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梦中仍有罗颂缱绻的呢喃吧
电话铃声刚响起, 那头的人便立即接起了电话,一声急切的“喂”随之响起。
老天知道,罗颂有多焦急, 她今天可是一天都没怎么收到杨梦一的消息,发出去的微信也如石沉大海, 半点声响都没有。
“罗颂。”杨梦一只喊了声她的名字, 随后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只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像是要借此发泄掉什么情绪一般。
“我在呢。”罗颂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情不佳, 只温柔应和, 即便对面没有声响, 也耐心等着。
因为只消听到她的声音,罗颂惴惴不安了一天的心就落了下来,踩到了地上
于杨梦一而言,罗颂的声音也仿佛有魔力, 只一句话,就将杨梦一心中起起伏伏的褶皱慢慢抚平了, 她静默片刻, 才又开口。
“赵老师来了。”杨梦一坐在花坛上,“我初中的班主任,她来找我了。”
这个消息倒切切实实让罗颂惊讶了,“就是那个帮了你很多的老师是吗?”
杨梦一闷闷地“嗯”了一声,“她……很不好。”
罗颂的声音很轻缓,夹在闷热夏夜里难得的凉风中一块儿送出, “你想和我说说吗?”
“让我想想怎么说。”杨梦一的脑袋也有些糟乱, 乍然听到恋人的低语,逻辑和思绪更是不由自主松散了许多, 此时倒不知从哪儿说起。
“她被家暴了,身上很多伤,精神状态也不怎么稳定。”她沉吟几秒,才又开口,“她丈夫我见过一次,她们是同一个中学的老师。”
杨梦一闭上双眼,又缓缓叹了口气,嘴角往下耷拉,像被很沉重的忧思往海底拖拽着一样,“罗颂,你说,为什么好人总是没好报。”
“有好报的。”罗颂轻声反驳,但听起来更像是安慰,“只是要把时间线拉得很长很长,在未来的某一天回望时才会发现,善恶都有它的归路。”
杨梦一久久不应,只有一道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顺着电话线跃进罗颂耳中。
“你现在在哪儿呢?”罗颂看了眼窗外黑魆魆的天,问道。
“在楼下花坛坐着。”杨梦一声音闷闷的,“我成厅长了,房间给赵老师睡,所以只能出门给你打电话。”
“那你动动脚。”罗颂不甚明显地轻笑着,“夏天夜里蚊子多,别被咬得一腿包。”
被罗颂这么一提醒,杨梦一倒真觉得腿间有蚊虫萦绕,仿佛有条薄薄的细线撩着小腿随风而动。
她坐在花坛上,双脚往地上跺跺,只是效果甚微,她忽又觉得屁股下冰凉的砖面有些硌,便干脆站起身来,围着花坛绕圈圈。
“我明天要陪赵老师去医院检查身体。”杨梦一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一个饮料瓶盖,踢远了又紧几步凑近后再次踢开,如此反复。
“还有……对不起。”她忽然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声音越说越弱,“之前说好的要把年假攒起来去旅游的,但是我今天都给用了。”
她知道罗颂一直期待着两人一同旅行。
对此,罗颂心心念念好久,攻略是早就做好了的,改了又改,添了再添,只等着暑假来罢了。
杨梦一越想越觉得愧疚,坦白的话说到尾时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罗颂自然明白她为何会这样,没忍住笑出了声,干脆另辟蹊径,语气跃然地调侃道:“哎呀呀,我女朋友真的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诶。”
如她所想,杨梦一傻了眼,呆呆地“啊”了一声,片刻后反应过来才娇嗔道:“你干嘛!”
“没有啊,就夸夸你。”罗颂厚着脸皮笑嘻嘻,“学姐你忘了,我是夸夸怪。”
但说完,没等杨梦一出声,罗颂又顺着请假的事说了下去,“但是,这么突然地请年假,上司没有意见吗?”
其实是有的。
今天开口前,杨梦一就做好了会被领导责备的心理准备,事实也如她所料,一向跟她们有说有笑的leader一听到她的请求,语气便沉了下来。
只是到底顾着成年人间的礼貌,leader没有将话说得太难听,甚至还同意了她的休假申请。
但对方连语气词都带着斥责的意思,杨梦一当时隔着电话都觉得脸热难堪。
只是理智上,她知道是自己突然的请假打乱了小组所有的工作计划,所以当时自己的羞窘与对方的恼怒都被归为合情合理。
于是,她只是顺从地低头任由对方诘责,甚至不好意思生出一丁点儿委屈。
这会儿被罗颂一问,委屈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渐渐晕开。
就像小孩啪唧一声摔跤后,因为确定自己有人哄所以放声大哭一样,她瘪了瘪嘴,委屈地细声道:“她可凶了……”
说着,就说起了今天请假时的难堪。
人人都说杨梦一成熟周到、知礼圆滑,但只有罗颂知道,她只是个多话的幼稚鬼而已。
杨梦一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罗颂认真的回应。
她俩就像叨叨小猫和应声小狗一样,一来一回说个没完。
时针划过十二点时,两人才挂了电话。
顺着狭窄陡峭的楼道往上走时,感应灯随着杨梦一的步伐声亮起,她的心情也比下楼那会明亮松快多了。
她站在家门口,小心翼翼地插入门匙,一边还不忘捏着其余几把钥匙,防止它们碰撞发出叮当声。
好不容易躺回沙发上,杨梦一原还担心会因为不习惯沙发而难以入眠,但片刻后,她便陷入了沉睡中。
她安睡的面庞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闲适温和,唇角无意识地悄然勾起,大概是梦中仍有罗颂缱绻的呢喃吧。
而远在龙西的罗颂,在手机上搜寻了一番,结合这三年学到的知识,找了篇最实在易懂的关于家暴后如何取证的帖子,发给了杨梦一。
对面没有回应,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罗颂弯唇一笑,将手机放到一旁,继续对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敲起键盘。
这是她在网上接到的报酬不错的文稿工作。
因为辞了固定的家教工作,所以下学期她也没了固定收入来源,只能靠网上接些活来弥补。
也是因为这样,她终于能稍稍体会到当初杨梦一要平衡赚钱与学业,究竟有多累,又要花费多少心力了。
光是这样想想,罗颂又不可自抑地心疼起杨梦一了。
果然,爱情让人情绪泛滥。
第102章 医生太清楚这样的伤势多是来源于什么了
尽管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多就睡下了, 但第二天杨梦一还是差点没起来床。
毕竟,任谁一晚上被吵醒七八次,睡眠分数大概都会不及格的。
昨天夜里, 杨梦一初次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惊醒时,还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双脚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摸踩, 最后左脚穿了右鞋, 右脚穿着左鞋, 忙乱地往赵老师那奔去。
但直至杨梦一跑到赵老师床旁时,后者双眼仍紧闭着, 只有喉咙溢出阵阵尖利的嘶鸣。
杨梦一只得拍着她的手臂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赵老师掀开眼帘时, 双眼中仍有浓烈的恐惧与迷茫。
杨梦一稍加安抚, 待她恢复平静后才又躺回沙发上。
然而,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整晚,基本每一个小时便会出现一次,甚至好几次还惊动了萍姐。
杨梦一一边操心着赵老师的状况, 一边劝着萍姐回房戴耳塞睡觉,说三个人里能睡一个是一个。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时, 杨梦一最后一次走回沙发, 那会儿她的脚步都踉跄起来了,只胡乱往椅子上一坐,人还没躺下,眼睛就已经阖上了。
她整个人歪歪地斜靠在椅背上,上半身慢慢地滑落到坐垫上,只腿还触着地。
大抵是姿势过于不舒服, 没一会儿, 呼呼沉睡的杨梦一稍稍动了几下,又歪打正着地整个平躺在坐垫上了。
闹铃声没能将她吵醒, 萍姐起床后在屋内的活动她也一无所知,最后还是萍姐摇着杨梦一手臂,把人给叫醒的。
杨梦一睡眼惺忪地呆坐在沙发上,显然三魂七魄仍未归位,只有一具被强行启动的躯壳木然地按照习惯刷牙洗脸换衣服。
等喝下一杯稍凉的白开水时,她才被滑过喉管的凉意激得醒了几分。
此时赵红敏已经换好常服了,虽然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但看起来倒是比杨梦一还好些。
她面带歉意地望着对面一脸惫倦的人,轻声道:“要不……今天就先不去医院了吧。”
“不行,待会儿咱就出门。”杨梦一强撑开眼,牵起一个温良的笑,“您身份证带着了吗?”
