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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失宠

    自那日后,卫辞似是有意避开赵桢奚,连晚膳都命人送至房中。

    宋吟既已从李公公手中拿到藏匿于树上的家当,也不必往前凑,懒洋洋地泡在浴桶中驱散疲乏。

    隔着袅袅白雾,男子仅着中衣的颀长身躯裹上一层朦胧美感,侧颜精致,如梦似画。

    她轻咬下唇,忆起怪事一桩——

    近来卫辞从未碰过自己。

    多数时间,两人像对和睦的老夫妻,他拥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通常是宋吟提问,卫辞耐着性子回答,实在嫌烦了,便箍住她不盈一握的后腰,再于昏暗中摸索到喋喋不休的小嘴,轻柔含住,逗弄般地舔舐。

    却也仅此而已。

    宋吟能察觉到他有意压制的渴望,每每这时,卫辞反而触电般的松开,平躺着望向银光闪烁的纱帘,调整呼吸。

    他在忍耐什么?又是为何忍耐?

    宋吟垂眸打量一眼水下玲珑有致的曲线,分明更甚从前,卫辞怎么就腻了呢。

    若是早一些也罢,可如今她方费心做好入京的心理准备,在这个节骨眼儿失了宠爱,人生地不熟,事业连雏形都不见,岂非腹背受敌?

    “在想什么。”

    愣神之际,卫辞走了进来,小臂上搭着她惯用的长帕,动作生疏地包裹住一头乌发。

    宋吟不答,只顺着力道仰头看他,水汪汪的杏眼映照着烛光,有股子不谙世事的烂漫。然而体态丰腴,肌肤莹润如暖玉,配合着周身水汽,活像是话本里惑人心神的精魅。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一番,卫辞错开眼,却迎着她错愕的目光悠然抬头,甚至隔空弹跳两下。

    “哗啦——”

    她倏然起身,双臂交错,掌心撑着桶沿。

    晶莹水珠闪着金色光点,流淌过山峦湖泊,令人呼吸停滞,视线不知该安放于何处。

    宋吟眨眨眼:“许是泡得时间太久,现下有些乏力,你帮我擦,好不好?”

    卫辞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捞过屏风上悬挂的浴巾,一整个将人裹住,抱坐于腿上。再取来窄小一些的软巾,擦净她脸上的水珠,而后是锁骨……

    终于,连细白双足都恢复干燥,她仍是依恋地攀扶着他,撒着娇:“帮我绞发。”

    他分明绷成了一张弓,甚至有热汗悄然滴落在宋吟胸口,却一声不吭,学着平日里见过的那般,轻轻拢去发丝间的水珠。

    这么能忍。

    宋吟决意下一剂猛药,故意微扬起小脸,任呼吸喷洒在他喉间凸起,一边若无其事地攀谈:“明日便能入京了,公子可高兴?”

    卫辞并不木讷,红着眼:“你故意的。”

    她顺势伸出舌尖舔了舔,理直气壮道:“不可以吗?”

    他倒吸一口气,脸色爆红,惩戒地咬上她的唇。见宋吟吃痛回缩,方喑哑地开口:“再等等,等明日,不,后日。”

    “为什么。”她不满地撅起唇。

    “你说为什么。”卫辞咬牙切齿道,“先是落水发了高热,近来又日日赶路,我若再折腾,你能清醒着入京?”

    “啊……”

    实是不曾预想过的答案。

    见她满目讶然,卫辞愈发生气,两指不轻不重地捏住下巴,迫使她抬头:“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只在乎那档子事的人?”

    宋吟不由得叫屈,她原本就是以色侍人,难道,还应该幻想一些神圣的感情不成……

    卫辞已被热火烧得头昏脑胀,略带粗暴地将她扔进床榻,扔来一件鸳鸯肚兜。

    自己则靠坐在床尾,单腿曲起,恰好掩住她探究的视线。小臂上的青筋,因抓握动作暴起令人口干舌燥的弧度。

    明明还不到盛暑,明明纱帐极轻薄,宋吟却仿佛身处蒸笼,忍不住轻吐舌尖以纾解热意。

    卫辞侧目看她,下颌微扬,喉结快速耸动,薄唇无意识地张启,泻出粗重呼吸。像是沙漠中渴水的人,忍耐着不触碰面前绿洲,不知是出于不舍,还是担忧一切不过只是幻觉。

    大颗晶莹汗珠晕湿了中衣,纯白化为透明,黏在肌肤上,勾勒出男子蕴含了力量的肌理。

    宋吟不争气地摸摸鼻尖,忧心会流淌出热烫血液。

    她的动作令卫辞恍然大悟,手中顿了顿,俯身靠近,噙着坏笑:“是我疏忽了。”

    “?”

    卫辞在她妩媚的眉眼间落下一吻,问道:“吟吟想要了,是不是?”

    宋吟瞠目:“不是……”

    他却只当她口是心非,湿热的吻缓缓移至唇上,吐息交织,嗓音低沉动听:“想要便说出来,总归只有我一个在动,累不着你。”

    宋吟眼神一阵躲闪,怯怯落于他形状漂亮的唇,也忆起藏在里头的舌尖有多么灵活,又有多么温暖。

    但时辰不早了,她义正严辞地拒绝:“你若不刻意勾引我,我便不会想。”

    卫辞怔愣一瞬,旋即失笑,心想到底是谁勾引谁?

    譬如床榻大分明至可容三四人并躺,她却偏往他怀中挤,且素来只爱着一件薄薄的亵衣,叫人连手都不知放于何处。

    又譬如,分明面色红润,却装作手脚乏力,摆出诱人姿态哄他擦拭水珠。

    啧啧……

    宋吟只想他速战速决,跪坐起身,以吻助兴,催促道:“你快些弄完去洗手,我要睡了。”

    终于入了京,周遭人声鼎沸。

    宋吟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瞧,见长街宽阔,马车如此行在正中,两旁还有锦衣卫开道,却仍旧留有极大富余,不影响错落有致的小摊,人群亦是畅通无阻。

    十六皇子行在前头,卫辞道是再拐一道弯便能分道扬镳,可车夫忽而勒马,回禀道:“昭阳县主的马车拦住了十六殿下。”

    堂姐回京了?

    卫辞忆起下月是祖母寿诞,见宋吟好奇地望过来,简单解释:“是我四堂姐,应是认出了侯府的马车,待她向十六皇子问过礼,会来打声招呼。”

    谁知,昭阳县主却非独自一人过来,身侧跟着青衫竹纹的赵桢奚。

    “在车内等我。”

    卫辞交待一句,掀帘子出去。

    昭阳见了他,掩唇笑笑:“个头瞧着比去年蹿高了些,你与十六殿下是如何碰上的?”

    “就这么碰上的。”卫辞嗓音冷淡,挑眉问赵桢奚,“殿下何故不早些回宫复命。”

    “有你这般说话的么。”

    昭阳为自家堂弟打起圆场,和和气气道,“殿下若不急着回宫,不如一同去用午膳?前头新开了一间食楼,请了蜀中名厨,热火得很呢。”

    赵桢奚瞥过虚掩的车帘,应声:“也好。”

    卫辞眸光泛冷,却终究没有发作,转身向帘内递出一手,示意宋吟下来。

    “这……”

    昭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堂弟马车中还坐有一人,且他亲力亲为地上前搀扶,怕是应了先前夏家小姐的猜测。

    果然,一截葱白纤手探出,而后是被帏帽遮掩的绰约身姿。

    纳妾传闻竟是真的。

    不待宋吟行礼,卫辞拉着她往前一步:“快些走罢,莫要横在路中间让人观猴戏了。”

    直至入了二楼雅间,昭阳方从震惊中醒神,却见堂弟亲手摘了女子的帏帽,露出其下花容月貌的脸。

    丝毫不输以美貌闻名于京中的夏方晴。

    昭阳问:“这便是你府上的小夫人?”

    闻言,卫辞眉宇间的疏离稍稍散去,似是冰雪初融,罕见地团着温和。他“嗯”一声,客气道:“堂姐若得闲,定要来喝杯喜酒。”

    “那是自然。”

    宋吟身为话题中心,却晓得自己不必参与,由他们闲谈,她只埋头用膳。

    几人曾在学堂做过同窗,而昭阳与赵桢奚经年不见,难免提及儿时趣事。卫辞偶尔应声,目光不自觉地追随宋吟,夹去她喜欢的菜,再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

    姿态熟稔,显然是长久相处之下的习惯。

    昭阳不知内情,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赵桢奚也不禁去想,宋吟似乎唯有在卫辞面前展露随性一面,旁的时候,温婉知礼、恪守距离。

    既如此,为何要逃?

    意识到自己兴趣过浓,赵桢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卫辞瞥来之前,恰到好处地掩去眸中探究。

    忽而,昭阳停筷,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既已要纳妾,何时正式议亲?便是瞧不上夏姑娘,那裴姑娘呢?”

    卫辞一贯对谁都爱答不理,今日因着赵桢奚在场,有意保全自家人的面子。此刻听昭阳拿乔,名为关切,实则是想刁难宋吟,当即发作:“县主的手何时伸进本侯府中了?”

    他自称“本侯”,明显动了怒。

    宋吟亦是在听见“裴姑娘”时茫然抬头,眸中情绪晦涩不明,被一桌之隔的赵桢奚看在眼里,未做思量,主动解围道:“姑娘的棋盘可否送我一份?”

    发觉赵桢奚竟自称为“我”,昭阳讶然侧目,再看向宋吟时,少了几分蔑视。

    “可以。”宋吟装作迟钝,不管席间的暗流涌动,笑着答说,“但金骰子怕是要殿下自行差人去做。”

    昭阳顺着台阶而下,同宋吟搭话:“什么棋盘?我与几位闺中好友也爱玩这些,不知可有幸瞧上一眼。”

    至此,方是两位女子初次正式对谈。宋吟不卑不亢地解释一遍,称昭阳若是感兴趣,回头绘份新的送去府上。

    话题既已转移,气氛也有所缓和。

    卫辞终是更仇视赵桢奚,收敛了愠色,亲自斟一杯茶,堵住宋吟的唇,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先行回府了。”

    “棋盘——”

    他眼也不抬,凉声道:“差苍术送一趟便是。”

    第42章 救人

    锦衣卫原是特意前来迎接十六皇子,既分道扬镳,便不再兴师动众。

    宋吟得以光明正大地半掀开车帘,打量街巷景致。

    入目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晌午艳阳铺洒在飞檐之上,熠熠生着光。大堂内人头攒动,谈笑声、琵琶声、说书声,声声交织,绘成热热闹闹的京城画卷。再瞧两道摊贩,乱中有序,张张笑脸透着抖擞的精气神儿。

    竟是比电视剧里看到的愈加繁华生动。

    卫辞始终牵着她的手,见状扯了扯,心道一路上不知多少男子连眼珠子都快惊艳得掉了出来,偏她无知无觉。

    “怎么了?”宋吟端坐好。

    “赵桢奚的母妃姓宁。”

    “宁?”

    她恍然大悟,“岂不是无双姑娘的夫家?”

    卫辞挑高了眉尾,算是应答,果真勾得宋吟心痒痒,半截身子倚靠过来:“然后呢?”

    他费力压下唇角,清越的嗓音听起来十分平和,仿佛情绪淡淡:“然后,你怂恿我师姐休夫的事,得逞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宋吟由衷为赵无双感到喜悦。

    她听闻这位师姐小时候也爱习武,后来为了迎合未婚夫婿的喜好,学做京中娴静柔美的闺秀。

    不过,往后天高海阔,宋吟坚信,待赵无双见识了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再难被高墙内院所束缚。而淬过苦难的新生,定会坚韧无比。

    “净关心旁人。”卫辞阴阳怪气道,“也不见你何时这般关心我。”

    宋吟不服,抱臂问他:“我每日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还要如何关心。”

    她原是顺嘴陈述一下事实,毕竟两人成日出双入对。不料卫辞却听得怔住,耳尖爬上了可疑的红,还故意板正着脸,用眼神训斥她没羞没臊。

    ……

    新府邸早已竣工,只待良辰吉日挂上门匾,几根高柱缠绕着鲜亮红绦,用金丝绣了边,在光下阔气又惹眼。

    马车停于阶前,忙忙碌碌的众人俱是止了动作,训练有素地福身,眼睛放得规矩。

    卫辞搀着宋吟走下,待她立得稳当,遂装作无事发生般将双手拢于袖中。步子迈得不大不小,仿佛有把尺子在丈量,一身玉骨,连行走时带动的袍角都显得倜傥风流。

    过了抄手游廊,四处静得出奇,他方又探过来牵她的手,一边道:“专为你在荷塘边打了个秋千,傍晚日头不热了,可以过去坐坐。”

    宋吟的确很喜欢,偌大的府中有奇山有绿水,两道载满了名贵的花,屋舍更是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壕”气。

    她问:“我住的院子在何处?”

