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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妹妹

    京城。

    熊熊火光吞没了江心的所有船只,呼救声、落水声、奔走声,划破寂静长夜。然而,随风飘至江岸,只余下模糊鹤唳。

    巡城锦衣卫勒马驻足,目力有限,辨不清远处情形。

    路旁,稚儿惊呼着拍了拍手,天真道:“阿娘阿娘,看好大好大的花。”

    楚姨钻入水中搜寻宋吟,不期然遇上两名夏家死士,后者目露惊恐,急忙解释:“与我们无关。”

    “咳咳。”

    浓烟滚滚,楚姨重呛两声,灼烧刺痛自喉头蔓延至胸腔,如同被喂服了一团黑烬。长剑横在一名死士颈下,喑哑呵斥,“说清楚。”

    死士自是不惧死亡,却不能任务未遂,还陷入背黑锅的境地。遂不挣扎,好声气儿的说道:“主子专程吩咐我们莫要伤人,只伺机将她带回永安府。”

    既如此,骤然灭掉的烛火,与突如其来的走水,难道仅仅是巧合?

    眼下并非追究的时候,楚姨示意前来支援的侍卫将夏家人绑回去,余下的继续寻找宋吟。

    时间一长,终于惊动官府,征调了渔船,打捞起幸存者。

    渐渐,火势熄灭,余下黑黢黢的残骸。

    楚姨出示腰牌,随官差一同入内查看。统共发现三具尸体,二女一童,似是遭断裂的横梁砸伤,错失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什么,卫府的小夫人也不见了?”

    “我们在小船上走散了。”

    楚姨与宋吟并不相熟,目光掠过焦尸,见身量确有些相似,但也仅此而已。若无旁的凭证,实在难从一团黑炭中辨明身份。

    郑都尉递了个眼神,两名下属将焦尸平摊于白布,欠身让楚姨拨开灰烬翻找。

    因是在船上,难免有潮湿之处,当真扒出几块未被焚烧殆尽的碎布。

    忽而,于后背摸到凸起。

    楚姨伸指一探,勾出来一枚澄黄玉佩。

    郑都尉挨得最近,眯着眼瞧了瞧,倒吸一口气:“这这这是裕王的东西。”

    事关皇室宗亲,须得当即上禀。

    “据我所知,裕王殿下昨夜已携妻女入了京。”郑都尉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同楚姨说道,“需先将此物呈于殿下,再做定夺。”

    回了岸边,一身华服的夏灵犀被拥簇着立于官轿前,众人纷纷行礼:“见过侯夫人。”

    夏灵犀掩鼻扫一眼用白布包裹着的几具焦尸:“人找到了?”

    郑都尉如实答道:“尚不能断定是宋夫人。”

    “我儿不在京中,府里连个拿主意的也没有。”夏灵犀神色凝重,“也罢,我随你去见裕王。”

    卫府如今群龙无首,由身为母亲的夏灵犀出面,自是再好不过。

    楚姨不过一介侍卫,能做的事并不多,换了贴身伺候宋吟的香茗与府中管家,随夏灵犀前往裕王府。

    再说裕王此番为长女休夫一事回京,屁股尚未坐热,旧友领了焦尸上门,手中还拿着他不久前送出去的玉佩。

    夏灵犀开门见山地问:“你的?”

    “呀,如何到了你手中。”裕王捻起玉佩,在光下照了照,的确是他赠予宋吟的那一枚。

    见他反应,夏灵犀心知大事不妙,面色白了白,扶着椅背稳住身形,艰难地开口:“游船走水,人死了。”

    裕王瞳孔骤缩:“可给卫辞传了信?”

    “不曾。”

    他亲眼目睹过少年少女相处的场景,知晓卫辞有多么看重宋吟。然逝者已逝,不论如何,需先稳住局面。

    “郑都尉。”裕王抬手,“天亮之前,查明走水原因,呈到本王面前。”

    “是。”

    裕王又指了指无声啜泣的香茗:“你既是宋夫人的贴身丫鬟,过来认一认。”

    香茗慌忙抹了抹泪,接过碎布,哽咽道:“是铜雀街成衣铺的料子,主子半月前买的,今儿出府正是穿了这身。”

    闻言,夏灵犀重重闭了闭眼:“不必看我,我若要杀她,何需用这般拙劣的手段。”

    “唉——”

    偌大的书房被沉沉死气笼罩。

    宋吟不会凫水,大抵是在火中丧了生,裕王命人看顾好尸身,严令卫府上下不得送信出京。

    且不说卫辞赶回来也于事无补,戎西一案牵连众多,若是出了纰漏,甚至能撼动太子之位。裕王虽也感伤,毕竟与宋吟无甚交情,斟酌之下,还是以侄儿与徒弟的前程为重。

    夏灵犀亦是担忧儿子知晓后会承受不住,薄衫生生被冷汗濡湿,却无心整理仪容,干坐着等候天明。

    ……

    寅时,万籁俱寂。

    郑都尉攥着一沓纸匆匆闪入王府偏门,进了书房,朝上首福身:“启禀王爷,据船夫口供,今夜走水实乃意外。”

    花灯节年年都有,水面俱是漂浮的火光,霎是美丽。为了更好地观景,乘坐舟艇或是花船去往江心,亦非新鲜事。

    只今夜起了阵妖风,将烛台吹倒,后有人摸黑拿火折子去点,意外燃起帷幔,这才酿成惨剧。

    “继续查。”裕王道,“在卫小侯爷归京之前,彻彻底底地查,直至没有一丝纰漏,再——”

    他顿了顿,语气难掩沉重,“再将噩耗送至卫府。”

    “还请王爷允我将儿媳的尸身带回去保管。”夏灵犀起身,眉眼在烛光中显得柔和,她轻叹一声,几近喃喃道,“从始至终,我并未起过杀念。”

    男子将宋吟一路送至隋扬,替她租好民宅,又请了两个丫鬟,打点妥当,回京复命。

    临行前,宋吟连声道谢,故意说:“还请替我带一句话,便说,往后十六郎若是途径隋扬,务必前来一聚。”

    待人离去,她扮作肤色发黄的瘦弱村妇,随丫鬟上街转悠,没出两日便将隋扬熟悉得差不多。

    见时机成熟,宋吟取出男子装束,对镜描摹片刻,摇身变作翩翩少年郎。幸好两位丫鬟俱是普通人,夜里睡得熟,她蹑手蹑脚翻过院墙,一路往青楼走去。

    因她瞧着不过十三四,嗓音尖细若女,甫一进楼,好几位高挑姐姐笑着涌过来,稀奇道:“小兄弟,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汹涌波涛几乎要触上她的鼻尖。

    宋吟“轰”地涨红了脸,取出一锭银子,刻意粗声粗气地问:“够吗?”

    “自然是够的。”一身着淡紫纱衣的女子握住她的手,顺势将银两纳入袖中,妩媚地眨眨眼,“来,随姐姐上楼。”

    进了屋,女子当着她的面儿开始宽衣解带,宋吟急忙捂住眼睛:“姐姐不必如此,我是来打听消息的。”

    “打听消息?”女子止了动作,绕着她转悠两圈。见宋吟五官秀丽,只可惜尚未长开,小身板羸弱得紧,只好退而求其次,摸一把她精致的脸,“先办事、后打听,如何?”

    “……先打听。”

    “既如此,小郎君要打听什么?”

    女子重又系好衣带,牵着宋吟入座,直白道,“云娘知无不言,但是这价钱么,另说。”

    她预先打听过市价,免得出手过于阔绰从而被贼人盯上。闻言,爽快点头,取出一张银票。

    云娘见了,果然欢喜,眼中却不见贪婪之色。

    “好姐姐,我想知道何处能买户牒。”

    “唔。”云娘并不过问缘由,伸出两指,轻轻晃了晃,“加这个数,奴便告诉小郎君该去何处,若再加六,奴便亲力亲为,替小郎君办妥。”

    宋吟不缺银钱,反倒是与人接触过多,容易生出隐患。遂沉思片刻,选了后者。

    又在房中坐满一盏茶的时间,朝云娘道谢,而后身披月色疾步离去。

    她不确定赵桢奚是否派了人暗中盯梢,因此,后几日仍打扮成村妇模样,招摇地行过街市,摆出要长久居住的姿态。实则暗中观摩,为离开隋扬做起准备。

    暑气渐重,宋吟不想折腾两位丫鬟,留了她们看家,自己雷打不动地去茶楼听戏。

    目光扫过来来往往的女子,她忽而发现,且不论容貌好坏,单看气质,多是婉约纤细那一卦——倒与自己有些相似。

    宋吟不禁想,原身莫不是被人从隋扬拐去的锦州?

    然两地相距甚远,她对此间也生不出归属感,念头一闪而过,极快被楼下的热闹所取代。

    今日登台的是位老先生,来说时兴的志怪故事,宋吟听得津津有味,连糕点都多用了一碟。正要唤小二添茶,察觉左间一绾着妇人发髻的秀美女子在悄然打量自己。

    既被发现,女子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解释道:“我是这间茶楼的东家,因姑娘连来了四五日,一时好奇才多看了两眼,还望莫要见怪。”

    东家?

    宋吟第一日便听闻了慕家的名号,知道他们乃是隋扬最大的商贾之家。这间茶楼便是慕府长女的产业,她十分向往,满目戒备登时化为惊喜。

    “慕姑娘请坐。”

    宋吟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想回乡后做些小本生意,见茶楼红红火火,心下好奇,才每日过来坐坐。”

    女子从商实为少数,慕雪柔听完,眼神软了软,也不藏着掖着,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说话。

    二人一见如故,宋吟又悟性颇高,竟不知不觉聊至了晌午。

    今日是慕雪柔幼弟的十二岁生辰,举家约了去新开的食肆用膳。金顶马车已经行至楼下,眉目温润的男子唤来小二问话,正是慕雪柔的夫君。

    “明儿姑娘若是再来,我带你去其他铺子里瞧瞧。”慕雪柔依依不舍地同宋吟道别。

    宋吟重重“嗯”一声:“若我得空,一定再过来。”

    她与慕雪柔相携出了茶楼,朝马车前的高大男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倩丽身影消失在拐角小巷,慕雪柔抬眸,见夫君迟迟不曾收回眼,抬脚踩了上去:“看什么看,我还没死呢。”

    陆二郎吃痛,无奈地解释:“你难道不觉得,方才那女子若是肤色白些,与你有三四分相似?”

    “当真?”

    慕雪柔实则是见宋吟面熟,故意上前结交,自家夫君既也如此说,便一拍脑门:“快快快,我得去问问咱爹娘,看他们可曾给我生过妹妹。”

    第52章 吐血

    慕雪柔之所以如此信誓旦旦,是因她记忆深处有些模糊片段。

    似乎是梅雨季节的廊下,襁褓中的婴孩不哭不闹,睁着葡萄粒儿般的漂亮眼睛,与努力踮着脚的慕雪柔相视而笑。

    “后来不知怎的,她凭空消失了。”慕雪柔靠着夫君宽厚的肩,絮絮叨叨地说,“时间一长,我便只记得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一块鸦青色的布匹。”

    家中无人提及,是以慕雪柔也不曾刻意回想,记忆渐而被尘封,直至此刻,她也辨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陆二郎与她乃是青梅竹马,提点道:“可还记得六年前,你与父亲大吵一架?”

    “记得。”

    彼时幼弟六岁,慕雪柔约莫十三四,二人心血来潮,在府中玩起了躲迷藏。

    她仗着年岁大,轻易寻到藏在橱柜中的弟弟,轮到自己了,便悄然躲去书房。幼弟向来听话,知道书房重地不得擅入,几度路过门前,都未发现明晃晃躺在小榻上的长姐。

    慕雪柔百无聊赖,东摸西瞧,寻到一上了年头的木盒。

    她绞尽脑汁解开铜锁,还当有什么稀罕物件,不料仅仅是三张印着墨色脚丫的纸。

    一张落款雪柔,一张落款雪靖,一张……

    雪音。

    雪音是谁?

