的。
即便宝钗孝顺听话,即便薛蟠纨绔不肖,薛姨妈依旧为儿子考虑得更多些……
古往今来,大多如此。
只是历来如此,就一定是对的吗?
不过薛姨妈没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宝钗也不知道母亲动过什么心思,倒是不用因此伤心难过了。
只贾璋听红杏禀报过,说薛家的丫鬟过来打听过他的喜好。
不过院子里头的人都很规矩,没有泄露任何消息出去。
只一个外头跑腿的小丫鬟不老实,已经被撵出去了。
贾璋听了后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薛家对他来说,本就是不重要的人与事,所以他完全没必要继续追问下去,省得惹出来什么风言风语。
林妹妹和二妹妹和那位薛家姑娘的关系也还不错,他既然没有损失,也就没必要落人家的面子。
转眼间殿试结束了,乾元帝点了苏州解元乔濛为状元,封他为翰林院修撰,下旨举办琼林宴,允三鼎甲打马游街,新科进士回乡探亲,全其锦衣夸耀之志。
在三鼎甲打马游街、新科进士们参加琼林宴完后,赵家二爷的大好头颅也在菜市口落地了。
想来,那血书陈冤的孙恒也能够含笑九泉了。
只赵贵嫔一人哭得死去活来的,奈何乾元帝如今身体不好,根本没心情欣赏爱妃梨花带雨的美感,反倒是觉得赵贵嫔哭丧晦气,又罚了她三个月俸禄解气。
甄贵妃都快要被笑死了,当初齐王被刺,赵氏没少找她麻烦。如今风水轮流转,赵贤妃她终于落魄了。
哦,不对,赵氏如今已经不是贤妃了。
她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贵嫔而已。
想到这里,甄贵妃立刻来了精神。
她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跑到了赵贵嫔宫里好生欣赏了一番赵贵嫔给她下跪行礼的模样,这才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殿试结束了,赵家二爷也死了,国子监举监考试的时间也到了。
盛朝很重视太学,所以国子监的学风还是很正的。
而那些举监入学的考生,更是会被被编到天字班里。
国子监天字班会针对会试开办课程,会邀请翰林、宿儒、国子监祭酒、国子监司业等人过来讲座,甚至还有去朝廷衙门历事的机会。
这样的条件,是外头那些声名远扬的书院都难以比肩的。
因为这些原因,国子监天字班对贾璋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即便叶士高不是国子监祭酒,即便没有结交人脉之意,贾璋也会在乡试过后参加举监考试的。
至于通过贾赦名下的监生名额去国子监读书却不是什么好选择。
荫监的教学质量与举监有这云泥之隔,去那里上学还不如在家里跟着蒋先生念书呢。
不过,拥有参加举监考试资格的人并不是很多,只有乡试头名解元,第二名到第十名亚元,以及会试落第且名次靠前、然后被人推荐过来参加举监考试的落第举人才能过来参考。
因为这些原因,举监考试的难度并不是很高。
毕竟考生本就有真才实学,国子监的教学资源又很充裕,就算把所有考生都收下,国子监也能教得过来,所以这入学举子当然多多益善了。
若非如此,贾璋在参加举监考试前也不会还有心思放松了。
去参加举监考试时,贾璋也没让人送。
他只带了雪檀、黄柏两个小厮与举人文书就直接去国子监了。
国子监的搜检也还算尊重考生,至少没像乡试时那般又是脱衣裳、又是散头发的,弄得斯文扫地。
只让在监学生扮演一回小吏,在国子监门口检查考生身上是否夹带小抄。
没人会做这种蠢事。
能来国子监参加举监考试的,全都是名列前茅的优秀举人。
只要不是奇葩,就不会有人愚蠢到为了举监考试舞弊,坏了自己的名声和前途。
在搜检过后,贾璋就去了国子监西馆。
他的考场就在那边。
第75章 举监考试诗赋双绝,临行告别切切情意
国子监举监考试的项目有时文、策论、诗赋三项。
不过考试的题目并不多, 监管也比乡试时要宽松许多。
除此之外,国子监还会为应试举人提供笔墨纸砚与免费膳食。
所以贾璋他才只带着一份举人文书,就过来参加考试了。
在午饭前, 他就答完了时文题目。
吃完国子监小吏送上的胡饼和汤饵后,贾璋慢悠悠地答完了剩下的两道题目。
这次举监考试是贾璋参加过的所有考试里最轻松的一场考试。
一切都很顺利, 就连分到的座位都很好。
贾璋的座位在窗边。
为了保证光线充足, 考试时方形扇窗是开着的。
贾璋看向窗外, 就能看到飞绵滚滚,逐队成球;就能看到翠竹青青,修雅挺拔。
正是好一番春日胜景, 好一张秀丽图画。
贾璋的心情被感染得快活起来了, 答题的手感也变得格外顺畅。
不过坐在贾璋身后的那位仁兄就没有他那么好的心情了。
任谁看到自己前边坐着一个年轻小孩, 他还在飞快答题,甚至还有心情看风景, 那他的心情都好不起来吧?
举监考试的最后一项题目是诗赋。
诗要五言, 主题是荷花。
赋不限题材, 不许做华丽骈文,要求写本朝风行的抒情小赋。
贾璋思忖良久,先做了一首五言诗。
“世事风云变,山房次第新。玉轮临池上,菡萏同享春。笑看蜂蝶戏, 惭对诗酒酣。残荷伴冷雨,寒雾掩孤烟。”
梅、兰、竹、菊、荷、杏诸花, 多被士子吟诵。
贾璋也写过很多荷花诗,因此落笔极快。
不过虽然速度很快, 但是质量还是有保障的。
他笔下的诗词也十分清标秀远,修雅俊逸。
而抒情小赋易作难工, 难度比五言诗和骈文都要高许多。
贾璋吹干誊抄了五言的墨卷,重新铺纸,缓缓落笔写道:“若有人兮衡门之下、兰渚之滨,体貌质野,意象清真。植丛菊兮千株,抚孤桐兮五弦。朝咏‘结庐’诗,暮诵‘归来’篇。盖慕陶靖节之为人也……”[1]
没过多久,贾璋就写完了全部题目。
他吹干墨卷后,轻轻摇动桌边的精致铜铃。
台上的斓衣考官闻声而来,麻利地收走贾璋的墨卷,又盯着贾璋收拾东西。
待看到贾璋收拾完东西离开考场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些监考官全都是国子监监生。
监生们来做考官,不但能得到俸银、还能记功。
举人里面少有穷困的,俸银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
但国子监记功对举人选官有帮助,相较于俸银,还是记功的奖励更吸引人些。
而贾璋交卷后,便提着自己小巧的考篮,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出国子监西馆回家去了。
又过了几天,国子监举监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今年报名参加国子监举监考试的有六七十人,相较往年,今年报考的人并不算多。
所以,所有来参加举监考试的举人都被录取了。
而贾璋更是在这场举监考试中位列魁首。
他的那首荷花诗和抒情小赋已经被张贴出去了。
文辞俱佳,超逸洒然,再没人不服的。
不过他能写出这样的精妙佳作,倒也没让太多人感到惊讶。
他可是十四岁的解元,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写出“满饮一壶秋色,饱览无尽天光。蓐收同我探秋阳,溅起熔金细浪”这样的佳句了。
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比眼下这个举监考试的魁首更让人惊讶呢?
当然,这些精妙绝伦的佳作品也是有利于巩固贾璋的文名的。
多年前,贾璋在参加藻园文会时扬名时,还有不少人酸溜溜地说贾璋不过勋贵之后,哪里识得翰墨清贵?
还有人在背后拿方仲永的例子诅咒讥讽他的。
如今却没人再说那些风言风语了。
当初说这些话,他们还能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心,才说了些逆耳忠言。
如今再说这些话,除了被人指责他们看不得别人好外,还能得到什么?
所以这些人只得偃旗息鼓,彻底闭嘴了。
所以,贾璋一时之间文名大盛。
原本中了解元,只能证明贾璋擅长义理,是个鼎甲种子、大儒根苗。
如今一诗一赋,文气盎然,倒是初现一丝文宗气象了。
因为贾璋不久后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贾母和邢夫人都有些放心不下。
于是婆媳两个从小厮到铺盖,从衣裳到吃食,很是忙活了一通。
史湘霓也跟着她们一起忙活,给她们帮了不少忙。
在贾璋临走前的那晚,贾赦东大院里摆了一桌酒,专门为贾璋饯别。
宴后,贾璋坐在暖炕上和父母说话。
在应下双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后,贾璋听贾赦道:“你蒋先生答应做我的客卿了。”
“璋哥儿,以后你在国子监也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了。我虽糊涂,但有先生掌眼,却也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贾璋奇道:“儿子之前也和先生提过这件事,但先生说这几年坐馆已经攒了不少钱,足够供养家里几个孩子读书,并不愿意揽下这项差事……”
贾赦笑道:“你先生的长孙不擅读书,我愿意帮忙。你先生感激我的用心,自然会回报一二。”
唔,原来是这样。
原来父亲做了蒋行的荐主。
怪不得蒋先生答应得这般痛快。
贾璋和蒋先生的感情很深厚,与小师弟蒋循的关系也不错。
因此,他是很愿意给蒋家行些方便的。
蒋行胆子小,不是敢犯事的人。
父亲做蒋行的荐主,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只是先生为什么不直接和他提这件事呢?
