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懂事的妾室

    大概是宣庆帝与恭亲王还有些许良心, 顾虑到江澜音与季知逸成婚时间不久,塞来的两人也没再行什么礼,只是差了礼官, 低调地将人领了过来。

    到了大厅, 两个姑娘坐在那面面相觑, 只两个小厮守在门口处, 桌上连杯茶水都不曾奉上。

    江澜音偏头看了眼身后的杜管事,只见他低头负手于前, 对于丫鬟小厮们的“无礼”视若无睹。

    明白大家的态度与心思, 江澜音心中微暖,片刻后轻叹一声扬笑道:“让两位妹妹久坐,实在是不好意思。银翘, 去取些新茶来沏上。”

    银翘低头未动, 江澜音瞥了眼她气抿的嘴, 搭了她的手轻轻一握道:“还不快去!”

    “是。”

    银翘不情不愿地转身去泡茶, 江澜音笑着往厅内走了几步,与宫中来得礼官寒暄了几句。

    “将军何时过来?”坐了片刻也没等到季知逸,江澜音望向杜管事温声询问道。

    杜管事迟疑了片刻, 低首回话道:“将军今日塞北那边来了书信,大抵是有些繁忙, 究竟何时能来老奴也不清楚。”

    江澜音不禁愣了一下, 最近季知逸确实时常闷在书房中,难道是塞北那边有什么变故么?

    思索了片刻,想起厅里还有其他人, 她提了笑容有些为难道:“今日赶得不巧,正好将军有其他事务,具体礼事, 还得两位妹妹稍等一会了。”

    “无妨。”一旁的礼官赶紧行礼道,“来时陛下已有交代,二位姑娘是入府随侍将军的,一切从简。”

    江澜音斜眸看了眼对面脸色不大好看的魏关月,神情微有为难道:“如此不大合适吧?”

    “无甚不可,夫人尽管放心。”礼官拱手施礼道,“人已送到,一切皆已完成,奴才还需回宫复命,便不在此叨扰了,先行告辞。”

    礼官紧张地擦了擦额首上的汗水,季知逸不在,反倒是让他松了口气,生怕季知逸突然反悔,将人全扔了出去,他回去也不好交差。

    江澜音也明白陛下他们这是见好就收,会意一笑道:“如此,便不多留了。杜管事,麻烦你差人送送。”

    有了江澜音的话,杜管事这才上前塞了一份钱袋于礼官,礼官匆忙推手道:“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平日里最喜拿礼的人,今日连连推却,只想着抓紧时间离开将军府,免得拖久了又生变故。

    杜管事差人相送,厅里一时只剩下两个守门小厮与江澜音和两个新“姐妹”。

    只是这两位新姐妹的脸色着实都不太好,江澜音轻咳一声,温声客气道:“两位妹妹一路辛苦,不如我们先选好住处,入屋休息休息,待将军事了,再与两位妹妹相见。”

    江澜音的语气和气温婉,魏关月的面色缓了不少,但是依旧说不上多好,只勉强牵了嘴角应付道:“一切听姐姐安排。”

    宫里来得那位舞女倒是很殷勤,她暗暗瞥了眼身侧的魏关月,腰身轻动,袅娜行礼道:“奴婢软香谢过夫人,一切听夫人安排。”

    声音如莺鸟轻啼,江澜音不禁多看了两眼。不愧是司礼坊出来的人,又美又娇,真是赏心悦目。

    江澜音抿唇走神了片刻,随后拂了衣袖起身道:“如此,我便先带两位妹妹去选住处。”

    行至门口正好遇到杜管事回来,江澜音看向他笑道:“杜管事回来的正好,我现在要带两位妹妹去寻住处,你也一同前去,她们选好何处,就交由你来安排。”

    杜管事眉头微动,谦逊应声道:“是,老奴谨听夫人安排。”

    跟在身后的魏关月眉头一皱,想着江澜音定是要安排她们住得偏远,本想理论几句,但想起临出门前恭亲王的交代,又只得忍了回去。

    江澜音带着一行人前往东苑,待行至一处空旷阁楼处介绍道:“这里边是将军的住处,平日里将军也在此处处理事务。西头还有几间空屋,也无人居住,两位妹妹可去看看是否喜欢。”

    闻言,魏关月和软香一同看向不远处的阁楼,随后怔愣起来。

    本以为江澜音会给她们塞至离季知逸十分偏远的住处,没想到竟是直接带到了东苑。

    见两人都在眺望阁楼,江澜音看向一旁的杜管事眨了眨眼,杜管事会意上前道:“将军一般都在塞北,只偶尔回京时才会住于府上。将军一向不喜繁杂之物,所以东苑的环境便冷硬了些。”

    魏关月和软香顺着杜管事所指方向望去,邻近阁楼的小院面积不大,一眼往去构造也的确是十分简陋,只院中几棵孤零零的绿树,看着着实有些寒碜。

    住惯了庭院的魏关月秀眉轻拢,就连软香神情也有些微嫌。

    江澜音将她们的神情都收入眼底,笑了一下温和道:“西苑那边主要是客房,条件上则要好上许多,但是那边离将军的住处稍远,考虑到两位妹妹应当是要和将军亲近些,便先带你们来看这边的住处了。”

    已经做好坐冷板凳的软香不禁喜出望外,她也很是会看脸色。今日见了杜管事对江澜音的态度,明白将军府上下甚是听从她的话,十分识趣地堆了笑,准备上前说些好话,与江澜音拉近关系。

    然而话还没出口,一旁的魏关月已是先一步含羞道:“姐姐考虑如此周到,妹妹甚是感激,多谢姐姐照顾,既然如此,关月便听姐姐的安排,就选那间”

    魏关月的手刚指向离阁楼最近,环境最好的那间屋子,身旁的软香忽然一声低叫。

    魏关月本就看不上舞女出生的软香,对于与她一同入府,算得平起平坐的她,满腹不屑。

    这会见她失礼,面上也是挂了讥讽:“妹妹这是做什么,此处乃是将军住所,何以大呼小叫啊!”

    魏关月倏然一叫,紧跟着捂了唇颤抖着退了两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魏关月与软香一同颤抖后退,江澜音低头浅笑,随后敛了笑意顺着看去,先是面上一惊,随后以袖掩唇,故作定神的样子道:“杜管事,这是怎么回事?”

    杜管事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抬手唤来不

    远处指挥两人搬动麻袋的小厮道:“怎么又出了岔子!”

    见到江澜音也在一旁,小厮匆忙行礼道:“不知夫人在此,惊了夫人!”

    “无妨。”江澜音放下袖子轻瞥了眼麻袋中淋于地面的血迹道:“今日这又是什么情况,不是已经提醒你们小心些了么?”

    小厮无奈地擦了擦面上的汗水道:“回夫人的话,先前的提醒已经交代下去了,但是这个,是前两日新进府的小丫鬟,不懂规矩!今日洒扫时,竟然擅自进了将军的院子,这才中了院中的机关,被竹箭扎成了马蜂窝!”

    软香闻言惊呼,江澜音瞥了眼她吓得失色的花容,重新抬袖掩唇,调整了下神情,努力蹙眉道:“早已说过,将军的住所乃是府中重地,四周机关重重,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怎得就是这般不小心!”

    江澜音刚叹息完,杜管事立即接话训斥道:“我昨日才叮嘱过你们,将军近来住在府中,不仅是园中机关,四周的机关也皆已开启,没有特殊交代,一律不得靠近!你们都当耳旁风么!这都是这个月第五个人了,若是传出去,旁人怎么想我们将军府!”

    “夫人息怒,管事息怒!奴才一定小心处理,不会让旁人发现的!”

    “这不仅是小心处理的事情,重要的是人命。”江澜音放了袖摆愁叹道,“若是他们家中人看到他们这般惨相,心中不知有多难受。”

    杜管事无奈行礼道:“夫人恕罪,是老奴疏忽了。请您放心,老奴待会便召集所有人再强调一番,定然不会让惨相再生。”

    江澜音望了眼还在滴血的麻袋,撇过头挥手道:“罢了,好好安抚他们的家人,抬下去厚葬吧。”

    “是!”杜管事回头吩咐道,“赶紧把尸身抬下去!地上的血也清理干净!”

    江澜音低落了片刻,随后一惊,似乎终于想起了身后的两位姐妹,交握紧了双手尴尬道:“府中管理疏忽,让两位妹妹受惊了。”

    软香缩在一旁倏然回神,颤了声害怕道:“这这是尸么?”

    江澜音牵强一笑没说话,只尴尬地点了点头。

    软香瞪了眼看向四周,抖着手指向四周道:“这这附近都,都有机关?”

    杜管事接话道:“此处乃将军住所,自是需要重防。不过姑娘放心,只要不乱走乱碰应当是不会碰着机关的。”

    “应当?”软香看着地上的血迹紧张道,“难不成还有别的可能才触发机关?”

    “当然不会。”江澜音适时接话道,“机关是为了防外人,当然不会随意触动。只是”

    江澜音顿了一瞬温声道:“只是这机关乃是将军命人所制,究竟在何处,如何触动,我们也不太知晓,所以难免会有人把握不住方圆范围,一不留神就跨进了区域。”

    见魏关月和软香都白了脸,江澜音笑着安慰道:“两位妹妹莫怕,平日里若是在院中住好,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软香看着地上逐渐干涸的血迹,连忙摆手道:“夫人,奴方才想了想,此处乃将军住所,虽然夫人厚爱多有照顾,但是奴不能不守规矩,越矩住于此处!奴还是去西苑更加合适!”

    江澜音迟疑了一下,魏关月望向不远处的阁楼,咬唇片刻终是顺声道:“软香妹妹说得有理,姐姐厚爱,但我们不能没有规矩。”

    江澜音瞳眸微低,片刻后轻叹道:“如此,那便依两位妹妹吧。”

    她偏头看向杜管事,唇角不禁上扬起来。

    真是两个懂事的“妹妹”啊!

    第42章 第 42 章 同房时间分配

    “那淋了一地的红色液体是什么?血?”林越斜倚着墙面, 半掀了木窗向院外眺望着。

    站立在暗处的季知逸收回视线,转身坐回桌前轻轻嗯了一声。

    “真是血?”林越讶异了一瞬问道,“那个袋子里是什么?看体积可不小”

    林越眯眼仔细看了看麻袋的形状, 半晌后紧眉低喃道:“倒是有些像人?”

    季知逸在书桌前一边翻找一边轻应道:“嗯, 差不多。”

    “还真是人嗯?”林越掀着木窗的手一抖, 木框猛然抨击发出咚的一声。

    准备跟着去西苑的江澜音抬头看向楼上, 紧合的窗户后似乎有人影闪过。

    “夫人?”杜管事顺着江澜音的目光看了上去,江澜音盯着窗户问道, “将军在书房么?”

    “在的, 将军今日并未出门。”

    江澜音望着书房看了片刻,低头轻轻抿唇道:“走吧,去看看她们选住何处, 待会记得差人来与将军说明白。”

    半晌后, 缩在窗户后的林越悄悄掀开一点窗户看向院外, 看到江澜音她们远去的背影后, 他慢慢舒了一口气。

    庆幸自己偷窥没被发现之余,林越又想起了季知逸方才的话,匆匆绕到桌前, 按下了季知逸正在整理的书籍道:“你说刚刚那个抬出去的麻袋里是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季知逸抬眸看向眉眼焦急的林越,轻轻牵了下唇角道:“是冒充人。里面是裹了石头包成人形的碎布。”

    “石头?碎布?”林越疑惑了片刻, 随后忍不住笑道,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直接带她们直接来东苑选住所所以那淋出来的是什么?”

    季知逸相对一笑道:“鸡血。”

    “我就说进来时,后厨那边怎么满是鸡叫声。”

    林越随手从笔架上抽了支毛笔, 搭在指间边转边叹道:“真该让那天的大臣们过来看看,保管回家不和自家媳妇闹别扭了!”

    季知逸挑了挑眉头,林越转过身贴至他的身侧笑道:“你家夫人如今可是后院楷模!你知道有多少已婚男人在羡慕你么?”

    “羡慕我?”季知逸低笑一声, 柔了眉眼温声道,“确实,值得羡慕。”

    “要点脸吧你!”林越抽回被季知逸躲开握住的笔杆,甩了甩自己的手腕冷哼道,“瞧你那得意样!不过就你家夫人宴会上那表现,温柔大方,体贴入微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贤良淑德的好妻子啊!”

    林越轻轻啧了一声,随手将笔扔回桌面,慢慢摇了摇头道:“但凡让他们看到她今天耍心眼把人忽悠走的模样,就会发现还是自家那个没心没肺的专情婆娘好!他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越故意瞥了眼季知逸的面容,瞥到他慢慢低沉下来的眉眼后,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也不想想,哪家真心喜欢夫君的妻子,会笑着接下别人送给夫君的妾侍,而且还是一次性两个!”