得到对方点头确认后,杨梦一才放心下来,专注着将面前的鸡蛋吃完,哪怕她其实因为没睡好还有些反胃。
两人戴着口罩出了门,杨梦一抬手拦了辆的士,她们都上了后座。
报了医院的名字后,杨梦一便闭上眼打算小寐片刻。
赵红敏穿着杨梦一的防晒服,长长的袖子遮到了手掌中部。
她的双眸直直望向窗外,但视线分散不集中,只是在发呆。
下车进了医院,杨梦一拿着赵红敏的身份证在挂号处挂了个全科的号,想了想,她又补充说要女医生的号。
工作日的早上,两人已经来的很早了,但这会儿厅内等叫号的人还不少,都是些想赶在番工前看病的上班族。
这样的人十分好认,他们大多穿戴整齐带着包,脸上闪烁着焦急的神色,不时看看手腕上的表,继而抬头看大厅里的叫号屏幕。
其余不赶时间的,便只是懒懒散散地玩着手机,等着喇叭念出自己的名字就是了。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轮到了赵红敏。
跟在她后面进诊室的杨梦一反手关上了门。
医生看起来很和善,循例先问了句“有哪里不舒服吗”,赵红敏下意识抬眼望向杨梦一,而后者在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求助的意味。
杨梦一叹了口气,站出来答道:“医生,我们是想检查一下我朋友身上的伤有没有大碍。”
听罢,医生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一直安静坐着的赵红敏身上,“什么伤?给我看看。”
赵红敏的掌心里都是汗,骤然被医生盯着,呼吸一滞。
好在杨梦一安慰的眼神给了她些许勇气,她稍稍定了心神,缓慢地摘下口罩,脱下防晒服,露出布满伤痕的肌肤。
医生的目光一触到裸露在外的淤青与红肿时便立马变得严肃起来,露在口罩外的眉头紧紧皱起,她太清楚这样的伤势多是来源于什么了。
她心底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但面上不显,只专业又认真地细细将她的伤患处一一检查了个遍,就连藏在衣服底下腰侧的成片伤痕也没有遗漏。
“目前看起大多是软组织挫伤,但是有几处复合伤不好判断,建议你们拍个片。”
杨梦一点点头,想起罗颂给自己发来的帖子,又赶忙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开后,将手机推到医生那,询问能否在这做伤情鉴定。
医生接过手机,细细看过后摇了摇头,“伤情鉴定要由专业的机构操作的,我们这里不行。但是我可以在病历上将她身体的受伤情况记录清楚。”
杨梦一一听,也不泄气,直点头。
医生再次将目光移至一直沉默的赵红敏身上,尽可能放柔了语气,开始一处处确定受伤部位,并询问起她的受伤经过和疼痛程度。
其实赵红敏已经记不很清楚了,每到寒暑假,姚常伟就会肆虐得更大胆妄为。
几个长假期下来,他甚至摸清了规律,脸上的伤再严重,两个月的暑期也足够它们恢复如初。
等假期只剩一半时,他便会和平常一样,只挑暗处打。
因此,伴随着蝉鸣声到来的暑假,是孩子们的美梦,却是她退避不得的地狱。
咸湿的汗液总会加剧伤口的疼痛,日夜不尽的高温让这场噩梦看起来永远不会停止。
两位旁听者都从她的语焉不详中读出了家暴次数及频率不低这一点,屋内的氛围一时更为凝滞。
医生边听边在键盘上记录下浓缩提炼后的描述,最后实在没忍住,开口道:“有需要就应该要对外寻求帮助啊,找社工,找警察。”
话音刚落,赵红敏脸上便浮现出学生挨骂时一样萎缩怯懦的神情,带着对上位者的恐惧与臣服。
这又叫医生微微自责起来,而杨梦一则是撇开了视线,不叫人瞧见自己发红的眼睛。
她们在诊室内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赵红敏已经将口罩和外套穿得严实了。
她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而杨梦一则拿着单子和证件去柜台缴费。
赵红敏望着不远处她排着队的身影,无法控制地再次内疚起来。
医疗是奢侈品,她没在祁平交医保,因此所有的诊疗费用都得自费,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想,自己就像个麻烦一样,惊扰着杨梦一正常有序的生活。
赵红敏一面想着,一边又渐渐觉得周围有目光悄悄凑了上来,正打量着自己额头眼角处无法遮挡的伤痕。
这让她紧张起来,食指神经质地抠着拇指指甲盖边上的软肉,抠得有血丝冒出。
她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暗色,细细看来,仿佛能看到阴霾之下怎么也化不开的痛苦。
杨梦一拿着单据往回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第103章 赵老师坐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无比孤寂
隔着往来的幢幢人影, 赵老师坐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无比孤寂。
杨梦一凝视着。
她知道的,赵老师要恢复如常不是易事, 且身上的伤疤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但灵魂的疮疤不行。
它会顽固地在她的生命中侵占一个角落, 如卑劣者一样窥探着她的生活, 在她或幸福或悲伤的时刻, 突兀地散发阵阵疼痛,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杨梦一被对方身上浓烈的悲伤感染, 那些许久没有泛起风浪的回忆似乎又隐隐有冒头的痕迹。
她站在原地, 眼神定定地落在那凄凉的身影上, 攥着单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好一会儿,她只是垂着头,缓缓地吞吐气息。
待杨梦一再抬头时,面色已经看不出异常了, 她甚至远远地就故意喊了声赵老师,好给对方留够摆出伪装的时间。
拍片子不在门诊楼里, 得走过一条长走廊, 拐到医技楼里才是。
一通上跑下跑,排号等号,待结果出来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后了。
她们拿着片子,又回到全科诊室外等候回诊。
似乎在哪看病都是这样,等待的过程比就诊更像主角。
总之, 当医生在电脑上调出她方才拍摄的X光片后, 整个人沉默了一瞬。
方才开检查单时,因为考虑到她的伤情与长时间的家暴有关, 所以在征得她们同意后,开了全身的X光片。
“这里,”医生将屏幕侧了过来,用盖着笔帽的笔在片子上指着肋骨的位置,语气严肃,“有大量的肋骨骨折重建。”
她一边在屏幕上移动笔,一边加以解释,“还有这里和这里,还有这,股骨骨膜下有新骨形成。”
最后,她指向头部,“这里,有颅骨线状骨折的痕迹,并且有着不同层次的重建。”
医生的大半张脸被口罩遮挡着,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紧锁的眉头越耸越高,“这些都是你被多次暴力殴打的证据。”
“但是,”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强行压着声音,“片子无法证明这些暴力行为都来自你的丈夫。”
“应该在伤口最严重的时候报警,申请伤情鉴定,这才是对你们最有利的。”医生短暂地阖上眼,再睁开时,里头又是一片冷静与清明,“我只能把伤情尽可能写清楚,其余的,我帮不了你们。”
杨梦一有些失望,下意识望向赵老师,只见后者脸上恐惧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便低低垂下头,那是逃避的姿态。
“那麻烦您了。”她捏着包袋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开口时,说话依然清脆理智,“还有,针对她脸上身上这些伤痕,如果有辅助药物能让伤口好得更快的,也麻烦您开一些吧。”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朋友的睡眠质量很差,一晚上能有七八次梦魇,想问一下关于这点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敲着键盘,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这边可以开些安眠药,基本所有安眠药都有成瘾性,我一次只能开七片。吃完后,如果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再说。”
杨梦一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时间,诊室里只剩下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她们目之所及是一片白,鼻腔里争先恐后涌进冰凉的消毒水味儿。
在药房拿好药,两人跨出医院大门的瞬间,像掉进了另一重世界。
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多了,又是七月天,太阳挂得很高,仿佛要将地表的所有水分通通蒸发掉一般狂暴炽热。
日光是那样猛烈,仿佛能让万物显形,照得大地上一片过曝的白。
在医院的冷气里呆久了激起的一身鸡皮疙瘩,只一瞬间便全部蔫掉,糊在皮肤上。
杨梦一的眼睛也被刺得眯成一条缝,她一边走一边轻声提醒赵老师记得跟着自己。
从门诊大门到医院入口,短短百米距离,已经让杨梦一微微浮了层汗,脸颊泛起了浅粉色。
她站在路旁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出租车的影子,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还被人插队截胡了。
杨梦一额角的汗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一滴小水珠,顺着鬓角的方向滑落。
赵老师望着杨梦一的侧脸,蓦地开口,“梦一,刚刚花了很多钱吧。”
“啊?”杨梦一正挥着手,听到这话渐渐停了动作,“不多的,咱们就当来检查身体了。”
赵老师撤回视线,敛下眼帘,“梦一,我知道的。”
杨梦一正想着如何宽慰她,就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住了话头。
“我报过警,不止一次,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赵老师的脊背渐渐佝弯,“因为说到底,这些都是家事,警察也只是和稀泥,搪塞过去就算了。”
“警察走后,他下一次只会下手更重。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羸弱消瘦,突起的脊柱在薄薄的滑滑的防晒布料上隆起一条细细的线。
这让人有种错觉,仿佛掀开薄布一看,会发现下面只有一根细长木棍,而此时呢喃说话的人其实没有血肉也没有思想。
杨梦一咽了咽口水,想要张嘴却又觉得语言贫瘠。
半晌后,她放弃措辞,只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道出。
“我相信您的。”她轻轻抚着赵老师的脊背,“那个一遍遍告诉我不要放弃,心怀希望坚持下去才能走出去的赵老师,一定不是胆小鬼。”
杨梦一掌下的身躯颤抖起来,只有人类的身体才能做出的反应奇异地让她松了口气,但她没有收口,只是收起了尊称,像一个寻常朋友那些说话。
“你一定是努力过很多回,最后才不得不低头的。”她手上的动作放得更为轻缓,“错的不是你,你已经很棒了。”
杨梦一抬起手臂环抱住沉默的她,“咱们把这坎过了,后面都会是好日子。这是你跟我说过的,你还记得吗?”
怀中人的颤栗越发激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面前好几辆空车驶过,还有路人经过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杨梦一没有抬手,也并不在意。
她只搂着赵老师,心想,就当是在笑吧,在为未来的平和快乐与安宁提前大笑。
第104章 忍到最后,家也没有成为一个家
回到家时, 萍姐已经煮好饭了。
今天上午她没有开店,去菜市场买了好些菜回来,又在厨房里煮菜煲汤, 还将赵红敏睡觉的房间的床品换了套新的,杂七杂八的事情, 一折腾就是大半天。
见到两人进门, 她招呼她们去洗个手, 然后来吃饭。
萍姐动作很利落,待两人上桌时, 三菜一汤已经摆好了。
菜是些寻常家常菜, 但汤却大有来头。
炖盅揭开盖, 一阵热气腾起,药材香味随之四散。
汤面上飘着几圈可以忽略不计的油花,党参黄芪麦冬红枣堆成堆,而鸽子放了一整只。
萍姐先给赵红敏盛了碗汤, 半只鸽子都舀到她碗里了,“多喝多吃。”
赵红敏捧着汤碗讷讷点头, “谢谢。”
“别那么客气。”萍姐挥挥筷子。
三人同席吃饭, 但没有人出声说话,一时只有碗筷碰撞与咀嚼的声音,显得屋内极其安静。
萍姐也没有问起她们今天上午看病的结果,都是成年人了,既然不愿意主动说,那她也不必追着问。
许是曾经同病相怜的缘故吧, 她对赵红敏总比待旁人多几分温柔与理解。
她和杨梦一一样, 无比恳切地期盼着她能早日恢复健康。
萍姐夹起一块烧鹅,蘸了些酸梅酱, 酱汁顺着皮肉以极缓慢的速度往下蔓延,像是给它罩了一层枫糖,显得格外诱人。
她将鹅肉一把塞进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想到了什么,忽地开口:“红敏下午要不要去店里坐会儿,刚好小徐今天来做美甲,你要不要也玩一下?”