    话音落下,久久不见回应。

    卫辞牵着她径直穿过月洞门,行至安放了箭靶的宽阔坪中,理所当然道:“你宿在我的院子里,就和在锦州时一样。”

    “……”

    那岂不是贴身监视。

    “你不愿意?”他眼神蓦然犀利。

    宋吟急忙摇头,可怜巴巴地说:“京城如何能与锦州相比,我自该守好为妾的本分,免得闹出麻烦来。再说了,你我若同吃同住,将来正妻的颜面往哪儿搁。”

    卫辞摆手:“你不必操心这些。”

    真是油盐不进。

    宋吟遂换了话题:“我何时能去看铺子?”

    “明日。”

    进得门来,见危石堆积成了假山,活水潺潺,音色脆亮动听。书房与主屋相连,宽阔非常,右侧还开辟出一间浴房,石阶由京白玉堆砌而成,端的是富丽堂皇。

    值得一提的是,装潢不但美观,且有半数以上糅合了宋吟的偏好。

    譬如她在县令府献艺时所绘的画,竟被制成了屏风;譬如华贵的双月洞门架子床内,挂着女子喜爱的花鸟象牙色丝幔。

    明眼人一瞧,便知是二人同住。

    起初卫辞也感到为难,待七皇子一行见了,少不得要讥讽几句。可后来想想,府邸实在是大,即便安排宋吟住在隔壁院落,碰个面还需差人传话,也忒麻烦。

    院中只留一小厮,侍候卫辞七年有余,手脚麻利。待沏好热茶,主动退了出去,候在洞门之外。

    宋吟肉眼可见地变得自在,大剌剌占了书桌一角,等卫辞研墨写起请柬,蹭用他的,继续构思新话本。

    卫辞一言难尽地抿紧了唇,心道旁人是红袖添香,他这算什么?但终究懒得计较,只将墨碟往宋吟的方向推近了些。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落笔时触上纸张的簌簌响,像极了学生时代,与三两好友凑在一块搓磨作业的场景。

    宋吟心情染上几分愉悦,眉眼间噙着近来少见的放松,认真下笔——

    女主角上一世痴恋温柔师弟,不料对方竟是为了吃绝户。她死后重生,意识到看似冷淡的师兄实则是真正良人。为了逆天改命,女主角前脚踹了师弟,后脚勤奋修炼,用实力令师兄改观。

    “啧,怎么好像通篇都在搞事业。”宋吟用笔冠抵着脸,忧愁如何能让故事变得缠绵些。

    卫辞吹干请柬上的墨迹,见她一脸沮丧,问:“又怎么了。”

    又。

    宋吟哀怨抬眸,目光触及他能大杀四方的容颜,心生一计,握拳递至他唇畔,作出采访的姿态:“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是话本里的主角,被师妹残害至死,又得知师姐方是默默付出的人,重活一回的话会如何做?”

    卫辞倾身在她手背落下一吻,悠悠开口:“先将师妹杀了。”

    “然后呢?”

    “然后,你不是说这主角家中权势滔天,将师姐绑回去不就得了。”

    宋吟两眼一黑:“就不能用爱感化?”

    “不能。”卫辞道,“麻烦。”

    他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爱之人亦是近在咫尺,岂会耗神想些迂回的招儿。

    言毕,故意用沾了墨的指腹揩上宋吟的脸,忍着笑,由她专注在纸上涂写。

    翌日一早,卫辞道是要回永安府,宋吟眼巴巴地将人盼走,由香茗与苍杏护着上街。

    众人皆信了她意外落水的说辞,香茗也不例外,只怨自己不够细心,平白害宋吟受了一番苦。

    宋吟羞愧难当,温声安慰过二人,相约不再提起旧事。

    卫辞所言的两条街相邻,地处闹市,生意红红火火。香茗解释,半数以上是卫府产业,但也非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涉足,是以匀出五分二的商铺,租借给范畴之外的商户。

    如此看来,与后世的综合体商场颇为相似。

    最负盛名的酒楼坐落于三岔路口,呈塔状,足足有四层之高,从街上各个方向抬头望去,都会率先瞧见它。

    宋吟晃悠累了,指向过分惹眼的酒楼,微微喘息:“我们也去坐坐。”

    虽说离午膳时辰尚早,大堂内已是座无虚席,临窗用高垂的纱幔隔出雅间,闹中取静,极为别致。

    她有意去最顶上俯瞰长街,香茗听罢,取出卫府腰牌,唤来长须掌事。

    “这……怕是不妥。”掌事面露难色,“小侯爷吩咐过,仰止居只他与几位贵客能用。”

    所谓贵客,自是指太子与七皇子。

    宋吟收回打量的眼,解围:“三层的雅间亦无不可。”

    “吟主子。”香茗唤住她,转头同掌事亮明身份,“此乃府中的小夫人。”

    掌事全权负责筵席事宜,自是知晓卫辞将要纳妾,再看宋吟虽蒙着脸,气质出尘,实打实的美人坯子,当即惶恐行礼:“夫人请——”

    仰止居四面无窗,倒像是山尖凉亭,凭栏远眺,轻易将两条长街的人流分布纳入眼底。

    用过甜饮,她起身走至露台,听香茗逐一介绍卫府商铺。

    一边盘算,既是成衣铺,可得离酒楼远些,免得客人撑得肚子圆滚滚,回头尺寸不合,反过来挑三拣四。至于书肆,大门应当宽敞通达,具有迎四方来客的气派。

    忽而,不远处的茶坊起了争执。

    一衣着朴素的男子遭人踢了出来,自阶上滚下,几位华袍男子紧随其后,将人团团围住,明显的以多欺少。

    宋吟双目视力上佳,总觉得男子有些眼熟,可她认识的人屈指可数,会是谁呢?

    “走,去看看。”

    有苍杏在,宋吟倒是并不担忧,她也不必行至跟前,隔了十步之远,隐于探头探脑凑着热闹的人群。

    男子额角磕出了血洞,半边脸被糊成赤色,长发凌乱,令她一时辨不真切。

    不过很快,为首的华袍男子狂傲道:“柳梦潮,你还真当自己学富五车,是什么了不得的才子?”

    柳梦潮——

    宋吟眸中是掩不住的讶色,轻扯了苍杏的衣袖,低声问:“可以救下他吗?”

    她对京中人士一无所知,卫辞又不在身侧,原该低调行事。但柳梦潮乃是王县令为众女聘请的教书先生,有旧交不说,品性高洁,若能收为己用,将是一大助力。

    苍杏认得闹事之人,即便宋吟不提,敢扰了卫府商铺的生意,亦该出面驱赶。

    “主子,您和香茗靠边站着。”

    交待完,苍杏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专敲膝窝。登时,高高壮状的青年们相继蹲趴在地,与正中的柳梦潮大眼瞪小眼。

    场面过于诙谐,宋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音量不高,谁知周遭之人竟都望了过来。

    “……”

    她尚戴着面纱,急中生智,也装作讶然地四处找寻。

    经一打岔,众人注意到角落里容貌清丽的女子。柳梦潮拭去糊在眼睫的血迹,亦是定睛瞧了瞧,光看身形,当即认出了是宋吟。

    她不动声色地交换一个眼神,与香茗回了酒楼,稍后再由苍杏将人带来。如此,便只是维系商铺秩序,与私人恩怨无关。

    方行至二层拐角,听楼下传来掌事毕恭毕敬的声音,说道:“仰止居已有客人来了。”

    “谁?比我面子还大?”

    一年轻男子操着懒洋洋的腔调问。

    第43章 贵客

    宋吟之所以占了仰止居,不过是为了观摩街市,如今瞧也瞧完了,换个僻静地方与柳梦潮谈话自是更为稳妥。

    于是她同香茗道:“不上去了。”

    两人自木梯拐下,途径管事时,宋吟颔首致意,对方领会过后收回眼,欠身邀请贵客上楼。

    贵客是位与卫辞年岁相当的男子,宋吟无意细看,只他满身金光着实惹眼,粗略一瞥便知贵气逼人。

    骤然行来一娇俏小娘子,男子视线亦是被吸引,待宋吟身影消失在门外,方转过头:“你说什么,仰止居又空下来了?”

    管事躬身:“是。”

    赵桢仪张了张唇,愣上片刻才问:“你说的客人便是刚才戴面纱的小娘子,她是何人?”

    “是东家的小夫人。”

    “什么?”赵桢仪倒吸一口气,“他还真将锦州的外室带来京城了。”

    不过方才惊鸿一瞥,见宋吟杏眼含情,体态亦是曼妙。纵然赵桢仪府上美人如云,仍要叹句仙品,难怪卫让尘种了蛊一般疯魔。

    “仰止居我便不去了。”

    赵桢仪扯了扯唇,坏笑道,“现在去你们东家府里臊他一臊。”

    四人寻了一处人烟稀少的药馆,待郎中替柳梦潮清理干净伤口,开几幅药,在河边支起的茶摊坐下。

    清风拂面,荷花初绽,再一杯凉茶下肚,天大的怨气也渐渐消散。柳梦潮情绪恢复,主动告知离开县令府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他攒够盘缠上京,先是遭人骗光钱财,后进了严府作工。严府公子看中柳梦潮的学识,冒用他的文章,甚至得了大儒白老先生的赏识。

    事情败露后,严公子将柳梦潮赶出了府,逼迫他离开京城。岂知柳梦潮是个硬骨头,虽身无分文,仍倔强地讨要公道,甚至打听了严公子今日的行踪,专程来茶坊堵人。

    是以有了方才那一出。

    “所以,先生知道卫府不会坐视不管,特地挑了在茶坊与姓严的对峙。”

    柳梦潮点头,如实道:“我心中有怨,却也知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听闻他们今日要去揽星街,兴许会再等上一等。”

    同为小人物,宋吟很难不同情,可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无力。

    “我若是官家小姐,现在便能领着先生去严府讨要公道,可惜我不是。”

    宋吟道,“严府的恩怨我管不得,但另有一桩生意上的事,不知先生可感兴趣?”

    柳梦潮沉默一瞬,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微微湿润:“你不必再称我为先生。”

    当初在县令府教众女识字,只宋吟一位学生爱听,且能举一反三,令人恍似置身于学院。

    犹记得,某日,柳梦潮带去她要的几本旧书,见宋吟笑得纯真无邪,忍不住叹:“你虽是女子,却很聪慧,只可惜与我一般有出身为桎梏。”

    宋吟听了,纠正道:“先生此言差矣,我聪慧只是因我聪慧,与身为女子还是男子又有何干系?至于出身么,的确不由人,可先生却胜过我们。待你攒足了盘缠,上京挣个好名次,往后子子孙孙皆能受益。”

    一番话令他醍醐灌顶,回去思量了几日,同宋吟郑重致歉,道是他过于狭隘。

    后来,柳梦潮离开锦州,去时路上,他也真心盼过能挣个一官半职,若宋吟仍在,救她于水火,若宋吟不在,救她人于水火。

    无关情爱。

    幸而,如今重逢,宋吟瞧着神采飞扬,应是过得不错。

    她无意遮掩,说道:“我如今是小侯爷的人,昨日刚到京城,正想盘两间铺子做些生意,先……你若愿意为我做事,随时恭候。”

    “多谢宋姑娘美意,且容我想想。”

    从前的柳梦潮,定会一口答应,现下却难免受了严琅说辞的影响,认真思忖起是否该早日回去锦州,做一教书先生,直至终老。

    原也是偶然遇见,宋吟并不强求,再三询问过他是否需要银钱上的帮助,得到否定答案后,约定两日后在此碰面。

    回府路上,苍杏忍不住感慨:“这柳先生瞧着文弱,却实在有骨气,拳头砸下来一声都不吭,而且他瞧主子您也不似旁的男子那般,眼里净冒绿光。”

    宋吟瞥见苍杏眼底的赏识,弯了弯唇:“的确,柳先生是少见的表里如一之人。”

    倘若柳梦潮愿意来书肆做管事,他日关系再熟络些,宋吟可放心借他的名头去天下钱庄开户,存上一笔私房钱。

    待得机会离京,也不怕会落入穷困境地。

    永安府。

    卫父还未下朝,只卫母早早候在正厅,下首坐着四五位容貌各异的年轻女子,见卫辞来,俱是含羞敛目。

    “……”

    原来,以赠予儿媳礼物的由头喊他过来,实则打的这个主意。

    卫辞也不恼,藏住慑人的眼神,淡然见礼:“母亲今日好兴致。”

    虽是相看,但师出无名,便是顾及贵女名声,卫母亦是不能央她们久留。只招呼着两方问好,让卫辞看清了脸,再寻由头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出去。

    待贵女们走远,卫母抬眉:“如何?”

    “不如何。”

    “莫要搪塞。”卫母递上画册,逐个问他,“何家小姐——”

    “嗓门儿太大。”

    “郑家小姐——”

    “眼神不讨喜。”

    “文家小姐——”

    “过于怯懦了。”

    卫母咬紧了牙,“啪”地合上册子,瞪他:“那你说说,什么样的配做你的妻子。”

    卫辞悠悠喝一口茶,答:“胆小心善、不喜欢儿子的,将将好。”

    “你既不好男色,推脱来推脱去做什么。”卫母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还在记恨为娘当初遣走姜瑶的事?”