    季知逸的喉头急速一滚,紧绷着下颌,唇角抿成一线。

    屋内沉寂了片刻,林越也收了说笑的态度,呵出一气拍了拍季知逸的肩膀道:“没事,来日方长乐观点想,哪怕最后她也没喜欢上你,至少你可以收获无数侍妾,羡煞旁人哎!”

    林越倏然摔向前方踉跄了两步,随后稳住身形回身道:“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哎!都

    说了我不开玩笑了嗯?信筒?”

    林越接住季知逸丢来的短小竹筒,拆了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细细看起来。

    “这是昨日寄到的,今日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看法。”

    林越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完信后眉眼锋利道:“信上说得内容确定么?”

    “嗯,胡声已经去核实过了。”季知逸从一旁的柜架中抽出一柄钢刀,手腕轻转,他将刀柄转向林越道,“新丰二年,罪臣赵寻贪污军需万两,自此之后,所有军需在铸造之时,皆会在暗处铸上印记,入库之后,也必须将去向登记在册,以方便核查军需数量。”

    “那日我们在那群猎户手中收来的兵器,皆属于由江小将军率领的朝云骑。朝云骑人数不多,但皆是精英,最擅长埋伏突击。”

    林越接过钢刀眯眸看了片刻,随后凛眸道:“我若没记错,庆谷一战后,整个朝云骑,一具尸身都不曾寻到。”

    季知逸轻轻点头道:“是。朝云骑一百六十八人,全部失踪。”

    “庆谷一战,战况惨烈。战后收敛尸骨时,好些将士连具完整的尸身都难以拼凑完整。四周高山深谷,还有许多人失踪寻不得。半个月后,战场清理完毕,守在营中的人也没有再等回生还者。所以大家认为失踪的朝云骑,也同样牺牲在了那片荒野之中。”

    林越顿了片刻,心中只觉有些荒谬,他将信纸塞回信筒,连着钢刀一同拍进季知逸的怀中道:“这些钢刀是朝云骑的,但是,却被人在原中郡的平河谷捡到。季知逸,你知道这有多荒谬么!”

    季知逸接回钢刀放于桌面,他掏出火折子,将竹筒中的信件燎于焰尖,静静看着写满字迹的单薄信纸化为灰烬。

    林越抬手抹了一下自己有些紧绷的面容,半晌后呼气道:“战时离营,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他们不会是逃兵,更不会是”

    林越喉头一滚,哽了一下道:“更不会是有不轨之心他们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季知逸点了点头,看向林越道:“南府军押送那群人回来时,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林越摇了摇头道,“没有,那群人前些日子已经按律处理,这会应当已经在发配冰河的路上了。”

    “那些兵器呢?”

    “我将它们收进南府军的杂物库中了,那边平日都是堆放一些没用的杂货,钥匙在我手上。”

    季知逸垂眸问道:“有其他人查看过这些兵器么?”

    “谁会查看这些,入京后便收了起来”林越的话语猛然停顿,皱眉思索片刻后,他睁了眼满目不可置信。

    季知逸盯着林越看了片刻,随后轻声问道:“有人查看过?林太尉?”

    “不可能!”林越眉目一厉道,“他不可能做这些事!他他那日只是刚好遇到了我,见我还拉了一箱东西,随手翻看了一下!”

    季知逸没有说话,林越捏了捏手有些慌乱,片刻后他沉沉呼气,倏然反应过来道:“你也相信老头子。”

    季知逸收回打量的目光,点了点头道:“本来不确定,但是现在可以肯定了。”

    林越搓了搓自己有些僵木的脸道:“我倒是自乱了阵脚,我家老头如果有这坏心,又何必自己交了兵权,让我进南府军。”

    季知逸拍了拍林越的肩膀,林越回手捶了他一拳道:“你今天就是来诈我的!”

    “不是,我是真心来问你的看法。”季知逸神情正了正道,“我想林太尉应该是知道什么。”

    林越与季知逸对视一眼,瞳眸微闪起身道:“我回南府军一趟!你等我!”

    林越匆匆起身,推开后窗一跃而出。季知逸看着林越奔远,视线挪向西头,鹅黄色的身影在西苑一闪而过。

    “将军!”

    敲门声倏然响起,季知逸关了窗应声道:“进来。”

    入门的小厮是先前派在江澜音身边的,季知逸望向他道:“何事?”

    小厮上前道:“将军,夫人差我来禀告,两位侧夫人的住处已安排好。”

    季知逸的目光一冷,皱眉反驳道:“府里只有一位夫人,何来两位侧夫人?”

    小厮顿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道:“是,小的实言!是魏姑娘与软香姑娘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魏姑娘住在了西苑的望月楼,软香姑娘住在了西苑的绿芜园。”

    “软香姑娘?”季知逸斜眸道,“她不过是陛下派来随侍夫人的丫鬟,为何也安排去了西苑居住?”

    小厮顿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季知逸也明白自己与小厮置气没任何意义u,但依旧控制不住脾气。冷静片刻后,他沉沉舒气道:“我知道了。”

    小厮立在门口未走,季知逸怔了一下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小厮低着头吞吐道:“呃夫人还有话,让小的转于将军。”

    季知逸等着小厮继续回话,小厮却犹豫了许久,这才硬着头皮道:“夫人说,今日两位侧两位姑娘首日入府,您理应去她们屋中,但一夜进两屋,怕是不大合适”

    小厮每说一个字,季知逸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小厮压低了头道:“夫人的意思是,魏姑娘先点入府,又是恭亲王妃的侄女,论身份地位都比软香姑娘高,您今晚去魏姑娘那最合适,但软香姑娘是陛下派来的人,也不容轻视,您明天晚上切记要前往软香姑娘的绿芜园”

    屋内寂静无声,小厮只瞥了一眼季知逸的脸色,随后便不敢再多说一言。

    半晌后,季知逸才平复了心情捏紧了手指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夫人,一切听她安排。”

    小厮逃也似得离开,季知逸仰头呼气,视线掠过远处,正好看到那抹鹅黄色的身影自西苑而出,她与身侧两个姑娘说笑甚欢。

    季知逸目光沉沉,心中一片闷郁。

    她就当真这么不在乎他么?

    第43章 第 43 章 一碗水要端平

    自宴会之后, 季知逸便没有回过主屋,江澜音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得也挺自在,换衣服时也比以往方便许多。

    可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在的快乐少了许多, 心里反倒是闷了不少。

    心中烦闷也睡不着, 江澜音在空落落的屋里转了几圈, 最后还是端了桌上的果盘,坐到了庭院中的石桌旁。

    先前每天一早, 季知逸便会在院中练剑, 那时也不觉得这个庭院有多空旷,这会晚上独自坐在此处,廊下的灯笼轻摇, 地面上的光影昏暗跳动, 江澜音倏然发现, 这个庭院竟然也挺宽阔的, 还有些冷清。

    江澜音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袖衫,无聊地搭着桌檐,随手拿了盘中的橘子剥了起来。

    一连吃了五六瓣后, 她才觉出橘子有些酸,蹙着眉将手中剩下的橘子放置一旁, 静了半晌后, 她才撑起下颌仰头望向了西苑的方向。

    高立的廊檐将远处的景遮了严实,漆黑的夜空更是将仅剩的那点屋顶也吞了个干净。

    江澜音眺望着墙头也没收回视线,只怔怔地望着西边方向, 陷入了沉思。

    这个点,季知逸应该已经忙完去了西苑吧?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先去了魏关月那边。

    按理来说,软香比魏关月晚进门, 论身份,她也比魏关月更低,季知逸明日再去软香那屋,也是应当。但是软香是陛下派来的人,这么安排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得陛下不快

    江澜音伸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越想越觉得头疼。

    那两个姑娘怎么想,会不会得罪陛下,其实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头疼,可是她就是觉得越想越难受,胸口处的烦闷感也变得越来越严重。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她只当是银翘看

    到了院中的烛火过来寻她。

    沉沉舒了一气后,她闭了闭眼道:“银翘,明日和杜管事说一声,这几日将军都在西苑,让厨房给西苑那边多备些好菜,不用按日常的份例准备还有,不论将军是去望月楼还是绿芜园,两边都一样安排,毕竟将军之后常去谁那边也不确定,暂时就先这么安排。”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应声,江澜音睁了眼回头道:“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将军?”

    季知逸负手静立在几步之外,江澜音怔了片刻眼眸轻瞪道:“你怎么在这?”

    季知逸在江澜音讶异地注视下慢慢走至桌边坐下,他看了眼桌上半裹着橘皮扔放在一旁的橘子,从中拿了一瓣放进口中道:“还算甘甜,不合口味么?”

    江澜音眨了眨眼,重新拿了一瓣塞进嘴里,腮帮轻动,直至口中橘汁全部吞咽,隔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是挺甜的,只是晚上吃得有些撑。”

    季知逸点点头,看了眼江澜音端放在桌上的果盘道:“西域送来一批甜瓜,杜管事没让人送来么?”

    江澜音没想到季知逸会突然聊起这些,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与他闲聊道:“送了,一部分送去了云姝那边,剩下的我想着两位妹妹刚入府,便差人送给她们二人了。”

    “两位妹妹?”原本低垂着头的季知逸抬眸看向江澜音道,“你和她们倒是熟得很快。”

    江澜音偏眸看向对面背光而坐的季知逸,笼在阴影中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她缓了缓轻笑道:“还好,两位妹妹也挺好相处的。”

    “东西都给她们了,那我若是回东苑了,又该如何?”

    “嗯?”江澜音不解地看向季知逸,琥珀色的瞳眸中溢出疑惑。

    季知逸掀起眼帘唇角上提道:“夫人方才考虑那么周到,怎么就漏了东苑?”

    江澜音愣了许久才明白季知逸的意思,顿了好一会才接话道:“将军最近不都应该在西苑么?”

    “为什么?”

    “两位妹妹刚入门,于礼,你也应该在西苑”

    “夫人不是安排了今明两晚么?”

    江澜音扇了两下睫毛道:“是这样不错,但是接下来将军应该也会在西苑才是。”

    “为什么?”季知逸似乎是真得很好奇,一双墨瞳定在江澜音的脸上,认真地等着她回答。

    “为什么”江澜音屈指挠了挠自己的指腹,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魏关月和软香是恭亲王与陛下塞来的人,总不能将人冷落在一旁。而且,她们如今是季知逸的妾,又温柔貌美,他不流连西苑,还能去哪?

    江澜音打量了一番季知逸,低了头小声道:“于情于理都应如此,两位妹妹初来乍到,总不能冷落了她们。”

    “夫人说得是。”季知逸认真探讨道,“那夫人觉得我应当在西苑陪伴多久才合适?”

    没想到季知逸还真的在认真考虑,江澜音憋闷了许久,才闷了声叨咕道:“陪伴多久自然是要看将军自己,将军若是不偏爱,一个月三十天,一人十五天便是。若是有偏爱,自然可以多留几日,但是尽量还是一碗水端平哎?你做什么!”

    还在闷头分配时间的江澜音,眼下的地砖倏然倒转,腰腹处被坚硬的肩骨硌得生疼,她扑棱了两下眼睫,盯着季知逸飘动的衣摆道:“你这是干什么!放我下来!”

    季知逸拍按住肩头上扭动的腰肢,固定好被扛在肩头的江澜音道:“夫人说得是,一碗水要端平,我与夫人成婚三个多月,宿在东苑的时间不过几日,算起来还缺了不少时日,自然是要补回来。”

    江澜音趴在季知逸的肩头上转了转眼眸,随后停止了扭动,转头看着他的后脑勺道:“补什么日子?”

    季知逸弯腰将人放至床榻,江澜音将要起身,他却撑着手臂贴了近,又将人逼卧回了床榻。

    季知逸低俯着视线,眼睑轻垂微眯,勾了勾唇角认真计算道:“夫人大度,她们二人一人十五日,但这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季知逸的面容又下压了几分,呵出的热气擦着她的耳廓,带起一片细小疙瘩:“一个月就三十天,给她们三十天,当然不公平。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按着夫人的分配,一个月里,一个妾我都要去陪十五天,那我在夫人这,至少也该陪上二十天。”

    琥珀色的眼眸一睁,江澜音猛然侧头,唇畔擦过温热的下颌,她怔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刚刚蹭过了什么,又缩了脖颈努力拉开距离,圆睁着一双杏眸往下缩了缩。

    温软一触即逝,沉沉的墨瞳眸星点渐亮。季知逸低头看向仰躺于榻的江澜音,喉头滚动低沉道:“这三个月,我欠了足有六十多天,既是欠了债,自然是该先还的。”

    江澜音倒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算账,眸光跳动,怔怔的与季知逸对视良久,才反应过来磕绊道:“这这怎么能这么算!”