    她似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脑子一热,兴冲冲地举着跑了出去,与巡查完铺子的父亲撞了个正着。

    父亲上一瞬仍在笑骂她莽撞,下一瞬,待看清了手中捏着何物,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慕雪柔怔怔后退半步,意识到自己犯了某种忌讳,心跳快得几欲从嗓子眼蹦出来,可她倔强地没有说话,期盼父亲能低下头来哄上两句。

    谁知,素来温柔的父亲夺过那张纸,一个眼神也不肯匀给她,快步回了书房。

    以至于慕雪柔痛哭着跑去陆家,倒是将质问忘得干净,只满心满眼的气愤,气愤父亲凶她骂她。

    陆二郎哭笑不得:“父亲分明不曾责骂过你。”

    “我不管。”慕雪柔如今还记仇,“他用眼神骂我了,而且骂得很重。”

    一晃过去六年,她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少女,稍稍回想便能觉出不对劲。

    再者,方才瞧见宋吟,慕雪柔其实并未多想。

    她接手家中事务三年,每日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只当对方是位投缘的过客。且宋吟瞧着面色蜡黄,两颊生了细小斑点,与白白净净的慕家人大相径庭。

    可陆二郎与她感情甚笃,不会无端打量旁的女子,是以令慕雪柔几息之间涌出颇多思绪,最终催促车夫:“再快些。”

    若真是妹妹,长得那般……粗糙,

    岂非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到了食肆,不必夫君搀扶,慕雪柔利落跃下马车,径直去了预留给自家人的雅间。

    幼弟正用长筷敲碗,一脸不耐:“我都快饿死了,慕雪柔怎的还不来。”

    “……”

    慕雪柔朝天翻个白眼,故意感叹,“我若是有个妹妹便好了,一定生得顶顶漂亮,性子也柔和,不会像某些人一样。”

    闻言,双亲竟忘了劝和,眸光黯了黯。

    她坐直了身,狐疑道:“怎么,我难不成还真有个妹妹?”

    “你的确有过一个妹妹。”

    慕夫人眼眶泛红,却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快十四年了,雪音若还在,也长成碧玉年华的大姑娘了。”

    得到确切答案,慕雪柔仍是惊得张启了唇,嗓子眼儿发涩,半晌无声。

    陆二郎代为问起:“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六年前,多地出现天灾,或是干旱或是洪涝,涌出不少难民。

    身为隋扬首富,慕夫人又生来心善,想为新诞的小女儿积攒些功德,便收容不少外乡人做工。

    她并非愚钝之人,即便收容,也仅是留他们在外院做工。如此便不会影响家中安宁,亦不拖累铺子运转。

    只终究低估了人性中的恶。

    ……

    相安无事的两年过去,慕夫人渐也放松警惕。

    犹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她身子弱,受寒之后卧床不起,孩子便交由奶娘照拂。

    恶人不知如何钻了空子,也不知究竟有几人,竟在夜里搜刮了偏房的金银首饰,还顺手抱走了两岁的雪音。

    慕夫人悲痛万分,也自责万分,始终觉得是自己所谓的善念害了女儿。若非还有个天真无邪的雪柔,怕是捱不到冬日。

    后来,调养许久,雪靖出生了,思念与愧疚转移至他的身上,慕夫人才渐渐恢复活气。

    也因于此,慕老爷发现长女翻找出印着脚印的纸张,生怕勾起妻子的伤心事,再度一蹶不振,才会失了理智,对慕雪柔大发雷霆。

    “爹,娘……”慕雪柔含着哭腔。

    “是爹的错,当年爹不该凶你。”

    慕老爷眼神软了软,温和道,“雪音比你小三岁,刚出生时,又不会说话,你却每日都去瞧。我们都奇了,你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竟能守着妹妹安分地坐上几个时辰……”

    “后来呢,你们可有去寻她。”

    慕夫人点头:“然而太多外乡人,或许带回老家,或许转手卖了,寻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胎记呢?” 慕雪柔追问。

    “胎记。”慕夫人思忖几息,“她后颈有颗红色小痣,但也算不得是胎记。”

    慕雪柔在桌下捏捏陆二郎的手,默契地没有提起宋吟,预备亲自确认过后再做打算,免得令双亲空欢喜一场。

    却不知,此时,宋吟得了新户牒,正收拾行囊要离开隋扬。

    宋吟往饭菜中加了少许蒙汗药,放倒两个丫鬟后,知她们略识一些字,将卖身契并着银票垫在碗下。

    并留有一封信,大意是她们可前去销了奴籍,用余钱过活,顺道思量将来的营生。不论做什么,总归比为奴为婢来得强。

    另,若有自称十六郎的人来寻,可将此信交予他,不交也可。

    准备妥当,宋吟扮作病恹恹的瘦弱少年,寻一镖师往东行去。她并未做详细打算,权当散心,遇上美景走走停停,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

    约莫过了几日,途径名唤汴州的城镇,据说因文人辈出,十里一私塾。如此一来,识字看书的人只多不少,宋吟当即决定留下,好好发展她的话本事业。

    “王大哥,我想起来了。”宋吟嗦一口面,假模假样地抹抹泪,“这是我儿时的味道。”

    她在镖师面前,是——

    受养父养母一家虐待,但因容貌出众,得邻家富商幺女看中,遂资助一笔银两,千里寻亲的未来赘婿。

    闻言,满脸络腮胡的王壮实“砰”地拍桌,恶声恶气道:“小伙子,你确定吗。”

    王壮实虽长了一身唬人的大块头,实则性子不差,且没有半点心眼。只嗓门儿着实高了些,回回都能吓到宋吟。

    她哆嗦着将面塞入口中,细嚼慢咽,方答道:“确定确定,不过您不必退我押镖费。这寻起亲来要个一年半载,我得先租个地儿落脚,但您看啊,我这细胳膊细腿,指不定他们要坐地起价。不如您演我兄长,帮我租了宅子再走?”

    “好说。”

    宋吟花了半日时间,挑了一临近府衙的屋舍,租金不低,胜在无人敢闹事,僻静又安全。

    她特地买上几筐算不得名贵的水果,在镖师的陪同下,逐个走访邻居。一来熟悉街坊性情,二来么,狐假虎威,让人误以为她与兄长同住。

    如此忙活许久,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宋吟躺在硌骨头的木板床上,鼻间萦绕着粗粝衾被散发出的原始气味,第一次有了名为自由的实感。

    不敢想象,她竟当真与过去切割得干净,还将赵桢奚利用完便丢弃了。

    “宋吟,恭喜你。”

    她轻声地对自己说。

    除去卫辞雕刻的玉佩,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劫后余生的喜悦劲儿过去,失落也涌上心头。

    也许,再也遇不到一个看似冷淡却从未舍得对她说重话的少年。

    宋吟愤然翻身,将自己裹成蚕蛹,暗骂卫辞生得过分貌美,竟害她过去了半月还未能洒脱放下。

    可恶可恶!

    “嘶——”

    宋吟掐指算算,“此时,他应当回京了吧。”

    大案了结,太子岳丈得以沉冤昭雪,也保全了东宫与皇室的脸面。

    卫辞乃是戎西一行的功臣,甫一入京,被圣上唤去宫中。他难得外放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跪请恩典,道是要将府中小妾抬为正妻。

    圣上自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茶杯都摔碎两个,然这浑小子眼皮也不眨,脊背挺拔,满身的反骨。

    赵桢容硬着头皮上前,充当和事佬:“父皇,您看着让尘长大,还不知道他什么脾气?总归是旁人家的儿子,由他去罢,您还是多操心操心七弟,听闻他宫里又收了三位姬妾,或是操心操心十八,为何还未选中驸马……”

    “别念了。”

    大令朝皇帝赵措,气急败坏地冲儿子吼道,“念得我心口直抽抽地疼。”

    卫辞仍旧跪着,眼带笑意,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赵措实在不忍直视,又骂他几句,终于唤来内侍起草圣旨:“叫什么名儿来着。”

    “宋吟,笑吟青翠的吟。”

    得了赐婚,他嘴角几乎要咧至耳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快步离开御书房。因着归心似箭,并未注意五十米开外,神色仓惶的裕王。

    卫辞快马加鞭回了府,未见到原该在阶前等候他的宋吟。

    一定是还在贪睡。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越过屈膝行礼的众人,径直回了院中,边走边扬声唤道:“吟吟,我回来了。”

    语气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管家看着卫辞长大,何曾见过他这般欢欣,一时脸色白了又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用手势示意苍术与南壹追上。

    卫辞扫一眼房中,与离京前并无二致,处处是熟悉的痕迹,唯独不见熟悉的人。

    他敛了笑意,僵硬地扭过头,语气平淡:“吟吟呢,可是去了铺子里。”

    “小夫人她,她……”

    管家双腿一软往后跌去,被石竹提着后领方稳住身形,嗓音发颤:“主子,您请节哀。”

    “轰——”

    世间静了一瞬。

    紧接着,卫辞耳畔炸开巨大嗡鸣,无孔不入,敲击在鼓膜。

    仿佛身处于雷电之间,一声接又一声,剧烈刺痛顺着两耳蔓延至胸口,生长出蛊虫,要自内而外,将跳动的心脏生生撕碎。

    他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连眼都忘了眨,好似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

    裕王与卫母匆忙赶来,四目相对,见卫辞眸光一点一点地黯下。

    他终于偏了偏头,从周遭如出一辙的惊恐神情中,迟缓地接受了事实。薄唇张启,喉头涌出热烫的液体,兴许是甜的,兴许带着腥,但他已经感觉不到。

    世间归于黑暗。

    第53章 回家

    卫辞昏迷了几日。

    说是昏迷也不全然恰当,御医道是悲痛过度,自个儿不愿醒来。

    他面上血色全无,两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一贯俊美的脸苍白得如同抹了墙灰,愈发像是了无生气的玉像,令活人见之发怵。

    夏灵犀守着病榻哭成了泪人儿,期间夹杂着裕王和赵桢仪的声音,似乎还有牧流云。

    卫辞听不真切,也不愿去听。

    他所期盼的,纵然生气都甜软的嗓音,不会再扑入怀中,鲜活生动地唤他“阿辞”了。

    半梦半醒间,卫辞忆起相识后的三次离别。

    第一次,她南下龙云,在京中收到传信时,卫辞破天荒地体验了心急如焚的滋味。素来娇滴滴的女子,想来仓惶又惊惧,不知受了多少的罪。

    第二次,她失足落水,卫辞眼前短暂地暗了一瞬,好似世间万物皆被攫取了色泽,只余下灰蒙蒙。幸而下游并未打捞出尸身,他笃定宋吟仍旧活着,莫名的信念支撑他不眠不休,终于得偿所愿地寻到了她。

    自那以后,卫辞潜意识觉得该日日与她在一处。即便忙得焦头烂额,亦会拒了留宿宫中,在深夜顶着倦容行过长街,只为回府见一眼心心念念的女子。

    她睁眼时,如暄妍的雪梅,

    她闭眼时,如娇俏的睡莲。

    唯有目光所及能看见她,满身叫嚣的躁动方能停歇。

    “辞儿,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浸了温水的方帕落在干涸的唇上,母亲夏灵犀哽咽着唤他,“宋吟的尸身还存在地下冰棺里头,你当真不愿醒来?你若不醒,谁替她操持后事,谁送她入土为安?”

    尸身。

    卫辞心脏蓦地一缩,意识归位,挣扎着从混沌梦境醒来。他虚弱地掀了掀眼皮,欲追问什么,不料启唇便吐出一口淤血。

    夏灵犀瞳孔剧颤,哑声拍打卫侯爷,示意快些传唤御医入内。

    乌黑的眸子渐渐有了亮光,卫辞僵硬地偏过头,扫一眼垂首扎针的御医,继而缓缓看向满目关切的双亲,好半晌,从滞涩喉间挤出几个音节:“她……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卫辞依旧难以直白地说出“死”这个字眼。

    好在夏灵犀会意,一边沾湿帕子替他润泽双唇,一边将郑都尉彻查后的结果全盘托出。

    当时约莫有五艘船,客人不多,火燃起来的瞬间纷纷跳了河,即便有几位受了伤,也不过是胳膊蹭块皮儿的事。

    宋吟不会凫水,又与楚姨走散,想来仓惶之下四处逃窜,不幸遭断裂的房梁砸伤,失去了行动能力。

    “为何会走散。”

    此刻,卫辞冷静地出奇,试图拆解每一个字眼,寻到得以推翻的证据。

    夏灵犀自是不知,如实告诉他,彼时夜风吹熄了油灯,黑暗之中,楚姨与死士皆遇到对手。但也不过是短短时间,火光骤然大亮,楚姨与死士遥遥相望,下意识便指认对方是暗中袭击的人。

    若宋吟另有仇家,尚能往阴谋去推断,可她一介孤女,结识卫辞以前甚至不曾迈出过几回大门。再者,船夫与被打捞上来的客人,俱是一问三不知,谁也无法重现那夜的情景。

    听完母亲所言,卫辞阖目,陷入长久沉默。不过这回并非昏睡,夏灵犀与夫君相视一眼,默契退出里间。

    尸身,冰棺。

    卫辞只觉喉头一阵发痒,闷咳两声,唇色被溢出的鲜血染得妖艳。

    他该去看看她,可又不敢。

    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出惧怖,怕面对黑黢黢的骨骸……

    卫辞倏尔睁眼,刻意驱散想象出来的画面,他支起身,小臂隐隐发着颤,吩咐小厮:“备水。”

    沐浴过后,他换了一身缟衣,同迎上来的双亲淡声道:“寻个吉时,尽快火化了,至于骨灰,我亲自送去隋扬。”

    “去隋扬?”

