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隔阂
鲛纱质地轻盈,用薄如蝉翼来形容最是恰当,经外力一撕扯,恍似书页般从中裂开。
丝缕斜阳自未阖紧的槛窗悄然爬了进来,映照在碎成条状的面料上,掠起生动光影,宛若五彩糖衣。而大片雪原顶峰,开出两株不畏严寒的梅花,抖擞耸立,令见者险些忘记呼吸。
卫辞似是乘兴而归,却误入藕花深处的酒鬼。
视线被夜幕攫取,为免踩空踏错,只得用剑柄拨开沿途遮眼的枝叶,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去,确认可以通行,方迈出下一步。
他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终究不舍得莽撞,即便愠怒与渴望快要臌胀至炸裂,理智也一点一点流失。
宋吟死死抓着身下榻沿,抬足去踢他的肩,却被轻易反握住。指腹因习武形成了薄茧,触感清晰,带着别样的刺激,蜿蜒直上。
纤细笔直的小腿在半空晃了晃,又带了不满去蹬他。
卫辞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且当着她的面儿极尽靡丽地舔了舔唇。
“你发什么疯。”宋吟羞愤交加,小脸涨成了熟虾色,偏偏语调受了情潮所惑,半点气势也无,倒像欲求不满的婉转哀鸣。
他三下五除二将长衫彻底撕成碎片,天女散花般扔落一地,而后欺身上前,发狠地碾过她敏感柔嫩的唇珠,冷笑道:“发疯又如何,我真想把你关起来,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男子喘息声裹挟着浓重欲色,细听之下却有一丝委屈,稍纵即逝,令宋吟难以捕捉。
霎时,她心间窜出一股电流,酥酥麻麻,带起前所未有的畅快。
宋吟后知后觉地领悟,她既不喜过分卑微的男子,也不喜盛气凌人的男子。唯有卫辞,介于二者之间。
明明似一头浑身蕴含着攻击力的凶兽,可她就是能够笃定,兽爪落在身上时,锋利长甲会倒收回去,只余虚张声势的肉垫。
“啪哒”撞击。
非但不疼,反倒像某种情趣。
既感到惊惧又全然信任,矛盾得很,也实打实地勾得她心潮澎湃,双腿止不住发软。
这不是男妖精是什么?
卫辞忽而腰臀运力,打断她的走神,恶声恶气地威胁:“不许想别的男人。”
宋吟无辜地回望他发红的眼,噙着淡淡笑意,仰头胡乱吻了一通,在卫辞满目疑惑中抬膝轻蹭,软声道:“可是,我分明在想你呀。”
见他不信,宋吟嘟起唇,索要亲吻。
本能驱使着卫辞轻轻柔柔地垂首一舔,旋即似是被自己的好脾气吓到,不可思议地扯开距离。
宋吟眼中笑意愈深,乌黑眸子往高胀瞥去,略带了些别扭道:“你不是一直想试么,咳,去洗洗,洗干净些。”
“当真?”他微微怔愣,表情极速缓和,周身气质都随之改变,像是餍足的雄狮,依然威风凛凛,却收起了爪牙,唤她大胆靠近。
“……好话不说第二遍。”
卫辞压下不断上扬的唇角,捧着她的脸深深一吻,而后大步绕过屏风进了浴房。
宋吟心中忐忑,又忍不住懊恼,懊恼自己竟被男色勾到了这种地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起身用青盐细细擦了牙。
回至里间,卫辞正双腿大开,略带松弛地坐上美人榻,如玉长指捻起软巾,一丝不苟地擦着水珠。
视线不可避免地扫了一扫,宋吟佯作镇定:“先说好了,我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怕是不一定能令你满意。”
“一回生二回熟。”
卫辞扔掉软巾,反手撑着榻沿,大度道,“我不也吃了好几回才摸索到诀窍。”
……
他还挺自豪。
宋吟豁出去了,伸出舌尖探试地一舔,像是夏日散学之后,人手捧着一个解暑雪糕。
卫辞面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空白,薄唇自然张启,劲瘦身躯肉眼可见地紧绷着,仿佛张到极限的弦,轻轻一拨,便会“砰然”炸开。
他竭力不去领略其间的感受,白皙的肌肤潮红一片。戾气未褪的眉眼原是有几分冷淡,配着灼热目光,别有一番割裂的美感。
宋吟自他眸中窥见了溺死人的情意。
忽而明白过来,为何卫辞会热衷于对自己做这种事。此刻,心底的满足铺天盖地袭来,又似一簇一簇烟火,在脑海中轰轰烈烈地绽开。
总之,奇妙得紧。
卫辞无法再游刃有余地掌控身体,喘息急促低沉,比以往都来得激动。余光瞥见宋吟痴痴望着自己,强劲的愉悦和羞赧齐齐涌上了脸。
他罕见地感到难为情,脖颈后仰,用掌心覆住眼,只余一双滴血耳尖露在外头。
虽是如此,卫辞明显十分享受,巴不得一直不停歇。甚至,克服了害羞以后,轻轻抚上她乌黑的发,眼神失焦,好似灵魂升天一般。
察觉到她的不适,卫辞终于良心发现,低头问:“累不累?”
宋吟实话实说:“累死了。”
卫辞也不舍得她维持着跪姿,便托住纤细的臂:“今日足够了,先起来。”
此话好巧不巧,戳中了宋吟心窝深处的叛逆。她充耳不闻,挥开卫辞,继续随心忙碌。
他周身肌肉绷紧。
两刻钟前尚能带着杀气挽出漂亮剑花,如今命脉受了胁迫,整个人散发出脆弱不堪的美。
宋吟瞧得心神荡漾,咽了咽口水。
“呃啊……”
卫辞在关键时刻离开她的唇,免得某人清醒过后要发难,不忘柔声夸赞,“吟吟很棒。”
“咳,那是自然。”
短暂交颈相拥,倏尔,卫辞复又垂首舔舐起她的唇,宋吟茫然:“你不会还要……”
他理所当然地“嗯”一声,反问道:“尚不曾喂饱你,不是么?”
“不要了。”宋吟涨红着脸挣扎。
此时楼船已经行至海上,风浪作响,站立时难免摇摇晃晃。卫辞托着她起身,失重感令宋吟不得不紧紧攀附着他,后者露出享受神情,恬不知耻道:“这般便不会伤及你的膝盖了。”
没羞没臊地过了两日,大船驶停至湘阳府,而后换乘马车,所幸官道平坦,不必受什么罪便顺利回到锦州。
宋吟分身乏术,只好差香茗与香叶四处送信,告知众人自己已平安归来。
关于铺子,她也有了新的决断。
从前,宋吟不曾想过卫辞的新鲜感会这般持久,非但亲自南下“捉”她,还态度坚决地要带她上京,是以一门心思盼着发家致富、招揽赘婿。
如今看来,有生之年再难踏足锦州,经营铺子一事也是鞭长莫及。
既如此,不若将铺子转赠给两位姐妹,她抽两成的利存作小金库,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此番去龙云,宋吟何尝不曾思量过远走高飞。
她是良籍,手里头又有充足银钱,再寻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盘下铺子快活一生,岂不妙哉?
偏偏杀出个祁渊,令她幡然领悟,自己一路行来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只因身边跟了个武功高强的苍杏。否则,早被生吞活剥不知多少次。
这世道,女子原就不易,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更加寸步难行。
可苍杏是卫辞的人,难以策反,保护自己的同时,何尝不是一种监视?宋吟深信,若她执意离开,不出百步,定要被灰溜溜地拎回来。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她左思右想,暂也寻不出“上京”以外的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细细谋划过后,宋吟寻人写了新的契约书,将大致情形和玉蕊、桃红解释一番,并列了几条自己路途中琢磨的点子,譬如绣样可制些生辰限定的款式、譬如妆面也可效仿龙云时兴的样式。
卫辞只给了她两日时间歇脚,当真是忙得晕头转向,连散伙饭也顾不上张罗。
倒也有两件喜事。
其一,杨胜月与心上人订了亲,齐齐入了京,将来有的是机会碰面。其二,画本名气渐渐传开,不但回了本,还有望上京之后重操旧业。
……
待到月上枝头,宋吟办妥了各项事宜,匆匆忙忙赶回府中。
因着隔日便要远行,卫辞有意令她养精蓄锐,夜间,两人难得平静地抵足谈天。
宋吟拥着衾被,冷不丁发问:“公子喜欢我么?”
闻言,卫辞神色僵了僵,心道过于肉麻。可见她亮晶晶地望向自己,又不忍拂了兴致,遂恼羞成怒地“嗯”一声,侧转过身去。
谁知,宋吟鱼儿般依附上来,桃腮贴着他结实有力的臂膀,轻声道:“可我不想要孩子。”
“那便不要。”
卫辞答得爽快,顺势抬手与她十指相扣,语调慵懒地解释,“过了弱冠之年再议,且在那之前需得先寻个正妻,届时将我们儿子记在她名下,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未来的小小侯爷。”
正妻。
宋吟心下一凉,突兀地抽回手,整张脸埋进衾被,盖住自己难以掩饰的复杂神情。
她的确感念卫辞当初的搭救,若没有他,自己或许早已被王才富纳入后宅,又或许不堪受辱,悬梁结束这一生。
但人心向来贪婪。
更何况,宋吟的芯子经历过自由自在的后世,很难再毫无芥蒂地接受古代的一切。纵然,卫辞方才所言,在世人眼中已是天大恩赐……
她轻吁一口气,像是做了重大决断,缓缓钻了出来,迎上卫辞疑惑的目光低低地问:“公子一定要娶妻么?”
第32章 岚河
宋吟生性不爱争抢,尤其于感情一事,她固执地以为顺其自然方能长久。
可与卫辞,却伊始于她主动纠缠,甚至使出了浑身解数,只为博得一个眼神、几分宠爱。如今回想,与情窦初开的年岁憧憬过的爱恋大相径庭。
需得承认,两人朝夕相处,对彼此有着天然的吸引。然若沉下心细品,宋吟倒觉着习惯远大于爱慕。
她不爱卫辞,
也极难爱上大令朝的任何一个男子。
身份、妻妾、嫡庶,种种世俗教条,无异于悬在横梁上的一桶冰鉴,纤弱麻绳经岁月磨成了细杆,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从而兜头浇下堪比寒霜的水。
且不说,本就稀薄的爱欲,光是被渗出的冷雾拂过,便萎靡了大半。
偏偏自己只是一介孤女,在外处处受制,在内以色侍人,人微言轻,遑论逃脱这牢笼。
但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三月以来的同床共枕,终究令宋吟产生了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或是说,她想探得自己在卫辞心中的份量。
“公子。”她嗓音微微发着颤,怀着纷乱心绪郑重地问,“一定要娶妻么?”
卫辞料到她会吃味,既觉得未免也太恃宠而骄,又无可避免地染上心疼。遂沉吟几息,刻意放柔了声音:“放心,我会寻一个性情恭顺的,欺负不到你头上。当家主母要做的事情太多,你不喜拘束,有人挡了去还不乐意?”
却见宋吟露出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闷闷阖了眼,不欲再开口。卫辞心头窜出阵阵火气,心道自己果真将她宠得无法无天。
偏还打不得骂不得,干脆熄了油灯,同样佯装困乏。
黑暗笼罩了五感,连浅浅吐息都显得嘈杂。
他先按捺不住翻过身,长臂轻车熟路地拢上香软。掌中肌肤光滑如瓷,仿佛轻掐两下便能挤出汁水,娇嫩如斯,需得捧在手心好好宠着。
卫辞顿时生出悔意,率先打破沉寂:“吟吟,莫要闹脾气,我那些个好友,谁人院里没有四五美姬,古往今来俱是如此。”
“更何况,我早已言明将来不纳姬妾不收通房,专宠你一个,为何还不满足?至于正妻,需得择个门当户对的装点门楣,届时我也会告知对方你的存在,若同意做表面夫妻再正式议亲。”
他生平第一次为旁人筹谋许多,也是生平第一次向旁人剖析内心。语罢,莫名有些羞赧,掩唇轻咳一声。
宋吟深知这是卫辞最大的让步。
诚如他所言,古往今来,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尤其身居高位,女人如衣服,换作任何一个,怕是做不到卫辞这般地步。
可那又如何?
她还需感恩戴德不成?