    季知逸却挑了眉头认真道:“按着夫人的说法,就该这么算。”

    软发铺散于身下,季知逸的掌心处也按压了一缕。指节轻动磨了磨绸缎般细软的发丝,温热的呼吸带得交缠的视线也逐步热烈。

    季知逸蜷指勾了一小撮发丝,喉头几滚,慢慢低首,最终唇畔自挺翘的鼻尖擦过,将这一吻落在了身下人的眉心之间。

    视线倏然由暗转明,江澜音呆愣地望向已经起身走向衣柜的季知逸。

    她慢慢松开拉着衣袖紧攥于胸口处的双手,扑着长睫傻傻地坐起身,怔愣地看着季知逸从柜中取出被褥,在外室的软榻前铺好了睡处。

    铺好床褥的季知逸回头看向呆坐在床的江澜音,瞥到她两颊上的红晕,英挺的眉眼间晕染开笑意,然后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外室的软榻上传来窸窣动静,直到室内归于平静,江澜音才缓过神,看着软榻上那道拢起的背影,慢慢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眉心。

    他这是什么意思?

    魏关月与软香第一天入府,季知逸既没有去行礼,也没有去留宿,而是啄了她一口,又窝在了她屋里的外间软榻上。

    江澜音点着自己的眉心盯向季知逸,她应该再劝他去西苑的。

    人已经留入府中,若是冷落了她们,惹得恭亲王与陛下不快,一切便是白忙活。

    江澜音干涩着嗓子想要开口,哑声了片刻,她又闭了唇。

    魏关月与软香可以进将军府,已经是她与季知逸给了足够的情面。今日陛下派来的礼官也不在意那些礼节,就足以说明陛下也是心知肚明,不会再逼迫得更紧。

    毕竟陛下与恭亲王的目的,也不过是让她们二人留在府中,好埋下自己的眼线。季知逸不与她们同房,纵然陛下与恭亲王心中会有所不快,但也不会为此而过分计较。

    江澜音心中琢磨了片刻,咽回了劝诫的话。她看着外间的季知逸,一晚的沉郁也荡然一空。

    季知逸说她今日的安排很大度,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她的肚量究竟有多少。

    重活一世,她有许多庆幸。但是有时候,她又很怀念过去的自己。

    至少前世的她,爱得直白坦荡,没有这么多的担忧,不会束手束脚。

    顾虑太多,反倒是有些憋屈。

    “澜音。”低沉的轻唤声自外间传来,怔愣思索的江澜音渐渐回神,望向背身侧躺于榻的季知逸。

    一声轻唤后,季知逸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他才低缓了声道:“后天我便要启程回塞北了。”

    江澜音眸间微茫,紧跟着神情一紧。

    他要回去了?

    江澜音的眼睑骤然一垂。

    原来他是来道别的啊

    第44章 第 44 章 了知大师

    尽管早已知道季知逸回京, 不过是一段过渡时光,他并不可能在京中久留,但是现在突然听到他说要走, 江澜音心中还是蓦然空了一些。

    内室一片寂静, 季知逸背对着榻外, 也沉默了下来。

    良久之后, 江澜音才短促应了一声。室外再无动静,侧躺于榻的她, 微微转过身子, 瞄着外间轻声开嗓道:“将军这次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听到江澜音的问话,季知逸垂了眼眸停顿道:“若是顺利, 可能半年便可归京。但若是寒漠有变归期不定。”

    “我明白了。”

    纱衣与床榻上的绸缎磨出细微响动, 江澜音慢慢侧翻向内, 不自觉地轻咬起自己的下唇。

    边境一向风云多变, 寒漠奸诈狡猾,保不齐又会有什么新的变故。若是塞北不稳,两方持续交手三五年也是常见的事。

    以前的日子也没有季知逸, 但是如今他真的要走了,心中却觉得一片空落, 这种心情与父亲每次出征时的感觉差不多。

    江澜音背着身眼睫轻动,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有些依赖季知逸了。

    她知道自己对他有好感,可没想到这些好感也累积到了会让她产生思念的程度。

    季知逸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床榻上的人再度开口说话, 两人相背而卧,各怀着心事,假寐至天明。

    一早, 杜管事便备好早饭等在了前厅,魏关月与软香也等候在了一旁。

    季知逸昨夜直接回了东苑,与这二人也不曾有过照面。刚入府便得了这样的冷落,一向被捧在手心的魏关月,一张花容好似霜打,眼下也多了几分倦色。

    见江澜音与季知逸一同进来,魏关月的原本挤出的笑容顿时淡了许多,勉力撑着笑与二人行了一礼。

    “奴给将军、夫人请安。”

    见季知逸替江澜音拉了拉桌边的圆凳,呵护有加,加上昨夜季知逸又宿在了东苑,软香也明白过来,季知逸对江澜音格外珍视。

    见魏关月立在一旁未动,软香却很是识趣。

    她自银翘手中接过汤勺,先是盛了一碗米粥放置季知逸手侧,然而季知逸却只是瞥了一眼,便点着碗壁,将粥推至了江澜音的手边。

    江澜音怔了一下准备推回,然而无意间瞥到了魏关月难看的面色。

    已经伸出的手改推为端,她在魏关月怨念的注视下,端过粥碗浅笑道:“多谢妹妹了。”

    江澜音拿着汤勺慢慢搅和着热粥,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这般劣性。

    软香的视线在江澜音与季知逸之间来回了一圈。季知逸对江澜音的呵护,着实让她诧异了一番,但也让她明白了江澜音在将军府中的地位。

    看出季知逸对她与魏关月的冷漠,软香也直接退至了江澜音的身侧,在她身旁伺候起来。

    季知逸的冷漠,魏关月也看在眼中。这会看着软香去讨好江澜音,不禁妒意满心,内里牙关也咬得紧切。

    季知逸瞥了一眼魏关月,眉头微皱道:“往后你们二人不必随侍,在西苑安稳些。府中事宜,一切听从夫人安排。”

    软香温声相应,魏关月顿了片刻,也低声应了下来。

    季知逸似乎有什么事情,匆匆喝完粥便与江澜音道了别。

    魏关月精神不大好,一顿饭还未吃完便告了退。软香倒是适应良好,很是机灵,但总体而言,也算是安安分分。

    饭后,杜管事又送来了新的账本。先前季知逸剿匪有功,太后与陛下又给了不少赏赐。

    那些金银财物之类的,杜管事已经整理清点好入了库,剩下的珠宝首饰,他却是直接捧了盒送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

    江澜音拿了支珠钗把玩,杜管事解释道:“将军交代了,往后有什么珠宝首饰,都直接送至夫人这里。”

    “这是为何?放在库房里存着便是。”

    杜管事低了首慈笑道:“将军既然交代了交于夫人,那便由夫人您随意支配。而且,这些首饰留于仓库中也无甚用处。”

    江澜音把玩的手一顿,视线移向了一旁的珠宝首饰。

    这个意思是,这些东西都送归于她个人?

    先前下聘时,季知逸差不多就掏了自己的大半身家,如今又将所得的好物都给了她。

    旁的暂且不说,单是钱财方面,季知逸对她真的是毫无留私,十分大方。

    “夫人,不知可方便让奴等人,现在入屋为将军收拾行李?”

    一直随侍在季知逸身侧的高泽带着两个小厮,候在门外等着江澜音的应答。

    江澜音点了点头,有了她的准许,高泽带着小厮前往东苑收拾起季知逸的行李。

    三个人收拾的速度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抬了一个木箱出来。

    在庭院内呆坐的江澜音怔了片刻问道:“只有这点东西么?”

    高泽起先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江澜音落在木箱上的视线,随后明白道:“回夫人的话,将军常宿塞北,留在京中的物品并不多,只回来时带了几件衣物。若比起来,这次带回的物品还算多的了。”

    见江澜音神色显惑,高泽瞥了江澜音一眼笑道:“将军特意交代了,一定要将夫人先前缝制的几身衣裳带上。”

    她缝制的衣裳?

    江澜音的眸珠轻动,她何时给季知逸缝制了衣物?

    高泽与一旁的随从神色微慕,江澜音尴尬地垂了眼睫,也不好说出自己的疑惑。

    她起身踱至木箱边,掀了盖打量,虽是一个木箱,实际上内里的东西只放了小半,也不过是几件季知逸常穿的旧衣物和几本兵书。

    在旧衣物旁还有一个银色绸缎包裹的行囊,她抽了绳结翻看,里面是几件新置的衣裳。

    衣物是上等的丝锦面料,还用金线绣了边角暗纹。好料是好料,但是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季知逸穿上这些衣物会是何样,大概是比上京那些纨绔子弟要端正些许。

    指尖轻轻拂过奢华的衣面,江澜音终于想起这些华而不实的衣物是从何而来。

    出嫁前苏嬷嬷曾提醒过她,闲暇时可以为季知逸先缝制两身衣裳。她的手工一般,那时也没什么心思,索性就让银翘挑了几匹好料子,找了绣娘估着季知逸的身量缝制了几身。

    衣物缝制好后,她也不曾细看过,只是对这几匹料子还有些印象,倒是不曾想,季知逸竟是这般爱惜,此番回营也要随着带回去。

    高泽他们笑得含蓄,江澜音心里却十分煎熬。季知逸的珍视,让当初随意糊弄的她愧疚不已。

    江澜音看着那几件与季知逸完全不贴,也不可能穿上战场的衣物,一时之间坐立难安。

    如今再去缝制新衣物定然是来不及的了,她绕在木箱附近踱步,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去补救。

    江澜音愁着脸在那徘徊,一旁的杜管事瞥了瞥木箱,顿时明了原由。

    他抖了抖胡须轻轻叹了一声,随后弯了唇角建议道:“今日天气不错,夫人可要去香山寺转一转?”

    正攥着手踱步四转的江澜音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杜管事道:“香山寺?”

    杜管事眯了眉眼温和道:“是,今日恰逢十五,香山寺广开寺门,可入殿祈福。现在时辰尚早,想来去时也可赶上热闹。”

    江澜音倏然想起香山寺每逢十五便会开寺门迎香客,供上香火的香客,寺中还会馈以福袋。

    香山寺的福袋都言灵验,江澜音本身是不太信神佛之说的,可自从自己重活一世,她对这些也不敢不敬。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佛庇佑?

    “杜管事,劳烦为我备辆马车!我要去香山寺!”江澜音顿了一下道,“不,还是直接为我备匹快马!”

    香山寺每开寺门,都会早早便有香客去排队,若是去晚了,福袋可能也派送完了。

    见江澜音神色着急,杜管事低头一笑道:“夫人莫急,老奴这便去安排。”

    杜管事做事一向麻利,只片刻便安

    排好了马匹与随从侍卫,惦记着福袋的江澜音匆匆上了马,带着几个侍卫往香山寺疾驰而去。

    尽管早已料到今日香客繁多,但当江澜音看到上山的队伍排至山脚时,心中还是不禁一沉。

    她看着前方长龙似的车马队伍,面上尽显焦急。

    上山祈愿求福的人太多,还不乏一些贵妇千金。从前方直接越过已不大合适,江澜音只得驻马寻找其他上山的方式。

    她的视线四处搜寻着,最终落在了一旁杂草丛生的小道。

    “你们在这候着。”她将马匹丢于随从,脱了披风,独自拨了杂草钻进了那条小道。

    在她的印象里,这条小道可直通香山寺的后院偏门,早先她曾随了知大师走过一段。

    凭着记忆摸索着,行了半个时辰后,果然看到了山寺一角。

    一路丛林小道,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角也沾满了花草碎屑。江澜音抖了抖衣袖上的叶片,攥了袖摆擦了擦滑至腮帮处的汗水。

    寺院偏门半阖,门口有一个小沙弥正无聊地轻扫着门口的落叶。

    江澜音倏然从草丛中钻出,吓得小沙弥一个哆嗦,低低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后,小沙弥看了看她身后疑惑道:“施主这是从何而来,若是想要入寺进香,还请走北面正门。”

    刚刚爬上山的江澜音急喘着,看了看院墙内的寺庙谢道:“多谢小师傅提醒,不知北门该往何处走?”

    “那边!”小沙弥指了指方向,见江澜音提了提裙摆准备奔走,他歪了歪脑袋道,“施主是要请福袋么?若是如此,倒是不必着急了。”

    江澜音愣了一下道:“为什么?”