    “嗯。”卫辞平静地说,“送她回家。”

    当初,因永安府送来美人一事,宋吟闹了通脾气,哭着说要回家。卫辞倒是顺着宋家村查到过隋扬,因她在锦州时对此事兴致缺缺,便搁置一旁。

    既晓得大致方位,去了隋扬再细查,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

    卫辞昏迷几日,夏灵犀便哭了几日,美目肿若核桃。一贯脊背笔挺的名门贵妇失去了神采,黯然道:“为了一个怯懦如鼠的女人,你,你这般浑浑噩噩,还不如学学你爹。”

    “夫人!”卫侯爷尴尬道。

    卫辞瞳孔微微涣散,想过辩驳两句,告诉他们宋吟并非怯懦之辈,更非母亲口中两面三刀的人。话到嘴边,又失了说出来的含义。

    她已经不在了。

    汴州。

    若宋吟当真是土著,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怕已饿死在家中。

    幸而,后世的寻常家庭,从小便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洗衣做饭她样样能行,甚至采买了花色好看的布匹,将两间小屋布置得亮堂堂。

    她往瓷瓶插了含着朝露的鲜花,摆在窗前,疲倦时抬头看一看,心情也随之改善。

    手中的话本进度过了半,明儿便能拿上第一册,去书肆洽谈价钱。

    宋吟仔细誊抄完最新章节,揉揉发酸的腕骨,唇角噙着轻松的笑。若他日,自己的名头能像东来先生般如雷贯耳,此生无憾。

    “叩叩——”

    院门被敲响。

    宋吟屋中俱是男子衣袍,随手捞过一件披上,悄然透过她刻意凿的“猫眼”往外瞧,见是邻家少年,遂扬声问:“何事?”

    少年约莫十五,姓沈名珂,比宋吟的假身份还大上一岁。但因是孤儿寡妇,家境贫寒,是以瞧着比寻常人瘦弱。

    听闻应声,沈珂哽咽:“魏小弟,不知你兄长可在?我娘忽而久唤不醒,想央你兄长助我抬去医馆。”

    所谓的兄长已经结了镖费,宋吟自是变不出来,她“啪嗒啪嗒”朝东厢走两步,装模作样道:“什么?兄长你要歇息了?好,那我去帮忙。”

    演罢,宋吟熟稔地将小脸抹黄,又随手往裤腰处的暗袋塞些铜板,移开沉重门闩。

    沈珂知道魏大哥是刀尖舔血的镖师,每日早出晚归,并不怀疑,只红着眼朝宋吟道谢。

    两人合力将沈珂母亲抬上板车,挂一盏窗纸糊的破旧灯笼,破开夜雾缓缓行向医馆。

    望着少年因饥饿而过分单薄的肩背,宋吟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问:“平日里,都是你娘替人浆洗衣物维持生计?”

    “嗯……”

    沈珂低低应道。

    重活累活,以沈珂的身板压根儿做不来,倒是先前有个秀才爹,于读书一事颇有些天赋,做母亲的才咬牙坚持,要供他继续上学堂。

    宋吟深表同情,却也不好轻易露富,觑一眼明显发了高热的妇人,状似闲谈道:“兄长近来愈发忙了,来汴州后我顿顿都瞎凑合。他今儿还念叨着寻个会做饭的人家,让我自己带上米和菜,上人家家里头去吃饭,你说,这能成吗?”

    闻言,沈珂怔怔回头:“我不知道。”

    “等你娘醒了帮我问问她呗。”

    因是夜里,到了医馆,敲上小半天的门,老医师方骂骂咧咧地出来。目光扫过昏睡的病患,脸色缓和,招呼着将人抬进屋,又理所当然地支使沈珂去添火烧柴。

    宋吟不过是搭把手的热心邻里,没她的事,便寻了角落坐下,盈亮黑眸打量起壁橱中的医书。

    “兰爷爷,您这么大一间医馆,竟也不招徒弟么。”她比划道,“兄长先前差我来买金创药,就见一个小豆丁坐在这儿。”

    兰旭和不痛不痒地“哼”一声,懒得搭理,唤来沈珂:“你娘这病说来说去是操劳过度,身子骨差劲,秋冬了还要上河边浆洗,时间一长就成这样了。”

    沈珂不懂医理,当即跪下:“求求您救救我娘,求求您救救我娘。”

    “不至于。”兰旭和方将人拉起,“给你开半月的药,回去好好养养,可能残废,但是死不了。”

    “……”

    宋吟悄然翻个白眼,伸指戳戳少年的背,从不合身的长袖中递过去铜板,再状似无事发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沈珂面色一红,因尴尬也因激动,他原是打算跪求兰老先生宽限几日,待母亲醒了再去凑药钱。

    回程。

    沈珂默不作声地拉着板车,一直到了门前,方犹豫着喊住她:“魏小弟……我,我会还你的,给我五日时间。”

    “不妨事。”宋吟摆摆手,“我兄长要去邻县走趟镖,你散了学,不如来替他劈了院里的柴?还有做饭的事,回头替我问问大娘。”

    沈珂睫毛微颤,落下一滴泪:“好。”

    她不知会在汴州住多久,兴许一年半载,兴许一月半月。力气上终究比不得男子,沈珂若能帮衬,利大于弊。

    再者,假兄长的事迟早会被看出端倪,“孤儿”惹眼,孤儿寡母却稀松平常。与沈家交好,不必费心提防,也不会显得自己是个异类。

    闩好门,宋吟动作生疏地烧了壶热水,认真洗浴过方躺回榻上。

    她睡惯了里侧,闭目酝酿睡意,迷迷糊糊间,张臂搂住长枕,蹭了蹭,口中喃喃道:“阿辞……”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京城,卫辞环抱着亡妻的牌位,出发去往隋扬。而隋扬境内,亦有两队人马在悄然展开搜寻——

    搜寻凭空消失的宋吟。

    第54章 疑虑

    宋吟如今练就了一手画斑的技艺,每日用上半盏茶时间,先将白皙娇艳的小脸抹成营养不良的蜡黄色,再左脸十颗右脸十五颗,活脱脱一位远看灵秀、近看辣眼的小小少年。

    沈珂也同母亲王氏提了做饭一事,王氏得知是宋吟垫付的药钱,只让她来家中白吃白喝。

    宋吟却道自己正长身体,吃得多,寻常人家负担不起。兄长倒是有些闲钱,奈何出了远门,看顾不过来,竟将她这个小弟生生饿瘦了。说罢,还亮出骨架纤细的手腕。

    王氏身为母亲,见她与沈珂年岁相近,听言心疼得直掉眼泪。推搡过后,收下了菜钱,承诺按照一日三餐、顿顿有肉的规格做与她。

    宋吟胃口不大,未免被识破,装作挑食,“不爱吃的”都进了沈珂肚里。

    既不必为粮食发愁,王氏也无需卖命似的做活,身子不见好转,亦不见恶化。

    沈珂感念恩情,一散学便进魏家挑水劈柴,宋吟得了闲,将话本多次润色,终于择出最满意的一版。

    她先去了汴州城中的松山书坊,据说是县令大人女婿的产业,名头极盛。

    见宋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掌柜的目露轻视,但她挑了暑气最盛的时辰,书坊客人寥寥,既闲着,便随意地翻看两下。

    嚯——

    掌柜的眉心微挑,很快恢复如常,而后故意板正了脸,装作兴趣缺缺。实则,翻页的速度愈来愈慢,分明是在悠然回味。

    宋吟看破不说破,琢磨着一会儿如何抬价,却见掌柜的翻完最后一页,抿了抿唇,露出略表嫌弃的神情。

    果然,他摇摇头,眼睛瞟向天上:“你这所谓的空间系统种田文,闻所未闻,不收。”

    “……”

    那你方才瞧的那么认真。

    宋吟也不强求,客气道过谢,拿回手稿,作势要离开。

    “等等。”掌柜的急忙唤住她,摆出进门以后的第一个和蔼面色,“你年纪不大,笔力尚浅,但我们松山书坊向来爱惜文人。这样吧,二八分成,风险呢我们替你担了。”

    “你二我八?”

    掌柜的:“你二我八。”

    宋吟皮笑肉不笑:“想的美。”

    说罢大摇大摆出了松山书坊,相看下一家去了。直至脚底板发疼,怕是被皂靴磨出了水泡,她方无精打采地回到魏宅。

    今日拢共问了五家,因着宋吟所著不是时兴的题材,虽有新意,却更加担忧会不卖座。倒有一间小书肆喜欢,可惜经营不善,东家预备卖掉铺子回乡养老。

    正发愁着,隔壁飘出了饭菜香气,是王氏在准备晚膳。

    宋吟精神大振,放下书稿,唤卖力劈柴的沈珂一道回家。她笑道:“你不必夜夜都来,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沈珂腼腆地挠了挠头:“可我只会这个。”

    “瞎说。”

    宋吟读过他的文章,虽不懂古代科举的选拔标准,却从清秀字迹中觉出了文雅的风骨。若非出身贫寒,应当能与他死去的爹一般,做个远近闻名的才子。

    她忽而心生一计——

    若是自己盘下那间小书肆,管事与账房皆有现成的,还不必处处受气。到时候再雇沈珂与他的同窗抄书,也算一桩美事。

    对于置办铺子,宋吟已有充足的经验。

    翌日,雇一面容粗旷的男子,去和东家谈价。

    男子自称养了位外室,想瞒着家中妻子赠些钱财。为掩人耳目,干脆送间铺子,将地契挂在外室幼弟的名下。

    而宋吟,便担任了幼弟的角色。

    东家年事已高,也嫌不得买家腌臜,加之对方生得人高马大,瞧着不好糊弄,当下便谈妥了。

    拿到地契,宋吟寻了木匠重新做门匾,一边琢磨着制成后挑定吉日,热热闹闹地开张,争取将名头一炮打响。

    夜里,照例在沈家用膳。

    宋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沈兄,你在学堂可有字迹端正又有意补贴家用的同窗?我近来在书肆做工,专门誊抄话本,听东家念叨说缺些人手。”

    “当真?”沈珂眼睛亮闪闪的,似是讶异百无一用的书生竟还能靠这种门路谋生,当即腆着脸自荐,“你看我行吗?”

    “行啊,我明日便带书稿回来。”

    见儿子久违地露出稚气笑容,王氏忍了忍泪,深觉遇见魏小弟以后,清苦的日子竟有了盼头。

    不过,王氏看向两家之间的院墙,冷不丁地问:“你兄长还未回来?”

    不会死了吧。

    宋吟在王氏面上品出这层意思,眉心跳了跳,思忖着该如何演下去。

    许是错将她的怔愣当作伤心,王氏懊恼不已,笨拙地宽慰道:“他们做镖师的走南闯北,出去一年半载都是常事,且耐心等等,莫慌。”

    “……嗯。”

    接下来几日,宋吟“惆怅”地将自己关在屋里。沈珂忧心,同母亲商议过后,提了食盒去敲门。

    她刻意抹白了唇,在眼下涂上黑青,顶着一张形似恶鬼的脸与沈珂搭话。

    “你还好吧?”沈珂无措地摸摸鼻子,不知如何安慰,僵硬地说,“有你爱吃的糯米鸡。”

    宋吟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一把接过,顺势编起故事:“我兄长应该是死了。”

    沈珂倒吸一口气。

    “我在他房中发现了书信,还压了两块金条,说可惜等不到亲眼见我娶妻成家的那日。”宋吟揩了揩不存在的泪,“以后我便是孤儿了。”

    “魏川。”

    宋吟愣了愣神,忆起是自己的化名,下意识端正坐姿:“到!”