贾璋只疑惑了一瞬,就把事情全明白了。
先生和父亲谈这件事,只是简单的利益交换;可若和他谈这件事,倒像是在挟恩图报了。
以先生的脾气秉性,是断然不会跟他提及这件事情的。
邢夫人在一旁笑道:“蒋先生把你教了出来,我和你父亲都感激他。如今帮帮蒋家哥儿,本也是应该的。”
贾璋听了点了点头:“母亲说得很是,我对先生的恩情始终都铭记于心。”
邢夫人笑着摸了摸贾璋的侧脸,又塞给他一只螺钿钱匣。
贾璋知道母亲嫁妆不丰,手里的钱都是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因此不肯接受她的馈赠。
坐在另一边儿的贾赦突然对贾璋眨了眨眼。
贾璋收到父亲的信号后才把钱匣收下了。
这些钱应该父亲和母亲一起拿给他的。
出大头的人应该也不是他娘。
既如此,他就可以安心收下了这笔钱了。
贾璋他乖乖地收了钱后打千儿作揖,千恩万谢,却是在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
贾赦和邢夫人被贾璋这副模样给逗笑了,连声要他不要搞怪。
邢夫人又搂住他道:“去国子监后,读书也不要太辛苦了。你若熬坏了身子,我的眼睛也要哭瞎了。”
“母亲,儿子都知道了。您放心,孰轻孰重,儿子心里都是有数的。”
贾赦看邢夫人眼圈儿有点红,生怕她把贾璋也带得跟着掉眼泪,连忙道:“好了,璋哥儿也别和你母亲黏糊了,去老太太那儿看看她吧。”
“一会儿我派人把你妹妹接来东大院跟你母亲一起住,你去荣庆堂陪老太太住一晚上吧,她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呢。”
邢夫人听了,跟着点头道:“你父亲说的很是,趁着天还没黑,璋哥儿你早点过去。省得摸黑走路,磕磕碰碰的。”
贾璋这才向贾赦与邢夫人告别,往荣庆堂那边去了。
到了荣庆堂后,贾璋给贾母请安,却不见黛玉。
他疑惑道:“祖母,林妹妹呢?”
贾母回答道:“你妹妹躲在小书房里头呢。”
“璋哥儿,祖母不急着和你说话,你先去看看你妹妹吧。”
“反正你父亲说了,让你今晚留在荣庆堂住,咱们祖孙两个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贾璋听到贾母的话,就知道黛玉必在偷偷垂泪。
因此连忙应了贾母的要求,快步前往荣庆堂的小书房。
荣庆堂小书房里面是合着地步打就了一大片黄花梨木大书架,还有成套的桌案圈椅。
一走进去,贾璋就见到黛玉靠在黄花梨木梅兰竹菊圈椅上。
她拿翠绿色丝绢遮住了脸。
珍珠似的眼泪已将丝帕洇湿,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却显得更加可怜。
贾璋蓦地有些心痛,他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妹妹。
黛玉哭得更厉害了,但还是强抑着哭腔,唤了一声三哥哥。
贾璋心里十分酸软,他轻轻扯走了黛玉的丝绢,只见她眼角红彤彤的,眼珠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粉。
见到这般情景,贾璋眼睛竟也有些发烫:“林妹妹……”
平常那样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人,今日竟也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话是好了。
“十天后我就回来了,林妹妹,你莫要难过了。”
“我才不是为了你,三哥哥,你不要胡说。”
“是了,是三哥哥我在胡说,你莫要哭了。看着你哭,我心里也跟着难过。”
“哀泣伤身,妹妹便是不为了我,也看在你自己、看在林姑父和祖母的份上,莫要难过了。”
他拿起那张帕子,温柔地给黛玉擦拭眼泪。
黛玉感受到他修长的手指隔着柔软的丝绢轻触她眼角,心中悸动。
贾璋也有些惊讶。
他素来守礼,何曾有过这般情不自禁的时候?
但他现在却不想收回自己的手,更不想对黛玉说抱歉。
他把黛玉的脸擦干净了。
黛玉也止住了自己的泪意。
她轻声道:“我一想到……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知道这是好事,我本不该哭的,可是我忍不住。”
她没说是什么事。
但是贾璋知道,她没说的事情是她舍不得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
贾璋拍了拍她的后背,同样轻声对她道:“我知道你思念我,我也会思念你,我会给你写信,给你写诗写词……”
“我若是忘了,就罚我做南京翰林苑掌院林学士家大姑娘的端茶小厮好了。”
“到时候我伺候你鞍前马后,为你浇花磨墨,铺纸端茶……”
林黛玉垂下的脑袋终于抬起来了,她眼睛红红的,轻呸了一声。
“好个没志气的解元公,竟想着给别人做小厮奴仆,你若是我爹爹的儿子,只怕是要被罚去跪祠堂的。”
“也就是大舅舅大舅母疼你,才让你逃了过去,但我日后必是要去找舅舅舅母告状的。”
贾璋见她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飞扬的神采,自家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妹妹笑了就好。”
黛玉悠悠一叹:“我只盼着哥哥早日杏榜有名。”
就算到时候要天天上衙,也不用住在外面,十天才能回家一趟了。
贾璋摸了摸她的额发,轻声许诺道:“会的,一定会的。林妹妹,我离开后,你不要悄悄哭,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黛玉为他整理了一下腰间的玉佩,手指绞着玉佩下面的穗子:“三哥哥去国子监,也要照顾好自己。凡事多看少说,读书时不要累到自己。”
贾璋郑重地点头,他道:“妹妹,我会听你的话的。”
黛玉轻轻地笑了出来:“我相信你,三哥哥。”
王维曾在诗中写“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十分清新自然。
而贾璋此时,竟觉得黛玉这一笑,与那空山新雨一样清新可爱。
而黛玉的那句我相信你,对贾璋来说,更是重若千金。
第76章 抵达太学打点杂务,国子监生读书日常
待到月上梢头之时, 王善保家的带着丫鬟婆子过来接黛玉了。
此时黛玉被贾璋哄好了,见王善保家的过来,便吩咐青雀、紫鹃她们收拾衣裳妆奁。
与外祖母和三哥哥告别后, 黛玉就坐车去东大院和邢夫人同住去了。
贾璋把黛玉送到车上,对王善保家的道:“嬷嬷记得照顾好林姑娘。”
王善保家的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她晓得三爷的言外之意。
三爷是在请她照顾林大姑娘, 也是在威胁她不许托大, 用在太太耳边说坏话、给太太吹耳旁风等方式辖制林大姑娘。
她哪里敢啊?
看看三爷这些年处置下人的手段吧, 她哪里敢那样作耗呢?
贾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道:“你家的小儿子也八岁了吧,让他跟着高师傅做事吧。”
王善保家的听到贾璋这样说, 脸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晕。
“多谢三爷恩典, 我替我家那小子给您磕头!”