陡然被点名的赵老师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眼神快速地抬起与萍姐对视后,又唰一下闪开,踌躇着迟迟没有开口。
萍姐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勉强,语气自然地善解人意道:“不是强制的啊,反正想来直接下楼。”
赵红敏松了口气,随后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感激地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饭后,赵红敏主动包揽了收拾的任务,萍姐和杨梦一也由得她。
她们知道,这是她在表示感谢,同时也是在挽尊。
尽管她俩对她的到来没有一丁点不满,但证明自己还有价值这件事,对于赵红敏本人来说,很重要。
萍姐没有客气,直接进房间午睡去了。
杨梦一坐在沙发上,支着脑袋,半耷拉着眼皮,注意着厨房的动静。
但她满脑袋的困意,在被压制了一上午后,一寻到空虚便肆意反扑了。
杨梦一原想着等赵老师忙完,给她好好抹点药,但等待的过程漫长得让她不得不对睡意缴械投降,乖乖躺下。
不过,她以为的漫长,其实连一分钟都没到。
很快,她就蜷起身子,面朝椅背睡着了。
赵红敏从厨房出来时,屋里静悄悄的。
屋外日头猛烈,光束重重地垂落到大地之上,只看着,便让人觉得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热感。
但这间老旧但精致的小屋子,将一切喧闹嘈杂与烦闷都隔绝在外,只能听到有些年头的空调制冷时发出的嗡嗡声。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个呆在家里的暑假的午后,都显得格外长。
她会将铁盒子里的所有玩具倒出来通通玩了一遍,拿出妈妈不要的旧布块,给娃娃裁新衣,又跑到卫生间水龙头那将时水流调到最小,数装满水瓢一共要多少滴水。
她玩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后,才发现时间只过去不到两个小时。
然后她会百无聊赖地在铺好垫子的地上躺着,用眼神将天花板上的霉斑按照形状切割成不同的动物,并给它们编一个合理又怪异的故事。
她总会躺着躺着就睡过去,而这个在满足与无聊之后才姗姗来迟的午觉,总是格外让她安心。
赵红敏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可能是屋外猛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落在自己梦中时,会变成一片柔软的粉色;可能是挥霍时间却还有大把时间,让她有种假期永远不会结束的快乐;也可能是因为她无比肯定家是安全的。
在跟姚常伟的婚姻里,她还未来得及在突然而至的同居生活里褪下新婚的羞涩,将住所改造成一个家,就先见识到了对方的另一面。
最开始,只是饭菜不合口味引起的一次暴怒、是由自己在学校里和异性同事的单独对话引起的争吵,再后来,便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其实头几年,平和的时光还是占了大多数,双方顺畅地沟通、复盘上一回的争吵,也还会一同出门约会,买些小玩意儿回来装点房子。
他的每一次道歉都是那样真挚,微蹙的眉头与涨红的面颊,还有不知何处安放的手脚都写满了诚心实意。
赵红敏没有办法不原谅他。
但她还是渐渐没有办法原谅他了,甚至连带着没有办法原谅懦弱的自己。
妈妈和她说,婚姻是要经营的,她要收起自己的小性子。
最后,妈妈跟她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到最后,家也没有成为一个家,房子不过是有门有窗的囚境。
但此刻,对于一个只呆了二十四小时的地方,赵红敏久违地与安全感重逢了。
这让她有些恍惚,甚至蓦地惊悸,怕再一眨眼,就发现自己还在灰暗潮湿的卫生间里,对着墙面上的绿框小镜子,捂嘴啜泣。
她抬脚,快步从厨房门口走到了沙发边上,见杨梦一正抱着手臂呼呼小睡,她的心便又天上地下一遭,落回肚里了。
赵红敏拿起一旁整齐折好的被子,轻轻抖落开,盖在了她身上,随后放轻了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
杨梦一一觉醒来时,有种分不清今夕何年的昏然。
她从枕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这会将近四点,她已经睡了快三个小时了。
她茫然地环视一周,见萍姐的房门大开着,床上没有人,而赵老师的房门紧闭着,想来还在午睡。
杨梦一有些惊讶,为赵老师没有忽然梦魇惊叫,而自己方才睡了个完整觉。
她起身,随手将被子叠好,去上了个洗手间,扑了把凉水到脸上后,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从手腕上褪下皮筋,将头发完成一个丸子,随后到厨房里倒了杯温水一饮而尽。
杨梦一瞧着始终没有动静的房门,决定下楼去找萍姐。
第105章 我想做晚饭。
杨梦一顺着楼道噔噔噔往下走时, 就已经能听到一墙之隔外,小徐爽朗的笑声了。
小徐是个讨喜的女孩,往往话语未至, 笑脸先行。
她见到年纪大过自己的喊姐,见到比自己小的就直接喊人小美女, 嘴甜得来又不会惹人厌烦。
这会儿, 杨梦一忽然出现, 她是店里第一个瞧见她的,隔着透明玻璃门脆生生地喊了声“梦一姐”。
杨梦一弯唇一笑, 对她点点头, 推开门后道了声“你好”。
店里日常用于喝茶的小茶几被挪到了储物间里, 小茶几的位置换了张书桌高度的大桌子。
桌面上放着烤灯和、台灯和刷子钢推之类的工具,桌子旁边是小徐自带的巨大的黑色美甲箱,此刻正大开着,里头是各式各样的甲油和碎钻等饰品。
小徐坐在桌子内侧, 街尾小卖部老板娘坐在她对面,她正握着对方的手细细打磨着。
爆了线的皮质沙发上坐着两个中年女人, 一个刷着短视频, 声音开得老大,一个抱着抬眼盯着电视机,大概率是排队等做美甲的。
而跟美甲这边的热火朝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今天还没客人坐过的美发椅。
但萍姐也不着急,只闲适地窝在柜台的椅子上看电视。
萍姐怕热,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 杨梦一进来没一会儿身上就凉津津的了。
萍姐抬眼瞧* 见她, 也不惊讶,“睡醒了?红敏呢?”
“应该还睡着, 房门没开。”杨梦一打了个呵欠,搓了搓裸露在外的手臂,说起了上午看病的事情。
“医生说她的伤都没什么大碍,擦点药养着就行了。”杨梦一拉过旁边一张红色塑料椅,放在萍姐旁边,坐了下来,“开了点助眠药。”
“心事重,很难睡得好。”萍姐眼睛又飘回电视屏幕上了。
杨梦一耸耸肩,“您晚上睡觉记得戴耳塞。”
“我戴不惯那玩意儿。”萍姐摆摆手,拒绝了。
杨梦一也不勉强,沉默半晌,又将医生看片子时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人窝在柜台后面,再加上店里短视频声、电视声和小徐讲话的声音此起彼伏,所以她俩也不担心对话被人听见。
说完,杨梦一叹了口气,为赵老师辩护道:“她努力过的。”
她的眼中卷起厌恶的暗色,“我们那个地方,没人管的,所以也没人能帮她。”
萍姐的眼神依旧没有偏移半分,但杨梦一知道她一直在听。
片刻后,萍姐开口:“我知道了,慢慢来吧。”
“哦对了,”她忽地转头,望向杨梦一,“那畜生的名字和住址有吗?给我一份吧。”
“怎么?”
萍姐又将头拧了过去,语气淡然,“给我就行了。”
杨梦一挑了挑眉,“微信发你。”
杨梦一被冻得受不了,在店里没呆多久就又折上楼了。
她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敲敲写写。
11:你在干嘛?
电话那头的罗颂秒回:等你给我发消息
11:【哟.jpg】
LAW:……在备课
LAW:但也在等你消息!怕你今天太忙,都没敢给你发消息。
11:【嘻嘻.jpg】乖
两人没聊两句,杨梦一就进家门了,一下就注意到赵老师大开的房门和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她飞快中断了聊天,一句“今晚电话聊”掐断对话后,便熄了手机屏。
只留开心不过两分钟的罗颂呆呆地望着手机,并委屈成小狗坨坨。
杨梦一对此一无所知,她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轻声道:“老师在干嘛呢?”
赵红敏在对方进门时便察觉了,因此并没有被惊吓到。
她抬头朝杨梦一温柔笑道:“我想做晚饭。”
“真的啊!”杨梦一一脸期待,“好久没有吃到您做的菜了,我以前还常想着呢。”
赵红敏只当她在刻意捧场,但还是很高兴,“今晚就能吃到了,就怕萍姐吃不习惯。”
“放心吧,我做的她都能吃得习惯,那就一定能习惯您做的菜。”杨梦一毫不担心。
赵红敏浅浅一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杨梦一大多数时候只是靠着门框,望着赵老师在里头忙碌,只在对方开口的时候,才会上前帮忙,但也只是需要她递点东西而已。
炉灶上方升起袅袅白烟,油爆葱蒜的味道闻起来有些腻人,锅铲擦过铁锅发出铛铛声也吵闹得很。
但杨梦一的唇畔却浮起一缕笑意,双眸一片柔和,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晚上,萍姐吃进第一口菜时,嚼了又嚼,待吞下后,才开口:“梦一是跟你学的做饭吗?”