    姜瑶?

    卫辞费了几息功夫去回忆姜瑶是何人,只记得大致轮廓,倒无必要同母亲解释,遂切入正题:“纳妾和迁府定在同一日,届时,您和父亲可不要在太子殿下面前闹出笑话。”

    打蛇打七寸,卫母一生极重颜面,卫父又一向惧内。卫辞今日专程来送信,免得他们到时候扰了兴致。

    话既带到,他摊开手:“礼物呢?”

    卫母使个眼色,丫鬟取来一锦盒,她道:“这是先皇赏赐的长命锁,原是要留给长孙的,罢了,我差刘嬷嬷去教你那妾室规矩,既嫁入侯府,往后便代表着侯府脸面。”

    卫辞接过,见长命锁雕工精湛,且分量不轻,宋吟素来偏爱金物,应当会喜欢。

    “儿子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卫母跟着起身,“昭阳今日来了府中,就在园子里,你去同她打声招呼。”

    他自是不愿,可若要出府,需得穿过园子,遇上是必然的事。

    卫母与他并行,状似关切地问了几句宋吟的事,譬如品性如何、容貌如何,到了京中可还适应。倒真绊住卫辞,笑着一一答复了。

    说话间,昭阳携一身量纤细的女子走来,肌肤胜雪,五官灵秀,双眸黑得纯粹,如一樽易碎的琉璃盏。

    “卫哥哥。”

    裴芷卿柔声唤他,走近了才发现眼尾洇着红,好似受了惊的兔子,“听说你要纳妾?”

    不得不提,裴芷卿于气质上和宋吟有几分相似,俱是娇美动人。

    卫辞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母亲,明白过来,她如今改换了另一种战术——试图将各式各样的贵女送至跟前。

    然而,却让他愈发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喜欢宋吟此种类型,他只是喜欢宋吟。

    别看她生得柔弱,可内里坚韧,时常犯懒,做起事来倒比谁都心无旁骛。小脑瓜里也总是蹦出些鬼点子,可爱得紧。

    还有,明明胆小如鼠,却自始至终不曾真正怕过他。说起甜言蜜语来也头头是道,即便是假话也格外悦耳。

    总之,与宋吟待在一块,他就觉得满足。

    美貌只是她万千优点里的一个,

    仅此而已。

    “卫哥哥?”

    卫辞回神,收敛了唇角的笑,冷淡应声:“裴姑娘,四姐,代我向祖母问好。”

    说罢,不顾卫母挽留,快步离去。

    卫母安抚地拍拍正细声啜泣的裴芷卿,转头道:“我见你弟弟愿意纳妾,还以为他懂得怜香惜玉了,谁知道,还是老样子。”

    昭阳无奈耸肩:“他那妾室可了不得,与十六殿下都有交情呢。”

    “好了好了,莫要伤心。”

    卫母眉宇间透出一丝不耐,“男人么,如今喜欢有什么用,多过几个月迟早会要腻烦。且他尚未冲昏头脑要破例纳为侧室,想来还有回旋余地。”

    “阿嚏——”

    宋吟揉揉鼻头,被香茗搀着下了马车,却见阶前还停着一辆,通体奢华,连伞骨都由纯金打造。

    见她回来,中年管家擦了擦额角热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相迎:“吟主子,这,七皇子来府里了,可公子尚未归家呢。”

    若是寻常人,断不会不请自来,亦不会赶在乔迁之前上门。偏巧,七皇子并非寻常人,府中上下皆不敢阻拦。

    宋吟清楚卫辞与七皇子私交甚好,不慌不忙道:“石竹可在,苍术可在,南壹可在?他们常跟着公子,与七皇子应当熟悉,派他们去伺候便是。”

    “主子,我去寻南壹。”苍杏道。

    “好。”

    她不知卫辞几时能回,但与自己一个未过门的妾室有何干。安抚过诚惶诚恐的管家,遂心安理得地回房休息。

    谁知院前的坪内,一金光闪闪的男子把玩着银弓,姿态没个正形,却每一发都射中了靶心。

    宋吟突兀止步,用气音问管家:“不是说七皇子在正厅?”

    “方才分明还在。”管家面如土色,颤着声,“这小祖宗哟,公子向来不喜外人入寝居,一会知道了可要发怒的,我的老天爷。”

    “还需穿过一条小径另加两扇洞门方能瞧见寝居……”她哭笑不得,正要唤管家一同离去,将烂摊子交给稍后的卫辞。

    不料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七皇子赵桢仪偏过头,扬声道:“小夫人,何故招呼不打便要走了?”

    第44章 纳妾

    宋吟应声回头,终于看清七皇子的相貌。

    赵桢仪肤色过分白皙,有些许病态,也因于此,唇色衬得鲜亮。身量较卫辞瘦弱,通体鹅黄圆领袍,从绣纹到佩饰俱是金光闪闪。

    若非见他秀了一手箭术,怕要以为是个病弱富贵公子。

    宋吟蓦然想起卫辞曾说——“倒是又送了几个,赵桢仪喜欢,统统领了回去。”

    她不合时宜地想,莫不是年纪轻轻就沉溺女色,然后亏空了身子?

    与此同时,赵桢仪也在打量她。

    回了府中自是不必面戴轻纱,明眸皓齿,绛唇映日,香腮如细雪。此刻噙着柔柔的笑,微一福身,落落大方地见礼。

    赵桢仪如梦初醒,下意识端正了站姿,示意她起身。

    既是府中唯一的女主人,宋吟客气道:“七殿下可要去前厅喝些碎冰冻过的甜酒,外面日头热,您身份尊贵,可莫要晒着了。”

    他面色微红,礼貌地移开眼:“算了……”

    话音未落,见卫辞气势汹汹地穿过长廊,径直忽视了赵桢仪半举高的小臂,行至宋吟跟前。两指掐住她左颊上的软肉,一时不曾控制力道,酸痛感促使漂亮杏眼中晕开一抹水雾,在光下泛起星星点点的涟漪。

    见状,卫辞黑沉着脸,改用指腹揉搓,嗓音似是淬了冰,冷然道:“你今日——”

    碍眼的金光撞入视线,他停下质问,侧目望去。

    “……”卫辞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化为淡淡嫌弃,“你为何在我府上。”

    赵桢仪摆出皇子仪态,不无深沉道:“今日原是来寻卫兄小聚,竟先碰上了小夫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说重点。”

    “咳。”赵桢仪挠挠后颈,“去喝酒?”

    卫辞扫一眼宋吟脸上的红印,有些后悔方才的鲁莽,头也不抬:“没空。”

    “在你府里喝也成,正好见识一下你新造的兵器库。”

    提及兵器库,卫辞起了兴致,终于用正眼瞧赵桢仪:“让苍术带你去,我稍后过来。”

    待客人走远,宋吟一把推开他,嗔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卫辞腆着脸去亲她,唇下肌肤软得不可思议,如此嘬上几口,便掩去了掐出来的痕迹。

    “听说,你今日救下一男子。”

    宋吟从未想过要瞒他,简单解释了柳梦潮的来历,道是正缺一可靠之人做书肆管事。

    她既再三夸赞柳梦潮的品性,卫辞也不再乱吃飞醋,揶揄道:“吟吟长大了,知道培养心腹了。”

    闻言,她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怕被看出端倪,宋吟攀着他的肩吻了上去,双眼顺理成章地阖住,掩去震颤的情绪。

    七皇子尚在府中,卫辞不便久留,只眷恋地抚了抚她的长发:“晚上再满足你。”

    ……

    主院之后栽种了大片竹林,而竹林之间有一石屋,摆放着卫辞心爱的兵器。

    赵桢仪瞧见博古架上横着一柄匕首,工艺精湛,样式更是旷古未有。但顾念卫辞不喜旁人私自动用他的东西,遂耐着性子,负手在石屋走来走去。

    约莫一刻钟,卫辞姗姗来迟,手中提了一壶酒,指指外间:“喝不喝。”

    “等等。”赵桢仪睇向匕首,“你从何处弄来的好东西。”

    卫辞却忽而像是变了一个人,耳根发红,恶声恶气道:“关你何事,快出来。”

    赵桢仪连声叫屈:“我招你惹你了,还有啊,不过是问一句,你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恼火与害羞,还是有细微差别。

    赵桢仪抱臂端详他一会儿,福至心灵:“该不会是弟妹送的?那你回头帮我问问何处能买到,我也想要。”

    “她自己绘的图纸。”

    “嘶。”赵桢仪恶寒地搓了搓双臂,“你说便说,能不能别笑得这么放荡。”

    卫辞心情大好,斟一杯酒,扯开话题:“可还记得姜瑶。”

    “姜瑶……那不是皇兄从前……”

    “嗯,我母亲今日还提了句。”

    赵桢仪耸耸肩:“如今皇兄与嫂子关系不错,虽不至于像你们这般甜蜜,但也算相敬如宾,‘姜瑶’彻底过去了。”

    说罢,又深觉牙酸:“你这小夫人真真是个妙人儿,我怎么就寻不到呢。”

    卫辞冷眼看去:“你说什么?”

    “朋友妻不可欺,我懂的。”

    赵桢仪识趣地往后挪了挪屁股,“算了算了,我宫里什么样的没有。”

    不知不觉,到了办喜宴的日子。

    宋吟一觉醒来,见床幔都换成了大红色,起身推开轩窗,屋外亦是张灯结彩,剪裁漂亮的喜字挂满了树梢。

    近处,十余位绣娘赶制的喜服平铺在美人榻上,一旁放置了沉甸甸的金冠,还有据说是先皇赏赐的长命锁,却也不知能否变卖?

    她旋即摇摇头,暗骂自己如今掉进了钱眼里。再环视四周,满目大金大红,令人不由得生出一丝恍惚。

    宋吟怔怔地想——

    我要成婚了?

    似乎有些高兴,又似乎有些惆怅。

    如同在街市撞见有情人眉来眼去,虽事不关己,难免受到感染,忍不住跟着扬唇笑起。更何况府中上下都聚着一团喜气,她又如何能丝毫不受触动。

    也罢,索性卫辞身心干净,便当与他结一段缘。

    放在后世,结婚十次八次也并非稀罕事,她又不必将此视为终点,更不必在能力不及的时候过分思虑,平添烦恼。

    “叩叩——”

    香茗端着甜粥进屋,见她立着发呆,关切地问:“可是爆竹声将您闹醒了。”

    宋吟抻了抻懒腰:“不妨事。”

    纳妾的优点便是,她不必天蒙蒙亮就梳妆打扮,再迎亲游街,还需走一系列繁杂的仪式,而后枯坐至晚间。

    乐得清闲。

    听闻卫父卫母今日亦是来了,但卫辞专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院内打扰,她所在一方天地僻静得如同世外桃源。

    香茗伺候着用过膳,将宋吟带去偏房,说是专门存放嫁妆与聘礼的屋子。

    满满当当的方正木箱,被红绫卷裹成喜庆模样,她甚至难以用肉眼清点明白。

    “这是礼簿。”

    香茗由衷为她感到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一份是聘礼,一份是嫁妆,按习俗是要挑夫担着游街,沿途洒些喜糖,公子掺了半数金锞子,今儿一路都是祝您平安喜乐的声音呢。”

    宋吟接过来一瞧,足足有两米长,从珠宝首饰到绫罗绸缎,应有尽有,还含着她瞧中的两间铺子的房契。

    礼簿不比金物,可拿在手中,她莫名觉得沉得慌,连心口都被拉扯着往下坠。

    香茗急忙替她收起来,递上方帕:“您别哭啊。”

    宋吟眨眨眼,浓长睫毛已变得湿漉漉,红绫被切割成小小方块,占据她有限的视野。

    她轻轻“呀”一声:“我哭了?”

    难怪不曾觉出痛苦,原来竟是感动么。

    在举目无亲的大令朝,卫辞似是从天而降,解救她于水火。若刻意不去想以后,他的确爱她护她,胜过任何一人。

    宋吟捂上胸口,感受绵软之下“砰砰”跳动的陌生频率,片刻后,破涕为笑。

    ……

    一阵轰天响的鞭炮声过去,前院筵席开始。卫辞身着红袍,愈发丰神俊朗,活似一樽添了颜色的玉面神像。

    与此同时,喜婆携人来到主院,为宋吟梳妆。

    她无亲眷,卫辞请来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婆婆,轻梳乌发,口中念着祝福: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

    屋内骤然涌进如此多的面善的人,宋吟有些不知所措,方要唤香茗过来,却自铜镜中瞧见一身着浅紫色纱衣的女子。

    正是杨胜月。

    她登时有些鼻酸,忍着泪:“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我也刚来。”杨胜月欢畅地笑了笑,“小侯爷亲自下的请柬,可把我和八郎吓坏了,八郎如今在前院同贵人们闲谈,小侯爷请我来陪陪你。”

    的确是请。

    卫辞昨夜寻到宋八郎如今暂住的小巷,道是希望借一借杨四姑娘,他半点架子也无,只说宋吟在京中无熟识,有意请杨胜月陪她一齐坐等散席。

    宋吟百感交集,怔忪道:“他有心了。”

    待伺候她穿好嫁衣,被衾下铺满红枣与花生,众人安静退去,只余了杨胜月一个。

    热热闹闹的鼓点经夜风一吹,缥缈朦胧,宋吟侧耳听了会儿,眉间含笑:“小月,你过得好吗?”