如今之计,只能先积攒钱财,入京后再寻机遇离开。思及此,宋吟姿态亲昵地钻入他怀中,娇嗔道:“阿辞,答应我三个要求好不好,就三个。”
甜甜的嗓音似春日里的滴雨声,又似风掠过竹叶林的簌簌响,卫辞眉头舒展,从喉间挤出泛着愉悦的音节:“多少个都行。”
“首先,不要子嗣。”
“嗯。”
“其次,不得阻拦我出府。”
“嗯。”
“最后。”宋吟顿了一顿,酝酿出“爱意”,缠缠绵绵地说起,“若是公子碰了别的女人,不得瞒着我,好么?”
卫辞眉头轻蹙:“这是什么话。”
难不成专宠到如今,还将他看作好色之徒?
宋吟岂能知悉他的所想所思,只知道,凉凉字眼落入耳中,便是陈述着他有千般万般不情愿。
可她亟需答案。
只因卫辞将来若是移情至别的女子,她便能求得恩典离开。这最后一条,反而是约法三章的真正目的。
宋吟耐着性子吻上他的耳垂,撒娇道:“最喜欢阿辞了,答应我嘛。”
“麻烦。”他面色微烫,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因着要上京,宋吟肉眼可见变得颓然,虽在心底竭力游说自己,终究难于一朝一夕间改变。
卫辞当她不舍背井离乡,将人抱上马背,春日踏青般悠悠行着,一边搜肠刮肚地安抚:“京中好玩的东西很多,街市连夜里都挤满了人,你素来爱凑热闹,得闲时我常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宋吟正靠着他温热的胸膛假寐,闻言,淡淡应一声。心下却盼着他千万莫要得闲,免得误了自己打理铺子。
却听卫辞又道:“我名下有两条长街,回头让苍杏领你去瞧瞧铺子,喜欢哪间都送予你。”
“哦?”
宋吟面色稍霁,毫不掩饰自己的爱财之心,同他讨价还价,“一间不够,我要两间。”
他不甚在意地扯起唇角:“你要能忙活得过来,都给你管也成。”
“那倒不必。”
若两条街都归她,在世人眼中,她的前缀则是卫辞与侯府。若只占两间铺子,她则是寻常生意人,需得唤一声“宋当家”。
宋吟早便谋划好了,一间做成衣铺,可以画些古人不曾见过的花样,以巧思取胜。另一间则开拓成书肆,如此,她便能光明正大地推介自己的画本,还不必暴露笔者身份。
哄了半日,宋吟总算不再苦着脸,她觑一眼自己的小马驹,示意卫辞停下,神采飞扬道:“我们来赛马。”
卫辞如今满心满眼皆是“名份”,只待到了京中落至实处,从此再无人敢觊觎她。是以看向宋吟时,目光柔似荡漾碧波,堪称有求必应。
“我且让你半刻钟。”
宋吟有心提升骑术,原也是随意寻个由头,既得了应允,翻身上马,利落挥鞭冲了出去。
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丝毫不见初次时的胆怯。苍蒹色长衫令她几乎与林间葱郁融为一体,若非骑着一抹白,竟好似要化为仙子,飞天远走,再也不回来了。
卫辞心下一坠,夹紧马腹,顾不得半刻钟的约定,迫切追上她:“吟吟——”
宋吟闻声回眸,眼角眉梢噙着绵绵春意,清丽小脸被枝叶间隙的旭阳眷顾,拢上一层朦胧光影。
他心口传来猛烈撞击,面上却不显,矜持颔首:“慢一些,莫要蹭破了皮。”
“知道了。”
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又想起自己那把银弓。
先天体弱已是无法更改,但骑马射箭都可以后日精进。若有机会,再学些防身术,将来出门在外,也能多一分自保之力。
于是,每至一处歇脚,宋吟总要拿着弯弓练习,准心渐入佳境,好歹瞄着人头的时候能射中脚跟。
卫辞觉得她不服输的倔强模样可爱得紧,艰难忍笑,待暗含警告的目光扫视过来,又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情:“不错。”
“……”
他在嘲讽我,宋吟暗想。
一路磨磨蹭蹭,比预计晚了三日抵达岚河。
此乃当今圣上幺弟——裕王的封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聚集之处。
岚河是平原城市,地域宽阔,车水马龙。因有天下第一庄坐镇,前来投奔与挑衅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
往来人群多身着奇装、腰佩奇刃,看得宋吟眼花缭乱。
卫辞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两副面具,红纹黑底,仅露了一双眼睛。这般遮掩住容貌,倒愈发衬得少年身段极好,活像只高傲慵懒的狐狸。
宋吟呆呆接过,可她分明瞧着苍杏等人的面具各不相同,遂开口问:“为何我要与你用同样的面具?”
“……”
他不由分说地替宋吟戴好,理所当然道,“在外,我是公子,你即是公子夫人,旁人一瞧便能会意,可省去不少麻烦。”
她将信将疑,脚步自发迈向两道摊贩。
所幸日头尚不算热,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非但不显嘈杂,反而觉着鲜活无比。
卫辞由着她东看西瞧,总归他只需跟在后头付账。
宋吟买了一把趁手的红木短剑,瞎比划两下,兴冲冲地拉过苍杏:“苍杏苍杏,你说我能和香叶一样拜你为师么?”
“嘶……”
苍杏如临大敌,推脱道,“且不说吟主子您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岁,要当真唤我作师父,公子再妇唱夫随,岂不是乱套。”
卫辞亦是不喜她对旁人作出亲亲热热的模样,即便苍杏是女子,仍旧长臂一伸,把磨人的小女子揽回身侧,冠冕堂皇地说:“街上人多,容易走散,跟紧我。”
宋吟瘪了瘪嘴,心道能走散才好呢。
当然,她也仅是过过嘴瘾,瞧周遭这些个凶神恶煞的武林中人,的确跟着卫辞最是安全。
“啪嗒——”
身后忽而走来一人,折扇不轻不重地搭上卫辞的肩,“哟,稀客。”
是位一袭青衫的年轻公子,身形削瘦,眉目含笑,握着折扇的手指节分明,很有山水泼墨画般的清秀风骨。
宋吟身量娇小,方才被卫辞挡了个严实,是以年轻公子这才发现她的存在,一时惊诧得瞪圆了眼,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卫辞似与来人相熟,扯了扯唇:“牧流云,别来无恙。”
牧流云收起表情,俯下身同宋吟打起招呼:“在下牧流云,可是卫让尘将你连哄带骗拐来的?若有内情,只管说与在下。”
“滚。”
卫辞笑骂,却不似真的生气,抬臂隔开二人距离,警告牧流云,“别吓到她。”
“今天可是开了眼了。”牧流云直起身,风雅地摇晃折扇,朗声道,“走吧,小爷给你们带路。”
第33章 裕王
山庄临水,岸边栽满了桃树,花期未至,只缀着一颗颗饱满粉嫩的花苞。
外间有弟子巡逻,免得闲杂人等擅闯进去,扰了裕王安静。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红纹白袍,右手持着长剑,偶有几个面容清秀,宋吟便隔着面具肆无忌惮地打量。
卫辞瞪了几眼,也不见她收回目光,瞬时脸色黑如锅底,警告道:“宋吟。”
“嗯?”她茫然应声。
牧流云听了,饶有兴致地挑唆:“卫兄这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坏,我看呀,小娘子还是另寻个懂得怜香惜玉的。”
“要你多嘴。”
卫辞索性不再管礼节不礼节,于宽大袖摆下精准捉住宋吟的手,免得某人一步三回头。
他就差将“吃醋”二字写在脸上,牧流云被肉麻得搓了搓双臂,感叹:“你被夺舍了么?从前眼高于顶的卫辞去了何处?”
面对旁人的阴阳怪气,卫辞并不轻易感到恼怒,嘲讽地挑高了眉尾:“你一个孤家寡人,不懂很正常。”
“……”
愈往里走,愈发宽敞,但仅是平素山庄的模样。宋吟新奇劲儿已过,终于匀下心神听卫辞与牧流云叙旧。
原来,裕王正是卫辞的三师父。
在京中时,太子、卫辞与裕王的两子一同学武,若用江湖中的称谓,便需互道声师兄弟,是以感情甚笃。
不过两年前裕王离京,正式来了岚河驻扎,此番卫辞正是专程绕路来拜访。
牧流云道:“眼下小靖和师娘不在庄子里,听说明后日才能回。不如你一会儿劝劝师父,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卫辞凉声回绝:“不劝。”
“这样。”
牧流云神秘兮兮地附过去,耳语一番,而后抱臂扬唇,等他答复。
宋吟见卫辞耳廓猛然变得通红,但终究没有拒绝,也不知是达成了何种交易。
……
已有弟子先行通报,是以裕王得了信,换上一身贵气长袍,坐于正厅等候。
卫辞摘下面具,抱拳行礼:“三师父。”
说罢俯身替宋吟解开耳后系带,略带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介绍道:“你也随我唤三师父就好。”
宋吟可不会这般厚脸皮,于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宫礼:“民女宋吟见过裕王殿下。”
“平身。”见她不买卫辞的账,裕王爽朗大笑,“总算有人能治住你这个混世魔王咯。”
一侧的牧流云看清她的相貌,连叹两声“难怪”。难怪不可一世的卫小侯爷会有色令智昏的一日,难怪向来冷言冷语的卫小师弟一路都要频频回望。
这宋吟,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裕王所思与牧流云相差无几,再联系卫辞分明是从南向而来,径直问道:“你不是早前回了京中,怎么又跑到出来了。”
他面色不自然地移开眼:“吟吟身子弱,先让苍杏陪她下去休息。”
“哟,还会疼人。”
裕王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但细辨之下,更多是欣慰。招手唤来侍女领宋吟去歇息,一边道,“当初修葺山庄,本王就预留了你和阿容的房间,竟还真将人给盼来了。”
待倩丽身影消失在廊下,牧流云踢踢卫辞脚尖,吊儿郎当地说:“快如实交代。”
卫辞将锦州诸事粗略说了一番。
乍听见宋吟出身于县令府,可不就是专程培养的瘦马?裕王捻起茶杯砸去,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经不住诱惑。”
他抻直了脖子,不避不挡:“若是别的女子,我不会瞧第二眼。”
这话不假,卫辞从前在京中便爱摆着一张死人脸,任凭贵女们舞得再欢,都是淡淡道一句:“尚不如本侯回屋照镜子。”
刻薄得很。
但于侯府而言,偏宠一女子乃是大忌。
裕王出身皇室,稍微动动脑子,已然猜出个大概:“哦,灵犀为难小姑娘了,所以你迁府的大事也晾在一旁,上赶着去锦州接人。还半道领来岚河,怎么,想让本王为她撑腰。”
“是。”卫辞示意莲生呈上一壶烈酒,“大师父亲手酿的,原是命我娶妻了再挖出来,想着您好这口,专程从京中带去了龙云,又从龙云带来岚河。”
“……”
还挺香。
牧流云也馋的不行:“师父,让尘好不容易来一趟岚河,今夜咱们仨喝个痛快。否则,待师娘回来了,您可就一滴都沾不得咯。”
裕王勉为其难地应下,转念一想,忆起某些被遗漏的细节:“等等,你还去了龙云?”