赵红敏原有些紧张,但萍姐一开口倒让她愣了愣,“啊?”
“梦一做的东西跟你的味道很像。”萍姐又夹起另一道青椒炒鸡蛋,同样细细咀嚼后,复又继续说:“但是没有你做的好吃。”
萍姐直白的肯定让赵红敏一直悬吊着的心落地了,她松了口气,脸上漾起轻浅的笑意。
杨梦一仿佛是要身体力行地证明下午自己的话不是客套,正大口扒饭,闻言抬头朝赵老师眨了眨眼,“以前您在教师宿舍里做饭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可不只是无聊在打发时间哦。”
赵红敏一愣,忆起当年那个瘦得像只猫崽一样的杨梦一,笑了出声。
笑着笑着,她再细看着此时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杨梦一,脸上的笑容逐渐掺了些感慨之意。
但落在旁人眼中,就只觉得赵红敏的如同丘陵一样起伏温和的面庞上像掠过了一阵风。
因为风拂大地时,丘陵上轻摇的稻穗很柔韧。
它们成片成片地弯折着身子,却怎么也不会垮下,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大地之下凝结,顺着稻穗的根系,沿着穗轴,最终化作颖花,高高地立在最上头,随着风雨日光舒缓轻摇。
这是积极的信号,尽管信号发出者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杨梦一和萍姐目光碰撞间,会心一笑。
夜里,待她们都回房以后,杨梦一终于抽着空下楼给罗颂打电话了。
她时隔多年再次尝到赵老师做的饭菜,今晚难得地吃撑了,这会儿依然觉得肚里胀得慌,便绕着花坛转圈圈消食。
杨梦一边转,边拨去电话,响没两声,即刻就被人接了起来。
但或许,说是被一只哼哼唧唧的大狗子接了起来会更准确。
第106章 药物的副作用占了上风
杨梦一自知理亏, 但也不慌,只好声好气地撒娇卖乖,果然没一会, 罗颂气鼓鼓的样子就装不住了,只得弃械投降。
两人笑笑闹闹地说了些无意义废话, 才聊起今天发生的事。
当然, 主要还是杨梦一叭叭倾诉, 罗颂做听众。
杨梦一讲起昨晚糟糕的睡眠,又说到今天让人难过的就诊, 像小珠子碰撞一样的清脆嗓音起起伏伏。
罗颂像世界上最懂审时的捧哏一样, 在对方话与话的间隙中给出反应, 有时是短促的气声,有时是拉长的一句“然后呢”,叫杨梦一不知不觉就把一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倒出来了。
这就像是一天的复盘,但杨梦一知道, 自己所有的情绪都会在罗颂这得到迟来的安抚。
罗颂总是这样有耐心。
全说完后,杨梦一终于迟钝地发觉自己嗓子干涸的快要冒烟了。
“说得我都渴了。”杨梦一瘪瘪嘴。
“你还在楼下呢?”罗颂问, “现在时间也晚了, 上去喝水早点睡吧,怕你今晚又没得好觉睡。”
“不要。”杨梦一忍着口渴,拒绝得异常干脆。
罗颂轻笑出声,“为什么不要?”
“就是不要。”杨梦一哼哼两声,也不说明白。
但罗颂大概是知道缘由的,浅色双眸中掠过一丝笑意, 率先开口道:“我也很想多和你说说话的, 但是学姐你得休息好才行。”
罗颂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用商量的语气问:“我们再聊十二分钟, 整点的时候你就上楼?”
理智上杨梦一知道罗颂说得很在理,但感性上,她只想在地上打滚耍赖说不要。
不过,她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我妈今天还问我呢,说你怎么这个假期都没来找我玩。”
“那你怎么回答的?”杨梦一的声音微微一顿。
“没啊,就说你没空,工作忙。”罗颂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异常,语气含笑道。
但其实罗颂的回答,比这简单的一句话要多得多。
经过这两年的努力,罗颂已经将杨梦一“业务能力过硬且很得领导器重”的优秀形象塑造得非常深入人心了,至少,很入罗志远和宋文丽的心。
她太清楚爸妈欣赏怎样的孩子了,所以塑造起来得心应手。
罗颂也并不为此心虚,她说的几乎都是实话,毕竟在她眼里,自己心仪的女孩是哪哪儿都是不容人置喙的好。
思及宋文丽,杨梦一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念头,但都没有说出口。
她迟疑片刻,最终只叹了口气,站定在原地,抬头望着月亮,“罗颂,我好想你啊。”
罗颂薄唇微弯,“嗯,我也很爱你。”
杨梦一被对方突然的表白逗得吃吃笑,“什么啊。”
“啊反正我俩说得不都是同一个意思吗?”罗颂用反问表达了肯定的意思。
杨梦一没有反驳。
其实,对于“爱”这个字眼,她俩都不约而同地郑重以待。
“爱”跟“喜欢”不一样,若只是轻飘飘地说出口,总有些轻佻敷衍的味道。
尽管有好几次,氛围烘托得两人都有种熏然醉意,“我爱你”三个字几乎都挂在嘴边要掉出来了,但最后还是被吞回肚里了。
而在这之前,杨梦一和罗颂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有仪式感的人。
她们都在为自己的退缩而恼羞。
最终,最先讲出爱之一字的,是杨梦一。
说来有些好笑,那天其实是很不浪漫的一天。
骤雨让路面湿滑无比,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积着水,即便是铺了砖块的路段,也得防着一脚下去会溅起砖块下藏着的水。
偏那会儿天幕一片黑,只有路灯散发着幽幽鹅黄光亮,叫人能稍稍看清小路情况。
杨梦一的包挎在罗颂的肩上,手则被罗颂紧紧牵着。
罗颂走在外侧,仔细地迎着灯光分辨路上无水且平整的地方,领着杨梦一往上面踏。
罗颂认真得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实验一样,给恋人找出了一条最好走的路,而她自己的白色帆布鞋鞋面,却被脏水洇湿了一大片。
杨梦一偏过头,微微仰望着罗颂的侧脸。
光束扑撞在她棱角分明的面庞上,碎成了星点点,落在杨梦一眸底,聚成了梦一样的幻彩。
她唤了罗颂一声,在对方拧头望向自己的时候,一句我爱你脱口而出。
罗颂的步伐几不可察地一滞,与杨梦一十指相扣的温厚手掌紧了紧,温和的笑意只一瞬便在她脸上铺开了,“我也爱你。”
从那天起,这句一直被两人珍藏在宝石匣子内的话,忽地成了一句寻常话,即便是突然地插入交谈之中,也只会得到对方饱含真诚的亲吻或拥抱。
但其实,或许在很早很早之前,她们就已经将这句话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了。
因为无论是“你在干嘛呢”,还是分享生活的可爱瞬间,背后都是我很爱你的意思。
挂掉电话后,她们的手机都烫得厉害,电量已经告急了。
罗颂将方才恋人随手摁下快门发来的自拍存到相册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乐得像个傻子。
杨梦一用年假后第一天上班的晚上和罗颂吃饭这个承诺,给今晚的夜聊画了个句号。
尽管听起来是罗颂佯装可怜求来的,但实际上,杨梦一也很想见她。
她是真的很想很想见她。
两集连续剧播完后,大家各自躺床前,赵红敏迟迟没有进屋,最后犹豫地对杨梦一说,自己不想吃安眠药。
杨梦一点点头,随后又眨着眼笑出声,说老师自己决定就好了,不用她来拍板的。
杨梦一干脆的态度倒让赵红敏肚子里的话没有吐露的必要了,她只抿抿嘴,面带歉意地回了屋。
于是夜里,意料之内地,杨梦一又被赵老师的惊叫声吵醒了好几回。
但到底比前夜要好多了,这一晚,她梦魇的次数大概只有四五回。
杨梦一最后一次手软脚飘地走到沙发边上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赵老师白天的时候,可能并没有在睡觉。
但她是在太困了,没有心力多想,只倒在软绵绵的座面上,胡乱抓过被子盖着,便沉沉睡去了。
杨梦一第二天是被屋里飘着的饭菜香唤醒的。
她睁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呆呆坐起来时,整个人还有些反应迟缓。
萍姐在楼下看店,厨房里的赵红敏余光瞥见沙发这边的动静,赶忙抽了张厨房纸巾,边擦着湿漉漉的手,边朝杨梦一走去。
等瞧见杨梦一眼下的乌青时,她像做错了事一样细细地唉了一声,讷讷地说自己晚上还是吃安眠药吧。
杨梦一的脑子只清醒了那么一小点点,但还是下意识摇头,“不用不用。”
她努力睁大眼睛,见对方脸上还蒙着一层厚厚的自责,登时又醒了三分,“老师,真的不用,我可以戴耳塞的。”
杨梦一说着,想要打个呵欠,却又硬生生止住了,憋得眸中水亮亮一片,“而且,您昨天晚上已经有进步,助眠药您不想吃就不吃。”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无比真诚,赵红敏最终还是感谢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回到厨房继续忙活的赵红敏,望着客厅里因为睡眠质量低下而有些呆钝的杨梦一,心底更加愧疚了。
她敛目垂头,继续洗菜,但思绪不受控地飘回自己曾经吃安眠药的那些日子。
安眠药是在小诊所里开的,就是那种不看身份证和病历,只要钱给够,什么药都能找到的踩在灰色边缘的小诊所。
赵红敏的医保卡被姚常伟收起来了,但即便是在手里,她也不敢去医院开药,留下记录。
否则,若是别人嘴里说出的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中,又要引起一场风暴了。