    杨胜月顿了顿,移开眼,答非所问道:“我想家了,想在锦州的双亲还有兄长。”

    京中人才辈出,宋八郎虽于地方美名远播,可一头扎进学子窝,便并不显得出挑。

    再者,宋、杨两家不缺钱财,可京城望族比比皆是,高门子弟中,既有学识又腰缠万贯的,不在少数,是以优势全无。

    入京一月,杨胜月见惯了贵女冷眼,偶尔夜里辗转难眠,总是忆起当初自己奚落宋吟的一幕。

    “吟吟。”杨胜月眼中水雾弥漫,郑重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还放在心上。”宋吟撅起唇,一副并无所谓的样子,“话说,我预备开间成衣铺,就在揽星街上,你若不愿闲着,与我一起打理铺子如何?”

    杨胜月讶然地挑了挑眉,先是不解,但极快又想通,感慨万千地握住宋吟的手:“你如今都是侯府里的女主人,心境还与从前一样,真真叫我意外。”

    “恩宠有时消,金银却不会。”

    “嘘——”

    杨胜月警惕地扫一眼四周,压低音量,“要让小侯爷听见了,他该有多伤心。不过你说的对,我也总不能成日闷在宅子里等八郎归家来,需得寻些自己的事才好。”

    姐妹俩手挽着手,又说了龙云的所见所闻,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忽而,院外响起谈笑声,杨胜月敏捷地为她盖好红盖头,耳语道:“新郎官回了,我们改日再聊。”

    七皇子叫叫嚷嚷:“让我进去看一眼怎么了!就看一眼!”

    卫辞许是醉了,吐字变得含糊,态度却一如既往地坚决:“滚滚滚,不许看。”

    “卫兄,让我们看一眼呗。”陌生嗓音扬声道,“七殿下可是将小夫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奇死我了。”

    卫辞懒得应付,扯一扯身侧的太子:“师兄,给我把他们统统赶走,尤其是老七。”

    他既搬出师门情谊,赵桢容不好再保持中立,出面道:“来日方长,先随本宫回前院。”

    众人登时怨声载道。

    唯有卫辞噙着笑,脚步虚浮,却迈得极大,带着难掩的急切穿过洞门,兴高采烈地踏入婚房。

    第45章 洞房花烛夜

    “哐——”

    膝盖撞上圆凳,卫辞倒吸一口气。

    宋吟下意识要掀开盖头去瞧,却被温度偏高的掌心握住,他急急道:“别动。”

    而后一阵窸窣,卫辞捻起喜秤,不自觉屏住呼吸,随着如雷心跳缓缓掀开覆住她的大红盖头。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滚烫、压迫,掠过华贵凤冠,落至朱红唇色。倒是头一回见宋吟用浓艳口脂,衬得肌肤瓷白赛雪,眼波风情流转。其下是嵌着名贵珠子的喜服,需得二人并坐,绣纹方能完整,寓意“天作之合”。

    卫辞恍似踩上了一团云,身躯变得轻飘飘,笑容也几乎要咧至耳下。

    宋吟被他难得的傻气逗乐,推开横在面前的秤杆,催促道:“好了没有,我脖子都快被压坏了。”

    “等等。”

    卫辞动作滞涩地放下喜秤,端过合卺酒,与她膝并着膝,目光盈亮。

    宋吟配合着饮下,入喉刺辣,五官登时皱成一团:“嘶,这是什么酒,好辣好辣。”

    他坐近一些,动手拆去繁重的发饰,解释:“大师父专程为我酿的喜酒,上回带了半坛去岚河,除去这两杯,余下的今日拿来招待太子他们了。”

    卫辞头上亦戴了纯金发冠,宋吟现学现卖,替他也拆去,一边问:“听说你天未亮便出府忙活去了,可有好好用膳?”

    平素的关切自她口中说出,仿佛浸了无尽蜜意,听得卫辞身心舒畅,忍不住垂首去寻她的唇,浅浅品味过后,方答说:“用了,否则容易醉,扰了洞房花烛夜可怎么办。”

    呼吸交缠,宋吟竟觉得晕乎乎,却也不知是烈酒害的,还是气氛所致。

    卫辞很快埋头去解喜服,神色专注,俊秀的脸在烛影之中生着光,煞是好看。宋吟忍不住抬指摩挲,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一顿,茫然抬眸,恰好含入了半截葱白指尖。

    他后颈微昂,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她,这一幕,莫名像是无声撒娇的小狗。

    宋吟自是不敢说与他听,可细细琢磨,愈发觉得相像,一时难以忍笑,削瘦的肩抖个不停。

    “竟这般开心?”卫辞轻啄她的侧脸。

    他显然是误会了,宋吟也懒得纠正,剥下喜庆长袍,珍惜地挂了回去。

    某人死皮赖脸地跟上,下巴抵着她的肩,不厌其烦地重复:“吟吟,以后你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是小夫人。”宋吟纠正,“正妻才配称夫人,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卫辞将她揽入怀中,直至胸膛严丝合缝地包裹住纤薄后背,以亲密姿势带着人穿过小门,去往撒了满池花瓣的浴房,一边道:“你在怨我。”

    她理所当然地“嗯”一声。

    “吟吟。”卫辞面上闪过一丝受伤,唤了她的名字也不说下文,眼中含着迷惘。

    对着他俊美绝伦的脸,宋吟很快心软:“今日不谈这些。”

    她其实并不埋怨卫辞,便是自己,思想也在逐年更迭。许多事情,都从初次听闻时的震撼,渐渐习以为常,甚至随着时间推移变得备受推崇。

    改变,向来是潜移默化的过程。

    既漫长又慢。

    却也给了她灵感——

    看话本时,每每遇上令人气愤的情节,她总爱拿出来同卫辞“探讨”两句。久而久之,卫辞亦在悄然改变,譬如他知晓原来这般的人、这般的事会惹恼宋吟,那自己便不要去做。

    若她在自个儿的话本里多加歌颂平等唯一的感情,传得广了,读得多了,在众人心中种下细芽,总会长成参天大树。

    温热水流没过小腹,带着淡淡花香。宋吟自思绪中抽离,才发觉卫辞将彼此剥了个干净。

    她俯身摸了摸玉阶,触感滑腻,令人爱不释手,却不知愈发圆翘的弧度叫身后的卫辞眼睛发红。

    他重重吞咽一下,情不自禁地贴上去,手中握着澡豆:“今日我来服侍你。”

    宋吟惊呼着要躲,却被危险地嵌入,滚烫掌心轻轻摩挲她的双臂,倒还真摆出一副要服侍她沐浴的姿态。

    然而,沐浴需得眷顾每一寸肌肤,隐秘的、不隐秘的,皆要细细搓洗。

    她很快浑身发软,若非腰间横着男子强劲有力的手臂,随时能跌入水中。卫辞爱怜地吻过她已然变为朱色的耳珠,哑声道:“吟吟也帮我,好不好。”

    说罢,将她提坐在某一处台阶。虽是台阶,却弧度平滑,或躺或坐都不硌人,并且,两人某处的高度竟因此持平,很难不怀疑是卫辞有意而为之。

    他肌肤亦是蒸得红彤彤,欲色肉眼可辨,仿佛连呼吸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渴望。

    宋吟捻了捻澡豆,卫辞见状躬下身,方便她动作,一边操着粗重喘息说着再正经不过的事:“再往下,嗯,要认真些。”

    她已然分不清是水温还是体温,只知道周身发烫,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待一寸一厘皆搓洗干净,卫辞终于以吻替代澡豆,去照拂泛起薄粉的肌肤。宋吟难耐地窝在石阶之上,愈发觉得这分明是张玉质小榻,专供他做些坏事。

    卫辞被瞪得无辜:“我不过是想你能躺得舒服些。”

    宋吟只觉自己似是砧板上的鱼,被他狠戾搓磨,却始终不知刀光何时落下。干脆抬手捧住他的脸,用蓄满泪花的漂亮眼睛无声地邀请。

    他被刺激得脊背一阵酥麻,终于要开始动真格,热吻停在她娇嫩的两瓣唇肉,大力吸吮,舌尖在温热口腔内搅弄,直至传出细碎的轻吟。

    有水流一同灌了进去。

    “吟吟。”卫辞垂首直视她的眼睛,几近喃喃地问,“你爱我吗。”

    宋吟如何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拿绵软的拳头去砸他,心中却想,在床第间自然是爱的,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头昏脑胀。

    她避而不答,仰头亲吻他的喉结,断断续续地挤出音节:“把吟吟填满,好不好。”

    卫辞最后的理智被燃烧殆尽,臣服于本能,密不可分地依偎。

    眼前是大汗淋漓的健壮身躯,余光里能瞥见大红大绿的婚品。宋吟的心也随着气氛发软发胀,甘愿与他一同攀向顶峰。

    “吟吟最喜欢阿辞了。”

    卫辞低吼一声,相拥颤栗,深觉销魂的滋味不外如是。

    宋吟看中的铺子,一间隶属于卫府,一间租借给了外地商户,卫辞给了后者优渥的补偿,不过半日便腾得干净。

    木工按照她绘的图纸忙活了几日,柳梦潮也将需要采买的书籍罗列成册,倒比在锦州时来得有序和轻松。

    另一边,宋八郎要去书院,杨胜月闲来无事,便替宋吟挑选绣娘。虽不及京中贵女见多识广,却也是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眼光毒辣,商谈间亦懂得恩威并施。

    身为东家,宋吟亦是不清闲,白日出府监工,夜里绘些成衣铺要用的花样。

    卫辞知她乐在其中,便歇了指派人的念头,只说她若寻到合适的伙计,可出借一位经验老道的掌事去提点。

    待书肆装点得差不多,宋吟与柳梦潮解释起分区事宜,她道:“游记、诗文、策论这些摆在左间,话本则摆在右间,但也需细分出‘武侠’、‘灵怪’、‘公案’……”

    柳梦潮一点就通:“所以,在左间沿窗摆放这些桌椅,是为了供文人借阅时休憩?”

    “对。”

    宋吟参照了后世的图书馆,她道,“话本乃闲书,只卖不借,否则再大的屋子也挤不进这些个人。正经书则不同,唯有柳掌事这般爱书之人才能耐着性子去读,买也好,借阅也好,都能为铺子增添人气。”

    其实还有一点,上京赶考的学子当中,出身寒门的不在少数。

    书籍沉而贵,她开辟出免费借阅的区域,也算是向同为外乡来客的人们抛出善意。

    柳梦潮听后感触颇多,对时运的怨怼也随之减退,如今只想发挥余热,打理好书肆。

    说话的工夫,门前停了两辆马车,车头相对,似是偶然相遇。左边坐着熟悉的华发老者,宋吟快步上前:“李公公,您怎么来了?”

    李公公但笑不语,抬手掀开车帘,搀着有段时日没见的赵桢奚走下。

    “宋姑娘,近来可好?”

    宋吟款款施礼,噙着笑:“托十六殿下的福,一切都好。”

    赵桢仪自另一架马车跃下,骤然瞧见十六弟,用手背搓了搓眼皮,确认不是看错,惊奇道:“你和卫小夫人认识?”

    长街纵然宽阔,可堵在门前终究不成样子,她朝不远处的仰止居望上一眼,招呼道:“两位殿下进来说话。”

    赵桢奚手中拿着雕工精美的木盒,语气温和道:“我昨日刚回京中,未来得及去府上讨杯喜酒,小小心意,还望姑娘笑纳。”

    打开一瞧,是只粉彩睡莲吸杯。

    宋吟小心翼翼地接过,连声道谢,俨然是欢喜极了。赵桢仪顿觉郁闷,心道自己也送了,却不是当着面,便也无从得知她的反应。

    “十六。”赵桢仪屈肘推了一推,“还未告诉我你如何认识卫小夫人。”

    真相已是两人之间的秘密,赵桢奚含糊答说:“七皇兄讨要的棋盘正是宋姑娘绘的。”

    “哦?”

    赵桢仪果然忘记追问,笑得没心没肺,“走走走,咱们四个去仰止居下棋。”

    “四个?”