“去了。”卫辞抱臂,眉间窜出丝丝戾气,“和祁渊打了一架,祁家人当真是不知礼义廉耻。”
然而,裕王只关心:“赢了输了。”
“……赢了。”
若是下死手,打个半残不成问题。卫辞之所以收敛着,并非顾忌对方的藩王身份,而是不欲令宋吟背负“祸国殃民”的骂名。
“好,没丢为师的脸。”
裕王看着他长大,又结下师徒缘分,不免有些发愁,“你娘就不该过分拘束你,正所谓物极必反,瞧瞧现如今,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似的,为一女子冲动到这个程度。”
“不关吟吟的事。”卫辞不欲再听,上前揭开坛盖,眼睛一睇,“还喝不喝。”
“喝。”
师徒三人移步湖心小筑。
只见水汽氤氲的镜湖正中,坐落着一幢别致小殿。殿内是空阔敞亮的开放格局,扫上两眼便能将所有景物纳入眸底。
正中央摆着长桌,侍女呈上下酒菜,悄无声息地退去。
牧流云与卫辞一般大,裕王敲打道:“你也到了能议亲的年岁,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明儿个让你师娘仔细留意着。”
“我要寻个武功好又漂亮的。”牧流云掰着手指头数道,“然后夫妻同心,浪迹天涯。”
“有病。”
裕王私下里并不端着王爷架子,宛如寻常父亲,笑骂两句,“这山庄还等着你小子继承,浪迹天涯,想得还挺美。”
牧流云瞥一眼幸灾乐祸的卫辞,故意说:“再不济,给我寻一位貌比宋姑娘的美人儿。”
卫辞一个眼刀飞过去。
“停。”
裕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解下一枚玉佩递与卫辞,“你两桩喜事为师都赶不过去,这枚玉佩就送给宋姑娘,当作见面礼。”
“谢师父。”卫辞目的达成,露出淡淡笑意。
牧流云酸溜溜地道:“啧啧,师父出手可真大方,将来宋姑娘在京中岂不是能横着走。”
裕王其人,在朝堂和江湖上皆有一席之地。玉佩一面雕刻了唯有亲王之尊方能使用的巨蟒图纹,一面雕刻了名讳。
有了它,便是卫父卫母瞧见,也需给一分薄面。
三人畅饮至夜深,散席后,卫辞跟着牧流云去了房间。
酒意上头,牧流云眼前一片重影,偏还被连声催促。只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认命地翻找起私藏的木匣。
“这些书可都是千金难求。”牧流云大着舌头道,“念在相交多年的份上,可免费赠予你一本,余下的看完了需得送还回来。”
卫辞长指一挑,选出最厚的几本,爽快道:“谢了。”
回至房中,隐隐见一绰约身影正趴伏在榻上。两条细白的腿于空中微微晃动,手里翻着书,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听闻脚步声,宋吟侧过脸:“回来了。”
“嗯。”他低头轻嗅,遭浓烈酒气熏了熏,只得放弃温存的念头,先行移步去浴房。
卫辞里里外外清洗一番,也不穿中衣,光着身子压了上来,低沉磁性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廓:“在看什么?”
宋吟只觉后背一阵酥麻,语调颤颤:“看、看话本。”
大掌在隆起的曲线之上揉搓几下,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俏寡妇与壮猎户?”
“……”宋吟急急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书,里面讲了风俗人情,还有寡妇如何靠一己之力经营好女户,后来才千挑万选,选中了老实憨厚的猎户。”
卫辞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成功将她臊得涨红了脸,粉面桃腮,比白日经过的山花还娇艳几分。
他兀自寻到缝隙抵了进去,小臂撑起上半身,免得压坏了宋吟,与她交叠在一处,带着些许倦意道:“读给我听听。”
宋吟语滞,心道卫辞好生前卫,竟已经掌握了有声书。
她拨开埋在颈窝小狗一般拱来拱去的家伙,挑拣了几节有趣的段落念与他听,顺道暗示:“瞧见了没,女子若是生气,万不可说什么‘冷静’,你得像猎户一样哄到她开心为止。”
“她是谁。”
卫辞故意曲解,状似不经意地擦过花心。
“你——”
宋吟“啪”地阂上话本,愤愤转过脸,瞪他一眼,“这可是在别人家,你收敛些。”
“深山老林里,左右俱是树木,连侍从都守在几百米开外,怕什么。”
见她不悦地抿紧了唇,卫辞愈发想要逗弄,手口并用地搓磨一阵,成功叫她破功,眼神迷蒙,仿佛能拉出缠绵细丝儿。
卫辞含住她的唇,模糊不清地问:“后来呢,俏寡妇和壮猎户可有成婚?”
“那是自然。”宋吟被吻得气喘吁吁,胸脯剧烈起伏,划出诱人弧线,不忘暗示道,“非但成了婚,猎户还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好。”
好什么?
宋吟瞪他。
卫辞却恋恋不舍地从销魂窝起身,摊开从牧流云那里搜刮来的藏书,大剌剌地展示着昂扬,神情却再正经不过地翻阅起来。
宋吟被挑起一股子邪火,难耐地跪坐起,凑近去瞧,瞥见满页坦诚相待的小人儿,还悉数绘了颜色,惟妙惟肖。
平心而论,印刷技艺上自是比不得后世,可于古人而言已是精装、巨制、重工。
卫辞看得饶有趣味,见她挨过来,顺势将人揽入怀中,指着其中之一道:“今夜我们这般如何?”
“……”宋吟轻轻吐息,残存的理智迫使她摇了摇头,“总不好在别人家做客,晨起了还忙活着熬避子汤,多羞人呐。”
“也是。”
他遂又往下翻了两页,寻到更恰当的,观摩过细节,平躺至榻上。
往日里覆着冰霜的眼眸,此刻跳动着幽深火焰,直勾勾地盯向发愣的宋吟,曲指点了点薄唇,喑哑着声,“坐上来。”
第34章 长女
夏夜雨后的山庄,带着一股难以描摹的潮湿之意,空气愈渐稀薄,周身轻易沁出绵密细汗。
少女的身影被烛火映照于纸窗,看不真切。一阵风卷来,吹得火芯摇曳,倒影也随之晃动、破碎。
她眼圈通红,一手紧紧捂着唇,不泄出半点声音,另一手死死抓着床梁,试图稳固住坐姿。瓷白肌肤在夜里惹眼得紧,有黑幕作衬托,甚至莹润生光,好似仙女误入了凡尘。
卫辞不舍得眨眼,尤其是,自己任何细微的动作,都掌控了她的神色,莫名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曾到访过干旱之地,人们张启着唇仰望苍穹,等待天降甘霖。走兽亦如此,若是渴极了,每一滴花心或草叶之上的朝露,通通要被吞噬。
更有甚者,将茎叶碾磨,捣弄出水分。
虽是杯水车薪,但鼻间嗅到夹杂着自然气息的清香,一颗燥热的心竟奇迹般地被抚慰。
所幸岚河之地,夜雨从来是一阵方停一阵又起,无需精打细算,也无需藏着省着。
果然,飓风吞没了火芯,拍打至门窗,发出形同抽噎的声响。
“嗤——”
前所未有的暴雨倾泻而下。
宋吟卸了力,酸软着趴伏在卫辞身上,似是餍足的猫儿,塌腰撅臀,懒洋洋地舒展。
两息,意识到不大雅观,触电般地自高挺鼻梁间挪开。见少年唇角、锁骨皆沾染了水渍,面色潮红,眼神暗含一丝邪性,像极了魅惑丛生的狐妖。
他不甚在意地揩去一脸潮湿,坐近了些,自然地抬指,轻拨她紧贴在鬓角的发丝。尾音上扬,勾着浓浓笑意:“可还喜欢?”
宋吟尚未顺过气,不得不启唇大口大口呼吸,断断续续道:“你、怎么办。”
她喘得可怜,不施粉黛,眼尾却因情热晕开淡淡的红。然而到了这个节骨眼,仍记挂着自己,卫辞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满足。
“张开些,让我看着。”
他不舍得再折腾宋吟,双眼落向一株粉调马蹄莲。分神地想,纵使百花盛放也不及这一抹颜色来得摄人心魄。
额角渗出热汗,融化了脸上清清冷冷的神色,乌黑眸中有痴迷之意,正愈发地浓烈。
但终究不比两情相悦来得爽快,卫辞草草收手,揽过昏昏欲睡的宋吟,入浴房清理一番。
吹了风,她醒过神,含着鼻音骂道:“你和牧流云便是达成了这样的交易?害不害臊。”
“这有什么,寻常男子十三岁开始张罗通房,我如今都十七了,哪里轮得到我害臊。”
卫辞不以为耻,反倒带了些许自傲,“方才抖成那般,还洒了我一身,啧,还嘴硬什么?”
他说得活灵活现,宋吟登时恼羞成怒地埋起脸:“我乏了!”
该死的家伙,技术一日比一日行,花样也一日比一日多,试图以男色攻克她薄弱的心理防线。
她决定了,明儿一早便寻几卷经书来念。
实则,翌日醒来,
宋吟已将豪言壮语抛之脑后。
“……”
舟车劳顿的疲乏消解得差不多,腿心被马鞍磨破的两处也粘上了清凉药膏,许是卫辞临走前抹的,甚至不懂得推匀,但聊胜于无。
香茗伺候她起身穿衣,一边道:“原是定了晌午启程,听闻王妃与世子已经快马加鞭往回赶,遂又推迟一日。”
“我知道了。”宋吟余光瞥见铜镜前的华美玉佩,捻起来一瞧,“是何人落在这里的?”
她与卫辞朝夕相处,对他的衣裳佩饰如数家珍,不曾见过这一枚,是以只当山庄先前的住客遗落在此。
香茗抿唇笑笑,真心实意地贺一声:“恭喜吟主子,这可是咱们小侯爷特为您从裕王那里求来的呢。往后在京中,众人便是瞧在裕王的面子上,也不敢轻易为难您。”
宋吟会意,心知这小小玉佩,关键时刻能派上极大用场,遂喜滋滋地收下,眉眼间俱是轻松。
绾发的功夫,她转了转眼珠,打量起睡了一夜的房间。只见墙上挂着笔韵秀美的山水画,应当是名家之作,博古架中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几盆绿植,似是君子兰,于细微处呈现风雅。
“从前,小侯爷与太子殿下偶尔会歇在裕王府,王爷有心,迁来岚河后竟还一寸不差地保留了原貌。”
“是么。”宋吟了然,“难怪他平日里拽的二五八万,昨儿对上裕王倒乖巧。”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香茗自是不敢接茬,无奈地摇摇头,为宋吟插上一支玉钗。
她不欲打扮得花枝招展,通体素衣,仅在腰间掐了孔雀纹如意丝绦。少了外物雕琢,反倒凸显出原就姣好的容颜,樱唇琼鼻,眼波盈盈,清丽不寡淡。
身后,香茗望着镜中美人出神得想,公子如一团烈焰,浓丽夺目,却也容易灼伤,寻常人难以靠近半步。吟主子却似一池清泉,天大的火势入了她手中,皆老老实实地收敛。
两人当真是,从相貌到脾性无一不相配。
“公子去了何处?”
“奴婢不知。”香茗如实道,“只吩咐过伺候您用膳,末时一齐去山下等候王妃。”
托卫辞的福,宋吟难得能独自享用一桌菜肴,还不必同人攀谈或是留心礼节,吃得又香又自在。
到了末时,庄里的侍女忽而冒出来,替了香茗领她下山。
说是山,却也并不陡峭,只是长阶层叠,宋吟并非习武之人,做不到气不喘色不变。
待真正见着卫辞一行,她已是腮晕潮红,额角沁出薄薄的汗。
卫辞眼睛微亮,快走几步跃至她身前,嘴上嫌弃着:“一小段路也喘成这样,下回还是我亲自去接你,可带了方帕?”
宋吟点头,从袖中掏出桃粉色小帕,却遭他一把夺了过去,目光专注地代为擦拭。
裕王酸得咬牙切齿,同牧流云骂骂咧咧道:“瞧瞧这小子,满身的软骨头,你将来可不要学他,要有男子气概,懂吗!”
卫辞听了,短暂地疑惑一瞬,纳闷儿自己怎的变成这幅黏黏糊糊的德行,从前不是最不耻围着女子鞍前马后的人么?
可对上宋吟巧笑嫣然的脸,又觉得并无不妥。
总归是自己纳的第一位房中人,侯府正正经经的宋夫人,宠一些又如何,谁管得着。
于是他牵着宋吟走完最后几阶,行过礼,堂而皇之地将人拉至树荫下。
“啧。”牧流云恨不得自戳双目,感慨万千,“卫辞啊卫辞,你让师兄感到很陌生。”
宋吟忍着笑:“你不必管我,莫要让王爷和牧公子看了笑话。”
殊不知仅仅是半日不见,卫辞想她想得紧,偏偏杵在大门口,除去方才牵那一下,还得于人前保持半臂距离,着实没劲。
“午膳可认真用过了?”他无视宋吟的劝谏,垂首盯着她,“都是师父从宫里带来的厨子。”
宋吟重重点头,捧场道:“怪不得呢,我今日比往常多吃了半碗。”
少年少女旁若无人地话着家常,眉目灼灼,周身光影朦胧交错,仿佛自成一世界。
裕王深深吸一口气,收回眼,带着一丝难察的迷惘,问牧流云:“让双双嫁给宁博景,可是为师错了?”
