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造孽的“春信”

    北入冬寒赏琼花, 南遇春暖迎花神。不过是一江之隔,南江郡与北方三郡,便是全然不同的风光。

    自从入了苏扬城的地界, 江澜音便将车上的暖炉全熄了去, 即便如此, 只着了浅青天丝袖衫的的江澜音还是拿了团扇轻轻摇了起来。

    她掀了车帘看向车外, 天青山翠,莺鸟鸣啼, 细碎的天光自横斜的枝桠间筛落而下, 晃得人瞳眸轻眯,倒是隐隐有了初夏的光景。

    她在车中打着扇儿尚且有着闷热之意,江澜音微微探身看向打马缀于车后的季知逸, 乌发高束, 只见他光洁的额首处果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江澜音伸手拍了拍坐在前方赶车的赵深, 从车中取了水囊递于他道:“一路辛苦, 喝些水润润嗓吧!”

    “夫人客气!属下带了水囊!”赵深空出手拍了拍放在一旁的行囊,江澜音顺着望去,三四个水囊堆放在一处, 有一个她识得,那是季知逸出门时交给赵深收纳的。

    江澜音回头看了看季知逸坐骑上仅仅悬挂的两样兵器, 她轻声支吾了两下, 瞥向赵深暗示道:“没想到南江郡竟是这般早便入了春,一路走来汗水涔涔,水也喝了不少”

    “可不是!这南江郡的气候可比咱们那暖和不少, 不过这刚入春便是如此,只怕夏季也是炎热难耐!嗯现在想想,也不见得比咱们那好上多少!”

    赵深笑眯眯地与江澜音闲聊着, 一双眼一直观察着四周路况,也没留意江澜音的神情,更没多想她话外之意。

    江澜音抿唇清了清嗓子,骨碌了眼珠瞥向周围继续道:“是啊,只怕越往南越热,这水囊里的水也饮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附近有没有溪河,好为大家再添补些水。”

    “嗯?夫人您是喝完了么?没事,将军他们的水囊还在车上,您要是需要,直接拿去用了便是!”赵深倒是心细,大概是怕江澜音嫌弃,还特意补充道,“这水囊是新刷的,将军出门到现在还没喝过水,干净的,您尽管放心用!”

    江澜音圆鼓了眼盯着不明意思的赵深怄了片刻,随后抽走了季知逸的水囊,转身缩回了车中。

    “再往前行上二十多里,差不多就该到苏扬城关了。” 林越见季知逸一直望着北边的山脉,歪斜了身低声道,“这一路你都在看北边,怎么,是有什么线索了么?”

    季知逸收回视线摇头道:“没有,只是在想平河谷位于蒙山山脉之南,再往北去,便是塞北云州境内,我在想那些兵器是否会是从云州而来。”

    “云州在塞北最南端,虽然归于塞北,但三面皆环内郡,地理位置上它已算不得边境,这些年也都是上京直属管辖,塞北军又何以会出现于此?”

    季知逸眉头轻锁,沉思着摇了摇头:“所以只是猜想。”

    这也不对,那也不妥,总不可能是塞北驻军擅离职守,私自偷越入平河谷处。若真如此,江道桉他们便不是镇边戍国的英雄,而是暗地里藏了反意的逆贼。

    林越笑了一下道:“也可能是我们想复杂了,没准真如你那日随口胡诌的那样,当真是顺着赤乌河漂流至此。”

    “不会。”季知逸沉着眉眼道,“今晨我已收到刘振的回信,赤乌河下的千丝网并无任何破损。”

    林越啧了一声叹气道:“也是,那可是为了水下防御,而特意请了天下第一的天工师所制的千丝网,塞北每年都会差人检修,若是真出现了那样大的漏洞,早就应该上报了才是。”

    “说起来,她怎么知道顺流而下这个说法行不通?”林越想不明白,若不是事先知道赤乌河水下的布防,平河与赤乌河相接,那些兵器顺流而下,堆积于平河谷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知道赤乌河下的千丝网。”

    “哎?”林越不禁诧异道,“怎么会,江大将军告诉她的么?不可能,这些都是军中机密,除了各军守将,朝中知晓此事的不过十人。”

    “她曾落于附近河中,恰巧见过。”

    林越微睁了眼,不禁一笑道:“千丝网附近的河道暗流汹涌,曲折迂回。落在那附近还能生还,她倒是个命大的。”

    季知逸不知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奇怪道:“是江小将军救了她。”

    “江持榷?”林越没怎么见过江持榷,但是也听过不少他的事。

    “早闻那位江小将军用兵如神,年少有为,都说若是再过五年,他必然比江大将军还要厉害,可惜英年早逝,这等英豪,竟是连个尸骨都没留得

    你和他应该是见过,你与他比,当是如何?”

    林夫人每次训斥林越时,便少不得要用江持榷和季知逸做例。季知逸抬头看了眼马车方向,摇了摇头道:“我与江小将军毫无可比。”

    “评价这么高?”林越笑了一下道,“这倒真是可惜了,若他尚在,大抵你们也会是很要好的朋友。”

    “不会。”季知逸垂眸道,“他很讨厌我。”

    季知逸一向冷脸话少,但是大家见怪不怪,要说真多有仇的,那倒是挺少见。林越不禁好奇追问道:“你俩什么过节?难道你以前抢过他心上人?”

    “废话多。”季知逸丢下一句嘲讽打马上前道,“我去前面看看,你守好后方。”

    林越被留在后方,低声骂骂咧咧了两句,季云姝掀了窗帘神气道:“活该,又找骂了吧!”

    看着精神抖擞的季云姝,马背上的林越俯下身眯了眼道:“季大小姐身体好透了?我见这一路四周也有不少果子,也不知有没有毒,不如季大小姐去试试? ”

    “滚!就你欠抽!”

    季云姝随手抄了桌几上的绘本丢了出去,林越闪身接过,翻了翻封面道:“天宫记事?什么东西这是天帝?嚯,季云姝,原来你每天看得神仙事,都是这些啊?”

    意识到自己是丢了新买的书,季云姝探出头喊道:“关你什么事!还我!”

    林越随手翻了几页点头道:“是有意思,难怪你每天看得那么起劲,借我看看!”

    季云姝跳下马车追着打马后溜的林越在队伍后方乱跑,季知逸牵了缰绳至江澜音的车旁,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与她闲话。

    轻巧的马蹄声在窗外响起,江澜音斜了眸,自微风撩起的帘缝中,看到马背上笔挺的季知逸,她握着他的水囊踌躇许久,然后猛一掀帘,将水囊横在了他的身前。

    突然伸出的手臂,惊得骤风蹄下一乱。季知逸牵了缰绳稳住骤风,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侧眸看向了那只横斜而出的藕臂。

    手上的东西无人取走,端坐在车窗旁的江澜音,抿唇摇了摇自己手上的水囊。

    季知逸认出那是自己的水囊,伸手接过,不禁有些惊讶试探道:“给我?”

    窗帘微动,江澜音收回手,隔着垂落的帘子应声道:“嗯水不多了,你先喝点吧。”

    水囊倏然从窗外递回,江澜音疑惑地探头看向窗外。马背上的青年,鬓边已是布满细密汗水,原本浅淡泛粉的薄唇,此时也缺了水分干涸起皮。

    见江澜音盯着自己的唇瓣,季知逸不自在的抿了抿唇道:“还要再行十多里方有水源,我不渴,你留着便是。”

    江澜音看着说瞎话的季知逸,转身从桌案上摸了茶盏,然后从水囊中倒满一杯,重新递了过去。

    江澜音撩着窗帘,坚持地将茶盏递出,季知逸顿了片刻,接过茶盏道了谢,随后端着茶盏,文雅的一口一口抿了下去。

    春信悬于他的腿侧,随着骤风的走动一点一点摇晃。江澜音心虚地瞥了片刻,她看向季知逸建议道:“这剑也有好些年了,等回了上京,我去寻些更好的材料重新打了送于你,你喜欢什么样式?”

    季知逸低头看了眼剑鞘处已经有了磨损的春信,温柔了眉眼摇头道:“不用,它很好用,我也早已习惯。”

    江澜音转了转眼珠,接回空了的茶盏,重新寻了理由继续劝道:“这剑也不是什么顶好的材质,刃面上的纹样更是儿戏,你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将军,用它实在是有些不大合适。”

    “有何不妥?”季知逸勾指提了剑柄,看向身侧的江澜音温和笑道,“灵符蕴力,如有神助。”

    过去的记忆倏然冲击脑海,江澜音被自己当年那些离谱的谎话震得浑身难受,不禁偏过头,皱紧了小巧的五官,面颊烧红道:“那那都是小时候胡说的,哪有什么神迹会显灵!”

    季知逸却抚了刻纹轻笑道:“也不一定,毕竟我没输过。”

    江澜音看着眸光明亮,用平静缓和的语气说着自己傲人功绩的季知逸,她的情绪莫名轻扬,扬了笑脸反驳道:“那是你自己的本事,与神灵何干?”

    季知逸只笑着合了剑不语,江澜音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给它起名‘春信’?”

    季知逸牵着缰绳的手顿了顿,尔后拍了拍骤风的颈侧道:“因为它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快到苏扬城了,我去前方先探探路。”季知逸抖了缰绳快速前进,挺立在马背上的劲瘦腰身微微僵直,高束的马尾轻轻晃动,泛红的后颈时隐时现。

    江澜音盯着他的背影微微怔神,原来那是他的第一份礼物啊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和哥哥赌气,把这柄原本送给他的剑,又随手转送给季知逸了。

    想到刃面上被画去的“江持榷”三个字,她心中的愧意又深了几分。

    真是造孽啊!

    第32章 第 32 章 老实书生

    “季大小姐, 你走慢点!如果走丢了,可千万别哭鼻子啊!”

    白日游赏宴乐,夜色深沉之后, 街上提灯游乐的人数, 竟是远胜白日。

    林越追着头也不回的季云姝顺着人流挤远, 江澜音微仰了头看向二人的背影道:“我们也追上去吧, 待会该找不着人了。”

    季知逸手心轻翻,虚护江澜音腰侧的手, 将贴近的路人拨弄了过去。他用身体侧挡住涌来的人流, 仗着身高优势远眺了一眼,在见得季云姝簪花的发髻,与她身侧被挤得左右摇晃的半个束冠后脑勺后, 放心地收回视线道:“没事, 有林越跟着。若是寻不到我们, 他们会自行回客栈。”

    晃着微弱烛光的花灯被人群挤得歪斜, 江澜音将提杆回收,小心地将灯面往怀内护了护。浅青色的纱袖自手背滑过,季知逸低头看了眼被呵护的花灯, 时常紧抿绷平的唇角不禁上勾道:“先前不是说都是商贩忽悠人的说辞么?”

    江澜音从虚环在怀中的灯笼上移开视线,瞥了眼身侧故意说笑的季知逸, 有理有据道:“赋予寓意后便多了两番价钱, 确实物有不值。但是既然花了这个价钱买了,那自然就应该给它值价的呵护。”

    她伸指点了点灯笼上用绢布绣缝出来的立体花瓣,季知逸点头伸手道:“说得有道理, 不如把它交给我,不容易被损坏,你也不必累着。”

    “不用, 我自己拿就可以!”正稀罕着花灯的江澜音,不禁侧了身将灯笼护在了另一侧,一双杏眸扑扇着望向准备提取灯笼的季知逸,举止之间满是抗拒。

    季知逸低低笑了两声,收回手重新护在江澜音的身侧,陪着她继续往前摇晃道:“中秋之时,苏扬城还会有各式各样的兔儿灯,到时候再来看看吧。”

    微黄的灯笼光晕,朦朦胧胧地映在季知逸高挺的鼻梁上,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润得格外温柔。

    江澜音搭在灯笼绢面的手指轻轻蜷动,期待的眸光只闪烁一瞬,随后便低垂了睫羽有些恹恹道:“中秋还远着,往后再说吧。”出京的机会难得,若是她频繁离开,宫里难免会有心疑。

    身边人的低落实在是太过明显,季知逸看着她蔫耷低垂的脑袋,抬手贴近她的发髻,悬停片刻后慢慢抚下道:“等到中秋,与寒漠的战事应该已经告一段落,届时我可能会回京述职,你与云姝可一同出京再游玩。”

    被安抚的脑袋轻轻点了点,柔软的发丝摩挲着掌心,季知逸唇边的笑容刚刚扬起,手心处猛然滑动,江澜音偏着头怔怔道:“回京述职?你是要回塞北了么?”

    微光晕染下的瞳眸满是暖色,季知逸贪恋地追逐着她眸中闪烁,片刻后收回视线,缩了手,握着掌心的温软余韵,捏紧手指背至身后道:“嗯。等送你们回京后,差不多该启程了。”

    尽管早就知晓季知逸还需返回塞北,但这会突然提起,江澜音还是觉得心中有些沉闷。然而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更深的疑惑所替代。

    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季知逸回塞北是职责所在,没有他,她在将军府的生活会更加自在悠闲。所以她在愁绪什么?