    “因为这几日师兄们都在研读经法,时间不多,并未缝制多少福袋,今日一开寺门,福袋便被请光啦!”

    小沙弥年纪不大,声音脆生生的,一番提醒听得江澜音脑海一空。

    她还是来晚了?

    渐渐喘匀气的江澜音神情不禁失落,怔了好一会才挤了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小师傅提醒。”

    江澜音的失落实在太过明显,小沙弥挠了挠脑袋道:“施主也不必太失落,每月十五都会开寺回赠福袋,下月早来些便是,总能请到的。”

    江澜音颔首笑了笑,福袋总能请到,可下个月那人已经到了塞北这也怨她,不曾真正上心。

    “明空,你又偷懒了。”寺门处突然传来一道沧桑之声,江澜音看向寺门,身着灰色僧袍的老者正浅笑立于树下。

    “师父!”明空赶紧动了动手中扫帚笑道,“明空没有偷懒,是这里有位女施主想要求请福袋,徒儿正告诉她,今日福袋已经请空,请她下月再来!”

    老者看向一旁的江澜音,捋了捋胡须施礼道:“阿弥陀佛,江施主安好。”

    江澜音也认出了老者,整了整衣衫施礼道:“了知大师。”

    紧跟着她的神情神情微愣:“大师与我不曾会面,不知如何识得我的?”

    第45章 第 45 章 赠福袋的小友

    在江澜音的印象里, 这一世的她是不曾见过了知大师的。

    她并不是什么信赖神佛的人,先前随太后来过几次香山寺,但是她更多时候也是在寺外的杏花林中赏景, 鲜少礼佛。

    了知大师大多时候都是在内院清修, 很少见客, 即便是太后亲临, 也不过是偶尔于后院竹林相会,听他道一会佛法。

    江澜音慢慢打量了了知大师几眼, 他与她前世相见时并无甚区别。身形瘦削, 面上布满褶皱,但了知大师是个爱笑之人,面上纹路总是斜上, 给人温润和善之感。

    了知大师望着沉默思索的江澜音低首浅笑, 江澜音蓦然想起自己前世与了知大师相见, 也是在香山寺的偏门处。

    她垂眸细想了片刻, 随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说来也巧,前世他们的相遇, 也正是今日!

    相传,百年前曾有真佛在此化身, 当时佛光闪耀, 京郊晃如白昼,许多百姓都看到了那夜的奇景。也正是因为如此,自此之后, 香山寺香火鼎盛,连宫中的贵人也时常来此。

    江道桉与李今愉都不是信佛之人,江澜音对此也不是很信服, 太后虽时常来香山寺小住,但也都是直接入偏院静修,不曾入正殿敬过香火,所以她也乐得自在,等太后静修时,她便独往寺外的杏花林中欢玩。

    后来,她嫁于傅棠,傅老夫人甚爱礼佛,她便只能陪侍在身侧,久而久之,她对神佛也有了依信。

    她与了知大师的初次相遇,便是前世的今日,她来香山寺为病中的傅棠求请福袋之时。

    那日也如今日,她因着前一夜照顾傅棠而错过了时辰,等到香山寺时,福袋也早已被请尽,最终还是了知大师,赠了她寺中最后一枚福袋。

    江澜音神情微顿,偏眸望向一旁的了知大师,她轻睨了一眼了知大师背于身后的手,心中有了些期待。

    留意到江澜音的目光,了知大师顺着望了眼自己掩至掌心的宽袖。江澜音的目光清亮闪烁,了知大师不禁一笑道:“江施主是在望什么,可是老衲身上有何不妥?”

    江澜音低首轻扇睫羽,神情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我失礼了不知大师缘何认得我?”

    了知大师和蔼一笑道:“老衲与施主曾见过,自是记得。”

    江澜音抬头对上了知大师轻弯的双目,瞳眸微放,心中倏然一惊。

    那双含笑的眸子坦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微微稀疏的眉睫,被岁月浸染了些许灰意,倒是让这位温和的老者看起来多了几分神秘。

    江澜音盯着了知大师迟迟未有动静,总觉得他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看透了什么,气息堵于喉间,内心一阵慌乱。

    见江澜音神色紧张,了知大师低眸浅笑道:“本也没认出江施主,但施主鬓边那一点痣,老衲仍有印象,加上施主面容与江大将军实是相似,这才认出了施主。”

    “我爹?”江澜音怔了一下道,“大师认识我的父亲?”

    大师眉眼一轻温润道:“是,早些年曾在塞北同行过一段路。”

    “大师也曾去过塞北?”江澜音的神情很是错愕,她竟不知了知大师和父亲还有这样的渊源。

    了知大师笑着看了眼江澜音,抬手点了点自己光秃秃的额顶道:“是,施主那时还拽着老衲的僧袍,对老衲的头顶十分好奇。”

    江澜音神色微僵,她瞥了眼了知大师没有毛发的头顶,以她幼时的性子,对不曾见过的东西定是很好奇,大概也不似了知大师说得那般“普通好奇”,恐怕还闹了好一阵,要去摸一摸他的脑袋。

    江澜音低垂着头尴尬施礼,低着声不好意思道:“年幼无礼,还请大师见谅。”

    “童真之行,施主不必挂怀。”了知大师呵呵一笑,看向江澜音道,“江施主今日来香山寺,是为了求请福袋?”

    江澜音点点头,了知大师浅思道:“施主倒是来得不巧,这几日寺中事务繁忙,福袋数量有限,今日一开寺门便被请尽过几日吧,老衲让弟子为施主留取一份。”

    听闻了知大师的话,江澜音的眸光一顿,半启着唇哑了片刻,随后眨着眼失落道:“如此多谢大师了。”

    了知大师静静观察了片刻温声道:“施主是自请?”

    江澜音抿了抿唇角摇头道:“是为他人所求。”

    “他”江澜音唇角微落道,“他明日便要离京了,大概很长时日不会回来今日是我来迟了。”

    “看来施主口中的他,要去的地方是个险境,施主担心他的安危?”

    担心季知逸的安危么?江澜音想了想自己听到福袋时的心动,她确实在那一刻,下意识地认为神佛可佑平安,求得是一个心安。

    江澜音慢慢点了点头,了知大师捋须和善道:“看来那位施主,对于江施主而言也是很在意的人了。”

    江澜音停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它倒真是与施主有缘了。”

    覆满薄茧的掌心中放着一枚印满经文的福袋,江澜音诧异地抬头望向了知大师,心中与了知大师同时念出一句话——

    “这枚福袋本是老衲留于一位小友的,但是他一向不信神佛,于这枚福袋无甚需求。”了知大师摊着掌心笑道,“如此,还是赠于江施主吧。”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说辞,江澜音怔怔地接过福袋,轻轻施了一礼:“多谢大师。”

    了知大师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它与江施主有缘。”

    江澜音仔细地将福袋收入袖中,了知大师回首望了眼阁楼,捋了捋

    胡须眯眸浅笑道:“老衲那位小友道他无甚佛缘,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大师此话何意?”前世了知大师赠了福袋便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开,倒是不曾和她提起过他的那位小友。

    了知大师不知看到了什么,面上笑意深了几分。江澜音顺着远眺,除了掩在高大古木后的阁楼一角,旁得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就是觉得老衲那位小友颇有福气。”

    因着是那人拒了福袋,她才有机会请得,江澜音也和煦一笑道:“了知大师的这位小友,想来也是极好之人,定是福泽润身。”

    了知大师认同点头道:“是也。”

    江澜音抬头看了看日头,有些担心季知逸会回府取了行囊提前出门。她匆匆施了一礼,有些迫不及待道:“今日多谢大师与您的小友相助。澜音还有其他事情,这便先行告辞了。”

    “江施主客气。明空,替为师送江施主出寺吧。”

    “是,师傅!”

    偷懒逃过一训的明空,高兴地蹦至前方为江澜音引路。待到俩人走远,了知大师背手笑道:“小友说自己不信神佛,要这福袋也无用。如何,现在可还是这么认为?”

    季知逸自暗处走出,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没有回声,但紧了几日的眉心,此刻松软了许多。

    “今日多谢大师了。”

    了知大师眉宇轻动,抬手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这本就是小友的缘,那福袋老衲也不过是应小友之托,转交于她,当不得谢。”

    季知逸唇角微提,收回视线微微躬身道:“今日叨扰大师了,方才在阁楼中所求之事,还请大师多多帮助。”

    了知大师眉眼中的笑意渐收,转而忧愁道:“小友不言,老衲也自当尽全力。只是早年香山寺于战乱时历过火难,先师手札多毁于此”

    见季知逸的神情严峻疲惫,了知大师垂眸一叹道:“老衲年少时也曾随师父四海游历,多少还有些印象。待老衲交代好寺中事务,便前往平河密林探一探,若有发现,立即修书于小友。”

    季知逸眉头骤紧,片刻后恭敬俯身道:“多谢大师,如有需要,请告知季某也请您量力而行,多多珍重。”

    “阿弥陀佛。”了知大师回礼道,“本就是老衲分内之事,季将军不必言谢。”

    *

    来时自山间小路而上,一路疾走也没觉得有多累。这会顺着大道慢走而下,不过半的路程,江澜音便已经累得薄汗微起。

    她寻了处树荫坐于石上歇息,取出袖中的福袋,拎着绳结转了转,面上不禁起了笑意。

    也不知道季知逸相不相信神佛,收到福袋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江澜音盯着福袋上的经文思考了片刻,觉得他一定也是不信福袋能带来多少福气加成,但依旧温和一笑,亮着眼眸收下这份礼物。

    掺着金线的福袋迎光微闪,江澜音眯了眯眼眸笑容一顿,随后撑了下颌鼓了鼓腮帮。

    她为什么会觉得季知逸一定会高兴地接受这份礼物?

    回想先前,闹了乌龙的剑,以她的名义送出的衣物,从苏扬带回来的花饼好像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东西,季知逸都是妥帖珍视地收纳着。

    江澜音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想起灯会那晚的吻,微微凸起的唇珠又热了几分。

    她曾不顾一切,大胆地从心去爱,但结果不尽人意。所以这一世,她对情感很吝啬,不会再没头没脑不顾一切,做事也更加小心谨慎。

    还有父亲与哥哥的死如今已知事有蹊跷,她便不能再稀里糊涂,若父亲与哥哥当真死于非命,她自是不会善罢甘休,更不能拖季知逸他们下水。

    转动的福袋慢慢停转下来,江澜音看着它犹豫起来。

    人生一世本就难,她没有再肆意地选择权了。

    她勾着手指愁绪满容,犹豫了许久,慢慢握紧了福袋准备藏回袖中。

    大道上倏然传来疾驰的马蹄声,马儿的嘶鸣声洪亮高昂,觉得耳熟的江澜音不禁抬头顿了顿。

    转角处玄色的身影俯身纵马而来,她看着马头正中的那撮白毛,失神愣在了原地。

    季知逸瞥到路边石块上端坐的江澜音,猛然收缰勒马,骤风扬了马蹄,摇着颈脖不适地打了几个响鼻。

    马背上的季知逸静了片刻,伸手向她询问道:“回家么?”

    呆呆出神的江澜音蓦然回神,盯着他骨节凸显的手指顿了许久,随后扬笑覆手道:“嗯,回家。”

    第46章 第 46 章 摇摆与肯定

    本以为京郊的风会比京内寒凉, 倒不想它更懂春意,拂于身侧满携温香。

    江澜音轻轻动了动鼻尖,随风而来的除了沾了露水的青绿味, 还有一缕低沉的木香。

    “你刚刚从香山寺出来?”季知逸身上的那缕木香味与香山寺中的味道十分相似, 季知逸看了看江澜音轻轻抽动的鼻尖, 怔了片刻点头道, “嗯有些事需要找寺中人帮忙。”

    季知逸慢慢收回视线也没再细说,江澜音心中虽有疑惑, 但想着可能事及军务也没再多问。她拢了拢耳边被风拂乱的发丝, 跟在季知逸的身侧沉默着向山下走去。

    闲了月余的骤风,今日山道飞奔得了欢,这会突然改为慢走, 显然是不尽兴的。它踢踏着前蹄时不时地打两声响鼻, 以此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季知逸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 随后一顿, 又抬手在空中来回摆弄了几下。

    他收回手捻了下掌心,指尖被风吹得温凉,但也不会冷得不适。

    季知逸偏头看向身侧沉默出神的江澜音, 牵过骤风的缰绳询问道:“今日天气尚好,你要不要带骤风遛一遛?”

