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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翰林历事详细经历,冬雪暖阁初言退位

    一开始, 翰林院的翰林官并不是很愿意使唤贾璋。

    一来,贾璋是阁老承认的徒孙,还是赵学士的师侄。

    万一把他得罪了, 以后自己在翰林院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贾璋他年纪这样小,受了委屈哪有不找家长告状的?

    二来, 贾璋出身于勋贵门庭。

    勋贵与国同休, 生活豪奢,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因此,但凡长了脑子的人都能猜到贾璋在荣国府是怎样金尊玉贵地长大的。

    这些翰林官们的心底也都藏有这样的疑惑,那就是这样金尊玉贵地长大的子弟, 能吃得了当差的苦头吗?

    谁能想到贾璋他这么能干?

    不到十天, 贾璋检阅文稿的速度就超过了不少年轻的庶吉士。

    除此之外, 他还学会了如何拟定文书,如何编纂实录, 如何草拟圣旨……

    他不过是十来岁, 在很多人眼睛里还是个孩子呢。

    但实际上, 他一个人比三四个年轻的庶吉士还要更得用一些。

    好几个年轻的庶吉士看着贾璋稚嫩的面孔与他身上的监生斓服,都产生了难言的羞愧之情。

    他们居然还不如一个孩子能干。

    这些庶吉士们感到羞愧难堪,但修撰和编修们却没有那种情绪。

    他们很高兴贾璋能这样能干。

    每年最后一个季度里,翰林院里都忙得要命。

    到年底了,不管是修实录的, 还是修会典的都得拿出点成果来。

    乾元帝可不养吃闲饭的家伙。

    不想离开翰林院外放到穷乡僻壤,就不能潦草度日, 塞责差事。

    在这种忙碌的时候,贾璋这种聪明能干的国子监生自然会被大家喜欢。

    毕竟贾璋节约了他们每年教导历事监生的时间, 还能给他们帮忙,减轻他们的工作负担。

    虽然后头赵学士只让贾璋每天工作一上午, 但是有人帮忙,总比没人帮忙好上许多。

    翰林院里和贾璋关系最好的翰林官是赵仪手底下的吴修撰和韩修撰。

    吴修撰是贾璋的老熟人了。

    吴修撰是蒋凤举的旧友,多年前贾璋在陈瑞祥家的藻园文会上初次见到他。

    那时吴修撰还只是编修呢。

    这么多年熬下来,他也升任翰林院修撰了。

    而韩修撰是四年前的状元。

    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有燕赵慷慨之气。

    贾璋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和君子交朋友,他自己也觉得安心。

    韩修撰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和他同科的榜眼擅长拍马,已经被张泰维张阁老要走,去内阁做他的专职中书了。

    和他同科的探花也因为在御前奏对得当,被调到了吏部任职。

    如今对方已经升到了六品,和韩修撰平起平坐了。

    只有韩修撰仕途上没有什么起色。

    贾璋看得明白,韩修撰根本不适合做翰林,他更适合做御史。

    若韩修撰去科道做官,说不定早就升官了。

    当然,韩修撰若是做了言官,更有可能把皇帝和当权大臣得罪个彻彻底,然后夕贬潮阳路八千。

    在做官这件事上,韩修撰并不是个聪明人。

    但这未尝不好。

    老百姓是需要这样不聪明的官员的。

    做官太精了也未尝是件好事。

    韩修撰对他的态度十分友好。

    贾璋觉得韩修撰有点儿像他在国子监的舍友范孟起。

    他们看向他的视线也太像了。

    贾璋对此充满了腹诽之子。

    他的确有点儿受不了这两位仁兄露出来的,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慈爱的视线。

    除此之外,他和赵仪这位师叔也愈发熟稔了。

    在贾璋来翰林院历事之前,他们两个只在文会上与杨阁老家里见过面。

    两人虽脸熟,但却没有太多交情。

    赵仪愿意照顾贾璋,看的也是杨宗祯和叶士高的面子。

    但是随着贾璋的用心经营,赵仪也愈发喜欢贾璋这个小师侄了。

    长辈们很难不喜欢贾璋这样相貌好、读书好、还会说话能办事的好孩子的。

    赵仪看着他这个小师侄,只恨自己门下的几个弟子不争气。

    退之师兄好福气啊!

    这年头像茂行这样四角俱全的徒弟已经不多了。

    把贾璋这样四角俱全的徒弟带出去,自己也有面子。

    譬如说现在,贾璋在翰林院的优异表现就已经大大地给退之师兄长脸了。

    眼下谁不竖起大拇指,夸叶士高他教徒有方呢?

    赵仪已经把羡慕二字说倦了。

    他默默地增加了自家几个弟子的课业,只放过了自己七岁的小儿子。

    惟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东坡居士的祈愿非常朴素,也很贴合赵仪的心境。

    他也不强求儿子成为第二个贾璋,更不会去强求儿子去挣个公卿之位回来。

    只求他能像贾璋一样沉稳懂事,守好赵家的家业,无灾无难,做个端方君子就好了。

    至于光耀门楣什么的,还是自己来吧。

    赵仪他舍不得让自己的老来子吃太多苦。

    所以就只能多苦一苦自己,再苦一苦自己的徒弟了。

    赵仪对贾璋的事情很上心。

    国子监生来翰林院历事的机会很珍贵,而且时间有限。

    因此在贾璋对翰林院的基本工作内容了解并熟悉起来后,赵仪就只让他工作一上午。

    下午的时候,他会打发贾璋去读翰林院里珍藏的书籍与实录。

    那些书籍对会试很有帮助。

    而实录里面更是记载了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奏对。

    贾璋可以从那些文字里面推演出昔年的刀光剑影,总结出各地官员的当政之法。

    这些东西对如何做官也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这些东西只有翰林院有。

    就连翰林官们都不能把翰林院书籍借回家看,只能在抄录后带走。

    不过翰林官们可以抄录的也是普通书籍。

    实录不被允许抄录。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贾璋在国子监历事的时间有限,赵仪当然不会让他在外头瞎忙浪费时间。

    拿着他批的条子去读这些在外头找不到的书才是最要紧的。

    贾璋并没有辜负赵仪的好意。

    即便他读书的速度很快,他还是每天都如饥似渴地徜徉在书山之内。

    而且他每天都会把自己的读书心得交给赵仪和叶士高。

    他的读书心得质量很高,叶士高和赵仪看了后都很满意。

    除此之外,贾璋给其他翰林帮忙时亦是尽心尽力。

    赵师叔让他下午去看书的做法是不合规矩的。

    他做事时用心一些,也能最大程度地平息那些不太好听的流言。

    就在贾璋在翰林院勤谨当差时,京城里飘起了轻薄细碎的雪花。

    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但是,住在宫城里的乾元帝却生不出赏玩冬景的雅意。

    他又生病了。

    在戴权的伺候下,乾元帝喝下了齐守礼开的药。

    他瞧着殿内插着红梅的玉瓶,心里只觉索然。

    他还记得他小时候最是有一份古怪脾气,一到冬天就要在案上供上一枝红梅。

    若是没有红梅,他便不肯读书。母后为了让他好好读书,每天都会让嬷嬷去御花园折梅。

    那是一段多么轻松快意的时光呀。

    母后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也老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不知道明年他有没有力气去御花园踏雪寻梅呢?

    想到这里,乾元帝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接过戴权递过来的燕窝雪蛤汤,喝了两口,压下了那阵咳意。

    然后对戴权道:“让他们三个进来吧。”

    人不服老不行。

    若想多活两年,还是得退位。

    即便他不甘心。

    戴权接过了乾元帝手里的汤盅,将之放到一旁跪着的小太监手里。

    然后转身走出了东暖阁,把那几位在外间等着的大臣们带了进来。

    “陛下,杨阁老、张阁老和严大人到了。”

    外面等着的人正是东阁大学士杨宗祯,琼英殿大学士张泰维,以及京营节度使严敬。

    走进殿内后,三人齐齐跪下行礼:“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此事乾元帝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他对眼前几人道:“众爱卿不必多礼,起来吧。”

    “戴权,赐座。”

    杨宗祯等人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

    戴权也带着几个小太监给杨宗祯等人把座位安排好了。

    乾元帝时常越过内阁,直接叫杨宗祯和张泰维来东暖阁议事,这件事其他阁臣都知道。

    周东野和李汲对此很是不满,但他们清楚,这是皇帝分化相权的手段。

    他们绝不能对此表露出任何不满来。

    甚至不能因为此事为难杨宗祯和张泰维。

    他们伺候的这位陛下是出了名的小心眼,谁知道他们为难了杨宗祯和张泰维后,陛下他会怎样想?

    杨宗祯等人落座后,戴权就把刚才做活的小太监们撵了出去。

    殿内伺候的人也全都变成了聋哑的太监。

    杨宗祯见戴权如此郑重其事,便知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大脑里也敲响了警钟。

    他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事必然是是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他必须做好准备,全力以赴地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杨宗祯从来都不轻视自己的直觉。

    在宦海沉浮的几十年里,他的直觉不止一次挽救过他的身家性命与政治生命。

    接下来的事,绝对值得他郑重以待。

    杨宗祯自觉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乾元帝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

    但他还是没有料到,乾元帝脱口而出的话居然这样让人震惊。

    “朕老矣,齐守礼说了,朕的身体已经不能挑起九州万方了。”

    乾元帝这句话刚说出口,殿内就跪了一地。

    杨宗祯和张泰维刚想说话表忠心,乾元帝就摆了摆手,继续道:“朕说的都是真心话,朕想退位颐养天年了。”

    “但是朝廷需要天子当家,盛朝的子民也需要英明的君父。朕为你们选定了出色的新君,就是六皇子景王。”

    “老三被圈禁了,老四有才无德,老五身体不好。如此一来,六皇子就是诸王里最年长了。国赖长君,老六当国,朕很放心。”

    就在张泰维被这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震得手足无措时,杨宗祯发挥出了他有史以来最好的演技。

    他伏惟哭泣道:“陛下,陛下!您突然生出了退位之念,臣实在惶恐至极……”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惶恐什么?”

    乾元帝饶有兴致地问道。

    “自臣记事以来,国朝天子一直都是陛下。如今陛下突然要退位,臣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又怎能不惶恐呢?”

    乾元帝笑骂道:“别拍马屁了!”

    “杨宗祯,你告诉朕,景王是不是最合适的新君人选?”

    杨宗祯毫不犹豫地道:“陛下,臣不知景王是不是最合适的新君。几年前臣就说过,臣只盼望陛下健康长寿,不忍思及新君之事,因此也不知道哪位王爷最合适。”

    “新君是您选定的新君,臣只需要按陛下之命效忠新君就是了。景王爷是您选定的新君,必然有过人之处,否则也不能得您青眼。”

    “就算有什么不好之处,陛下日后再教导新君为政之道也就是了。”

    “有了陛下的教导,景王殿下一定会和陛下一样英明神武的。”

    乾元帝听到杨宗祯的话后笑了起来。

    他确实很满意杨宗祯给出来的答案。

    他转头看向张泰维,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与张泰维的眼睛对视着,语气却是温和的。

    “张泰维,你怎么看?”

    第82章 泰维应对帝王心术,磨刀弃子君父无情

    听到乾元帝的问话后, 张泰维在心中疯狂辱骂杨宗祯。

    杨宗祯把所有好话全都给说了,半句都没给他剩,真是可恶至极。

    有杨宗祯珠玉在前, 他说什么才能让陛下满意呢?

    总不能跟陛下说杨阁老说得全都对吧?

    那也太敷衍了,陛下他不见得会满意……

    除此之外, 乾元帝的视线也很有压迫性。

    张泰维觉得, 乾元帝的视线像刀子一样, 能割开被注视之人的皮肉。

    还能化作盐水,去刺激那刚被割开的、血肉淋漓的伤口。

    张泰维后背上泛起细密的冷汗。

    他冥思苦想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切入点。

    “回陛下, 景王勤谨仁孝, 世子亦允文允武。由景王爷嗣位新君, 不但可以延续陛下的施政纲领,还能让国家传承有序, 确是天下万民之福祉!”

    “杨阁老的话给臣也带来了很多启发。就算景王殿下有什么不好之处, 也能跟着陛下您学习。如此一来, 我朝必然大治,海晏河清不成问题……”

    乾元帝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他想听到的答案本来也只有最后一句话。

    那就是新帝要跟着他学习为君之道。

    是的,他是要做太上皇了。

    可他不是刘太公,不是唐高祖,更不是安史之乱后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玄宗皇帝。

    太子的身份, 聪明的头脑,愚蠢的对手, 以及四十多岁就没了的父皇。

    乾元帝他生来就拥有最好的一切。

    所以他怎么可能愿意在退位后,就把权力全都拱手让给新帝?

    在那些儒家经典里, 有虞陶唐推位让国是一桩美谈。

    但一纸空文与万人赞颂又怎能比得上大权在握的感觉?

    若不是自己的身体实在撑不住了,乾元帝才不会禅位, 去做那劳什子的太上皇呢。

    他很满意杨宗祯和张泰维的答案,至于严敬……

    那是他的鹰犬,是他的独臣,所以他不用去问严敬的看法。

    主辱臣死,还有什么需要细问的呢?

    即便新君即位,严敬也只会认他这一个主子。

    至于乾元帝为什么不找周东野和李汲过来,反倒找杨宗祯和张泰维过来商量退位之事的原因也很简单。

    无非是为了挑起内阁的争斗。

    黄秋楼去年中风后,不得不致仕回家休养。

    早在去年秋天的时候,黄秋楼就已经带着乾元帝给他的赏赐,带着一家老小乘船回江西老家养老去了。

    黄秋楼致仕后,李汲就顺理成章地接任了黄秋楼的次辅之位。

    次辅与群辅的权力不可同日而语。

    譬如说皇帝分给内阁的决策权首辅至少能分到六成,次辅则能分到两成,其余的群辅也不过是在那里分那余下的两成罢了。

    李汲还是三辅时,倚靠着清流党羽与皇帝的支持侵吞了不少本该属于黄秋楼的权力,进而与周东野斗得有声有色。

    但终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李汲成了次辅,本就有监督与辖制首辅的责任。

    在乾元帝的授意下,李汲经常挑衅周东野的权威。

    结果就在周李二党斗得如火如荼时,周东野和李汲同时发现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乾元帝居然经常绕过内阁,召见杨宗祯、张泰维、严敬、赵树生等人去东暖阁议事。

    那严敬不过是陛下的鹰犬、声名狼藉的酷吏,并不能给周东野和李汲带来什么威胁。

    赵树生年纪也不小了,脾气秉性又如同甘草一般,跟黄秋楼别无二致,威胁还不如严敬大,更是不足为患。

    但杨宗祯和张泰维两人既是阁臣,又有野心。

    乾元帝单独召见这两人议事,周东野和李汲又怎会不忌惮?