    赵桢奚疑惑抬眸,见卫辞不知何时来了,正抱臂倚在门上。他看似神情平静,眼中却冷沉一片,漆黑的眸子泛着晦涩光晕。

    第46章 围猎

    晨起,两人用过早膳,一道坐马车来了揽星街。

    卫辞有意跟着,宋吟却三令五申,让他莫要出去吓她铺子里的伙计。

    于是,他与柳梦潮打了个照面,确认自己容貌更胜一筹,方留下苍杏,故作大方地去了酒楼的仰止居。

    方才听闻喧哗声,再一瞧书肆门前的马车,卫辞认出来人,快步下了楼。

    宋吟面朝街市,是以最先发觉卫辞的身影,弯唇笑了笑。他面上覆着的霜寒之色登时退去,硬生生从赵氏兄弟中间穿过,扫一眼她额角沁出的薄汗,温声问:“累不累?”

    “累。”宋吟坦诚地点点头。

    柳梦潮已经躲去里间分类书籍,她轻拍身侧木架,向几人介绍起“图书馆”。说至兴处,神色比往常多了分热切,杏眼圆睁,目光清凌凌,教人移不开视线。

    卫辞唇角微扬,忽而顿住,警觉地瞟向赵桢奚。对方竟不避不让,迎着他的打量颔首示意,分不清是坦然亦或者挑衅。

    短暂交锋,卫辞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牵过宋吟的手:“若是忙完了,去用午膳?”

    “好啊。”

    宋吟原也不是工匠,柳梦潮又聪慧,她交待完便打算走了,毕竟谁也不愿被东家盯着做活儿。

    赵桢仪则是专程来寻卫辞,既碰上了,四人便一道去往仰止居。

    她有意放慢脚步,同卫辞嘀咕:“十六殿下比七殿下还小上半岁,言行举止却瞧着稳重许多。若不提,我还以为七殿下才是弟弟。”

    闻言,卫辞也朝前方看一眼,低笑道:“他就那副德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宋吟故意揶揄他,“我看你也差不多。”

    “宋吟。”

    他连名带姓地唤道,语气暗含一丝威胁,“你若不想我当街将你抱回去——”

    她急速认错,用尾指去勾他,面不改色道:“我家阿辞品性端正、沉稳持重,寻常男子如何能比。”

    卫辞勉强满意,连带着对赵桢奚都有了好脸色,主动邀请客人落座。

    赵桢仪向来不知“客气”为何物,只捡贵的菜点,而后问宋吟:“上回那飞行棋我都玩腻了,还有别的么?”

    “有是有,在府里呢。”

    “带银子了么?”卫辞顿了顿,“若是带了,我再命人回府取棋盘。”

    “你要这么说,我还真没有。”赵桢仪只能揽过十六弟,“你带了吗,匀我一半。”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赵桢仪顺道说起围猎的事。每年今月,长公主都会在避暑山庄牵头举办围猎,少年郎赛马、狩猎、比试箭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受邀行列。

    赵桢仪天生瘦弱,舞刀弄棍赢不过卫辞等人,便把心思放到箭术,经年累月,无人能出其右。

    卫辞则是往年狩猎的赢家。

    听他们聊得畅快,宋吟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同台竞技,友谊长存,何尝不是一种青春肆意。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好吧,的确是上辈子。

    她眼眶不禁微微湿润,怕被看出端倪,捞过瓷杯一饮而尽,谁知那是卫辞的酒,登时呛得小脸发红。

    卫辞哭笑不得,将人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傻不傻,杯子都能拿错。”

    经一打岔,愁思倒是散了,她不无埋怨道:“大白天喝什么酒。”

    闻言,赵桢仪头皮紧了紧,拉着十六弟扯开话题,却还是被果断出卖。

    卫辞道:“他带的酒。”

    宋吟总不好问罪皇子,擦了擦呛出的泪,转移话题:“那今年你要去参加围猎吗?”

    “你去我便去。”

    这下轮到她惊诧了:“女子也能去?”

    赵桢仪殷勤地解释:“女子自是不必同我们比赛,多半跟着长公主躲暑话家常。”

    “赛马倒还算有趣。”

    宋吟耷拉着脸,“若是要吟诗、作对、弹琴这些,岂非是专程去上学堂。”

    卫辞眉头微动,却想的另一桩事。

    纵然是瘦马出身,所学的不过是些伺候人的功夫。而宋吟不曾去过学堂,只跟着柳梦潮学了几个大字,偏她非但聪颖异常,见识与胆识也没有半分后宅女子的影子。

    尚未深想,赵桢仪戳戳他:“你当真不去?”

    “嗯。”卫辞慵懒道,“赢太多,没意思。”

    “……”

    赵桢奚突然开口:“宋姑娘,我胞妹亦是闲不住的性子,以往都会随我进山打猎,你若是想,也可以如她一般。”

    “对对对。”赵桢仪极力劝谏,“赛马射箭的时候,你可以乘凉看戏。至于打猎,让你家卫哥哥带你一同去便是,正好增加些难度,嘿嘿,指不定今年轮到我独占鳌头咯。”

    宋吟起先尚有些拿不定主意,转念一想,兴许她也就去这一回,便凑凑热闹好了。

    到了围猎这日,小厮送来成衣铺新制的衣裳,是宋吟亲自量的尺寸,又同绣娘商议许久,改了三五次,终于圆满。

    卫辞躬下身,任由她整理前襟,穿戴妥当后行至镜子前。

    只见妥帖的玄色劲装衬得他高挑健壮,虽顶着一张面若冠玉的脸,却丝毫不显弱气。

    胸前用大片银线绣制了海浪,层层叠叠,蔓延至左臂。最为特别的,还属面料中藏的小心思,不知嵌了何物,下摆闪着细碎金光,夺人眼球。

    宋吟满意极了,踮脚在他唇上飞快印一下,兴致勃勃道:“出发吧。”

    她自己着了一件浅鹅黄轻纱裙,拢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再用胭脂轻扫过眼皮,近看如桃花含露,远观如刺玫闹春。

    美则美矣,卫辞却有些不满:“既做了与我相搭的,为何不穿?”

    “玄色吸光,热得慌。”

    “……”

    临近避暑山庄,燥热果然减退,四面环山,树木郁郁葱葱,两道有皇家护卫巡逻驻守,以免野兽伤及贵人。

    卫府的马车甫一出现,原本聚着投壶的少年们稀奇地凑上来,有熟识者扬声道:“卫兄,今儿怎么娘们儿唧唧的,还坐马车。”

    从前,卫辞自是选择骑马,如今有了家室,忽而不在乎旁人说什么。

    下了马车,他负手立在一旁,冷淡地掀掀眼皮:“好狗不挡道。”

    宋吟戴了帏帽,弯身钻出时恰好微风拂面,露出半截下巴,莹白小巧,唇型亦是漂亮。卫辞伸臂扶了一把,随口介绍:“都是些学院里的同窗。”

    “原来如此。”

    虽看不清面容,婉转动听的嗓音却准确无误地落入耳中。先前玩笑的少年感觉半边骨头都酥了,不自觉收敛,礼貌一揖:“卫兄可要来玩投壶,赢者可任选输者学狗叫。”

    “好。”卫辞饶有兴趣地扯了扯嘴角,“我一会儿过来。”

    他先将宋吟送至夜里休息的松涛苑,共有四间屋子,隔壁住着赵桢奚与珺宁公主。

    赵桢奚已经候在院中,望见宋吟,唤胞妹起身。兄妹二人容貌相似,是以兄长显得温润,妹妹显得英气,但俱像和善之辈。

    “宋姑娘。”

    珺宁性子活脱脱是女版七皇子,虽是初次见面,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我叫珺宁,一会儿我们去看赛马如何。”

    宋吟:“好呀,十六殿下也会参加么?”

    赵桢奚颔首:“会。”

    卫辞这会儿倒是不介意,只嘱咐她切莫乱喝果酒,又道是身子不适要记得差人去唤他。

    宋吟听得耳热,尴尬道:“你们去玩罢,输了的要学狗叫呢。”

    筹码的确诱人,卫辞缄口,与赵桢奚交换了眼神,一同离开小院。

    待兄长走远,珺宁热络地拉着宋吟去赛马场,不忘直白地惊叹:“早便听七哥说你生得美若天仙,原还以为是诓我,毕竟他那人每回收了姬妾都如此形容。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比想象中还美呢。”

    宋吟饶是脸皮不薄,也扛不住珺宁劈头盖脸地夸,几度启唇,都不知如何接话。

    珺宁继续道:“难怪卫公子这般眼高于顶的人,会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倒令宋吟忆起初次见面,不禁莞尔:“他呀,从前对我也是冷淡的。”

    珺宁缠着她说了好些趣事,忽而一拍脑门:“哎呀,我忘拿东西了,是要给太子妃的回礼,好吟吟,陪我回去一趟。”

    赛马的主角儿正在玩着投壶,去看台也是等,回小院也是等,宋吟自是没有异议。

    好在山庄之内凉风习习,走了一个来回也不见汗意,连带着心情变得舒适。

    珺宁贵为公主,尽管性子大大咧咧,饮食起居少不得要娇衿些,只在山庄住上一夜,可光是行李都装了整整五箱。

    不凑巧,随侍宫女被遣去街市买栗子糕,堂堂公主需得半蹲在地,逐个翻找。

    宋吟主动问:“是个什么样式的,我与你一起找。”

    “不用不用。”珺宁将她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兴许会花点时间,你可要等我啊。”

    “好。”

    宋吟拢了拢跌落的花瓣,将它们拼凑成图案,以此打发时间。忽而,院外传来一道脚步声,行色匆匆。

    她闻声抬眸,见赵桢奚去而复返,不由失笑:“可是也忘了什么东西?”

    “没有。”

    赵桢奚果然是快步赶回,气息微喘,定定看向眼前的女子,郑重道,“我是来寻你的。”

    第47章 危机

    宋吟微微讶异,挑高了眉尾:“寻我?”

    “正是。”赵桢奚在另一侧的圆凳坐下,音色清越,语调不急不缓,解释道,“漓县一别,始终不曾寻到机会与姑娘细谈,今日才托了珺宁帮忙,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便是念在他三番两次相助的份上,宋吟也不会计较,摆摆手:“殿下但说无妨。”

    她如此坦然,赵桢奚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斟酌一番后,开门见山地问:“你还想离开吗?”

    原就是赵桢奚替自己粉饰了落水一事,虽不明他的来意,却委实没有隐瞒的必要。

    宋吟极缓地眨了眨眼睛,咬字略重地答道:“有机会的话,想。”

    “为什么?”

    赵桢奚语气认真,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疑惑,这样的神情,宋吟在许多人身上见过。

    世人皆道卫辞对新纳的小夫人百般疼爱,昔日鸟雀得以跻身枝头,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鸟雀再言“逃离”,便好似无病呻吟,难免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嫌疑。

    她轻扯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淡声说:“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卫辞终究是要娶门当户对的贵女,所以,他给不了我想要的。如今他是喜欢我,然色衰而爱驰,我又何必囿于后宅蹉跎此生,不是吗?”

    何止是卫辞给不了她,放眼整个大令,能有此念的男子寥寥无几,包括一桌之隔的十六皇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与其在后宅穿金戴银,为缥缈宠爱争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做做小本生意,闲适自在。

    宋吟鲜少有机会同旁人透露最隐晦的心思,既开了话匣子,难免多说两句,她道:“没了锦衣华服,没了饭来张口,却有双手双脚,和自由。”

    闻言,赵桢奚微眯起眼眸,初次略带冒犯地仔细端详她——五官灵秀,神情倔强,令人不由得想起田野间极富韧性的小草。

    沉默无声蔓延,唯余幽远的鸟儿鸣啼。

    也许是几息,也许是片刻,也许过了更长时间。赵桢奚从惊讶渐而到理解,最后化为丝缕外放的赏识。

    还记得,前来避暑山庄的马车上,珺宁曾问他是否喜欢宋吟,赵桢奚回之以“否”。

    并非扯谎,而是原就比喜欢来得复杂。

    宋吟容貌姣好,性子亦不古板,藏着不大不小的秘密,的确令他难掩好奇。可最特别之处,是她只在卫辞面前变得鲜活,面对旁人,温和知礼,似一团迷蒙白雾。

    看不真切,于是愈发想要看真切。

    而落差滋生出的不甘,也令他移不开眼。

    如今亲耳听闻她想离开卫辞,赵桢奚胸腔剧烈震颤几下,露出一如往常的温和笑意:“我的承诺始终有效。”

    他将一枚红玉扳指递给宋吟:“姑娘需要之时,若不便寻我,可以去铜雀街的兰亭当铺。”

    宋吟疑虑颇多,却更清楚自己的斤两,送上门的助力,不收白不收。她扬起无害的笑,柔声道:“那便提前谢过殿下。”

    珺宁适时出了房门,赵桢奚顺势起身,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他目送两道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唇角缓缓勾起一个不含温度的笑。

    于宋吟而言,卫辞并非良人,自己又何尝不是。但与其眼睁睁地看她被谁人独有,倒不如,谁也得不到她。

    宋吟面上镇静,实则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与赵桢奚算不得熟悉,也不知将命脉交予旁人,会否太冒险。

    可侯府势力太广,她无武功傍身,连甩开侍卫都难,何谈在卫辞的主场逃出生天?