    沈珂握拳轻碰她的肩,语带郑重:“从今日起,我做你哥哥,你便是我弟弟。”

    大病一场,卫辞清减许多。

    从前他亦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却有倨傲、有嘲弄,偶尔露出不含温度的笑。

    遇见宋吟以后,积年霜冻渐而融化,愈发地鲜活。可一切随着她的逝去,被尘封进了冰冷的地底。

    卫辞立了碑,亡妻宋吟,就在卫氏祖坟里,将来他死了还能埋在一处。

    丧事落成,他带上灵位和骨灰,马不停蹄地去往隋扬。

    众多丫鬟里,属香茗伺候她的时间最长,卫辞钦点了香茗随行。一日里,至少有三回将人唤至跟前,重复地说些关于宋吟的事。

    什么都行,与她有关便好。

    甚至,听闻宋吟某日多吃了半碗甜羹,卫辞唇角扬起细微弧度,似是能想象出她餍足的可爱神情。

    侍卫们见了,愈发忧心。

    幸而,因着要查宋吟的身世,卫辞暂且保持着活气儿。若不细看他涣散的眼神,依然是贵气逼人的俊俏公子。

    入了隋扬,先去官府调了十六年前的卷宗,暗卫同时搜查丢失过女儿的人家。如此忙碌几日,拟定出一张名单。

    云家、郑家、宋家、慕家……

    卫辞逐一递了拜帖,却未径直交予双亲,而是呈给长兄长姐之辈,以免骤然闻见死讯,会将人击垮。

    他如今最懂那是何种滋味。

    轮到慕家,陆二郎携夫人前来。

    慕雪柔低垂着头,轻扯夫君衣袖,略带拘谨地跟在后面。陆二郎于袖中安抚地拍拍妻子,迎上卫辞刻意放得柔和,却依旧不怒自威的眼。

    卫辞并未亮明身份,也未提前表明来意,遂免了见礼,示意客人落座。

    陆二郎借着饮茶快速打量一瞬,见少年生得眉目清隽,着一身素白缟衣,反衬托出久居高位的淡漠气度,而左右官差俱是毕恭毕敬,非富即贵。

    “陆公子,陆夫人。”

    方启唇,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头,卫辞顿了顿,不甚在意地用巾帕擦去血渍,开门见山道,“十四年前,慕家可丢失过一个女童?”

    闻言,慕雪柔倏然仰起脸,惊诧地攥住身侧的夫君。

    恰好让卫辞看清眼前与宋吟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一切不言而喻。

    他紧了紧咬肌,收回目光。如今瞧见故人影子,对自己而言已是一种残忍。

    陆二郎极快反应过来,看向卫辞手边的牌位,谨慎问道:“公子与雪音妹妹是何关系?”

    “她是我的妻子。”卫辞极轻地说。

    慕雪柔尚处于震惊之中,脱口而出:“可我分明不久前才瞧见过她。”

    “世间相像的人何其多。”陆二郎柔声为妻子分析,“妹妹既是这位公子的发妻,想来生前过得不错,至于那位姑娘,应当只是巧合。”

    “那位姑娘?”卫辞压了压眉尾,不动声色地问。

    妻子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秀丽小脸吓得煞白,陆二郎只能代为答话,说道:“我二人原想寻到那位姑娘问一问,谁知,翻遍了隋扬也找不见她了。”

    他心中疑虑陡升,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怀着一丝希冀,试探地问:“可是身量较令夫人低一些,眼睛大而明亮,揉杂了南北两地的口音……”

    怎么会呢,宋吟分明死在了大火中,她既不曾学过凫水,又无武功傍身。

    卫辞自嘲地笑笑,音量愈渐低不可闻。

    “公子如何知道。”慕雪柔讶然,感伤的泪被一时逼退,挂在眼睫,她无措地看向夫君,“怎么回事呀,我妹妹到底还活着吗,为何出现了两个妹妹。”

    第55章 识破

    自是有更好的法子确认。

    卫辞颔首,苍术立即递上一幅巴掌大的画像。他画了许多宋吟,哭的、笑的、蹙着眉的,来隋扬时,取了几幅,思忖着寻到家人后可赠予他们,也算是留作念想。

    慕雪柔双手接过,凑近一些,从乌黑长发到半截搭在秋千绳之上的雪白手腕,不厌其烦地看。隔着一张薄纸,竟好似窥见了鲜活的少女,她定是时常笑吟吟的,说起话来语调也温和,一如想象中的胞妹。

    陆二郎轻抚妻子的肩,无声安慰。

    “所以——”

    卫辞出言打断慕雪柔的啜泣。

    对宋吟以外的人,他素来耐性不足,纵然是妻姐,纵然顶着些微相像的脸。他切入正题,“你口中的姑娘,和画上可一致?”

    许是卫辞气势太盛,慕雪柔停了抽噎,呆滞着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陆二郎心疼极了,退开椅子,掩住身后的妻子,向卫辞一揖:“公子问我便是。”

    苍术呈上纸笔,卫辞草草画出轮廓,仅仅如此,已是抓住了宋吟的神韵,可见从前观察得多么细致入微。

    心下震撼的同时,陆二郎伸指点上画像,如实道:“肤色需再黄些,此处、此处有黑色斑点,再来是双眉,并非细柳形状……”

    慕云柔先前在茶楼悄然打量了好几日,缓和情绪后凑上前比对,笃定道:“是我见过的那位姑娘。”

    旁人无法确切断定两张画像皆是同一人,可卫辞与宋吟朝夕相处,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比卫辞观察得透彻。

    只需一眼,他便明白,宋吟没有死。

    劫后余生的喜悦兜头罩了下来,卫辞身形摇晃,后退两步跌坐在交椅。一阵剧烈咳嗽,熟悉的热烫涌出喉间,他低垂着眼,轻轻擦拭唇角,眸中跳跃着近乎癫狂的怒焰。

    “公子——”

    苍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干巴巴地劝诫,“御医说了,切莫感伤也切莫动气。”

    “无妨。”

    卫辞敛去心绪,恢复一贯疏离矜贵的模样,问慕雪柔:“陆夫人是说,吟吟并非独自一人去的茶楼,身边还有两位丫鬟?”

    慕雪柔不答,迟疑地反问:“公子不是说她死于游船走水,为何会出现在隋扬,还换了幅面貌。”

    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眸光泛着冷意,凉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卫辞周身仿佛淬了层寒冰,连嗓音都裹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慕雪柔后悔一时嘴快,不安地瞟向夫君。

    夫妻俩的小小举动落入卫辞眼底,他收敛了戾气,平和地开口:“我不会伤害她,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人外有人。

    慕家不过商贾之家,面对权势滔天的……妹夫,即便是他的托大之词,眼下也只能选择相信。

    “我妹妹身上可有什么胎记?”

    事关重大,慕雪柔再度求证。

    “没有。”卫辞果断地道,忽而一滞,改口,“后颈有颗红色小痣,靠近左肩。”

    正与慕夫人所言一致。

    慕雪柔心中激动万分,泪珠大颗大颗滴落:“竟真是我妹妹,她没有死,还与我说了话。”

    陆二郎顺势打听:“公子可否告知,雪音妹妹她当年被抱去了何处?”

    原来,十四年前,乳母与做活的外乡人结识,一来二去生出情意。遭不过对方苦苦哀求,于是趁慕夫人身子不适,夜里结伴偷盗。

    起初的确只起了偷盗之心,可骤然见小榻上坐着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睁着水盈盈的双眸好奇地瞧。

    乳母忧心小雪音会指认自己,咬了咬牙,让几位外乡人抱走她。出了隋扬后被转卖两回,最终落入锦州山村的宋家。

    宋氏夫妇养了四年,盼着“女儿”长大后嫁入富贵人家。然而,一次重病,因着心疼花销,他们将宋吟卖给人牙子,就此成为县令府的瘦马。

    卫辞有意略去了后半段,亦不去深究她为何要走。满腔怒意被更剧烈的庆幸所压制,他此时冷静得出奇,一边笃定地想,若果真是宋吟策划了这么一出,背后必有帮手。

    他命南壹回京盘查柳梦潮与杨胜月,以及大大小小的钱庄。

    宋吟不曾带走府中任何惹眼的东西,那么不惹眼的——去向了何处,何处便可能是她的栖身之地。

    卫辞掀掀眼皮,睇一眼陆二郎:“我知陆公子派了人在隋扬搜查,若遇见可疑之人,烦请告知。也许,是‘他’胁迫了我的妻子。”

    对上他森然的目光,陆二郎无奈,终是点了点头。旁的不说,至少,这位公子似乎是真心爱着妻妹。

    宋吟的“三味书肆”梨木牌匾已经制成,是她仿了卫辞的字迹,在此基础上柔化笔锋。极具观赏性,又不至于被熟识之人认出。

    虽说是小书肆,但仅是相对松山书坊而言。与寸土寸金的京城铺面相比,已是豪宅。

    前院是四厢大的铺面,后院有三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另有一口水井与露天灶台。她琢磨许久,决意搬过来住,当然,得劝服饭搭子——沈家母子一同过来。

    如此既省了租金,也方便看顾书肆。

    王氏原是不肯的,深觉已经欠她良多,不好再承她的情。可架不住宋吟耷拉着精致的眉眼,哭诉自己无亲无故,还道是干娘和新兄长也要抛弃自己。

    生生将人给哭得心里头发软。

    沈珂倒真将宋吟看作亲弟弟,旬假时,听她的话,唤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同窗来画传单。

    王氏在窗边煮茶,望一眼围着长桌叽叽喳喳的少年郎,忽而意识到,沈珂的肩背不仅变得笔挺,也因包揽了挑水砍柴,渐渐生出劲瘦肌肉。

    与“强壮”差距尚远,但在人群中,已经不会显得过分瘦弱。

    倒是宋吟——

    她正眉飞色舞地解释何为传单,如何绘制传单,如何分发传单。

    掩在宽大衣袍下的身子,一如既往地纤细,若是女子倒还曼妙,可身为男儿,未免太像棵豆芽儿菜。

    该吃的都吃了,偏是横也不长、竖也不长,往后可怎么讨媳妇儿呢?

    许是过于发愁,夜里,王氏吞吞吐吐地将此事说了出来。宋吟面色大窘,假哭两声,道自己是早产儿,怕是这辈子也长不成魏大郎的模样。

    一提及已逝之人,王氏与沈珂怕她触景生情,生硬地转移话题,总算是遮掩了过去。

    倒也提醒了宋吟一桩事。

    她从前扮作营养不良的少年,才将小脸抹得蜡黄。可现今顿顿有肉,且还成天赖在屋里写话本,不晒日头不见生客,早该荫白了。

    干脆逐步减少份量,伪造出健康肤色。

    王氏与沈珂倒觉不出差异,但上街采买东西,时常有女子悄然回头打量宋吟,耳尖还泛着可疑的绯色。

    对此,她深表无奈,甚至琢磨着是否要塞些鞋垫,伪造出“长高”的发育痕迹。

    最后嫌麻烦,不了了之了。

    ……

    到了书肆正式开张那日,门前摆了精致糕点,用小纸板写着免费品尝。

    收到手绘传单的行人纷纷驻足,好奇地往里瞧,一时人头攒动,噱头拉满。

    里间照旧是半边放话本,半边放经书典籍,配以两张定制长桌,悬挂了竖匾——借阅区。

    宋吟原想单做一个书橱,专门摆放自己的话本。绕是无人晓得著者是她,终究觉得脸热,于是退而求其次,摆在了钱柜上。

    凡有人买书,少不得要瞧上两眼,更有甚者会翻开看看,顺势一齐付账。

    她渐而习惯,会腆着脸推介:“听闻是京中时兴的话本,文人才子皆爱读它呢。”

    不得不说,成效显著。

    第一日,预先抄好的百本便悉数售罄,只能静待在邻县印刷的两百本。

    然而,宋吟的遣词造句始终保留了现代人的习惯。她读来稀松平常的“空间”、“玻璃”、“浮桥”等名词,于土生土长的大令人而言,晦涩难懂。

    买过话本的客人,时常聚在书肆窗边谈论,推断词汇含义。宋吟听不下去,从钱柜探出头,言简意赅地同他们解释。

    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特风景。

    也因着“自来水”诸多,外加话本存货不足,虽非本意,却歪打正着进行了成功的饥饿营销。

    且她话本里的主角从开垦荒岛起步,后成为有史以来头一位女总督,恰好激起了学子的斗志与共鸣。

    其中,种植、修路、造桥,皆是宋吟从前于网络上看来的东西。细节自然经不起推敲,可大体框架却是乘了几千年文化的顺风舟,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在书肆生意如火如荼的同时,话本渐渐走出汴州。

    华美的官船上,面容俊朗的男子倚靠阑干,阖目感受海风拂面。身侧,下属正朗声读《女总督传》的第三章,他倏尔睁眼:“等等。”

    下属动作一滞,等候发令。

    男子自行接过话本,待适应了光线,眯着眼将关于浮桥的段落细读两遍。

    “有点意思。”他脸上笑意渐深,启唇道,“去查查,这‘图南先生’究竟是何人。”

    第56章 修罗场

    隋扬,某处宅院。

    卫辞负手立在窗边,清晨的露气沾上眼睫,远看似霜。

    信鸽敏捷地越过枝桠,稳稳停于苍术肩头,喂一把食,取下候了许久的密报。

    “公子。”苍术双手呈上。

    卫辞先前夜不能寐,得知宋吟尚在人世,勉强能眯个片刻,但终究少了些什么,连轴转的疲惫也难以将他留在梦境。

    既无睡意,便一早守在窗前,可拇指大的密报到了手心,道不明的恐惧又牵绊住他,迟迟不去摊开。

    苍术不忍看一贯鲜衣怒马的公子,沦落到像是一具被抽去内芯的躯壳,紧了紧牙,出言提醒:“您不是还要去寻‘帮凶’?”