    不过此事对周东野的伤害还算有限。

    周东野知道乾元帝一直都很看重杨宗祯。

    随着年纪的增长,杨宗祯势力范围的扩大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周东野虽然不愿意,但是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们这张牌桌上迟早会出现新客人的。

    唯一让他有点不高兴的事情是徐梦行怎么这么不争气?

    内阁五个人,除了他和李汲这两位党魁外,杨宗祯和张泰维都被陛下叫去议事了。

    只有徐梦行一人被剩下来了。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徐梦行他没用啊!

    可是转念一想,徐梦行被剩下来,可能是因为他不如杨宗祯和张泰维能干,也有可能是因为徐梦行比张泰维更加忠心呀!

    他的学生可比李汲的学生老实多了。

    想到这里,周东野竟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周东野觉得满足的地方,自然就是李汲极其痛恨的地方。

    杨宗祯上桌固然让人生气,可自家的自留地长草才是最让人痛恨的事实!

    但这是陛下的命令。

    李汲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昏头到让张泰维去拒绝乾元帝的邀请。

    更不能因为陛下对张泰维的“看重”就排揎张泰维。

    毕竟李汲他既不想让学生和自己离心,更不想让乾元帝觉得他对皇帝不满。

    但表面上的亲热掩盖不了心里的不爽,这两年以来,李汲对张泰维已经有诸多不满了。

    正是因为如此,乾元帝才召杨宗祯和张泰维过来,与他们两个商议退位之事。

    他不但要与杨宗祯和张泰维商议退位之事,还要让杨宗祯和张泰维拟定他退位的圣旨,甚至还要让他们两个一起拟定新君的登基诏书。

    乾元帝十分清楚这件事的政治意义,也清楚杨宗祯和张泰维在做过这件事后,就有了挑战周东野和李汲的资本。

    因为这本就是他希望达成的事情。

    乾元帝退位后,内阁斗得越凶,他辗转挪腾的空间就越大。

    除此之外,这也是他留给新君的最后一道考验。

    周东野虽然忠心,但却贪婪成性;李汲名为清流,但却有权相之心。

    他在位时,要用周东野敛财做脏活,要用李汲弹压周东野,这才留着他们两个。

    他退位后,若周东野和李汲识趣儿,就该带着他们这些年攒的钱回家养老,退位让贤了。

    若是不识趣儿,那他们就只能做磨砺景王帝王心术的磨刀石了。

    不过此时,杨宗祯和张泰维还来不及思考这些事情。

    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到回答皇帝的问题上面去了。

    就在张泰维回答完乾元帝的垂询,松了一口气时,就听乾元帝道:“圣文至武钦明孝慈皇帝,这是朕之尊号。”

    “太宗皇帝规定过,本朝皇帝尊号以八字为限。如今朕要退位为太上皇,却是要与新君有所区分的,尊号前也得加上几个字。”

    “两位爱卿都是两榜进士,更是理学名家,给朕拟两个字也容易。你们先把这两个字拟定出来,等朕选定后,你们再去草拟圣旨与诏书。”

    杨宗祯和张泰维连声称是。

    沉吟良久后,张泰维抢先道:“臣想了四个字,是为神德圣功,不知陛下觉得可好?”

    乾元帝听了,刚想露出一个微笑,就忍不住咳了一声。

    乾元帝勉强忍住咳嗽的欲望,继续道:“这个神字不好,三花聚顶与涅槃圆寂都是虚幻,世间哪里有真正的仙神呢?”

    杨宗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臣想了一个,是为体元隆运,不知……”

    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听乾元帝道:“就用这个吧,隆运这两个字意头好。若国运兴隆,朕就有能安心养老了。”

    “至于张泰维想的那四个字……你们可以把它们加到新君的尊号里。老六虽不是虔诚教徒,但也信奉神佛,这四个字加给他倒是正正好。”

    “杨宗祯,张泰维,你们今天就在这里起草朕的退位圣旨与景王的登基诏书。戴权,你跟着过去给两位阁老磨墨。严敬,你过去做个见证。”

    杨宗祯和张泰维听到乾元帝的话,异口同声地推辞起来。

    不是在说感激陛下对臣的信任,但这般国家大事还是要托付给周首揆和李次辅才合宜;就是说臣一心只有皇上,根本不忍心落笔拟定乾元帝的退位诏书。

    “朕知道你们在忧心什么,只是若无半点胆气,又怎能出头?不想承担风险,也不要想着大权在握的好事。”

    他喝了一口戴权刚端上来的川穹雪梨汤,直接对他们道:“戴权,带两位阁老去外间拟定圣旨。”

    “严敬,跟着他们一起去。”

    乾元帝下了命令,杨宗祯等人只得一同称是,跟着戴权一起前往外间去了。

    而在他们离开后,戴权的徒弟夏原快步上前接过乾元帝手中的玉碗。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川穹雪梨汤喂给乾元帝服下。

    喝完汤后,乾元帝感觉自己的咳意终于退下去了。

    他疲惫地瘫倒在引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丝楠木吊顶上的九龙纹样。

    看了一会儿后,乾元帝竟觉得有些眼晕。

    他烦躁地闭上了眼睛,结果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如同走马灯般浮现出废太子的脸、景王的脸,还有先帝的脸。

    生病果然不是好事,就连他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居然都开始伤春悲秋起来了。

    没过多久,杨宗祯和张泰维从外间捧着草拟好的旨意与诏书回来了。

    乾元帝接过他们跪呈上来的旨意与诏书草稿,读了两遍后道:“很妥当,拿出去誊抄好再送过来用印吧。戴权,你跟着他们过去,严敬留下。”

    戴权带着杨宗祯和张泰维两人离开了,仅剩下严敬一人立在乾元帝身旁。

    他眉眼低垂,神态十分恭敬。

    乾元帝抽出了檀木炕桌底下的贴金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张圣旨出来。

    他把这张圣旨递给了严敬。

    严敬恭敬地接了过来,在乾元帝的吩咐下打开了圣旨。

    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京营节度使严敬忠君体国,勤谨有度,封忠勇伯,赐丹书铁券,仍以原品任京营节度使”云云。

    看了这道旨意后,严敬只觉眼角热热的。

    他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道:“臣谢主隆恩。”

    乾元帝道:“京营节度使看管九门,是朕之屏障。朕在时,你听朕一人的吩咐。朕驾崩后,你也要一心一意地辅佐新君。”

    “你没有战功,本来是没有封爵的资格的。但朕知道,朝廷里恨你的人太多了,所以才给你留下一道保障。”

    “那道丹书铁券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只是为了留给你傍身。”

    严敬眼角红得充血,眼泪也淌了下来:“陛下……”

    乾元帝摆了摆手,他把那道旨意拿了回来:“夏原,带严将军去洗把脸。哭唧唧的,跟个小孩子似的,像什么样子!”

    严敬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抽屉里面,那道封他为伯爵、赐他丹书铁券的圣旨下面,就放着查处他忤逆君上、叛乱国家,立斩不赦的旨意。

    君父,君父,从来都是先君后父。

    若有谁视君为父,大抵也只能换来满腹心伤吧?

    第83章 花红易衰水流无限,保存诏书心动游玩

    严敬离开后, 杨宗祯和张泰维两人就捧着誊抄好的圣旨进来了。

    在检查无误后,乾元帝让戴权取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与“乾元神武”的金印过来。

    他亲手为两枚印鉴沾上印泥, 然后将之盖在明黄色的圣旨和诏书上。

    乾元帝的退位圣旨和新君的即位诏书一共一式三份,在盖好印鉴后, 乾元帝收走了两份。

    他把最后一份圣旨与诏书交到了杨宗祯与张泰维手里。

    杨宗祯拿着新帝登基的诏书, 张泰维拿着乾元帝退位的圣旨。

    “待到明年万寿节的时候, 朕就要退位了。”

    乾元帝对杨宗祯和张泰维道。

    “这份圣旨和诏书交给你们保管,待到万寿节那天,你们两个就来做宣旨官。”

    “另外两份圣旨和诏书, 一份由朕保管, 另外一份交由宗亲保管。如此, 才是万全之策。”

    “你们切记,在万寿节前, 谁都不可以走漏半点风声。”

    “万望你们不要让朕失望。”

    杨宗祯和张泰维连忙向乾元帝表忠心, 乾元帝却没心思细听, 只略点了点头就挥手让他们离去了。

    而杨宗祯和张泰维两人怀里揣着他们精心编纂誊写,又加盖了玉玺与皇帝印鉴的圣旨和诏书,各怀心思地回到了内阁。

    刚回到衙房坐下,杨宗祯就见周东野来了。

    他硬着头皮向周东野问好,周东野笑呵呵地应了, 然后就拉着他旁敲侧击起来。

    他想知道皇帝到底跟杨宗祯他们两个说了什么。

    奈何杨宗祯一问摇头三不知,根本不接周东野的茬儿。

    周东野心中虽然恼恨, 但也无计可施。

    时至今日,杨宗祯的翅膀已经硬了。

    杨宗祯有门生, 有心腹,有陛下的信任, 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刚入阁的小年轻了。

    纵然周东野是首辅,他一时之间也不能拿杨宗祯怎么样。

    最重要的事情是,李汲也很不喜欢杨宗祯这个后起之秀。

    若他出手对付杨宗祯,那岂不是在给李汲出气?

    周东野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杨宗祯这边与周东野周阁老不欢而散了。

    张泰维那边也在被李汲质问,但李汲是张泰维的老师,张泰维待李汲也不能像杨宗祯待周东野那般敷衍。

    不过,李汲问张泰维的问题倒是与周东野问杨宗祯的问题没什么,就是他的态度算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

    张泰维心里有鬼,面上却是端得住的。

    他笑眯眯地道:“师相。陛下没跟我们说什么大事。但弟子觉得陛下对您与周阁老还是不放心啊!他老人家问了好几次您与周阁老的言行……”

    接下来的具体对话内容基本上全是张泰维自己编造出来的。

    但他把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李汲听了,竟也信以为真且不疑有他。

    他哪里能想到张泰维的这一番“转述”纯粹是莫须有的谎言呢?

    张泰维根本不怕自己的谎言会被戳破。

    以他对李汲的了解,李汲是不可能找杨宗祯求证他回答的真伪的。

    就算李汲去找杨宗祯,杨宗祯那条老狐狸基本上也是不会戳破他的谎言的。

    毕竟他们有着共同的秘密,不泄露皇上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

    在李汲离开后,张泰维摸了摸胸口藏圣旨的位置,悠悠地叹了口气。

    师相,别怪我瞒你,也别怪我有二心。

    您要怪,也只能怪皇帝想让我有二心,也只能怪您那让我难以忍受的猜忌。

    更何况大丈夫生于人世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若能自己掌权,谁又愿意对着别人卑躬屈膝?

    张泰维眯了眯眼睛。

    他的姻亲故旧与家财学问没有任何比李汲差的地方,既如此,他觊觎首揆之位也并无任何不可……

    李汲本人都没把他当儿子对待,又怎能要求他待其如同父亲?

    因利而合者,必然因利而分。

    他和李汲,本就是这样的关系。

    而在东暖阁里,乾元帝在杨宗祯和张泰维离开后走到博古架旁。

    他轻轻转动博古架上的汝窑花瓶,“咔嚓”一声,机关弹开了,博古架后面露出一处黑漆漆的方洞出来。

    乾元帝从方洞里拿出了一只描金葡萄纹匣子,然后把一份圣旨与诏书放到了匣子里面。

    放好东西后,乾元帝把匣子锁好,然后把它塞回了方洞。

    最后,才按照与刚才相反的方向转动汝窑花瓶。

    机关被重新启动,黑漆漆的方洞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乾元帝看着恢复如初的博古架与汝窑花瓶,出了一会儿神后突然道:“戴权,派人去乾清宫把朕的画拿来。”

    戴权知道乾元帝要的是哪一幅画。

    除了那幅乾元帝亲手绘制的桃花图外,再也没有别的画能让乾元帝这般郑重其事。

    没过多久,夏原把乾元帝的桃花图取到了东暖阁:“陛下,画到了。”

    乾元帝靠在圈椅里,轻声道:“挂起来吧。”

    夏原亲自把画挂到了乾元帝身旁。

    在画被挂好后,乾元帝走上前去。

    他看着那灼灼桃花,忽然想到了刘禹锡诗里的“花红易衰”与“水流无限”之句。

    个人的生死在历史的车轮面前可谓是不堪一击。

    多年之后,史册上又会怎样书写他与太子呢?

    乾元帝忽然想到了始皇帝与太子扶苏,想到了汉武帝与太子据,想到了唐太宗和太子承乾……

    日后的皇帝,也会把他和普贤奴与这几对父子相提并列吗?

    乾元帝并不知道,但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悲伤。

    他走到桌案前,顺着自己的心意写下了一封圣旨。

    一封追封义忠亲王为孝敏皇帝的圣旨。

    “去,去!戴权,夏原,去给朕拿玉玺,去给朕拿金印!”