    赵桢奚贵为皇子,他的势力总比自己要强大得多,不如先借力离开,待出了京,天高海阔,再寻法子与他也切断联系……

    珺宁原还担忧宋吟因自己为兄长牵线而生出憎恶,她却只是微蹙着眉,忧愁片刻,重新恢复淡然。

    两人闭口不谈方才的插曲,寻了正中偏右的看台。宫女鱼贯而入,摆上天南地北运来的果物,身后还立了两位小太监,持蒲扇轻扇。

    宋吟并不觉得热,晃了晃珺宁的手,细声道:“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不如让他们先下去吧。”

    “好啊。”珺宁挥退小太监,眼睛亮晶晶的,“想说什么!”

    “……”

    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斜对面的昭阳,来了主意,问珺宁,“和昭阳县主坐一块儿的是谁?”

    珺宁顺着视线看去,轻轻“呀”一声,面露嫌恶:“裴芷卿,她长姐如今正得父皇宠爱,旁的不说,裴家女倒确实有几分姿色。”

    有几分姿色实是贬低之词。

    裴芷卿生得冰肌玉骨,小脸不过巴掌大,身姿纤弱,是她在大令见过的女子中容貌最盛的一位。

    珺宁却瞄向宋吟胸前:“我觉得你这般更美,容貌纯真却凹凸有致,卫公子真是好福气。”

    纵然是公主,尚未出阁,说这番话已是耗尽了珺宁的心力,霎时面色通红,捞过蒲扇自行扇两下。

    宋吟哭笑不得,也隐隐记起初见昭阳那日,对方提及过“裴姑娘”,想来便是说的裴芷卿。若要论气质,她自问与裴芷卿乃同一个路数,卫辞竟对人家无动于衷么?

    一时不察,目光停留得久了些,裴芷卿有所感应,扯扯昭阳衣袖,朝这边望了过来。

    既被当场抓包,宋吟露出友善的笑,却遭裴芷卿瞪了眼。

    “……”

    幸而,一道尖细的嗓音扬声:“长公主驾到——太子妃娘娘驾到——”

    众女起身行礼,宋吟也趁机移开视线。

    上座由宫女支起朦胧纱幔,看不真切长公主的脸,却见姿态优雅,柔亮乌发长至腿根,端的是雍容华丽。

    时近开赛,简单寒暄过后,太监们下场检查马匹。少年郎聚在围栏之外活动筋骨,谈笑声随风飘入看台,破碎成热燥的气息。

    珺宁撑大了眼睛:“我兄长呢?”

    宋吟亦在人群中寻找卫辞,不期然与他对上了眼。也是,旁人都背对着,唯有他正面相迎,露出一张过分貌美的脸,席间已有不少贵女在悄然打量。

    她紧了紧拳头,暗骂卫辞不守男德。

    好在确认过宋吟的方位,他极快收回视线,背过身去,同赵桢仪说话。

    随着锣鼓声响,少年郎翻身上马。卫辞衣袍泛着微弱金光,眉目精致,在一众花团锦簇的色泽中显得尤为脱俗。

    珺宁:“你家男人可真有心机。”

    这倒是错怪卫辞了,宋吟忍笑,转移话题:“可寻到你兄长了?”

    “七兄、九兄……啊!寻到了!”

    说是赛马,非但要完美避过充作障碍的木墩,还需用弓箭射中飞鸟腿部的丝带,而后在丝带坠地之前抓住,数目最多者获胜。

    她第一回瞧,竟不知还能如此凶险。

    好几次旁人的羽箭不长眼,直直飞向卫辞后背,宋吟整颗心随之高高悬起,不敢松懈分毫。

    见状,珺宁温声安抚:“他年年都赢,没什么可怕的,而且御医就在一旁候着呢,死不了人。”

    听完一席话,宋吟脸色愈发苍白,干脆阖上眼,静待结束。

    “你很关心他。”珺宁好奇地打量,嘟囔道,“从前,太子妃嫂嫂也是这般担心皇兄。”

    从前?

    珺宁读出了她的想法,笑着解释:“为了不让嫂嫂担心,皇兄自去年起便不再参加围猎了。”

    宋吟心跳极快,刻意不去看赛场上的箭雨,喃喃道:“我理应关心他。”

    似是回应珺宁,也似是说服自己。

    “啊,好可惜。”珺宁听后拖长了音,“我原以为是卫公子单相思呢,你既也心悦他,我便不能再撮合你与我十六兄了,但我们还能做好友,对不对?”

    “自然是——”

    “吟吟。”

    不知何时,卫辞拔得头筹,取了碧玉玲珑簪,径直朝看台行来。他依旧是淡漠疏离的模样,眼中却有笑意漾开,旁若无人地看着她。

    宋吟心跳漏了一拍,怔怔扶住阑干,俯下身,与马背上的少年相视。

    卫辞抬手摘去她乌发间的金步摇,用玉簪替代,目露满意,赖着不肯离去。

    “啪——”

    她听见脑海中传来弦断的声音。

    蝉鸣、人声、鸟啼,在此一刻,如潮水般轰然退去。唯有少年仍未平复的喘息,与暗含委屈的抱怨,成了耳中最清晰的音符。

    卫辞拧着眉,黑眸定定地望向她:“你方才没有看吗,为何什么都不说。”

    宋吟忍着耳鸣,深吸一口气,放柔了嗓音:“阿辞真厉害了。”

    他被哄得浑身舒畅,终于弯了唇角,咧嘴一笑:“一会儿看我赢过老七。”

    说罢扬长而去,发尾轻扫过她的锁骨,痒痒的,酥酥的。

    宋吟摸不准是吊桥效应使然,抑或自己真正动了心。毫无疑问的是,结果都于她不利。

    珺宁磕了两颗瓜子,回味着方才俊男美女的养眼画面:“其实你们挺般配的,我兄长彻底没戏咯。”

    她匀不出心思应对,勉力笑了笑,甚至没有辩驳自己与赵桢奚并无男女之情。

    稍后便要入山打猎,珺宁预备回房换身轻便骑装,拉过宋吟:“你和我一起,免得留下来听她们说些酸言酸语。”

    “好。”

    宋吟望一眼远处化为墨点的身影,凝重地想,是时候和卫辞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第48章 死法

    卫辞出了一身热汗,入浴房清洗过后,换上象牙色长衫。若不细看,与宋吟的浅鹅黄裙衫色泽极为相近,如此并肩而立,里里外外皆是登对。

    狩猎不限时间,天色彻底暗下前返回即可,小厮已将马匹牵至后山入口,陆陆续续有人背着箭筒入山。

    二人悠悠行来,见赵桢仪坐于树荫下的交椅,身侧宫侍环绕,派头矜贵十足。

    “哎,你们可终于来了。”赵桢仪放下茶杯,懒洋洋地起身,“结伴如何?某些人不是说赢腻了,今儿猎到好东西都送给哥哥我。”

    卫辞视若无睹,径直越过赵桢仪,牵来自己威风凛凛的黑马,示意宋吟搭着自己的小臂上去。

    赵桢仪仍不死心,转头告状:“弟妹,你不觉得有些人品性过于恶劣?”

    宋吟可不想做夹心饼干,捂住耳朵:“我什么也听不见。”

    “……”

    卫辞翻身上马,揽住宋吟,大发慈悲匀一个眼神:“今日不打猎,帮不了你。”

    赵桢仪定睛一瞧,除去随身携带的佩剑,卫辞连箭箙也无,顿时咋舌:“不打猎你去后山做什么,难不成是看风景。”

    谁知卫辞煞有其事地“嗯”一声,夹紧马腹,以龟速越过栅栏,往人少的地方行去。

    他的掌心落在宋吟小腹,胸膛宽厚如往常,将她纤薄的肩背以占有的姿态笼住。两道心跳毫无章法地鼓动、交织,分不清到底是谁唱得愈加响亮。

    宋吟感受着带有麻意的震颤,沉默不语,只觉思绪比一地的花叶还要繁多。

    卫辞忽而低头,勾唇笑了笑:“怎么,不认识了?”

    她骤然垂眸,拢在袖中的指节微微蜷缩,别扭道:“就、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

    卫辞不信,某人的目光分明痴痴缠缠,一瞬都不舍得移开,害他几乎要握不住缰绳。若非念在暗处有皇家护卫在巡逻,早便掐着她的脸将口是心非的小女子吻得泪眼迷离。

    他深吸一口气,往后撤开距离,喉头的吞咽声却是突兀而响亮。

    宋吟一瞧他荡漾的脸,既好笑也心酸,不自觉弯了唇,软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你便知道了。”

    卫辞的确丧失了“斗志”,只想与她待在一处。

    恰好东向的山坡绿草如茵,断壁之上有棵百年老树,正值花期,繁茂的樱粉旋舞跃下,风景美不胜收。

    他抱着宋吟下马,将暗色披风铺于树荫眷顾的平坦处,并肩坐下,双手反撑着地面,阖目感受山间清新宁静的气息。

    发丝不自觉地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如亲密无间的身影。

    卫辞倏然睁眼,煦日揉碎在漆黑的瞳孔里,似是夜幕下的繁星。他抬掌抚上宋吟的发顶,嗓音低沉磁性:“怎么了,今日净偷瞧我。”

    宋吟难得诚实一回,坦然迎向他的目光:“你好看。”

    “哦。”

    他忽而凑近,鼻息喷洒在肌肤上,撩得她心痒痒。卫辞却像是领悟了什么,噙着笑,尾音上扬,“是因为,今日没有亲你,对么?”

    不待宋吟回答,浅吻落至唇上。

    他无意深入,短暂停留两息,微微错开。宋吟却不受控制地追逐起,带着可爱的蛮横,略重地擦过他的唇。

    满是依恋,令卫辞错愕地眨了眨眼。

    但不得不提,小小举动,胜过千言万语,撩得卫辞心神荡漾。他只觉一股强劲的电流自尾骨攀至头颅,炸开绚烂的火光。

    他再顾不上四周有无护卫,简单的亲吻变为掠夺,掌心紧紧箍着她的腰,一手覆上玲珑,舌尖去探寻最深处,恨不得将香甜馥郁的气息系数拆吃入腹。

    宋吟难抵他猛烈的攻势,很快,两颊因缺氧而泛起酡红,如同醉酒一般靡艳。齿间泻出细碎声音,像是无数把钩子,不必费力便能死死勾住他,再舍不得挪动分毫。

    漫长而炙热的吻,因某种临界点生生止住。

    卫辞大口大口喘息,用指腹拨弄她的唇,试图碾磨得愈发红肿愈发艳丽,嘴上却说着:“让我冷静一下。”

    隆起的山包被微风吹拂。

    他深深吸气,垂首咬住她的耳朵,嗓音含糊暧昧:“哪里来的小狐狸精,勾得我日日都想。”

    宋吟眼尾淌着泪,长睫脆弱发颤,好似暴雨欺凌过的娇花。说话间,含着浓重鼻音:“我看裴姑娘生得极美,还有夏姑娘、林姑娘,某些人怕是不一定只想我罢。”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卫辞被生生气笑,尚未挪开的掌心略一施力,“你何时见我多看旁人一眼,嗯?倒是你,又是祁渊又是十六,呵。”

    她无力辩驳:“我和十六殿下不熟。”

    “我知道。”卫辞笃定道,“是他觊觎你。”

    四目相对,一时皆如失语般静下,眼神仿佛被无形的线黏着,在空中拉扯成丝。

    他又想吻她了。

    宋吟亦是。

    如今卫辞的吸引力前所未有的强烈,若再放任,她会难以抽身。

    观摩到宋吟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卫辞今日第三次问出:“怎么了?你不开心?”

    “阿辞。”宋吟清了清嗓,认真地问,“你一定要娶妻吗?”

    闻言,卫辞瞳孔微震。

    倒也不至于动怒,只是无法理解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过问。

    娶妻取贤、门当户对,古往今来一直如此。谈不上好坏对错,就像世人皆知渴了需得喝水而非饮酒一般,烙印在漫漫长河里。

    他并未真正思虑过未来妻子的模样,却也不曾思虑过择一名门贵女以外的情形。

    然而,沉默亦是答案。

    宋吟难掩失望,率先移开眼,看向远处飞舞的花瓣。

    卫辞不喜她露出这副神情,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无奈叹息一声,用平生最轻柔的语气哄道:“吟吟,我会寻时机将你升为侧室,爱你护你,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你也能继续做喜欢的事,还不够吗?”