    卫辞醒神,修长指节抚平窄小的纸条,扫上两眼,短促地笑一声:“有趣。”

    她果然是蓄谋已久。

    柳梦潮与杨胜月并不知情,宋吟死讯传出后,铺子一连关了几日,如同失了主心骨的无头苍蝇。索性在揽星街,宋吟又是卫府记录在册的小夫人,管家借调了旁的管事去控制场面。

    另一条线,是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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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吟容貌出众,在京中时又有侍卫随行,至多能将人支开片刻,却无暇变换装束。是以钱庄伙计俱记得她,道是前后去了八次。

    赵桢仪以皇子身份施压,查出宋吟名下并无户头,倒是柳梦潮有八笔进账,与口供对应的次数刚巧一致,而去向便是隋扬。

    他交予苍术,言简意赅道:“查。”

    午后,盘查过隋扬钱庄,另一拨搜寻丫鬟的人马也回来复命。

    道是“柳梦潮”并未将账面上的银钱转去旁的户头,而是全数取出,关于流向的线索便断在这里。卫辞心想,宋吟手中定是有了新的户牒,吩咐下去:“把城中能买卖户牒的揪出来。”

    至于两位丫鬟,早已人去楼空,大抵是“他”得知宋吟离开了隋扬,为免留下痕迹,专程替她善后。

    煦日当空,卫辞眯了眯眼,唇边勾起微小弧度。他分明周身被暑气笼罩,笑容却冰凉无比,令人心惊胆颤。

    他阖起轩窗,嗓音低不可闻。

    “会是你吗——”

    “赵桢奚。”

    深夜,小巷。

    一团灰色身影在疾步奔走,不合身的粗布衣袍被凉风吹得鼓胀,隐隐约约,勾勒出属于女子的纤细身姿。

    她行至并不惹眼的民宅前,踮脚张望一番,似是惧怕闹出动静,虽心急如焚,不欲卖力敲门,只哑声唤着丫鬟名字。

    然而,此间住着的两个丫鬟,早前已被人秘密转移,不知去向了何处。

    未绾的乌发因汗意黏湿在脸侧,窥不清容貌,只一截莹白小巧的下巴,被夜色衬托得如同冷玉。

    女子许是累极,失落地蹲下身,抱膝啜泣。终于,黑暗中出现一道着夜行衣的魁梧身影,指尖快要触及女子肩头时,被用力反擒住。

    定睛一瞧,眼前哪还有什么女子,分明是一位肤色白皙的小小少年。

    少年轻易钳住了来人,语气得意:“你们家主子呢。”

    魁梧男子拒不搭腔,即便命脉受制,闭了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忽而,小巷檐下的灯笼逐次燃起,似是一簇红黄火苗,将黑幕烫了个洞。光亮再现,男子才清晰瞧见不远处抱臂而立的华服公子——

    糟了,是卫小侯爷。

    卫辞气定神闲地踱步至男子身前,笑了笑,笃定道:“你认得本侯。”

    “不认识。”男子垂眼,避开探究目光。

    扮作宋吟的小小少年方满十三岁,终究身量不高,由石竹顶上。仰起稚气未脱的脸,邀功地看向卫辞:“师兄,如何如何?”

    “你做的很棒。”卫辞淡淡夸了句,命人将少年带走,抬眸看向高台,“出来吧,十六殿下。”

    随着一声轻笑,赵桢奚从木阶行下,眉眼温和。

    目光扫过卫辞衣袍上的白鹤,见羽翅缀了金珠,如此挨得近了,竟有光晕流转,端的是巧妙,想来也是宋吟为他置办的。

    赵桢奚笑意微敛:“放了他。”

    “好。”卫辞爽快应了,石竹见状松开魁梧男子,默契退至暗处,将空间留与二位贵人。

    卫辞勾唇:“原来是你做的局,难怪连郑都尉都查不出什么。”

    若非宋吟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慕雪柔,怕是几月、几年,他都不知她尚在人世。

    思及此,眸中光亮渐暗,质问赵桢奚:“她是我的妻子,你,凭什么。”

    “妻子?”

    赵桢奚不咸不淡道,“她知道吗。”

    卫辞神情裂了一瞬,掩在宽大袖摆中的指节捏得“喀嚓”作响,他咬紧牙关,压制住熊熊怒火,故作平静地答:“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并且,我的妻子从未信任过你,只是利用,仅此而已。”

    被戳中痛处,赵桢奚面上的温和褪去,眸色冷然,露出原本的尖锐与锋芒。

    太子赵桢容生性宽厚,七皇子赵桢仪则心思简单。倒是这十六皇子,分明聪慧过人,却鲜少露头,不是有意为之又是什么。

    从前,十六既非要与太子对立,卫辞也并无所谓,却不代表他有眼无珠,连人也识不出。

    他意味深长道:“殿下,你该回宫了。”

    赵桢奚反应过来,京中闹起的烂摊子竟是卫辞的手笔,好一个运筹帷幄。

    是,卫辞是来去自如的小侯爷,而自己身份纵然尊贵,却是以自由所换取的。

    赵桢奚深深吁出一口浊气,愿赌服输,挥袖大步离开。约莫走出五步远,似是想起什么,回眸,对上眉目森然的卫辞,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道:“难不成,你以为她心里有你?”

    说罢,噙着笑,隐入巷尾的黑暗中。

    卫辞静立半晌,身姿一动不动,好似被人点了穴位一般。油灯在肩头洒下淡金色的暖融光影,饶是如此,浓稠夜雾攀附上深色衣袍,恍如明与暗在争夺。

    他放任思绪乱成错综繁杂的线。

    一会儿琢磨母亲说过的话,后知后觉地明白,宋吟当初在有意挑拨,倒是聪明。

    又不可避免地忆起松县落水的事,原来,宋吟竟这么早便筹谋了离开。若自己不曾在漓县寻到人,是不是,她早逍遥快活去了。

    很好。

    疼她爱她,可结果,她自始至终都想要逃离。

    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卫辞冷冷勾唇,眸色比月华还凉。他要亲自将宋吟抓回来,然后……然后……

    暂且想不出该如何惩戒,卫辞终于挪步,唤来暗卫:“不必再盯着赵桢奚,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去查买卖户碟之人。”

    “是——”

    因着新奇的传单,与每日雷打不动聚在窗边探讨话本的学子,三味书肆名声大噪,在汴州之地彻底走红。

    宋吟目前只写出两册,白日守在钱柜,难以静思,又不便让人知道著者是她自己,所以下文久久不见推进。她虽也喜欢点钱算账的感觉,但更想《女总督传》能够完整。

    于是一拍脑袋,问云氏:“干娘,您想不想做掌柜的?”

    云氏如今操持家事,以抵餐食和租金,沈珂则包揽了搬书墩地等活计,但终究是“小事”,面对在银钱上大包大揽的宋吟,常觉得局促。

    她认认真真地合计过,同云氏解释道:“干爹在世的时候,教了您读书识字。家中的柴米油盐,也都是您精打细算,您心里头就有一杆秤,准得很呢。”

    “我不行的。”寻常掌柜多是胡子花白的老者,云氏下意识拒绝,面露窘迫,“我只是一介村妇,哪里能做聪明人的事。”

    “您是不愿,还是觉得自个儿不行。”

    见宋吟神色正经,云氏沉思片刻,如实答道:“觉得自个儿不行。”

    如若云氏不愿,宋吟便不强求,在汴州招位有经验的管事即可。如若是后者,那便简单许多。

    “干娘,您儿子在学堂年年拿甲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生得聪颖。那能生出这么大一个聪颖儿子的人,难不成会是个笨的?”

    宋吟嗔怪地白一眼,“要我说啊,女子是没机会去学,否则,谁做秀才还不一定呢。”

    云氏被逗得眉开眼笑,伸指戳了戳她愈发白皙的额头,憧憬道:“川儿聪明伶俐,性情也和气,将来定能讨个好媳妇儿。”

    她嘴角微抽,将话题强行拉回来:“我来教您算账如何,先学半月,您要是不喜欢,我再出去招人。”

    话说到这份上,云氏很难不心动。转念一想,自己能吃得下冬日在冰凉江水里洗衣的苦,学算账,能难到哪里去。

    等沈珂散学,饭桌上,宋吟随口提了提。

    谁知,沈珂反应极大,倒不是有意阻拦,只他觉得闻所未闻。

    读书考取功名向来是男子的事,且自家母亲除去洗衣做饭,何曾展露过才情,于是潜意识生出惊诧,如同听闻公鸡下蛋了一般。

    宋吟听了来气,用筷子狠狠敲上他手背,骂道:“你娘今年三十又二,并非七老八十,她如何学不得。再说了,能得你秀才爹赏识,可见悟性不差。莫不是你怕一家三口里,唯独你资质最差,回头要哭鼻子?”

    她纵是故作恶声恶气,仍听着软绵绵,不似沈珂,如今嗓音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活像沉闷公鸭。

    是以,沈珂非但不恼,还被她骂得直笑,眼尾甚至晕出了泪,肩膀也抖个不停。

    宋吟:“……”

    见她举起筷子又要抽人,沈珂认错:“好弟弟,别打了,一会儿还得劈柴呢。是我狭隘,是我多虑,娘做事有耐心,你也有主意,我的确是咱们家资质最差的。”

    “知道就好。”

    沈珂看向母亲王氏:“娘,您就放心跟着小川学,衣物我夜里来洗,费不了多大劲儿。”

    每日早晨,匀出一个时辰讲课。书肆里还有两位伙计,年岁不大,为了补贴家用来做工。宋吟见他们好奇,也唤来旁听。

    值得一提的是,王氏年岁大,是以理解事物的能力强过懵懵懂懂的少年。还比宋吟多出实际的生活经验,会帮衬她勾去不必要的开支。

    正当她沉浸于“先生”的新身份,汴州县令亲自前往城门口,等候贵人驾临。

    原来,龙云藩王祁渊,为谈兵器买卖一事,亲访东涟藩地。办妥后,绕道来了汴州。只因下属顺着《女总督传》查到此处,虽不知著者是何人,却知晓唯有汴州的三味书肆在卖。

    祁渊虚扶一把县令:“免礼。”

    县令毕恭毕敬地问:“王爷大驾光临,所谓何事?下官一定鼎力相助。”

    祁渊笑笑:“本王只是途径汴州,顺道来买些话本。”

    第57章 惊喜

    汴州面食出名,清晨,沈珂早早起了床,走一刻钟买上宋吟喜欢的菜包,再来碗豆花,专程嘱咐莫要淋酱汁,等回去撒上白糖,只有这般她才爱吃。

    回了书肆,母亲正拿着巾帕擦拭钱柜,眼前摆着巴掌大的“笔记本”,是宋吟做的,上头记了圆咕隆咚的字。

    两位小伙计也麻利地开窗移门,迎来书肆的全新一日。见了沈珂,齐声唤道:“哥哥好。”

    宋吟夜里紧赶慢赶写完了第三册,顶着乌青的眼,秀气地打个呵欠,懒洋洋的,活像只富贵人家娇养的狸奴。

    沈珂用他带着混合响动的公鸭嗓将人吓醒,笑得贼兮兮:“原就不长个儿,还成日不好好睡觉。”

    “……”

    宋吟嚼一口菜包,香喷喷热腾腾,决意不和他计较,催促道,“赶紧走吧。”

    “得嘞。”

    沈珂取了书,预备赶往学堂,却见阶前立着熟人——正是医馆的兰旭和老先生,还带了八岁的孙儿兰起阳。

    兰旭和略带拘谨地后退半步,记起缘由,复又上前,客气地问:“魏小兄弟可在?”

    “在用早膳。”沈珂招呼爷孙俩入内,扬声道,“小川,有人找。”

    宋吟正在借阅区边看话本边吃豆花,闻言,合上书,问兰起阳:“用过早膳没?哥哥这里还有包子,尝尝看?”

    兰起阳怯怯望一眼爷爷,舔了舔唇,俨然是馋极了。

    见状,宋吟径直拉过小豆芽,热情道:“兰爷爷您也坐,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她既爽快,兰旭和也豁出老脸,语气诚恳:“魏小兄弟,我听闻你在教经算,不知可否让起阳也跟着听听。”

    “可以。”宋吟话锋一转,“医馆怎么办,您一个人忙得过来?”

    兰旭和叹一声:“忙不过来也得忙,有学识的谁愿意帮工,愿意帮工的又大字不识。”

    王氏听了,主动问:“让珂儿去如何。”

    “这……”兰旭和面具迟疑,“你们都有了书肆,还愿出去帮工?”