赵红敏缩着肩膀,从小诊所快步走出,只手插在兜里,摩挲着刚刚拿到的一板安眠药。
长条形的药片,呈口字形沿着胶格板边缘罗列,板边的切割工艺有些粗糙,割得赵红敏的指腹有些疼。
但她无暇顾及,回到家后躲进厕所里,对着灯光细细瞧着铝箔上的字。
她看不懂这些专业名词,心情在无知引起的不安与终于拿到药的放松之间来回转换。
到了晚上,她下定决心,抠出一片药,用水吞服后,又将药片藏回衣柜大衣的口袋里。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躺上床的一侧,而另一边是已经睡着的姚常伟。
她悄悄深呼吸几次,怀着期待闭上了眼。
第二天醒来时,赵红敏惊喜的发现,自己夜里竟没有醒过一回,只是仍做了些已经忘掉的梦,以及脑袋微微有些疼。
她难得地高兴起来。
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会在睡前悄悄吃下一片安眠药。
可惜的是,药似乎渐渐失了效,或者说,是药物的副作用占了上风。
一开始只是头痛与身上疲累感的加剧,后来是噩梦卷土重来,两者结合,到第七天早上睡醒时,赵红敏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真在午夜时经历了一遍梦中的逃亡。
可再往后,被刻意压制的噩梦却更为斑驳陆离,像潜伏已久的妖怪得到了休养,以更可怖的面孔出现了。
梦中的色彩浓烈得叫她心慌,甚至出现了超越她想象力的怪物,拦腰啃啮着她的脊柱。
第107章 “我想和你多呆会,我们散散步,走路回去吧。”
当药片只剩一颗时, 赵红敏还是皱着眉,一口吞了,有种自暴自弃的随意, 但随意之下,还是藏着一丝没有明说的希冀。
——万一呢。
——万一这一次又有用了呢。
只可惜, 她的期待被辜负了。
睡梦中, 巨大的惊惶攥住了她的心脏, 使她尖叫出声,最后是姚常伟叫醒了她。
她汗津津地惊醒时, 耳边是他低沉嗓音念着的“敏敏”。
他那侧的床头柜上的台灯正亮着, 光线柔和, 显得异常温馨。
姚常伟的神情堪称温柔,用曾经叫她心跳加速的缱绻目光望着她。
见她眸中的迷茫惊恐散尽,被另一层清明的惧意替代,他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半晌, 欣赏够了枕边人的面色后,姚常伟才转身下床, 在赵红敏的注视下, 走到衣柜边上,一把拉开柜门。
他慢条斯理地用食指来回划过架上的衣服,甚至带了点漫不经心。
最后,他的手停在了一件平平无奇的黑色大衣上,稍一伸手,便从大衣内袋里掏出已然空了的那板安眠药。
他悠悠转头, 像一个苦口婆心的好老师那样, 对着抖成筛子的妻子说:“我就说,安眠药没用吧。”
那一瞬间, 赵红敏分不清究竟哪个是更可怕的噩梦。
从那以后,哪怕光怪陆离的梦境是另一场折磨,她也再不敢碰安眠药了,是以来到祁平后也不愿吃医生开的安眠药。
哗啦啦的水流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赵红敏怔忪地盯着自己手指头被水泡久了的皱痕,好一会儿后,才又继续动作起来。
接下来的每个晚上,赵红敏仍旧会梦魇惊醒。
而杨梦一也并没有戴耳塞,她总会在惊叫声响起后,硬支起眼皮七扭八拐地跑到她床边,一边轻声唤着,一边轻轻拍她的手臂。
杨梦一的睡眠被砸成极不连贯的碎片,即便是睡着了,神经也绷着,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但好在,赵老师的睡眠的确是以缓慢的速度在一点点恢复着。
梦魇的频率与次数降低了不说,也能更快从惊惶中清醒过来,且不会出现第一晚那样,近似惊厥的抽搐情况了。
随着赵红敏睡眠的好转,同住一屋檐下的三人也渐渐摸索出了同居的生活规律。
虽然赵红敏还是不愿意下楼,除了上回去医院外,再未踏出过大门一步,但她在家里得心应手地包圆了所有家务,平日里话语和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安全感足够充沛时,自愈的过程便会加快。
一个礼拜后,杨梦一回到了工作岗位。
乍然坐回电脑桌前,让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想起小组的同事们,杨梦一心底还是有些歉意,便在下午时,主动请大家喝下午茶,甜品饮料任点那种。
同事们也不是计较的人,即便一开始面对突然分摊到自己头上的工作有些不满,但抱怨两句后,这会儿早已风轻云淡了。
不过,有免费下午茶喝,大家还是乐颠颠的。
等大家都点过一轮后,杨梦一握着手机,深呼吸两下后,敲响了leader的办公室门。
“CC姐,我们点下午茶,您要喝什么吗?”杨梦一礼貌地问。
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Cecilia,甫一抬头时,架着金丝眼镜的脸上还铺着看文件时专注到严肃的神色,见到来人后,才摘下眼镜,揉了揉压出浅浅痕印的鼻梁。
“热拿铁照旧就行。”CC姐抬眸望着杨梦一,从她藏得很深的拘谨中读出了些愧疚的味道。
其实她早就不生气了,更何况杨梦一一个年假休完回来,整个人的憔悴与疲惫更甚,也证明了她当时请假时说的家里人临时出事是真的。
杨梦一本就是个有能力的下属,她对她一直很满意。
CC姐有心将这页翻过,嘴角牵起揶揄的弧度,语气轻快地问:“是他们起哄着要你请的吗?”
杨梦一是个敏锐的人,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露出松快的笑容,摇头说不是。
两人相视一笑。
从稍有生疏到行云流水,杨梦一的工作状态调整得很快。
毕竟工作两年,肌肉与思维都已经形成习惯了。
一天在久违的充实与忙碌中又过去了。
等下班走出楼宇大门时,罗颂已经在外面等她了。
七月的天有些太热了,罗颂将头发扎成一个短小的揪揪,有几缕束不起的发丝搭在鬓边。
她手腕戴着杨梦一送的纯黑小方块,身上穿着黑T恤,下半身搭配复古蓝色牛仔裤,脚上蹬着双帆布鞋,树一样挺拔又利落地站在角落里等着恋人。
好像有风吹过时,她身上便会传出枝叶摇晃时细细的梭梭声,伴着草木的味道一同占据杨梦一的五感。
杨梦一的眼神小精灵似的,轻巧地落在罗颂身上,而罗颂也似有所感地抬头。
两人的目光相撞,罗颂平静的脸上一瞬间回春,开满小花一样,陡然漫上成片的温柔与欢快。
她大步朝杨梦一走去,顺手将她手上的包接了过来,并牵住她软嫩的手,“走吧。”
吃饭的地方是罗颂找的,为了方便杨梦一吃完早点回家休息,她挑了间靠近杨梦一家的冰室。
说是冰室,其实和茶餐厅也没两样了。
冰室不大,招牌和店内装潢都是麻将的红绿配色,只是年头有些久了,好些地方都褪了色。
待两人坐在餐馆内,罗颂才终于在店里明亮的灯光下看清杨梦一的脸。
“怎么憔悴了这么多啊。”罗颂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却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还是睡得很差吗?”
“没事,”杨梦一眉眼弯弯,“已经好很多了。”
罗颂叹了口气。
很快,鸡扒出前一丁就上桌了,还有一杯走冰冻柠茶和鸳鸯,以及黄澄澄的咖喱鱼蛋、蒜蓉鸡翼尖和面上淋满红黄酱汁的猪肠粉。
公仔面是罗颂的,下午茶那会儿,杨梦一吃了块蛋糕,现在不太饿,所以只点了小吃。
虽然她食量不大,但因为有罗颂在,所以毫不犹豫地将餐牌上自己想试试的小吃都点了,丝毫不担心剩饭问题。
这也是她这几年被罗颂纵出的小毛病。
罗颂将冻柠茶杯底的柠檬片戳得软烂后,才将杯子推到杨梦一面前。
杨梦一喝了一小口,甜甜酸酸的味道叫她眯了眯眼,随后咬着吸管对罗颂莞尔一笑。
她本就吃不多,猪肠粉吃了两口就觉得腻,鱼蛋吃了几颗,倒是鸡翼尖颇得她的欢心。
只是到底吃不下多少,罗颂一碗面还没吃完,对面的杨梦一就已经停了筷子,只玩似搅着杯里的柠檬片,看它们被水流卷起,旋转着上上下下。
见状,罗颂也不勉强她,只加快了进食速度。
最后,罗颂捧起白瓷杯,将里头的鸳鸯喝了大半,结束了这场晚餐。
“走吧,回家吧。”罗颂拿上小包,笑笑说:“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你早点回家早点睡。”
倒是杨梦一眨着眼睛,“不要。”
罗颂“啊”地一声,“什么?”
“我想和你多呆会,我们散散步,走路回去吧。”杨梦一诚实道。
罗颂挑了挑眉,眸光一亮,“那……我求之不得啊!”
冰室虽然是就着杨梦一家挑的,但其实离她家还有两个地铁站的距离,真走起来,大概要四十来分钟。
好在,她们也不急。
半个多月前,罗颂刚放假,两人见了一回。
而近来,因为做厅长的缘故,杨梦一连视频电话也不方便打,所以算起来,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罗颂久违地和恋人牵手散步,心脏像融化了的奶糖,只觉得呼吸间都有甜味儿。
“今天上班怎么样?”罗颂问着,一边捉着她的手指玩。
“还不错,leader没生气,同事也没有,是我自己有些心虚而已。”
“那就好。”
杨梦一也望向两人交握的手,尤其是覆在自己肌肤之上的,属于罗颂的指节分明的手。
罗颂的手很好看,至少在杨梦一眼里是这样的。
贴着游离线被修剪的圆润齐整的指甲,掌指关节上打球留下的伤,手背上峦起的青筋,甚至是因为常年握笔姿势不正确而微微变形的中指,在她看来,都是可爱的。
她喜欢这双手带来的温厚触感,以及抚过自己身体时带来的颤栗,还有水乳交融时的强烈到不容抗拒的充盈感。
杨梦一想着,竟有些失了神。
罗颂毫无所觉,仍说着话,“赵老师现在怎么样?”