    被收紧缰绳的骤风似有所感, 在地面磨了磨前蹄, 兴奋地伸了脖颈贴至季知逸的手边。江澜音看着温驯地扭动颈脖的骤风,瞥了眼马背上的鞍具,有些心动。

    季知逸一边拍抚着骤风, 一边观察着江澜音的神情,她抿着唇没有拒绝,一双杏眸晶亮, 心中所想显而易见。

    江澜音抿唇纠结着,机会难得,可今日山道上来往的车马太多,一来怕不安全,二来怕熟人见着,到时候背后又少不得一些议论。

    杏圆的瞳眸微微半阖,弯翘的眼尾也随之落了几分。江澜音思考再三,还是觉得规矩点少些麻烦好,一口气刚提到嗓子眼还未吁出,下一瞬腰间一紧,视野倏然高阔,她已经被放置了马背上。

    骤风也被季知逸突然的动作惊动,甩着脖子乱了下马蹄,江澜音紧张地攥住了缰绳,被勒得难受的骤风顿时低鸣了两声。

    江澜音放低了身,小心地趴伏在骤风身上,在它的不耐抖动中怔愣地看向一旁的季知逸道:“它好像不太想”

    话未落音,玄色的衣摆翻飞,站在下方的季知逸没了身影。

    江澜音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后腰肢被人轻拍道:“往前一点。”

    “哦。”江澜音直起身拉着缰绳慢慢往前挪了挪。季知逸从身后环过她的身侧,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带着她的指尖一同攥紧缰绳道,“它没什么不想,就平时被营里人惯坏了,脾气大。简单说就是欠”

    季知逸突然消了声,江澜音斜仰了头向后看道:“欠什么?”

    四目相对,江澜音垂于耳畔的绸带随风撩起,绸带尾端时不时扫过他的颈侧,拂在皮肤上带起细微痒意。

    季知逸垂眸抚平被他方才上马时,不小心压于腿下的纱裙,细软

    的布料摸起来十分舒适,他捻了纱侧眸看向还圆睁着眼等待回答的江澜音,薄纱衬着莹白的肌肤,倒是显得她格外乖软。

    但是,表象惑人。一想起家里多得那几个外人,她给人的那些乖软错觉便消失殆尽。

    心中一直憋屈得火又灼了几分,季知逸微紧了眼,随后错开眸轻哼道:“欠什么?欠揍!”

    伴随着尾音落下的,还有清脆的马鞭破空声,原本还在低头寻野草的骤风霎时绷紧了筋肉,迈开马蹄在山道上疾驰而出。

    匆忙间,还未来得及转回身的江澜音,只得随手抓了身边最牢靠的东西。

    胸膛处的衣物倏然收紧,季知逸低头看了眼攥在自己衣物上的细白手指,原本低闷紧抿的唇角不禁微松。锋利英挺的眉眼微微飞扬,他慢慢翘起唇角,搭在骤风身侧的两腿骤然收紧,在江澜音惊讶的目光中,骤风应令疾奔,风声呼啸。

    四周的虫鸟声骤然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嗡响的风声。看着飞速倒逝的青黄树枝,江澜音不禁闭紧了双目往身侧的依撑多靠了几分。

    原本柔顺垂落在肩侧的乌发顺势飞扬,细软的发丝在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抽打。江澜音紧着呼吸缩在季知逸的身前,慢慢地,她开始适应这种自由无束的姿态,原本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低埋的脑袋偏转,她看着四周倒退的景物,瞳眸莹亮。

    劲风带来的颤栗退却,兴奋之感取而代之,江澜音慢慢直起身,圆睁着双眸细看起这漫山春景。

    青山,秀木,净水,灰石她静静地将这些山景囊入眼中。没有庭院中的景观雅致,也没有塞北风光的辽阔,可她偏偏就移不开眼。

    前世今朝,十多年的时光,她从没有以这样的肆意姿态看过上京的景。

    疾奔的马蹄敲击在路面上带起急促的嗒嗒声响,道旁慢行的车队不禁侧目,车队正中的马车撩起窗帘一角,坐于马背上的江澜音与车内的俩人视线一擦而过。

    她看到车内端坐的妇人望着她眉头微蹙,她身侧的那位小姐神态讶异,车队渐远,她偏头看向四周,原本紧攥在季知逸衣衫上的手指倏然松开,她抬手恰好接住了一片新绿落叶,迎光轻转,眉眼间皆是欢色。

    她不喜欢上京的风景,但是她喜欢以这样的放纵姿态去看上京的风景。

    杏圆的眸中被细碎的阳光点满光亮,她眸中的热意也化去了季知逸面上覆了多日的沉闷。他将缰绳递入江澜音的手中,自己放开手轻轻拢在了她的腰侧轻笑道:“自己掌控试试。”

    江澜音从季知逸手中接过缰绳,握紧缰绳的那一瞬,她才明白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多年不曾上马,即使她只是前不久才练会骑术,可她依旧可以很快地熟练起一切。

    这是江家人的本能,也是天性使然。

    春风穿鬓而过,江澜音倏然回头看向了身后之人。

    微微俯身相护的季知逸低首道:“怎么了?”

    江澜音盯着他没有回答,他只当是马速增快,她有些不太适应。他将放在她腰侧的手护紧了几分,伸手轻轻拍抚了几下骤风的侧颈,原本全力奔驰的骤风渐渐降下了速度,以更平稳的步伐匀速奔跑。

    “放心,骤风虽然野惯了,但是也有分寸,不会将我们摔下去的。” 季知逸压低着声安抚着,话至一半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随后声音又低了几分,小而轻缓道,“你,你不不必怕。”

    常年与一群军士生活在一起的季知逸,并不擅长安抚哄人,刻意放低的嗓音朦胧不清,倒也意外达到了温柔的效果。

    江澜音盯着他微红的侧颊,眼帘轻垂,视线落在了他小心护在身侧的手。

    她攥了攥袖口低头不语,半晌后松开缰绳,自袖袋中取出一件物什,侧身系在了季知逸的腰间。

    见江澜音松了缰绳,季知逸不解地接手了缰绳,江澜音的袖摆铺散在俩人之间,也遮挡住了她袖下的动作。腰间有细微酥麻触感,只见江澜音低侧着头在他身前穿绑着什么。

    季知逸神情微讶,随后明白了什么,鼻息微顿,眸中光亮渐盛。

    “你明日何时出发?”江澜音转回身背对着季知逸,微小的声音随风而来。

    “什么?”季知逸的注意力全在腰间新挂上的小巧福袋上,布料上金线纹绣的福字明亮夺目。

    江澜音也没再重复方才的提问,而是矮了身,伸出手和季知逸一同牵起缰绳道:“你赶路吧,我们早些回去,你的书房他们不敢乱动,有些东西还是需要你自己去收拾。”

    “这是送我的?”

    “嗯?”江澜音顿手回眸,季知逸空出手,摩挲着福袋上的福字,低垂着眼眸看不出情绪。

    没了缰绳上的牵力,不明情况的骤风也渐渐停了下来,江澜音学着季知逸先前的动作摸了摸它的脖颈,骤风踢踏着马蹄走至道旁,靠在路边低头舔舐起新长的嫩草。

    马背平稳,江澜音索性转过身与季知逸对视,见他低垂着头把玩着自己刚刚挂上的福袋,她默了默道:“今日恰好香山寺恰好有祈福会,这是寺中的福袋,了知大师给我的。”

    季知逸低着头没什么反应,只是捏着福袋再次问道:“这是送我的么?”

    墨色的瞳眸中点着微光,那光亮都不及枝叶间透下的春光明亮,可落在人的面皮上,却比夏日午时的太阳还要灼人。

    江澜音动了动有些燥热的面颊,避开季知逸的视线,迎了风降着热意道:“是吧。”

    “什么?”锋眉微起,季知逸瞳眸轻动道,“抱歉,风声有点大,我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遍么?”

    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刚刚确实是没听清楚,季知逸特意低垂了脖颈,将耳朵往她的面前递了几分。

    突然贴近的身躯截断了那点微乎其微的风,断了那股清凉不说,又平添了几分热气。

    江澜音抬手隔在了她与季知逸之间,手心贴着自己的脸颊,绝着热嗡声道:“是。”

    呼到手背上的热气忽然加重,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谢谢,我一定贴身收好。”

    捂着脸颊的江澜音微微诧异,迷糊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再次回答了季知逸的询问,只是声音都不及她如今的心跳声响亮。

    她快速地眨了眨眼,低垂的视线无意间掠过了在裙边扫动的马鞭。视线上斜,只见握着马鞭的那只手,正在藤绳缠绕的柄手上有节奏的点动。

    手的主人心情很好。

    怔了片刻后,江澜音紧了唇角面颊骤热!忍了几息,意识到季知逸是在逗弄她的江澜音恼羞成怒道:“明知故问!”

    季知逸笑出了声,低了头将小巧鲜亮的福袋,仔细地佩戴在自己的腰间:“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这是你送于我的。”

    “为什么?”江澜音有些不解道,“东西是我给你的,你既已收到,还有什么区别么?”

    季知逸抚了抚福袋上的绣字浅笑道:“不一样,因为有你肯定,我才能够安心。”

    “安心什么?”

    “安心我是真的收到了你的礼物,而不是臆想。”

    一时无声,江澜音半启着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蹄轻踢,江澜音微微晃了晃身子,半晌后,她盯着眼前耳廓泛红的男子缓声问道:“季知逸,如今的将军府你都是交于我打理,以后也一直都交给我打理,怎么样?”

    季知逸的面容逐渐怔愣,江澜音抿了抿唇补充道:“这个‘一直’就是很久很久,久到我们百年归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话出口的瞬间,江澜音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但是话语传达而出时,她却格外的清醒与认真。

    她可以确定,她对季知逸有着不一样的情感。

    不是出于对过去的谢意,也不是如今的依赖,只是她发自内心冲动不可控,却又不会犹豫后悔的喜爱。

    她喜欢他。

    第47章 第 47 章 临行前的难舍

    料峭春风转瞬而逝, 随之腾升而起的

    便是盛夏的燥热,叶间散落的细碎天光也被彻底掩去。

    鼻息相隔间,眼前人的眉眼因着阴影的遮掩更显深邃, 唯独他珠眸上那一抹清浅倒影, 在这一小片昏暗中格外明亮。

    那是她的身影。

    江澜音怔怔地凝视着眼前人, 对方似乎也终于清醒, 留意到了她的目光,随后唇上轻轻碾磨的柔软一顿, 紧跟着扑面的鼻息加重, 本是轻贴的唇齿骤然相碰相合。

    深邃的眼眸中情绪汹涌,他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面容上,有似山狼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更满的是对待珍惜之物的眷恋与狂热。

    紧锁的目光远比扑在鼻尖处的鼻息更加灼热, 昏昏沉沉间, 江澜音才意识到他一直在看她!

    羞赧之感倏然爆发, 江澜音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推开对方,恍惚间,手上带了些力度, 接触到的却是一片温软——

    咚!

    “嘶——疼”

    “郡主!怎么了?”

    守在门外的银翘匆匆推门而入,江澜音揉了揉磕红的脑门摆手道:“没什么不小心磕到桌子上了。”

    见江澜音一直抚着额, 银翘不太放心地疾步走来:“怎么会磕着?伤哪了”

    “没事, 嘶!”一想到自己刚刚做得梦,江澜音只觉面颊燥热,她抬头尴尬道,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睡着了,撑着头的手一松, 与桌子碰了一下。”

    “没事便好。”银翘抬手,轻轻抚了一下江澜音还有些泛红的额首,随后有些诧异道,“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是起热了么?定是方才睡着冻着了!这天才刚刚转温,夜里还是寒凉的!”

    银翘翻了手背,准备贴上额首仔细试试温,江澜音赶紧退开脑袋,躲了目光干咳一声道:“没,不是发热,就是”

    琥珀色的瞳眸左右游移,薄面皮的江澜音,努力为自己寻找着一个合理的借口。目光扫过烛台,她赶紧开口道:“刚才离烛火太近,烤的。”

    银翘心中疑惑,江澜音捂着脸颊看向屋外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已过。”

    江澜音的神情微顿,静了半晌,垂着眸子随手翻了面前的账本道:“已经出发了吧。”

    “是,将军寅时刚至便离府了。”银翘瞥了眼心不在焉的江澜音,抿着唇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声,提了桌案上的茶壶,一边斟茶一边道,“将军也舍不得您!临行前,他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呢!”

    “他在屋外站着做什么,真舍不得,也不知道进来打声招呼”茶盏磕桌轻响,终于反应过来的江澜音横了眉眼提声道,“说谁舍不得他呢!”

    银翘低头笑出了声,江澜音瞪了她一眼,扯过算盘噼噼啪啪拨弄道:“不跟你说了,我这还有一堆帐没算完!”