言罢就跪了下去, 要给贾璋磕头。
贾璋瞥了一眼跟在身后提灯笼的小丫鬟,那小丫鬟也机灵, 立刻把手里的灯笼放到了别人手里。
她连忙快步上前, 把王善保家的扶了起来。
在丫鬟把王善保家的扶起来后, 贾璋对她道:“嬷嬷何必这般多礼?照顾好我母亲,我还有别的赏赐给你。”
听到贾璋的话后,王善保家的千恩万谢地去了。
目送翠色轿撵离开后,贾璋才转身回屋去了。
贾母见他回来,让鸳鸯把晾温的杏仁羊乳给贾璋喝。
“大晚上的, 璋哥儿也别喝茶了,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贾璋听到后点了点头, 接过鸳鸯端过来的玉碗把羊乳小口喝了,又和贾母说了好些话, 才去荣庆堂里碧纱橱里洗漱休息去了。
翌日,贾璋带着雪檀去国子监报到去了。
鹤鸣苑里的事情有红杏青桃打理, 家里的事情有苏佐黄柏照料,父亲身边还有蒋先生提点,他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
国子监的监生们平日里要穿鸦青斓衣,头戴四方巾,腰悬药玉。
贾璋早就派人来国子监领了衣裳,此时已经换上了监生的服饰,身后跟着雪檀与几个过来帮忙搬行李的长随。
贾璋带来帮忙搬行李的长随有四五个,主要是贾母和邢夫人给他准备的行李太多了,人少也搬不过来。
到了国子监的宿舍后,雪檀欢喜地道:“三爷,卧房面积很大,能放下老太太和太太给您准备的东西了。”
国子监两人一舍,每间宿舍里都有一间会客的堂屋和两间卧室。
堂屋的面积不大,卧室的面积却不小。
雪檀带着几个长随收拾了好长时间,才把房间打扫出来,并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
雪檀代贾璋抓了一把钱赏他们,就让他们带着装行李的箱子回家去了。
前头说了,国子监两人一舍,吃住都在监内。
贾璋的舍友姓范,名孟起,籍贯在山西。
范孟起是本科会试落第后被推荐过来参加举监考试的举人。
贾璋看对方的情绪有些低落,便不和他多搭话,只在自己的卧室里收拾书籍墨卷罢了。
到了中午吃饭时,叶士高的小厮秋耘提了食盒过来,交给雪檀道:“这是我们老爷吩咐送来给二爷的。”
雪檀笑道:“秋耘兄弟进去吃杯茶。”
秋耘摆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二爷若要赏我,我不好不收,辜负二爷的美意。可若收了二爷的赏赐,我们老爷又不欢喜,所以我还是不进去了。”
听到秋耘的话后,雪檀道:“那也成,但哥哥跑了这一趟也辛苦。日后国子监休沐,我请哥哥出去吃酒犒劳您。”
这个邀请秋耘没拒绝:“那感情好,不过不用你请,我请你就行了。”
他还开玩笑道:“老爷是二爷的师父,我是老爷的小厮,你是二爷的小厮。我若托个大,让你叫我一声叔叔都行。又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雪檀佯怒道:“好哇,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我若叫你一声叔叔,你敢答应吗?”
秋耘笑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不该开你的玩笑的。”
“别闹了,快把食盒给二爷送过去吧。还说什么‘你敢答应吗’,你是把自己当成了孙猴子,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妖怪?”
雪檀这才笑道:“别念叨了,我这就去了。”
秋耘摆了摆手,待到雪檀进屋后,他也就离开了。
而贾璋见到雪檀提着食盒进来,疑惑地道:“怎么这么早就去取午饭了?”
雪檀打开食盒,把一碟碟菜肴摆到桌子上:“这是祭酒老爷派秋耘送来的,不是我去饭堂取的。”
贾璋在一旁的黄铜水盆里洗手:“你邀请你秋耘哥出去吃酒了吗?”
先生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收赏钱,他亦然如此,因此很理解先生的规矩。
但也不能让秋耘总两边跑,还毫无表示吧?
所以他才授意雪檀去请秋耘吃酒。
雪檀道:“秋耘哥不肯,他还说要请我呢。”
贾璋坐到桌边,接过了雪檀递给他的筷子:“谁请都无所谓,你付账就好了。不过你请秋耘也是替我请的,断没有让你自己花钱的道理,请客时直接去账上支钱就是了。”
雪檀听到后,连忙应了。
贾璋的国子监生活非常平静。
天字班的学风极正,冲刺会试的氛围也很浓。
在正式上课后,贾璋飞速沉浸到了学业中。
每天不是去教室听课,就是自己做文章,或是去骑马射箭,或是去听叶士高的小灶,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叶士高对贾璋的努力感到欣慰。
朝廷重视太学教育,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国子监对监生的考核标准也被拔得很高。
在国子监监内,每季度内,第一个月试时文三道,第二个月试策论一道,诏、诰、表各一道,第三月试经史第一道,判语二条。
若考试文章义理通达,言辞优美,记两分;逻辑通顺,言语通畅者记一分;文章普通但不出错的记零分;经义有误者记负分。
监生负三次,鞭笞三十;负六次,就会被国子监要求退学。
至于这分数的好处……
每年年末,国子监监生都能去朝廷各处历事。
监生分数越高,去的衙门就越好。六部、都察院、翰林院……这些衙门都是那些分数高的监生才能选择的。
叶士高当然希望贾璋他能够出类拔萃,好获得去翰林院历事的机会。
到时候,茂行他也能见见天下之大,涨一涨世面。
叶士高却不知道,贾璋前世时早就见过这世界上最大的世面了。
皇帝、司礼监、内阁,这世上哪里还有比这些还要更大的世面?
不过贾璋同样想要这个机会。
翰林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机会能够巩固他的清贵文名。
除此之外,还能给叶士高和杨宗祯涨涨面子。
叶大先生和他是君子之交,不会在意什么面子不面子、夸耀不夸耀的,也不会在意贾璋能不能给其带来价值。
但杨宗祯与贾璋相处的时日不多,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若贾璋想被杨宗祯记住,想获得杨宗祯投资,那他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展现出更多的价值。
贾璋对此接受良好。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亲生父子兄弟尚有异爨相杀的,更何况是杨宗祯这个半路师祖与贾璋这个半路徒孙呢?
他当然要向杨宗祯展现自己的价值……
除了学习外,贾璋和范孟起也熟悉了起来。这些天在国子监上学,范孟起已经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大家都安慰他,就算他此科考中也不过是同进士出身,在官场上天然上就比二甲进士差了一大截儿。
如今虽没考上,但在国子监潜心苦读后,说不得就下一科就中了二甲进士呢。
到时候再考进翰林院庶常馆,前程就又大大不同了。
渐渐地,范孟起就把这话听进去了,一改颓态,潜心苦读起来。
贾璋看着恨不得悬梁刺股的范孟起,有点担心这范孟起会不会把自己逼成第二个贾珠。
不过看范孟起每顿能吃三碗饭、脸色无比红润的模样,贾璋也就明白了,他这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
后来贾璋才知道范孟起出身猎户,在社学里念书时就会去山里打兔子野鸡贴补家用了。
熬了十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才考中了秀才,又过了六年考中了举人,然后又上京来考进士。
贾璋很欣赏他,范孟起这的的确确是寒门出贵子的典范了。
这范家的家境,也就比他前世入宫当太监前陈家的家境好那么一点儿,但也相当有限。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范孟起没赶上灾年,家里又只有他一个独生子,所以才有了读书的机会。
但是朝中的那些大人们呢,就算是寒门出身的,在科举时也多是脱产备考的,绝没有艰苦到范孟起这种地步。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贾璋向来欣赏这样的人。
而且经过他的观察,范孟起性格爽直、知恩图报,投资他就算不能大赚,也绝不会亏本。
他有心拉拢他这位舍友,待范孟起也十分客气。
范孟起也不是傻的,他很清楚贾璋的用意,更没有拒绝贾璋递过来的橄榄枝。
毕竟贾璋这位解元舍友的文采和风度都很让范孟起折服,背后又有叶祭酒和荣国府两座靠山。
若非贾璋主动示好,他就算考上进士都不一定能搭上这样的人呢。
不过有些时候,范孟起会忍不住朝着贾璋露出慈祥的目光。
他的解元舍友也就比他儿子大两岁,他看着舍友,就思念起待在老家读书的儿子了。
唉,要是我家云哥儿能像舍友一样是个神童就好了。
这样两年后,云哥儿就能和我一起在国子监念书了。到时候父子团圆,岂不美哉?
除了范孟起外,国子监的其他人对贾璋也很友好。
虽然国子监里也有一些龌龊,监生们也并非全都是好人,但没人敢惹到贾璋头上。
谁让叶士高就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呢?
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就算是王公贵戚,也不会没事找事,在国子监这一亩三分地里找贾璋的麻烦。
尤其是贾璋还这样小,一些年纪大的监生儿子都比贾璋的年纪大了,他们哪里还好意思为难贾璋呢?
而在十天后,贾璋终于迎来了他的假期。
他要回家,去给父亲母亲与祖母请安,去见兄弟姊妹,以及……
去见他的黛玉妹妹。
第77章 旬休回家蝴蝶玉树,鲍螺之约贾琏升官
从国子监回家后, 贾璋先后给祖母、父亲和母亲请安,又回鹤鸣苑洗去了满身风尘。
在这之后,他才回荣庆堂找黛玉说话。
刚才和祖母请安时, 贾璋就已经和黛玉见过了。
但是因为贾赦和邢夫人也在等他过去请安说话,所以两人并没说上几句话。
等到给贾赦和邢夫人请过安后, 贾璋才折返荣庆堂陪祖母与黛玉说话。
贾母问了贾璋一些国子监的事, 在知道他适应得很好后, 就放他们去荣庆堂小书房说话去了。
在她这个老婆子跟前儿杵着,两个孩子也不好意思多说话,又是何苦来哉?
待到了小书房, 贾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草编的蝴蝶给黛玉。
“这是国子监的舍友教我编的, 送给妹妹赏玩。”
黛玉见那蝴蝶虽色彩单一, 但却十分精巧,知道贾璋做这东西时必然是很用心的。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蝴蝶:“我那儿有白玉盆景, 配这只小蝴蝶正好。”
贾璋被她逗笑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蒹葭倚玉树’?”