    戴权和夏原两个连气都不敢多出。

    乾元帝现在的模样太吓人了。

    眼睛含泪,眼白充血,神情却十分疲惫。

    他像一只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的炸药桶,更像是一个失去所有的囚徒。

    他们连气都不敢多喘一声,悄悄儿地捧了玉玺与金印过来。

    乾元帝把玉玺夺了过来,颤抖着要把玉玺盖到圣旨上。可是在最后一刻,他浑身的力气都散了。

    乾元帝仅存的理智叫停了他的行为。

    普贤奴的庶子还活着。

    几年前,他还赐了那孩子一个郡王爵位。

    若他盖下玉玺,那孩子说不定就会产生不该有的野心。

    无论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天下苍生,亦或是为了自己的身后名,乾元帝都不能让义忠郡王登基。

    别说他此时已经选定了新君,就算没有选定,他也不会让没有接受过正统皇室教育的义忠郡王做做皇帝。

    乾元帝丢开了玉玺,把他刚才亲手写下的圣旨扔到了火盆里。

    转瞬之间,明黄色的圣旨就化作灰烬。

    东暖阁里,只余神色晦暗的乾元帝与那桃花图里杏黄色的背影,共同沉寂。

    他们注定背道而驰。

    今生有缘是父子,只愿来世不相见。

    而杨宗祯晚上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房藏诏书。

    他用油纸把诏书裹好,然后将诏书装到了一只带锁的檀木盒子里。

    在这之后,他才按动书桌上的机关。

    按动机关后,书桌下的砖石倏然塌陷。

    一处书箱大小的暗洞突兀地出现。

    杨宗祯把锁好的檀木盒子放到暗洞中,然后重新按动机关。

    待书桌下的地板恢复原样后,杨宗祯又找拿了一块垫子铺到了书桌下,这放下了书桌上的锦绣桌裙,坐到了椅子上。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藏得这般严密,想来诏书是不会遗失了。

    而张泰维在回家后,也在费尽心思地想办法藏好他手里的圣旨。

    这可是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若是出了差错,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就在两位阁老提心吊胆时,贾璋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翰林院。

    明天就是休沐日,他心里很快活。

    是的,在翰林院历事是能得到很多收获,但这份辛苦也不是假的。

    帮其他翰林做事倒还好,算不上太累,可是读实录和背孤本却会耗费许多心力。

    因此贾璋也是很期待放假的。

    在回家的路上,贾璋忽然听到马车外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他心中一动,叫停车轿,随手点了个长随让他回家禀告贾母等长辈,说他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雪檀扶贾璋下了马车,笑问道:“三爷想去哪里逛逛?”

    贾璋一边给自己戴风帽一边道:“先去你之前说过的那家馄饨摊子吧?我记得你说过,那家摊子好像就在南门这边儿?”

    雪檀道:“三爷,那地方是我们这样的人去的。您怎能吃得惯外头的东西?”

    贾璋道:“吃东西还分什么高低贵贱了?我只是去尝尝味道的,若不好吃,咱们再去酒楼就是了。”

    他前世没得势之前,什么糟糕的食物没吃过?

    外头买的馄饨怎么就吃不得了?

    雪檀知道贾璋主意大,不是他能劝住的,因此只得带贾璋往那馄饨摊子去了。

    还没到地方,贾璋就听到了清脆的竹片敲击声与老翁“卖馄饨嘞”的招徕声。

    走过去一瞧,便见到一处冒着水汽的馄饨摊子。

    摊主是一位穿着灰布衣服的老翁,对方正在用竹片敲击倒扣的铁碗。

    这就是摊贩们招徕顾客的手段了。

    贾璋走过去笑道:“老翁,我要三碗馄饨。”

    卖馄饨的老翁看着眼前穿着斓衫,戴着玉佩的俊秀少年,忙不迭地拉开装馄饨的抽屉。

    贾璋看过去,只见抽屉里面的馄饨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半透明的馄饨皮掩映着粉色色肉馅和翠绿的葱花,瞧着就引人垂涎。

    贾璋有些恍惚,他也有很多年没吃过小摊子上卖的东西了。

    老翁把馄饨下到了锅里后小心翼翼地道:“举人老爷,您吃完馄饨后能给小人写两个字吗?小人想拿回家给刚启蒙的小孙子沾沾文气。馄饨不要钱,算小人请您的……”

    贾璋看着腼腆的老翁,轻笑道:“成,写两个字容易得很,没什么好拒绝的。只是馄饨钱还是要付的,您做生意也不容易。”

    就在两人说话时,雪檀和黄柏两个也把桌椅碗筷擦干净了。

    贾璋过去坐了下来,待馄饨煮好后,贾璋和雪檀、黄柏坐一桌吃了馄饨。

    贾璋觉得这馄饨味道还不错,固然比不上荣国府的佳肴,但却有一股独特的,清淡鲜爽的味道。

    而且吃完馄饨后,浑身上下都暖起来了。

    贾璋看着周围浮动的雪白水汽,突然感受到了传说中的人间烟火气。

    在离开馄饨摊前,贾璋让黄柏从马车上取了笔墨下来。

    给那老翁写了一张带有“勤学”二字的条儿后,主仆三人又付了那老翁馄饨钱。

    这位老翁死活不要,但雪檀把钱扔下后就离开了。

    那老翁追不上他们的马车,只得把钱收下。

    吃完馄饨后,主仆三人又去太白楼吃酒。

    贾璋拣沿街的地方坐下后,点了菜肴。

    没过多久,酒肴被小二送了上来,贾璋独自一人在这间包厢里面自斟自饮,倒也清净自在。

    饭后,贾璋又带着雪檀、黄柏两个逛了晚市,看了铁树银花和杂耍百戏,又买了好些东西,这才回家去。

    不得不说,贾璋他这心血来潮来得还挺是时候的。

    因为,在此次旬休过后,贾璋就将迎来杨宗祯布置下来的新任务。

    这也意味着,贾璋即将会忙起来。

    忙到再也没时间跑出去玩的程度。

    第84章 手足契阔踏雪寻梅,梅枝玉郎入值内阁

    “善为国者, 官法明,故不任知虑。上作壹,故民不俭营, 则国力抟。国力抟者强,国好言谈者削。”

    “故曰:农战之民千人, 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 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

    翰林院休沐当天, 鹤鸣苑的书房里插了新折的梅花。

    暗香浮动,很是好闻。

    贾璋却无心赏梅,他抱着衔蝉靠在圈椅里上, 口述他这些天在翰林院记诵下来的孤本。

    而黛玉、迎春和贾琮三人围坐在贾璋附近的桌子旁边, 轮流誊抄他口述的内容。

    原本贾璋是想自己抄写的, 但黛玉和迎春过来找他玩的时候看他抄书辛苦,便主动提出来要替他抄写这些书籍。

    在这之后, 贾琮过来给他请安。

    不知怎地也加入到了姐姐们的抄书队伍里。

    待到贾琮抄完《商君书》里的《农战》篇后, 红杏和青桃端了茶点过来。

    祁门红茶的香气在室内氤氲, 酥油鲍螺和松瓤鹅油卷的甜香带来了些许甜蜜。

    除此之外蟹黄酥、椒盐胡饼等咸点的味道也相当不错。

    兄妹四人在整理好书稿后,一边吃茶吃点心一边谈天。

    兴致正浓时,红杏带了雪雁进来。

    她是过来给黛玉送手炉的。

    黛玉含笑问道:“是紫鹃让你过来的吗?”

    雪雁笑道:“正是呢,紫鹃姐姐说外头下雪了,姑娘若出去看雪离不得手炉, 这才让我送来的。”

    黛玉笑着接了手炉,抱在怀中道:“这下可倒好了, 紫鹃巴巴儿地把手炉送来了。三哥哥,二姐姐, 琮哥儿,你们不陪我去看雪也不成了。”

    “咱们吃完茶后就去陶园, 可惜咱们家园子里的梅树不多,倒是不能踏雪赏梅了。”

    就在贾璋说话时,鸳鸯过来了。

    她轻声细语地禀告道:“东府小蓉大爷治酒,请三爷、四爷过去赏梅吃酒,珍大奶奶和小蓉大奶奶也要请各位姑娘们去赏梅呢!老太太觉得这事风雅,便要带姑娘们一起去玩,我已经找了两位姑娘许久了。”

    贾璋笑道:“鸳鸯姐姐,你来的倒正是时候。刚才我们几个听雪雁说外头下雪了,正要去陶园赏雪,没想到蓉儿就要请客了。”

    “这感情好,妹妹们和琮儿可以去东府赏玩会芳园里的好梅花了。”

    鸳鸯笑着说了好几遍有缘,这才把黛玉和迎春请回荣庆堂换衣裳去了。

    贾琮见迎春和黛玉离开,便也要回去换衣裳。

    贾璋却把他拉住了,不让他离开。

    “你住得远,折腾一趟也不值当。若是不嫌弃,换一身哥哥的衣裳就是了。”

    贾琮知道贾璋这是有意贴补他,但他不想总是占哥哥便宜,便想张口拒绝。

    可是,在看到贾璋那双温和的眼睛后,贾琮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弟弟怎会嫌弃哥哥呢?多谢三哥哥美意。”

    待到贾母与贾璋兄弟会合时,就见到两兄弟相似的打扮。

    贾璋里头穿着一件秋香色暖缎圆领袍,外头披着青金色云锦面白狐狸皮里子的鹤氅,看起来十分潇洒飘逸。

    而贾琮里头穿了一身和贾璋很相似的袍子,只领子是直领的,外头穿了一件银青色绫缎面狐狸皮里子的斗篷。

    两人还戴了同款风兜。

    贾母见他们后笑道:“这么一打扮,外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亲兄弟了。我刚才远远瞧着,你们两个竟像是双生子似的。只是璋哥儿比琮哥儿高了不少,我这才没把人认错呢。”

    贾璋笑着扶住贾母,又给贾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我和琮儿的鼻子都生得像祖母,怪不得祖母差点认错人了。”

    黛玉在另一侧搀扶着贾母,听到贾璋的话后,很快就猜到了贾璋的用意。

    她跟着附和道:“琮哥儿确实像三哥哥,做事一本正经的,像个小古板哩。”

    贾母笑道:“琮哥儿像你三哥哥还不好吗?以后琮儿媳妇是个有福气的。”

    贾母这一句话说出来,围在贾母身边的三个人都红了脸。

    迎春、探春他们纷纷笑了起来,倒是把贾璋他们笑得脸更红了。

    又过了一会儿,贾琏湘霓夫妇、李纨贾兰母子与宝钗和宝玉这对表姐弟也都到了。

    只邢夫人去孟家做客,王夫人去皇觉寺上香不在府中,因此不去。

    贾母觉得她们妯娌两个不在反倒更好。

    没有邢、王二夫人,孩子们还能玩得更高兴更痛快些。

    众人坐上了轿子前往东府,抵达宁府会芳园后,分主宾坐下,男客和女客中间隔了大屏风,吃了茶酒后才出门赏雪寻梅。

    贾母带着一众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媳妇踏雪寻梅,见这外头雪花飘扬,宛若柳絮因风起;梅花暗香浮动,远远望去宛若云霞蒸蔚,倒是别有一番乐趣。

    只是外头风大,贾母游玩了一会儿后就回去了。

    尤氏和李纨也带着贾兰与贾母一同回去了,只余下他们这些小年轻在外头玩。

    有丫鬟婆子们看着,贾母也放心。

    宁府时常清理园子里头的积雪,因此此时地上的积雪并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层。

    不过这雪虽然不多,但是靴子踩过去时还是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黛玉觉得好玩,遂悄悄把步伐变缓,多踩了好几下雪地。

    刚才外祖母在这里,她都没好意思玩这个幼稚的游戏。

    她不想让贾母发现她幼稚的行为,却没想到被贾璋给抓了个正着。

    看着贾璋调侃的眼神,黛玉不好意思地错开了眼睛。

    她轻轻抚摸梅树上的红梅,温柔地拂去了梅花花瓣上的积雪,假装自己一直都在赏梅。

    贾璋笑了。

    黛玉承认,三哥哥的笑声很舒朗很好听。

    但这改变不了她被笑得耳根泛红的事实。

    她羞恼折下一小枝梅花,轻轻地扔到贾璋怀里:“你不是好人,竟这般笑我。”

    贾璋接过那花枝,轻轻别在耳后:“‘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待洛阳’,妹妹是嫌我最近太忙,才生出了归去来兮之意吗?”

    黛玉见他曲解自己的意思,恨不得跑过去夺走他耳边的花枝,捂住他的嘴巴,好让他不要胡说。

    可是一看过去,却见少年人站在那里,那枝红得快要燃烧起来的梅花配他确是正正好。

    他和梅枝,好像一幅价值千金的泼墨画卷。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黛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白石郎曲》里面的句子。

    她发现这句话和那朵红梅一样,配三哥哥都是正正好的。

    黛玉突然说不出斥责他的话了。

    贾璋隐隐听到黛玉呢喃着什么,好像是一句诗。

    反正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就是了。

    这是灵光乍现,蹦出了什么佳句吗?否则黛玉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反驳他的调笑的。

    他凑到黛玉身边问道:“妹妹刚才吟了什么诗?是有了什么新作吗?”

    黛玉回过神来,轻笑道:“梅枝缀玉郎,有翠禽小小。这句词三哥哥觉得怎么样?”

    贾璋道:“好哇,姜白石的好词,被你拿来胡乱改写笑话人,该当何罪?”

    “三哥哥,我说你是玉郎呢。”

    黛玉轻声狡辩。

    贾璋却不信:“你明明在说我是翠禽,要不然你怎么不说白鸟金凤?分明是看我穿了青色衣服就胡诌。不过看在这枝梅花的份上,我就饶了你吧。”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在梅林里漫步。

    一直到风停雪止,他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会芳园。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还没有离开会芳园,只是又往前走了一大段距离而已。

    在贾璋他们离开后,拉着贾琏躲在梅花丛里的史湘霓才走出来。

    “你瞧瞧人家,读书多就是好,说两句玩笑话都是风雅的,哪里像咱们两个……”

    贾琏拉着她的手轻轻亲了一口:“大俗即大雅,我夸二奶奶人比花娇,二奶奶心里不高兴吗?”

    湘霓瞪了他一眼,贾琏也不生气。二奶奶这副眼波流转的模样最好看了,他见了心里痒痒的,哪里还会不高兴呢?

    他亲亲热热地搂着史湘霓:“你那只白瓷的瓶儿装梅花正好,我瞧着上头这一枝就很好。”

    “可是那枝梅花的位置好像有些太高了。”

    “那怕什么?”