    江澜音被自己突然的情绪弄得莫名,秀眉轻蹙,她咬着下唇努力思索着答案。

    “不会太久。”

    江澜音侧眸看向身侧的季知逸,他观察着她的神情,低沉的心倏然雀跃,语气不禁轻快道:“寒漠年前输了三城,士气低迷,粮草上也有了

    缺漏,议和的书函已经递了多次。此番也只是有意再压一压他们的势头,好逼他们多些诚意,所以这一仗不会太久。”

    江澜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季知逸这番解释,但是沉闷的心情荡然一空。握着灯笼竹柄的手微微一动,连带着下悬的花灯轻巧地打起旋儿来。

    她低头看着地上轻摇的光影,眸中的光亮也随之跳跃。片刻后她弯了弯唇角,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一下脑袋,也算是对他的回应。

    热闹繁华的街道终有尽头,拥挤的人流也变得稀稀疏疏。江澜音执着花灯立于街末,与身侧的季知逸比肩远望道:“塞北是不是也快有这样热闹的灯会了?”

    一盏盏昏黄的灯火汇如明昼,人流沾染着橙黄光晕,暖意涌动。铜板轻响着落入商贩的掌心,花灯摇晃撩起轻声笑语。

    季知逸的记忆里,塞北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宁静。但是这般灯景如果布于塞北的城镇,人声应当会更加喧沸,热情暖意也会洋溢更远。

    脑海里勾勒了一下画面,墨色的瞳眸中情绪轻涌,季知逸轻笑邀请道:“到时候一起去看看吧。”

    江澜音也不禁有些期待道:“好,到时候一起去游赏。”

    那是父亲一生都惦念的盛景,她一定会替他去看一看。

    想起父亲,江澜音的笑容倏然顿了顿,犹豫了许久,她侧身望向季知逸道:“庆谷失利,人人都道是父亲孤傲心急,你怎么看?”

    季知逸低眸,与江澜音对视片刻后轻声道:“你不相信的事情,我也不曾相信。”

    捏于灯柄上的葱白手指紧得青白,轻薄的眼皮微动,江澜音忍不住颤声道:“那些刀器有关系么?”

    纤细的颈脖随着主人的低头而显露,莹白的肌肤紧裹着上下轻颤的骨节,似乎稍加压碰便可轻易折断。

    季知逸盯着那截一直承着压力的脆弱骨节,踌躇再三,终是实言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我认为有。”

    地面的灯影倏然晃动,季知逸瞥了眼猛然一颤的花灯,垂眸敛了神色,不禁低声询问道:“既有猜想,你现在还会相信谁?”

    江澜音盯着自己鞋面上的蝶纹垂首不语。

    只一时的沉默,却让季知逸有了压不住的执念:“江大将军向来缜密谨慎,他不会轻失分寸,但是庆谷之战他却失得很彻底。”

    季知逸转身逼近了几步,鞋面一暗,眼前的光影连同自己的影子,都被他倏然逼近的高大身影全然笼去。江澜音被迫抬了头,她望向季知逸,不禁目光躲闪道:“我没想那么多。”

    随着他的贴近,江澜音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手中的灯柄也横入了俩人之间。

    微凉的手背突然被一道强劲裹紧,江澜音惊慌挣了一下,粗粝的掌心却在手背上贴得更紧。季知逸紧攥着她的手,共同贴于灯柄,控着她的举动,江澜音不禁提了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撒谎。”墨色的瞳眸愈发深邃,季知逸紧紧盯着她斩钉截铁道,“从你怀疑开始,你就想得很清楚。魏将军与曾将军送来的贺礼,你不曾询问过。听到我胡编的刀器来源,你愤怒质问。从确定刀器来源不明后,一路你都沉默少语,方才你绕了一圈的话语,才踌躇着询问我的想法”

    季知逸不觉攥紧了她的手颤声道:“我和曾将军、魏将军一样,一直都在你的怀疑中,不是么?”

    江澜音怔怔地望着季知逸不禁失了语。

    她没骗季知逸,她确实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不是那种会在战事上孤傲心急之人,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他会把心思都用在仇敌之身,但绝不会分一点心思去怀疑自己最亲近信任的人。

    如果庆谷一战当真有蹊跷,那这蹊跷的根源,便只能是他最亲近信任的人。

    曾敬川、魏明书

    江澜音眸光轻动,季知逸沉怒的面容映满瞳孔。

    还有他有知遇之情,但在他死后大放光彩,如今已是塞北支柱的季知逸。

    她怀疑过季知逸么?

    有,但这个念头早在前世棺木闭合的那一瞬就已经湮灭。

    江澜音慢慢摇了摇头,不禁有些慌乱道:“我没有”

    她不是不信季知逸,只是她也做不到去怀疑跟父亲有着几十年交情的曾叔叔和魏叔叔。

    江澜音摇头的动作渐滞,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逃避。

    她的害怕与茫然尽数落入季知逸的眼中,半晌后,他紧箍的手骤然一松。

    被江澜音的躲闪刺醒的季知逸,除了满腔麻痛,更多的还有懊悔。

    她的怀疑有理有据,理智上他应该接受,可情绪上却控制不住地生了执念。

    他不得不承认,从江澜音嫁给他那天起,他就像初尝了饴糖的孩童,从此就会一直惦念着这一份甜味。

    现在,他非常害怕失去她。

    隐于暗影下的俩人,各自揣着自己的不安。

    平静倏然被打破,江澜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整理这一片乱麻,她无措地低垂着眼眸,思绪一片混乱,也没留意到眼前人逐渐深沉的目光。

    一直等不到回应的季知逸犹如紧绷的一根线,终于在江澜音低头的一瞬,绷到最紧,然后断裂。

    反应快于被急躁占据的思绪,下一瞬杏眸中的震惊填充满目。

    江澜音惊讶地睁圆了眼,屏息望向与自己睫羽互相拨弄的季知逸。她本能地后退一步,下一刻滚烫的掌心隔着轻薄的衣料箍紧了后腰,贴于唇上的柔软又逐近几分。

    花灯落地,江澜音终于回神,得了空的手抵上硬挺的胸膛微微前推,手上的力度多几分,柔软相贴的力度则增上几分。

    屋檐巷陌的阴影吞掩了交缠的大小身影,也隔开了温软的低声呜咽和灯会上的喧嚷笑语。

    就在江澜音被迫望着屋檐,憋得脑海昏沉之际,高挺的身影倏然错于颈侧,一道残影自眼前划过!

    季知逸猛然将满面绯红的江澜音按入怀中,抽出佩剑刺向一旁,一阵噼啪乱响后,一道清朗嗓音轻颤道:“登登,登徒子!你,你放开人家姑娘!”

    江澜音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她从季知逸的怀中轻轻转出侧脸,瞥到摔在箩筐里的清秀青年后,不禁讶异道:“你怎么会在这!”

    青年依旧是一身朴素白衣,一双清亮的眼眸,看起来斯文单纯。

    这是先前上京城中,帮她一同和那胡言乱语的老头理论的憨厚书生!

    第33章 第 33 章 季知逸的爱慕者

    “喂, 那个书生怎么回事?”

    林越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灯会逛完,夫妻俩氛围怪怪的不说, 还不知从哪捡了个傻里傻气的书生。

    他回头看向坐在马车上和赵深傻乐呵的白净书生, 视线在他清秀的面容上流连了一番后, 贴近季知逸嘀咕道:“你确定他是没问题的么?”

    时机实在是凑巧。来得路上遇到了劫匪, 又在劫匪手上发现了塞北军的刀器,紧跟着这个在上京有过一面之缘的书生又出现在苏扬城, 怎么看都很令人怀疑。

    林越不时地回头看向那个总是眉眼含笑的青年, 打量间,正扭头和车内人谈笑的青年倏然转回了头。他捕捉到林越投来的目光,随后温润一笑颔首施礼。

    “一定有问题!”林越转回头, 伸腿踢了踢身侧的季知逸, 季知逸皱了眉回神道, “什

    么?”

    “那个书生啊!你没听我说话么?”

    季知逸动了动唇瓣, 屈指轻按了一下上唇峰处的细小伤痕,片刻后才重新回了神思低声道:“他叫李曾云,南川邱平人, 前年落了榜,便一直留在上京, 靠卖字画为生。”

    “春闱的考生?”林越算了算日子讶异道, “那他现在不正是紧张备考之时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身后倏然一阵轻笑,季知逸回头瞥了眼撩开车帘与李曾云说笑的江澜音, 单薄的眼帘微落,转回头的一瞬,狭长半阖的眼盯向李曾云, 眸中沉色浓如压境黑云。

    季知逸慢慢勒紧缰绳,骤风不满地扬了扬前踢,低垂着马脖,渐渐缓下了速度。

    原本半探着身与李曾云聊天的江澜音,看到前方回眸停立的季知逸,不禁停了声与他对望,视线不自觉地移到他微凸唇峰上的伤痕,车帘骤然一落,将他投来的视线隔了出去。

    季知逸盯着那抹突然缩回去的浅青身影,马车渐渐靠近,他倏然跃身上车,将赶车的赵深丢上马背道:“你骑着骤风,和林越先上前查勘。”

    背上突然多了不熟悉的重量,骤风不耐地嘶鸣了几声,奈何人是季知逸丢上来的,它又只得忍着不快,驮着赵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见赵深与林越上前走远,站定在马车上的季知逸低头看向坐于厢前的李曾云。

    白净斯文的书生,平静地回望于面色沉郁的季知逸,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季知逸这股针对的情绪,弯了眉眼往侧边挪动道:“山路颠簸,将军还是先坐下吧。”

    季知逸慢慢收回视线撩衣而坐,他牵过缰绳将偏歪的方向调正,待到马车重归正路方才开口问道:“李公子昨日说,自己是受人邀请,来苏扬城为其绘画,不知是哪户人家?”

    “是苏扬城的张员外。”李曾云答得自然,随后又停顿回问道,“季将军为何问此,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高密的山林遮得日光晦明,枝影晃于眼前,带得前景也是沉暗斑驳。季知逸斜眸环顾,随后轻抽马鞭加快了速度,车轮滚滚作响,待到车速平稳,他才偏过头继续道:“李公子既能得张员外特邀至此,想来画技也是十分了得,定是颇有名气。在上京应当也是不缺求画之人才是。”

    李曾云含笑认真聆听,季知逸却盯着他无甚笑容道:“公子先前说自己是入京赶考,如今为了生计,无可奈何方才替人作画,如今春闱在即,李公子为何舍近求远,要跑来苏扬接下这一份活?”

    季知逸的语气硬且生冷,听似礼貌的问话,实则满是探究。然而李曾云就如没听出任何试探,毫无被冒犯之感。

    他低头挠了挠发顶,有些不好意思道:“将军谬赞了,在下的画技实在平平,更说不得什么名气,在上京卖画也是全凭运气,所以并赚不得什么银钱。近来为了看书,鲜少摆摊,手上余钱已是难以续度,这才不得已接了张员外的活。”

    “哦?既然如此,不知李公子缘何会得张员外之邀?”长眸微厉,季知逸盯着李曾云审视起来。

    李曾云老老实实地坐于一旁,低头支吾了片刻道:“因为张员外喜好较偏旁的画师不肯接,而我缺银子,所以什么都接。”

    季知逸皱眉不解,李曾云后睨了一眼车厢,随后贴近他,小声为难道:“都是些淫词配画”

    季知逸:“”

    李曾云尴尬地坐回身,季知逸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后也不再言语,车外一片寂静。

    车轮自石块上颠过,近于车帘处突然摔出一道身影——

    李曾云慌乱地抬手准备相扶,然而指尖刚刚挨上对方浅青金线纹边的袖摆,下一瞬莹滑的衣料滑出,那抹浅青身影已经落入身旁人的怀抱中。

    季知逸勒着缰绳稳住受惊的马匹,被接入怀中的江澜音呆愣了片刻,随后尴尬地坐起了身,匆匆退回车厢内,隔着车帘干咳一声道:“不好意思,没坐稳,一不小心就摔出去了。”

    季知逸轻轻嗯了一声,李曾云温和着声笑道:“这边山路崎岖,路上碎块暗石很多,江姑娘可得坐稳扶好,小心磕伤。”

    “嗯,多谢李公子提醒。”

    听到李曾云的关怀,季知逸的面色不禁又沉了几分,车厢内的江澜音却倏然出声道:“先前公子说自己是南川之人,早闻南川景色奇丽,高山环绕,碧水迂曲,让人流连忘返,不知当真如此诱人?”

    “奇丽确实奇丽,但诱人”李曾云笑了一下道,“都说人对家乡会有别样的深情,可南川人从无这个想法。高山碧水穷山恶水才更贴切。若非无奈之人,谁又会长居于南川?”

    车内的江澜音顿了片刻反驳道:“可安王便是自请前去南川的,这说明南川也并非公子所言那般穷恶。而且公子不也是为了春闱这才离开南川的么?”