长女赵无双与宁家二郎乃指腹为婚,自小感情甚笃。年岁渐长后正式订了亲,两人出双入对,一如眼前的卫辞与宋吟,且比他二人还少去一层身份的阻隔。
然而成婚三年,长女渐渐失去了明媚模样,仿佛一株久旱之地的枯草,慢速萎靡。
牧流云瞳孔微缩,紧了紧咬肌,才找回寻常音色,淡淡回应:“师姐与那人青梅竹马,当初京中何人不称一句般配,怎会是师父的错。”
“唉……”
所幸视线所及,出现一辆华贵的红顶马车,两侧跟着王府守卫,手持长矛于前方开路。
裕王放下伤春悲秋,噙着笑意上前迎接,卫辞也牵着宋吟跟牧流云站在一处。
独属于女子的青葱玉指掀起车帘,由裕王亲自搀扶着走下,想来那便是王妃郑怀薇。王妃容貌端庄,气质较容貌则更胜一筹,大气温婉,一瞧便是高门大户中视作榜样的贵女。
紧接着,一袭蓝衫的少年策马追赶上来,笑容灿烂,爽朗道:“父王——”
裕王没好气地揉揉耳朵,示意儿子看向阶上:“瞧瞧谁来了。”
“卫让尘!”
赵恪喜出望外,连长矛也忘了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视线却触及被卫辞遮掩了大半的陌生美人,含羞带怯,一时看得呆住。
卫辞眼中突突窜出火气,抬掌推开对方的脸,兀自朝王妃行了一礼。
宋吟照做,再抬眸,见赵恪红着脸退回双亲身后,连话也不说了。
裕王先前飞鸽传书,是以郑怀薇已提前知晓宋吟乃是卫辞将纳的贵妾,亲眼所见后,发觉她气质雅正,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郑怀薇亲自将宋吟扶起,转头瞪一眼丈夫,用眼神说道——管管你那没见过世面的好儿子。
裕王老脸一僵,扯开话题,问起长女近况。
既是王府内宅之事,旁人不好多听,卫辞与牧流云纷纷止步,带上宋吟去城中闲逛。
卫辞对赵无双的事有所耳闻,他并不关心旁人过得如何,但方才师娘脸上的失落清晰可见,不免有些好奇:“这京中、江湖上两头的名医都请了好几位,无双姐竟还未痊愈?”
提及赵无双,牧流云神情亦是染上阴霾:“老样子,吊着一口气,也不知能续命到几时。”
一番话说得凉薄,却带有难掩的关切。
宋吟受了裕王的礼,免不了爱屋及乌,便厚着脸皮问:“我能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第35章 病症
宋吟鲜少主动关切旁人,便是对上卫辞,也同府中仆从一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半句都不过问。
是以卫辞不悦地拧起眉,刚要数落数落她的罪行,却听牧流云罕见地正色道:“宋姑娘同为女子,兴许会有些法子。”
牧流云并非能言善辩之辈,磕磕巴巴地讲述了一遍,由宋吟自行消化,大抵明白过来——
成婚头一年,赵宁二人尚且浓情蜜意,任谁见了都叹谓一声神仙眷侣。
然而好景不长。
赵无双烧香拜佛求了许久,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因雨天踩上一块长了苔的青石板,不幸滑胎。
宁府以子嗣相胁,令赵无双应承下为丈夫张罗纳妾。个中细节旁人无法得知,但时间一长,隐隐有了宠妾灭妻的传闻。
却也非独宠某一妾室,而是一年纳了七位,且不算未摆上台面的通房,或是应酬时受赠的奴籍美人儿。
宋吟听完怒火中烧,柳眉倒竖,愤愤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可真是花样百出。”
牧流云乃是孤儿,幸灾乐祸地看一眼在场唯一的公子哥,鹦鹉学舌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可真是花样百出。”
“……”卫辞去牵她的手,一脸不悦,“人与人本就不尽相同,关我何事。”
宋吟抽回手,踱步至窗边,任凉风吹拂起发丝,渐渐冷静下来:“在无双姑娘眼中,认识了十余年的未婚夫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明明长势极好,可忽然间发现他的根烂了,烂得彻彻底底。”
“那他到底是一开始便在腐烂,还是近来才开始腐烂?谁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反问,“所以,无双姑娘是滑胎之后出现的异常?”
牧流云颔首:“应当是。”
“女子孕期受激素……总之是情绪起伏极大的时候,偏偏婆家还热热闹闹地张罗纳妾,这不就是往人伤口上撒盐。至于宁博景,保不齐私底下三番五次地将子嗣一事搬出来说,否则堂堂裕王之女,岂会容忍他往府中不停地塞人。”
“怪不得。”牧流云目眦尽裂,生生将桌角掰碎一块,喃喃道,“我、我曾劝师姐拿出从前的脾性管管宁博景,她却说来说去都怪她自己。”
关心则乱,谁能料到那是宁家人成日数落赵无双的说辞。
而且说得多了,赵无双会信,宁博景也会信,于是一个日渐消沉,一个变本加厉。
宋吟推断,赵无双许是小产后引起的抑郁。可她毕竟不是医师,所能想到的治疗方式,也仅限于上一世自网络上瞥见过的内容。
“这病证,药照旧吃,心也需多散散。既有各方名医诊治,我便不班门弄斧,只说说从旁的女子口中得来的散心法子。”
牧流云点头,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继续道:“病症乃是宁家,若能离开自是最好,也不排除一些女子离了夫家后病症愈重,因着担忧街坊邻居的碎嘴。是以究竟要如何,还得看无双姑娘自己。余下的,便是四处游一游,见见辽阔世间和四季风景,或是寻些趣事,埋头去做,将心思移情至旁的地方。”
“多谢。”牧流云无法再安然坐下去,遂起身告辞,先行回了山庄。
卫辞终于能将人光明正大地揽入怀中,亲手沏一杯茶,带着难掩的宠溺:“说这么多,该渴了吧。”
宋吟的确有些口干舌燥,连饮三四杯,稍稍熨帖后,试探道:“你觉得宁公子如何?纳妾而已,他又不曾休妻,是不是。”
“问我做什么。”卫辞才不上当,“他宁家能搭上裕王府已是高攀,虽不必做到尚公主的程度,但也差不了多少。若传至京中,太子知道了,够他吃一壶。”
却见宋吟小嘴一瘪,豆大的泪滴淌了出来,她抽泣着:“我不想去京城,也不想你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我既怕自己像无双姑娘一般郁郁寡欢,又不想害无辜女子到那般田地。”
卫辞被滚烫的泪砸了个措手不及,慌乱摸出小帕,略带笨拙地擦上眼角。
谁知水意愈擦愈多,很快浸湿了红线绣的芍药,卫辞如临大敌,垂首吻过她的脸颊,将微咸泪珠悉数吞咽。
宋吟被他的狗模狗样气笑,总算止住了伤心,嫌弃地扯过中衣袖口揩拭。
夜间还需与王爷王妃一同用膳,宋吟回想了一遍开怀的事,整理过心绪,跟着卫辞往山庄走去。
谁知路上碰见赵恪,少年背着箭箙,将手中血淋淋的兔子递至宋吟面前,笑得没心没肺:“送你。”
宋吟被迫与奄奄一息的兔子相视几秒,旋即惊叫着撞入卫辞怀中。
卫辞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抬指拨开赵恪,以过来人的身份道:“你这般无脑,我看再过个五年十年,也没有姑娘能喜欢。”
“……”
赵恪霎时脸红脖子粗,也不知是气的或是急的,转头将死兔子递与随从,同宋吟道歉,“兔、兔肉是岚河特色菜,我专程去猎的,没想到反而惊扰了姑娘。”
卫辞愈发不悦,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音节,阴恻恻地说:“你献什么殷勤,当我死了吗。”
赵恪理直气壮:“我捉了好几只,你也能吃,急什么。”
卫辞懒得再搭理,揽过掩唇欲吐的宋吟,关切地问:“不若我送你回房?”
宋吟摇头:“我从前见过杀鸡杀蛇,但还是头一回见人杀兔子,一时不大适应罢了。”
话虽如此,小手下意识攥紧了卫辞的袖摆,依赖之意不言而喻。
徒留赵恪在原地陷入沉思——
卫让尘可是公认的一点就燃,也就在太子堂兄面前收敛一些,怎的倒比自己先抱得美人归。
难不成自己当真无脑?
难不成当真还需等个五年十年?
到了膳厅,首座上的王爷与王妃热情招呼众人落座。
山庄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难得没有遵循“食不言”的规矩,细细聊起各自近况。
尤其是卫辞,听闻他要迁府,往后便是一家之主,可分明还团着孩子气,王妃难免担忧:“寻常人都是先成婚后分家,你倒好,急急迁了出去,新妇要从何处学这些个。”
便是王妃自己尚是新妇时,亦跟着婆母,即当今的太后娘娘学了三五月。
卫辞照搬了与母亲说过的话,只道府里有忠实老仆,反倒比现学现卖来得稳妥。
王妃知他是个有主意的,遂亲自盛一碗参汤,示意侍女递与宋吟,面上噙着笑:“小姑娘模样好,性子也好,卫辞有几分福气。”
冷不丁被夸,宋吟微赧,仰头将参汤一饮而尽,以表心意。
娇憨模样逗得王妃眉眼弯弯,叹道:“若是双双还在家中,定也喜欢你。”
赵恪猎的兔肉没来得及炖上,叫叫嚷嚷的。用完膳,裕王索性命人在院前的空地拾掇出篝火,围坐一圈喝酒吃肉,快快活活。
王妃则拉着宋吟进了书房说话。
“吟吟,容我先问一句,你为何会想着让双双离开宁家?”
在大令朝,和离不常有,往往痴痴缠缠过一生,便是有幸死了丈夫,改嫁的也寥寥无几。是以,宋吟所言乍听上去十分骇人。
“吟吟知道人言可畏。”她话锋一转,“可也知道,除死无大事。”
“除死无大事……”
“想必您知晓民女的来历,民女乃瘦马出身,原本也是为了活命才攀上小侯爷,做外室也好,贵妾也罢,名声于吟吟而言无关紧要。”
“你说的对。”王妃若有所思道,“倘若连命都快没了,管那些流言和名声做什么。”
宋吟抿着唇,斗道劝诫:“民女听牧公子说过,裕王之女尊同公主。既如此,何不劝无双姑娘休夫,一来能出口恶气,二来,人们茶余饭后都忙着笑话下堂夫去了。”
王妃眼睛亮了亮:“是个好主意。”
纵裕王一家权势滔天,可再聪慧的人,行起事来,难免喜欢依前人之见。莫说休夫,十余年里连和离都出不了几桩,自然只会劝和不劝分。
卫辞又何尝不是这般?
他对自己的宠爱日渐加深,可尚未有“身居高位者纳平民为妻”的前例,也不见官僚之家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是思来想去,只会在正妻品性上做文章。
宋吟敛去眼中愁思,同王妃讲起南下途中的见闻。道是翻越过高山大海,便不容易被一亩四方地的事情所囿。
王妃听得入迷,直至外间响起谈笑声方止了话头,揶揄道:“既有人来寻,我便不霸着你了。”
打开房门,见卫辞几人候在不远处。
他原是神色不耐地听赵恪吹嘘什么,闻见动静,“嗖”地转头望了过来。眉宇间的疏离顷刻散去,被淡淡温柔替代。
卫辞也不管赵恪说完了没有,抬腿便走,端的是无情。
“混世小魔王也有关心人的一日。”王妃忍俊不禁,故意道,“就不怕吟吟跟去京中被你母亲为难?不如这样,先将吟吟留在岚河,将来同你正妻谈妥了,再迎回去也不迟。”
“不行。”卫辞矢口否决,警惕地瞥一眼腆着脸跟上来的赵恪,“我去哪儿她去哪儿。”
第36章 【逃x2】
原定卫辞先一步回京,打点好迁府、纳妾两桩事宜,争取双喜合一,大肆操办,让“宋夫人”的名头传遍京城。
因着牧流云和赵恪前来相送,他如今又跟头护食的凶兽没甚两样,坚持让宋吟回舆内待着,自己亦是走出了岚河地界,方慢悠悠地分道扬镳。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高门贵妾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尤其,卫辞府中只她一位女主人,地位不言而喻。
便是裕王妃听完,也真心实意地道了声恭喜,可见时代隔阂深如鸿沟,难以跨越。
女主人宋吟兴致缺缺,马儿也不骑了,赖在舆内闭目养神。唯有途径秀美之地,方掀开帘子瞧一两眼,脸上哀怨藏也藏不住。
恰巧卫辞应声回头,四目相对。
他先是下意识蹙起眉心,小半晌后,经历过天人交战一般叹一口气,不无挫败地勒马,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宋吟瞳孔尚未来得及聚焦,被他捧着脸深深吻了下去。不同于以往床第间的热烈,应当是说,比那还要凶恶几分。
趁她愣神,卫辞长驱直入抵开牙关,勾住湿湿热热却也柔软的舌尖,两尾小蛇似的缠绵撕咬,大有要用一吻弄死她的气势。
她喉间不由自主地泻出轻吟,卫辞听后舔吃得愈发卖力,伴随着低哑的喘息与吞咽,声声入耳,重重敲击至心口,震得人眼冒金星。
直至宋吟呼吸变得急促,削瘦肩膀止不住地颤,卫辞方恋恋不舍地退开。
宽大掌心仍旧捧着她的脸,像是捧着珍惜之物,睇一眼,附上来碾磨两下,再睇一眼,附上来轻轻舔咬。
如此厮磨了好一会儿,面上潮红渐消,卫辞掐掐她脸颊嫩肉,溢出一声笑:“就这么舍不得我。”
“?”