黛玉摇头:“哪里有这么俊俏的蒹葭?三哥哥难道要嫌弃自己编出来的蝴蝶吗?”
想了想, 黛玉又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只红木匣子:“这里面装了我根据父亲寄过来的古籍改写和自拟的联句、酒令和颂圣诗。三哥哥拿回去, 日后若有应酬,直接用就行了。”
贾璋讶异地看向黛玉。
黛玉解释道:“举业艰辛,三哥哥精研经义,苦读诗策很是辛苦。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做些小事, 让你不用再耗费精力研究这些东西。”
“三哥哥,我想你不要总那么辛苦, 那么周到。”
贾璋一颗心倏地化作潺潺春水,他接过黛玉递过来的红木匣子, 轻轻打开,却见里头装着厚厚的一沓文稿。
每一张上面都是清新秀逸的簪花小楷。
“林妹妹……”
贾璋喟然长叹, 最后却只能压下那些他险些说出口的话,轻声劝道:“我很喜欢这份礼物,但我不想你耗费太多心血做这些事,你要多注意身体……”
黛玉低头瞧那只蝴蝶,嘴上道:“嗯,我晓得了。”
心里却在想,她的身体好着呢。
三天前王太医给她诊脉时都说了,她的身体天比一天康健,已经大好了。
她写下这些文稿时根本没有勉强自己,只是量力而行。
是三哥哥他担心太过了。
“我学了新曲子,弹给三哥哥听吧!”
黛玉开始转移话题。
贾璋当然看出了黛玉的用意,但除了点头外,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青雀和紫鹃捧了贾璋送的那张绿绮琴过来,黛玉坐在琴桌前,弹了一曲《八极游》。
《八极游》是他之前给黛玉弹奏过的曲子,没想到黛玉也学会了。
她也喜欢这曲子吗?
贾璋感到很惊喜,他和着曲调,朗声道:“志在寥廓之外,消遥乎八肱之表。若御飚车以乘天风云马,放浪天地,游览宇宙,无所羁绊也。”
黛玉听到贾璋清越的声音,忽地抬起头,没想到正好与贾璋对视。
她心里有些慌乱,想到目成二字,竟弹错了一个音。
而贾璋的脑海里也突然蹦出来一句“曲有误,周郎顾”。
但这句话现在说很是不合时宜,他侧过脸,轻咳了声。
黛玉瞧着贾璋玉白莹润的面皮,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难道是她眼睛花了?
她刚刚好像看到三哥哥他脸红了?
弹完琴,黛玉就要去把那只草编的小蝴蝶放到自己的白玉盆景里。
贾璋放她去了。
黛玉回到套间暖阁,就见雪雁和王嬷嬷正在收拾东西。
东西很多,有彩色小泥人,有纸扎的风筝和风车,还有好几盒胭脂水粉,好几盆水仙和芙蓉花。
黛玉看向正在收拾东西的雪雁。
雪雁笑嘻嘻道:“三爷第一次离家,回家路上给大家买了好些礼物。不过这几盆水仙和芙蓉花别的姑娘少爷都没有,只有姑娘有……”
黛玉瞧了两眼那些花儿,心里对这几盆花也添了几分欢喜。
怪不得这般秀雅,原来是三哥哥挑的花儿。
但最后,黛玉还是把目光放到了手心里的草编小蝴蝶上。
她轻轻地把这只草编蝴蝶放到白玉盆景里,唇边漾起了笑意。
她就知道,这只小蝴蝶和白玉盆景是很搭的。
盆景里的花是由巧手匠人精雕细琢出来的白玉荷花,一朵花比她一只手掌还要大些呢,正好装这只可爱的小蝴蝶。
玉荷点横塘,青蝶晒粉忙。
黛玉心中突然浮现出无数个好句子,冒出了好多作诗的灵感。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文思泉涌?
在黛玉送完草编蝴蝶回来后,小兄妹两个又说了好些话,这才带着丫鬟婆子们离开了小书房,陪贾母抹骨牌打马吊。
待贾母累了,又一边一个给贾母捏肩。
有璋哥儿和玉姐儿陪伴,贾母觉得自己特别幸福。
要是有法子记录下来这一幕就好了,她一定要给过来做客的老夫人们看看她的孙儿和外孙女有多灵秀,多孝顺……
要不然过些日子,她就找个女画师过来帮忙画张画儿吧?
上次北静太妃过生日时找的那位画师就很不错。
据说对方原来是在宫中给娘娘们画画像的,后来年纪大了出宫,才做画师谋生的……
在荣庆堂吃过午饭后,贾璋和黛玉依依惜别了。
离开荣庆堂后,贾璋又顺路去看了看迎春和贾琮。
最后一站是去二哥二嫂那里,他有点想芝哥儿了。
和芝哥儿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后,贾璋就被贾琏从芝哥儿手里抢走了。
贾琏还骗舍不得叔叔的芝哥儿道:“父亲要带叔叔走一起去给芝哥儿买鲍螺和蜜饯吃。”
“叔叔和买鲍螺的老板是好朋友,叔叔去了,才能保证我们一定能买到鲍螺给芝哥儿。”
贾芝眨了眨眼,最后决定不理会亲爹,而是拉着贾璋的手甜甜地问道:“叔叔,父亲骗没骗芝哥儿?”
一品楼的酥油鲍螺什么时候都能买。
贾璋和一品楼的老板也不是好朋友。
酥油鲍螺需要排队买,本就是贾琏夫妇骗贾芝少吃甜品的谎言。
贾璋对此心知肚明,但在看到贾琏的眼色后,他笑眯眯地哄贾芝道:“芝哥儿,二哥他没有骗你哦。”
贾芝纠结了好久,才松开了贾璋的手:“那好吧,叔叔和父亲去吧!叔叔要看好父亲,不许他偷吃芝哥儿的鲍螺哦。”
“好啊,叔叔答应你。”
贾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琏二哥,你在大侄子心里究竟是一款怎样的父亲啊?
“那我们拉钩?”
贾璋蹲下来和贾芝拉钩,又把他抱起来交到史湘霓手里:“嫂子,我和二哥出去了。”
史湘霓笑着点头,拉着贾芝的小手对贾璋和贾琏道:“你们去吧,路上小心。琏二,你千万记得别偷吃儿子的酥油鲍螺。”
贾琏看着目光灼灼的儿子,心里默念,这是亲生的儿子,不能打死,不能打死!
在贾芝期待的目光中,贾琏心累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拉着弟弟逃出了院子。
天爷啊,他头一回发现了粉蝶的好处。
老太太给他的粉蝶既胆小又老实,才不会像夫人这样带着弟弟儿子一起笑话他!
跑出院子后,贾琏松了口气,他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都在憋笑的贾璋终于忍不住笑意,竟然大笑起来。
他这么一笑,身上平添了几分少年意气,去了几分素日里的沉稳。
他笑起来很好看。
果然,好看的人做什么表情都好看。
就连大笑这种别人做来必然不太好看的表情,搁到贾璋身上竟也是好看的。
不过贾琏并没注意到这件事,他只觉贾璋这副模样很好。
他和弟弟感情很好,虽然平日里也很骄傲弟弟出息给他长脸,但有时也会担心弟弟太过辛苦了。
今日见到弟弟这样轻松快活的模样,贾琏心里也是高兴的。
他心里那点子郁闷也消失无踪了。
罢了,璋哥儿高兴就好。
不过是被人打趣两下,反正也掉不了两块肉。
至于他家那个混小子,哼,也就是让他再乐上那么一两年了。
贾琏发誓,等到混小子开蒙读书后,他一定要做一个严父!
贾琏带贾璋出去,是要去他举办的烧尾宴上吃酒。
不久前顺天府推官因为贪污罪被邱宗实邱老大人查处了,贾琏也借着这个机会升官了。
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八品照磨,而是顺天府的七品推官了。
他能升官,主要是因为他足够老实可靠。
在顺天府尹变成邱宗实后,贾璋就提醒过贾琏,告诫他一定要实心用事,不许贪污腐败。
邱宗实可不是一般人。
在他手底下犯错,那简直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贾琏这人是有些小毛病,但他信重贾璋这个弟弟,也愿意听他的话。
因此,在别人被邱宗实吓得老老实实当差时,贾琏也跟着他们一起老老实实当差。
当别人心存侥幸开始徇私舞弊时,贾琏还是在老老实实当差。
这不就显出他的好来了吗?