    季知逸斜睨向轻微晃动的车帘,李曾云顿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侧脸道:“姑娘这么说也挺有道理的。早年一心向往外出,可等到家人离去,只剩我一人时,这才发现对家早已有了感情,离了却也甚想。至于安王殿下”

    李曾云思考了一会答道:“大概也是如此吧,在下听闻,安王殿下的母亲便是南川人,所以他才会将封地择在南川。”

    说完大概又觉得不妥,李曾云摆手浅笑道:“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我也是听城中人胡说的。”

    江澜音掀开车帘看向李曾云,盯着他的面容看了片刻,瞳眸轻动观察道:“李公子见过安王殿下么?”

    “唔祭典之时,倒是远远见过,是个呃,很俊朗。”

    李曾云的形容,引得季知逸和江澜音都不禁侧目。如果一个人,只剩下容貌可以用来描述,那大抵是真的只有容貌格外出众了。

    安王确实容貌出众,至于其他方面,‘纨绔子弟’四个字大概就是为他量身所制。

    江澜音与他仅有两面之缘,前世她殒身之后,他也曾去灵前祭拜过。江澜音斜眸打量李曾云,心中不禁疑惑,前世她是见过李曾云的。在她的灵前,他就跟在安王身后,而且是一身小厮打扮。

    因着傅棠的关系,身为丞相夫人的她突然“恶疾”离世,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那时她被困于尸身附近,每日便晃在屋内,看着一个个神色各异的人为她添香。看得多了,她也难免有些麻木,眼睛看得酸涩,时不时便闭目歇于一旁。

    但是由于安王平日里交道甚少,所以他来吊唁时,她也不禁多看了几眼。而那小厮打扮的李曾云,更是让她难以忽视。

    因为李曾云只看了棺木中的她一眼,然后就低了头不敢再看,之后他的视线,便一直追随在与人交流的傅棠身上,低垂的瞳眸之中满是愤怒与恨意。

    江澜音不明白一个小厮,为什么对傅棠有这般恨意。如今知晓了他是李曾云,心中更是不明。

    既是春闱考生,来京之前他都不曾与安王相识,为何前世会作为小厮,跟着安王而来?另外,他与傅棠根本不识,又从何来得汹涌恨意?

    江澜音想得出神,季知逸的视线却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李曾云文雅俊秀,书卷气布于周身,从心而论,他与傅棠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季知逸紧紧盯着出神的江澜音,心胸之间气闷凝滞。他的瞳眸移向那张水润红嫩的唇,忆起昨夜的触感,紧合的唇齿又多了几分躁动。

    “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

    尖利的女声忽然自侧方传来,一名女子惊慌地自林中窜逃而出,奔着季知逸他们的车队而来。

    逃窜的女子身后紧紧缀着三名壮汉,看他们的神色,淫靡令人泛呕。

    季知逸跳下马车护于车侧,女子见到车队,顿时亮起眸光,绝望之中燃起了希望。

    “救我!救救我!”女子拼起最后的力气奔跑而来,然而脚下一绊,猛然摔扑于地。

    眼见那三名男子就要追上她,季知逸扔出手中马鞭,对着三人抓向女子的手抽打而去!

    带着倒刺的马鞭抽得手背血肉模糊,三名男子捂着手顿时痛呼俯身,怒视前方看明情况后,三人立即转身欲逃。

    前方的林越与赵深回转而来,皱眉看了片

    刻,他挥手向随行的护卫示意道:“抓起来!”

    得到搭救的女子慌忙起身,凌乱的发丝被泪水粘得满颊。她掏出帕子在面上擦拭一番,随后快步走至季知逸面前,抖着声腔谢礼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季将军?”

    女子诧异地看向季知逸的面容,季知逸低头打量了片刻,眉头轻拢,他对眼前的女子毫无印象。

    认出季知逸后,女子似是倏然坏了嗓子,卡着声面带红晕,娇柔行礼道:“小女子魏关月见过季将军。”

    “魏?”

    林越疑问了一声,魏关月行礼道:“是,家父乃是原中郡守魏勤书。”

    “魏大人?那你与恭亲王妃是”

    魏关月低首缓声道:“恭亲王妃是小女子的姑母。”

    江澜音倏然抬头望向魏关月的面容,眉目娇艳,眼尾一点小痣,惹眼且具风韵。她的那双多情眼一直斜向季知逸,面颊红晕显尽少女心事。

    魏关月啊江澜音不禁也瞥向了一旁的季知逸。

    她记得这个姑娘。因为前世,她差点便是季知逸的妻了。

    第34章 第 34 章 锯了嘴的葫芦

    江澜音倒是没想到, 出门一次竟然可以捡到这么多熟人。

    算算日子,再过半月便是春花会了。今年的春花会由恭亲王府操办,她若没记错, 前世便是在春花会上, 恭亲王妃为季知逸做媒, 想将自己的侄女魏关月嫁于他, 那时她随着傅棠一同赴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身为建梁名将, 手握一方兵权, 容貌俊朗,家底清白。季知逸这样的条件,自然是少不得有人惦记。但也正因为他手上握着塞北重兵, 这样的烫口肥肉, 大家也只敢望而闻香, 不敢轻易下口。

    江澜音瞥了眼坐在对面的魏关月, 看到她不断瞄向窗外的含情眉目,她也不禁微掀了窗帘,打量起骑马跟随在车外的季知逸。

    马背上的青年宽肩劲腰, 挺立的身形早已没了少时一副风摧易折的瘦弱模样。锋利的眉眼疏朗深邃,战场厮杀锻炼而出的英气, 在季知逸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温养的润玉四处可寻, 但天然雕琢的奇石,却是世间难求,季知逸便是这样一块奇石。

    江澜音偷偷观察着一旁的季知逸, 前世他在宴会上毅然拂了恭亲王妃的联姻之意,这一世若是恭亲王妃依旧如此,他又会作何回应?

    察觉到身侧窗帘的抖动, 季知逸偏头看向窗帘轻掀的那一拐角,随后与一双晶莹润亮的杏圆瞳眸相对。

    琥珀色的瞳眸明亮清澈,特别是蕴了灯火,含着湿意将人影映入眸中时,直教人身陷星河,无尽沉沦。

    沉渊般的墨瞳中填满了自己这一抹浅青身影,如果昨夜她还不确定季知逸那一吻的含义,那么此时她可以肯定,季知逸对她是存着欲望的。

    而且她也很肯定,自己对季知逸同样有着冲动。

    一开始带着前世的感激,婚后又堆积起层层好感,而如今已经发展为想将他占有的私欲,江澜音觉得自己在感情上从不是什么糊涂人,对于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心中明明白白。

    情之一字,起字不过随笔一落,然而落笔之后,则越写越难,横竖转折,终难写成完美一字,这与实际的情并无不同。心动不过是砰然一瞬,紧跟着好感滋生情意渐深。但情深归情深,很多时候情深未必就有归处,她的前世就很好诠释了这一点。

    如果这是前世的江澜音,或许还会义无反顾地投情于季知逸,但是现在的江澜音不敢。情字上死一回便够了,现在的她真的很怕疼痛。

    江澜音慢慢收回视线,松手放下了窗帘,失了身影的瞳眸却滋生了无尽的酸涩,一直漫进空落了的心房之中,直至心尖也填满酸意。

    随着车厢摇晃的江澜音忍不住回眸后瞥,每次瞥到窗帘缝隙,那道帘缝都在勾引她的指尖去掀撩牵动。

    葱白的手指互相勾拉绞紧,但是手可牵绊,心却早已探了出去。

    江澜音轻轻闭了瞳眸,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许久之后,窗外传来林越与季知逸的交谈声,纤长的睫羽轻颤,她慢慢睁开眼,呼吸渐渐屏滞——

    那颗探出去的心,它好像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

    来时似有万水千山,而归途却只是转息之事。

    这一路江澜音都端坐于车中显少外望,倒是对面的魏关月时不时地撩了帘,向车外的季知逸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季知逸这一路也格外的有耐心,魏关月的每一个问题,他都有认真回答,甚至还会主动多说两句,以至于坐在对面的江澜音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江澜音觉得季知逸有些反常,但是多想了一会,又觉得这是自己对他的认识不够。也许季知逸本就是一阵温暖和煦的春风,不仅对她暖,对别人也一样暖,天性使然。

    听了一路,想了一路,等到了上京后,江澜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下车,因为多行一刻,她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季知逸立于车旁,在马车停稳的那一瞬便已经伸好了想要牵扶的手,然而江澜音似是没有看到一般,干净利落地提了裙摆,径自从车上轻跳了下去,眼神都不曾右瞟一点。

    被冷落的手慢慢收回,季知逸看向江澜音的背影,眸中满是落寞。

    魏关月撩了窗帘看了片刻,随后望向江澜音垂眉道:“这便到将军府了么?关月与姐姐一路相处,相谈甚欢,还有好些话不曾说,就又到了分别之时”

    江澜音眼皮轻掀,勾了勾唇角,语气平平道:“是么?那月妹妹不如先差下人去恭亲王府报个平安,你可下车入府再叙一会。”

    琥珀般的瞳眸自带着暖色,即使江澜音的语气平淡,但配上她天生含笑的五官,倒也难让人看出她的真实情绪。

    魏关月等得便是她这句话,忍了笑意刚起身,车外的季知逸却冷声道:“魏小姐路途遇险,如今平安到了上京,恭亲王妃定然已在等候。”

    季知逸拒绝的意思太过明显,魏关月半起的身子不禁一僵,随后假装调换方向重新坐好,看向车外的俩人温柔笑道:“季将军说得是,今日确实不便,也多谢姐姐的邀请,待见过姑母,关月再来拜访谢恩。”

    “魏小姐客气,维护建梁百姓安危,本就是我等职责之事,不必道谢。”魏关月怔了一瞬,季知逸看向带着季云姝跟上来的林越道,“你与魏小姐同路,便麻烦你送她去恭亲王府了。”

    林越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打了个转,随后揽了这桩麻烦事道:“行,反正我也得回宫交差,刚好顺路。”

    车队慢慢走远,季知逸转身望向立于阶上的江澜音,随后眉目又沉了几分。

    自他在灯会失了分寸后,江澜音虽不曾说过一句怒言,但显然她与他之间有了嫌隙。

    这一路她会与季云姝玩闹,会和李曾云说笑,甚至跟相识不久的魏关月也聊上片刻,独独没再主动与他说过一言。

    他想多看她一眼,都只能借魏关月与他说话的机会,隔着窄小的车窗,远远望上片刻。

    他和江澜音之间这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只需要一点点力度便可彻底戳破。可就是这一点点力度,他却软了筋骨,丝毫也不敢再推进。

    因为这层窗户纸后是怎样的光景,他似乎已经看得清楚,而这一份光景,他毫无勇气去接受。

    隔着两层台阶,明明不过一步之遥,俩人却似隔山跨海。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什么话语,江澜音垂眸转身,季云姝忍不住推了推季知逸道:“哥,你怎么惹嫂嫂生气了,快哄哄啊!”

    季知逸无措地僵在台阶上,他也很想去解释,可又怕彻底揭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江澜音的背影,期待着她能给一句话。然而江澜音直至入府,也没回头再看一眼。

    当晚,季知逸回到房间时,江澜音早已将他的被褥丢在了外间的软榻上,自己已经熄了灯卷着被褥安静地卧于床榻上。

    季知逸望着床上鼓起的背影,周身尽是落寞。他默默躺至榻上,熄灭了外间最后一盏灯火。瞳眸微闪,他听着室内细弱的呼吸声彻夜未眠。

    “将军,夫人  ,宫中传信,太后娘娘请夫人入宫一叙。”

    杜管事一早便候在了门外,江澜音似乎也料到太后会有传召,一早便坐在妆台前,喊了银翘替她装扮。

    季知逸今日早早便停了练剑,等在院外想要与江澜音一同用早膳,然而她却只是匆匆瞥了院中的他一眼,丢下一句自己要入宫面见太后,随后便离了去。

    府外,太后身边的传信太监已经在车边等候,见江澜音出来,他往后望了一眼问道:“郡主安好,请问季将军不再府中么?”

    江澜音怔了一下问道:“是太后也要召见将军么?”