    “您愿收,他便愿去。”

    虽承蒙宋吟唤一声干娘,王氏心里头门儿清,自己做饭洗衣值不得那些工钱,光是吃进儿子沈珂肚子里的肉,都足够他去外头做两份活儿来还。

    宋吟无意阻止,她很清楚,市井小人物也有自尊与抱负。王氏如今帮着书肆管账,脊背笔挺了些,更是不愿再做吸血蚊虫。

    同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们想活得堂堂正正,宋吟亦不愿拖了后腿。

    恰好沈珂墩完了地,听母亲一说,咧嘴笑了笑:“那敢情好,我今儿散学就去医馆,待拿了工钱,带娘和小川去下馆子。”

    王氏哭笑不得:“还下馆子,你不被兰老先生扫地出门都算好了。”

    “娘,我哪有那般愚笨。”

    热闹的一日就这般从斗嘴开始了。

    宋吟深觉实操最能涨经验,让云氏——也就是如今的云掌柜,坐于钱柜,她则搬了矮几躲在后头写话本。

    不出几日,云掌柜逐渐得心应手,仓惶喊宋吟帮忙的次数也少了。

    她终于能着手写第四册,笔下女主角已经受封两广总督,将要击退外敌,守护一方和平。

    至于结局么……

    宋吟倒是想替女总督安排几位性情各异的美男,担心内容过于惊世骇俗,引火烧身。只能怀着惋惜的心情编纂出一位俊俏军师来做郎君,夫妻俩相辅相成,共创繁荣盛世。

    她越写越觉得有趣,捂着嘴偷偷乐了起来,笑意尚未收敛,余光见云掌柜站直了身,略带拘谨地看向来人。

    宋吟正犹豫着是否要探出头,听一粗狂男声道:“敢问掌柜的,图南先生人在何处?”

    嘶,好生耳熟。

    她一时忆不起对方是谁,但以魏川的身份,遇见任何熟面孔都是禁忌,干脆挪了挪屁股,躲进柜底,还轻扯云掌柜的衣摆。

    云掌柜会意,默契地掩住她的身形,故意操着乡音答:“什么图兰先生,我不认识扶南先生。”

    “……”

    来人噎了噎,求助地看向自家主子。

    祁渊眉心蹙起,喝道:“下去。”

    话音未落,宋吟面前浮现一双阴恻恻的眼,毫不掩饰的占有,以及端详物件般的冷漠,不是祁渊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

    她额前惊出一层薄汗,四肢也止不住地发抖。在汴州,可没有卫辞能护她,若被祁渊认了出来,难保不会发生什么。

    幸而云掌柜虽不曾经历过大风大浪,却吃过足够多的苦头,已没什么好怵怕,淡然问:“客人要买什么书?”

    祁渊自下属手中接过话本,轻轻放至钱柜台面,客气道:“我等来自龙云,见图南先生的话本有多处提及临海城镇,个中内容着实有趣,遂想与他结交,不知掌柜的可否引荐。”

    “听不懂。”云掌柜直白道。

    见女掌柜身着粗布衣裳,肌肤亦不细腻,极像是常年在乡野间劳作的妇人。一问三不知,虽令人窝火,却也打心底能接受。

    碰了壁,祁渊面色不改,抽回话本大步离开。一行人匆匆的来,匆匆的去,平白将宋吟吓得神经衰弱。

    待书肆恢复宁静,宋吟自柜底钻出,唇无血色,配合一张微黄的脸,明眼人皆能瞧出异常。

    云掌柜关切地问:“川儿,你可是与那人结了仇?这图南先生又是何人?”

    宋吟揉了揉发酸的腿,语带消沉:“图南先生是写《女总督传》的人,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至于结仇,说来话长。”

    她添油加醋地将祁渊描绘成有龙阳之好的大恶人,只道当时幸有魏大郎挺身而出,助自己侥幸脱险。而如今势单力薄,是断不能再被撞见。

    仔细瞧宋吟的眉眼,水润含情,一张瓜子小脸也生得极尽秀丽,若养得精细些,的确是貌若好女,难怪引了贼人惦记。

    云掌柜望了望对街的食楼,心生一计:“不若你白日躲那里头去,窗子留道缝隙,便能时时得见书肆的情况,待天黑打烊了再回来。他们既是龙云人,想来在汴州待不了多久。”

    “好。”宋吟弯身抱起书稿,面色凝重,“我现在就去。”

    顺藤摸瓜,卫辞包下青楼,唤与宋吟接触过的云娘来跟前回话。

    厢房之内装潢旖旎,连椅凳都非寻常模样,而是清一色的助兴物件。卫辞面带嫌恶,拨开紫红色的纱帘,踱至窗边,待呼吸恢复通畅,凉声问道:“她从你这里买了多少户牒,姓甚名谁。”

    云娘看不清他的容貌,可朦胧间窥见颀长笔挺的身姿,嗓音亦是悦耳动听,瞬时骨头都酥了半边,拉长尾调:“公子何不出来问奴。”

    此言一出,苍术手中的剑鞘便抵住了女子脆弱的后颈。

    云娘顿觉头皮发麻,不再调笑:“您和那位倒是相像,来了青楼,却半分兴致也无。通常呀,要么是心有所属,要么便是女子所扮,如今看来,您是前者,那位则是后者。”

    她如实告知卫辞,道宋吟从自己手中买去两块男子户牒,名姓早已记不清。

    与云娘接头之人正是县衙中的版尹,有一本小册,专门记了某日卖出某某。从年岁来推断,符合特征的约莫有十三位,但已是好过大海捞针。

    卫辞留在隋扬等候,暗卫则兵分几路先行查看。约莫三日后,信鸽纷纷回巢,所有线索指向——汴州。

    从京中到隋扬,再从隋扬去往汴州。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倒是挺会给人惊喜。

    卫辞哼笑一声,神色异常平静。

    唯有熟悉他的苍术深知,此刻公子有多么怵人,一如明面发难好过背地使诈,卫辞恰是反过来了。

    他向来无需忍让,这才养成了易躁易怒的脾性,情绪皆摆在明面儿上。如今倒好,难以琢磨的笑容愈发得多,心绪仿似深潭水,瞧着平静,任谁也窥不见底。

    宋姑娘,危矣。

    卫辞并不管苍术如何看他,堪称温柔地喂过自汴州方向归来的信鸽,翻身上马,眉目久违地舒展,还团着一股真假难辨的笑意。

    他此番不欲声张,只苍术与南壹随行,余下的人隐于暗处。着装也一并换成市面能买到的成衣,贵则贵矣,并不特别,乍看上去仅像是富商之家金钱堆砌出来的小少爷。

    免得某些人听到风声,又悄然蒸发。

    行了几日路,极快抵达汴州。因是东地城镇,气候与京中差异显著,干燥,闷热,也不似南地路绿树成荫。

    卫辞不急着寻人,租下一处阔气宅院,悠然住了进去。他倒要看看,宋吟是如何扮作男子,在此地逍遥快活;而她身边,又是否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

    祁渊亮明了藩王身份,县令非但需夹道相迎,还每日鞍前马后,生怕一不小心怠慢了贵客。

    他未能在三味书肆探听到有用的消息,干脆交由县令来办,道:“本王想与这书肆的东家见上一面,不知吴大人可方便搭桥牵线?”

    “小事一桩,王爷何需客气。”

    吴县令躬身敬酒,殷勤道,“近来这话本名头极盛。实不相瞒,下官的女婿与那三味书肆乃是同行。他先前打听过图南先生,想着买断余下几册,谁知竟查无此人,想来并非我汴州人士。”

    祁渊不置可否。

    话本内容涉及海岛、荒原、临海之地,有揉杂之嫌,各种计谋也充斥着稚嫩气息。然,话本而已,原就不必考究,他看中的,是图南先生于“海战”的见地。

    简而言之,图南其人应是不懂兵法,却不知从何处得来许多妙计。祁渊并非绣花枕头,自是能将话本里的纸上谈兵,变为切实有用的计谋。

    此人,他势在必得。

    吴县令有意邀功,抬手召来女婿,吩咐道:“汴州城内,做活字印刷的唯有你松山书坊。明日就去三味书肆,邀他们东家一叙,说不必再舍近求远去邻县,往后交由你来做便是。”

    如若谈成,两间铺子便化敌为友,于三味书肆而言,也极大节省了成本。

    接下来,便看那位神神秘秘的东家,愿不愿上钩了。

    第58章 袭击

    在汴州城的第一夜,卫辞难得睡了个好觉。天光微亮,他自然醒来,唇角不自觉地噙着浅笑。

    当然,暗卫悄无声息出现在院中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淡神色,无悲无喜。

    苍术接下密报,快步穿过长廊,见卫辞已经立在门前,眼神看似随意地飘向远处,却分明是等候的姿态。

    “公子。”苍术一板一眼道,“夫人她的确用两个新户牒在钱庄开了户头,其中一个身份应是留作备用,不曾向旁人透露。在外行走用的身份是桉城人士,十三岁,名唤魏川。”

    卫辞眸光亮了一瞬:“卫?”

    “生张熟魏的魏。”

    “哦。”

    他终于纡尊降贵地将目光落向眼前的薄薄纸张,上头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宋吟入汴州之后的轨迹。确认“魏川”是哪两字后,积攒了一路的愠气竟奇迹般地消退大半。

    犹记得告知她表字时,宋吟说过——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她既清楚“让尘”与“辞”的出处,还化名魏川,赵桢奚怎么敢信誓旦旦地说宋吟心里没有他,荒谬。

    苍术斗胆打量卫辞,见他周身气息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关切道:“公子可要用早膳?如今寻到夫人了,您可要养好身体才是。”

    听言,卫辞低头扫了扫,指着一行小字:“梁记菜包,君兰豆花,加白糖。”

    “是。”

    他刻意忽视心底泛起的丝丝甜蜜,逐字逐句地读着宋吟的近况。

    见她竟胆大地寻一镖师护航,还认了孤儿寡母做干亲,甚至开了间小有名气的书肆……

    竟比预想中还潇洒得多。

    怪不得从前成日嚷嚷着要出府,还将他珍藏的游志翻了个遍。原只当宋吟贪图热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都解释得通了。

    卫辞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时而气她没心没肺,定然是自己纵容过了头。于是暗自发誓,待收起鱼线,将人捉了回来,必要装作凶狠,让她长长记性。

    时而也忍不住低低笑一声,欣慰于宋吟将众人耍得团团转,如此聪慧可爱,才是最真实的她。

    倏然意识到自己愣在原地,且神色变幻无常,颇有痴傻的嫌疑。卫辞压下不断上扬的唇角,决意亲自去书肆瞧瞧。

    他自是不会立即登门,而是包下对街酒楼二层视野最佳的雅间。因是清晨,汴州又不似京城那般忙碌,街上行人寥寥,书肆亦是大门紧闭。

    卫辞推开窗,居高临下地打量。

    等候片刻,见一少年移开门闩,鬼鬼祟祟地探头。卫辞先是挑高了眉,待看清少年的脸后,极快恢复原状,目露不耐。

    是沈珂。

    他在心底刻薄地评判,沈珂其人,年方十五,四肢细长如猴,容貌平平,和美男子半点也不沾边。

    宋吟断不会喜欢。

    得出结论后,卫辞松一口气,眼神也跟着软了软。

    笑意尚未收敛,见沈珂探完情形,朝屋内挥一挥手,身量小上一截的小小少年抱着东西快步冲入酒楼。

    只需一瞥,卫辞便知那是宋吟。

    平缓跳动的心跳猛然提速,咚咚作响,几乎要穿破耳膜,告知天下人。

    卫辞紧紧扶着窗柩,臂上青筋因抓握动作臌胀、耸动,眼眶也透出薄红。他深呼深吸几个来回,克制住似亢奋也似狂躁的复杂情绪。

    半晌过后,关了窗,在圆凳上安然坐下。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轻盈,带着急切,“哒哒”上了楼,径直停在卫辞所在的雅间门口。

    他眉心骤然一跳,却听店小二适时拦住了宋吟,解释:“小魏公子,今儿已经来了客人,您得另寻一间了。”

    卫辞:“……”

    “啊?这才什么时辰。”宋吟小声嘀咕,却还是客客气气同小二道谢,步伐缓慢地去往隔壁,想来是因纳闷儿在悄然回头打量。

    光是想象她此刻的神情,卫辞心底便生出莫大的愉悦。仿佛热天里疾走了十里路,骤然进入满是冰鉴的屋子,万般愁怨与疲惫均得到慰藉,再也聚不起一丝一毫的烦躁。

    他放任自己失笑片刻,待劲头过去,复又板起脸,睇一眼碍事的白墙,琢磨着宋吟方才为何神色匆匆。

    正欲唤来暗卫,去查查她可是遇到了麻烦,却听另一道属于男子的脚步声响起,在长廊悄声唤:“川儿,小川,你在哪个屋。”