若是在朱城做顺天府尹时,就算贾琏努力做事,那也是在把媚眼抛给瞎子看。
朱城才不会注意底下的小官。
但邱宗实不一样,他这人不但是个清官直臣,还是个能办事的干吏。
当初在河南做知府时,邱宗实就清缴过四十余家大户私藏的丁户,杀过十余个贪污腐败的小吏。
如今在顺天府做府尹,他当然也会把所有属官小吏的表现都记在心里,并严厉打击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与贪污腐败的属官小吏。
于是,那些存着侥幸心理的纨绔子弟和属官小吏们就倒霉了。
而贾琏也因为老实当差得了好处,被邱宗实记了不大不小的一功。
虽说贾琏不贪污,可能是因为他不缺那三瓜俩枣的。
但是他确实没贪污,而且差事做得很不错啊!
邱宗实没有因为贾琏勋贵子弟的身份就对他戴什么有色眼镜,今春吏部京察时,邱宗实就在贾琏的履历上面写了一个优良的评价。
于是在京察后,贾琏就升任了顺天府推官。
他非常感谢弟弟的指点,今天这烧尾宴,一半是为了庆祝自己升官,一半是为了酬谢贾璋的叮嘱。
所以他才不惜欺骗芝哥儿,也要把芝哥儿的叔叔夺走。
待到一品楼后,贾璋见牛继祖、冯紫英、陈也俊、柳熠、孟吉祥、陈也仁等人次第前来,便知贾琏这是把他们两人的勋贵朋友都请过来了。
哥哥办事确实周到,怪不得他升官了。
宴上众人饮酒行令为乐,众位友人又去庆贺贾琏升迁与贾璋考中举监的事,倒是好一番热闹。
而在屏风后,清倌人轻声唱着小曲儿,但也不过是酒宴的配乐罢了。
冯紫英喝了一口酒,心里吐槽,琏二他就爱在弟弟跟前儿装正经。
平日里琏二什么不玩儿?
弟弟一过来,就又是请清倌儿,又是摆屏风的了。
也不知琏二是把弟弟当小孩儿看,还是把弟弟当喝露水的仙人看。
总之,他那两个哥哥是没这么宝贝过他的。
怎么想着想着,他还有点酸呢?
宴席结束后,兄弟二人送走了所有朋友。
贾璋拿走了贾琏手里拎着的装酥油鲍螺的食盒:“二哥,这东西我拎着吧。”
贾琏喝酒喝得有点多,因此也不逞强,把食盒交给贾璋后笑道:“嗯,给你拎,你拎着芝哥儿放心,省得他怀疑我偷吃……”
贾璋听到贾琏的醉语,轻轻笑了笑。
不得不说,芝哥儿还是很像二哥这个爹爹的。
第78章 学习义理实学流派,刑部火灾白刃相饶
晚上睡觉之前, 贾芝吃到了父亲和叔叔给他带回来的酥油鲍螺。
他开心极了,吃完点心后拉着他们甜甜蜜蜜地撒娇。
贾璋爱怜地亲了亲小侄子后,才离开他们这儿。
临走前, 史湘霓又让小桃带着她精心准备坚果攒盒和果脯攒盒,和贾璋一起回鹤鸣苑。
“让小桃帮你送回去, 你若不爱吃, 就拿去给几个妹妹吃, 也是你的心意。”
贾璋向她道谢,带着拎着攒盒的小桃,笑吟吟地回到了鹤鸣苑。
史湘霓这个长嫂做得非常称职, 就连邢夫人都挑不出她的毛病, 说她这个长嫂不好。
虽说有不少同辈分的小媳妇们对史湘霓嘀嘀咕咕过, 但是史湘霓压根儿就没把那些话放在心里。
若贾琏有本事,史湘霓或许还会嫉妒小叔得宠。
可问题是, 贾琏就没给她留下嫉妒的空间啊!
姑祖母能不一味偏心二房, 把家里的一碗水端平, 还不是因为小叔能干?
她夫君贾琏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公子,还好小叔压着夫君读完了《大诰》和《刑律》,她才不用担心夫君惹事牵连到他们这个小家。
后来太婆婆和公爹又给夫君捐了个小官,靠着夫君的努力与小叔的叮咛,贾琏如今也升任推官了。
夫妻一体, 史湘霓又怎会不感谢贾璋的帮助呢?
她当然不会把旁人的挑唆听到心里呢?
那些说酸话的小媳妇,史湘霓全都认识。
对方不是家里有刻薄婆婆, 就是有轻狂小妾,日子过得哪里有她如意?
想来她们也没什么好心肠, 无非是看不得别人过得好,自己过得不如意, 就想要把别人也拉下水罢了。
所以才出来挑拨离间的。
史湘霓又怎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刚嫁进来时就不曾理会过二婶王夫人的挑拨离间一样,现在她更加不会理会外头的这些风言风语。
贾璋销假回到国子监后,细细读了黛玉写的联句,只觉口齿噙香。
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匣子锁到了箱子里,读书之余会去赏玩一二,绝不会浪费黛玉的心血。
叶士高对贾璋的学业抓得倒是很紧,除了会试的内容外,他还会专门给贾璋讲述儒家义理。
当今天下,理学为国朝首推。而在理学之下,又分出了新学、程学、实学、张学等流派。
杨宗祯就是实学大家,叶士高当然要给贾璋恶补实学课程。
课程的教材就是本朝太/祖高皇帝时御史中丞荀鹤年所著的《四书衍义》,乃是实学流派内第一经典。
至于本朝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理学分支,自然是帝王心术推动的结果。
没有皇帝会允许儒家经义的释经权被同一个学派的人握在手里,若皇帝真不在乎释经权的话,衍圣公也不会被荣养,孔家子孙也不会不能出仕为官了。
叶士高很看重义理之学。
儒家经典里,一句话有百种说法。
茂行他学不好这东西,日后可是要吃亏的。
贾璋学得也用心,说句心里话,在盛朝理学下的几个分支里,贾璋最喜欢的就是实学。
他对“闲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做法并不认同,比起嘴上功夫,他还是更喜欢实心用事的态度。
不过到底怎样做,才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民,也只有浩渺青天与煌煌史册才能说得清楚了。
处于历史迷雾中的人,又怎能提前知晓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杨宗祯对贾璋的学习进度很满意,也很欣喜。
学习四书五经实学义理的进度快也就罢了,关键在贾璋在时事上的见解鞭辟入里,很有深度。
这样的天赋却是极难得的。
杨宗祯心想,这孩子表面上光风霁月,心里却有极有成算,还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天生就适合当官。
他们师门自然要好好培养这孩子,省得浪费了他这难得的天赋。
于是贾璋他就过上了今天在师父那里听听《四书衍义》的课程,明天去师父那里听听时事写写评论文章的日子。
成长的速度很快,收获的东西也很多,他终于勤奋成了范孟起第二。
对贾璋有滤镜的舍友范孟起范举人对此非常欣慰。
而在国子监的月考和季考里,贾璋也表现得相当出色。
每一次考试,他都能考到最高档的分数,想来年末时他就能去翰林院历事了。
真是可喜可贺。
春去秋来,转眼间又到了中秋节。
国子监在中秋节假期期间休沐三天,贾璋得了假回家。一家人团圆赏月、听戏吃酒,却是好不快活。
宫中也办了中秋家宴,诸王、宗亲、内廷里的各位娘娘公主全都到齐了。
在这些皇亲国戚中,最春风得意的就要数六皇子景王和十二皇子瑞王了。
四皇子齐王被陛下从春天禁足,到现在还没有陛下被放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齐王失宠了,也没有登基的希望了。
陛下对对景王和瑞王也愈发重视了。
要知道,陛下让景王和瑞王接手会试的烂摊子后直接让二王接替齐王的差事,这其中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大家已经默认了,储君乃至未来天子的人选,必然会从景王和瑞王之间抉择出来。
中秋佳宴,体元殿内歌声曼妙,水袖蹁跹,正是歌舞升平时候。
乾元帝与皇后娘娘坐在上首,甄贵妃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倒是好一副妻妾和乐景象。
乾元帝起身说了一段开场词后才宣布开宴。
而在开宴后,诸王就纷纷跑来献礼,献上的礼物全都是异宝奇珍。
耗费无数民财,只为了得到皇帝一个点头,半张笑脸。
乾元帝今天心情还算不错,因此还算给他这些儿孙面子。
毕竟他这半年放权,把身体养好了一些,此时的心情也很不错。
即便眼前这些人这般奉承讨好,不过是为了他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
但是乾元帝心里根本不在乎他们有没有真心。
他是皇帝,更是独夫,本来就没有渴求过真心那种可笑的东西。
就在诸王宗亲都满脸喜色、殿内气氛其乐融融时,有绣衣使者疾行至殿内,对乾元帝禀报道:“陛下,刑部衙房失火,现在火势已经控制下来了,不过烧光了不少卷宗……”
乾元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这场大火,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景王的脸色比乾元帝的脸色还难看一些——刑部衙门可是由他署理的。
现在出了事,责任自然也全都是他的。
即便在赴宴前他已经让人排查过隐患,即便他留下了心腹看守衙门,但是出错就是出错,狡辩是没用的。
父皇他向来只要结果,不看过程。
于是景王立刻跪下认罪:“父皇,这一切都是儿臣之罪。”
乾元帝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阴阳怪气地问道:“老六,你何罪之有啊?”