    “这倒不是,也怪小的没说清话,方才劳杜管事通传时,忘记提醒他,务必请季将军也前来相见,因为娘娘嘱咐小的,一定要将此物亲手交于将军手上。”

    江澜音回头看向杜管事,杜管事立即回府请季知逸出来。

    等在门口的江澜音打量了一番宋公公手中的木匣,巴掌大小,也不知里面放得究竟是什么。

    不一会,季知逸自府中行来,宋公公赶紧捧着木匣奉了上去。

    季知逸收了木匣也未打开查看,只抬眸看向江澜音,只言不语。

    “郡主,咱们该启程了。”宋公公俯身轻声提醒,江澜音颔首回礼,等着一旁的小厮将矮凳放至车旁。

    身前光晕倏暗,江澜音看着突然放大的的身影,下一瞬视线旋转,她便已经被放置在车上。

    她诧异地握紧了环于腰侧的手臂,半蹲着身偏头看向不打招呼便将她抱上车的季知逸,她盯着他等了许久,本以为瞳眸闪烁的他会说些什么,片刻后,他却慢慢抽了手,沉默着退回了原处。

    宋公公的视线在俩人之间游弋,江澜音忍下了满心的浮躁,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多谢夫君。”

    季知逸的瞳眸清亮,对上江澜音依旧无甚波动的视线,他又不禁垂了眼眸轻应道:“夫人客气。”

    强扯的嘴角终于挂不住微小的弧度,江澜音敛了最后一点强撑的笑容进了车。

    马车缓缓驶走,直至消失,季知逸才收回视线,打开了太后还于他的木匣。

    木匣之中雕刻精细的虎符静置于中,季知逸扣指一合,握着木匣的手渐渐收紧,低垂的眸中满是苦涩——

    他曾以为等他有了足够的能力,他便可以站在她的身旁。可现在他才明白,若是不喜欢,站得再近,也不过是惹得人更加厌恶。

    他还是惹她讨厌了。

    第35章 第 35 章 太后的劝诫  :

    一入春季, 宫中娇养的花儿终于有了些生机。往年此时,亭台花苑处,少不得会坐上三三两两的宫妃公主, 今年不知怎么的, 一路走来倒是格外冷清。

    江澜音低头打量着四周, 不仅少了那些鲜活艳色, 连最喜洒扫闲聊的宫女太监,今日也规矩异常。

    泰宁宫外, 苏嬷嬷已经等候在那, 见江澜音走来,她移步迎上道:“郡主安好,娘娘已经备好茶点, 正等着郡主来陪她闲话。”

    江澜音从银翘手中接过一篮点心递于苏嬷嬷道:“苏扬城的花饼口感清甜绵密, 澜音带了些回来与娘娘和嬷嬷品尝。”

    苏嬷嬷接过食盒, 沉甸甸的分量便知江澜音是特意也为宫中其他人准备了点心。苏嬷嬷含着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微微俯身谢礼道:“劳郡主牵挂,老奴代宫人们谢过郡主。”

    江澜音随着苏嬷嬷步入内苑,朱嬷嬷正陪在太后身侧, 坐在院中沐阳品茶。

    “臣妇参见娘娘。”

    听到江澜音的声音,太后含笑的面容微怔, 随后重新回笑道:“过来坐吧。听你这么一称呼, 方才意识到你如今是真真切切地嫁了人。他待你可还好?”

    朱嬷嬷奉了茶水于江澜音手侧,看了看她的面色,轻声说笑道:“想来也是很好的, 季将军可是将咱们郡主呵护在心尖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江澜音浅笑未语,太后瞥向刚刚跟进来的宋公公道:“东西可有亲手交至季将军手上?”

    宋公公颔首温声道:“回太后的话, 奴才已经依着您的吩咐,亲手交于了季将军,不曾假借他人之手。”

    江澜音想起临出门前宋公公交于季知逸的木匣,如今听来似乎是什么很贵重的物品。

    “那便好。”太后端起茶盏轻轻刮去浮沫,瞥了眼一旁神色微茫的江澜音笑道,“怎么,他没跟你说过么?”

    江澜音摇了摇头道:“臣妇不知。”

    太后垂眸一笑道:“你此番遇险,他为尽快带人出京,便将虎符交给了本宫。”

    江澜音愕然。

    太后说得平静简单,但其后的风波,江澜音已是难以想象。她也好奇过陛下与太后为何会这般轻易放他出京,只是不曾想竟是用虎符交换来的。

    “你遇险的消息传回,本宫便着程将军立即带上南府军的精锐前去救援。可季将军偏执地在宫外求见,坚持要自己带人前去。”

    太后顿了片刻,笑容微敛道:“妻妹在外遇险,这般焦急本乃人之常情。可朝中那群人却想法诸多,他不过是刚至宫门外,他们的反对声便已经传到了陛下的面前。”

    “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太后看向江澜音笑道,“这季知逸倒也真的是性情中人,你嫁于他,本宫倒也安心了不少。”

    太后盯着江澜音秀丽的眉眼看了片刻,不禁轻声一叹道:“可惜愉姐姐没有看到”

    听到太后提起自己的母亲,江澜音知她又会伤神许久,从食盒中拈出一块花饼道:“这是苏扬城的花饼,娘娘尝尝?”

    太后接过花饼,细细品了一口道:“有心了我听林将军道,那些劫匪的身份已经查明,是周阳那边的猎户?”

    “是。因为南乡疫病,他们无法入城变卖猎物,为了银钱,无奈落草为寇。”

    “听起来倒也是天公降难的可怜人,但因己难而去加害他人,这便由可怜人成为了可恨人。”

    太后接过苏嬷嬷递来的帕子,擦去指尖碎屑道:“傅相后日便可自南乡返回,既然南乡事宜一直都是他在处理,这件事就也交给他处理吧。”

    “全凭娘娘安排。”

    “对了,听说你们昨日是与原中郡守家的长女同返上京,你们怎会与她同道?”

    江澜音将路上之事简单复述了一遍,太后不禁轻挑眉头道:“哦?这倒是走了巧”

    太后话未说尽,垂了眼眸摇头道:“好的东西就是招人惦记。”

    江澜音轻轻移目瞥了太后一眼,太后看向她,抬手屏退了身后的随侍之人,只留下两位嬷嬷陪在了身侧。

    内苑里一时只余细微风声,桌上茶盏轻响,太后缓声问道:“你与知逸成婚已有些时日,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江澜音轻转瞳眸,视线在太后的微肃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斟酌道:“他是个很直爽的人。”

    “直爽?”太后倒是没料到江澜音会这么形容季知逸。

    江澜音点了点头道:“嗯,他虽然看起来不太好亲近,但这只是天性使然,他不太擅长与人交道。实际上他的性子直来直去,有着牢固的底线,是一个非常正直爽利的人。”

    听到江澜音的解释,太后重新拾笑道:“看来你与他的确相处甚好。”

    太后起身望向远处的宫宇檐脊,倏然问道:“澜音,你觉得宫中的嫔妃如何?”

    江澜音神情一顿,缓

    声回应道:“各有其好。”

    太后摇了摇头道:“本宫并非是此问。别人只道宫中的妃嫔富贵享乐,可他们不知,这宫里人的忙累全隐在心中。”

    “后宫佳丽三千,能得陛下喜爱的不过几人。”太后拨了拨枝头含苞欲放的粉花,视线移到怒放的那一朵道,“入了宫门又如何,若得不到陛下青睐,一切都是枉然,空有虚荣罢了。”

    江澜音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聊起这些,太后转身看向她道:“宫中女子如此,府中亦是如此。只要他敬你护你,其他人即使入了那府邸,又能奈你何?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江澜音怔愣了一瞬,明白了太后话中的意思,随后俯身行礼道:“臣妇明白。”

    太后盯着她的神情有些无奈,沉默许久后,牵起她的手轻抚道:“局势如此,委屈你了以后无论何况,你都只需记得,你是本宫一手带大的孩子,有任何事,尽管来寻本宫。”

    江澜音抬眸看向太后,随后恭敬俯身道:“多谢娘娘厚爱。”

    太后差苏嬷嬷取了些补品交于江澜音,随后便让宋公公送她离开。

    见江澜音离去,太后静立片刻,向身侧的苏嬷嬷问道:“今日是何日子?”

    “回娘娘的话,今日已是二十四。”

    “二十四”太后伸手搭上苏嬷嬷的手背,示意她外出道,“今日天气不错,你陪本宫去朝华池那边走走吧。”

    苏嬷嬷怔了一瞬,随后面带喜色应了下来。

    朝华池临近皇子们学习的书房,坐在池边,偶尔还能听到些许晨起诵读的声音。

    苏嬷嬷铺了软垫于石凳上,太后便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听着不远处飘来的朗朗书声。

    钟声八响,院中的朗读声消散。太后怔怔地定了片刻,随后对着苏嬷嬷吩咐道:“把那壶沁兰香取出来吧。”

    “是。”苏嬷嬷将茶具在亭中一一摆好,动作刚毕,挟着书籍的老者,挺立着身骨自方才传出书声的宫苑中走了出来。

    老者见到亭中的太后微愣,撩抚胡须的手僵了片刻,慢慢放了下来。

    “老臣给太后娘娘请安。”

    老者上前行礼时,太后便站起了身侧至一旁,见他俯身施礼,她只犹豫了一瞬便伸出手搀扶道:“文太傅与我又何必如此?”

    文太傅直起身看向身侧的文华月,眸中湿气氤氲,低首一笑道:“规矩既然定出,那便该如此。”

    文华月扶着文太傅坐定,文太傅看了眼桌上的茶水神情微顿道:“原来娘娘还记得老臣这点喜好。”

    “您素喜饮茶,尤爱这沁兰香,我自是记得。”文华月挡下准备上前斟茶的苏嬷嬷,自己挽了袖摆亲自为文太傅斟起了茶。

    文太傅端起茶盏品了片刻,直至茶盏余底,方才放下茶盏重新望向对面的文华月:“今日甚巧,在此遇到了娘娘。”

    文华月没有接话,文太傅看着文华月笑道:“老臣入宫教习诸位皇子已有三载,每日都会在此时辰,自这朝华池边经过。”

    “三载的时间,老臣在宫中偶遇了诸多人,却唯独不曾见过娘娘,今日极巧。”

    文华月的眉眼低垂,文太傅盯着她看了片刻道:“娘娘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挺好。”

    文华月迟钝了一息,文太傅静静打量了一会,慢慢摇头道:“可老臣看,娘娘似乎并不太好,眼尾处的愁绪比当年出阁时多了不少。”

    低垂的凤眸倏然上抬,文太傅慈祥含笑,迎着文华月诧异的目光低缓道:“你可还怨为父?”

    文华月僵了片刻,鼻腔一阵酸涩,

    文太傅的唇角微低,看向她轻声道:“他已经离世这些年,你还是放不下么?”

    文华月轻碰睫羽,倏然抬头否定道:“一天不见尸骨,我便不认他已离世。”

    文太傅愁绪满目,不禁眉头深皱道:“事已至此,你又何苦继续困着自己?”

    半晌后,文太傅轻揉眼周,轻吁一声道:“这些年我都在懊悔,若是当年我不曾纵你偷偷随我北上,你是不是会比如今快乐很多?”

    文华月摇了摇头道:“如若没有随您北上,我依旧会是如此。您知道,我怨得不只是没能与他厮守。”

    文太傅默了一瞬,随后落寞道:“是,我对不起你的,又何止这一桩事,先前你说我太过偏爱容霜,如今想想,你说得的确有道理。”

    文太傅偏头顾向四周,最终视线落回对面文华月的身上道:“如果我不纵她,你也不会替她进入宫中。你怨我,怨她,怨文家韶华可贵,怎能不怨?是我对不起你。”

    第36章 第 36 章 太后的抉择

    文家明珠有二, 一为容霜,一为华月。尤其是嫡长女容霜,自幼书香满腹, 言行举止向来是世家贵女的标榜。

    先后因病离世三年, 先帝悲痛之余, 点下文容霜为后。然而文容霜福薄命短, 尚未入宫便因重疾而亡,改由文家二女执掌中宫。

    “当初先帝自知时日无多, 而恭亲王妃的父亲, 手握平中军权,其力虽不及东西南北四路,可其驻守内郡入京要塞, 这让处于上京的陛下如鲠在喉。加之塞北情势告急, 江大将军阵亡, 先帝更是妄动不得”

    “所以先帝便想为当时尚且年幼的陛下寻一支柱, 于是他就找上了您,让长姐入宫为后。”文华月单薄的眼皮轻垂,眸中讥讽一闪而过。

    “真要算起来, 先后还是我与长姐的姨母,彼时先帝也是灯尽油枯也难怪淑名在外的长姐, 竟会那般叛逆, 倏然离家,从此杳无音讯。”

    “入宫为后?”文华月笑了笑道,“往后史载, 我应当是建梁最年少的太后了吧?”

    文太傅心怀愧疚,半晌后方才轻叹道:“年少心怀鸿鹄,我逆了父亲之意, 毅然离开安阳来到了上京。为官三十载,如今再回想,年少之志早已变了味,成为了我争名夺利的借口。”

    “事已成定,父亲又何必说这些。”文华月掀眸看向对面的文太傅,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尾道,“毕竟时间不会回逝,它只会在本就短暂的人生中加深岁月的刻痕,怀旧之言多说无益。”

    文太傅看向文华月被岁月磨得锋利的眉眼,片刻后轻声道:“今日你来寻我,是为了太子吧。”

    “是。”文华月神色平平道,“您应该也知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这个月陛下已六次召请太医,近来更是连他最宠爱的芳贵人也不曾召见。”文华月面带嘲色道,“听说他还特意派人去香山寺请了知大师,想要寻找那传说中的舍利。”

    文太傅皱眉不语,文华月低首斜眸道:“父亲,如今局势又回如十年前,您这次又将作何打算?”