    贾琏松开了搂着史湘霓的手,三下两下爬到了树上折下了那枝梅花。

    他在上头言笑晏晏地看着下面的史湘霓。

    史湘霓在与他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心如擂鼓。

    “我就知道二爷对我最好了。”

    她轻轻拂去贾琏身上的雪,甜蜜地对贾琏道。

    只是这次的甜言蜜语,少了几分拿捏丈夫的漫不经心,反倒是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他们都很高兴,但是今天对宝玉来说却是糟糕的一天。

    宝玉不常去荣庆堂,贾璋又要去国子监读书,因此他们两个一个月也碰不到几回。

    因此,即便宝玉知道贾璋和黛玉关系亲昵,也没有太多真实的感受。

    可是今天,他亲眼目睹林妹妹对璋三哥的柔情款款、巧笑倩兮的模样,心里又怎能开怀?

    林妹妹不是不喜欢男孩子泥做的骨肉,只是碰巧不喜欢他这团泥巴而已。

    他果然是个须眉浊物,不讨林妹妹喜欢。

    其实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林妹妹对他冷若冰霜。但是看到林妹妹对别人笑靥如花,他还是心里闷闷的不痛快。

    而且今天在东府赏梅时,宝姐姐见到璋三哥后也恍了好几次神,就连三妹妹都夸璋三哥有本事。

    为什么世间水一般干净澄澈的女儿家都喜欢璋三哥那种满眼前程的禄蠹呢?

    就连云大妹妹都让他跟璋三哥好好学习!

    璋三哥那一套有什么好学的?

    无非是奔着荣华权势使劲儿罢了,真是庸俗至极。

    因为袭人回家去看她病重的妈去了,宝玉院子里的丫鬟们即便瞧着宝玉不高兴,也没人敢深问,只哄着他早点洗漱睡觉罢了。

    至于为什么不敢问宝玉不高兴的原因?

    哼,若是不想像茜雪一样因为冲撞主子被赶出荣国府,就要学会管住自己想多管闲事的嘴巴。

    翌日,休沐日结束了。

    贾璋又换上了他的鸦青色斓衫,带上了翰林院发给他的临时牙牌,前往翰林院当差去了。

    到了翰林院,就见翰林院的小吏正在给他擦桌子。

    贾璋心想,这小吏今天怎么这般殷勤?

    翰林院里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吗?

    是赵师叔他突然升官了吗?

    就在贾璋满腹疑惑时,小吏恭维道:“恭喜解元公,您这两日就要入值内阁了!”

    入值内阁?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见他疑惑,小吏笑嘻嘻地对他道:“解元公还不知道吗?杨阁老身边的内阁中书外放了。他老人家派人过来跟陈学士说,在找到合适的人选前先让您过去顶班儿。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小人怎能不向您贺喜呢?”

    贾璋他也被这个好消息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师祖您老人家这么爱提拔后进的吗?

    这有机会,杨阁老他老人家是真的愿意给他这个徒孙啊!

    第85章 带挈徒孙内阁中书,文渊阁内粉墨登场

    就在小吏对贾璋百般奉承时, 赵仪走进来道:“茂行,阁老那边的中书外放了,他老人家说让你先过去顶班。”

    “这是内阁那边送来的公函和牙牌, 你且收好了。一会儿收拾好东西就跟着刘修撰一起去文渊阁当差。”

    贾璋接过赵仪递过来的公函和牙牌:“多谢师叔周全,师侄不胜感激。”

    赵仪喜笑颜开地道:“去了内阁好生跟着师相做事, 他老人家这是有意拔擢你……”

    贾璋点头道:“师侄必当谨遵师叔美意, 在阁老身边勤谨做事。”

    翰林院里面想做内阁中书的翰林数不胜数, 阁老若真想挑人,一上午就能挑出来十个八个四角俱全的。

    此时阁老说什么没有合适的人选,想要让他过去帮忙顶班, 不过是想要栽培他的借口罢了。

    贾璋能够得到这个难得的机会, 心里也很高兴。

    只是无缘无故的, 阁老怎么突然想起来提拔他了?

    贾璋哪里能想到杨宗祯突发奇想的原因是皇帝要退位了呢。

    乾元帝要在明年万寿节退位,就意味着新帝明年登基;新帝明年登基, 就意味着新帝后年改元;新帝后年改元, 就意味着朝廷后年会举办恩科。

    而贾璋在朝廷举办恩科时也十七岁了。

    这个年纪下场刚刚好。

    如果贾璋要参加后年的恩科, 那么明年冬天贾璋必然要在国子监专心备考,无暇来翰林院历事了。

    所以杨宗祯才在趁着手下中书外放的机会,找了借口让贾璋到他那里顶班。

    目的就是让贾璋这小子提前见见众位阁臣,好好了解一下对方的施政纲领和行事作风。

    周东野、李汲、徐梦行、张泰维,这四个人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贾璋提前了解一下这几个人只会有好处, 不会有坏处。

    要知道新帝践祚后,朝廷里面既有新帝又有太上皇, 局势只会变得比现在还要云谲波诡。

    自古有言,国无二主, 天无二日。若是乾元帝退位后不愿意放权的话,未来的新帝和太上皇必然会再有一场一场龙争虎斗。

    而到了那个时候, 贾璋才刚刚考中进士入朝。若是成绩好考中了一甲,还要时常入值乾清宫奏对文史。

    杨宗祯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非得让他这小徒孙提前到文渊阁锻炼一番不可的。

    来文渊阁做上一两个月的内阁中书后,贾璋他必然会更加精明谨慎,也会了解当今皇帝和几位阁老的脾气秉性。

    有了这些基础,贾璋必然自保无虞,说不得还能乘青云而起。

    杨宗祯承认自己有私心。

    孙辈里面除了杨叔玉,就没人比贾璋更得杨宗祯青眼。

    而他这般看重贾璋贾茂行,实际上还是因为叶士高。

    毕竟贾璋是叶士高唯一的弟子,可谓是千垧地里的一根独苗苗。

    杨宗祯爱屋及乌,难免多疼贾璋一些,多为贾璋考虑一些。

    翰林院里面的翰林们也听说杨阁老要带挈徒孙的事情了。

    这些翰林里面有不少人都挺嫉妒贾璋的。

    但是一想到贾璋现在只是一个来翰林院历事的监生,就算去了杨阁老那里也不能加官进爵,这些人的心气儿才顺了些。

    不过也有人是真心为贾璋高兴的。

    比如说赵仪赵师叔,比如说吴修撰和韩修撰等人。

    与赵仪赵师叔,吴、韩两位修撰及众翰林告别后,贾璋才带上牙牌与公函文书,与周首辅身边的中书舍人刘继业刘修撰一起离开了翰林院,往文渊阁去了。

    刘继业是六年前的进士,他父亲刘新铨是周东野的学生,曾上奏疏替周东野说话,结果被皇帝贬斥到西北做知县吃沙子去了,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后来刘继业一考出来,就得到了周东野的重用。

    这份重用显然是因为刘心铨的忠心耿耿,而不是因为刘继业本人的才具。

    周东野可能是念旧情才提拔了故人之子,也可能是想要效仿那千金买马骨的故事,这才提拔了刘继业做内阁中书。

    后面能够坐稳这个位置,全赖刘继业自己吃得了辛苦,受得了气,这才渐渐得了周阁老的欢喜。

    这人平日里行事也是极妥当极和气的,在前往文渊阁的路上,刘继业就对贾璋笑道:“茂行贤弟,你年纪小别害怕,阁老们都是和气人。”

    刘继业主动递了橄榄枝过来,贾璋当然也不会不识趣儿到拒绝刘继业的好意:“多谢贤兄安慰学生,茂行在国子监就听师父说过几位阁老的风采。”

    他叫刘继业贤兄,是因为刘继业叫了他贤弟,他再叫刘继业大人,未免显得过于生份。

    但是自称学生,却是贾璋他本人行事谨慎的表现。

    不管刘继业如何亲切,他贾璋都不能昏了头脑。

    毕竟他目前只是一个无品级的监生,可不能做出那等轻狂僭越之举,引人非议。

    “学生对几位阁老心往神驰,只可惜我人小德薄,一直与几位阁老缘悭一面。今日能够拜见几位阁老,真是茂行此生莫大的荣幸。”

    贾璋这一番唱念做打格外有信念感,就连刘继业都没有分辨得出真假来。

    他只在心里暗暗吐槽,这杨阁老的徒孙怎么这般会拍马屁?

    杨阁老这般宠爱贾璋这个徒孙,难道就是因为贾璋擅长溜须拍马吗?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没过多久就到了文渊阁大门前。

    门口巡检的兵丁检查完我们手中的牙牌,又看了贾璋手中的公函文书,这才放他们进去。

    在分开前,刘继业还在对贾璋百般夸奖、千般拉拢。

    贾璋也不接那些拉拢的话,只笑道:“多谢贤兄美意,日后学生在阁内还需要贤兄多多提携照顾啊!”

    刘继业见他这样滑不留手,也不再讨没趣儿了。

    也是,贾茂行是杨阁老的徒孙,又这般被阁老看重,哪里稀罕来首揆这里抢夹生饭吃呢?

    不过刘继业心里虽然这样想,面上却依旧笑着道:“哪里用这般客气?茂行入阁办事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直接来愚兄这里问就是了。”

    贾璋笑着应了。

    两人到了文渊阁后,巡检兵卒检查了他们的牙牌才把他们放了进去。

    走进文渊阁内,刘继业把贾璋交到了早就被杨宗祯派出来的小吏手中,与贾璋告别后就去周阁老那里当差去了。

    贾璋则跟着那个小吏来到了杨宗祯的值房。

    杨宗祯的值房里面有一大片贴着墙根摆放的红木书架,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和卷宗;前头摆着杨宗祯的红木书案,桌腿上有着活灵活现的锦鲤图腾。

    书案旁边摆着一只半人高的落地汝窑大瓶,瓶子里头插了几卷画轴;案上放着琉璃花樽,里面供着几枝白梅,暗香浮动,甚是好闻。

    而在杨宗祯的书桌旁多了一张小书桌,上头摆着和杨宗祯案上一样的笔墨纸砚,还摆了一只小巧的珐琅自鸣钟,很是精巧好看。

    贾璋心知这种小书桌就是自己的位置了,但并不多言,对杨宗祯恭顺地行礼道:“国子监生贾璋拜见阁老。”

    杨宗祯点了点头。

    公私分明,这一点就很好。

    若是茂行像伯贤那般不分场合地叫他师祖,他才是真的要头疼呢。

    退之把茂行教得很好。

    “起来吧,茂行,你还没拜见其他几位阁老吧?赵屿,你带着茂行去拜见周阁老他们吧。”

    贾璋点了点头,那个带贾璋过来的小吏恭声称是。

    贾璋心中一动,原来这个小吏的名字叫做赵屿。

    就在贾璋要与这个叫做赵屿的小吏离开时,杨宗祯又突然叫住了他。

    “四位阁老的喜恶,你师父给你讲过吗?”

    贾璋听见杨宗祯的问题后,回答道:“师祖放心,师父都和我讲了。”

    首辅周东野表面上是一个和蔼的老人家,实际上官威很重,心机很深沉;次辅李汲出身清流,以直臣自诩,行事严苛,官威很重;徐梦行是纸老虎,张泰维是笑面虎,根据性格分析,除了李汲,应该没人会难为他。

    真正的问题是叶士高弹劾过上述的所有阁老。

    所以贾璋他就只能只求多福了。

    不过他也不是很担心,他按照杨宗祯的意思光明正大地去拜见几位阁老,他们就算再不爽他,又能把他怎么样?

    难道还能毁了他的容,打断他的腿吗?

    就算是皇帝也少有敢做出这样不占理的事情的。

    更何况师祖让他带着这个赵屿过去,肯定是为了让赵屿保护他,所以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而杨宗祯看着他这般有胆气,唇边也勾起了一抹笑。

    胆子大有勇气也是好事。

    在朝廷做官,若没有一身胆气,只怕是要被吓死的,哪里还有胆子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赵屿先带着贾璋去了周东野周首辅的值房。

    等待片刻后,刘继业出来迎接他们进去。

    “元辅事务繁忙,不过一听到你来了,就立刻让我过来迎你。”

    贾璋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

    心里却在想,刘修撰还是太年轻,说话做事的火候还是不到家啊。

    他这句话分明是想让他记住周阁老的恩情的,可问题是贾璋不是什么能让周东野记住的状元探花,他能让周东野记住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杨宗祯的徒孙。

    所以刘编修这句话根本不会让他记住周阁老的好,只能让他觉得师祖好厉害,就连周阁老这个首揆都要给三份薄面的。

    贾璋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道:“阁老这般爱惜后进,学生不胜感激。今日能来拜见元辅大人,着实是三生有幸。”

    他跟着刘继业一起进入了值房,一眼就看到了周东野桌案附近没有别的桌椅,便知阁老与内阁中书同室办公并非常例,心里愈发感激杨宗祯对他的用心。

    而现实中的他在向周东野行礼。

    “国子监生贾璋拜见元辅大人!”