    算盘珠子只急促响了几声,又渐渐息了下来。银翘斜眸瞥向按着算盘沉默不语的江澜音,只见她轻咬缩着的下唇,满面纠结。

    三、二

    “他站外面做什么,有说什么吗?”

    心中的倒数还没结束,坐在桌前的人已经忍不住问出了声,银翘低头缩着肩颈憋笑憋得辛苦。江澜音圆睁着眼眸忍了几忍,终是破罐子破摔,也不再强撑面皮,伸手轻摇了两下银翘:“好银翘,别取笑我了,你快讲,他有没有说什么!”

    江澜音的面颊飘起绯色,见逗弄得差不多了,银翘也收了笑声哄言道:“郡主怎地这么薄皮,夫君出征,妻子思念担心,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将军今夜在院外怕是守了有半个时辰,依奴婢瞧着,他倒也是又想见又怕见。”

    “他怕什么?”顿了顿,江澜音又挑了眉道,“也?”

    闻言,银翘左右移了移眼珠,赶紧转到江澜音身后,一边为她揉捏肩膀一边故意道:“是奴婢会错意了,郡主只是不想浪费粮食,才命管事为将军特意带上了那般多的干粮,哦对了,还有那四季的新衣裳,也是因为府中余材太多,哦,还有那些罐膏药,多了不用该”

    “啊!行了行了!”江澜音按住被揉得越发麻痒的肩膀,恼羞地看向身后的银翘道,“就你嘴贫!你为什么说他也是又想见又怕见?”

    “神情啊!”银翘转到桌案旁歪了脑袋笑道,“今夜您坐在书桌前,将军就一直站在院外看着您透过门窗的影子。说来也奇怪”

    银翘奇怪地挠了挠腮边道:“将军当时都往前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犹豫道‘还是算了,我现在进去,她怕是又觉得手疼’。您说,将军进屋,您为什么会觉得手疼?我看将军那神情,倒是有些委屈。”

    温热的鼻息,茫然的眼神。

    想起自己错乱间误扇的那一巴掌,以及倒打一耙,反怪对方的下颌骨硌疼了手的无理取闹之举,江澜音不禁有些臊红了脸。

    “是么?我也不太明白呢,可能将军有自己的想法吧。”

    银翘眨了眨眼:“或许吧,但是嘴上这么说,将军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您的身影,偶尔您起身拿书,身影晃动,他的眼神便会亮几分,等您坐回去,他又会恢复原样。奴婢觉得,将军是期待着您走出来,与他意外相见的。”

    见江澜音垂了眼眸,银翘轻声道:“直到确定您是撑着额睡了过去,将军才吩咐奴婢去取个药枕,扶您回床上休息。”

    听了银翘的话,江澜音这才留意到银翘丢放在一旁软榻上的药枕。那枕头有着安神助眠之效,先前每次看完账本,银翘便会为她换上这药枕,她倒是没细想过,如今想想,银翘这个习惯,好像也是在她们来到将军府后才有的。

    “这也是之前将军特意交代的,他说您每次看完账本,夜里都会翻身难眠,让奴婢去找杜管事备了这药枕。”银翘这会有起了几分担忧道,“郡主,您从前在宫里,奴婢也没见您有失眠之症,这将军府财账,当真这般难理么?”

    江澜音怔愣了一下,片刻后温了眼神。

    她确实有这个毛病。如今将军府穷归穷,但倒也不至令她头疼难眠。只是每次一算账务,她便免不得想起些前世之事。

    父兄的死,傅棠的薄情,如今莫名出现的军需器物,那个前世便跟在安王身后的李曾云

    还有将军府的账务,虽然不至于让人愁得彻夜难眠,但也确实是入不敷出,现在战火将起,需要接济的遗孤遗孀,怕是只多不少。而且,这些人也不能一直由将军府这般容纳,若是规模再扩大,终会引起宫中那位的猜忌,当然现在季知逸也没少被他们忌惮

    一想到这,江澜音便皱了眉头心烦不已。

    思绪太重,江澜音无味地翻了翻账本,随手丢至一旁起身道:“你说将军方才离开?”

    “是的,约摸着这会也该到城外了。”见江澜音走向一旁搁置外衫的衣架,银翘赶紧小跑着上前取下外衫欣喜道,“郡主可是要去送送将军?”

    估计季知逸他们整队尚且还需要些时间,算起来现在赶去应当来得及。

    “是,去让杜管事替我备辆马车。”江澜音罩了外衫迈出了门,然而行至庭院却又停了下来。

    今夜的风比前几夜喧嚣了不少,院中树上的浆果砸落了许多,地面上几颗果子被碾出汁水,在石砖上留下了鲜明的湿痕,沾了湿意的脚印,一直延伸向院门口,逐渐浅淡,然后消失不见。

    恍惚间,江澜音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每次出征前夕,娘都不会出去相送,只是抱着她在屋中哄睡,而父亲也从不会进屋来告别。

    如今想来,那时因为担心害怕,总是闭眼装睡的她,时常会听到屋外窸窣的枝叶断裂声和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或许那并不是她的幻听,而是有人和季知逸一样,也在院中踌躇不前。

    离别已是定局,相见也只是两厢添愁。与其难舍,倒不如不见,免得伤神之余又添牵绊,反倒是乱了对方的心。

    这大概也是季知逸不敢主动进屋见她的原因吧。

    想要冲去城外见一见的念想压制而下,江澜音朝着浆果湿痕最重的位置走去。她在那位置望向城北方向站了半晌,直到风声隐隐携来马蹄声,才慢慢转身回了屋。

    一年不回,那便两年,两年不回,那便三年。反正岁月尚久,她也等得起。

    *

    “老季!你搁这看什么呢!”

    林越从背后一把勾住季知逸的脖颈,难得是,这次季知逸不仅没躲开,还任由他贴了满怀。林越犹疑地嘶了一声,疑问还未出口,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高兴道:“嘿,还是季哥会疼人,知道兄弟我这会饿了,谢了哎!”

    季知逸飞速抽身将手中的饼远离,随后反手抽了林越一巴掌挑眉道:“林老夫人给你带了那么些干粮,饿了就吃你自己的去!”

    “一个饼而已,你至于么!”林越呼了两下被抽疼的手背,跳过石墩坐下道,“谁还没吃过饼,有什么好稀罕的!”

    季知逸给林越挪了位,随意往对面一坐,咬了口手中的饼瞥道:“确实稀罕,你从来没吃过。”

    闻言,林越抽了抽鼻翼嗤道:“看不起谁呢!一个肉饼,小爷我还能没吃过?它怎么就稀罕了?”

    季知逸斜了他一眼也轻嗤道:“这是我夫人特意给我准备的,怎么,你也有夫人给你准备出行的干粮?”

    林越被季知逸猛然一噎,张了嘴半晌没反驳出个一二三,终是不甘地闭了嘴,气得直舔自己的后槽牙:“你有媳妇,你了不起!”

    想起江澜音红着脸懵然扇他的样子,季知逸倏然笑道:“是了不起。”

    林越被季知逸这个厚脸皮气得说不出话,季知逸慢条斯理地品完了手上的肉饼,这才看向一旁拿草出气的林越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后悔什么?”林越扯了根草叼在嘴边嘟哝道,“丢了个看门狗的活,换了去山野撒欢的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后悔?这要是你,肯定也和我一样,毕竟,人生能有几回欢?”

    季知逸顿了顿,随后摇头轻笑道:“你决定了就行。”

    “这才对!”林越随手搭了季知逸的肩膀笑道,“这可是我和我家老头磨了几宿才磨来的机会!而且,有我这个前南府军右将军给你当下手,你小子应该感到荣幸骄傲才是!我都没嫌丢人,你替我愁个什么劲!”

    “对对对,林将军肯屈居我延北军,做一个小小的校尉,我季某荣幸之至!”

    “你知道就好!”林越笑着拍了拍季知逸的肩头,眼神掠过不远处休息的将士,慢慢低了声道,“老季,我觉得要变天了。”

    季知逸拨弄着面前的火堆笑道:“可不是要变天了,不然老狐狸怎么会放你这只蠢崽出狐狸洞?”

    “说什么呢!”林越骂了两句,片刻后看着季知逸认真道,“我家老头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林越沉了面色严肃道:“他说,季将军此番也该战死沙场了。”

    第48章 第 48 章 狗皇帝贱兮兮

    季知逸出发月余, 宫中派人传了口信给江澜音,说是太后近来甚是思念她这个身边长大的姑娘,特召她入宫小坐闲聊。

    马车行至宫门便不得再入, 江澜音便下了车随着宫人往深宫走去。引路的宫人江澜音不曾见过, 大概是太后宫中新进的小太监, 一直低着头不曾四下乱看, 看起来倒是个谨慎沉稳的。

    “这位公公倒是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想着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 江澜音也只是正常地客气一问, 那位小公公倒是不知为何格外慌乱,低了身子瑟缩道:“回郡主的话,奴才姓范, 贱名不当提, 只怕污了贵人耳, 前几日才得幸入了太后宫中当值。”

    “原来是范公公。”江澜音斜眸打量了两眼, 这范公公倒是有意思,胆子格外的小,说几句话竟是吓得快要抖起来。不过也确是个老实人, 不肯说名字,看来也是无意与他人结识, 在宫中当值, 这般行举倒也妥当。

    见这位小范公公是真的很抗拒与人交流,江澜音也无意再多说,本想先和他探听探听太后近况, 罢了。

    离得尚远,苏嬷嬷便望见了江澜音,赶忙迎了过来:“郡主可来了, 太后早早便起了,一直念叨着。”

    “苏嬷嬷安好。”江澜音搀住欲要行礼的苏嬷嬷笑道,“嬷嬷这么说,倒是澜音不是了,待会进去,太后若是念叨我,您可得帮我讨两句饶!”

    “哪里!太后才舍不得念叨郡主呢!”苏嬷嬷回头看了眼小范公公道,“太后昨夜突然又头痛了起来,你去太医署让张院令再调一副药来。”

    “是,奴才这就去办。”

    小范公公匆忙离去,江澜音微皱了眉头道:“太后一向身体康健,怎么突然有了头痛之症?”

    苏嬷嬷轻叹一声,引着江澜音向宫内走道:“倒也无碍,只是近来烦心事多了些罢了。”

    烦心事多了些?江澜音不禁心中嘀咕,这些年太后也没少烦心事,陛下、恭亲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随着苏嬷嬷走了几步,江澜音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太后喜静,身边的随侍不多,但也是几步一人,各司其职。今日这院内倒是格外清静,随从少了近半。

    江澜音一面和苏嬷嬷说笑,一面偷偷扫视院内打量,不少都是生面孔不说,这些宫人都与那小范公公一般,低着头颅手脚极轻,看起来倒是十分怯懦。

    一个小宫女端着铜盆自江澜音身侧擦过,盆沿处沾了些水渍,一不小心洇湿了江澜音的一小块衣角。

    小宫女一直低头缩肩,没料到拐弯处会突然冒出人来,看到裙角时想要躲闪已是来不及。如今抬头见着江澜音与苏嬷嬷,顿时惊吓后退,铜盆摔落丁零当啷响彻寂静的庭院,紧跟着小宫女扑跪在地,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郡主可有被磕碰到哪?”苏嬷嬷伸手抹去江澜音袖边水渍,睨了地上的小宫女一眼道,“毛手毛脚,自己去领罚!”

    江澜音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对方会反应如此之大:“没事,是我只顾着与嬷嬷说话,没留意到有人过来,怪不得她。”

    苏嬷嬷看了那小宫女一眼,纤瘦的身子,脸上还带着稚气。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狠下心道:“郡主心善,但奴婢们犯了错,该罚还是得罚,免得因为侥幸疏忽,日后昏了头,那便不是小施惩戒就可以抵去的事了。下去领罚吧。”

    小宫女抽噎着应声离开,看到这边的情况后,院内的宫人们也更加谨慎起来。

    这宫中的气氛实在是沉闷,江澜音心中的怪异感更甚。跟着苏嬷嬷走了几步,江澜音这才想起今日看见小范公公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苏嬷嬷,今日怎么不曾见到宋公公?”

    往日两位嬷嬷都是陪在太后身侧,太后宫中诸多事务都是交由宋公公打理,为太后取药这样的事都是他亲自去做,鲜少经他人之手,今日怎么都交给那位眼生的小范公公了?

    闻言,苏嬷嬷神色一顿,片刻后才垂了眼帘冷漠道:“宋成玩忽职守,已按宫规处理了。”

    江澜音不禁一怔,宋公公跟在太后身边多年,若非大错,绝不会处置至此。她心中盘算,刚想再细问,屋内有人唤道:“可是郡主到了?”