    文太傅并未急于回答,却是抬手推了茶盏至文华月的方向,低眉一笑道:“月儿,今日的茶甚好,你可否替为父再斟一杯?”

    文华月的瞳眸微怔,可在看到文太傅停于杯盏旁的瘦削手背时,她的眸蓦然刺痛。

    印象里那只宽厚结实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瘦削多纹,那只手的光泽也不再似过去那般莹亮,如今更是褐斑点点。

    文华月盯着文太傅的手背许久,半晌后重新起身挽袖,站至他的身侧细致斟茶道:“新茶已至,待会我让宋执给您带上。”

    文太傅顿了片刻,笑着应下道:“也好,安阳路途遥远,路上倒是可以和你母亲一同细品解闷。”

    文华月拎着茶壶的手骤然一紧,细长的凤目不禁圆睁。她惊诧地看向文太傅,须臾后又回复神色,低垂了眼眸,声音酸涩发紧道:“您决定好了么?”

    文太傅端起文华月亲斟的茶水,慢慢刮着茶面上的浮沫眉眼温和道:“早已到了致仕的年纪,该回去了。”

    文太傅轻嗅着茶香,升腾的雾气氤氲着他逐渐灰白的眉睫,他轻轻抿下茶水,自袖中取出一份书册递于了文华月。

    “名册上都是与我文家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人,我想若是你有何难处寻到他们,想来他们看在与文家过去的情分,也会为你支援一二。”

    文华月接过名册翻看了几页,错综复杂的关系,以遒劲之笔详尽书写在其上。深浅不一的笔墨,不难看出

    书写之人耗费了多少日夜与人长谈,然后寥寥几笔写下其间利害。

    她轻轻合了书册收于袖中,干紧着嗓子瞳眸酸涩道:“多谢。”

    文太傅含笑的眉眼闪过些许失落,他拢了手徐徐起身道:“旁人道羡文家长盛,可他们不明白,长盛的是世家,而不是某一世家。文家昌极至此,该回安阳了。”

    “纵马横穿上林道,鸿鹄肆意绕平川。年少知意,不惑却唯惦逐利,如今已是花甲,也该拾回本心了。”文太傅轻叹一声笑道,“在宫中教习数载,也是越发觉得无趣了。”

    文华月隐于宽袖下的手交互攥紧,片刻后低问道:“您不怨我么?”

    “为何要怨?”文太傅笑道,“太子生性顽劣,他的心也不在那庙堂之上,若是强行将他送往高处,建梁自北方行至此处,又是为何呢?倒是你,当真想好要淌这一道深渊了么?”

    “从入宫那日起,我便一直陷于其中,任人拖行。”文华月瞳眸渐厉道,“如今,我只是不想被动罢了。”

    文太傅微微点头:“既然你心中已有打算,我便不再多言。但是有一点,我倒是有些惊讶。我本以为你会想尽办法将林太尉那只老狐狸拉至身侧,不曾想竟是让你撬出了一块铁板。”

    “您说季知逸?”文华月摇头道,“不,他并非与我同心。他那个人”

    文华月倏然想起江澜音对季知逸的形容,长眸微弯道:“他是个正直板正之人,他站得向来都是黎民苍生,不会为某一人所用。不过,这一点就够了。”

    “你很欣赏他。”

    文华月点头回应道:“是,我很欣赏他。”

    “因为他很像高丰?”

    含笑的眉眼骤然凝滞,文华月偏了眸没有言语。

    “贫苦出生,自力更生,以硬本事拼出一条坦途。季知逸与他一样,都是硬气之人。”

    文太傅顿了片刻道:“我知你怨我当初刁难高丰,可他一介穷苦莽夫,若无能力,我又如何放心将你交于他?我本想让他知难而退,不曾想他倒真在塞北拼闯出来,可惜”

    文华月垂着眉眼道:“所以,我希望季知逸与澜音,可以比我和高将军少些舛途。”

    “月儿,高丰已经在庆谷之战中牺牲,你该放下了。”

    “我说了,我不曾见过他的尸骨。”

    文华月的语气倏然增重,父女二人僵持了片刻,文太傅低叹道:“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该离宫了。”

    文太傅微微俯身道:“今日见到娘娘,老臣心愿已了。明日便会呈上辞呈,携眷回乡。今后上京唯留你们姑侄二人,还望娘娘多多珍重。”

    文太傅拱手沉身,文华月盯着他微颤的手,终是忍不住伸手搀扶道:“您保重。”

    “好。”低哑的嗓音颤抖不已,文太傅挺直了身,整了整衣衫挟书离去。

    文华月望着他蹒跚的身影,不禁出声道:“爹!对不起”

    挺直的身影倏然一僵,文太傅立在原地,抬手挥了挥。

    浑浊的眼白泛起红丝,文太傅毅然背身离去,面上的落寞在那声多年不曾听过的呼唤中消散,不再遗憾。

    *

    江澜音回到家中,屋里只有洒扫的丫鬟,不见季知逸的身影。

    她在府中四处转了转,确定季知逸不在家后,慢慢转至杜管事身边道:“昨日翻找东西,书房弄得有些凌乱。”

    杜管事立刻恭敬道:“好的夫人,老奴这就派人进去整理打扫。”

    江澜音的视线四处飘了飘,随后轻咳一声看向杜管事探听道:“嗯但是将军最近也在府中时常使用书房,也不知道里面的东西能否乱动,不若还是先问一问他吧。”

    “夫人尽管放心,倘若有重要函件,将军会特别交代,我等也不会妄动。”

    江澜音张了张嘴又把到了嘴边的问话吞了回去,杜管事斜眸看了片刻,轻浅一笑道:“不过夫人考虑的也很有道理,最近事务繁多,也许将军也会有忘记叮嘱之时。等将军回来,老奴再去问一问。”

    “将军出去了?去哪了?”

    杜管事的话音将落,江澜音便接话问了过去,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显得有些过于急促,抿了唇慢吞吞寻了个理由补话道:“之前听将军说曾叔叔和魏叔叔赠了贺礼,本想让将军陪我一同去看看的。”

    杜管事是个老人精,自二人从外回来,便察觉出小夫妻之间似是在闹别扭。他笑了笑详尽解释道:“因着南乡解了封城,京郊最近也有些不大太平,所以林将军便邀了将军前去帮忙,过几日方能回来。”

    听到季知逸这几日都不会回来,江澜音松气之余又多了几分莫名的失落。

    她垂了脑袋点点头,杜管事俯身道:“曾魏二位将军的贺礼已经收入库房,将军特意交代了,那些都应交由您支配,所以一直收纳未动。您可要现在去看看?”

    本只是随口找的理由,如今不看又有些打自己的脸。江澜音只得应声道:“好,有劳杜管事了。”

    将军府的库房不小,江澜音随便看了几样新堆在一旁的物品问道:“好像比前些日子看得账本多了些?”

    “是,此番将军剿匪有功,陛下又赏赐了些玩物。”

    江澜音拈了几颗珍珠转看,杜管事接话道:“将军交代老奴,用这些珠子为夫人打制些首饰,满翠阁已将款式样子送来,放在您屋内的小书房中了,只等您挑选。”

    “将军什么时候吩咐的?”

    “昨日下午赏赐送来后便交代了。”

    江澜音拨弄着珠子没说话,半晌后收回手道:“杜管事,你替我寻一寻,城中可有哪位工匠手艺极好,擅于打制器具的。”

    “夫人是需要什么东西么?老奴可去寻一寻”

    “不必,你替我寻好工匠便可。”江澜音偏头看向一旁的杜管事,轻转眼珠低声道,“别告诉将军。”

    杜管事狐疑地望向江澜音,瞥到她不自然泛起红晕的面颊后笑道:“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差人去打听。”

    曾、魏两位将军的贺礼堆在两口箱子中,简单的木箱,看起来不会过于隆重,也不会显得太过礼轻。

    杜管事差人打开箱子,江澜音上前看了几眼,神情微怔。两份礼物都不乏珍稀之物,但右边的箱子里还呈了些特殊物件。

    “左边那箱是曾将军派人送来的,右边那箱是魏将军所赠。”

    江澜音俯身自魏将军送来的礼物中挑拣出一些塞北独有的小玩意,都是些儿时她喜欢的物件。

    见江澜音握着布织的彩画红了眼,杜管事低首轻声道:“两位将军都甚是关怀夫人,老奴也曾随将军在塞北待过些时日,魏将军的这份礼,倒是承了不少特别的祝福。”

    江澜音摸了摸彩画勾唇道:“是,小时候不知道这个是父母于女儿出嫁前准备的百吉纳,只觉得图案有趣便闹着要,气得爹爹直说不中留没想到魏叔叔还记着。”

    “不只是这些,还有些塞北的吃食,将军差老奴送至了厨房,只等处理好了再烹于夫人品尝。”

    江澜音笑着点头,将那些小物件一一拿出来细赏了片刻。

    她从中挑了几样有趣的准备赠给季云姝,起身时又瞥到了曾将军送来的礼,随后轻轻皱了眉。

    杜管事顺着望去,眼眸低垂道:“曾将军的礼倒是有些贵重,将军说等您回来看看如何处理。”

    箱子不大,看起来也不打眼,内里的财宝倒是多得太过注目。

    这份礼,着实过重也不太合适。

    江澜音合了木箱,转头吩咐道:“明日我写两封回信并上回礼,劳驾杜管事您差人送给他们二位夫人。至于曾将军的贺礼先这么放着吧,等过些日子我寻个别的由头,给曾夫人带去。”

    “是。”

    “杜管事!恭亲王府差人来送帖子了!”

    守门的护卫拿着帖子匆匆而来,江澜音心下明了,应当是过些日子的春花会。

    见江澜音也在,护卫行了礼道:“还有些谢礼在外,不知是否要接下?”

    “谢礼?”

    江澜音疑了一瞬,护卫回话道:“说是将军救下了

    魏家小姐,特备了厚礼表达谢意,有一车的东西,都在府外停着呢!”

    杜管事听言皱了眉头,看向江澜音道:“夫人,这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恭亲王府这般大张旗鼓赠这般厚礼说谢,怕是不妥。”

    恭亲王府这么一送,旁人看到免不得要去传一传季知逸与这位魏小姐之间“英雄救美”的佳话。

    江澜音倏然想起太后的那番提点言论,浮躁之意顿时袭了满腔——

    没事做什么老好人!还英雄救美沾了一手烂桃花!

    第37章 第 37 章 互相惦记

    所谓春花会, 不过是上京各家借着赏花的名头,聚在一起联络关系的宴会罢了。

    江澜音一向不喜参加这些宴会,先前跟在太后身侧, 不去也就罢了。可如今她是季知逸的夫人, 虽然将军府不用刻意去拉近什么关系, 但若不去, 少不得又会被排挤。

    而且,此次是恭亲王府办宴想起恭亲王妃前几日送来的谢礼, 江澜音觉得这顿饭左右是吃不安稳的。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 江澜音带着银翘提了礼出门,刚至回廊,季云姝带着贴身丫鬟匆匆忙忙追了过来。

    季云姝的性子大大咧咧, 平日里总是穿着简约的裙襦, 一头青丝只用丝绳随意挽在身后。今日她倒是格外规矩, 鹅黄色的纹蝶广袖配着月白襦裙, 斜飞的发髻点缀着珠花,静雅而又不失灵动。

    轻荡的披帛又一次滑落小臂绊住了脚步,季云姝终于失去耐心, 将柔长的飘纱圈绕在了手腕上:“嫂嫂,等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江澜音不禁有些诧异:“你也要去恭亲王府么?你不是最不喜去参加这些宴会么, 总嫌这些地方无趣又虚伪。”

    “那也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去啊!无聊且不说,万一她们欺负你呢!”季云姝将拖沓的袖摆整理好,随即怔愣道, “嫂嫂怎么知道我讨厌去参加这些宴席?”

    江澜音神情微闪,眨了眨眼胡编道:“先前参加过几家的宴请,但是都不曾见过你, 前些日子和你哥闲聊就提起过,是他告诉我的。”

    “哦,难怪。其实嫂嫂你要是不想去,我们也可以不去的。”季云姝撩了撩垂至鬓前的碎发道,“守着规矩一坐几个时辰,还要听她们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真的是好没趣!哥哥也说过,咱们将军府不必去刻意维持什么关系,不去便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掌着兵权,身份本就敏感。就如季知逸所言,将军府不必刻意与谁交好,有时候关系甚密,反倒是坏事。也就林太尉这样早早就交了实权,只留闲职的无甚畏惧。

    不过,如果离得太远,免不得就会被排斥而出,基础的往来还是需要维持的,哪怕只是浅薄的一层关系,至少也不会让将军府在上京孤立无援。

    她曾亲眼见过季云姝兄妹二人吃了此亏,如今自然是能避则避。

    江澜音抬手替季云姝整理好簪于发髻处的步摇笑道:“你若不想去便留在家中,没什么关系。我也只是去吃顿饭,我不招惹人,旁人自然也不敢为难我什么,你只管安心。”

    “不行,我还是要和你一起!”