    周东野让贾璋起来,又对他道:“早就听说过杨阁老的徒孙是十四岁的少年解元了,今日见了果然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不愧是宗祯的徒孙。”

    贾璋道:“元辅大人谬赞了,元辅大人弱冠传胪,珠玉在前,茂行只觉自身黯然失色。”

    周东野笑道:“你倒是会说话,不像是你师父。”

    贾璋心里一紧,戏肉来了。

    他对周东野恭恭敬敬地道:“茂行说的都是真心话,师父也常读元辅大人的文章呢!‘银杏有千岁,黄鹂啭百声’,大人的诗词清新秀逸,学生和师父都很喜欢。今日能够见到大人,学生只觉激动……”

    这句“银杏有千岁,黄鹂啭百声”并非周东野的得意之作,能够读到这首诗,可见叶士高和贾璋是真的喜欢他的作品。

    想到这里,周东野难为人的意思也就淡了。

    再看看贾璋那副滴水不漏的恭敬模样,心知这小子绝不是会在言辞中出错的人,再继续刁难他也不过是白白地给杨宗祯看笑话罢了。

    周东野笑着伪装和蔼老人:“没想到你们师徒还喜欢我的诗词,来日我让人把文集送到国子监给你们师徒看。”

    贾璋露出了一个惊喜的表情,对周东野千恩万谢后才离开。

    走出周东野的值房后,贾璋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不过他不能彻底放松下来,李汲苛严,百分之九十九会刁难他。

    贾璋心想,他必须做好准备,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第86章 李汲为难中书日常,投桃报李炭敬上门

    贾璋猜的果然没错, 李汲待他的态度确实很不友善。

    不过贾璋说话滴水不露,李汲找不到他话里的错处,除了阴阳怪气两句外, 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毕竟李汲他只是次辅。

    一旦杨宗祯投靠周东野,李汲在内阁的话语权也会暴跌。

    所以他不会得罪杨宗祯太过的。

    贾璋对这一点很清楚, 所以在李汲阴阳他的时候, 他就对着李汲微笑。

    装疯卖傻绝不会出错, 他贾茂行年纪小,听不懂李阁老的暗讽,本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在贾璋的这一通操作下, 他顺利过关了。

    李汲也被贾璋的油盐不进给气了个够呛。

    不过贾璋根本不在意李汲是否生气, 更不在意是否迁怒于他。

    拜师后得了好处, 就得接受相伴而行的坏处。

    总不能这边拜了阁老师祖,被人奉承就言笑晏晏;那边因为老师的缘故被人为难两下, 就心怀衔恨吧?

    贾璋他不是那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人, 做不出来这等事情。

    更何况他觉得李汲这人求全责备、气量狭隘, 叶士高弹劾李汲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依贾璋看,李汲这人确实没有大臣事体。

    这人不过是乾元帝为了辖制周东野才被高高抬起来的一把刀。

    若在太平年月,李汲或许还能依靠他的清流背景平安落地。

    但在眼下夺嫡之刻,朝廷局势风起云涌,李汲他能不能保全自己还不一定呢。

    所以贾璋本就不怕他。

    李汲待贾璋不友善, 徐梦行和张泰维两个内阁小字辈待贾璋倒是很友好。

    正所谓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周、李二党也是深谙这一套的。

    不过, 徐梦行和张泰维两人之间也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徐梦行很老实,张口不离周阁老怎样怎样。张泰维就不一样了, 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我怎样怎样。

    不过不管他们有什么招数,在贾璋身上都不管用。

    若有巴掌, 贾璋就装聋作哑,只当对面的人是在放屁;若有甜枣,他就笑眯眯地收下,然后张嘴就是奉承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谁也挑不出贾璋的错儿出来。

    更何况杨宗祯的属吏赵屿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贾璋后面,周东野他们投鼠忌器,也不会太过为难贾璋。

    即便这几位阁老里面没人喜欢叶士高,对贾璋这个叶士高的首徒也没什么好印象。

    在拜见完几位阁老后,贾璋被赵屿送回杨宗祯的值房。

    杨宗祯问他道:“刚才你也一一见过几位阁老了,对他们有什么看法?”

    贾璋沉吟了一会儿后道:“元辅老骥伏枥,徐阁老甘附骥尾;次辅睚眦自傲,张阁老已有自立之心。”

    杨宗祯让贾璋坐下,在贾璋在他身边坐好后道:“这就是我要你入阁后做的事情了,其他种种杂务,都让赵屿去办。”

    “你来内阁最要紧的事就是多听多看。这一个月里,你若能看明白几位阁老的行事作风,在往来文渊阁的大臣那里多露脸,也就不枉我提拔你了。”

    贾璋连忙道:“学生谨记阁老教诲。”

    杨宗祯道:“没外人的时候叫师祖就行了,只是在屋子里出现第三人的时候,你就像刚刚那样叫我阁老了。”

    贾璋立即改口:“师祖,徒孙晓得了。”

    杨宗祯也不再教训贾璋什么,只从自己的一大摞文书里面抽出来两本让贾璋看,自己则在一旁处理起了公务。

    待到卯时三刻左右,其他部门的官员们跑到文渊阁来汇报工作。

    贾璋坐在杨宗祯身边,见到值房内朱紫遍地场景后也没露出半分怯惧之态,态度十分坦然。

    杨宗祯见贾璋如此,心里很是满意。

    茂行没有辜负自己的期待。

    而那些过来向杨宗祯汇报工作的大臣在离开文渊阁也全都心生感慨。

    他们既感慨贾璋拥有杨阁老这样的好师祖,所以才能在监生时期就来内阁历练,直接就赢在了起跑线上。

    也感慨叶士高得了个好徒弟,杨阁老得了个好徒孙,杨门后继有人,以后不用担心党派内部青黄不接了。

    在这些大人们的心里,贾璋确实是完美弟子和完美儿子的模板。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贾璋一样,在十四岁的年纪里就摘下乡试的桂冠,获得解元的功名的。

    而且贾璋他不仅只是读书好,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

    就说这些日子里吧,贾璋见到他们这些大臣过来向阁老汇报工作时的态度十分落落大方,和他们家里见了爹就像老鼠见了猫的儿子简直就像两个物种似的。

    贾茂行是矫矫白鹤,他们家里的儿子是井底的青蛙。

    对比如此惨烈,这些大人在回家后又怎能不收拾自家或是调皮捣蛋、或是眠花问柳的儿子?

    贾璋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的想法,不过这些大人们确实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他来杨宗祯这里顶班,主要负责的工作就是帮杨宗祯整理文稿,校对文字,在狗屁不通的折子上面画叉,以及接待各位过来汇报工作的大人。

    这是内阁中书份内的差事,贾璋完成的非常出色。

    要知道他前世可是伺候过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对高级秘书的工作内容了如指掌。

    不过三天,他就得到了杨宗祯的高度评价。

    “别看你年纪小,做事却比之前两个中书细致多了,师祖这回可是捡到宝了。”

    贾璋的工作确实做得到位,不到三天时间,他就能叫出文渊阁里一大半吏员的名字,还能记住杨宗祯所有文书的准确位置。

    而且在他来了后,杨宗祯手边的茶就没凉过一次,室内的温度也始终保持在会让杨宗祯这个老人家觉得舒适的程度,就连案头的梅枝也比以前风雅许多。

    贾璋精挑细选的梅花枝自然比那些小吏折回来的梅花枝遒劲优雅。

    就这么短短几日,贾璋在杨宗祯这里的好感度就已经涨到了顶格。

    谁不喜欢孝顺能干又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贾璋他这般细致周到,主要是因为杨宗祯待他确实诚心。

    不是真心想要栽培他,师祖他老人家又怎会把他拎到内阁顶班,又怎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提点他处理政务的方法与几位阁老的性格特点呢?

    他这人向来秉持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做事原则。杨阁老待他如此好,他当然也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孝敬阁老,也好回报一二了。

    叶士高对贾璋能够入值内阁,跟在杨宗祯身边学习一事感到十二万分的欢喜。

    这个内阁中书的职位他也做过,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给阁老打杂,跟在阁老身边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所谓翰林院乃储相之地,储相二字如何体现?

    自然不是靠在翰林院里苦哈哈地修书编史体现的,而是靠入值御前和入值内阁体现的。

    翰林院的翰林官们每月都会排班去御前当差。

    如果表现好的话,就可以一步登天。

    譬如说贾璋的乡试座师乔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除此之外,得了阁老青眼的翰林会被提拔到内阁来兼任内阁中书,即所谓的入值内阁。

    这一类人升迁也是最快的,比如说杨宗祯原来的那个中书,原本只是翰林院的七品编修,在杨宗祯这里伺候了六年,如今已经平步青云,升任江西粮道了。

    不过叶士高欢喜的事情并不是那入值内阁的履历,也不是那人人觊觎的额外提拔。

    贾璋他只是尚未入仕的国子监生,有了这份履历也不会即刻就得到什么好处。

    至于额外提拔……

    茂行他是师相嫡亲的徒孙,就算没做过师相的中书,师相也会提拔茂行的。

    所以真正让叶士高感到欢喜并不是这两件事。

    他真正感到欢喜的事情是师相对茂行的看重。

    师相宁可暂时空着内阁中书的位置,也要提拔茂行去顶班,这件事必会提高茂行在杨门内部的话语权。

    除此之外,根据他对师相和茂行的了解,这些天师相肯定会给茂行开小灶,茂行也一定会因为师相的小灶受益匪浅。

    茂行做事又十分体贴细致,更是个投桃报李的性格,这就意味着师相必定受到茂行全方位的孝敬。

    等到一个月后,师相和茂行的感情也会变得坚不可摧起来……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叶士高当时会感到十分欢喜。

    事情正如叶士高所料,随着时间的流逝,杨宗祯和贾璋的感情也愈发深厚了。

    一开始,杨宗祯只给贾璋讲了几位阁老的行事作风。

    后来他渐渐为贾璋讲述了朝廷局势的变迁,再到后来,杨宗祯甚至开始拿出一些简单的政务让贾璋练手了。

    而贾璋在处理政务时的表现也非常好。

    除了一开始时有些手生,贾璋后面提出的建议都非常好。

    杨宗祯很欣慰。

    贾璋、叶荆与自己的孙儿叔玉都擅长读书,但是要论起做官来,还是茂行他更擅长一些。

    当然,叔玉虽然办事不如茂行老练,但是那股子狠劲儿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有茂行和叔玉在,杨门的第三代也就有望了。

    转眼间又到了旬休的日子,贾璋正躺在鹤鸣苑的拔步床上休息。

    入值内阁虽然收获极多,但是内阁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贾璋也不得不用心应对,他因此感到有些疲累,也是正常的事情。

    就在他醒来迷迷糊糊坐起来的时候,红杏过来禀报道:“三爷,雪檀说有人过来给您送礼,问您收不收。”

    送礼?

    给他一个尚未入仕国子监生送礼,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手里又没有什么权力。

    不对,他有权力,他跟在杨阁老身边,这本身就是一种权力。

    贾璋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没有回答红杏的问题,慢吞吞地过去换了衣裳,又过去洗漱用早膳。

    他不回答,红杏也不敢问他。

    而贾璋也在脑中思考这件事。

    眼下是年尾,外官入京排着队想要见各位阁老,而先递谁的牌子、后递谁的牌子的权力就在内阁中书手中。

    大多数内阁中书都不会拒绝这笔炭敬,包括在周阁老身边的刘修撰。

    但是他不一样,他只是借着阁老的光才过来顶班的,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内阁中书。

    收下这笔钱,就是在给阁老抹黑,他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而且李汲不喜欢师父,若是捉了他的错儿,就算不把他从内阁撵走,也会嘲讽师祖,让师祖下不来台。

    还有……

    “雪檀说他们要送多大的礼了吗?”

    “说了,有人送二十两,有人送五十两,有人送一百两,还有人送五百两的。”

    看看,这就是他不想收礼的第二个理由了。

    做人做事,就算有七分想着自己,也要有三分想着朝廷和百姓。

    那送二十两、送五十两的,花的可能是自家经营所得的财货,就算是贪了,大概也没贪太多银子。

    可是那随手就能送出去五百两银子的,花的基本上都是民脂民膏。

    当然,他们中间也可能有人出身于荣国府这样豪富的世家大族,所以不差银钱,但那终究是少数……

    “让雪檀回了他们,说我不收礼……”

    红杏听到贾璋的吩咐后,立刻起身出去找雪檀去了。

    结果红杏走到一半,却听到贾璋喊她道:“红杏,你等一会儿再去。等我手书一些拒绝的书信给外面的那些大人。”

    “省得你家三爷我没进官场,就得罪一大帮人。”

    第87章 淮安知府用人之论,先破溪春年终节礼

    贾璋写下了拒绝收受贿赂的书信。

    不过在信里, 贾璋也没写什么我不收赂之类让人下不来台的话。

    只说是自己偶感风寒,不便见客,若有怠慢, 万望恕罪。

    实际上,他就是在告诉这些人自己不收礼, 让他们快点散了。

    送礼这种事情, 本来就讲究个你情我愿。碰到贾璋这种不愿意收礼的, 送礼的人也没奈何。

    就算贾璋给他们冷脸,骂他们贪官污吏,他们不也得忍着吗?

    毕竟送礼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如今贾璋不收礼, 还愿意他们台阶, 他们当然不会不识趣, 全都顺坡下驴地往下走了。

    更是不敢有什么怨怼之语,甚至不敢生出什么怨怼之心来。

    贾璋是阁老的徒孙, 国子祭酒的弟子, 还是荣国府的少爷, 可不是他们这些外官能得罪起的?

    而那些能得罪起贾璋的人,本也不会为了见杨宗祯就急吼吼地跑过来给贾璋这个国子监生送礼。

    在休沐日结束后,贾璋抱着他打理好的梅枝前往文渊阁当差去了。

    一走进文渊阁的院子,贾璋就见到院子外站着一群眼生的官员。

    这些人大概就是最近进京述职的外官了,昨天想要给他送礼的大多数都是这样人。

    贾璋没多看他们, 径自走进了杨宗祯的值房。

    而在贾璋走进杨宗祯值房的时候,有人拉住了文渊阁的小吏问道:“刚才过去的那位小兄弟是谁?他怎么穿着国子监生的斓衫, 没穿官服就来了?”

    小吏嘿嘿一笑,轻轻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在一块银锭滑进小吏的袖子后, 这位小吏才小声道:“那位小老爷穿斓衫,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国子监生, 原本是在翰林院里历事的。他姓贾讳璋,表字茂行,是杨阁老嫡亲的徒孙。至于他为什么在文渊阁……”

    看到身边凑过来的人多了,小吏便再次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手指。

    围着这个小吏的几位地方官不约而同地想,这人当真是贪得无厌。

    可最终,他们还是让银锭再次滑进小吏的袖子。

    这小吏满意地道:“前不久阁老的中书外放了,杨阁老菩萨一样的人,考虑到翰林院年尾事多,就没麻烦他们,而是让小贾解元过来帮忙了。”

    大家都知道杨宗祯让贾璋入值内阁,目的就是为了历练贾璋这个徒孙。

    但是聪明人都会说,杨阁老让贾璋过来顶班是为了不给翰林院添麻烦,这还是阁老的体贴……

    这些打听消息的地方官全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消息。

    小贾解元这个徒孙在阁老面前真的很得宠,若非如此,杨阁老又怎么会把他提拔到文渊阁?