他吻过女子细白的指节,承诺道:“此番我先回京中备好聘礼和文书,再亲自给太子等人一一写去请柬。虽是纳妾,但场面只会比高门嫁女还要热闹。”
宋吟勉强笑笑:“谢谢?”
敢情他将自己的一脸幽怨当成了依依不舍,真是……无言以对。
卫辞垂眸理了理方才遭她揪乱的前襟,一边说起:“待你入了京城地界,我会去城门外的凉亭候着,莫要再难过了。”
宋吟心道,她难过的并非“分离”,而是“上京”。
思及此,忽而有了主意,小手攥住卫辞的衣袖,试探地问:“公子且将侍卫们都带走吧,留苍杏一个足够。我才不要成日对着一群男子呢,他们又不比公子养眼,看了心烦。”
“不行。”卫辞的理智压过了醋劲儿,否决道,“万一再遇上祁渊之辈,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不放心。”
宋吟腆着脸撒娇,乌黑眸子瞪得圆溜溜,仰起小脸望向他:“阿辞,你就答应我嘛。”
有事阿辞,
无事公子。
偏偏他就吃这套。
最后留了苍杏与香茗,外加宋吟心爱的小马驹,两拨人在松县分离。
不得不提,尚在岚河时,卫辞易躁易怒,成日与两位师兄弟斗嘴,从脾性到言行皆是满满的少年稚气,倒与他的年纪相符。
此刻则恢复了往常模样,一派万事都稳操胜券的矜贵公子风范,连背影都透着冷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宋吟支着脸目送他远去,一边琢磨起入京前逃跑的可能性——好容易支走了其他侍卫,勉强算作人和;松县之地,苍杏与香茗也并不熟悉,且算作地利;只差一个稳妥的“天时”。
时辰尚早,宋吟却嚷着腹中饥饿,主仆三人便入了客栈歇脚,预备住上一日再赶路。
待用过晚膳,她笑吟吟地说着入京后要开成衣铺的事,顺势提出要逛一逛松县集市。遂换了身宽大素雅的衣裳,再戴上帏帽,于人群中并不惹眼。
宋吟小手一挥,买下几套男子衣衫,不忘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说道:“还不曾见公子穿过花青色呢,他肤色白,应当压得住。”
香茗听了,也跟着笑:“您和公子感情可真好。”
回了客栈,她以喜静为由占了长廊尽头的厢房,对镜熟悉起男子衣饰。但因着身量与容貌,如何看都不似男子。
宋吟故意用石黛抹粗了眉毛,又用墙灰敛去樱粉唇色,若再将脸色涂黑,勉强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粉雕玉琢,带着些许雌雄莫辨。
接下来,便要寻个地儿埋上她积攒的私库,否则在外寸步难行。
于是,第二日,宋吟作出食欲不振的哀愁模样,俨然像是患了相思病,一行人只得继续在松县住下。
幸而她弱柳扶风的形象已深入人心,苍杏与香茗俱不生疑。浅浅喝了半碗白粥,她说要出去散步,经过书肆时买了些许话本,话本之下藏着风水地理图。
而后又行至河边,目光落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宋吟终于有了头绪。
她上一世生活在海滨城市,从小擅长凫水。但此间的宋吟生长于锦州——仅有一条江流的内陆城镇,正是实打实的旱鸭子。
若能支开苍杏,于官道沿途的溪边埋下户碟与金饰,内里再着一件便于行动的男子劲装。届时佯装落水,待搜寻的人走远,褪了女子外袍,往西去向隋扬。
暗自筹谋着,宋吟心跳如雷,因兴奋也因紧张。
夜里,她将松县风水地理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又忍痛舍弃了银票,用丝线串联起金饰,预备系在腰间。
准备妥当,宋吟和衣而眠,强迫自己养精蓄锐。无奈精神过于亢奋,满脑子的逃跑路线,以至于晨起时眼下团着黑青。
天一亮,三人出发离开松县。
她骑上小马驹,用双眼比对实景与地理图的差异,待寻到水流并不湍急的中游,装作讶然道:“我最喜爱的玉饰落在客栈了,是公子亲手雕刻的那枚,哎呀,可怎么办才好。”
香茗主动请缨:“奴婢回去取。”
“等等。”宋吟轻咳一声,抹了墙灰的唇色泛着病气,“还是苍杏去取罢,我担心去晚了被黑心小二私吞掉。”
苍杏爽快答应:“主子莫要着急,我去去就回,你们且寻个阴凉地坐坐。”
阖府上下深信卫辞与宋吟感情甚笃,且马上要成为侯府贵妾,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宋吟又日日把“公子”挂在嘴边,不时作出依恋模样,好似离了卫辞整个人都蔫儿了一般。
谁也不会想到她悄然筹谋了逃跑。
是以香茗先搀着她在巨石坐下,又自马车中取来果子,叮嘱宋吟莫要晒到了日头,而后去往溪边清洗。
时间有限,来不及挖土。
宋吟趁机解下腰间沉甸甸的一串,用青布裹好,塞入茂密枝桠间。深色布料完美隐匿,她又在地理图上的对应处抠了小小月牙状的指甲印。
是时候了。
宋吟捂着心口,作出一副病恹恹的姿态,小步踱至溪边。
方才她以怕热为由,特地支使苍杏将马车停在官道另一侧的树荫下,一来一回要几步路,于是道:“香茗,我有些渴了。”
水壶尚在小马驹背上挂着,宋吟又是个娇养的主儿,只肯喝烧沸过后冷却了的水。于是香茗将洗净的果子用方帕包好,柔柔地说:“奴婢去取,主子莫要立在岸边。”
“好。”
宋吟装模作样走远两步,见香茗上了陡坡,连忙脱下一只绣鞋,静而快地钻入水中。
她许久不曾凫水,起初难免生疏,幸而水性好的人扑腾几下便能掌握诀窍,上一世的记忆渐渐回笼。
锦州来的宋吟是个旱鸭子,不慎落水,只可能被冲至下游,于是她费力朝上游游去。
衣袍厚重,浸湿后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像块顽石,拽着她肌肉并不发达的躯体下陷。但宋吟还不敢脱掉,否则若是苍杏和香茗追了上来,见她里头专程套了男子衣裳,少不得怀疑是故意落水。
不知游了多久,宋吟体力不支,寻了一根粗枝,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短暂歇息。
对于香茗和苍杏,她难免怀有一丝歉疚,惆怅地叹息,心想此刻二人怕是急得团团转。
怪也只能怪自己天真,当初南下龙云时,笃定卫辞不久后便能忘记她,压根儿没想过要逃,于是生生错过了最佳时机。
眼下还不知要在水中飘上几日……
宋吟歇了小半个时辰,渐渐恢复体力,遂又扎入水中。按照地理图上所画,精疲力竭之前,当能游至邻县,届时在岸边蛰伏一段时间,再做下一步打算。
夏日的夜姗姗迟来,当天边出现一抹金灿灿的霞光,宋吟如水鬼一般爬上了岸。
得益于连日骑马、射箭,身子骨竟比从前强健许多,加之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竟真让她成功脱离困局。
地理图遭了浸泡,已是一团废纸,浑身上下也无可用的东西,宋吟只好摞起石子,艰难地爬上高树,解开湿答答的外袍,自然风干。
腰间还揣了果子,勉强果腹,她“咔嚓”咬上一口,视线落向百步之外的田间小路。
若是能借宿便好了。
然而下一瞬,宋吟打消了念头——
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淳朴之人常有,贪婪之人却更多,她的容貌与衣着,无异于定时炸弹。但是,入夜后去偷些吃食,应当还是可行。
在树上“蒸”了一个时辰,外袍已然半干,她替换掉内里的衣裳,依葫芦画瓢,继续晒着。
忙活许久,远处犬吠渐歇,应当到了深夜。宋吟眼皮一阵打架,干脆将玄色劲装拧成结,把自己捆紧在树枝,最后啃两口果子,歪着头沉沉睡去。
晨光熹微时,小道上传来车轱辘声。
“咯碴——”
车轮碾过碎石,重重颠簸两下,竟震得辐木断裂几根。
宋吟被车夫的碎碎念唤醒,望着一树繁枝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忆起当前境遇。
她抬掌摸了摸额心,不见高热,应当是能活蹦乱跳。遂支起身,木然等待小道上的人离开。
距离不近,谈话声模模糊糊,但看情形,似乎是马车坏了。
啧,真不赶巧。
宋吟抱着树干往下瞧,忽而,与车夫并立的华袍男子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锐利目光直直往她的方向探来。
第37章 搜寻
隔了些距离,按说肉眼难以辨认,可车夫与男子显然非常人。
只见满头白发的车夫停了唠叨,足尖一点,几个跳跃便破开枝叶,稳稳蹲立在宋吟身侧。骤然对上一张美若天仙的脸,车夫晃了晃神,并非惊艳,而是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此路虽不偏僻,可天光将将亮起,不远处的农舍仍是寂静一片。
树上却坐了位明眸皓齿的小娘子,衣袍华丽,肤色白得泛光,被葱郁绿叶环绕其中,不正是民间传说中的貌美精怪么!
宋吟自是不知旁人所想,她慢吞吞解了腰间拳头粗的系带,觑一眼底下摞起的石子,虚声道:“是我先来的。”
“咻——”
车夫心有余悸地跃回马车旁,同华袍男子嘀咕一阵。
宋吟则沿原路爬下。
如此立在敞亮的光影中,方能察觉她的狼狈。乌发不曾打理,底部微微卷曲,面上还蹭了灰,然容颜极盛,是以乍见之时不会留意。
男子眼中漾开笑意,无奈道:“李公公,你看小娘子可还瞧着像是花精?”
“呃。”李公公抬袖擦擦并不存在的虚汗,“老奴有眼无珠。”
话落,男子大步走下小堤,行至宋吟面前,语含歉疚:“车辐半道断了,这才惊扰了姑娘。”
她抬眸打量来人,估摸是弱冠之龄,面容清秀,有股子书生气,言谈举止亦彬彬有礼,像极了诗中颂念的翩翩公子。
“不妨事。”宋吟冷淡应声,收回猜疑的眼。
男子却不打算挪步,主动问起:“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何独自在这河边。”
她警惕地后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正麻利拆卸车轮的白发车夫身上,又忍不住询问:“你们要去何处?”
“京城。”
“……”
岂不是途径松县,一路北行。
搭不了便车,宋吟面上难掩失望,倔强地抱臂远眺,不欲再开口。
“在下宁十六。”男子施礼,“观天象怕是要下雨,姑娘不妨去前头的庙里避一避。”
她依稀记得地理图上的确绘了座规模不大的土地庙,闻言,又抬头看看,见大片乌云掩住了初升的朝阳,果真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李公公已经修整妥当,扬声喊道:“十六殿……公子,该启程了。”
宁十六颔首应下,目光不掺杂质,平和地落在宋吟身上,似是等待她做出决断。
“可、可有多的吃食?”