    见季云姝坚持,江澜音也不再劝说。比起一个人去赴宴,她倒是也更期望有人能陪她一起。

    恭亲王府位于宫城之西,今日气候好车马多,一路上马车走走停停耽搁了许久。

    季云姝一直撩着窗帘看着街边风景,见她看得痴迷,江澜音不禁也撩了点窗帘往外看去。

    春闱将近,上京城中各地才子云集,不少酒楼前还做起了此次春闱的筹榜,一群人围在榜前议论不已。

    筹榜并没能勾起江澜音多少兴趣,但是对面那三层楼阁,一瞬勾起了江澜音诸多不好的回忆。

    云香楼,上京最雅致的风月场。往店内随意丢一颗石子,砸到的都是京中显贵。楼中的姑娘也非庸俗,琴棋书画各有所长,与客人所言皆是风雅,也正是这样清雅脱俗的待客方式,云香楼声名远播。

    傅棠也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别人为得是享乐,而他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

    秦家因秦相忤逆圣心而遭惩处,本已发卖为奴的秦舒荷也不知是何缘故,最终流落至云香楼中,成了陪人谈笑的艺女。

    江澜音觉得,倘若傅棠不曾求娶她在先,那之后他每日至云香楼,为这位落难的青梅竹马作庇护,倒也真的是情深意重,当得一段佳话。

    可那时她是他的妻,她只觉得那所谓的情深,令她心寒作呕。

    白日的云香楼清冷了许多,楼中和着淡香飘出袅袅琴音。

    忆起往事,江澜音的神情恹了些许,正准备放下帘子,却倏然看到了云香楼后巷处的一道纤瘦身影。

    那道身影纤若青竹,半遮的面容看不清具体容貌,但她瞥向巷外的那一眼,眉心轻锁,柳叶般的眉眼似是凝满愁绪。

    秦舒荷?

    江澜音不禁探了身向外望去,然而方才似乎只是她的幻觉,后巷之中空荡无影。

    “怎么了?”见江澜音突然起身外看,季云姝也好奇地探出了身往外看去,随后惊讶道:“哥?”

    正在走神思索问题的江澜音迟缓道:“哥?”她顺着季云姝的视线望去,正好与屋檐下站立的高挺男子对视在了一起。

    “季将军?”

    赶车的随从听到车内的声音,随即停了下来。季知逸行至车旁,趴在车窗上的季云姝好奇道:“哥,你不是和林大哥去京郊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啊?”

    季云姝抬眸看向方才季知逸所站的位置书社?也不太像是他会去的地方。

    “你是刚从书社出来么?你去书社做什么?”

    季知逸瞥了眼坐在车窗边静默不语的江澜音,片刻后才应了季云姝的问话道:“去找个东西。”

    季云姝狐疑地看向季知逸,眼神无意间瞥到一旁的云香楼,怔了一瞬飞快地观察了一下江澜音的脸色,见她低着眉不知在沉思什么,随即眨眼低斥道:“哥,你这就不应该了!既然忙完回了城,理应先回家看看,真是白瞎嫂嫂这几日的挂念!”

    墨色的瞳眸微茫,片刻后星星点点光亮明起,全然聚在了车上的江澜音身上。

    “啊?我哪有”

    “杜管事都说了!嫂嫂你昨日还遣了银翘去打听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季云姝的眉毛挤弄飞斜,江澜音也没想到自己让银翘随意问问,竟然也被杜管事知道了,还告诉了季云姝!

    她几次张口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眨了眨眼支吾道:“我我就是准备问问将军,今日去恭亲王府赴宴,该备些什么礼。”

    季云姝拉了江澜音的胳膊,打趣着点了点自己的脸。江澜音睨了她一眼,旋即抽了手闷红着脸不再做声。

    车帘掀动,季知逸携着帘外春风而入,早春微阳融了硬朗面容上的冷峻,他如学堂上得了表扬的少年,压着欣喜端坐道:“备礼之事你看着办就好,我听你的,不必询我意见。”

    季云姝撇了嘴,故意抬手捂了耳朵看向窗外。江澜音支吾半晌嗯了一声,季知逸放在膝头的手蜷了蜷,紧着下颌解释道:“我也是今早才入的城,有些事情需要来这边处理,并非有意在外不归。这几日我都是和林越在一起,随行的还有南府军的将士,你若有怀疑,等林越他们回来,我可以”

    “我没有不相信!”江澜音忍不住打断了季知逸的低低念念,热着耳尖吞吐道:“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我我只是闲着无事,多问了一句,也没别的意思。”

    季知逸轻蹙眉头,江澜音的神情也跟着一顿,就在她思索着自己过问季知逸的行踪是不是有所冒犯时,季知逸端了神情认真道:“最近忙着京

    郊的事情,忽略了家里,家中没什么人与物,打发时间的乐趣也没有。”

    江澜音怔着望向对面认真考虑的季知逸,他垂眸思考片刻道:“先前你说对骑马有兴趣,这几日天气不错,我见京郊的桃花已经含苞待放,后日若是没什么事,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看,你若还想,也可骑行试试。”

    原本还在窘迫的江澜音逐渐回复冷静,紧跟着暖意盈满心头。

    不过是她曾经一点点的期望,他却一直记在心上,又因为她随口一个“闲”字而认真思考,并做好了规划,然后将她的期望实现。

    江澜音望着对面还在真诚等候回答的季知逸,认真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红着耳朵自矮桌旁提出一个食盒道:“再过几日便过了尝鲜期,先前出门时答应过要给你带花饼的。”

    季知逸接过食盒,看着里面的花饼满目怔然。

    “苏扬西市的那家花饼远近闻名,那日灯会,本想着回去路上刚好路过,可以带你去尝尝新鲜烘烤出来的”说到这江澜音低了音将后话带过,抿唇顿了片刻继续道,“之后一直没机会给你,这两日再不吃,便只能明年才有机会再尝鲜了。”

    “所以你在等我回来?”季知逸倏然明白了江澜音寻他的真实意图,江澜音挺了挺身,支着下颌瞥向窗外道,“任何粮食都得来不易,而且这花饼味道鲜美,浪费了着实可惜”

    “谢谢。”季知逸拈了花饼细吞慢嚼,车内甜香弥漫,半晌之后腻得发齁,可他依旧眉眼含笑,一点一点将盒中花饼吃了干净。

    “哥,你就这么吃独食,也不考虑带我和嫂嫂分点么?”

    季云姝故意等着季知逸吃完最后一口才开口打趣,季知逸顿时窘迫无措。直到季云姝放肆地笑出声,他才板了脸低声道:“书社的老板说,你寻他定了些画册。”

    季云姝的笑容一止,随后转舵道:“珍惜粮食是美德,嫂嫂说得对,哥哥做得好。”

    马车轻晃停顿,车外的随从低唤道:“将军,恭亲王府到了。”

    季知逸起身下跃,随后扶着江澜音与季云姝下了车。

    江澜音整理好裙摆刚刚站稳,身侧便传来了一道温柔笑声:“早听旁人说季将军对新夫人疼爱有加,我本还想着他们这些武人哪懂什么疼人之道,今日一见,旁人倒是确无虚言,他可比我家那个粗鲁莽夫强多了!”

    江澜音扶着季知逸站直了身,随即回头惊喜道:“魏婶婶,好久不见!”

    第38章 第 38 章 宴上逢旧

    自从塞北一别, 江澜音便再也没见过曾魏两家人。

    尽管五年前,陛下也为两位将军在京中安置了住宅,将他们的妻儿一并接入了上京, 但两位夫人皆因种种原因身体抱恙, 入京后便一直静养于家中, 鲜少应邀各家的宴请。

    “魏婶婶身子近来可好些了?”江澜音细细观察了魏夫人的面色, 除了唇色浅淡,其他方面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

    “都是些先天的老毛病, 承蒙陛下与太后娘娘关怀, 如今已调养的大好。”魏夫人轻缓地牵过江澜音的手,一同慢慢步入恭亲王府道,“之前听管是的说, 你来府上探望过几次, 偏偏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毛病不断, 只能闭门谢客, 倒是害得你空跑了几趟,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婶婶这是什么话,您来上京, 作为晚辈,我本就该去拜见。您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我心中也是明白, 只是有些担心,这才去叨扰了几次,还劳婶婶莫怪!”

    魏夫人天生患有心疾, 言行举止缓而温和。她略有疲惫的眼神中满含歉意,看向江澜音不好意思道:“我哪里会怪。我在上京也没什么熟人,唯有你是我自幼看大, 关系甚密。几次拒你于门外,我还怕你与我生了嫌隙,只当我这个婶婶情薄。”

    魏夫人轻淡的眉眼间拢了无奈,她与江澜音一样,都是被捆绑在上京中用来桎梏雄鹰的一道牵线,自然也没有多少往来的自由。后来江澜音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便鲜少再前往曾魏两家拜访。

    “婶婶多虑,澜音自是明白。”江澜音浅浅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

    魏夫人牵着她慢慢走道:“本来今日我也无甚打算出门,可恭亲王妃差了世子夫人亲自前来送帖,先前我已是拒了好几次约,最近身体尚可,便也不好意思再拒了。”

    江澜音不禁怔愣,先前各家宴请,也都明白曾魏两家的情况,只是出于礼节送上请帖,她们不来赴邀,也没人会真的去计较在意,恭亲王府先前也是如此。

    今年怎么突然这般热情,倒是有些邀不着人誓不罢休的态度。

    江澜音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季知逸,跟在身后听到她们对话的季知逸轻蹙着眉头道:“今年恭亲王也特意差了人去京郊邀我。”

    难怪季知逸会突然回城,还在路上遇着了她们。

    江澜音觉得恭亲王府的举动有些奇怪,如此大张旗鼓地邀请各家赴宴,难道就不怕宫中多想么?

    虽然恭亲王与陛下一向兄弟不睦,但两者间的关系,一直维持着十分微妙的平衡。

    “我今日出来时遇着了张夫人,听她言,文太傅前些时日致仕归乡了。”

    “文太傅致仕?”江澜音很惊讶,上次进宫时也不曾听太后提起此事,如今听来,实在是有些突然。

    “文太傅入朝几十载,算起来也差不多到了致仕的年纪。”魏夫人瞥了眼左右低声道,“但前几年他接了太傅一职,一直在宫中教习,我还以为如今他突然致仕离开,这确实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江澜音抿了唇沉思着,片刻后弯了眉眼笑道:“大抵是宫中有其他打算。”

    见江澜音也不知晓情况,魏夫人垂了眼低柔道:“说得也是,而且我们妇道人家又哪里懂这些事情,只管过好咱们自己的生活便好。”

    魏夫人倏然抬手按住心口急喘了两声,一旁的江澜音匆忙询问道:“魏婶婶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魏夫人缓过脸色摆摆手道,“许是太久不曾见过风,有些不大适应。”

    江澜音小心地扶着魏夫人往前走,另一头恭亲王妃携着两位夫人一道走了过来。

    倏然遇到江澜音她们,恭亲王妃也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看向一旁带路的小厮训斥道:“你这奴才真是没礼!怎可这般怠慢贵客!魏夫人与季夫人来了,竟然也不知道与我通传!”

    恭亲王妃圆润富态的面容倏然一柔,看向魏夫人与江澜音赔礼道:“府上奴仆没得规矩,怠慢了!”

    江澜音福身施礼,恭亲王妃这才留意到独自缀在她身后的季知逸:“季将军也来了啊!刚刚王爷还在与其他大人念叨着!”

    恭亲王妃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魏关月,使了个眼色笑道:“你刚刚也还念着救命恩人,这会见着人了,怎地没了声?还不快来拜谢季将军!”