    还有些眼尖的人发现,贾璋没去内阁中书们办公的东西庑房,而是直接走进了阁老值房,还好半天没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贾璋的办差地点很可能不在东西庑房,而是在杨阁老的值房。

    杨阁老看重贾茂行,以至于把此人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天爷啊,这就是有靠山的待遇吗?

    可惜他们这些人不是没有靠山,就是靠山本人都是缺靠山的人。

    羡慕二字,他们早都说倦了。

    而贾璋在走进杨宗祯的值房后,与赵屿一起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当然,主要干活的人是赵屿。

    贾璋负责的工作是把梅花插瓶,给杨宗祯泡茶调香,整理书案上的文书和卷宗。

    不过即便如此,赵屿也很感谢贾璋帮他的忙。

    毕竟贾璋他是阁老的徒孙,就算不做这些事,也没人会说贾璋做得不对。

    待到把杨宗祯的值房打理好,赵屿就离开了。

    贾璋则坐到书桌前写卷子。

    杨宗祯给他出了一小摞时务策题目,告诉他没事做闲着的时候可以做两张卷子练练手。

    待贾璋写到“三代之取士也,必学而后入宫,必试其事而能,然后用之”[1]的时候,杨宗祯终于下朝回文渊阁了。

    贾璋听到声音,放下笔迎上去,接过杨宗祯脱下来的鹤氅挂好。

    在杨宗祯坐下后,他又从鉴缶中端出了温度正合适的老君眉奉与杨宗祯喝。

    杨宗祯喝了一口味道甘醇的茶水,只觉一大早起来上朝的疲惫全都消失了。

    他招手让贾璋过去,调笑道:“听说有人给你送礼了?第一次遇到有人上门送钱,感觉怎么样?”

    贾璋轻笑道:“师祖别取笑我了,这不义之财,徒孙哪里敢收?”

    “小心驶得万年船,茂行这样做就很好。若是你收了这笔钱,李阁老他就又有新由头发作了。”

    听到杨宗祯的话后,贾璋也点了点头。

    昨天他刚起来迷迷糊糊的时候,都晓得这钱不能收的原因就是因为李汲。

    这些天下来,他对李汲的行事作风也有很深的了解了。

    他之前的判断果然没错,李汲心胸狭隘,度量确实不如周东野宽宏。

    最重要的是这人严于待人,宽于待己,这就让人很不爽了。

    如果李汲和邱宗实一样,在严于待人的同时严于待己的话,贾璋还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喜欢这位清流领袖。

    但是他偏偏不是。

    不过杨宗祯和贾璋都没有围绕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只是略说了两句就放下了。

    杨宗祯刚才走到书案附近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贾璋没写完的时务策,因此他也不急着给贾璋安排差事,而是让贾璋先把时务策写完。

    贾璋听话地坐下继续写他没写完的文章,不过他默默地加快了自己的写字速度。

    在他把时务策写完后,杨宗祯也看完了几本折子。

    杨宗祯把两本需要打叉的折子递给了贾璋,又让贾璋出去把淮安知府王济叫进来。

    贾璋接过折子放到了自己的书案上,走出了杨宗祯的值房,奔着那群地方官去了。

    “淮安知府王济在哪儿?”

    贾璋话音刚落,就见一位身着大红官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的官员快步走过来。

    走到贾璋身边后,竟然先行了一礼。

    贾璋见了,连忙避了这一礼:“大人,学生当不得这般重礼。”

    王济却恭维道:“解元公当得起。自古云达者为师,下官二十岁才中了第七名举人,解元公年未至舞象,却中了顺天府的魁首。这样的好学问,哪里是下官可以比拟的?能给解元公这样的文魁行礼,也是下官的福气。”

    很显然,王济这人是做了充足的工作的。

    可惜贾璋不是那等被人家两句好话就哄得昏了头的小年轻。

    他很清楚,王济对他这般卑躬屈膝,只是因为阁老的权势?

    离了阁老和师父,离了荣国府,他一个小小解元,在王济眼中哪里会有这样重的分量?

    贾璋一向都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更不是狐假虎威的小人。

    他也不愿意扯着阁老的虎皮做大旗,若那样行事,他与前世张阁老身边的游七[2]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贾璋笑道:“王大人过誉了,您是牧民一方的父母官,为了百姓案牍劳形,我又怎能受您的礼呢?”

    “学生可不敢做出这等僭越猖獗之举,否则阁老是要让我跪孔夫子的。”

    “王大人,阁老那边急着见您,您看?”

    贾璋似笑非笑地看向了王济。

    王济立刻回过神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呦,解元公!你看我与你一见如故,聊了这么久,竟险些耽误了阁老的事!”

    “王大人别急,学生这就带您去见阁老……”

    贾璋对王济的讨好并无不满,当官的都想往上爬,王济这样做,也不过是不想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罢了。

    但是他只是一介白身,绝不能在众目睽睽受大臣之礼。

    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授人以柄,这种蠢事他死十万次、百万次都做不出来。

    在他们离开后,不少人轻啧了一声。

    这位小贾解元也是个人尖子,说话做事竟然比他们这些官场老油子还要妥帖三分,怪不得阁老偏爱他。

    那些想要借着年轻人脸皮轻薄、喜好夸耀的性格特点,从小贾解元这里探听消息的人可以彻底死心了。

    这孩子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在淮安知府王济从值房离开后,杨宗祯问贾璋道:“这回,你明白我上次教你的道理了吗?”

    杨宗祯召王济过来,问了他治水的事情。

    淮河流经淮安,是运河航线的主干道。

    王济作为淮安知府,正是疏浚淮河的主要经办人之一。

    他的汇报很不错,本人也颇有办事能力,在治理淮河的事情上还是有不少成绩的。

    “在朝廷做官,需要政绩,需要聪颖。在朝廷做大臣,却要懂得用人。”

    贾璋起身回答杨宗祯的问题。

    “那你说说,这人应该怎么用?”

    “清浊兼济,事功为先,道德第二,忠心第三,余下的东西并不重要。”

    “说说吧,你眼中的道德是什么?“

    杨宗祯一边看折子,一边问贾璋道。

    “徒孙以为,此道德不是清流之道德,不是士大夫之道德,而是治理事务之道,爱惜黎民之德。”

    杨宗祯笑道:“这就很好,你能不偏信清流,厌恶俗生,就已经比同辈人成熟许多了。”

    说到这里,他提笔题了一张字赠予贾璋。

    贾璋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辛弃疾《临江仙》的上半阙。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上面除了杨宗祯行云流水的飞白外,还有杨宗祯的私印。

    贾璋接过杨宗祯的字,微微一笑。

    若他是那一枝先破玉溪春的梅花,那师祖应该就是那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要绕江村的老翁了。

    这个比方,倒也十分贴切。

    又经过了两次轮休,这个冬天就过去了。

    朝廷放了年假,贾璋也把翰林院和文渊阁的牙牌交了上去,并得到了一张吏部出具的上上考评。

    除此之外,贾璋还收到了一份朝廷下发的节礼。

    绫缎两匹,棉布两匹,贡橙五斤,红罗炭两篓,纹银五十两。

    内阁的待遇就是好,他要是还在翰林院,大概是拿不到这么多的节礼的。

    抱着节礼回家后,贾璋让针线上的人把这两匹绫缎裁出三套衣服出来。

    挑布料的时候,他特意挑了花色老成的。

    正适合孝敬祖母和父母双亲。

    至于这几斤格外饱满的橙子,可以散给兄弟姐妹们。

    当然,最大最好的这几个要留给黛玉和芝哥儿。

    他这样做,绝对只是因为黛玉和芝哥儿格外喜欢吃橙子,而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私心。

    第88章 新橙清香准备会试,西宫南内景王心喜

    荣庆堂里, 黛玉服侍贾母穿上了贾璋送来的衣裳。

    瞧着上头的福禄寿绣纹,黛玉笑道:“外祖母穿上这样的一身衣服,愈发显得精神了。”

    贾母兴致很高:“衣服倒不稀奇, 让我欢喜的是你三哥哥的一片孝心。”

    言罢,又携黛玉一起坐到榻上说话, 让琥珀给黛玉捏肩松松筋骨。

    玉儿昨天读了好久的书, 想来身体也是疲惫的。

    就在祖孙二人其乐融融时, 宝钗过来给贾母请安了。

    贾母见宝钗来了,笑着招呼道“薛姑娘来了,用饭了吗?”

    宝钗道:“多谢老太太关怀, 早上出门前已经用了。”

    贾母拍了拍黛玉的手:“你薛姐姐来了, 带她去你屋子玩吧。你们年纪轻轻的, 和我这个老婆子待在一起也没什么趣儿。”

    听到贾母这话,琥珀停下了给黛玉捏肩, 黛玉也说了一句是。

    而宝钗想要夸赞贾母服饰精美的话, 也被贾母这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黛玉携宝钗到了她住着的套间暖阁, 一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清新香气。

    “好雅致的香,我竟没见过。妹妹,这是什么香?”宝钗笑问黛玉道。

    “这是我自制的香方。”

    黛玉轻声道:“沉香三两,冰片二钱, 檀香一钱,龙涎五分, 薄荷二钱,片速五钱, 排草二两,合油一钱, 甘麻油二分,榆面六钱,蔷薇露四两,装到中空的橙皮上过三馏,也就成了。”

    宝钗道:“妹妹给这香取名字了吗?”

    黛玉笑道:“取了,此香名叫新橙香。”

    新橙香,是因为周邦彦的那句“纤手破新橙”,还是因为制香的橙子是贾璋新发的节礼呢?

    宝钗并不清楚这件事情,但她知道她不该去问黛玉事情是否如她所想。

    既然她已经择定了宝玉,那么贾璋做了什么事情,对黛玉有多好,就全都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了。

    “这名字通俗易懂,倒不像是妹妹的风格。”

    宝钗笑道:“让我猜猜这名字是谁取的,不会是老太太吧?”

    黛玉摇了摇头:“薛姐姐猜错了,这名字是三哥哥取的。姐姐,你上回教我打的络子我学会了,再教我一种新的吧?”

    宝钗道:“好啊,我们这次可以学着打梅花络……”

    而在这个时候,贾璋正在书房里用心读书。

    在朝廷放年假前,杨宗祯曾暗示过贾璋,回家后好生读书,为会试做好准备。

    今年就是会试年,在正常情况下,朝廷三年后才会再次举办会试。

    贾璋根本不用着急准备会试,杨宗祯更不用专门提醒贾璋要为会试做好准备。

    既如此,杨宗祯提醒贾璋准备会试,很可能代表着会试时间要提前了。

    朝廷要开恩科。

    就像贾珠生前参考的那一科,正好赶上了乾元帝花甲万寿,所以才开了恩科。

    但问题是,眼下乾元帝七十岁的整生日已经过去了。

    明后两年,皇家也没有什么值得普天同庆的特殊事件。

    至于朝廷在未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好事,贾璋并不确定。

    但是就算有,杨宗祯也不能未卜先知。

    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杨宗祯能提前知道,同时还能让朝廷开恩科的呢?

    贾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乾元帝不会是想要退位了吧?

    毕竟,新帝改元后必然会举办恩科。

    贾璋胆大包天地做出了这样的推测,然后他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推断。

    当今天子权欲心极重,怎么可能会愿意把皇位拱手让给皇儿呢?

    可是,如果乾元帝的身体无法支撑庞杂的朝政,他本人又想多活两年的话,那他也不是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贾璋心底响起了反驳的声音,他把求证的目光投向了师祖。

    杨宗祯素来知晓贾璋聪慧,却也没想到他竟然聪慧到了这种地步。

    看着贾璋求证的目光,与贾璋那根先指了指天、后指了指地的手指,杨宗祯轻轻地点了点头。

    “师祖,今日这事,徒孙只当不知道。”

    杨宗祯笑道:“你知道就好,这件事可是天大的事。你若是走漏风声,师祖也保不了你。”

    贾璋连忙点了点头,也没问杨宗祯到底谁才是新帝。

    陛下肯定嘱咐过师祖,不许他泄露秘密。

    师祖告诉他准备会试,已经很看重他了,他可不能蹬鼻子上脸。

    不过,贾璋他心里已经笃定了正确的答案。

    皇帝陛下现在还没把齐王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新君必然是景王殿下。

    贾璋他从来都不觉得瑞王有登基践祚的可能性。

    所以在放假回家后,贾璋就开始潜心苦读起来了。

    更是一张不落地做起了叶士高给他出的卷子。

    如果新帝明年登基,那么朝廷会在后年二月时举办恩科。

    里外里一算,他也就只剩下一年的复习时间了。

    时间如此紧迫,可由不得他浪费。他必须潜心向学,才有可能摘得鼎甲之位!

    至于要不要向景王提前献媚,从而获得新帝的赏识?

    这种事情却是万万做不得的。

    众所周知,他贾茂行是杨阁老的徒孙,入值内阁后日日与杨宗祯共处一室。

    然后他一从阁老身边离开,就无缘无故地跑去景王那里献媚。

    乾元帝也不是眼睛瞎了,哪里还猜不出阁老向他泄露了秘密?

    到时候阁老又如何自处呢?

    不过,虽然不能跑去讨好新帝,但他可以趁机发财啊。

    贾璋在放假后就把管铺子的高杉叫来,吩咐他多进些草木花鸟奇石预备着。

    又把苏佐派出去,让苏佐拿着他这些年攒下的红利银子去鼓楼附近开一家木材店。

    新帝登基,太上皇退位,宫里不可能不建造新宫殿。

    若景王登基,以他的聪明,很可能会以卑不动尊为由,给自己盖一处临时住处,让太上皇仍旧住在乾清宫,省得太上皇产生心理落差给他使绊子。

    除此之外,太上皇也可能体贴儿子,把乾清宫让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新帝为了表示自己的孝顺,更是要给太上皇盖一处华美绝伦的宫殿让太上皇养老。

    到时候开花鸟店和木材店的他不就能大赚一笔了吗?