她冷不丁地问,脸色因羞赧微微泛红,流露出小女子的娇态。
宁十六会意,移步自舆内取出一碟香气馥郁的糕点,温声解释:“在下不曾动过。”
宋吟感激地道了谢,示意宁十六先行:“我循着地上的车轮印走过去便好。”
男女有别,她既坚持,宁十六也不多劝,只嘱咐李公公行得慢些,路上好有个照应。
土地庙距离此地不远,附近的村民逢年过年皆要前去祭拜。
宋吟吃饱喝足,在溪边清理一番,前脚踏入打扫得十分亮堂的庙内,后脚“噼里啪啦”下起大雨。
天幕蓦然变灰,黑云层层叠叠,压抑了半夜的愁思像是得了感应,忽而争相往外冒。
宋吟兀自寻了角落坐着,眼睛悄然打量四周,一边忍不住去想,如果卫辞见了自己这幅狼狈模样,会作何反应?
也不知道松县情况如何,
众人又会搜寻几日?
她何时能将东西取回来……
李公公瞧着年事已高,实则手脚麻利,一路赶车不说,还拾掇出干燥柴火,邀宋吟:“姑娘且过来烤烤,天可怜见的,竟看着比我家中顽劣的孙女还小上一两岁。”
这番话无疑博得了几分好感,宋吟态度软化,磨磨蹭蹭地移了过去,低声道:“多谢。”
“我去打几只野味给你尝尝,我家孙女最爱吃山鸡,你应当也会喜欢。”
一时,庙里只余下她与宁十六。
宁十六唇边始终噙着温和的笑,许是怕她不自在,目光淡淡瞥向另一边。
宋吟抱膝发呆,盘算着锦州怕是不能回了,隋扬倒是四季如春,可行过去且需十天半个月。待拿到藏起来的包袱,寻个镖师,也是个法子。
“雨停后,姑娘有何打算。”
“嗯?”她自思绪中抽离,怔怔看向宁十六。
宁十六弯唇:“并非有意打探,只你一个女子流落在外,怕是不安全。萍水相逢,姑娘若信得过,在下可以命车夫送姑娘一程。”
命车夫送,不必与他单独相处。
的确思虑周到。
陌生的善意令宋吟酸了眼眶,她自发间取下金簪,用商量的语气道:“不知可否用这个向宁公子换些碎银,我想去城中寻间客栈住下。”
“好说。”
待李公公满载而归,宁十六简单复述一遍,李公公匀出半袋银子,捻起金簪打量:“质地上乘,像是京城三月初的货,值钱得很呐。”
宋吟只当没听见,低垂着头用细柴拱起火堆,将野味翻烤得更均匀。
在她不曾注意的地方,宁十六微微颔首,朝李公公扬眉。后者领会,蹲下身,倚老同她搭话:“等雨停了,我送你去镇上,一个小姑娘在外也不容易,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殊不知,故作坚强之时,最受不得旁人的关怀,尤其是三番五次的关怀。
宋吟小嘴一瘪,贝齿紧紧咬合,豆大的泪珠奔涌而出,长睫霎时水雾迷蒙。
“唉哟。”李公公一拍大腿,慌慌张张起身,取来熏过香的干净丝帕,向宁十六请示,“这可如何是好。”
宁十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丝帕递予宋吟,示意李公公一同过去檐下站着。他早便瞧出来,小娘子防备心极重,又着一身绫罗,倒像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
娇养小姐?
李公公亦是用余光悄然打量一眼,低声猜测:“模样生得极好,细皮嫩肉,跟宫里的娘娘比不遑多让,听口音却不似京中人士,难不成是南地儿商户家的女儿?”
“罢了。”宁十六止住失礼的探究,“稍后便劳烦李公公将人送去客栈。”
宋吟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满腹委屈和心酸都消解得差不多。雨势渐弱,她红着鼻头将野味翻个面儿,难为情地唤道:“好像可以吃了。”
三人安安静静地进食。
虽身处乡野,宁十六与车夫俱是举止优雅,令宋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尤其车夫,下意识捻起漂亮的兰花指。容貌不过半百,面上时刻带着笑,一头白发保养得光泽透亮,像极了从前电视剧中见过的公公。
心下有些好奇,她却不敢多问,免得惹祸上身。
宁十六只当并未察觉,待淅淅沥沥的雨声停歇,主动让路,将马车借与宋吟。
“多谢。”
李公公赶马驶入平坦官道,朝城中行去。宋吟换上玄色劲装,将女子衣袍卷裹成包袱,简单挽了高马尾,额前绑一条宽大抹额。
下马车时,她一副少年模样,令李公公小小意外了一番,连声称赞:“不错。”
宋吟学着男子抱拳:“您不必再送了,宁公子尚还在庙里等着呢。”
自是十六殿下的安危更加重要,李公公也不推辞,道一声“后会有期”,沿原路折返。
她先去东市逛了逛,拐进一间门可罗雀的胭脂铺,称是要给自家长姐买生辰礼,哄得店家推介了青黛与粉盒。再踱步至溪边,临水描粗了眉,将两颊涂得凹陷,乍看上去像是缠着病气的小小少年。
准备妥当,宋吟一路询问,找到书肆买了新的地理图。她预计歇上一日,待养足了精神,买匹小马去更偏远些的城镇。
如此躲个十天半个月,卫辞那边,兴许万事都尘埃落定了?
卫辞收到飞鸽传书时,已是一日之后。
苍杏花重金雇了三拨松县渔民,来回翻找,却始终无果。等到卫辞调头赶来,将玉饰呈上,详细说了那日发生的事。
一旁,香茗哭肿了眼,怀中揣着宋吟遗落的绣鞋,道:“奴婢不曾听见异常响动,与仇杀无关。”
卫辞眸色沉沉,俊俏的脸也染上苍白,分明是悲痛到了极点。他咬紧牙关,逼下喉头泛起的腥甜,目光落向并不湍急的水流,嘶哑开口:“可搜寻过上游?”
渔民长弯身一揖,操着生涩官腔,回禀道:“虽说氓溪水势缓慢,但宋夫人不会凫水,又是一介女流,绝无可能去到上游。”
“往上搜。”
卫辞嗓音冷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他定睛打量过绣鞋,蹲下身,捻起一搓黄沙。无风,无雨,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落水?四下也无打斗痕迹,难不成是她自己……
不,不可能。
王才富送来卖身契的那日,将宋吟的过往与脾性一五一十地上禀,与苍术后来查到的并无出入。她分明不会凫水,除非突然生出翅膀,否则无法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卫辞决计不信宋吟已不在人世。
他要来溪流图绘,命侍卫兵分三路,搜寻范围扩大至松县周边的城镇。另向身在岚河的裕王发出信号,调取山庄中的江湖人士。
“莲生。”
“属下在。”
卫辞自贴身佩戴的荷包内取出一副小像,正是他雕刻玉饰时所绘的树下美人图,交待道:“临摹几幅,乡舍、城中城外,凡有人的地方,逐一盘问。”
语罢,他挽起袖口,一头扎入水中。
第38章 【抓x2】
卫辞潜入溪底探查一番,如渔民所言,毫无所获。却也因此,他反而愈发笃定宋吟仍旧活着。
回至火把辉映的岸边,等候已久的石竹快步上前,为他披上御寒外袍,面带喜色地说起于上游发现的痕迹,道:“沿途的长枝勾了一丝蓝线,和吟主子身上那件对得上。”
“咳——”
卫辞抬掌掩唇,然而鲜血溢出指缝,大滴大滴坠落,瞧着十分可怖。
“主子!”侍卫们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唇色染上红光,苍白如纸的脸上呈现出一股妖冶的美:“留几个渔民密切观察下游的动静,其余人等,即刻往上,不要放过一寸一厘。”
就近的客栈已被包下,卫辞回房沐浴一番,换上轻便骑装,于大堂等候赵恪。
快马加鞭,不多时,
赵恪携几位江湖人士赶来。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瞧着不过是身子骨稍显壮健的平凡之辈,实则各怀绝技。
一人外号听风耳,而立之年,皮肤黝黑,个头亦是不高。另一人名唤闻香识,生得尖脸细眼,面上擦了厚重的粉。
他们俱擅长追踪之术,向卫辞要了些宋吟常用的物件,勾肩搭背去一旁商议。
赵恪自顾自斟一杯茶,戳戳面颊:“这几日怕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罢?瞧瞧这儿,都瘦得凹进去了。”
虽含有夸大的成分,但卫辞原就锋利的骨相,忙碌下来,线条愈发清晰,离内陷尚且远着,可难免令人忧心他如今的状况。
“正好和你说说我阿姐的事。”
赵恪有意宽慰他,眉飞色舞道,“据说是宋姑娘出的主意,我母妃道要去御前求恩典,替阿姐休夫。如此一来,宁家人反悔不得,他宁博景从此就颜面扫地咯。”
卫辞此刻无心管旁人的家长里短,可骤然提及“宋姑娘”,便耐着性子偏过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休夫。
他唇边溢出淡淡笑意,心道的确是某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能想出来的招儿。但也仅停滞了一瞬,神色收敛,周身被愈加浓烈的失落笼罩。
“走了。”卫辞起身。
赵恪抬手去拦,咋舌道:“好歹等用过晚膳,听风耳他们也饿着呢,吃饱了才有力气替你寻人。”
“……”他吞下挤出嗓子眼儿的“不必”二字,复又坐下,恢复以往风仪,朝几位江湖人士颔首,“劳烦各位。”
这时,一辆金饰雕刻、门前悬着两盏精巧竹木灯笼的繁贵马车停在阶下。
满头华发的车夫脚步轻盈,朝张望过来的贵人恭敬一揖:“奴才见过小侯爷,见过世子爷。”
“李公公。”赵恪稀奇地探头,“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卫辞倒是有所耳闻——李公公随十六皇子微服私访,查官盐私售一案。想来是回京路上途径松县,见兵差异常地忙碌,略一打听,便知晓自己如今人也在此处。
果然,李公公粗略解释一番,和卫辞所想别无二致。
赵恪听完大步往前,问舆内:“十六哥?”
温润男声噙着笑意答道:“是我。”
宋吟许久不曾行这般多的路,夜里双足酸胀,翌日醒来后沾地都发疼,只得延期离开。
但她托店小二采买了廉价的文房四宝,用过膳,琢磨起新的画本。
若是画妖魔鬼怪,工程量未免太大;若是画红楼传说,又不熟悉此间贵族习性。思来想去,宋吟决意自创一个故事,背景基于不存在的朝代,还得带上玄幻色彩,方能与市井时兴的武林厮杀、缠绵爱恨一较高下。
沉思片刻,她编出十分接地气的书名——《霸道师兄爱上我》。
又另起一页,将尚有记忆的修真术语一股脑誊上去,边写边感叹,没有互联网的日子着实不便。
创作过程总是痛并快乐,一不留神,窗外湛蓝的天,被大片粉紫相间的云霞所替代。
宋吟叫了桶热水活络双腿筋肉,又清点过如今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家产”,掐指算算,距离落水已过去三日。古代不比后世,有无处不在的天网,她乐观地想,再熬个四五日,卫辞总该当世间再无“宋吟”此人了罢?
她左手下意识去够腰间玉饰,才忆起为了支开苍杏,特地塞进了客栈的床缝里。
想卫辞么?
其实有一点。
即便两人的感情远未到海誓山盟、天崩地裂的境地,但卫辞毕竟是她两世以来第一位有过亲密关系的男子。
再加之,朝夕相处,似亲人也似友人,种种纵容与呵护,宋吟也都看在眼里。
更遑论自己与桃红几人得以迎来新生,卫辞功不可没。光是念在这一层,他在宋吟心中也的确占据一席之地。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终究更在乎自己。
宋吟收起纸笔,掏出风水地理图,孜孜不倦地熟悉地形。得益于十二年的校园熏陶,古代注解从阅读层面而言略微晦涩,可习惯之后,她甚至能轻易辨出书者的错处。
待灯芯燃去一半,她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抱着质地发硬的被衾卧倒至床榻。
不时琢磨《霸道师兄》的情节,不时琢磨该如何出城,胡思乱想中,酣然入梦。
寅时。
“嘚、嘚、嘚、嘚——”
嘈杂的马蹄声在沉寂长夜中回荡,一下接又一下,穿透了青石板,顺着院墙蜿蜒直上。
仿佛是用鼓槌敲击着心口,引起胸腔剧烈震颤。
宋吟被迫从深眠中抽离,异于往常的陌生反应,令她误以为自己将要猝死。待缓上片刻,神魂归位,支起身坐起,听廊间传来议论阵阵,方明白响动出自街市。
漓县尚不及松县繁华,为何会闹出大军过境般的动静?