    魏关月低首轻瞟季知逸,一双含情的眸子水润透亮:“关月谢过将军救命之恩,前几日登门致谢,不想将军不在府中,谢恩一事便一直拖至了此时。”

    江澜音瞥了瞥魏关月泛红的面颊,低了眼尾轻轻侧身避让了一步。紧跟着肩头碰上了一道坚实的胸膛,季知逸也不知何时贴至了她的身后,顺手轻揽了她的肩头温声道:“魏小姐客气。维护建梁百姓安危,本就是季某职责所在,季某说过,魏小姐不必挂怀。”

    魏关月盯向季知逸揽上江澜音的手,瞳眸微怔紧了神情道:“如何不挂念,若非将军那日搭救”

    “关月,大恩不言谢,具体事宜我们待会再言。”恭亲王妃留意到路过的两位夫人,浅浅一笑为众人引路道,“诸位一路辛苦,王爷与其他大人已在春华园等候,我

    们还是先进园入座,莫要在此站着了。”

    恭亲王妃勾唇斜睨了魏关月一眼,魏关月羞怯地看了眼季知逸,随后红着脸扶着恭亲王妃的手臂娇羞同去。

    江澜音将姑侄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回头看了看正搭着她的肩头低首凝望她的季知逸,肩膀轻轻一动,将他的手让落肩头,然后招呼了魏夫人与季云姝跟着离去。

    春华园里桌椅早已摆好,男女分席,不少人已经入席正坐。

    江澜音带着季云姝,与魏夫人一同坐在了女席第一排。紧跟着恭亲王妃推了推身侧的魏关月,示意她坐至江澜音的身旁:“关月说,季夫人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她与你也是姐妹投缘。今日正好,就让她坐在季夫人身侧,你们姐妹好好叙叙吧。”

    季云姝茫然地看向坐至她们身侧的魏关月,随后偏了身贴近江澜音嘀咕道:“谁跟她是姐妹,一路上都是她死皮赖脸跟在你的车上,真是硬套近乎!”

    江澜音浅笑了一下没说话。一旁的魏夫人突然出声道:“曾家妹子,好久不见!”

    江澜音循声望去,曾夫人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先是迎上了江澜音的目光,与她对望了一眼,随后转了视线看向魏夫人道:“嗯,好久不见。”

    “曾婶婶安好!”江澜音起身见了礼,曾夫人点了点头平淡道,“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你与季将军恭喜。”

    江澜音含笑刚要谢礼,曾夫人却已回头看向引路丫鬟道:“我的座位在哪,带我过去吧。”

    引路的丫鬟看了看魏夫人身侧的空位,曾夫人微微皱了眉。

    “看我这忙乎糊涂了,差点忘了曾夫人不喜香!”恭亲王妃收回打量的眼神,笑着指了指魏关月隔后一座道,“你们赶紧去熄了那处香炉,安排曾夫人入座,好生伺候!”

    丫鬟低首引路,曾夫人点头一谢道:“有劳王妃。”

    曾夫人冷淡的态度让江澜音一阵怔愣,心情也不禁低落了起来。

    魏夫人回头看了看坐定的曾夫人,片刻后转回头,与江澜音低叹道:“本以为这些年过去了,她应当已缓过些许,不曾想还是这般也是,丧子之痛,又岂是时间可以抹平?”

    曾夫人与曾将军年少夫妻,直至中年才得一子。曾安也非娇惯之人,少年时便随曾将军上阵杀敌,本是大好儿郎,结果庆谷一战,韶华止息。

    庆谷一战,都言是江道桉妄自尊大,这才应敌失误,导致了一场惨战,

    江澜音回头看向低着头也不与旁人交流的曾夫人,唇角轻抿,眸中染了悲绪。

    曾魏两位叔叔不曾说过什么,之后还时常来信关怀独在上京的她,但是曾婶婶似乎是怨着的,她先前也去拜访过曾婶婶,但是皆被挡在了门外。

    再后来的两年,她刻意与两位叔叔拉远了距离,曾叔叔也很少再来信给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渐渐也随曾婶婶一样,对庆谷一战的失败起了些许怨念。

    江澜音不相信她的父亲是旁人口中那般狂妄之人,但庆谷失利酿成惨剧,这也是不可辩解的事实。

    所以每每想起死去的曾安,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因为信赖,而将独子也送上战场的曾叔叔与曾婶。

    坐在上首的恭亲王,眯着细长的双眼笑看下方的满座,片刻后轻轻抬手笑道:“今日设办春花宴,感谢各位光临寒府,同赏这满园春色。话不多说,既然人已到齐,我们便开席吧。来人”

    “皇上驾到!”

    恭亲王抬着的手一顿,随后眉头骤紧,看到院门口处缓缓移来的明黄轿座,神情怔了片刻倏尔一沉。

    在看清轿上的宣庆帝,他瞳眸微眯,慢慢下座行礼道:“臣弟竟不知皇兄前来,不曾出门相迎,实在该死!”

    嘴上的话虽谦恭,可态度却截然相反。

    宣庆帝推开准备上前搀扶的高公公,缓步行下轿撵,看着前方懒散行礼的恭亲王,沉眸片刻倏然一笑道:“这哪里怪得皇弟,是朕没有提前打招呼。”

    宣庆帝看了眼恭亲王刚刚坐的最高位,绕过还在行礼的恭亲王,径自上前坐下,随后巡看向下方行礼的诸臣子道:“刚刚朕从院门处进来时,倒是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是准备去奉天门上朝。”

    园内骤然沉静,宣庆帝单手支着下颌,慢慢扫过低伏行礼的众人,阴了眸子缓缓笑道:“朕前些日子身体抱恙,不曾早朝,今日一见诸位爱卿,甚是想念啊”

    第39章 第 39 章 贤良淑德的江澜音……

    宣庆帝的话, 说得众人头颅更低。江澜音偷偷斜眸睨向上首,只见宣庆帝看着站于中间空地的恭亲王,神色阴郁不快。

    陛下生病没有早朝么?

    江澜音收回视线低首思考, 宣庆帝左右环视, 见众人面有惧色, 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抬手道:“既然大家是齐聚在此, 欣赏大好春光,那就不要耽搁了, 都起身入座吧。”

    宣庆帝说完低眸看了眼桌面上已经斟满了的酒杯, 一旁的高公公立即会意,将恭亲王方才用过的这个酒杯撤了下去,紧跟着放上了宣庆帝自用的龙纹银杯。

    恭亲王沉眉看向坐于上方的宣庆帝, 片刻后才掷袖挤笑道:“再去准备个座位。”

    座椅很快便安排好, 恭亲王入座后, 宴会这才渐渐恢复热闹。

    宣庆帝最近似乎格外小心谨慎, 宴会上所用器具皆是从宫中带来的银器,即便如此,过口之菜也都会有小太监先行试用。然后他才会小心吃两口。

    江澜音抬眸偷偷打量了几眼, 宣庆帝虽坐得挺直,但龙袍下的身躯显然比之前瘦削了不少, 衣袍腰身处被束出了不合身的褶痕。

    “陛下因为身体有恙, 已经好些日子没上朝了,大臣们一直担心他的病情,如今看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魏夫人借着敬茶的机会, 低声与江澜音说着宣庆帝的情况,江澜音回礼一笑,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 仔细观察了一下宣庆帝的面色,除了唇色略有偏紫,并无其他什么明显病状。若说有什么怪异,便是那双细眸,眼白浑浊,眸珠无光,与他红润的面色十分违和。

    江澜音的心头蓦然一跳,她记得前世也是如此,自此不过一年光景,陛下便重病不起,紧跟着建梁乱成一团。

    她掀眸看了眼坐在宣庆帝下手握着酒盅出神的恭亲王,前世建梁大乱,可没少这位的手笔。如今陛下不过是对外称病几日,恭亲王便能邀来大半的文臣武将来此赴宴,这其中暗流涌动,也难怪宣庆帝会气愤至此。

    坐在门边的宾客倏然骚动,江澜音转头望去,一道天青色的修长身影逐渐行来,傅棠偏眸轻扫,在众多女眷中一眼寻见了端坐于前的江澜音,见她同样望向他,深棕色的瞳眸光亮轻闪,水墨般的眉眼间蓄满温柔。

    坐于对面的季知逸盯着走至中央的傅棠良久,在看到江澜音望向傅棠的眼神后,单薄的眼皮轻垂,搭于膝头的手不禁慢慢收紧。

    众人皆看到了傅棠望向江澜音的神情,三三两两隔桌相挨,小声地议论起来。

    江澜音轻轻睨了后座的两位夫人,心中明白,自己若是表现出一点异样,都会给这些闲得慌的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讨论内容。她压下情绪,对着傅棠礼貌地回以一笑。

    傅棠看着江澜音规规矩矩的一礼,不禁怔了片刻。而江澜音在礼貌回应后,便垂了眼眸娴静地坐在原处,一切言行恰到好处。

    “恭亲王府设宴,傅相怎

    么迟到了?“明明是问话傅棠,陛下的眼神却一直看向下方的恭亲王。

    不光是宣庆帝在打量,周围的人也在偷偷观察着俩人。

    众人皆知傅家与恭亲王府关系密切,如今恭亲王设宴,身为傅家当家人的傅棠,竟然姗姗来迟,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原因,大家心中盘算不已。

    “臣傅棠参见陛下。”

    因着傅棠的迟来,恭亲王的面色也难看了不少,宣庆帝收回视线,扬着唇角和煦道:“傅爱卿快起来吧,这段日子在南乡辛苦了!”

    傅棠似是没看到恭亲王的神色,面对陛下谦逊垂眉道:“这本就是臣分内之事。”

    宣庆帝与傅棠寒暄了几句,一旁的恭亲王适时插话道:“陛下,菜已上桌,不如大家边吃边聊。”宣庆帝这才结束了君臣相欢的客套场面,支着手臂揉了揉额首,隐隐显出疲惫之态。

    好好的宴席,因为宣庆帝与傅棠的接连出现,搅得人心躁动。本来心情极好的恭亲王,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他斜眸看向对面的恭亲王妃,微微偏头侧向了季知逸的方向。

    得了恭亲王的暗示,恭亲王妃在桌下轻轻拍了拍魏关月,随后起身笑道:“今日季将军也在,妾身须得好好敬将军一杯,先前若非将军搭救,妾身怕是再也见不到我这可怜的侄女了关月,还不赶紧谢过季将军!”

    “关月谢过季将军救命之恩!”

    季知逸皱眉看向对面的恭亲王妃与魏关月,开口反驳道:“我想我与王妃和魏姑娘说得很明白,清理流匪本就是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将军大义,自是不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恭亲王妃笑了笑,随后拉了魏关月的手看向季知逸道,“可我这侄女,却一直挂念着将军的恩情。”

    恭亲王妃的尾音拉得重且长,在座的人看了看这姑侄俩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是英雄救美后,美人暗许芳心了!

    大臣们只当一个乐呵,笑而不语,坐在女席前排的江澜音,只觉背后目光灼灼,那些夫人小姐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魏关月红着脸依偎在恭亲王妃身侧,恭亲王朗笑一声起身道:“关月虽然一直随她父亲在原中郡,但她与王妃这个姑母格外亲近,本王也是将她视作女儿看待。关月虽比不得世家贵女,但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略通。季将军先前救了她一命,她自此对将军芳心暗许。”

    恭亲王笑着走至季知逸身侧道:“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以为报,便唯有以身相许。季将军,本王就将关月交于你,做你的侧夫人如何?”

    恭亲王话音刚落,季知逸的眉头瞬时一紧:“季某已有夫人,王爷莫要说笑。”

    “将军觉得本王是在说笑?莫非季将军觉得我这侄女配不上将军府?”恭亲王面上挂着笑意,看向季知逸的眼神却沉了下来。

    说好听点是侧夫人,实质上就是妾。恭亲王妃的亲侄女,许给一个正三品的将军做妾。恭亲王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

    席间的大臣们谈笑的声音一瞬小了不少,各自坐在自己的席座上看戏。

    上首处的宣庆帝本已疲惫地阖了眼,在听到恭亲王的话后,挡在手臂后的细长眼眸骤然厉起。

    眉心间峰峦拢起,眼见季知逸又要直白反驳,江澜音扯住了已经半起了身,满面忿色的季云姝,拉着她的衣袖将她拽回座椅上,江澜音伸出指尖,安抚性地轻轻点了点她的肩头,随后站直身看向恭亲王笑道:“王爷说笑了,魏小姐乃是恭亲王妃的亲侄,名门贵女。何来她配不起的郎君?”

    恭亲王面色稍缓,斜眸看向态度恭敬的江澜音,江澜音低首谦卑道:“正是因为魏小姐身份尊贵,让她入府做侧夫人实是委屈,所以将军才觉不妥。”

    恭亲王微微抬首,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睨向江澜音道:“不过是身份名号,无甚好在意的。而且季将军对关月有救命之恩,只要季将军愿意,莫说做妾,就是做个通房丫头也不是不可。”

    江澜音低首不语,座下客人偷偷看向冷站在一边的恭亲王妃与魏小姐。

    恭亲王的话着实是不太中听,恭亲王妃的笑容也僵了不少。

    “既是婚姻大事,王爷何不问问魏小姐的想法?”

    傅棠瞥了眼对面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的江澜音,尔后放下手中一直捏转的茶盏,垂眸起身道:“报恩的方式有许多,而季将军也不是协恩图报之人。况且魏小姐乃是原中郡守的嫡女,秀外慧中,多少郎君心往求之,进将军府于她而言也非最好的选择,还是问问她的意见吧。”

    江澜音诧异地看向神色平静的傅棠,倒是不曾想他会站出来说话,为他们摆脱困境。

    恭亲王不快地看向傅棠,本就因为傅棠迟来而微恼的恭亲王,神色愈发难看:“女儿家的婚事,自然是家中长辈说了算”

    “傅相说得不错,如今原中郡守不在此处,魏小姐的婚事自然还是要问问她本人的意见的。”

    宣庆帝放下支额的手,打断了恭亲王的话,看向依在恭亲王妃身后的魏关月道:“魏小姐怎么看?你可愿给季将军做侧夫人?”