“嗯?”杨梦一这才回过神来,掩下赧然之色,面上只笑道:“已经好多了,至少现在夜里我不用醒那么多次了。”
“你呢?”她又偏过头问罗颂,“实习的事怎么样了?”
“下个月去我们那的街道的司法所。”罗颂笑笑。
“你喜欢吗?”杨梦一抽出手,转而抱住罗颂的手臂。
这样大片皮肤相贴的姿势在夏天实在谈不上舒服,但两人默契地忽视了这点。
罗颂只接着话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尝试一下也不错。”
“那你接的家教怎么办?”
罗颂笑笑,“挪到晚上了,感谢遇到了个好说话的家长。”
“哦还有,珍羽呢?”杨梦一忽地想起这个动若脱兔的女孩,“不是说大三下学期就结束交换项目了吗?”
“别提她了,以前天天给我发消息,现在一礼拜有一条就不错了。”罗颂啧一声。
“不过我也惦记着她这事,我找个时间再问问她。”
第108章 “我也有些渴了。”
两人边走边聊, 不知不觉也走了一半的路程。
罗颂还好,倒是杨梦一有些累了,口渴让她怀念起方才没喝完的冻柠茶, 叹了口气。
察觉到身旁人的动作,罗颂侧目, “怎么了?”
“……有些口渴。”杨梦一眨巴着眼睛, 很无辜的样子。
罗颂嘶一声, 往四周张望。
她们这会儿正走到两个地铁站中间,旁边是一座黑灯瞎火的家私城。
听说在通地铁以前, 这里坐落着这一片最大的购物超市, 一楼甚至有一大片室内儿童乐园。
但现在, 受制于交通条件,这一块连商店都没有几家,路旁只有一间孤零零的闭紧了卷帘门的报刊亭。
倒是杨梦一眼尖,远远地就瞧见家私城门口那似乎有点点灯光, 好像是自助售货机上发出的光亮。
于是,两人便朝着家私城走去。
这一块很冷清, 露天停车场甚至都没有什么车停着, 她们横穿了大片空地,径直走到自助售货机前。
看样子,这里原先是有两台机器的,不知为何,靠里面那台被搬走了,却又没将外边那台挪进去, 只留地上一个四四方方的痕印。
留在这的这台机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起来满满当当塞了一柜子水,其实每一排的饮料都是一样的, 而且一共五排,其中两排都是矿泉水。
杨梦一一手拉着罗颂,微微向售货机走近了一步,目光在里头的饮料上盘桓,纠结要柠檬茶还是椰子水。
这道选择题大概对她来说有些难,罗颂望着她的侧脸,只见她咬着嘴唇,鼓起一边面颊,面上一片认真。
她穿着一件雪青色衬衫和长及脚踝的白裙子,周围是黑漆漆一片,只售货机上的微弱光线落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像是被光明选中的小花骨朵。
有几缕光被她长翘的羽睫阻着,只投下一片小巧的阴影。
而更多的光线撒在她的眼眸中,晶亮亮一片,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样。
罗颂眸色暗了下来,舔舔嘴唇,忽道:“我也有些渴了。”
“嗯?”杨梦一丝毫没有察觉她平静语气下的暗涌,眼睛噌一下又亮了几分,转头笑盈盈地问:“那你想喝什么?柠檬茶还是椰……”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被拽进了旁边的空隙里,随后,罗颂挺拔的身子也挤了进去。
这是个视觉盲区,一边是自动售货机,另一边是家私城紧闭的大门,和狭窄楼道一样,像是什么刻意留下的隐秘的偷欢之地。
一时间,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夜色与两人交缠的呼吸。
尽管杨梦一知道眼前人想干嘛,但她们这会在外面,也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她因此而更加羞涩。
她的目光也因为害羞而像飞舞的小蜻蜓,四下飘动。
只是,余光瞥见正对着售货机和大门的摄像头时,这份腼腆中便掺进了更多紧张。
“有摄像头!”明明此刻周围没有人,但杨梦一还是将声音压得又急又低,怕被谁听了去似的。
“我挡着你呢。”闻言,罗颂再次向前挪了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极致,才轻笑反问:“而且……有摄像头就不能亲了吗?”
杨梦一还是觉得别扭,不甚激烈地挣扎着,直到罗颂垮着声叹气:“学姐,我真的很想你。”
这话仿佛按下了杨梦一的停止键,她不再推拒,只是目光很有些无措,直直地望着罗颂。
再次被罗颂堪称犯规的旖旎目光注视着,她能看到对方的眸底映着自己的身影。
两人不再说话,只剩越发急促的呼吸交切错杂着。
罗颂的眼神渐渐染上了其他味道,像狼犬一样眈眈地绞缠着杨梦一泛着水光的眼。
杨梦一的眼神太无辜了,湿漉漉得像教堂里壁画上的小天使,又像小鹿一样轻俏。
柔能克刚,罗颂几乎要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杨梦一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忽地,眼前罩下了一片黑暗,是罗颂修长的手覆了上来。
“梦一,别这样看我。”罗颂的话是哀求,也是喟叹。
随着话语声一同到来的,是罗颂的亲吻。
说是亲吻,其实也不太准确,罗颂的嘴唇只是虚虚地贴着她的肌肤游走,另一只手环着对方纤细的腰肢,不给她丁点后退的余地。
鼻子、额头、耳廓、耳垂、脖颈、下巴,罗颂一是胸有成足的捕猎者,不慌不忙地在每一个角落做下标记。
眼前笼罩的黑暗,让杨梦一的其他感官敏感起来,罗颂的轻拢慢捻叫她生出沟壑没有得到填补的难受。
杨梦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尤其是被罗颂撩逗着的脸,不必亲眼看,也知道这会儿定是绯红一片了。
可又正因为对方还什么都没做,她就已经心跳如雷,杨梦一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声不争气。
罗颂似是觉得她这样的反应可爱极了,故意将这样的若即若离拉长,直到怀里人软了下来,只双手攥着自己的衣摆,不满又可怜地哼哼出声,她才收起这样顽劣的逗弄。
唇舌间是穿花戏蝶的炽热与迷恋,追赶奔逃,迟迟不止。
杨梦一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都要缺氧了,无暇拥吻间叫人羞死的渍渍水声。
而罗颂虽然蛮横,看起来仿佛是掌握大局的一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杨梦一才是真正的掌控者。
哪怕只是她唇边溢出的细微呜咽与嘤咛,都能让自己理智全无,她花尽了所有力气,才克制下咬住她不放的冲动。
待一切停歇时,杨梦一已经站不住了,只软软地挂在罗颂身上,喘着短促的气。
她腰上罗颂的手,正轻轻地上下刮着,带着安抚的味道。
又过了一会儿,罗颂才将覆在她脸上的手掌挪开。
忽然重得自由的眼睛有些迟钝,眼皮开开合合,视线才终于清明起来。
“你的手心好热,”杨梦一气没喘顺呢,娇嗔的抱怨已经说了出口,“我的眉毛都出汗了!”
罗颂低低笑了起来,胸腔一震一震地,震得杨梦一有些酥麻。
“对不起。”罗颂即刻认错,又将嘴唇贴着她的眉眼轻轻细细地吻过去,含糊道:“下次不敢了。”
杨梦一才* 不信,罗颂恶劣起来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哼哼两声,对她及时的低头表示满意。
她们从自动售货机前离开时,一人抓着柠檬茶,一人抓着椰子水。
杨梦一喝到了两种饮料,脸上是鲜少在外人面前露出的幼稚的快乐,看得罗颂闷笑出声。
两人走到丽萍理发店门口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毕竟在路上耽误了很大一会儿。
罗颂随机找了个路人,礼貌请她帮她们拍张合照。
胶卷机的快门摁下时的咔哒声很大,吓了好心人一跳,将相机递回给罗颂时,还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把它揿坏,才松口气走了。
“上去吧。”罗颂单手揣兜,另一只手朝站在楼梯那望着自己的女友摆了摆。
杨梦一弯了眉眼,“你到家和我说一声哦。”
得到罗颂的肯定后,她才噔噔噔上楼去。
罗颂带着一脸餮足与温柔,转身走向了地铁站。
杨梦一进家门后,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分坐在两头的赵红敏和萍姐。
两人穿着睡衣,居家又闲适,空气中仿佛都氤氲着祥和与安宁,叫杨梦一软了一晚的心又再软了三分。
见她回来,两人同时转头,“回来啦。”
杨梦一雀跃又欢快地、重重地“嗯”了一声。
罗颂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爸妈都在客厅里看电视。
最近一年罗志远在家的时间多了许多,因为身上总有些不舒服,但去检查又没什么异常。
他自嘲已经老了,但对减少工作这件事接受良好。
白天宋文丽做家务时,他便拿上自己的工具,将屋子每一个因为年久而有生出缺陷的角落修葺完好。
其他时间里,妻子午睡他也跟着午睡,妻子看电视他也跟着看。
总之,像个跟屁虫一样,好几次惹得宋文丽笑着骂他。
“爸妈。”罗颂坐在玄关处的小矮凳上换鞋,“还没睡呢。”
“白天睡多了,现在不太困。”宋文丽说,“怎么,今晚和小杨去吃饭了?”