他这一句话问出来,诸王中有无动于衷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像顺王一样忧心如焚的。
景王却很沉得住气:“父皇让儿臣署理刑部,儿臣就应该尽到自己的职责。如今刑部出了事,不管起因是什么,儿臣都辜负了父皇的信任。此儿臣罪一。”
“中秋佳节,父皇母后皆心怀欢喜之情。刑部之事却扰乱了父皇母后的欣悦之心,这是儿臣的不孝。此儿臣罪二。”
“不过儿臣为了预防意外情况发生,特意命人留了卷宗的备份。”
“这些卷宗藏在不同的府库,开门的钥匙共有四把,儿臣和刑部尚书、刑部左、右两位侍郎一人拿着一把。只有四把钥匙齐全,才能打开府库的大门。”
“因此,即便刑部失火,损失亦然不大,不会耽误国家大事。”
他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膝行上前,重重地磕头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父皇怎么罚儿臣都可以,儿臣只恳请父皇息怒!气大伤身,父皇龙体安康,才是万民之福,儿子们也才能安心啊!”
诸王听到景王这话,连忙蹦出来争先恐后地跟乾元帝表孝心,生怕自己比别人晚了一步。
乾元帝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走上前,俯身捏住了景王的下巴:“朕若让你像老四一样回家闭门反省,你也甘心吗?”
“你不会怪朕无情寡义吗?不会怪朕是个狠心的父亲?”
景王瞳孔一缩,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儿臣心甘情愿。”
乾元帝轻轻松开手:“刑部虽然出了错,但你提前做好了卷宗的备份,损失并不算大……”
景王妃听着乾元帝毫无波澜的话,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景王则一边落泪一边道:“儿臣出了错,父皇惩罚儿臣,本来也是应该的,儿臣不敢有怨怼,也不会有怨怼。父皇对儿子严厉,便是不徇私。不徇私,便是有情于九州黎庶。又怎么能被称之为无情呢?”
“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就算是禁足反省,儿子也心甘情愿。”
乾元帝定定地看了一眼景王,突然笑起来道:“你是个孝子,朕啊,也是个慈父。所以朕只罚你半年月俸,拿去修刑部衙门的房子。”
瑞王听到乾元帝的话后瞳孔微缩,指甲也扣到了掌心的肉里。
平日里,他也没看到父皇有多看重六哥。怎么今日父皇对六哥这般心慈手软?
而景王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这是父皇对儿子的恩德,儿子不胜感激。”
乾元帝亲自把景王扶了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肩头:“父子之间,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的?只是你还需去细细查证刑部失火的原因。若是天灾,那大抵是你没做好防范;若是人祸,朕也不会让你白白蒙冤。”
“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这一番问答,倒还真有些父慈子孝,人伦典范的态度了。
高座上的皇后娘娘唇边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而左上首甄贵妃眼中却积聚了不少恼色。
以前她就听人说过老六他不知变通还脾气差,谁能想到全都是假的!
看看老六现在这副巧言令色的模样吧,真是令人作呕。
乾元帝看着殿内不知所措的宗亲们,竟还能笑出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今日大家团聚,本该欢饮达旦。可惜小六署理的衙门出了错,扰了咱们的兴致,这是他的过错。”
“简王伯,晋王伯,你们是长辈,朕做主,让小六给你们敬杯酒道歉吧。”
简亲王和晋亲王听到这话,心想他们可真是倒霉,居然被皇帝当做缓和气氛的筏子了。
但他们除了说两句怎敢劳烦六殿下外,又能怎么办?
说好听点,他们是伯王,是皇帝的伯父。
但实际上,他们与外朝的那些臣子相比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因此,他们又怎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呢?
景王亦是个乖觉的,乾元帝话音刚落,他就端起了酒壶过去,亲手给简亲王和晋亲王倒了酒:“两位伯王请了。”
简亲王和晋亲王连忙说了两句劳烦,与景王一起把酒水喝了。
觑到乾元帝脸色和缓的模样,简亲王和晋亲王又壮着胆子上前说了两句吉祥话。一番折腾下来,殿内凝重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了。
可是,皇帝这种生物,从来都是秉承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处事原则的。
如今殿内气氛虽已缓和,可除了皇帝陛下外,又有谁真正地放松下来了?
但陛下金口已开,说了今日他们要“欢饮达旦”。
所以即便紧张,即便恐惧,大家也只能戴上欢笑的面具,举起精雕细琢的金杯,高声祝贺陛下“圣寿无疆”。
第79章 贾璋分析人君之望,将计就计孝子贤孙
中秋节休沐后, 贾璋就离开荣国府上学去了。
刚到国子监,贾璋就被请去叶士高那里,听他复述中秋节宫宴上的变故去了。
参加中秋宫宴的宗亲人数不少, 里头总有嘴巴不严的人。
因此各位阁老对中秋宫宴上发生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叶士高是杨宗祯的学生,对中秋宫宴上发生的事也了解颇深。
在给贾璋讲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后, 叶士高道:“陛下很满意景王殿下的回答, 你师祖给你们这些小朋友出了题目, 殿下的回答好在哪里?”
叶士高拈起了一炷线香,插到了黄铜白鹤香插上面。
点燃线香后,叶士高笑道:“景王殿下的奏对, 我刚才已经说给你听了。现在你就在我这里把你师祖留给你的课业写了吧。”
贾璋听话地拉开了窗边的红木圈椅, 这里是他往日里来叶士高这儿听讲的座位。
坐下后, 羊毫笔蘸上了徽州墨。
他轻轻动笔,雪白的宣纸上被拖出一道迤逦的痕迹。
待到线香燃烧过半, 贾璋吹干了自己的答卷, 将其交到叶士高手里。
叶士高接过他的答卷, 细细读了。
他点了点头,贾璋的答案让他很满意。
在把贾璋写下的答案背下来后,叶士高就把贾璋的答卷扔到了火盆里。
橙黄色的火苗烧没了卷纸,叶士高向贾璋解释道:“师相让你们手书而非口述,是为了让你们在写答案的过程中把思路整理清楚。但在写完后, 这答卷最好还是不要留下来为妙。”
就算贾璋写得小心,也不能保证完全不犯忌讳。
听到叶士高的话后, 贾璋轻笑道:“还是师祖大人谨慎,弟子叹服。”
叶士高揉了揉他的脑袋:“小混蛋, 没见到阁老就别在师父这里乱拍马屁了。我就不信你想不到这些,要不然你的答案怎么写得这般小心?”
贾璋把黄铜白鹤香插上的香灰倒掉, 对叶士高道:“师父,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叶士高弹了贾璋一个脑瓜崩:“别和师父撒娇,快回去写你的文章去吧。”
贾璋捂着脑袋,拿着叶士高给他的一沓时文卷子跑了。
回到宿舍后,贾璋做了一篇时文后才静下心来。
根据师父的讲述,贾璋已经勾勒出了景王的形象。
善于隐忍,胸怀城府,有天子人君之望。
不过到底能不能成为陛下目成心许的储君,还要看景王接下来会怎样行事。
至于为什么非得强调陛下的目成心许,答案也很简单。
诸王里没人有唐太宗那样的本事,也没人有唐太宗那样的威望与决心。
当今陛下更不是高祖李渊,其人心术之深不亚于前世的嘉靖皇爷,英明神武亦不亚于文景二帝。
自从废太子离世后,乾元帝更是把京畿兵权死死地握在手里。
禁卫、御林军和三大营里,参将以上的将官全都换了好几次的血。
就连京营节度使都从王子腾换成了严敬这个绣衣使者出身、被清流文官指着鼻子骂做奸佞的酷吏独臣。
以诸王的本事,哪里能说动这些身家性命系于皇帝一身的丘八和他们一起造反呢?
龙之为物,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在乾元帝这样被权力异化的皇父面前,景王必须做到隐介藏形,做那仁孝表率,才有可能得到皇帝的目成心许,进而登临帝位。
若他行事不慎,乾元帝随时都能把四皇子给放出来。
至于向来备受宠爱的瑞王……
贾璋并不觉得这位王爷有什么登基的可能。
乾元帝绝不是那等以情乱志的皇帝。
否则义忠亲王也不会被他废掉太子之位。
所以甄贵妃母子又凭什么觉得皇帝会因为宠爱,就把皇位交到瑞王手中呢?
当年废太子不比他们得宠?
江南局势糜烂,乾元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这些窟窿和他自己南巡有关,所以他才不愿意掀开这个盖子。
但他会看这些窟窿顺眼吗?
当然不会。
若乾元帝真看得顺眼,又何必让林如海、萧清芬等人代他监视江南?