    她几不可察地点点头:“不够。”

    圈住她的双臂骤然松开,卫辞眸光渐冷,作最后让步:“弱冠之前,我不会议亲,便是议亲也只做协议夫妻。”

    宋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几度启唇,却寻不到声音。两滴清亮的泪直直坠落,打在深色披风,消散不见。

    卫辞心口仿似被什么蜇了一下。

    “是我不好。”

    宋吟转头将脸埋入他怀中,好不可怜道,“阿辞,以后都不会再为难你了。”

    明明听了该高兴,他却觉得愈发沉重,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卫辞试图扳起她的脸,细细打量,宋吟察觉到他的意图,费力地搂住,撒着娇:“能与你在一起便已是圆满,我不该太贪心。”

    “吟吟,看着我的眼睛。”

    “不要。”

    若是看清她眼底的冷淡与失望,将来还如何逃?宋吟紧闭双目,仰头含住他的唇,嗓音轻软,带着无尽的娇羞:“阿辞,亲亲我。”

    满腔复杂的心绪顿时消弭。

    卫辞回搂住她,应声加深了吻。

    夜里,赵桢仪来寻卫辞。

    珺宁与赵桢奚也在,她悄然睇一眼后者,虽不知对方是否能懂,但故意加重了音:“你们去吧,我和公主也有女子间的话要说。”

    宋吟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卫辞不疑有他,只承诺不会喝得烂醉如泥,让她乖乖在屋里等着。

    来围猎的少年郎们,多数是皇家学院的同窗,熟与不熟另说,偶尔聚在一块饮酒谈天,的确是件趣事。

    宁家公子亦来寻赵桢奚,两拨人一道离开,院内仅余下珺宁与宋吟。

    “先去我房中。”珺宁招手。

    宋吟:“我有话要与十六殿下说。”

    珺宁狡黠地笑了笑:“我知道呀,他一会儿就过来了,届时我和表兄替你们望风。”

    “……多谢。”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有人轻叩门扉,珺宁安抚地看一眼宋吟,前去开门。

    赵桢奚俯身交待两句,换了妹妹出去,但因孤男寡女不便共处一室,刻意支起窗,与宋吟坐得远些,方开口:“姑娘有决断了。”

    “对。”她摸摸酸涩的眼,知晓尚留存着哭过的痕迹,轻叹一声,“殿下打算如何帮我呢?”

    “可有想去的地方?”

    赵桢奚曲指敲了敲桌面,捋清思路,“我可以助你拿到路引,出了京城,差人在半途送去。”

    宋吟希冀地问:“那,可否直接替我办一个全新的户牒,与眼下相悖的身份便好。”

    他挑了挑眉,重复:“全新的户牒。”

    “嗯。”宋吟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若是逃走,卫辞定然会四处搜寻,可若是死了,便彻底自由了。而且,我不想连累身边的人,丫鬟也好,铺子里的伙计也罢,还有锦州的姐妹。唯有我‘死’了,卫辞才不会迁怒。”

    “容我想想。”

    见状,她主动斟一杯茶,殷勤地推了过去。

    赵桢奚失笑,眼神软了几分:“办户牒不难,但是‘死法’有待商榷。”

    宋吟拿出饱读话本的经验,压低音量:“我想过了,最稳妥的是落水和跌落悬崖,这两类死法,寻不到尸体是常事。”

    “不妥。”

    她垮下脸,可怜兮兮道:“你说怎么办。”

    赵桢奚沉默片刻,心生一计:“火。”

    “火?”宋吟睁大眼睛。

    “但需耐心等待时机。”他略带正色地说,“最好是等卫辞不在京中或有事缠身,届时我差人寻一具与你身量相仿的尸体,放一把火,烧断过往亦烧断今后。”

    第49章 婆母

    离开避暑山庄以后,宋吟每日雷打不动地巡查铺子。柳梦潮如今视她为救命恩人,打理起书肆来,就像对待至亲至爱一般。

    宋吟寻了时机,用柳梦潮的名义在天下钱庄开了户头,隔三岔五存入一笔,积少成多,且不易被察觉。

    赵桢奚的势力不仅限于兰亭当铺,后又将离揽星街较近的食楼透露给她,两人避开耳目见过几回,交换最新消息。

    她称目的地是隋扬,赵桢奚便移接了偏远村庄年轻寡妇的身份,制出新的户牒,不过放于卫府总归是个隐患,暂且由他来保管。

    余下的,似乎只能等待。

    偶尔,宋吟也会思量往后做些什么营生。

    成衣铺、妆面铺、绣坊,已经试过的,断不能再走老路,否则容易露馅。

    书肆倒是无碍,纵然她同卫辞提过几句话本的内容,日日繁忙,至今不曾动笔去写。画本更是捂得严实,兴许会成为一条出路。

    为免被看出端倪,夜里,宋吟总是变着法儿地哄着卫辞。抵死缠绵的同时,他也深信两人的感情已然越过波折,长成根基稳固的大树。

    当然,却也有她想纵情享受的原因。

    古代原就保守,经此一别,短期内不会再同任何男子建立亲密关系。即便要考虑招婿,也得候上几年,待京中传来卫小侯爷伉俪情深的消息。

    卫辞其人,姿色与腰力确是极好,怕是每月葵水前后,少不得会想他几次。

    日子在平静中慢慢过去。

    兴许是上天垂怜,一月后,卫母携两位高壮仆妇不请自来,将宋吟堵在了成衣铺。

    能生出卫辞这般好相貌的儿子,夏灵犀自是不凡。

    瞧着不过二十又四,肌肤莹亮通透,举手投足间风姿尽显,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而眼中含了身居高位者的威严,漫不经心地扫过宋吟,莫名令她脊背发凉。

    宋吟身量不高不低,可面对壮实仆妇,宛如掉入狼窝的兔子,挣扎不得,被“请”去吃茶。

    入了雅间,她哆哆嗦嗦地福身,仿佛被吓得灵魂出了窍,嗓音带着明显颤意:“妾身见、见过母亲。”

    “噌——”

    夏灵犀重重放下茶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仆妇见状代为训话,“尚不曾正正经经地磕头敬茶,便唤卫夫人罢。”

    婆母既不喊起,她原是该继续保持曲膝姿态,奈何两腿颤颤,干脆装作不识礼数,自行在下首的太师椅坐下。末了,朝几人咧嘴一笑,要多傻气有多傻气。

    果然,夏灵犀皱了皱眉,竟好半晌说不出话,一副不慎吃进了苍蝇的模样。

    宋吟继续盯着鞋面,做低眉顺眼状。

    待夏灵犀从震撼中缓和心神,美目上下扫了扫,明白过来,儿子是被皮囊所惑。

    论言行,怯懦如鼠;

    论礼数,不提也罢。

    硬要矮子里拔将军么,软骨头总比嚣张跋扈来得好。思及此,夏灵犀沉声开口:“你可知错。”

    宋吟眼睛瞬间红了:“妾身知错。”

    一瞧便是脑子不灵光,只会哭哭啼啼。

    夏灵犀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懒得再问她何错之有,省去步骤,说道:“堂堂小侯爷,是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能霸着的?不过是府里规矩严,于男女一事上,他没见过世面,才将顽石瞧作珍珠。”

    宋吟逼不出泪,甚至有些想发笑,为免露馅,红唇轻咬,将头颅垂得极低,好似深受打击。

    夏灵犀勉强满意,嗓音柔下来:“以色侍人终不是长久之计,你若识趣,早些劝他担起开枝散叶的责任。将来对你腻烦了,只要我一句话,能保你在卫府荣华到老。你若不识趣,呵。”

    她狠狠掐上大腿肉,两行清泪自粉颊滑落,害怕道:“卫夫人,您救救我,妾身愿意听您的。”

    “嗯,孺子可教。”

    夏灵犀颔首,仆妇会意,将《女诫》塞入宋吟手中,高高在上地说:“既如此,明日送几个干净懂规矩的丫鬟过去,你务必劝小侯爷收下。”

    “是……”

    宋吟揉揉被掐疼的地方,迎着苍杏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不必告诉公子,免得伤了他们母子和气。”

    到了第二日,她缄口不提,同往常一样早早出府。巡视过两间铺子,又绘了秋冬两季的花样,待天光暗下方悠悠回来。

    仆妇领着几位丫鬟在阶前等了许久,见到宋吟,脸色一阵铁青,咬牙切齿道:“不是交待过你今日要送人来。”

    她恍似听到什么稀奇事儿,杏眼瞠得圆溜溜:“我、我不知道,你是何人。”

    听此一言,仆妇总算明白过来,合着宋吟昨日儿个皆是装的,偏偏不在永安府,奈何不了她。

    宋吟扬扬下巴,云淡风轻地威胁道:“赶紧走吧,难不成,想等小侯爷回来亲自赶人?”

    “你!”

    仆妇眉心一跳,压低嗓音,“走着瞧。”

    说罢,领着身着粗布衣裳仍不掩绰约风姿的女子们离去。

    旁人隔得远,听不清说了什么,但一猜便知是永安府要强行塞人进来,还专程选了卫辞不在的时候,拣着软柿子宋吟欺负。

    再见宋吟眼角晕着淡淡的红,脚步虚浮,一派摇摇欲坠的模样,管家连忙差人去请卫辞。

    进了院子,宋吟挑上相对而言不甚名贵的瓷具,“啪”地摔了一地。也不管外头会如何想,用胭脂轻扫过眼皮,等待下一场戏。

    约莫半个时辰,卫辞火急火燎地赶回,便见她红肿着眼坐于榻上,胸脯因抽泣不断起伏,娇弱又可怜。

    他快步上前将人揽入怀中,细细检查过她的指腹,确认不曾被碎裂的瓷器割伤,温声问:“不是都赶出去了,哭什么。”

    宋吟作势要推开,却被箍得愈发的紧,只能改为伏在他怀中,埋怨道:“今日是拒了几个花容月貌的小丫鬟,明日呢,后日呢,若来的是贵女或公主,我人微言轻,又该如何拦?”

    卫辞声音冷了几度:“母亲那边我去解决,不会再有下次。”

    因这眼泪说干便干,她演不动,于是见好就收,委委屈屈地告状:“卫夫人说,待我人老珠黄遭你厌弃了,定要将我抽筋扒皮。”

    “到底是谁先厌弃谁。”

    卫辞轻啄她的脸,心软的一塌糊涂,“是我不好,这两日宫里出了些事,没匀出工夫看顾你,明日我便告假。”

    “不要。”宋吟嗔怪地瞪他一眼,“若是传出去,那我成什么了,狐媚子、闯祸精?”

    他笑着反问:“难道不是?”

    宋吟不满地撅了撅唇,捧着他的脸,甜丝丝地说:“你只能有我一个。”

    卫辞戾气顿消,俯身堵住她的唇,喃喃道:“只要你一个。”

    近来,宋吟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鲜少闹过脾气,今儿这么一折腾,卫辞反而觉得愈发踏实。

    他俯下身,目光虔诚炙热,带着点讨好,亲吻上脆弱娇嫩的肌肤。宋吟素来脾性不小,方才半真半演,被如此哄着仍是留有余愠,未着一物的双足踢上他的肩与脸,哼哼唧唧。

    卫辞顿觉无奈,禁锢住纤细脚踝,用自己的方式纾解她的愤懑。

    到最后,彼此都有些发肿。

    宋吟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皮,见他薄唇变得嫣红水润,好似偷抹了口脂,不由得失笑。

    卫辞伏在她的颈窝,感受脉搏跳动,嗓音喑哑不堪,比往常愈发的磁性低沉:“吟吟今日坚持了两刻钟。”

    “……”

    宋吟懒得搭腔。

    他小狗般的拱了拱,不一会儿,唇与手又变得不安分。细碎热吻落在她耳后,酥麻难耐,令人忽视不得。

    宋吟求饶,可怜兮兮地道:“都肿了。”

    “不妨事。”卫辞嘬嘬她汗涔涔的脸,理智分析,“肿的是外头,里面还好端端的呢。”

    长夜漫漫。

    望着上方似遭了急风骤雨拍打的纱帘,宋吟顺从内心拢紧了少年健壮的身躯,暗自想——

    罢了,也就能温存这几回。

    永安府。

    听了仆妇回话,夏灵犀大发雷霆,指着丈夫骂道:“好一个狐假虎威,好一个两面三刀,这就是你儿子心心念念要纳的女人。”

    卫侯爷在外头吃了酒,尚有些晕乎乎,迟缓地应和:“嗯,对,嗯。”

    “不行。”夏灵犀猛一拍桌,扬起精致的脸,“去给我将人带回来,好好教教她规矩。”

    闻言,酒意被吓退三分。

    卫侯爷坐直身子,劝道:“儿子如今在宫里瞧见我,都不愿说超过三句话。若是再为难他的小妾,你你你,要闹得断绝亲缘不成。”

    夏灵犀却是铁了心,一语双关地说:“区区妾室,我还治不了她。”

    ……

    太子妃之父被卷入一桩棘手案件。

    碍于其身份尊贵,只得由侯府与国公府担作主审,这也是近来卫辞早出晚归的原因。

    卫侯爷不敢惹恼了妻子,特邀裴国公去酒楼进一步“探讨”案情,事关太子岳父,卫辞自是选了一同跟去。

    与此同时,揽星街。

    宋吟核对完账簿,同柳梦潮商谈了下月要采买的新书,方戴好帏帽,忽而涌进来一群带刀侍卫。

    为首之人亮出腰牌,目光掠过莲生与苍杏,勾唇道:“侯夫人有令,邀几位回府一聚。”