    魏关月低首斜眸,与身侧面带愁色的恭亲王妃对视了一眼,随后快速瞥了眼对面俊朗高挺的季知逸道:“臣女心仪季将军,自是愿意。”

    恭亲王扬了眉笑容渐深,季知逸沉沉吐气,俯身行礼道:“多谢魏小姐赏识,但在下与夫人”

    “既是如此,将军与妾身定会好好照顾月妹妹,不负王爷与王妃所托。”

    季知逸的声音骤然一截,他错愕地看向对面微笑应声的江澜音,身形僵然。

    一直安静看戏地众人不禁低叹,江澜音的欣然接纳,实在是不可思议。

    恭亲王本人也没想到会这般顺利,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满意地笑出了声:“郡主贤淑,关月送去将军府,本王与王妃自是放心!”

    坐在上方的宣庆帝,锁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随后轻笑道:“娶妻如此贤良,季将军好福气。”

    季知逸的眉峰紧紧拢于一处,望向江澜音的目光沉且复杂。

    感知到季知逸的灼灼目光,江澜音不敢抬首,硬着头皮行礼道:“陛下谬赞,妾身无才无德,能得贤妹相伴,一同打理将军府,心中自是欣喜。”

    宣庆帝笑着抚了抚手,半眯了眼看向江澜音道:“郡主待季将军当真是上心。将军府里的人,确实是少了些。季将军此次回京,缴了匪又平了京郊的流乱,朕一直在愁该如何奖赏正好,前些日子司礼坊新来了批新人,能歌善舞,回头就让高公公挑一个伶俐的,送于郡主做差使丫鬟吧。”

    宣庆帝话语一落,满座哗然。这哪里是给郡主送差使丫鬟,分明就是给季知逸送通房丫头!

    宣庆帝盯着沉默的江澜音,眸色渐渐阴沉,江澜音捏了捏袖下的手温声道:“澜音谢过陛下恩赏。”

    府中突然添了两位美人,周围的大臣纷纷拱手恭喜季知逸。

    季知逸沉了脸对上对面挂着浅笑的江澜音,指节捏得青白。许久后他才俯身行礼,向宣庆帝与恭亲王请辞道:“末将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些事需要处理,还请陛下准末将携家眷先行归家。”

    宣庆帝这会心情颇好,随意挥手道:“爱卿只管先去。”

    季知逸拱了拱手,绕过席座,不顾一众人的目光,一把拉过对面的江澜音,快步离去。

    第40章 第 40 章 在意与不在意

    见季知逸拉着江澜音快步离开, 季云姝赶紧拿过银翘手中的披风,也顾不得和周围人打招呼,匆匆跟了上去。

    季知逸的面上虽无什么表现, 但是低沉的眉尾, 抿紧的唇线都充分说明了他此时的心情十分不好。

    季云姝也想不明白, 明明她哥已经开口拒绝了恭亲王结亲的想法, 江澜音为什么还要替他应下,不仅如此, 还收了陛下塞来的丫鬟。

    江澜音温和应下时, 她从在场的大臣脸上看到的是惊讶与羡慕,但是一个妻子能坦然地替丈夫接下妾侍,如果不是心中暗妒, 那便是真的不在乎了。

    季云姝追在后方, 看着江澜音越挣扎, 便被她哥攥得越紧的手腕, 不禁轻声叹了一息——

    她家哥哥好像不管是哪条路都很坎坷。

    “季将军?你慢点!”

    江澜音挣了挣手腕,细白的腕部瞬时又紧了几分。这一路她一分没有挣开不说,拉着她的手却一再收紧。

    季知逸在生气。

    她按着那只圈住她整只手腕的手, 抬头看向前方那道直挺的背影。

    季知逸的步伐迈得大且急,高束于身后的发丝, 随着他的动作高扬拂动。

    恭亲王府的花园小道铺满了细滑石子, 为了赴宴,江澜音特意穿了精致的软底绣鞋,这会走在坚硬的石子路上, 脚下本就硌得难受,又被前方的季知逸拉着走得急快,她踉跄地跟在身后一连磕绊了两下。

    在她再次绊得一沉后, 前方快行的季知逸倏然一顿,紧跟着放缓了速度。

    缓过气的江澜音抬手撩了撩自己已经滑落至手腕的披帛,试着挣了一下被攥住的手腕——

    行吧,刚刚松一点的力度又加了回来。

    季知逸的步伐虽然没有先前那般急了,但是手上牵拉的力度却是全然不减。

    江澜音沉默着任他拉着走出王府,她知道季知逸生气,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季知逸不想接纳魏关月入府,这一点她也很清楚,如果可以,她也不会容恭亲王将魏关月放进府中。

    今日陛下亲临,他与恭亲王之间的暗流,显然比之前要翻涌更猛。陛下身体抱恙,恭亲王又极力拉拢着朝中势力,他的野心昭然于面。

    如今他又将王妃的嫡亲侄女委于季知逸做妾,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和魏关月的女儿心思,恭亲王对季知逸拉拢与监视的目的显而易见。

    就当前的局面而言,拒绝恭亲王的结亲,对于季知逸而言最为有利。但是,无缝可入的季知逸,又如何能让那些人放下心来?

    季云姝从身后追了上来,江澜音回头望去,不禁又想起前世那个一身嫁衣却满面泪水缩在季知逸身后的她。

    与其让人一直惦记,不如自己主动留缝,把主权握在自己手中。

    “哥!你慢点!”季云姝塌了肩急喘了两口,她抬眸看了看气氛尴尬的兄嫂二人,将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披风递于季知逸道,“哥,嫂嫂的披风。”

    季知逸看向身侧的江澜音,垂质的纱摆在微风的吹动下徐徐飘动,上京的早春依旧是留着余冬寒意。

    他松开一直紧攥的手,屈伸着过于用力而有些僵麻的手指,接过季云姝递来的披风覆在了衣衫单薄的江澜音身上。

    外散的热气被披风拢于周身,一直跟着疾走的江澜音,后衫处已经洇了些许薄汗。她本想脱下披风,但是低首看到季知逸活动在她颈脖处系绳的手指,她掀眸瞥了眼他紧绷沉郁的神情,已经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任由季知逸替她拢好披风。

    脖间绳带慢慢系紧,江澜音盯着他漆黑深沉的眼眸,尝试开口道:“我知道你在为我擅作主张的事情生气。对不”

    季知逸正在系绳结的手倏然用力,骤然收紧的绳结,惊得江澜音猛然圆睁了眼收紧了线条柔美的下颌。她扑扇了两下睫羽,观察着眉眼又沉了几分的季知逸,心虚而又小声地吐完了尾音:“起。”

    垂着眼眸的季知逸神情平淡,他偏头看向一旁的季云姝,季云姝立即识相道:“我想起书社最近来了批新书,我想去看看。你们不用等我了,我待会自己回去!”

    季云姝拎了裙摆走得飞快,季知逸收回手静静地立在原地,盯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江澜音只言不语。

    江澜音轻抬着眉眼,观察着季知逸的神情。这时她才意识到神情平静的季知逸比先前皱着眉眼的他更具压迫,反倒让她更加紧张不安。

    “为什么要应下恭亲王?”吞吐的气息沉而断续,墨色的瞳眸紧紧收揽着江澜音面容上的所有细微神情。

    江澜音如实道:“如果拒绝,恭亲王必然不快,这对将军府而言并无好处。”

    季知逸顿了半晌道:“他不快,那我呢?”

    江澜音只当他是不满她替他作了主,轻轻舒气劝慰道:“我知道你心有郁气,但是让一步可以息事宁人,又何必当众与恭亲王和陛下闹得不开?虽说府中添了俩人有所不便,但明枪终比暗箭易防,往后多多留心便是。”

    江澜音觉得自己说得很是中肯,想着季知逸定然能够理解明白,她弯了眉眼温声歉意道:“因着恭亲王是突然发难,我也没来得及与你商量,对不起。”

    墨色的瞳眸沉而深邃,季知逸盯着眼前软语商量的江澜音,心间灼满躁意:“恭亲王不快,我也不快,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心情?”

    “我?”江澜音倒是没想到季知逸会在意这一点,沉默回想,除了害怕季知逸耿直拒绝而招了恭亲王他们惦记算计外,好像还有些不一样的烦躁。

    她凝望着季知逸疏朗的眉眼,倏然想起了魏关月看向他时的绯红面颊。

    魏关月不惜成为恭亲王府棋子,做他的妾,她也要顺着那一份心意跟着他。

    魏关月并非被逼无奈,她是真真切切地喜欢季知逸。

    而魏关月对季知逸的喜欢,她不快。哪怕季知逸果断地回绝了她的情意,她依旧心有不满。

    就像是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侵占了一样。

    喜欢的东西?

    江澜音瞳眸一怔,她对季知逸的在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么?

    “你一点也不在意魏关月她们么?”

    季知逸还在追问,江澜音踌躇了片刻,牵唇一笑道:“当然在意,如果她们入府,少不得需要费心提防”

    “只是这样?”

    季知逸的声音轻了许多,江澜音目光微闪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法。文太傅致仕归乡,太后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旁人都认为你娶了我,这是接下了太后递来的橄榄枝,若是不接下恭亲王与陛下的人,接下来他们就很可能会针对你”

    “我明白了。”季知逸打断了她的话,一直盯着她的视线慢慢收了回去。

    日暮的余晖彻底消散,街边小铺的伙计举着烛火将檐下灯笼一盏盏点明。寒风吹荡的灯笼打着旋将隐在街巷边的两道身影拉长,季知逸深邃立挺的五官在昏黄灯火下晦明不清。

    逆光而立的江澜音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依旧从他挺立的身形感知到了些许情绪。

    她低着头看向季知逸被拉得纤长的身影,那道脊梁骨一如既往的直挺,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莫名有些萧索,坚实挺阔的肩头压满落寞。

    从吃百家饭的流浪孩童,到如今威震天下的一方名将,江澜音很清楚他这一路的艰辛与无奈。想起他前世的结局,她实在是心有不甘。

    季知逸值得更顺畅坦荡的人生,她不希望他与季云姝再入困境。

    不仅仅是他们,她也不想再成为旁人砧板上的鱼肉。

    江澜音盯着地上孤单的影子,从屋檐下轻轻挪出半步,直到自己瘦削的肩头与他并立,她才重新抬起头看向他道:“我不会任她们在将军府中胡作非为。”

    琥珀色的瞳眸映出团团灯火,亮而灼目。

    季知逸盯着这双瞳眸许久,心尖微顿,喉间滚动道:“为什么?”

    这次江澜音回得极快,眉头轻动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为了我们过得更好啊!”

    我们。

    淹溺的心倏然寻到了一处汀州,简简单单的“我们”,成为了漂浮身前的巨木,将无措的他托出水面,得到了一线残喘的机会。

    季知逸迟缓地

    点了点头,喉间滚动,紧合的牙关死死咬着那一块救命浮木。

    目光吞噬着身前人,他一点也不想松口。

    沉郁胸口的气息缓缓释出,季知逸低眸轻声道:“回家吧。”

    江澜音诧异地看向突然沉静的季知逸,片刻后有些茫然地应声道:“好。”

    似乎是怕她与季知逸反悔,第二天一早,魏关月和那位舞女,便乘着小轿被直接抬入了府中。

    有些惊讶,但是也在意料之中。

    小书房内,江澜音放下手中账本问道:“将军知道她们入府了么?”

    “呃应当是知道的。”

    江澜音疑惑地看向一旁前来汇报的杜管家,杜管家俯首解释道:“将军昨夜入了书房便没出来,老奴早上敲门汇报时,他也没应声但应该是知道了的。”

    江澜音点了点头,杜管事谨慎道:“夫人您看,那两位姑娘该怎么安排?”

    “先安排住下吧。”

    杜管事神情为难,江澜音思考了片刻起身道:“罢了,我去看看。”

    杜管事赶紧跟上道:“西头园子没什么人住,离得远,您看要不安排去那边?”

    江澜音否决道:“直接这么安排怕是不妥。”

    “那总不能安排至东苑啊!这离将军太近了!”

    杜管事焦急劝阻,江澜音脚下一顿,瞳眸轻转道:“当然不能安排去东苑,我的意思是让她们自己要求去住西苑。”

    杜管事一愣,江澜音抬了抬手,和杜管事嘀咕了几句。

    “老奴明白了,老奴这便去安排!”

    杜管事匆匆带人去准备东西,江澜音带着银翘往前厅而去。

    “郡主,人家巴不得往东苑粘,怎么可能自己要求去西苑啊!”银翘觉得江澜音是在说梦话。

    江澜音看向她扬眉道:“不信?那你等会可要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