    “吱呀——”

    宋吟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同样用气音回应沈珂,“我在这儿。”

    沈珂顺手带上门,扶墙喘气,断断续续道:“松山书坊来人了,说要找东家一聚,谈话本子印刷的事。我娘装作不懂,只搪塞说晚间会转述,然后便差我来知会你。”

    “别理。”宋吟行事求稳,一点蝇头小利可比不得她的安危贵重,忍了忍,不痛不痒地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到底发生什么了?”沈珂关切地问。

    一墙之隔,卫辞也竖起耳朵,心想问得好,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这般躲躲藏藏。

    谁知宋吟直白地说:“你大嘴巴。”

    沈珂:“……”

    卫辞默默放下茶杯,免得呛出个好歹,还平白暴露了行踪。

    好在宋吟忧心沈珂会因不明状况而拖了后腿,还是决意全盘托出,用了同样的说辞,道:“书肆来了个龙云的客人,有龙阳之好,从前便想将我掳回去。他身份不凡,县令爷见了都点头哈腰,松山书坊的东家又是县令女婿,你说这不是明晃晃的下套,等着我往里跳呢。”

    沈珂怔愣地张大了嘴巴,不知作何反应。

    宋吟则淡定许多:“拒了便是,总归他们过不了几日便要离开,就算真找上门来,我也不在。”

    她想过出去避一避风头,可如此倒显得形迹可疑,届时出去容易进来难,思来想去,暂且只能按兵不动。

    再者,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花的是卫辞的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将锦州铺子送了玉蕊和桃红,也不见心疼。揽星街亦是,自己一死,卫府自然要收回去。

    唯有三味书肆,浇筑了宋吟的心血,也占了家产的大头,她挥霍不起。

    沈珂晓得事态严重,正色道:“我告假两日,陪着娘一起看顾铺子,不能让他们找到你。”

    宋吟眼眶微热:“多谢。”

    “谢什么谢,你是我弟弟。”沈珂咧嘴笑了笑,“我先回去,免得他们觉出什么异常,你安心待着便是。”

    闲壁回归寂静。

    提及龙云,卫辞自然能猜出她所言之人乃是祁渊,一时新仇更添旧恨,冷笑道:“去查。”

    暗卫领命,身影轻盈地消失在房梁。

    苍术也跟着皱眉,问:“可要派几个生面孔暗中保护夫人?”

    “留两个,其余的都派出去。”

    恼火归恼火,宋吟的安危仍排在第一。

    卫辞冷静下来,吩咐几句,踱步至窗边,锐利目光往长街巡视一番。未见到可疑之人,他面色稍霁,可听闻隔壁传来磨墨的动静,漆黑眸子中闪烁起晦涩情绪。

    祁渊既送上门来,他便好好利用一番,免得某位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间处处俱安全无虞。

    听闻三味书肆的东家拒了邀约,祁渊放下茶盏,反过来宽慰诚惶诚恐的县令:“不妨事。”

    县令试图读懂他的脸色,低声问:“下官其实也可以将人直接抓来。”

    闻言,祁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必,图南先生乃是栋梁之才,本王合该以礼相待。”

    先前便推测图南先生与书肆东家熟识,如今看开,是板上钉钉的事。既如此,人在汴州之地,又知其名姓,守株待兔便是。

    祁渊耐心地等至日落西山,挥退县衙中人,只带了三位近侍,沿着与龙云风土人情迥异的长街慢行。

    他身量高挑,又是习武之人,较寻常男子显得魁梧,如此大摇大摆,倒是容易辨认。

    卫辞安插的暗卫交换一个眼神,分别向三位近侍攻去。变故来得突然,祁渊不得不止步,警惕地看向四周。

    敢公然袭击藩王,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来人只袭击他的近侍。祁渊依旧好整无暇地立在原地,连衣袍都不曾被带起波澜,四周人来人往,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俱是再普通不过的镇民。

    祁渊遥遥望一眼打了烊的三味书肆,明白不能再往前行去,轻哂道:“有趣。”

    他并不恋战,收回脚,悠然离开。

    远处,酒楼里,宋吟早已写完今日份的话本,百无聊赖地透过窗隙打量。祁渊出现那一刻,因他瞩目,宋吟亦是极快便寻到了。

    不待她做出反应,却见三位随从忽而止步,分头隐于深巷之中。

    “嗯?”宋吟惊诧过度,喉间溢出一声。

    几息过后,祁渊也硬生生地转头,如同被人操控了一般,沿来时路消失在视野之中。

    宋吟喜出望外,心道莫不是穿越女迟来的福报?总之天助我也,她麻利地收起纸笔,噙着笑,脚步轻快地下楼,归巢鸟儿般欢腾地回去书肆。

    云掌柜始终候在门前,见她回来,不知说了什么,而后,抬掌揉了揉宋吟的头。

    苍术压低声音,解释:“夫人搬过来之前便认了干娘,对外以母子相称,这条街上的人只当是云氏共育有二子。”

    顿了顿,又补充:“看情形,无人怀疑夫人的女儿身。”

    卫辞嗤笑一声,能怀疑才奇怪。

    好好的脸涂成焦黄,唇色发紫,眼下还泛着青。丑成这般了,谁还会细瞧她是男是女。

    话虽如此,卫辞并未移开目光,甚至带了些许眷恋,静静随着纤弱的身姿在书肆间穿梭。

    她许是感到放松,花蝴蝶似的忙碌,从这厢窜到那厢,又从那厢窜回这厢。瞎忙活,却不失可爱,即便隔了距离,也能被她自然散发出的旺盛生命力所感染。

    而宋吟正同云掌柜倒着苦水,说今儿吃到的甜饮比之馊饭还要难以下咽,顺手将椅子扶正。

    忽而,她感应到什么,“咻”地转头,目光精准地探向对街二楼。

    第59章 捉逃妻

    天色昏暗,厢房内也不曾点灯,宋吟抬眸望去,黑漆漆一片。视线停留两息,她不甚在意地收回眼,忽而忘了方才在说什么,无奈地笑笑,阖上门窗去往后院。

    遮掩身形的屏风之后,卫辞心跳如雷,仿佛是行窃之时遭主人家抓了个正着。

    他略带懊恼地睨一眼足尖,后知后觉地想,不过是暗中观察自家夫人,凭什么要心虚?竟还跑得这般快。

    书肆已经打烊,此处也无从窥见后院情形,卫辞没有继续枯坐下去的必要,朝候在外间的近侍颔首,大步流星地出了酒楼。

    却听身侧的苍术“咦”一声:“这字迹好生眼熟。”

    卫辞今日光顾着去瞧宋吟,倒是不曾注意旁的,闻言,顺着视线瞥一眼,见匾额所书的“三味书肆”,分明是他的字迹。

    笔锋经过了柔化,加之是宋吟仿照着绘写,并非一气呵成,是以连最了解他的苍术也仅仅觉得眼熟。

    可卫辞本人在此,只要眼不瞎,轻易能辨认出来。

    甚至,他清晰记得——锦州清风院里,宋吟柔若无骨般坐于他腿上,清淡体香萦绕在鼻间,甜软嗓音也娇滴滴的,只为央求卫辞替两间铺面题字。末了,不知谁起的头,挺秀的鼻梁微微错开,让唇与唇亲密相触,炽热而猛烈。

    往常死水一般平静的欲念,好似原上草丛,只需她施舍半点火星,便能燎烧成滔天热浪。

    “咳。”卫辞尴尬别过头,耳廓被夕阳余晖照得绯红,面上颇有些恼羞成怒,恶声恶气道,“回去了。”

    与此同时,县衙门前聚起一队人马,由县令爷亲自带头,声势浩大地前往三味书肆所在的正东街。

    队末还有一人敲锣,动静忒大,铿铿锵锵,震得心里头莫名发慌。

    宋吟刚用完膳,搁下筷子,便听见巷中传来沸沸扬扬的声音。有“咚咚咚”的拍门声,亦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被晚风模糊,倒显得喜庆无比。

    沈珂擦拭铁锅的手一顿,快步去前院查看,见捕快正攥着什么纸,在挨家挨户清点人。他侧耳贴上墙壁,听师爷悠悠然地说道:“例行查点,大家莫要惊慌。来来来,领上三两肉,各回各屋去。”

    汴州确有半年一回的例行巡查,以免黑户混入,可三月前分明已经来过。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珂看向凑上前的宋吟:“怎么办?”

    宋吟亦在发愁。

    眼看着再盘问几户人家便该轮到书肆,未知与等待,仿佛两柄悬在头顶的利刃。惊惧使她双腿难以抑制地发颤,刻意涂黑的脸上汗如雨下。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在清晰呼喊,绝不能被祁渊抓住。否则,等待她的只会是变为一樽精致花瓶,供人“珍藏”,永不见天日。

    可是,该如何破局呢?

    宋吟往指腹哈气,湿润后在窗上戳出一个小洞,凑近了搜寻起隐于暗处的身影。

    然来来回回扫了几遍,不见祁渊,莫不是在县衙里候着,要待捕快寻由头将她带走?

    沈珂安抚地拍拍母亲的背,目光落至后院的灶台,心生一计,压低音量道:“川儿,从那里翻过去便是正西街,现在跑还来得及。”

    “不行。”

    县令明显是冲着她来,自己一走,定会牵连沈氏母子。她不清楚汴州父母官的为人,实在难以坦然地逃之夭夭。

    世人皆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云氏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承蒙宋吟喊一声干娘,朝夕相处的情谊也作不得假。当即搬起椅子摞在灶台上,态度坚决:“小川,走。”

    宋吟喉头发涩,眼睫被糊上一层水渍,无措地喊道:“干娘……”

    “别磨蹭了。”沈珂提起她的后颈,“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汴州人,应付起来总比你要强,能跑多远跑多远,余下的回头再想法子。”

    时不待我。

    宋吟抹了把泪,不再推辞,捞过防身用的木质小弓,敏捷地踩上木椅,翻墙而出。

    从前连夜路也不敢走的娇气姑娘,如今独行在黢黑小巷之间。她漫无目的地奔跑,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许是情绪作祟,听起来冤魂嚎叫一般。

    直至气管痉挛得发疼,正东街的喧嚣离她愈来愈远,她停下脚步,扶着粗枝缓缓喘息。然而,静谧并不能带来安宁。

    宋吟恍然发觉,她似有无数次在回头——

    登上楼船时,回头远眺江面跳跃的火把;潜入氓溪时,回头观望去往马车的香茗;还有,离开京城时,回头深深望一眼燃烧的夜焰与沸腾的人声。

    热闹不属于她,寂静亦不属于她。

    心底莫名涌出浓烈的孤独,泪水并着委屈,模糊了眼前视线。

    “如果卫辞在就好了。”一道微弱的声音说着。

    她并非圣人,更不曾自诩强者,许多脆弱的时刻,总会不可避免地思念卫辞。

    思念他温柔的吻,思念他宽厚的怀抱,思念在他身边时安定安全的日子。

    “醒醒。”宋吟闷声呵斥自己,努力将荒谬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她绝不能,因一时脆弱丢弃了底线。

    “喀——”

    踩碎瓦片的声音突兀响起。

    宋吟瞳孔微颤,见屋顶跃下一人,壮硕身躯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光,正是祁渊身边的近侍。对方满意地打量她的神情,朝后方笑了笑:“主子,兔子出洞了。”

    沉稳有力的脚步渐渐逼近,宋吟若真是兔子,只怕此刻周身的毛都炸得竖起。

    几步外,祁渊诧异地挑了挑眉:“确定是他?怎么瞧着像个小童子。”

    近侍朝宋吟扬扬下巴,面色不善:“转过去回话,三味书肆的东家是你么。”

    宋吟别无他法,低垂着头,声如蚊呐道:“算是我。”

    祁渊当即怔住,快步上前,用扇骨抵住她的下颌,迫使宋吟抬起头来。

    此处光线昏暗,宋吟脸上虽涂抹了东西,恰巧融入夜色,只突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亮晶晶的,仿佛会说话。

    巨大的惊喜砸中了祁渊,他讶然道:“是你。”

    巷头巷尾皆被堵住,宋吟插翅难逃,只能后缩着避开祁渊的指节,闷不吭声。

    “宋姑娘,你我真是有缘。”祁渊玩味的眼神扫过她一身男子装束,不无感慨道,“世间如此辽阔,你我却几次三番遇见,就像是,冥冥之中受了什么牵引。”

    宋吟不喜他放肆的目光,没忍住呛声:“我每日上街,还能几次三番遇见同一条野狗呢。”

    近侍勃然大怒,喝斥:“放尊重些。”

    “都下去。”

    祁渊不紧不慢地挥退众人,眸光愈发炙热。深觉她不胜娇弱的姣好容颜,配以泼辣性子,倒显得生动有趣,诱人得紧。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宋吟被驯服后的模样,不过,正事要紧。祁渊问:“图南先生人在何处,你若肯说,本王便放你走,如何?”