罗颂点点头,“那我先上去洗澡了。”
罗志远点点头,注意力仍在屏幕上,但宋文丽依旧望着女儿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拐角处,才慢慢收回视线。
“老罗,”宋文丽用手肘推了推丈夫,“你觉不觉得囡囡有哪里不一样了?”
罗志远眼睛还盯着电视呢,头稍稍偏向妻子,下意识问:“哪里?”
宋文丽啧一声,“我问你呢!”
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即调动百分百的认真,思考过后望着宋文丽的脸色斟酌开口:“好像……没什么变化吧。”
宋文丽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一样睨了他一眼,“你们这些男的啊!”
罗志远一头雾水,但还是立即给她顺气儿。
“孩子大了嘛。”罗志远缓声道,“独立又懂事,不是挺好的吗?”
闻言,宋文丽也只是叹了口气,“希望吧。”
第109章 亲缘关系是蜜糖还是砒霜
七月天热得狠辣, 就连夜里也不过是稍稍凉几分。
从浴室出来,罗颂顶着一头湿发,将沾了水的毛巾和洗净的内衣裤晾到小阳台上, 随后快步钻进了空调房里。
只几步路,她就觉得新换的衣服的后背再次沾上了汗液。
罗颂赶忙摇头, 将这想法晃出脑袋, 不然可以太难受了。
回到房间, 她呆坐在椅子上片刻,待身上的闷热之感统统散去后, 才抓起一旁的吹风机。
只需热风吹个五分钟, 罗颂的头发就干透了, 这是短发的好处。
她拿着手机躺上床,看到洗澡前给恋人发去的到家的消息,得到一条晚安表情包的回复。
她下意识柔了眼眸,也回了句晚安。
大概是晚饭的那杯鸳鸯料太顶, 罗颂道过晚安后,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忽地, 她想起今晚聊天中出现过的秦珍羽, 眉头一夹,翻了个身,双肘支撑着趴在了床上。
罗颂思考一瞬后,立即爬梯子刷了下IG,点进秦珍羽的账号。
见里头近来没发多少照片,但到底还是有更新的, 便稍稍放心了。
不过她想了想, 又查了下对方所处时区现在正值几点,一看是将近正午时分, 还是干脆一个视讯电话拨了过去。
哪怕秦珍羽此刻不方便接,但也知道她是有要事找她,就会在自己空闲的时候回话。
紧急程度从高到低排序的话,大概会是视频电话、电话、语音电话和文字信息。
这是她俩心照不宣的规矩。
电话很快被挂断,随后,秦珍羽打来了语音电话。
“哟,大忙人,终于出现啦?”罗颂接起来就是一句近乎阴阳怪气的调侃。
秦珍羽也不敢反驳,只嘿嘿干笑了两声,想来是也清楚自己最近这几个月和罗颂联系频率骤降得实在夸张。
罗颂本也不是为了发泄情绪才打的电话,只揶揄一句便转入正题,“你最近怎么回事啊?一声不吭的,要不是看你社交动态还有更新,我都得联系大使馆报警找你了。”
提及这个,秦珍羽嘻嘻哈哈一番,其实啥也没说。
即便不看逻辑,也能听出对方的隐瞒。
反常的行为太多,让罗颂心梗之余,疑惑更甚。
“先打住,”她干脆打断秦珍羽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国。
秦珍羽支支吾吾道:“还没想好,可能八月下旬?”
这话一出,罗颂惊得张圆了嘴,“不是,你在那干嘛呢?八月下旬回来,没过几天就又开学去陆宁了,你妈不说你啊?”
“哎呀,你放心啦。”秦珍羽厚着脸皮谄笑。
“秦珍羽,你知道自己很奇怪吗?”罗颂只觉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的,“你是真没事吗?现在是安全的吗?”
对面人一听这话赶忙保证自己现在超级安全,只是罗颂话里话外仍是担忧,倒让她更内疚了。
最后,犹豫半天,秦珍羽嗫嚅道:“就是……有同学来美国找我玩了,所以打算玩一段时间再回去。”
“嘶……你不是在做什么违法犯罪的勾当吧?”罗颂提出自己的合理怀疑。
“当然不是!”秦珍羽斩钉截铁地保证,自己堂堂正正中国人,绝不干蹲大牢给祖国丢脸的的事。
罗颂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挑了挑眉,问起了她口中的同学,“我认识吗?”
秦珍羽忙否认,“是大学同学啦。”
她的语气中有的心虚和欣喜都太过细微,若不是两人十分熟悉,大概很难发现。
但罗颂也没追着问,只哼一声,“行吧,你回来之后高低得给我交代清楚的。”
得到秦珍羽的承诺后,罗颂又叮嘱了几句,才挂掉电话。
日子慢悠悠地流淌着。
七月底,赵红敏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晚上的睡眠虽然并不很安稳,但也几乎不怎么梦魇惊醒了。
杨梦一终于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而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她正在厨房里做晚饭,萍姐突然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旅行袋上楼,将袋子放在了沙发上,招呼她过去。
萍姐一言不发,只对着袋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打开。
赵红敏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听从对方的话,在围裙上再次揩干手上的水,才伸手碰包。
手摁在袋子上,能感受到里头软软的,像是什么织物。
赵红敏拉开链条,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防水的透明文件袋,袋子里有一部手机和一沓证件。
而看清手机的一瞬间,赵红敏双眼圆睁。
那是她的手机。
赵红敏再次体会到手脚不知往哪放的无措,惊讶之余,恐惧的情绪再次腾起。
萍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咸不淡道:“手机想用就用,他找不到你的。”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一句话,却真的让赵红敏奔涌的心潮安静下来。
尽管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她对这位身材短小精悍、面上云淡风轻的女人莫名十分信任。
她身上有一股扛过大风大浪后看淡生死的随和,但偶尔又在眼神与话语中,露出叫人不敢直视的锐利。
但她对自己总是很友好,甚至是慈祥。
赵红敏词不达意,难以说清这种感觉,不过总归是善意的。
看对方恢复冷静,萍姐就又摆摆手,下楼看店去了。
赵红敏在原地呆立片刻,最后扛着包进了房间。
她犹豫半晌,只将包放在床上,便又回到厨房煮饭了。
只是接下来的烹饪中,她有好几次险些切到手,又差点被热锅子烫到。
一顿操作下来,平静的心绪再次起伏。
做的都是些家常菜,费不了多少工夫,等她摘下围裙,时间也才五点多。
萍姐在店里,而离杨梦一到家还有好久。
往常,她会在这段时间里,将阳台晒干的衣服收下叠好,给她们各自放回柜里,但此刻,她却陷入怔忪之中,迟迟没有动作。
她彷徨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抬步,朝房间走去。
但走到床边后,赵红敏又再次迟疑起来,她抱着手臂,望着床上的大袋子。
明明是无生命的死物,但她却有些忌讳,仿佛伸手触碰的一瞬间,便会有和聊斋志异如出一辙的怪事发生。
但有些事情总要面对的,她虽然逃到了祁平,却不想逃跑一辈子。
赵红敏沉沉地呼吸数次,最后一次长吁吐出浊气后,她拿起文件袋。
手机因为没电而关机了,她又从袋中掏出充电器,通上电后,将手机放在边上充电。
她的钱包也在袋子里,虽然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随后,她翻阅起了袋里剩下的那沓证件纸张,令她讶异的是,除了医保卡银行卡,还有教师IC卡和驾照,甚至还有户口本和结婚证。
而厚厚的纸堆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有她的名字的,就连学校的聘用合同和体检报告都在里面。
而被文件袋挡着的,是她的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袋里剩下的都是衣服,她的衣服。
赵红敏将衣服全部倒出,铺在床上,分好类后发现春夏秋冬的衣服各有几套,甚至连睡衣袜子内衣裤都有。
她直直凝望着床上的物件,久到眼眶有些酸胀发热。
赵红敏重重阖上眼,待再睁开时,眼中的雾气已经消散了。
而一旁的手机,也充了些电,自动开机了。
甫一开机,手机便叮叮叮叮响个不停,弹出了这些时日所有的未读消息。
赵红敏的注意力被声音吸引过去,她盯着手机,眼中的情绪却翻涌得更凶猛。
她抿着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眉宇间有浓浓的抗拒,但最终,还是伸手抓过了手机。
如她所料,里面的四十二个未接来电与数不清的未读消息,全部来自于她的妈妈。
“两夫妻过日子就是这样的了,床头打架床尾和”
……可是妈妈,这只是谚语,但他真的在打我。
“常伟都来找我了,低声下气的,这样的老公哪里找啊”
……可是妈妈,人人都可以是戏子,而他是戏子中的翘楚,你总说自己眼光毒辣,难道看不出来吗?