    朱嬷嬷得了太后授意询

    问,江澜音也不好再耽搁,只得暂且压下疑惑,先进屋向太后请安。

    “行了,在哀家这也不必那么拘谨,过来坐吧。”江澜音低首入座,太后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番,尔后含笑道,“不错,看来季知逸没亏待你,哀家瞧着倒是圆润了不少。”

    太后的视线顺着移至江澜音的小腹,微怔一瞬随后问道:“你这是有了身孕?”

    江澜音也是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明白太后这是误会了不禁耳根红热摆手道:“没有,澜音只是最近小日子不太舒服,云姝得了个方子,教我这般敷着可以缓解不适。”

    太后不禁轻笑道:“云姝也是个鬼灵精,她还是那般喜欢民间那些神魔鬼事?”

    想起季云姝最近新搜刮来得那些话本,江澜音弯了眉眼点头道:“是,近来将军不在,无人约束,她倒是欢喜得很。”

    “她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季家无长辈,季知逸又是个不甚心细的武人,你这个做长嫂的,倒是得多为她操劳些。”话语微顿,太后侧首向身后的朱嬷嬷询问道,“昌平最近可还是热忱于游园设宴?”

    “是,昌平公主向来喜欢侍弄花草,邀请京中的勋贵一同赏玩。”

    太后点点头道:“让她长心点,她那处人多,别出了乱子。”

    “是,前些日子还听昌平公主念叨,如今春意将过,等她那韵荷园荷花露了尖,便邀大家去共赏,公主还特意交代老奴,您要是有兴趣,必要通知她,她定来宫中迎您前去。”

    太后慢慢摆了下手道:“人老了便越发懒了,哀家如今也不太想出门。下次昌平再进宫请安,提醒她一声,若再设宴,便邀了澜音和云姝一起。”

    说到这,太后又看向江澜音笑道:“到时候你替云姝把把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昌平公主的赏荷宴?

    江澜音脑中一空,随即耳边尽是喧嚣,宾客的慌乱声,赵家的哭闹声,季云姝的低泣,还有季知逸的怒喝。

    前世她因突起疹子,只能缺席了昌平公主的赏荷宴,而季云姝好像便是在那次宴席后,与赵小侯爷定了姻亲。

    季云姝与赵小侯爷成婚十分匆忙,她不过将将养好身子,便接到了请帖,也不知云姝与赵小侯爷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在成婚当日,季知逸拦花轿时才听到了只言片语,那日宴席上似是发生了什么,云姝也非情愿出嫁。

    “澜音?”见江澜音走神,太后轻唤了一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思飞转,江澜音回神乖巧道:“澜音是有些心事。”

    “你有何难处,在哀家这,只管说便是。”

    江澜音垂了眼睫有些担忧道:“云姝的婚事,莫说澜音,只怕云姝自己和将军,也不敢随意做主。”

    季云姝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婚事倒也好说,可季知逸手握重兵,季云姝是他的亲妹,她的婚事牵涉到的便不只是她个人的幸福。

    如果可以,江澜音希望季云姝可以嫁个她所喜的如意郎君,再不济,至少也得是个能让她安稳喜乐,护得住她的好人家。总之,不能是注定毁了她一生的侯府。

    江澜音不知道前世荷花宴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必须得避免悲剧再发生。避不若解,与其躲开,倒不如为云姝寻个可靠的护盾,大胆迎上去破解。

    只一句话,太后便明了江澜音心中的难处。思索片刻轻叹道:“罢了,昌平那荷花池想来也是极赏心的,待到那日,哀家便也去凑凑热闹吧。”

    江澜音心下松了一口气,有太后在场,她与季云姝只需要紧跟在太后身侧,应是无碍,至于其他的,见招拆招便是。

    太后喝了口茶水,又瞥了眼江澜音的小腹道:“如今不是什么好光景,没有也好。你府中那两个可还安分?”

    愣了片刻,江澜音才反应过来太后口中的“那两个”是指什么:“两位妹妹都是安静之人,不曾烦神。”

    江澜音品了口茶,想起昨日杜管事送来的账单,钱花到位,没什么不安分的,如果有,那就每人再加两盒上好的水粉。

    就是账面让人看得心梗,等会出了宫,她得去趟醉茗楼找荣老板谈谈合作的事。

    “季知逸这一去,怕是得有些时日,云姝年幼,府中事务都只能你一人操劳。”太后看向朱嬷嬷吩咐道,“前些日子,西南那边送了些缎子,哀家瞧着颜色鲜亮,倒是适合澜音她们这些小姑娘,你去库房取了,让她带回去。”

    江澜音眨了眨眼,每次进宫都有些收获,真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呢。

    “战场虽凶险,但季知逸是个勇猛有分寸的,你也莫要太担心。若有事,只管进宫寻哀家便是。”

    刚刚收了好处的江澜音,格外乖巧地点了点头。

    “听张院令说,母后昨夜身子不适,可是那日被刺客惊吓尚未缓过来澜音?”

    突然进门的宣庆帝盯着江澜音看了片刻,推开搀扶他的高公公道:“你在的刚好,前线传来捷报,季将军前些时日已抵达塞北,首战告捷,但”

    宣庆帝话语一转,叹惋着神情语调却微扬道:“寒漠那些人甚是狡猾,季将军被暗箭所伤,怕是得休养些时日了。”

    第49章 第 49 章 甚思甚念

    “兵器无眼, 战场上难免受伤,人无大碍便好。季将军为我建梁出生入死,屡立大功, 此番首战告捷, 陛下理当犒赏, 以振士气, 抚慰人心。”

    坐在上手的太后腰背高挺,凤眸缓缓视向一旁站立的宣庆帝, 气势上反倒压了他一头。对上太后的目光, 宣庆帝隐隐高兴的神情一僵,慢慢收敛了起来,半晌后低首应声道:“母后说得是, 儿臣这就着人去办。”

    宣庆帝看了眼身后的高公公, 对方立刻会意, 小心翼翼地赔了笑, 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宣庆帝目光沉沉,片刻后狭长的眼眸一垂一抬,神色随即又恢复如常。

    “母后今日身体如何?可是被那日的刺客惊吓着了?”

    有刺客行刺太后?

    原本低着头安静候立的江澜音下意识地望向太后, 见她面色担忧,不及开口太后已然先宽慰道:“好孩子, 哀家无事, 不用担心。”

    太后的语气很温和,宣庆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转,随后盯着江澜音轻笑道:“澜音与母后的关系一直这般亲善, 没有血亲,倒胜似母女。”

    心知宣庆帝这是不满她与太后亲络,忌惮季知逸与太后联手。江澜音心中啐了一口道:“太后心慈, 念臣妇孤女无依,这才格外照拂。”

    宣庆帝偏头看了看端坐品茶的太后,又慢慢看回江澜音点头笑道:“你的父兄都是忠烈之人,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还好,朕听闻季将军待你极为珍视,见你们夫妻琴瑟和鸣,朕对江大将军也算是有了交代。”

    “澜音自幼在哀家身边长大,如今哀家收她做了义女,本就与母女无异。”太后放了茶盏看向宣庆帝笑了一下道,“江家如今只剩澜音一人,她又是陛下的义妹,既是娘家人,若是他们小两口日后闹别扭,陛下可得偏袒着点自家妹妹。”

    “母后这就说笑了,他们小两口关系可好着呢,香山寺外同骑赏花,一段佳话,京中可是传了个遍!”宣庆帝说到这,视线在江澜音的面容上流连一番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此话倒诚不假。”

    “那日只是与将军寺外巧遇罢了。”

    方才听到季知逸前线受伤,心中本就有些着急牵挂,这会儿宣庆帝句句带着试探,江澜音心中更是烦躁不已,也无甚与宣庆帝打太极的心思。

    有些事,解释越多,怀疑越深。江澜音垂了睫羽,掩下眸中的烦躁不耐,也不再多言,只低着头呈出一副乖顺柔弱之态。

    “芳贵人最近如何了?”

    想起芳贵人,宣庆帝的面色又带了些怒气:“回母后的话,尚可。”

    太后瞥向宣庆帝和气道:“陛下先前对她宠爱有加,芳贵人的性子难免也就骄纵了些。陛下近来去岑美人那多了些,她心有妒意也是难免。那日岑美人虽受了些皮肉伤,可她也无意间推倒了芳贵人,致使她落了胎,因果循环,陛下也莫要再非得追出个对错。”

    太后顿了顿,凌厉的凤眸轻弯道:“

    归根结底,还是芳贵人对陛下用情至深啊。”

    “母后说得是。”

    太后似是想起什么,轻叹一声,看向江澜音劝诫道:“日后你与季将军总之莫要像芳贵人那般,伤人又伤己,凡事看开点。”

    太后嘴上劝着江澜音,余光却一直瞥着宣庆帝。

    明白太后是有意提起芳贵人,以此来削弱陛下因为对季知逸的忌惮,而在她身上动心思。江澜音福身应道:“是,澜音谨记教诲,也定会与府中姐妹好生相处。”

    也不知是以及推人,觉得情深只是一时,还是想起了自己安插进将军府中的那个舞姬。总之,宣庆帝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拂了拂衣袖向太后行礼道:“儿臣还有些政事需要处理,今日便先行告退了,母后好生歇息。”

    “陛下事务繁忙,保重龙体。朱嬷嬷,替哀家送送陛下。”

    朱嬷嬷送着宣庆帝出去,见人走远,江澜音赶紧来到太后身侧:“刺客是怎么回事,您可伤着何处?”

    “无妨,不过是文家退出上京,有些人觉得哀家如今势单力薄,人又老了,想试试底。”见江澜音神情紧张,一向严肃的太后软了神情道,“别担心,哀家好得很。倒是你,季知逸如今待你极好,旁人怕是要将你视作他的软肋了。”

    闻言,江澜音矮了身,如同过去那般倚在了太后身侧。想起季知逸看向她时的明亮眼神,她摇了摇头道:“澜音不怕。”

    太后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温和道:“你们江家的门户里,确实没一个胆小的。澜音,当初留你进宫陪着哀家,委屈你了。”

    伏在膝头的江澜音仰起头,细长的凤眸旁虽有细纹,但那些岁月的痕迹也尚不与太后之位匹配。若在寻常人家,以文华月如今的年岁,大抵也还只是谁家的主妇,与夫君举案齐眉,每日逗弄一下尚且年幼的稚子。

    当年父兄将上前线,宫中传来旨意,让她与娘亲留在上京,她确实满心不愿。后来江家只剩她一人,身为太后的文华月将她召入宫中,自此她便留在了文华月的身侧。

    有人说,太后留她在身侧亲自照料,这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手段。也有人说,太后面上是照顾孤女,实则是看重她身后那些手握塞北重兵的叔伯,既是拉拢,也是威胁。

    她也曾这般想。

    可是,她始终记得那年夏季雷雨夜中,文华月也是如现在这般环着她,轻轻拍抚她的长发。

    鼻翼轻抽,江澜音埋了头嗡声道:“没有委屈,澜音不傻。”

    文华月拍抚的手微滞,片刻后笑出声道:“是,我们澜音不傻。”顿了一下,文华月又压了压江澜音垂落的鬓发,神色有些哀愁:“可正是因为不傻,所以我们澜音才有委屈。澜音,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季知逸么?”

    埋着头的江澜音轻抬额首,与文华月对视须臾后才红了脸,慢慢点了点头:“喜欢。”

    透彻的眼眸晶莹明亮,文华月心下明了,眉眼含笑地捏了下她的脸颊:“那他呢?他待你可是真的好?”

    这次江澜音没有犹豫,杏眸弯弯点了点头:“嗯,他待我很好。他很敬我,关心我,会带我去做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江澜音歪了一下脑袋,回想着和季知逸的相处总结道:“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只是江澜音,无关其他。”

    说起季知逸,江澜音沉静的面容鲜活了许多,文华月看着有些小雀跃的江澜音,突然想起也曾有这样一个人,像季知逸待江澜音这般待她。文华月想,自己当初和旁人提起高丰时,大概也是这般雀跃。

    “如此,我便放心了。”文华月扶了江澜音起身,看了看窗外道,“快至午膳时间了,今日便陪我一起吃吧,朱嬷嬷已经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梅花汤饼。”

    江澜音犹豫了一瞬婉拒道:“谢太后好意,只是澜音还有些事需要去做,今日便不留下陪您用膳了。”

    “嗯?什么事这么着急?”