所以瑞王登基的可能性并不大。
究其根本,还是甄贵妃母子的眼界太狭隘了。
譬如说丝捐,林姑父和他说过甄家在织造局里渔利的数目。
他心里算过,甄家渔利的数目已经将近江南丝绢的一成了。
根据他前世的经验,他能够推断出来,在不影响国家财政正常运转的前提下,皇帝与底下各层官吏每年最多能抽走两成半的丝绢自用。
甄家分走了一成,各级大小官吏也要分走半成,这就意味着乾元帝的内承运库也只能分到一成。
和甄家一样。
五五分成,哪个皇帝会满意这样的分配方案?
或许甄家人会觉得他们根本没犯错,毕竟他们截留的钱也没花到自己身上,而是贴补给了瑞王殿下。
但在皇帝那里,若皇帝高兴,他会觉得这些银子是他给宠妾爱子的赏赐。
若他不高兴,这些银子就是甄家大逆不道的罪证。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顾此常常失彼,贪小必然失大。
这是亘古未变的道理,可惜身在局中的人总是看不明白。
贾璋不知道杨宗祯会不会喜欢他的答案。
他也不去多想,照常去听国子博士授课,做诗词义理文章,依旧刻苦读书罢了。
他的国子监的生活非常平静。
因为国朝重视太学教育,国子监的风气一直都不错。
叶士高为人清正,心里更是存有一腔热血,他见不得潦草塞责、浮夸奢顽的学生,更见不得敷衍差事、盗窃学生文章的夫子。
自他来后,国子监的学风竟比原来还要清正三分。
因为这件事,不知多少监生对叶士高感激涕零。
他们对贾璋的态度也相当友善。
当然也有一些纨绔学生、贪弊夫子对叶士高暗含衔恨的,可叶士高和贾璋这对师徒的靠山是杨宗祯杨阁老,这些人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
九月第三季度的季考成绩出来了。
贾璋又得了一次榜首。
叶士高心知自家学生翰林院历事的机会已经稳了。
他为了防止外人说他给学生走后门,都把出题的机会让给国子监的两位司业了。
如今贾璋考出了好成绩来,总算没有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而贾璋也收到了杨宗祯对他的答卷的看法。
杨宗祯说他答出来的潜龙勿用与隐介藏形两个词语非常好,对局势的分析也非常到位。
捧着杨宗祯的《诫子书》手书,贾璋对让叶士高笑道:“师父,我表现得好吗?”
叶士高直接用孔明的话回答了他。
“小贾解元,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淡泊,反倒像是偷了鸡的狐狸,叼了鸟的野猫。”
言罢,师徒二人全都笑了起来。
而景王在明察暗访后,也查到了刑部走水的真正原因。
原来是刑部员外郎周鸿渐想趁人不备,烧毁他小舅子的犯罪证据。
结果一不留神打翻了油灯,这才酿成大祸。
周鸿渐担心这会牵连到自己的前程,慌乱之下逃跑了。
但最后,还是被明察秋毫的景王殿下查到了他犯罪的证据。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周鸿渐和他小舅子都被流放了三千里。
贾璋心里很清楚,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
事实也确实如此。
派人去刑部纵火再栽赃给景王,本是瑞王设下的计谋。
但景王发现了瑞王的手脚,因此将计就计,这才唱了这一出大戏。
中秋夜宴上,他对着乾元帝唱念做打,表现了自己的忠孝和谨慎。
而在中秋夜宴后,他又表现了一把他的大度与宽容。
“周鸿渐背后的人是苏州织造李仲元。”
景王说完这句话后,便恭恭敬敬地向乾元帝呈上了周鸿渐的供词。
他站在乾元帝面前,垂着眸子道:“此事牵连到了十二弟,儿臣想,最好还是不要声张出去。”
李仲元和甄应嘉是儿女亲家,谁不知道他们和瑞王是一伙的呢?
景王满面愁容,艰难地道:“儿子受些委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家的颜面。”
“十二弟的附庸随从自作主张,挑拨我们兄弟相争,以至牵连国事,这并非好事。儿子担心外朝大臣们听了后,会对皇家有谤讪之语。”
景王这告状的手段相当高明了。
看起来他是在替瑞王求情,是在为朝廷考虑,实则他已经把瑞王的缺点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
若李仲元在自作主张,那瑞王就是管不住手下人的废物;若李仲元是遵命行事,那瑞王就是为了排除异己、打压兄弟而不择手段的小人。
乾元帝细细读了景王呈上来的供词。
上头细细写了周鸿渐是怎样被李家培养出来的瘦马缠上的,又是怎样被李仲元暗示着跑去刑部纵火的。
周鸿渐和周鸿渐的小妾都还活着,他们全都按了手印。
乾元帝闭上了眼睛,揉了揉自己的晴明穴。
他忍着头疼对戴权吩咐道:“去,拟一道旨意,罢了李仲元的差事,把萧清芬调过去接任苏州织造。”
戴权连忙点应是,跑到一旁草拟圣旨去了。
而景王壮着胆子过去代替了小太监的位置,手法轻柔地为乾元帝按起了太阳穴。
“国事操劳,父皇若能好生保养龙体,才是四海之福。这些日子儿臣和晟儿一起为父皇抄了好些卷佛经,如今已经供到了皇觉寺里,只望父皇能永远康健。”
他这样说,乾元帝心里高兴了一点:“你是个孝顺的,朕都知道。”
“但你身为龙子凤孙,不能对佛道过于痴迷。什么三花聚顶,什么极乐世界,全都是镜花水月。当权之人,绝不能被僧侣羽士的无稽之谈所蒙蔽。小六,你记住了吗?”
乾元帝的声音很轻,但对于景王来说,这道轻轻的声音却不啻惊雷。
好在景王知道父皇希望他给出什么样的反馈。
他受宠若惊地道:“多谢父皇教诲,儿子全都记住了,日后也会好生教导晟儿的。”
景王张口不离儿子的态度唤醒了乾元帝的慈父心肠:“唔,晟儿读书读到哪里了?功夫怎么样?”
“四书五经都读通了,武功比儿子年轻时好得多,晟儿能挽九石的弓箭呢。”
戴权瞧着乾元帝和景王的气氛,心里松了口气。
但是如果可以,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待在乾清宫里。
作为一个没有野心,只想保住性命平安养老的内相,戴权一点儿也不想成为陛下选定景王殿下的见证人。
所幸陛下没有直接把景王殿下定为储君。
在乾元帝的呼唤下,戴权终于呈上了贬谪李仲元的圣旨给他过目。
又在乾元帝的要求下去内库里取了一对白玉如意、一对绿玉斗以及一张宝弓出来。
他要去景王府,代替乾元帝把这些东西赏赐给景王世子。
这是乾元帝对景王世子的勉励,同样是景王亲自给他儿子挣来的,皇城内独一份的体面与风光。
第80章 瑞王愚蠢师徒垂钓,分列甲等前往翰苑
在景王入宫后没多久, 戴权就带着乾元帝的赏赐到了景王府。
诸王很快就打听到了乾元帝赏赐了景王府什么东西。
那绿玉斗和宝弓也就罢了,可那白玉如意真得很难不让人多想。
如意,如意。
景王能够得到陛下的赏赐, 如的自然是陛下的心意……
有些投机之人想要借机投效景王,可景王却深居简出, 不是去衙门当差、就是去宫里请安, 要么就是去皇觉寺给乾元帝跪经祈福。
他根本不接待这些趋炎附势之人。
景王妃和景王世子也紧紧地追随着景王的脚步, 从未出过半分疏漏。
九十九步都走下来了,景王一家又怎会在最后一步出错?
景王的心情好了,瑞王的心情就变差了。
瑞王这回设计景王, 确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不但没算计成景王, 还折了一个苏州织造李仲元, 可谓是大败亏输。
但瑞王他居然不去反思自己的问题,反而待在王府里愤愤不平起来。
明明他才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 为什么父皇却这般偏袒老六?
瑞王想不明白。
老六署理的衙门都出事了, 父皇居然还要赏赐老六的世子白玉如意, 难道老六的儿子就那么好?
要知道,他的昱儿都还没有得到过这样好意头的赏赐呢!