    有戴权的关系,他花些银子,就能让高杉获得给宫中供货的资格。

    他开木材店也不引人注目。

    毕竟他前两年的时候就已经有开新铺子的打算了,只是因为买了田庄后钱不凑手,这才延迟了开新铺子的时间。

    这件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还有人想要借钱给他买铺子呢,只是他不想欠人情没答应罢了。

    所以,即便贾璋开了新铺子赚钱,也没有人会怀疑他提前知道了什么内幕。

    杨宗祯可是阁老,他怎么会为了让徒孙多赚点木头钱就泄露朝廷机密?

    这种事也太可笑了。

    以乾元帝帝王之尊,他绝不会怀疑杨宗祯会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向徒孙泄露禅位的秘密。

    这一年就这么纷纷扰扰地过去了,转眼间又到了新一年早春时候。

    乾元帝穿着厚厚的斗篷,捧着手炉,欣赏这御花园的景色。

    却见桃杏榆柳都吐了新芽,一些开的早的名种已经吐出了或粉红或金黄或嫣紫的花苞。

    微风拂过,带来一点寒凉。乾元帝看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心里竟有些寂寞。

    他的人生已至残冬,看着这万物复苏的早春盛景,亦是难以开怀。

    他走到亭子附近,戴权使了个眼色,夏原立刻把垫子铺到了石墩上。

    乾元帝坐下后瞧那梁间新燕,轻声呢喃道:“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万寿节要到了,大盛的家也要儿子来当了。”

    戴权宽慰乾元帝道:“陛下乃英明神武之圣人天子,又哪里是唐明皇可以比肩的?殿下他也是个孝顺的。”

    隔墙有耳,戴权不曾明言是哪位殿下。

    乾元帝却道:“玄宗早年未必不是雄主……”

    他瞧着梁间新燕落地啄泥,心情突然好了一些:“朕是主动退位,却比唐玄宗主动许多了。戴权,你说得对,李隆基又如何比得上我?”

    他甩了甩袖子,对戴权道:“回去记得拟旨,让瑞王代朕去山东祭孔。”

    戴权连忙应了,又听乾元帝吩咐夏原道:“去内承运库取一万两银票,再挑些上好的摆设,悄悄地送到义忠郡王府上,不用声张。顺道把顺王召进宫内,朕想他了。”

    夏原称是,连忙去了。

    乾元帝却不愿意回乾清宫,只坐在亭子里瞧那只活泼泼的燕子。

    他瞧了许久,那燕子才飞走。

    乾元帝想,或许是筑巢太累,这燕子才飞去觅食了。

    没了活泼的燕子,这满园春色对乾元帝来说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他不想在御花园里面继续待下去,便扶着石桌起身,结果发现自己腿麻了。

    乾元帝没像常人一样因为腿麻趄趔摔倒,戴权与乾元帝身边伺候的内监时时刻刻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乾元帝身上,全都是有眼色的人。

    在发现乾元帝的异样后,戴权和另一个内监急忙一左一右搀扶住乾元帝,又陪着乾元帝走了一圈儿,才缓解了腿麻的症状。

    回到乾清宫后,乾元帝感叹道:“戴权,朕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骑马射箭的少年了。”

    戴权被乾元帝这句话勾起了眼泪。

    几十年前,乾元帝还是文武双全的太子爷。

    上林苑秋猎,乾元帝三箭射死了一头黑熊,人人都称赞太子殿下武德充沛。

    戴权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难言的惆怅与酸涩之情出来。

    陛下老了,他也老了。

    他突然说不出以前常说的奉承话了。

    千秋万世,万岁千年,皇爷本人会信这样的话吗?

    反正他是不信的。

    戴权哽咽着道:“陛下……”

    乾元帝见他这副模样,反倒笑了出来:“怎么突然委屈上了?戴权,朕知道你心疼朕,但不用替朕委屈。朕做了四五十年皇帝,这辈子也够本了。”

    就在主仆谈心之这时,有小内监过来禀报,景王过来请安了。

    乾元帝道:“让景王进来吧。”

    没过多久,景王就跟着刚才那个小内监进来了。

    给乾元帝磕头请安后,乾元帝叫了起,又对戴权道:“给你们景王爷搬个凳子过来。”

    戴权此时已经擦干了眼泪,已经与往常时候别无二致。

    听到乾元帝的吩咐后,他立刻搬了凳子过来。

    待到景王坐下后,戴权又退回了乾元帝身后的位置。

    乾元帝对景王道:“既然来了,就帮朕读读折子吧。”

    景王乖觉地接过乾元帝递过来的折子,站到了乾元帝身边,躬身读了起来。

    乾元帝却道:“戴权,把景王的凳子搬到朕身边来,让他坐下读吧。”

    景王听到乾元帝的话,手指一顿,转瞬间又恢复了自然:“父皇,这于礼不合……儿臣不敢僭越。”

    “坐吧,这个位置,朕叫你坐,你就配坐。”

    “父子天伦,乃是人伦天性,又说什么礼法不礼法的呢?”

    景王这才坐下,口齿清晰地为乾元帝念出了奏折上的句子。

    心中却一片滚烫。

    父皇的话,应该是想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吧?

    第89章 万寿宣旨精妙应对,乾元禅位新帝登基

    景王的猜想还是不够大胆。

    他哪里敢想, 乾元帝是要直接退位了,并且让他一步到位做皇上了呢?

    所以在得知乾元帝派瑞王去祭孔时,景王还在府里好生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比瑞王差了。

    结果到了万寿节这天, 乾元帝给了景王一个巨大的惊喜。

    万寿节的场面自然极大的,有诗为证:早春开上节, 千门敞夜扉。兰灯吐新焰, 桃香染锦衣。送酒惟须满, 流杯不用稀。务使霞浆兴,方乘车马归。[1]

    乾元帝在众人拜了他万寿后,看了景王一眼, 突然对着众位大臣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朕也该养老了。”

    他这话说得萧疏凄凉, 当场就有人想出列安慰皇帝,可是乾元帝却挥了挥手, 示意他们不要动。

    他手里执着一杯酒盏, 悠悠笑道:“今日是朕的吉日, 皇子皇孙,宗亲勋贵,内阁阁老,六部尚书,翰林学士全都在这里, 朕也就不再让钦天监去找别的黄道吉日了。”

    “杨宗祯,张泰维, 出来宣旨吧。”

    听到乾元帝召唤,杨宗祯和张泰维一前一后出列, 分别从怀中掏出了珍藏许久的圣旨诏书。

    张泰维宣读的是乾元帝的退位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当国以来, 夙兴夜寐,焚膏继晷;勤政爱民,日有孜孜,仰上天恩德,河清海晏,天下安然……今人生古稀,当思国本,即立景王为皇太子。”

    体元殿内,众人纷纷跪下听旨。

    在听到乾元帝的话后,众人的视线在皇帝、张泰维和景王间惊讶地游走。

    也有皇子愤愤不平的,父皇好生偏心呀!

    若是父皇晏驾,留下遗诏宣告景王登基也就罢了。

    怎么现在父皇还好好的,就已经开始急着给六弟/六哥腾地方了?

    就是对前头的废太子,父皇也没有这样偏心过啊!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眷席上,皇后抿嘴笑了起来。

    她膝下没有皇儿,对她来说,还是景王这种没了母亲的皇子登基才是最有利的。

    而甄贵妃和赵婕妤一个恨得把染了大红蔻丹的指甲扣进了肉里,另外一个也咬紧了牙齿,恨不得撕碎手里头捏着的帕子。

    景王本人更是忽然感觉自己有点晕眩,但他还是稳住了,正要出声叩谢乾元帝呢,就听乾元帝道:“杨宗祯,你把你手上那旨意也宣了。”

    其余想要山呼万岁的人也停下自己的动作。

    而杨宗祯展开手中的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乃修养生民之良策……太子乃朕之六子也,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朕今内禅于太子,以太上皇帝之尊位颐养天年,今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这,这,这!

    乾元帝居然就这样没有任何先兆地就退位了?

    众人被这个消息震得头昏脑涨,只宗亲里的两位伯王提前在乾元帝那里得知了此事,因此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之色出来。

    内阁的其余三位阁老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陛下还是更信任杨宗祯和张泰维啊!

    他们在宣旨前,竟然没听到半点风声。

    周东野这个也就比乾元年轻那么一丁点儿的首辅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杨宗祯这样年轻,张泰维也同样年轻。

    他们年轻,就拥有着无限的可能。而他这把老骨头,在新帝面前又能支棱几年呢?

    徐梦行对这样的事情倒是早已习惯了。

    他这个依仗着首揆才能进内阁的纸糊阁老,又如何比得过杨宗祯和张泰维呢?

    往些时日,乾元帝就喜欢越过内阁,召见杨宗祯和张泰维议事。这样的信任倚重,却是从来都没有在徐梦行身上发生过的。

    徐梦行不是不羡慕,也不是不嫉妒。可是他区区一介浊流官员,固然是内阁阁老,也扭转不了皇帝的心意啊!

    周东野师徒的情绪只是有些消沉,李汲的情绪却快要炸了。

    这么大的事情,杨宗祯居然敢瞒着他和周阁老!真是狼子野心之辈。

    如今还只是三辅,杨宗祯就这般狂悖。只怕来日杨宗祯得势,他李汲就要去小松径街杨府看门扫地去了!

    不过这还不是让李汲最生气的事情。

    最让他的生气的事情,还是张泰维的背叛。

    杨宗祯本就不属于周、李二党,若是生出了自立乃至挑衅之心,那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张泰维呢?明明是他嫡亲的学生,却学会了欺瞒老师的手段!

    这么大的消息,张泰维居然半点风声也没没向他透露过,这不是背叛又是什么?

    自从陛下时常越过内阁传召杨宗祯,李汲就对张泰维有了疑心。

    他目光阴冷地看向张泰维,但在张泰维发现他的视线后,又露出了宽容的笑意。

    杨宗祯和张泰维作为拟诏宣旨的阁员,天然就与新帝亲近。

    在新帝登基后,内阁的权力划分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新的变动。而且李汲笃信,经过这一通宣旨后,杨宗祯必然会变得野心勃勃。

    虎狼环伺,风雨将起,此时还不是和张泰维翻脸的好时机。

    乾元帝在杨宗祯宣完旨意后,在戴权的搀扶下走到了景王身边。

    “明日你便去太庙祭祀太/祖高皇帝,后天就在乾清宫登基。今年这一年,你先把国事接起来,明年再改元,年号到时候再取。至于平日里的住处,朕把乾清宫让……”

    听到乾元帝脱口而出的话后,景王心里十分欣悦。

    但他向来有成算,即便很兴奋,但也依旧能够保持冷静。

    他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欢喜与自豪,眼睛里面更是写满了喜出望外,以及对乾元帝这个父亲的濡慕。

    随后不久,景王就听到乾元帝提到要把乾清宫让给他的话。

    他瞬间由喜转悲,潸然泪下,急切地打断了乾元帝的话。

    “儿臣德行才华难以企及父皇的万分之一,父皇让位于儿臣,儿臣已觉惶恐。只父皇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儿臣也想让父皇像寻常人家的老翁一样颐养天年,这才没说出推辞之语。”

    “但这乾清宫,儿臣实在是住不得。百善孝为先,儿臣又怎能以卑动尊,让父皇为儿臣让出您住惯了的乾清宫呢?”

    “父皇为了大盛,为了朝廷,兢兢业业,宵衣昃食,这些儿臣都看在眼里。即便父皇退位,在儿臣的心里,您也依然是天下之主。儿臣只祈求父皇多教儿臣两年,有您训政,儿臣才有底气当我大盛的家啊!”

    杨宗祯听了这话,心想,六殿下这话说得敞亮啊!

    乾元帝的权欲很盛,就算本人因身体的缘故退位了,大抵也不可能放下手中的权力。

    除此之外,禁军、京营和绣衣使者都只认乾元帝一个主子。

    虎符和玉玺也都在乾元帝手中,尚未转交到景王手中。

    这也就意味着景王的皇位并不是稳若泰山的。

    虽然以杨宗祯对乾元帝的了解,乾元帝既然已经选定了新君,大抵就不会轻易废掉新君了。

    他们这位皇爷是最看重自家的名声的。

    但是世事易变,景王也不能保证自己登上帝位后就能高枕无忧。

    所以杨宗祯才说,景王在这个时候向乾元帝表达忠孝之心是一步很妙的棋。

    因为他这是在告诉乾元帝,即便父皇您退位,皇儿我依旧会聆听您的圣训。

    之前咱们怎么相处,之后咱们还是怎样相处。百善孝为先,您这个太上皇帝永远都比我这个皇帝尊贵。

    因为这话是景王主动说的,而不是乾元帝逼着他说的,所以乾元帝一定会对景王很满意。

    有这样政治智慧的景王,必然也有在乾元帝跟前儿装孝子的演技。

    这样景王登基后,才能达到名为皇帝、实为太子的效果。一旦乾元帝身上有个头疼脑热的,担心国家未来的乾元帝也会一步步地把权力移交到景王手中。

    如果景王没耐心,一登基就急吼吼地抢班夺权。那么感受到威胁和落差的老皇帝会怎么做?

    杨宗祯很清楚这个答案,无非是废掉这个儿子,再立一个罢了。

    当初太子殿下那样受宠,不也被乾元帝废了,囚禁于幽宫之中了吗?

    乾元帝听到景王这样说,果然心情很好,因此也愿意帮着景王抬轿。

    “你办差谨慎,为人诚孝。朕想让你当皇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毓庆宫死过人,你去住不吉利。既如此,你就住在承乾宫吧。前朝太子没有专门的宫殿,都是住在承乾宫的。”

    “皇后搬到慈宁宫,甄贵妃和吴淑妃搬到寿康宫,其余诸妃搬到寿安宫养老。待到你登基后,就让你潜邸里的女眷搬进宫里面来吧。”

    这回景王倒没有拒绝,他母亲几年前去世了,顺王的母妃更是死了好些年了。

    他的盟友皇后娘娘得到的安置也不错,既如此,他还哪里有心肠管别人的母亲呢?