然而,她的直觉竟给出了答案——
是卫辞寻过来了。
宋吟感到满满的不可思议,此时距她“出事”尚未满四日,外面若真是卫辞的人,说明他需先马不停蹄地折返回松县。同时,深信一个体弱的女子落水后仍旧活蹦乱跳,并且,深信一个从未学过凫水的人通过某种机缘游去了上方。
远远不止。
他还需庞大的人力,一寸一厘地搜寻山间、田园、农舍、客栈……
宋吟愿赌服输,是她低估了古人的智慧与能力,亦低估了卫辞的执着与权势。
她飞速换上女子衣袍,将男子那身卷裹成球抛出窗外,再用墙灰涂白了面色与唇,蜷缩回榻上,静静等候。
一边琢磨可用的借口。
若不能粉饰过去,往后卫辞必会派人严加看管,莫说自由出入府门,怕是信任不再、心结又生,她的日子将难以平静。
装病?失忆?
该如何解释“落水”与“凫水”呢?
正当宋吟心内天人交战,长廊议论顿消,只余两道脚步声,快而急地朝她的房门口行来。
店小二有意压低声音,道:“里头的客官倒是和画像上有几分相似,但分明是个病恹恹的小公子。”
“敲门。”卫辞打断小二的喋喋不休,沉冷语气中含有难以辨认的情绪。
“是……”
宋吟知是装睡不成,蹬上云头履,用手背将双眼揉红,慢悠悠地起身开门,不忘掩唇轻咳几声,应证小二那句“病恹恹”。
她本就睡眠不足,又做了如此一番准备,是以落在卫辞眼中,单薄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破碎掉。
纷乱的猜疑被短暂搁置,卫辞不声不响,用眼神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
冷静得出奇,仿佛互不相识。
一旁的店小二当即露出失望神色,心道果真寻错了人,不由得惋惜:“我就知道,赏金哪有这般容易拿。”
下一瞬,宋吟却似是终于看清了来人,惊呼着扑了过去,操着浓重鼻音道:“阿辞,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卫辞眉心微折,被她问得呆愣住,双臂却渐渐拢紧,带着失而复得的隐晦震颤,低低应一声:“嗯,我来了。”
宋吟不知如何回应,埋首打了两个喷嚏。
虽说演的成分更大,但夜里风凉,卫辞能清晰触到她冰冷的体温,一时不欲再多话,将人揽回房中。
她脸上毫无血色,下巴尖细更甚从前,倒是衬得一双杏眼愈发的大,狼狈又无辜,别有一番惹人怜惜的美。
卫辞松开手,抬指捏了捏眉心,兀自在圆凳上坐下。他不欲先行开口,周身散发着浓烈冷意,仿佛回到了初相识的日子。
宋吟张臂搂上他的肩,圆臀亦寻了个舒适处,委委屈屈地埋首在他颈间,伤心抽泣:“阿辞,你不要凶我,我好害怕。”
男子的喉结清晰滚动一番,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静了半晌,嗓音染上温度:“不凶你。”
旁的不提,宋吟这几日又是泡在水中,又是睡于树上,身子原就不大舒适。
此刻被判了刑,也辨不清是破罐子破摔,或是熟悉的怀抱令她安心,竟觉得无比困乏。
搂着卫辞的双臂渐渐无力垂落,长颈后仰,昏睡过去。
“……”
卫辞简直气得牙痒痒,偏不能对她做什么,只能漠然将罪魁祸首抱至榻上,顺手掖了掖被角,同候在外间的店小二交待,“告诉他们,就说人已寻到,自会有人给你赏金。”
店小二连声道谢,笑得比娶妻那日还要欢畅。
“公子。”
苍术出现在木梯拐角,急急将人唤住。
卫辞止步,用眼神询问。
苍术道:“十六殿下说有要事相商,和吟主子有关。”
第39章 释怀
“赵桢奚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卫辞视线自然落向里间酣睡的女子,神情软了几分,摆摆手,“待她醒了再谈。”
秀气的柳眉于梦中都微微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忍不住用指腹抚了抚,许是同床共枕多日,宋吟竟顺势将小脸埋入他的掌心,露出连自己也未察觉的依赖。
卫辞一向睚眦必报,或是说,身份使然,他无需学会容忍。望着近在咫尺的娇憨睡颜,不禁愤然地想,要如何处置才能叫她长长记性。
然而,动作却相悖。
他勾过圆凳坐下,目光眷恋地描摹过苍白如纸的小脸,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如若自己不曾先行离开,是否会少去一些波折?
接连几日不曾合眼,很快,卫辞感到一阵困乏。
纷乱的思绪终于停歇,俯首抵上她的前额,以亲密的姿态沉沉睡去。
……
宋吟醒来时,入目是一张熟悉的俊秀容颜,额头相抵,带着全然的依恋,令她感慨良多。
默默看了片刻,她阖上眼,开始复盘。
逃跑不难,不被寻到才是关键。若她身体再康健一些,早早离开此地,结局会否不同?
宋吟难以断定,但渐而清晰,她需得有强劲实力或绝佳机会。在此之前,应当学会蛰伏,一如等候猎物的丛林猛兽,拿出万分耐心。
如今之计,则是要哄好卫辞,让先前的约法三章保留效力。
于是她复又睁眼,凑上去吻了吻。
卫辞累极了,睡得有些沉,她嘬了好几口都不见反应。宋吟气闷,心道岂不是在无效表演。偏她越挫越勇,决意再亲五下。
这回,宋吟含住他柔软的唇,像是吸吮果冻,极轻地舔吃。她分神地想,倒是挺美味的,一时也忘了“五下”的约定,学着卫辞以往的动作,新奇地碾磨唇珠。
她兀自吻得忘乎所以,动静过大,卫辞终于带着几分迷惘掀了掀眼皮,就见某人笑得一脸甜蜜……地吃着自己。
卫辞呼吸微滞,直起身:“你做什么。”
宋吟眸中闪过一丝受伤,又像是不可置信,跪坐着环住他,重重印了上去,甚至发出清脆的“啵”的一声,她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说我在做什么。”
“……”
他胸膛剧烈起伏两下,避开莹亮杏眼。
理智告诉卫辞,他应当追问,应当发怒,应当略施惩戒。可心底分明只有满满的喜悦,多到快要溢出眼角眉梢,令他难以再故作冷漠。
宋吟趁机歪倒在他怀中,颇为无赖地蹭了蹭,小手悄然钻入下摆,感受到肌肉贲张的线条,近乎呢喃道:“陪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卫辞面无表情地拨开她,将人塞回被衾,可迎上一双不知因困乏或是伤心而泛红的眼,挫败地紧了紧咬肌,掀开一角跟了进去。
她向来喜爱得寸进尺,瞬时手脚并用缠了上来,好不委屈地埋首在他胸膛,嗔怪道:“你也这样搂我呀。”
瘦了。
卫辞虚拢一下便能得知。
宋吟的肉总是生长在恰当的地方,饱满玲珑,如同多汁果物。可原就平坦的肩背,似乎愈发单薄,至此,卫辞半点脾气也聚不起来,顺从内心,亲密无间地回搂住她。
“阿辞。”她贴着他的唇,伤心道,“我当时很害怕,到处黑漆漆的,水也特别凉,连骨头缝儿都冒着寒气儿,我以为我会就这样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卫辞执拗地说。
宋吟无意编纂细节,只将李公公形容成了见义勇为的垂钓老翁,道是自己因人获救,可身子骨太弱,极少有醒着的时刻。
卫辞没有深究话语中的真实性,缱绻回吻,一手摸上纤细的腿,果真触到些许凸起的疤痕。虽说不难恢复,可但凡想到,一贯娇滴滴的小女子竟吃了这般多的苦,不由得生出自责。
窸窸窣窣。
小手寻到他的掌心,霸道地挤了进去,十指相扣,她带着浓浓不安问道:“阿辞,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乖。”卫辞摒弃最后一丝探究,珍惜地吻上她的唇,温声安抚,“好好睡一觉。”
一双疲乏至了极点的人,睡至蝉鸣大噪方悠悠转醒。
宋吟鼻尖轻贴着他的锁骨,目光下觑,不由得有些脸红,心虚地错开距离。
卫辞精神亦是大好,沉静黑眸淡淡盯她两眼,预备起身。哪知腰间箍着的纤细手臂不欲松开,甚至使了蛮力,又曲膝圈住。
“你不饿?”
他凉声问,嗓音竟还是冒着寒气。
宋吟心道不好,得再哄上一哄,否则卫辞出门遭热风吹醒,杀个回马枪来寻她的不是。
“饿呀,可是不想和你分开嘛,再抱一会儿。”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上宽厚的胸膛,语气漾着甜,“难不成,你已经厌烦我了?”
卫辞握住她的指尖,似笑非笑地勾唇,莫名流泻出瘆人的威压。
“……你答应过不会凶我。”
“哦。”他虚心请教,“我何时凶你了?”
宋吟不想输了气势,闭眼装死,嘴上不忘碎碎念:“阿辞以前都不会用这般冷漠的态度和我说话,果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他被宋吟贼喊捉贼的模样逗乐,眼尾弯了弯,掌心在浑圆惩戒性地拍两下:“松手。”
有赵恪坐镇,住客已拿上优渥补偿离开,只余下自己人,休息了四个时辰,该要整顿出发了。
卫辞忽而忆起什么,悬在腰间的手一顿,回头问:“你如何认识赵桢奚?”
“赵桢奚,谁啊?”宋吟茫然眨眼。
“也罢,穿好衣服,带你去见他。”
趁他不注意,宋吟悄然将亲吻过度从而显得红肿的唇瓣抹白,方悠悠系好衣带。
卫辞没有去大堂,而是进了一楼雅间,点了几道清淡吃食,示意宋吟过来。
她下意识要往他腿上坐,却见卫辞额角抽了抽,亲自拉开一条交椅:“派人去请赵恪他们了。”
“哦。”
宋吟规规矩矩坐好,莫名尴尬。
约莫过了半刻钟,门外响起两道脚步声,紧接着,赵恪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宁十六。
“小嫂子,可算是找着你了。”赵恪一贯是自来熟,热情道,“还好今月在岚河有切磋赛,一收到让尘的飞鸽传书,于是我拎了几位擅长追踪术的江湖大能过来,不出两个时辰便找着了,果真是名不虚传呐。”
“……”
宋吟弯起眼睛,“真是多谢你了。”
卫辞则看向难得沉默的赵桢奚,挑高了眉尾:“不是说有事相商?”
赵桢奚仍旧一副温和模样,笑着同宋吟打招呼:“又见面了。”
宋吟一时猜不透来人是敌是友,但念在对方又是相赠糕点,又是相借马车,决意状着胆子赌一回。她退开方椅,款款施礼:“先前不知十六公子竟是皇子,多有得罪。”
赵恪挠挠头:“你们认识啊。”
“认识。”赵桢奚接话,“是李公公救了她,只是宋姑娘落水后发了高热,多数时间昏迷不醒,不知可还记得?”
宋吟眼睛一亮,顺着赵桢奚往下说:“只记得零星片段。”
赵桢奚转头看向卫辞:“当时不知宋姑娘是你要寻的人,是以不曾提起,还是李公公无意间从侍卫手中见到画像,这才半道折返。”
此番话,
既是向卫辞解释,亦是同宋吟串供。
她心下感激,迅速梳理出一条明线——自己意外落水,承蒙十六皇子与随侍公公搭救,而后高热不退,是以记不清细节,也因此无法主动现身。
卫辞果然信了大半,眉宇间残留着疏离,但桌下的手包裹住宋吟,安抚地捏了捏。
托宁十六,不,十六皇子赵桢奚的福,此番为期四日的逃跑虽以失败告终,但总算洗脱嫌疑。
卫辞甚至提出回京后要教她凫水,俨然将宋吟看待成了随时都可能遭遇意外的珍惜动物。她只好蹙起眉心,作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赵恪搭话道:“我听闻落水的人多半会从此惧水,你就别为难小嫂子了。”
宋吟点头称是,乖乖吃菜。
用完膳,赵恪该带信返回岚河,卫辞与赵桢奚则结伴北上。
出了房门,宋吟轻扯卫辞的衣袍,耳语道:“我想同十六殿下当面道谢。”
“好。”卫辞嗓音柔和不少,欠身让开,“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快步追上赵桢奚,将人喊住后规规矩矩行了宫礼,感激道:“多谢殿下。”
赵桢奚默契地不提往事,只端详片刻她的神情,正色道:“需要帮忙吗?”