    宋吟自是不信,却只能赌,遂收了满身刺,答说:“是京城人士,王爷可以去打听,我在揽星街有间更大的书肆,便是那时结交的好友。”

    “啧。”祁渊抬指缠绕起她鬓边垂落的一缕乌发,情绪难辨地开口,“又骗本王。”

    分明不曾有京中人士送来书稿,唯有从汴州之地送去邻县,行迹单调,一查便知。

    祁渊掠过她怯怯的眼,生出几分怜惜,放柔声音:“为寻图南先生,本王专程来了汴州,你即便不说,却也不难查到。”

    他默认图南先生是位男子,眼前闪过几张面孔,求证:“是叫沈珂的少年,对吗。”

    宋吟不欲连累旁人,鼓起勇气同他讨价还价:“你找图南先生所为何事?他深居简出,我若出卖了踪迹,《女总督传》便要卖给松山书坊了。不若你放我走,作为回报,我愿在中间替你二人传话。”

    祁渊笑了笑,果决道:“本王两个都要。”

    忽而响起一声闷哼,隐在墙角的近侍遭了袭击,直挺挺地倒下,激起尘土飞扬。

    紧接着,淬了冰一般清冽的嗓音自上方传来,冷淡如霜:“你想的美。”

    只见瓦砾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高挑身影,玄色锦衣经月华照耀,闪动着细腻金光。男子骨相优越,薄唇带着几许凉薄,冷白下颌微微扬起,睥睨祁渊。

    另一侧,冒出来十余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已将祁渊的人全部制住,虎视眈眈地望向下方。

    祁渊顿觉荒唐,探究的眼神在宋吟与卫辞身上来回转了转,哑声道:“你们这是玩儿哪一出。”

    “你不必管。”卫辞负手而立,刻意不去瞧宋吟,只淡淡瞥向祁渊,“若想安然回到龙云,本侯劝你,趁早离开的好。”

    祁渊此行北上是为联结藩王势力,达成共赢局面。为表诚意,原就不曾率兵而来,而半途改道汴州,更是将大部分人马留在城外,免得传入京中引起争议。

    面对卫辞,不占上风。

    “好。”祁渊能稳坐一地藩王之位,靠的不是莽撞。他转过头,深深看一眼宋吟,语含暧昧,“期待下次见面时,你带给我的惊喜。”

    小巷重归寂静,只余夜风拂过枝叶的簌簌响。

    卫辞自始至终不曾看向宋吟,即便祁渊走了,也只是收回眼,似在盯着足尖出神。

    如此僵持片刻,他率先挪动步子,袖袍振振,像要转身离开。

    “阿辞——”

    宋吟下意识出声,语气带着难以察觉的哭腔,婉转如莺啼,既陌生又熟悉。她停顿许久,近乎喃喃自语般说道,“不要走。”

    第60章 强制

    幸而隔着距离,卫辞并未听见她被情绪催生之下脱口说出的挽留。

    夜风吹拂上脸颊,半干的泪痕霎时变得冰冰凉凉,带着不适的黏腻。宋吟从震荡中清醒过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遂试探地后退一步。

    岂料,细微的动作落入卫辞眼中,泛起针蜇了一般的刺痛。

    怒火重又燃起,他拧着眉从屋顶跃下,佩剑早已隔空丢给苍术,暗卫们也识趣地离开。

    四周静悄悄,只余草丛间的蟋蟀鸣唱。

    虽然已经脱险,宋吟仍心有余悸,单薄的肩背抖得像个筛子。盈亮双目怔愣看向他,泪水沾湿了羽睫,唇色发白,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卫辞不语,视线扫过她身上粗劣的布衣,再是一对刻意画粗的眉。黑眸中阴戾汹涌,冷冷道:“还跑吗。”

    她咬了咬唇,琢磨着最恰当的对答。卫辞却不愿等,微微躬身,投下来的阴影像是虚无的怀抱,将她一整个笼罩。

    气势过盛,宋吟不得不仰头。湿漉漉的杏眼迎上他的目光,如愿在卫辞眼中见到一丝动容,遂状着胆子道:“还跑……吧?”

    “呵。”

    熟悉的得寸进尺。

    卫辞伸指掐住她的脸,欲放几句狠话,不料触及滑嫩软肉,竟微微走神。尾指诚实地动了一动,自以为隐秘地勾着她的下颌。

    宋吟素来怕痒,虽不合时宜,却被挠得笑出了声。

    剑拔弩张的气氛再也聚不起来,卫辞撤回手,神情晦涩地偏过头。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秀少年,宋吟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兜兜转转仍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无力和惋惜。

    当初,意识到自己动了心,惶恐与不安,铺天盖地地袭来。

    她怕极了,怕放任下去,终有一天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甘愿磨灭自己的原则。

    于是千方百计要离开京城,将缘分亲手斩断,刻意忽视午夜梦回习惯性的呢喃。但方才,当祁渊步步紧逼,卫辞却从天而降,在那一瞬,她可耻地臣服于软弱。

    唯一能确定的是,

    夜间并非做决断的好时机。

    宋吟试图摒除纷杂的思绪,斟酌着开口:“我们……”

    她跑了一路,小腿打着颤,说话间不适地挪了挪。卫辞如今敏锐过了头,当即冷下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语带质问:“你又要跑。”

    “我是想说,不如白日再——”

    一阵天旋地转,宋吟被扛上肩头,男子宽厚的掌心稳稳按住臀部,带着不容分说的态度,大步将她带入了某处陌生的宅院。

    屋内燃着莲瓣卷枝灯,光影摇曳,足以令卫辞看清她的脸。

    泪渍将面上的黄泥冲刷出两道沟壑,细细瞧去,还缀着黑不溜秋的斑点。他一言难尽地别开眼:“洗干净再出来。”

    宋吟自是清楚“妆容”有多可怖,但心中焦急,忐忑地问:“我干娘他们许是还在……”

    不待她说完,卫辞从紫檀立柜取出衣物,径直去往另一间浴房。

    她惆怅地叹一声,拉开房门,欲探头打量四周,眼前却横出一柄泛着银光的长剑。暗卫面无表情地堵住去路,不言也不语,仿佛回到了当初在锦州的日子,安静得可怕。

    宋吟也知“诈死”之事极难轻易就揭过去,尤其,卫辞十七年来顺风顺水,偏在她这里栽了两回跟头。

    欺骗与背叛,以他严于律下的脾性,未动杀念,已算是大发慈悲。

    罢了,身子骨原就不硬朗,尽管锻炼了小半年,如此折腾半夜,早便疲惫不堪。宋吟拖着沉重步伐绕过屏风,有仆妇放好了热水,她低声道谢,浸入水中。

    周身被温柔力度包裹,仿佛回到了母亲怀里,宋吟顿觉安心,虚搭着桶沿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间,身子忽而腾空,细嫩肌肤遭软巾大力擦拭。

    她强撑着睁开惺忪睡眼,入目是男子大敞的中衣,肌理分明,两抹茱萸若隐若现。

    宋吟登时清醒几分,夺过软巾捂住胸口。小脸因热气恢复了血色,素面朝天,脸颊也比从前膨润,像颗饱满多汁的蜜桃。一块布自是遮挡不住太多风景,肩头白皙,纤腿交叠……

    卫辞松了手,神色略微不自在。

    她擦了擦水珠,忽而想起一事,怯怯出声:“这里没有我的换洗衣物。”

    “哦。”卫辞勾唇,“我也没有。”

    说罢,也不管她讶然的眼神,虚掩了中衣,翻身上榻,摆出一副预备就寝的姿态。

    宋吟呆坐在床沿,心知无有筹码能与他讨价还价,用软巾裹住胸口,起身翻找起立柜。却只见几件独属于男子的素白亵衣,犹豫一番后抽了出来,当裙衫穿上。

    她复又回去榻边,柔柔地问:“可以派人去给书肆送个口信吗?他们十分担心我。”

    卫辞仍旧紧闭双眼,无从窥探他的情绪,口中阴阳怪气地说道:“你竟还知道会有人担心你。”

    宋吟噎了噎,辩解道:“不一样。”

    他剑眉蹙成小小的“川”字,呛声:“你若不睡,便去外间站着。”

    “……”

    她只好吹灭油灯,于黑暗中摸索着爬上床榻。

    为了不碰到卫辞,宋吟小心翼翼地抬腿,欲跨过去。岂料他忽而下拉衾被,一时身形不稳,径直跌坐在了坚硬躯体。

    卫辞被砸了个正着,闷哼一声,锐利双眼不知何时睁开了,晦暗不明地看向胸前交叠的绵软掌心。

    许久不曾与旁人亲近,宋吟亦是尴尬不已。更何况她仅着了件宽大亵衣,内里空无一物,肌肤相接处过于坦诚,而他浑身散发的热意正清晰霸道地传来。

    她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在危险地带久留,一溜烟掀起被角钻了进去。

    心跳声交织鼓动,谁也无意打破沉默。

    半晌后,宋吟被闷得小脸通红,露出一双眼,瓮声瓮气地问:“你何时来的汴州?”

    卫辞不搭腔,然而呼吸声比往常粗重,在静谧夜中愈发地明显。

    宋吟怀揣着满腹心事,倒未察觉,只认认真真道:“今晚的事,谢谢你,若你不曾赶来,兴许祁渊已经将我绑去龙云了。咦——如此说来,午间是不是你的人吓走了他?”

    “哼。”他从鼻间挤出轻蔑的一声,转过身去,故意背对着她。

    为免心软,卫辞逼迫自己不断回想得知死讯时,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他连血都不知咳了多少回,某些人倒好,养得白白胖胖。

    可耳畔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提醒着卫辞,两人终于久违地共处一室、同榻而眠。他心中响起另一道愈加强烈的声音,在说,只要宋吟还活着,痛便痛了,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还活着。

    正天人交战,一条柔软的手臂搭了上来,温热指腹落在他肩头,施力掰了掰。见卫辞纹丝不动,挫败地哀求:“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卫辞脱口而出:“不好。”

    如何听都像是稚子赌气。

    宋吟支起身,因着暗中难以视物,红唇不慎擦过他的耳珠,婉转道:“阿辞,你差人往书肆报个平安,我便不闹你了,求求你了。”

    安静蛰伏的睡狮几乎要被她三言两语唤醒,而沐浴后的清香氤氲在床榻间,渐而融合,不分你我。

    卫辞喉结耸动,本就薄弱的防守更是溃不成军,哑声答她:“苍术亲自去了。”

    宋吟眼睛亮了亮,如释重负地躺了回去,解释说:“寻常人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却想方设法助我逃了出来,可见是至纯至善的人。”

    他故作冷淡地“嗯”一声,从侧卧变为平躺,半边身子无可避免地与她紧紧贴合,却不再挪动半分。

    她的心也非石头做的,额角抵着卫辞的肩,低低道:“对不起。”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但我不后悔。

    后半句,宋吟自是不敢同他言明,否则刚保下的小命又要呜呼。

    卫辞语气松动,凉声问:“还跑吗?”

    “唔,说来话长。”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宋吟自是无意再隐瞒,正色道,“你可能会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他打断道:“所以,你还要跑。”

    宋吟无奈:“你先听我说完。”

    卫辞不愿听,至少此刻不愿。

    纵然面对赵桢奚,他能嘴硬地粉饰太平,可种种证据摆在眼前,卫辞亦有傲气,不愿再自欺欺人。

    她一门心思地想要离开,她连动听的假话也不愿杜撰,她关切素昧平生的半路家人,独独能决绝地抛下他……

    就连重逢,她盈亮眸中的喜悦也不过昙花一现,收敛得极快,不肯多做停留。

    卫辞疲惫地闭上眼,意识到自己俨然成为了惊弓之鸟。怕极了她每一次离开视线,会如肆意清风,不知去向何处。

    “阿辞。”

    宋吟无从得知他心中所想,却能感受到萦绕在侧的低沉气压,遂用柔嫩的脸轻轻蹭他的肩,温声道,“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容我再想想。”

    卫辞顺从内心,将人揽入怀中,剧烈的满足疾速蔓延至每寸每厘,令他几乎快叹谓出声。

    宋吟熟稔地反搂住,语调懒洋洋:“好吧,那你快些想哦。”

    她枕着卫辞的胸膛,放松依偎,不多时,被浓重睡意卷裹着进入梦中。

    察觉到她呼吸变得平缓,卫辞侧过脸,就着微弱月光眷恋地看了又看。最后,在她眉间落下珍惜一吻,暗自想——

    “不论你心中有没有我,我都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