    景王并不害怕甄贵妃向父皇吹耳旁风,毕竟他还有皇后娘娘和吴淑妃娘娘帮忙。而且父皇意志坚定,本来也不是女子能够动摇的君王。

    “父皇安排得极其妥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在他话音落下后,殿内的众多臣子也众口一致地夸赞乾元帝这尧天舜地的做法,夸赞景王的文德武功与乾元帝在位几十年间的卓越政绩。

    在勋贵堆儿中间毫不起眼的贾赦松了一口气。

    这漫长持久的夺嫡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而他贾恩侯也不用再被皇子争斗吓得做噩梦了。

    翌日,景王就带着一众宗亲、礼官前往太庙祭拜列位祖先。

    上香后,景王为列位祖先烧了乾元帝要退位做太上皇、禅位给他的诏书,又烧了一篇歌颂乾元帝政绩的华丽词赋。

    转眼间,又到了第二天。

    乾元帝在乾清宫退位,授皇位于景王。

    景王登基,是为神德圣功武孝景安皇帝。

    尊乾元帝位太上皇帝,是为圣文至武钦明孝慈体元隆运太上皇帝。

    加封皇后为昭惠懿安太上皇后;追封生母刘氏为明德孝仁太上皇后。

    加封甄贵妃为皇贵太妃,加封吴淑妃为淑贵太妃,加封顺王生母为德贵太妃。

    除了这几位份最高的,其余诸王、公主们的生母也都升了一级位分。

    乾元帝还允许她们每个月出宫到王府或公主府里住十天以享天伦,这些嫔御为此喜不自胜。

    而那些没有子女的嫔御只长辈分不长位分,还要搬到寿安宫去和别人挤着住,可谓凄惨。

    或许这就是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吧。

    只是这里的气候,指的不是自然天气,而是人类的悲喜。

    景王后院里人少,除了景王妃外,只有两个侧妃,两个侍妾。

    在太上皇的嫔御搬好家后,景王妃也被封为皇后,被新帝安排着住到了先皇后居住的凤仪宫。

    两个侧妃一位被封为淑妃,一位被封为德妃,住的宫殿也华美。

    而那两个侍妾虽膝下空空,但也都封了贵人。

    景王是个念旧情的,对自己的女人还算大方。

    而贾璋他也从贾赦那里听到了景王万寿节上的精彩表现。

    他愈发看好景王这位新君了。

    这人一定有法子把乾元帝熬死,成功变成下一个乾元帝。

    即便乾元帝,哦,不,现在应该称乾元帝为太上皇了。

    即便太上皇不愿意放下权力,即便其他皇子皇孙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中伤新君的机会。

    但新君还是有着极大的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百忍成钢,方能前程似锦。

    这是前世干爹对贾璋说过的话,贾璋向来把这句话奉为圭臬。

    第90章 上皇心事太后吹风,斗草游戏皆为春慵

    乾元帝选择退位而不是立太子, 当然是为了养身体多活两年。

    盛朝皇帝每月有三次大朝会,天不亮就得起身去奉天殿上朝去了。

    三天一次的小朝会和御前会议也很麻烦。虽然时间比大朝会要晚一些,但也不会晚太多。

    还有每年的春狩秋狝、祭祖祭桑、军务政务、接见使臣, 这些事情,哪一件离得开皇帝?

    而他这一年来, 因为日日上朝, 根本没把身体养好。

    只不过是靠着齐守礼的药, 没把自己的病症继续恶化下去而已。

    如今让景王登基,乾元帝终于可以把繁冗的政务、朝廷的礼仪以及朝会的苦差事全都扔给景王,自己好好养病了。

    乾元帝手里捏着虎符和玉玺, 就连新君都识趣儿地跪地请他训政, 所以他可以随时可以召见阁员尚书, 那些与王朝生死攸关的大事也瞒不过他。

    圣旨颁发下去前需要盖上玉玺才有效力,不管是什么国策, 新君和阁老们都得来乾清宫请他用印。

    所以他的权势不会受到任何削减。

    至于新君得到了正经的皇帝名分后, 可能会得到一群拥簇, 甚至可能瞒着他这个父皇做手脚培养自己的势力?

    对乾元帝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一点。

    如果没有这样的野心,新君也斗不过朝廷上的那些老狐狸,更不配做大盛的天子。

    要知道,乾元帝给新君的考验就涉及周东野和李汲两位阁老。

    若没做好新君拓展势力的心理准备, 他也不会定下这样的考验。

    乾元帝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立太子监国的事情。

    太子监国,除了皇帝不在京城外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皇帝病了。

    乾元帝不想让人知道他病了。

    七十多的老皇帝病了,这意味着什么, 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个消息传出去,人心必然思变, 尤其是内阁和军营当中,更是不会像现在这般稳定。

    除此之外,他的那些好皇儿看着个个都是孝子,实际上都是犯上作乱的种子。

    到了那个时候,内阁阁老纷纷觊觎相权,军中将军渴慕从龙之功,乾元帝不知道局势会乱成什么样子。

    齐王是一个,景王是一个,虽然没有李世民的威望和能力,但是李世民的胆子还是有的。

    所以乾元帝才选择内禅,如此一来,虽然也会有人猜测他病了,但是在没有得到准确消息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尤其是景王。

    在接受了帝位后,他的这个儿子就彻底和他绑在一条船上了。

    即便新君在未来可能和他争权,但是先把景王封为太子,紧接着就让景王登基,如此盛大之恩德,景王只要还要点脸面,就必须事必躬亲地孝顺他。

    至于为什么最后的选择是景王而不是齐王,乾元帝承认,这并非是完全理性的选择。

    他从来都不喜欢齐王。

    即便在普贤奴去世后,他出于平衡的考虑抬举过齐王,但是他厌恶这个踩着废太子上位的儿子。

    普贤奴奢侈无度,齐王就廉洁俭朴;普贤奴骄矜傲慢,齐王就谦逊有礼。

    满朝尽是贤王之名,可是既然是贤王,为什么齐王妃还能仿制安乐公主的百鸟裙,为什么齐王母族赵家还能借着齐王的势力鱼肉乡里呢?

    所以他选择了景王继承他的皇位。

    一来是因为景王的母亲刘氏早逝,景王和他那些与刘氏异母所出的舅舅们不甚亲近;二来是因为景王办事得力,而且不曾踩过废太子。

    而瑞王……

    他固然喜欢甄贵妃,但是还不至于被女人冲昏头脑。

    乾元帝还指望新君把满朝文武从国库里借走的银子收回来呢,又如何能立瑞王这个母族就是借钱大户的皇子?

    但他也是真心疼爱过瑞王的,所以才借着祭孔的由头把人撵去了山东。

    等到瑞王回京后,大概也就能把事情想通了。

    如果瑞王想不通的话也没关系,反正他还有顺王这个开心果陪伴,本就不缺瑞王这一个儿子。

    转眼间,新帝已经登基一个月了。

    从山东回来的瑞王对新帝很是不服,但是太上皇对他的旁敲侧击充耳不闻,他一个手里没有半点兵权的王爷又能怎么办呢?

    而新帝待乾元帝至孝,军国大政,皆去乾清宫请求太上皇训诲指正请示后才下旨施行,甚至还把戴权的徒弟夏原要到了承乾宫伺候,取名夏原吉。

    这是新帝给太上皇展示的诚意,太上皇对此很满意。

    紧接着,新帝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幕僚一个转迁左春坊大学士兼御前讲经官,一个升任都察院佥都御史,像是两颗钉子一样楔进了权要部门。

    新任左春坊大学士姓孔,名清江,他原来就是五品官,转迁左春坊大学士后并没有升官。

    但是他的这个新职位乃是通往内阁的跳板,譬如说李汲和杨宗祯,他们都做过左右春坊学士,也都做过御前讲经官。

    这样的位置,和刑部员外郎的位置可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如果能换的话,那些在穷省担任布政使、按察使的地方二品大员都会愿意和孔清江换一下彼此的位置的。

    而新任佥都御史姓赵,名泽泉。

    他原来只是一介七品的刑科给事中,这一回一跳跳了六级三品,楔入了科道言官的核心部门,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这是太上皇因为新帝孝顺,给予新帝的安抚与回报。

    当然,也是新帝扩展权力,斗倒周东野和李汲的第一步。

    朝廷大臣也发现了太上皇退位后的权柄与退位前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也没人敢怠慢新帝。

    新帝不敢拔太上皇的胡须,但是处理掉对天子不敬的大臣还是很容易的。

    因此大臣们都很安静,只有在新帝登基后被放出来的齐王与从山东匆匆赶回来的瑞王对新帝很是不满,屡有怨怼之言。

    新帝多精的一个人啊,他才不会罚他的两个弟弟。

    比起直接惩罚手足之亲,引起太上皇对齐王和瑞王的怜惜,不若拔掉他们的爪牙,然后去找太上皇哭泣。

    “陛下,臣妾觉得老四和十二也太过了。”

    太后娘娘剥了一颗葡萄递给太上皇,太上皇接了,太后娘娘瞧着太上皇的神色,心里也得到了鼓励。

    “老六那孩子也委屈啊,臣妾瞧着挺不是滋味的。老四和十二对老六无礼,老六却只是处罚了他们母族确有实证的罪犯以做警示,已经很温和了。”

    “就这样,老四和十二还跑到乾清宫门前直挺挺跪下请您做主。这哪里是他们受了委屈,这分明是在威逼您这个皇父啊!”

    太上皇冷哼一声:“哪里是威逼皇父,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无非是小瞧了我,觉得朕会借着这个机会打压新帝,觉得他们还有机会罢了。”

    “戴权,去传旨。齐王禁足,瑞王罚俸。”

    “是。”

    在戴权离去后,太上皇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太后:“你倒是很心疼老六。”

    太后面不改色地微笑道:“臣妾膝下没有孩儿,起初看所有皇儿皇女都是一样的。后面不过是看谁懂事吃亏就心疼些,看谁不懂事不孝顺就不喜些。但臣妾这个嫡母,总归还是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好好的。”

    “新帝再宽容大量,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兄弟们的无礼与僭越。臣妾偏袒新帝,也是为了这个家能够和和睦睦的。总不能良善老实的孩子总是吃亏,会哭的孩子就有糖吃吧?”

    太后这话说到了太上皇的心坎儿上。

    老六确实懂事,老四和十二也太过了。

    “既这样,就把文华阁收拾出来吧。让老六的孩子去那里读书,专门从翰林院里选出几个博学的翰林出来”

    “皇帝之子,自然与宗亲之子不能相提并论。如此一来,也能让老四他们看清楚朕的态度。江铨,这件事就由你去办。”

    太后眉眼弯弯:“陛下英明。”

    江铨称了一句是后,也立即前往翰林院去宣太上皇的口谕去了。

    在这件事情后,齐王和瑞王收敛了许多,新帝膝下的几个皇儿也常来乾清宫请安,倒是让太上皇享了一番含饴弄孙之乐。

    新帝的儿子们去文华阁读书去了,贾璋也在二月初一的那一天回到国子监跟着师父一起读书,如今已经一个月有余了。

    这一日贾璋休沐,写完叶士高布置完的作业后,贾璋去陶园散步。

    园子里的桃花开了,粉色的珠光绣点缀在绿色的云雾纱上,像是黛玉的裙摆。

    新燕啄泥,惊蛰初动,倒是一张闲适的春景图。

    贾璋走进桃林,远远就听到了黛玉的笑声。

    走过去一看,却是黛玉、迎春、惜春三个姐妹正在与丫鬟们斗草,踢毽子,打秋千游戏,气氛很是融洽。

    黛玉前两年身体不好,几乎没怎么玩过踢毽子和秋千。因为对这些游戏很不熟悉的缘故,连着输了好几场,荷包里用来打赏下人的碎银和大钱已经输的七七八八了。

    但斗草素来不看体力,而是技巧。

    黛玉打小儿常和青雀她们玩儿的,正是各中好手,此时她已经寻到了极佳的草茎,便笑着道:“谁来同我顽?我这回必然不会输的。”

    惜春眼尖,看到了往这边走的贾璋,连忙跑了过去抱住贾璋的胳膊把他带了过来。

    “林姐姐,青雀和紫鹃都说了,你最擅斗草。和你比这个,能把我们的袜子都输光哩。”

    “这回好了,三哥哥这个大户来了,我也不怕把袜子都输掉了。”

    众人听到惜春的童言稚语,皆捧腹大笑。

    贾璋笑问道:“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这游戏原是你们女孩子玩的,怎么还要带上我这个哥哥吗?”

    黛玉睨他一眼道:“难不成三哥哥不愿意和我比赛吗?”

    贾璋道:“我自然是乐意之至。”

    迎春拿着帕子捂住嘴,又一次笑了起来。

    惜春则是把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草茎递到了贾璋手里:“三哥哥加油。”

    贾璋和黛玉开始斗草了。

    两人的草茎重叠,成十字形,互相磨损起来,但两人的距离也近了起来。

    他们从来都没凑得这么近过。

    瞧着黛玉盈盈的双目,贾璋的心神也从斗草转到了黛玉身上。

    而黛玉也注意到了贾璋的眼神。

    笑意浅浅,眉目疏朗,容貌俊秀,黛玉竟有些恍然。

    二嫂嫂湘霓最喜欢听《游园惊梦》,可她竟觉得,那柳梦梅的容貌也不一定能比得上她的三哥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想到那一阙《步步娇》的戏词,黛玉只觉自己的脸颊有些热。

    就在这个时候,两根草同时断掉了。

    黛玉和贾璋都回了神,只听惜春可惜地道:“竟然是同时断的,我这个裁判也只能判平局了,我本以为林姐姐能收回些本钱的。”

    贾璋敲了敲她的头道:“就这么想看着哥哥输吗?下一局就由你和二妹妹比,我倒要看看你们谁输谁赢。”

    惜春做了一个鬼脸儿,跑去和迎春玩去了。

    在惜春跑开后,贾璋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小枝桃花给黛玉:“虽为春慵,难及芙蓉,妹妹将就赏玩吧。”

    黛玉却把扇子从扇套里倒了出来,然后把那枝桃花装了进去。

    她道:“落红有情,三哥哥,回去后你帮我把它做成书签吧。”

    而贾璋轻笑着道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