瑞王酸溜溜地想着这些事,压根儿没注意到顺王这个浪荡王爷最近经常进宫请安。
而且对方已经取代他,成为乾元帝身边的新开心果了。
贾璋的分析完全没错,景王确有人君之望。
就这一环环、一套套的手段, 别说瑞王这个蠢货,就算换了齐王来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朝廷大势风起云涌, 但在国子监这块净土上,叶士高和贾璋还在悠游度日。
其实这两年, 乾元帝也有过要提拔叶士高的想法。
但杨宗祯瞧了瞧那些棘手的职位,连忙找借口代叶士高婉拒了这些升迁机会。
他这是在保护自己的弟子。
景王晓得隐介藏形, 杨宗祯老谋深算,只会更加通晓这个道理。
他对叶士高有很高的期许,才不会让叶士高在眼下这个时候去前头冲锋陷阵……
叶士高清楚老师的回护之意,日常处事说话也十分小心。
他心里清楚,在朝廷风平浪静后,老师不会让他在国子监长待的。
所以眼下这个时候,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贾璋这个学生教出来。
不过叶士高虽一心要把弟子培养成才,但他并不一味压着贾璋读书。
看贾璋读书辛苦时,他还会带贾璋去国子监的小池塘钓鱼去放松身心。
这一日秋高气爽,师徒二人身穿同款莲青色斗纹大氅,乘小船至湖心垂钓,皆兴致盎然。
不过叶士高并不擅长钓鱼,因此每钓上来一条小鱼,他心里都高兴得不得了。
叶士高往日里空军的概率太高,总是惹得国子监几个擅长钓鱼的老博士调笑。
他虽不恼,甚至还时常向那些老先生请教钓鱼的诀窍,但心里未尝不憋气。
贾璋不想师父不高兴,便悄悄儿地把自己桶里的鱼分给叶士高两条,省得叶士高颜面无光。
唯一让贾璋头疼的地方就是,他们师徒二人一回去,自己就会收到来自师父的爱心套餐。
一碗浓浓的驱寒姜汤,以及包括抒情小品和时文墨义在内的一小摞课业。
贾璋委屈的看了一眼叶士高。
学习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喝姜汤?
叶士高见他这副模样,亲自端起了装着姜汤的瓷碗,拿起银制小调羹舀起了一勺姜汤,作势要喂他。
贾璋连忙端起瓷碗,吹到不烫嘴后一饮而尽。
要用小调羹喝的话,这碗姜汤怕是半个时辰都喝不完呢。
长痛不如短痛,他还是直接喝光好了。
叶士高笑道:“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听话好了,又何必要我吓唬你?”
“小品文讲究个妙手偶得,我也不拘你什么时候写完。只这时文墨义一天不练就手生,你在我这里把时文墨义写了再回去休息。”
贾璋抽出了自己的椅子,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起笔安安静静写起了答卷。
在写完时文墨义后,贾璋把自己的墨卷交给了叶士高。
贾璋对叶士高笑着抱怨道:“也不晓得小叶师兄读书时有多辛苦,竟有您这么一位深谙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父亲。”
叶士高摇头笑道:“有你和叔玉依靠,荆哥儿哪里还用奋斗?你师兄的名字取得不好,性子更是跟名字一样带刺桀骜。我本也没指望荆哥儿那个狗脾气能做什么阁老尚书的。”
杨叔玉排行第三,是杨宗祯众多孙儿里最出色的一个。
此人在江南读书,和贾璋是关系非常不错的笔友。
“叔玉若听到师父如此说,大概是要欲哭无泪的。弟子和师兄都要指望叔玉,只怕叔玉肩膀稚嫩,扛不住我和师兄这两个重担。”
叶士高听贾璋开玩笑,笑骂道:“好好念你的书吧!我看叔玉他未尝不想指望你,要不然他之前给你写信抱怨什么?他怎么不给杨伯贤写?”
贾璋在心里嘀咕着,杨叔玉怎么可能跟杨伯贤倾诉心事?
杨老大气量狭小,看到师祖有喜欢的徒弟就不高兴,看到师祖有喜欢的徒孙就更生气了。
待叔玉这个堂弟也阴阳怪气的。
若非如此,杨叔玉也不会被杨伯贤气到对其避之不及,直接找由头跑到南边的书院求学去了。
杨伯贤对自家人都这幅模样,对外人也藏不住胸中峥嵘。
谁都不会放心让他这样性子的人担当大任,杨阁老亦然如此。
可是,杨阁老越不栽培杨伯贤,杨伯贤的性子就愈发孤拐,这就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
不过杨伯贤虽然不讨喜,但贾璋并不厌恶他。
他们这些徒孙这般被阁老爱重,还不是因为杨伯贤这个长孙心胸狭隘,并非佳木良材?
以贾璋的性格,他得了好处,原是不该卖乖的。
可是一想到杨伯贤嫉妒挤兑过师父,贾璋对杨伯贤的那点微末的怜悯之心就消失无踪了。
杨伯贤纯粹活该,他贾某人只觉畅意。
但在叶士高面前,贾璋只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大概是伯贤和叔玉志趣不同,没有什么好说的话,所以叔玉才给我们这些师弟写信,而不是给伯贤兄写信的吧?”
叶士高哪里不知道这些小辈们的弯弯绕绕?
不过他的弟子,就算有点脾气也是应该的。
更别说眼下贾璋把人际关系处理得很不错,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想到这里,叶士高放好了贾璋的墨卷,敲了敲他的脑袋:“就你小子话多,回去睡你的觉去吧!过些日子记得把我布置给你的抒情小品交上来。”
“且记好了,若是最后一次月考没考好,师父可是要罚你的。”
贾璋才不怕叶士高惩罚他。
叶士高对他最严厉的惩罚不过是打手板,还只打不写字的左手,打两下叶士高自己就心疼得了。
但贾璋面上还是装作害怕的模样,拿着叶士高给他的小品文答卷逃跑了。
叶士高能看出来贾璋是在装乖讨好,但他心里很是受用,因此也只是笑骂了一句兔崽子。
最后还得坐下来,给小兔崽子批改墨卷。
或许这就是做师父的责任与甜蜜烦恼吧?
叶士高心想,师相当年待他也是这般耐心负责的。
他这个做学生的也不能比师相差得太多了。
转眼间到了冬天,贾璋因为评分上上,分列甲等,得到了去翰林院历事的机会。
因为贾璋红榜上常为头名,人情里堪比孟常,所以大家都很为他高兴,少有在背后说小话的。
毕竟贾璋的成绩是实打实的,叶祭酒又把出题的机会让给了两位司业,直接避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不管是谁,看到贾璋的成绩和叶士高的做法后,大抵都是不好意思说他们私相授受的。
叶士高最多就是庇护了贾璋一程,确保贾璋的名额不会被其他人抢走。
是的,荣国府确实是勋贵门庭。但在老国公走了后,荣国府就不再是京中的第一等权贵了。
若有人诚心想挤兑贾璋,贾璋也不得不吃个哑巴亏。
但有叶士高和杨宗祯在,国子监里就没人敢侵犯贾璋的利益,更没人敢动贾璋一根手指头。
在国子监张贴历事衙门分配榜单的第二天,贾璋就带着雪檀把自己的文书和凭信取了回来。
收拾完行李后,他从国子监回家了。
第二天,贾璋早早起来,坐上了荣国府的翠幄青绸车,前往翰林院衙房点卯。
年尾时候,朝廷各个衙门都忙得要死,就连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也不例外——这也是乾元帝没蠲免国朝初年国子监生历事传统的重要原因之一。
年尾忙的时候,京里各个衙门都缺人。
除了国子监的监生们,乾元帝找不到更便宜好用的临时工。
即便如此,对于监生们来说,这个历事的机会也十分宝贵。
国朝初年百废俱兴,朝廷也缺人,有不少监生因为历事时表现出色就被直接授予官职的。
后来国家日益兴隆昌盛,科举制度也逐渐走上了正轨,有功名的读书人越来越多。
这直接导致了一官难求的现状。
就算是两榜进士,排名靠后又没靠山的也要苦哈哈的侯职,更别说举人和监生了。
像国朝初年那种直接授官的情况已经消失殆尽了。
但即便如此,国子监监生们仍旧将这个历事机会视若珍宝。
且不说这个机会能够开阔自己的视野,提高自己的能力,只说每次历事都会被吏部记录到履历里就已经是一条足够吸引人的条件了。
更别说这个历事机会还能为那些想要直接选官的监生们加分。
虽然不能像国朝初年那样,历事后就可以直接选官,但总归是对选官是有帮助的。
譬如说两位监生同时去吏部选官侯职,有过历事经历的肯定要比没有历事经历的要好上许多。
蚊子再小也是肉,但凡聪明灵慧之人都不会拒绝给自己增添更多筹码的。
在抵达翰林院后,掌院学士直接把贾璋分配给了杨阁老的门生翰林院侍读学士赵仪,让他去给赵仪他们打下手。
赵仪和叶士高关系很好,他对贾璋这个小师侄也很照顾。
上头有师叔罩着,贾璋在翰林院的日子自然顺心。
即便文人相轻,但那些翰林再清高,也清高不到顶头上司的晚辈身上去。
而贾璋他今日帮这个翰林检阅错字,明日帮那个翰林编纂文书,整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但这些东西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因此他的兴致很高。
师父说的没错,翰林院确实是一处锻炼人的地方,他的收获有很多。
他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当差,不给师父和赵学士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