“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嘛,离家出走算什么啊”
……可是妈妈,他连我是仓忙出逃的都不敢告诉你。
“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妈妈操心吗”
……可是妈妈,我哭着给你看我身上的伤疤的时候,你也没有安慰我啊。
赵红敏总有种感觉,比起她,她的妈妈更在乎那个说出去让自己很有面子的女婿。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父亲在运货的时候出了意外,重伤不治。
尽管公司挺人道的,抚恤金和赔偿款加起来,给了她们不少钱。
但孤女寡母两人,免不得有人虎视眈眈,也有不少人对那笔钱眼热心馋。
她妈妈总是一边哭着,一边恨恨地咒骂着,说要是她爸还在的话,他们这些人怎么敢这样对她。
哪怕她后来学有所成、做了老师,在她妈心里,也还是没有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顶用靠谱。
她也渐渐明白了这些话背后的责备:你为什么不是男孩。
赵红敏眼神飘忽,陷入回忆的泥沼里,眼见着淤泥就要没过胸口,她才回过神来,死里逃生一般大口喘着粗气。
她的眼泪再也压不住了,大颗大颗地顺着面颊滑落,砸到地上。
其实在这段婚姻里,除了姚常伟和自己,赵红敏也没有办法原谅妈妈。
但同时,她又知道,生养之恩是还不完的。
或许真的要如哪吒一样,削肉还母,才可以了结吧。
你看,亲缘关系就是这样,可以是蜜糖,也可以是毒药。
第110章 姚常伟被虐
吃晚饭的时候, 赵红敏已经再次恢复平静了,只是红肿的眼睛无声地告知旁人,她曾经痛哭了一场。
杨梦一刚下班到家, 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此时满腔疑惑, 却又不好开口问, 只能滴溜溜转着眼睛, 朝萍姐望去。
萍姐很淡定,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叫她放心。
见状, 杨梦一也收起疑问, 佯装不察。
晚上,煲剧时间到。
赵红敏洗刷好碗筷后,才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而杨梦一和萍姐早就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了。
这张三人沙发, 也就是赵红敏来了以后才发挥了它的最大用处,此前, 都是杨梦一和萍姐一人坐一边的。
而现在, 杨梦一作为全场年纪最小的,乖乖抱着靠枕坐在中间,两位长辈一人一边。
赵红敏关掉花洒时,浴室的镜子和墙面上全是水雾。
盛夏天本就闷热,而这会,浴室里更是潮热得像丛林一样, 呼吸间气管内都爬满了厚厚的水汽。
她拿起浴巾擦干身子, 换上了属于她自己的睡衣。
可换好衣服后,她并没急着走, 反倒在镜前站定,蓦地伸出手,在镜面上抹出一片光洁,透过它,与自己对视。
镜子里的女人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抬手沿着曾经的伤口一处处划过。
血红的眼球已经恢复如常了,额角上的伤已经好全了,嘴唇的开裂也消失了。
渐渐地,手指每掠过一处,赵红敏脸上的冷淡便松动一分。
她的面庞渐渐铺上亮色,仿若藏在灰烬低下的火星,被风一吹,又燎出一片滚烫火红一般。
待停手时,赵红敏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后果决转身,打开浴室门,走了出去。
这阵子,赵老师穿的衣服都是杨梦一衣柜里拿出来的,因此当她忽然穿上一件自己不熟悉的衣服时,杨梦一一下就注意到了。
那睡衣以白色为底,上头缀着绿色绣的小花,领口袖口裤腿处是刻意用同样的浅绿色布料做了包边的。
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细看之下会发现,这衣服定是主人特别喜欢的。
她们几乎可以想象,这衣服是如何被一次又一次清洗,又在太阳暖烘烘的照映下,变得薄软贴身的……
赵红敏穿着她喜爱的睡衣,带着一身水汽,有些腼腆地站在浴室门口望着沙发上的俩人。
杨梦一敏锐地察觉到她有什么地方不同了,虽然说不大清,但能确定这不是坏事。
她只思考一瞬,随后朝她展颜一笑,拍了拍右手边上的空位,“老师快来,电视剧要开始了。”
回应她的,是赵红敏的温和的笑意。
三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萍姐歪歪靠着沙发扶手,杨梦一盘起腿抱着靠枕,赵红敏坐得更端正些。
懒散松快在她们之间流转着,屋内一派融融暖意。第1集 电视剧结束了,电视上正播着广告,方才一直不发一语的萍姐,忽地说话了。
她的眼神还是落在电视上,只嘴巴张张合合,给她俩说了个故事。
“我知道一个人,被爸妈卖给别人做老婆,换钱来给她哥娶媳妇。”
“买了她的人家对她又打又骂,她爸妈知道了也不管她。”
“有一天她捅了大篓子,怕被打死就逃了。”
“再后来,听说她爸妈哥嫂和买了她的那户人家全死在火灾里了。”
“同一天,不同村子里的两户人家,都死光了。”
说到这,萍姐终于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总让人觉得她在笑。
“所以说,天道轮回啊。”
杨梦一听完,心下一动,目光在她漠然的脸上逡巡。
萍姐的轻笔细描,好像只是在讲一个无足轻重的八卦,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一件风吹起沙子一盖,便再了无踪影的趣闻。
但杨梦一莫名肯定,这故事里的女人就是她。
而赵老师垂着眼,叫人看不清她的脸。
只是电视剧播完后,三人散场时,赵红敏突然出声,说自己明天想和萍姐一起去楼下坐坐。
杨梦一听着,愕然之余,又卷起万分欣喜。
萍姐也难得地扬眉一笑,与赵红敏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
对于丽萍理发店忽然又有新人出现这事,老街坊们都暗戳戳地好奇着。
一传十十传百,这天店里顾客多了不少,还有些老人在店门口踅来踅去。
打量的目光与窃窃私语还是让赵红敏不由自主地害怕,只坐了小半个小时,便逃一样奔上楼了。
她一走,有八卦的直接凑到萍姐跟前打听,但任对方怎么问,萍姐自岿然不动,半个字也不说。
而第二天,赵红敏又下来了,这次,她坐了一个小时。
第三天第四天……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出现在店里,在店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只一个礼拜后,她就几乎可以跟上萍姐开店关店的节奏。
只要家务做完后,她便锁了门下楼,去店里坐着,也慢慢开始和邻里交谈了。
赵红敏像深厚土壤中一颗沉睡的小笋苗,淋了一场冷到骨子里的春雨后,惊醒过来后反而拼命挣扎着冒头。
跟赵红敏暖色一片的生活相比,姚常伟简直是倒霉爆了。
七月底,在一条走过成百上千遍、他闭着眼都能摸回家的路上,他被人拖进无人的巷子里打了一顿,还是过路的人瞧见了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他,才报警叫了救护车来。
打架斗殴在这座落后的县城里不算奇事,但第一中学的行政办主任被人当街痛殴却是难得一见的八卦。
姚常伟人还没醒,他被打的消息已经长了翅膀飞到众人的耳朵里了。
姚常伟在医院躺了三天,学校里的同事三两结伴前来探病。
当然,如果他们眼中的八卦之火能暗一些,或许他还能说服自己他们是好心的。
一波接一波的人来,除了感慨他怎么这么倒霉,还有人问他,他的妻子赵老师怎么没来陪护。
姚常伟只能忍着怒意,扯出虚伪笑容,说赵红敏陪丈母娘出国了,已经去了小半个月了,也不好打断她的旅程,所以瞒下了。
警察按照惯例,查了路面监控,这才发现那辆换了深色玻璃的套牌面包车,已经盯了他好几天了。
想也知道,是姚常伟惹了人才招致报复,被打折右手手臂。
他们走流程来问了问他,随后也不了了之了。
赵红敏因为家暴报警时,警察让他窃喜的不作为,此时却叫他有苦难言。
躺了三天,出院的时候,姚常伟一下巴胡茬冒在淤青的皮肤上,头发油臭,与素日里坐在办公室捧着普洱茶细品的姚主任天差地别。
他遮遮掩掩地回了家,就怕在路上又被人拦下,借着关心的名义问东问西。
从医院到家,他打了个出租车,但仍折腾得他痛苦不堪,只因身上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实在是多。
可好不容易进了家,门一关,他就眼瞧着几个人从卧室里钻了出来。
姚常伟下意识想呼救,刚出声,就被耳朵上有个豁口的男人止住了,而男人只是说了一句话。
“我要是你,就不会叫。”
姚常伟的双眼蓦地瞪圆,整个人像掉进炭盆里的活鳗鱼一样恐惧。
他永远不会忘了这声音的主人是如何一边从容地说着话,一边用板砖拍断了他的手。
姚常伟一秒掐断自己欲出的呼声,像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尖叫鸡,可笑得很。
豁耳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姚老师,我们现在呢要在这拿点东西走,所以你先乖乖坐着,别乱跑。”
说完,他瞥了小弟们一眼,后者自觉分散在屋内,找起了东西。
等黑色旅行袋装得满满当当被拎出来后,豁耳男叼着烟,站起身,还不忘转头对抖成筛子的男人礼貌道别,“那赵红敏的东西我们就先拿走了啊。”
原本姚常伟就怕到要站不住脚了,恐惧已经濒临决堤。
这话掉进他耳朵里,姚常伟的恐惧反而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让他此刻有点精神错乱的跳脱,一时间竟莽勇起来。
他的脑海像有无数只鱼虾在疯狂弹跳,想要跃出拉网,炸得他心烦气躁、
曾经被他拿捏在手的玩物背叛了他,并且能驱使这样的人来为她出头,赵红敏定是出卖了身子!
意识到这点的姚常伟怒火中烧,愤怒噌地挤占了理性的空间。
他目眦尽裂地小声恨恨道:“那臭婆娘在哪!”
还没走到门口的几人,又停了下来,望着豁耳男折返到姚常伟跟前,笑眯眯地啧了两声,“姚老师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是牙齿不想要了吗?”
对方虽是笑着的,但眼中的冷意明明白白地告诉姚常伟,他不是在开玩笑。
姚常伟被对方明晃晃的警告冻醒了,只一瞬间,他又哆嗦起来,“我……我就是问……问问她在哪。”
豁耳男也不拆穿他,只不紧不慢地将烟头捻灭在他手臂的石膏上,“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
“还有,”豁耳男对姚常伟的惊惧视而不见,轻轻扑了扑对方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们会一直看着你的。”
姚常伟的脑中轰的一声,所有思考能力消失殆尽,连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他的牙齿像打架一样撞得格格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
从那天起,姚常伟再没出过门,即便是白天,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豁耳男的话,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当初赵红敏精神紧绷到草木皆兵的滋味,姚常伟算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