    江澜音不好意思说将军府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尴尬地另寻了一个由头道:“我娘之前给我留了不少庄铺,这些年一直没怎么打理,我想着改善一番。”

    “你娘是个生意能手,莫说塞北,就是行商最盛的江南,至今也还有不少人记着李老板的厉害。”太后思索了片刻道,“苏嬷嬷有个外侄,家中从商,这方面倒也有些天分,不若我将他差于你,帮你管理经营一些庄铺。”

    “多谢太后好意,不过澜音还是想尝试着自己接手经营。”想起先前那忽悠得她团团转的荣老板,江澜音盘算笑道,“而且,澜音已经物色好了一位师父。”

    太后不经有些好奇:“嗯?什么师父?”

    “京中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酒楼,名叫醉茗楼,它的老板是位奇女子,胆大泼辣,仅靠她一人之力,在商铺林立的上京城立住了脚,周围的商户无不敬佩!”

    “一介女流,却能在上京城经营起这样规模的酒楼,的确不凡。她叫何名?”

    “她叫荣呃”江澜音尴尬地挠了下鼻尖道,“大家都称呼她为荣老板,澜音也不曾问过她全名。”

    文华月不禁有些赞赏:“旁人不知全名,说明她不以名姓行道,靠得就只是自身之力,确实是位能人。罢了,我也不耽误你去拜师学艺了,自己小心些,若有难处便来寻我。”

    见江澜音出来,一直候在宫外的银翘上前道:“夫人,现在可是去醉茗楼?”

    江澜音摆了摆手,心中有些烦乱。

    按着原本的计划,她现在该去醉茗楼和荣老板谈合作的事。可刚刚宣庆帝说季知逸在前线中了暗箭,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塞北环境恶劣,物资紧缺,也不知道她给他备得那些药有没有用

    不清楚季知逸的情况,她实在是静不下心,也没什么心思再去做其他的事。心中盘算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要去塞北的商队,帮她带封信去延北军大营。

    去塞北,骑快马的话,来回大概需要两个多月,若是她现在装病,硬撑一撑,或许也能瞒住旁人,偷偷去趟塞北,但是这样风险太高了,若是被发现,又免不得起风波。

    “夫人,府里好像来人了!”

    被打断思绪的江澜音抬头望去,只见杜管事身边的张合小跑而来,他来到江澜音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于江澜音道:“夫人,将军加急来信!”

    加急来信?莫不是季知逸有什么急事?还是说

    江澜音急急接过信件,信封中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还装了些什么,她也顾不得细看,快速抽出信纸阅览起来。看到信纸上的第一句话,如烟柳眉骤然一松——

    “吾妻阿音,见字如晤。吾素不甚言表,今惟有一言,甚思,甚念。”

    第50章 第 50 章 街头巧遇

    季知逸这个人真真切切是个实在人。

    先前他也直言过自己只是一个粗人, 没读过什么书,但后来江澜音也在书房中看到过不少兵书,有些地方还做了简易批注, 她只当是季知逸谦虚。如今看来, 他的话倒是不掺假, 他在动笔这件事上, 确实不擅长。

    整封信也只有开头那几句有些文人样,后面的内容便极为通俗, 与其说是书信, 倒不如说是季知逸的随聊小记。

    枝桠一样的笔墨痕迹,描绘着塞北的日常生活。比如,这个季节的塞北, 荒了一季的原地上冒出了嫩草尖;骤风许久没在旷野上奔跑, 他带着它绕了几圈, 兴奋地像狗一样直吐舌头;一路上林越都在吹嘘自己的勇猛无敌, 等到了塞北定然让寒漠人吓得屁滚尿流,结果在雪山下奔驰数日后,他竟然晕雪吐了出来, 趴在马背上像一头狗熊。

    大概是很期待看信的人能有回音,每说一件事, 他都要带上一句问语:上京如今的花儿应该都开了吧?等寒漠退回老窝, 我就陪你来塞北骑马,你的骑术最近可有生疏?林越的嘴比他的身子骨硬,非说无功不写家书, 想来林夫人很担心他,你若是得空,便替他往家中报句平安吧

    信中内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既没有首战告捷的得意吹嘘,也没有对战场凶险的感慨描述,好像他只是去塞北溜达一圈,如一名云游者,去体验当

    地的风土人情。

    江澜音捏着信纸又细细从头读了一遍,信中提及寒漠人如今退回至边界三镇之外,城中百姓暂时得了安宁,镇上的老婆婆还教会军中的厨子做一种简易好吃的野菜饼。

    寒漠退兵,那这封信应当是写自首战告捷之后了。既然季知逸还能亲自动笔絮叨这么多闲事,想来他的伤也没什么大碍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江澜音终于定下心来。她将信小心地折好收回信封,信纸受到阻碍,她这才想起随信而来的还有其他物什。

    倒置信封抖了抖,石头一样的物品掉落在手心中,是一块琥珀。

    琥珀在塞北很寻常,晶莹剔透的树脂里裹着不知何时睡去的虫蚁,对于一向不喜欢虫蚁的江澜音而言,美得有些残缺。

    但是季知逸送来的这块不太一样,也不知是怎样的巧合,这滴树脂中正好裹挟了一朵小白花,本是最易逝的娇美,意外的永久留存了下来。

    江澜音将这枚难得一见的琥珀迎光相对,光线微透,她静静欣赏了片刻,一直沉闷的情绪消散而空。

    “送信的人还在府上么?”江澜音将琥珀收入袖袋中,张合回话道:“在的,杜管事料您大概也是有话要带给将军,特意将人先留在府上,备了酒水好生招待着。”

    江澜音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四下环顾,视线落及一处书肆屋檐下,不禁眉头轻挑。

    “你随我来。”

    江澜音带着张合走到屋檐下,拐角阴凉处正靠着柱子哼曲的青年倏然睁开了眼,他盯着眼前遮了日光的江澜音晃神片刻,随后弯了眉眼有些惊喜道:“江姑娘,好巧呀!”

    江澜音看着曲腿而坐的青年,慢慢打量了一番,他还是和先前一样,磨得发白但十分干净的素白外衫,一头长发以一根好像随手捡来的木枝盘束,看起来还是那么纯粹老实。

    “是啊,好巧啊,没想到在这遇到李公子了。”

    江澜音翻了翻李曾云面前所摆的字画,看了片刻问道:“这都是李公子所绘?”

    李曾云坐起身,随意看了眼自己的那些字画道:“随手写画,卖个本钱好糊弄生计。”

    “李公子真是谦虚了,看这功底,想来也是名师高徒。不知师门何处?”江澜音一连翻了几幅画卷,看得出绘画之人技艺颇高,待翻到一幅高山飞鸟图时,她的神情微微有了变化。

    见江澜音突然没了动静,李曾云也看向她手中的画,怔了片刻,他收走画卷笑道:“哪是什么名师高徒,都是在下对着名家宝墨,照虎画猫罢了。”

    李曾云起身将面前的字画一一收起,江澜音盯着他询问道:“不知方才那幅高山飞鸟仿得是哪位名家?”

    “唔,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在去哪家府邸绘画时曾见过,觉着好看便手痒描摹了一幅。”李曾云抬头问道,“怎么,江姑娘有兴趣?”

    青年自然询问,似乎并没有觉得那幅画有什么特殊之处,不太明白江澜音为何对它独有兴趣。

    “那画得是青未山。”

    “哦?”李曾云笑了一下道,“在下对于山水欣赏向来不太通,在画中看到,总觉得皆是大同小异,若非题字,定是分辨不出那些山山水水。”

    江澜音点头道:“我与李公子差不多。只是那山上的亭子太过独特,所以识得。”

    江澜音从李曾云的手边抽出那幅画展开,摸了摸画上的亭子轻笑一声道:“寻常山上修的亭子,多是为路人提供一处落脚休息之地。而青未山上这座亭子,修亭人实在是有些”

    李曾云看着江澜音指尖下的亭翼之兽,眉头轻动道:“实在是什么?”

    江澜音抬眼哼了一声:“幼稚。”

    李曾云有些错愕,回过神后指了指亭子上的犬像道:“在下倒是觉得,修亭之人甚是风趣。”

    “什么风趣,他就是恶趣味!”江澜音点着亭子上朝向四面张嘴狂吠的犬像道,“正常人谁会恶趣味的在亭子上雕四只狗?”

    李曾云不禁反驳道:“狗怎么了?忠正、勇猛,吠声可止恶贼,不好么?”

    这会江澜音没了声,半晌后才蹲下身盯着画低喃道:“他也是这么说的。”

    方才还在辩驳的李曾云安静了下来,看着江澜音的发顶,垂在身侧的手微动,又慢慢缩回了袖中。

    “寒漠欺人,行径如贼。以狗相对,正是合适。”李曾云看向那座朝北的亭子道,“青未山于边塞北眺,犬首朝北而吠”

    李曾云笑了一下道:“你说得没错,这种反击寒漠的方式,确实是幼稚。”

    得到认可的江澜音并没有因此而高兴,片刻后她收了画不快道:“哪里幼稚?对付寒漠,正好般配!”

    李曾云不由得瞳眸微瞪,女人心还真是海底针,说幼稚的是她,应和了她,她倒又生起了气来,合着他怎么说都不对!

    “这幅画我要了,银翘,给他一锭银子。”江澜音将画递给张合,张合打量了一下李曾云,抱着画小声道,“夫人,奴才瞧着这书生也不是什么名家,这画大抵是值不了那么多钱的。”

    李曾云这个人看着憨憨的,耳朵倒是尖儿,他推了银翘递来的银子道:“这位小哥说得不错,确实不值当这么些银子!”

    江澜音摇头道:“给你就收着,它对我而言,值这个价。另外,可以借李公子的笔墨一用么?”

    “嗯。当然可以,江姑娘请便。”

    江澜音道了谢,取了笔墨寻了个方便处,提笔给季知逸写回信。

    江澜音从未写过如此没有修饰的信,内容不多,只是对季知逸的问话一一做了回应。写到末处,她本想询问他的伤情,叮嘱他小心注意,犹豫了片刻,她终是没有直白的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因为她娘曾经说过,有些时候,担忧关怀太多,也会成为对方的负担。

    微微思索,江澜音主动写下了一段题外话:“愚兄曾在青未山上修了一座亭子,亭翼坐有吠犬石像,倒是有些趣味。我觉得,你若见着,定然欢喜。”

    想象了一下季知逸见到那石像所吠方向时的场景,江澜音觉得他十有八九也会认同她那无聊哥哥的恶趣味。

    她将笔墨吹干,折进信封递给张合道:“差人送给将军,再捎些上好的金疮药过去。”

    待张合离开,一直靠坐在墙边的李曾云道:“江姑娘待季将军倒是真好。”

    李曾云这句语调有些奇怪,江澜音偏头看向他,但见神情又十分诚意。她敲了敲手指,大概是她想多了。

    “今日多谢李公子了,妾身还有事情,便不打扰了。”

    醉茗楼离书肆只隔了一条街,难得出来走动,江澜音也舍了马车,准备带着银翘漫步过去。走了几步,发现李曾云跟在她的身后,不禁停步疑惑道:“李公子还有事?”

    李曾云背着书筐解释道:“哦不是,我准备回醉茗楼,看起来江姑娘好像同路。”

    “你也要去醉茗楼?”江澜音也觉得很巧,李曾云点头道,“是,我如今借宿在醉茗楼中。”

    江澜音不觉神情有些微妙:“借宿?荣老板待你倒是不错。”

    李曾云明白江澜音的意思,摸了摸鼻翼道:“当然不是白住,荣老板店中的账房近来家中有事,我得替她做工一些时日。”

    “原来如此。”她就说荣老板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会无端接济起人来。

    “既然同路,不若一起吧。”

    与李曾云一路交谈,江澜音发现这个李曾云倒是比他面上表现有趣许多,四处游历,见多识广。想起前世在安王身侧那一瞥,李曾云似乎是安王身边的谋士。

    江澜音侧首思索,这李曾云看似闲云野鹤,但他

    又选择了参与科举。若是有心仕途,他又为何要跟在安王身侧?

    莫非安王也有心入京?

    江澜音眉头微拧,偷偷打量了两眼李曾云,开始思量他是否如今已在安王麾下,若是如此,此人就不得不防了。

    思索间身侧有人相撞,意识到自己走神碰了人,江澜音匆忙道歉。

    然而那人似乎急着赶路,一步未停疾步离去。江澜音回头望去,那人戴着帷帽裹得严严实实,随后转入巷中消失不见。

    江澜音有些奇怪,觉得那人身上的香味似曾相识。不过上京中使用香粉的人众多,味道相熟倒也正常,她也没再多想。

    转回首,江澜音这才发现自己正停留在云香楼前,蓦然想起了自己上次看到的那个酷似秦舒荷的身影。

    正思考着要不要改日进楼中探听一二,她与楼中出来之人迎了个正面。

    对方的神情有些微妙,江澜音眉眼轻动,随后平静行礼道:“傅相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