宋吟讶然瞪圆了眼睛,见赵桢奚的视线饱含暗示地飘向身后,方明白过来,这是在问可需要助她离开卫辞。
她不假思索地回绝,但未将话说死,而是问:“暂时不用,可若以后……”
赵桢奚会意,扬唇笑了笑:“一言既出,何时都生效。”
“那便提前谢过殿下了。”
宋吟羞赧地摸了摸鼻头,吞吞吐吐道,“不过,殿下可以先帮我另一件事么?”
“但说无妨。”
她将松县氓溪的方位告知赵桢奚,恳求地仰起小脸:“能否拜托殿下将我藏在树上的包裹取来,那是我的全部家当。”
闻言,赵桢奚面上短暂掠过惊诧,旋即忍笑,掩唇点了点头。
宋吟大喜过望:“殿下慢走。”
如若赵桢奚今日一诺他日仍奏效,对宋吟来说倒是极大的助力。只不过,方才问她那句“需要帮忙”,却实在不应该。
且不说卫辞与太子交好,便是赵桢奚确有能力,可一个男人,要帮素昧平生的女人逃离另一个男人,怎么帮?
恕她见识短浅,想到的无非是假意嫁娶,如此,不就是从一个狼窝去向另一个狼窝。
赵桢奚既贵为皇子,想来已经妻妾成群,倒还不如身心暂且干净的卫辞。更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且先从平素的友人做起,余下的,慢慢筹谋。
“好看么。”
卫辞凉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第40章 纷争
醋意浓到方圆十里都能闻见。
宋吟唇角微微抽搐,并不应声,只熟稔地牵过他,上楼收拾行囊。
卫辞反握住柔若无骨的小手,感觉绵软一团,如何攥着都不会腻,口中却不忘质问:“不过是道谢,为何要冲他笑?”
宋吟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我方才莫不是该哭着说?”
“……”
她倒也不敢真惹恼卫辞,相牵的手晃了晃,毫无负担地哄道:“我家阿辞最好看了,不然我当初怎么会一眼就瞧中你了呢。”
卫辞被夸得心中熨帖,眼尾弯翘起细微弧度,虽不明显,却令清俊容颜多了丝丝鲜活之意。
宋吟行囊不多,最贵重的当属她构思《霸道师兄》时涂涂写写的几张纸,仔细收整以后,忽而想起香茗与苍杏应当也来了漓县。
愧疚、无奈皆有。
总归不适宜碰面,否则凭自己三脚猫的演技,让卫辞看出端倪就麻烦了。
于是她放下包袱,以额抵在卫辞胸口,虚弱地说:“阿辞,我怎么觉得有些晕乎乎。”
卫辞当即横臂揽住她的后腰,让她稳稳倚着自己,另一手探了探,推断道:“应当是元气尚未恢复。”
他轻松将人抱起,宋吟顺势揽着他的肩,整张脸埋至颈窝,一副体力不支的乖巧模样。如此快步下了楼,马车已经候在阶前,卫辞扶着她坐稳,转头交待人去取她的行囊。
待车帘掩下,她方抬起头,见卫辞脸不红气不喘,伸指戳戳他硬邦邦的臂上肌肉,艳羡地叹说:“我要是有这般强劲的体力该多好。”
卫辞扬眉:“以后晨起,和侍卫们一齐围着护城河跑几圈。”
“……倒也不用这么拼。”
他却带了几分正色,掐掐宋吟的脸:“瞧瞧你这副随时能叫风吹倒的身子,回京了我去寻位经验老道的医女,好好调养一下。”
宋吟巴不得,连连点头,翻出昨日儿个新买的话本,自行解闷。
卫辞似是无意再骑马,所幸舆内空间宽阔得很,他将宋吟抱至腿上,整个圈在怀中,挺秀的鼻梁轻嗅两下她的颈窝,继而埋了进去,磁性的嗓音染上疲惫:“让我靠一会儿。”
起初,宋吟当他睡着了,连翻动书页都极力克制声响,谁知看着看着渐而入迷,压根不记得卫辞要休憩。
遇到逗趣的情节,她笑得花枝乱颤,是个人便会被她抖擞醒来,更遑论正严丝合缝相拥着的卫辞。
可瞥见她弯翘如勾的笑眼,活像是没心没肺的小狐狸,白皙的肤色也透出健康血色,只觉得无处不香,无处不暖,无处不柔软。
除了……
“你看。”
宋吟曲指挠挠他骨相优越的下颌,确认将人挠醒了,点点话本上的小字,煞有其事道,“这三娘明里暗里贬低慧儿,长生却听不出来,还胳膊肘往外拐,埋怨慧儿不大度,你说,三娘这算什么?”
连日奔波,卫辞的确累极,一贯锐利的眼眸此时罕见地浮现迷离。但仍是顺着她的话,略带迟缓地答:“算是,茶香四溢。”
“孺子可教。”宋吟满意了,亲亲他的手背,继续翻看下一页。
卫辞:“……”
短短几日,宋吟因材施教,教会他鉴茶、男德、眼里有活,总之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偏卫辞自小记忆力超群,虽是被迫灌入耳中,还真“学”了个十成十。
加之时常睡得云里雾里,半句都不曾反驳,待回过神,早已错过争辩的最佳时机。
却不能说拿她半点法子也无。
卫辞偶尔被闹得耳朵生茧,便会细细嘬她后颈上瓷白光滑的软肉,宋吟登时语不成调,紧抿了唇,忍耐因摩挲升腾起的酥酥麻麻。
鼻息喷洒在敏感的肌肤,带着股撩人痒意,她实在忍不得了,便会缩成一团,软声求饶。
然而,卫辞可不是好打商量的主儿,她愈挣扎,他愈有兴致。
热切的吻自耳后移至唇畔,并不即刻满足她,只轻触轻离,像是单纯的逗弄。话本坠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宋吟脚尖也悬在半空,随着马车富有规律地摇晃。
仅有她喉间溢出欲求不满的细碎呜咽时,卫辞方大发慈悲,掌心扣住纤细后颈,既重且凶地吻下,丝毫不给人退却机会。舌尖抵开守卫不严的牙关,寻到含着果脯清香的暖热,任由阵阵马蹄掩盖住津液交融的羞人响动。
一吻毕,宋吟通常羞得肌肤通红,默默捡起话本,短期内不会再扰他。
……
卫辞嘴上不提,却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偶尔日头在躲荫,便牵来一匹马,两人共骑,顺道舒展筋骨。
赵桢奚的护卫早已追上,是以虽说结伴,实则各自成一列,放眼望去皆是攒动人头,只隐约能瞧见被围在中心的华贵马车。
宋吟有些好奇,悄声问:“十六殿下今年多大了,可有娶妻,可有子嗣?”
卫辞一向不喜她过多关注旁的男子,但念在是个“诋毁”人的好机会,悠然开口:“与我同岁,前年和右相家的小孙女成了婚,据说他们夫妻相敬如宾感情深厚,谁知道呢,总归都是过去的事。”
“过去?”
“嗯,身子不好,死了。”
说罢,低头觑一眼同样身子娇弱的她,认真道,“往后莫要再贪睡,成日不挪窝,身子如何能养好。”
其实宋吟如今已经远胜从前,只是为免他秋后算账,才装作病恹恹。
“除了皇子妃,就没有其他女人?”
“怎么可能。”卫辞在她饱满的唇上嘬了嘬,“皇室中人,十五六便要娶正妃,至于收了几位宫人,便不是本侯关心的事,只能告诉你有且不少。”
宋吟并不意外。
于古人而言,纵有若干姬妾,不续弦再娶便算是顶顶痴情。卫辞这般“晚熟”的雏儿,反而稀罕。
她又问:“那太子呢?”
“他,一对龙凤胎都能下地跑了。”
见宋吟瞪圆了眼,一副要继续问的架势,卫辞拧眉,语气沉沉:“你关心别人做什么。”
谁知她听完这话火气熏天,在卫辞青筋暴起的小臂上恨恨拧一下,泄愤过后方答说:“我认识的人生在锦州长在锦州,问了你也不知道。不认识的拢共也就你提过的几位,你说我还能关心谁!你说我还能问谁!”
宋吟俨然是动了怒,脸色一片涨红,睇着他的双眸似是能溅出火星子来。
可非但不慑人,反而令眼波盈盈,配合着软绵绵的语气,像是用羽毛在心尖刮上一下。
卫辞将脸埋入她发间,肩膀止不住地抖,虽有意克制笑声,但分明是愉悦至了极点。
“……”
“我家吟吟怎么这般可爱。”
他眼尾逼出了泪,沾湿了茂密长睫,在光下振翅欲飞。令人眩晕的俊美容颜,终究让宋吟无法厉声指责。
见她仍旧鼓胀着脸,卫辞温声哄道:“到京中寻些性情好的女子结交便是,不还有锦州杨家那位?”
也对。
宋吟被说服:“那你回头帮我打听打听。”
逃跑落败,悬着的心也终于死了。
宋吟暂且不想再折腾,免得徒增烦恼,只将精力放在沿途风景与将来的铺子上。
再过三五日便能抵达京城,天光极好,一行人也悠然放慢步子。偶尔,她与卫辞骑马并行,赵桢奚会自然跟上,搭几句话。偶尔,她歇在舆内,但夜里还会在酒楼主桌碰见。
赵桢奚其人,温润如玉,极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至少由宋吟观察下来,当初伸出援助之手,应是品性使然,即便她生得尖嘴猴腮,即便她是沿途乞儿,赵桢奚既遇见,都会关怀一二。
据卫辞道,太子亦是如此温良的性子,才能容下几位脾性各异的好友。
“不如我们三个来下棋吧。”
古人一到夜里便早眠,宋吟可闲不住,她将纯金打造的骰子与自行绘制的棋盘拿出,于桌下轻踢卫辞脚尖,“玩不玩?”
说到下棋,卫辞凉凉瞥她一眼:“你和祁渊可是玩的这飞行棋。”
骤然提及祁渊,宋吟晃了晃神,她都快记不得那一号人物,怎么某些人还斤斤计较。
“不是。”她歪头问一桌之隔的赵桢奚,“十六殿下可有兴致?”
所谓棋盘,实则是一张较为粗粝的方形纸张,用四色绘了交织线条,着实新奇,赵桢奚虚心请教道:“该如何下?”
趁宋吟去取镇纸,卫辞简单阐述一遍。
赵桢奚神色认真地听完,唇角微扬:“小侯爷与宋姑娘似是感情不错。”
旁人皆爱道“如胶似漆”、“天作之合”,赵桢奚分明善用措辞,却独独选了“不错”,且听语气还带着微妙的询问之意。
落在卫辞耳中,难免像是挑衅。
他把玩骰子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抬眸:“哦?”
宋吟借到四个镇纸,一溜烟跑了回来,无意中结束了不见硝烟的纷争。她远眺一眼外头同皇家护卫交待事情的李公公,凑到卫辞耳边:“李公公可有孙女儿?”
卫辞语滞:“你觉得呢。”
“……”
果然是骗她的。
望着她在卫辞面前极度生动的神情,赵桢奚敛目,唇角依旧温和,眼底却泛起冷意。
“姑娘擅丹青?”
宋吟轻轻“嗯”一声,难掩好奇:“十六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赵桢奚无视卫辞隐有怒火的眼神,掩藏好思绪后复又抬头,笑得坦然,答道:“简简单单的线条,最能看出丹青手的功力,是以斗胆一猜。”
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不外乎金银作响,与旁人真心实意的夸赞。
“殿下过誉。”
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甚至转头朝卫辞挤挤眼,得意洋洋。愉悦为嗓子里的音节都润了一层蜜意,仿佛要甜进人的心里去。
卫辞不怒反笑,一手执棋落子,一手覆上她的尾骨捏了捏。
宋吟耳尖飞红,瞪他。
卫辞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方才分明瞧见你摇了尾巴,竟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