    第50章 【死遁】

    父命难违。

    兴许卫辞本人在场,会嗤之以鼻。但对苍杏与莲生而言,他们出自卫府,虽是公子院里的人,实在难将界限划分得清晰。

    更何况,今日前来的侍卫长,乃是教过他们武功的言哥。

    宋吟看了眼目露惊惧的柳梦潮,不欲伤及无辜,主动走出钱柜:“带路罢。”

    马车在长街疾行,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永安府。落地后,她无心打量周遭,被径直带入了祠堂。

    夏灵犀坐于太师椅,美目淡淡扫过苍杏与莲生,扯唇:“出息了。”

    不得不提,卫辞骨子里的倨傲应是遗传自母亲,语气轻飘飘,却给人如出一辙的压迫感。

    然,今日的主角乃是宋吟,人既已带到,夏灵犀暂不发难,挥退众侍卫。丫鬟顺手带上花纹繁杂的木门,光亮霎时被夺走,余下两排颤巍巍的烛火。

    宋吟好整无暇地立着,并不行礼。

    “行啊,今儿连样子都不装了。”夏灵犀冷笑一声,“来人,笔墨纸砚伺候。”

    仆妇搬来一张矮桌,不设蒲团,亦没有小凳,压着宋吟的肩迫使她跪下。

    细密的刺痛自膝骨攀升,宋吟咬牙忍了忍,倔强地看向夏灵犀:“您不怕卫辞知道了,会大闹永安府么。”

    “闹便闹,我是他娘,还怕他不成。”

    仆妇正是昨日遭宋吟奚落的那个,心中积怨已深,碍于主子在场,按捺着火气摊开白纸:“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起来。”

    除去上一世家中老人去世,宋吟何曾跪过,更遑论要跪着抄书。她无赖地趴伏上桌案,闹起脾气,一边拖延时间。

    暗卫若是脚程快,应当已经寻到卫辞。

    夏灵犀出身名门,哪里接得住她没脸没皮的打法,面色一沉:“传家法。”

    丫鬟快步呈上一根两指粗的戒尺,宋吟下意识要躲,被仆妇按住半边身子。她奋力挣扎,手臂上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得宋吟嗓子抖了抖:“我抄还不行吗,不要打了。”

    一双含情杏眼涌出豆大的泪滴,真真是梨花带雨,勾人心弦。

    仆妇请示地看向夏灵犀,后者嗤笑:“继续。”

    一下落在肩背,一下落在后腰。

    宋吟气力不大,却发狠似的去掰仆妇的手,刺痛牵动了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时潸然泪下,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院外传来嘈杂声,夏灵犀眉心一凛,示意仆妇停手,亲自打开门迎上卫辞。

    记忆中爱笑爱闹的稚子,不知何时起竟变得沉默,一晃许多年过去,长成了身量高挑的男子,俊秀十分,也显得陌生。

    卫辞用剑柄击退侍卫长,冷冷看向阶上的母亲:“她呢。”

    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怒意,夏灵犀神色复杂,似失望,似早有预料,也似恨铁不成钢。

    僵持片刻,宋吟惨白着脸跑了出来,却因双膝无力,直直扑倒在他脚边。卫辞当即扔了剑,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眼眶通红,质问母亲:“您打了她?”

    仆妇急急喘了两口气,正欲替主子解释,却遭卫辞一脚踹翻在地。

    宋吟实则只跪了一小会儿,但若不借机挑拨他们母子感情,拉满仇恨,她的死遁之计则功亏一篑。遂抽泣着说:“她们要我跪着抄写《女诫》,还用戒尺打我,阿辞,吟吟好疼。”

    随即眼皮一翻,“晕死”过去。

    御医诊断过后,退至外间:“小夫人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至于外伤,三日内莫要沾水再辅以药膏,很快便能痊愈。”

    “多谢。”

    卫辞深深望一眼榻上恬静的睡颜,取下外袍,唤来守值丫鬟:“本侯进宫一趟,仔细看顾好夫人。”

    太子近来为岳丈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即便在深夜,东宫仍是灯火通明。

    卫辞随宫侍径直去了书房,见他来,赵桢容微微讶异,揉了揉酸涩眼睛,揶揄道:“出什么事了,脸色比锅底还黑上几分。”

    “臣自请随殿下去戎西查案。”

    “为何。”赵桢容示意他落座,目露关切,“本宫还当你舍不得新纳的小夫人,特命人划去你的名字,怎的如今又变卦了。”

    若去戎西,少不得要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放在从前,卫辞自是选择不去,可母亲一连闹了两回,他也有了新的决断。

    “师兄。”他改换了称呼,语气不再硬梆梆,带着少见的低落,“我想一道去戎西,回来了,向圣上求道恩典。”

    赵桢容止了笑意,拧眉道:“可是和你的小夫人有关。”

    他坦然点头:“我要抬她做正妻。”

    “你疯了。”

    赵桢容胸膛剧烈起伏两下,退开椅子,负手在房中走来走去,“以她的身份,将来生了孩子,念在苦劳之上勉强能抬做侧室。”

    当初,太子赵桢容与七品小官的女儿姜瑶有过一段情。碍于身份悬殊,加之姜瑶心思不纯,后来无疾而终。

    彼时赵桢容觉得眼前无光,恍似天都要塌下来。可后来迎娶太子妃,少年夫妻日久生情,如今已成了高门大户间广为传颂的佳话。

    赵桢容以为,他日卫辞亦当会如此。

    卫辞极小便做了太子伴读,何尝不懂赵桢容的意思,但他更了解自己的心,淡声说道:“她离了我,能活;可我离了她……”

    有些话,不必言明。

    “你啊。”

    赵桢容颇为头疼,偏说不出重话。

    他趁势自荐:“总归圣上只会骂我一个,而且,多一个我,早去早回,嫂嫂便能早日放心。”

    太子被生生气笑:“好一个巧舌如簧,这还是我认识的卫辞么,平日里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卫辞忧心宋吟,不欲久留,抱拳道:“多谢师兄。”

    “……”

    回至府中,宋吟已经醒来。她肌肤娇嫩,大片雪白之上是戒尺留下青紫痕迹,瞧着极为可怖。

    见卫辞进屋,停下查验的手,小嘴一瘪,委委屈屈地哭诉:“从来没有人这般打过我。”

    莫说后世乃法治社会,便是顽皮,也顶多被父母不痛不痒地拍打两下后臀。今日是宋吟头一遭体验戒尺,且仆妇使了蛮力,滋味酸爽,不忍回想。

    卫辞一颗心跟着揪起,眼尾发红,不知是怒还是……欲哭。

    宋吟钻入他怀中,带了发泄的意味,将满腹怨气一股脑地往外泼,喃喃道:“我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为什么偏让我来了这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家,我讨厌你,也讨厌这里。”

    纵然是气话,卫辞大脑仍是“轰”地空白了一瞬。他强压下喉头干涩,垂眸望向她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吟吟,你不可以讨厌我。”

    她如何能听得进去,继续如稚儿一般嚎啕大哭,口中不断念着:“我要回家。”

    卫辞面上血色尽失,僵硬地轻拍她的背,想出言安抚却又不知怎么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宋吟哭得嗓子发疼,哑声命令他:“水。”

    几杯下肚,缓解了肿痛,她起身用清水洗把脸,躺倒至榻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架势。

    卫辞得空脱了外袍,蹑手蹑脚钻进被衾,不舍闭眼,直直地看着她的侧脸。

    宋吟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偏过头瞪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做什么。”

    “吟吟,我要去戎西了。”

    “去戎西?”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了神情,硬生生将喜悦变为惊讶,“咳,去戎西做什么?”

    卫辞吻了吻她肿胀的眼皮,“嗯”一声:“事关太子岳丈的大案,我若办妥了,能向圣上求个恩典。”

    宋吟并不关心他要求何种恩典,只缓缓眨了眨眼,克制住胸腔的欢快情绪。卫辞则是想等尘埃落定后再说与她听,免得空欢喜一场。

    “你何时走。”

    他琢磨:“三日后。”

    府中侍卫替换成了他亲自培养的一批,包括苍杏、莲生,因办事不力被遣去别庄受罚。所以,即便他不在京城,也不至于令宋吟再陷险境。

    闻言,宋吟主动缠上他,曲膝蹭了蹭,嗓音仿似浸了蜜:“我想你了怎么办。”

    卫辞被撩拨得呼吸急促,翻身压住,动听的喘息落在她耳畔,随之而来的是滚烫的吻。

    “那,今夜定要先喂饱了你。”

    三日后,宋吟泪眼阑珊地将卫辞送至城门外。此番同去的还有赵桢奚,不过他半途要改水路南下,查另一桩案子。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为洗去赵桢奚的嫌疑,让她的“死”显得更为真切。

    另也有一层,是宋吟留的后招——

    她会借用赵桢奚所办的户碟去往隋扬,再寻时机买到新路引,以男子身份往东。

    斩草除根。

    宋吟要与故人统统切断联系。

    回至城中,她照例去了揽星街,巡查过铺子,拐进钱庄存入一笔。继而前往赵桢奚的食楼,与他留下的心腹商谈计策。

    男子在雅间恭候多时。

    他容貌平平,着一身灰色布衣,仿佛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面孔,实则武功不凡,且擅长凫水。他朝宋吟轻扬下颌,侧耳听过周遭动静,方谨慎开口:“东西已经备好,今夜花灯节,机不可失。”

    “多谢。”

    如今贴身护卫宋吟的是一中年女子,名唤楚姨。因她坚持,二人没有乘车,改为沿江悠悠散步。忽而,楚姨警惕地眯了眯眼,低声道:“附近有夏家死士。”

    闻言,宋吟几乎要拍手叫好。

    她强压下满腔喜悦,装作担忧地环顾一圈,极快又恢复往常,赌气似的开口:“公子留了许多人保护我,我才不怕他们。”

    楚姨还想劝诫两句,却见宋吟可怜地耷拉下脸,再启唇,已是染了哭腔:“他一走便是大半个月,会不会,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楚姨,我好难受,我不想回府。府里冷冷清清,无人陪我说话,还不如这街上,至少热闹些。”

    说罢,她抚上心口,作出呼吸不畅的模样。

    楚姨态度松动:“多跟些人便是。”

    于是,宋吟一边扮作失魂落魄,一边忍着小腿酸胀,在外游了半日方打道回府。期间,故意寻了路人打听,问江面上停着的船能否上去。

    夏家人若是聪明些,当能探听到她夜里要与公主相约坐船的消息。

    宋吟最后看一眼熟悉的桌案、床榻、箭靶,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瑕不掩瑜,在京中的几月,勉强也算是快乐的回忆。

    酉时,珺宁于府门口接她。

    楚姨跟着上了马车,听两位年岁轻的小娘子谈天说地,眼神不自觉软了软。

    宋吟故作可惜道:“什么,你不能与我去坐船?”

    “都是我不好。”珺宁连声道歉,“实是我先应了表兄,后来因口角,便赌气说不再搭理他。你也知道,我、我心悦他。”

    宋吟娇羞着点点头:“既如此,下回再约也是一样。若小侯爷仍在京中,我怕也要爽你的约,我懂的。”

    两位小娘子手挽着手进了食楼,赵桢奚的人前来接应。

    宋吟取下裕王赠的玉佩,递与男子,道:“物证我带来了。”

    赵桢奚的人寻了具身量相仿的女尸,已经换上与宋吟今日一致的衣裳,再辅以天下仅这一块的玉佩,身份不言而喻。

    戌时,珺宁以幽会情郎为由先行离开,宋吟触景生情,对着粼粼江水发愣。

    楚姨不甚放心,出言相劝:“该回了。”

    “为何,夏家人还在附近么。”

    她强撑着瞪大眼睛,不让泪滴坠落,语气感伤,“我还是第一次过花灯节呢,珺宁走了,公子也不在……楚姨,我想坐船,都已付了钱,一个人坐又如何。”

    主仆,主仆,宋吟才是主子。

    她既坚持,做侍卫的自当顺从。楚姨唤来暗卫,叮嘱他们留意夏家人的动向,而后随哭花了脸的宋吟踏上小船。

    宋吟如愿以偿,指使船夫去往中心处,道是想凑凑热闹。

    她眉眼弯弯,笑得一派纯真,时不时念叨几句卫辞,好似当真是游船看灯的小娘子。

    待小船离江岸愈来愈远,也离几艘花船愈来愈近,忽而,灯火齐齐熄灭。

    船夫一个鲤鱼打挺,缠上宋吟身后的楚姨,她顺势跳入水中。

    夏日江水虽不刺骨,却仍是将宋吟冻了个激灵。她艰难地翻转了身,漂浮在水面,抬指解开华贵衣袍,露出内里的夜行衣。

    约莫过了半刻钟,一艘破旧渔船停至宋吟身侧。来人将她捞起,同时吹响哨音。

    三、二、一……

    江心的船只悉数燃起大火,光亮划破夜空,似是人工织造的云彩,绚烂而旺盛。

    宋吟淡然移开眼,唇角微翘——

    再见了,卫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