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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小秦大嘴巴引宋文丽猜疑

    罗颂是最后一个洗澡的。

    洗完后, 她按照杨梦一的习惯,将浴室地板和玻璃上的水通通刮干净,将碰乱了的洗护用品归置好后, 又在门口地毯上将鞋底的水揩干,才踏出浴室。

    此时, 秦珍羽已经躺在厚毛毯里了, 见她出来, 只抬手打了个招呼,便低头继续玩手机了。

    罗颂把手上湿乎乎的浴巾和洗过的内裤晾到阳台上, 准备回房间。

    方才闲聊间, 两人说好明天一块回龙西, 恰好宋文丽也念叨秦珍羽很久了,干脆去罗颂家一块儿吃个午饭。

    于是,进房前,她还提醒秦珍羽今晚早点睡, 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

    毕竟,当妈妈煮了一桌子菜时, 最好还是不要迟到或爽约, 不然后果很严重。

    听到秦珍羽应好,罗颂才闪身进了卧室。

    她随手反锁了门,咔哒一声落在秦珍羽耳朵里,叫她忍不住撇撇嘴。

    其实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习惯性抓起来摸摸。

    秦珍羽随便刷了下社交软件,刷新出来的都是些大同小异的无聊新闻, 便干脆熄了手机, 睡觉去了。

    她阖上双眼,听觉因此而更加敏锐, 楼上住户走动的声音,仿佛就擦着她的脑门儿过。

    老小区房的隔音是公认的不好,哪家哪户揍小孩了,哪对夫妻又吵架了,一般都瞒不过左邻右舍。

    秦珍羽只得跟自己洗脑风动幡动心动,只要自己静下心,一定很快能睡着。

    但唯心主义不是时刻奏效。

    她在沙发上干躺半天,最后气馁地猛一睁眼,叹了口气。

    她又想起了彭曼汶。

    但好在,如今再想起这个名字这张脸,心底的波动已经不甚激荡了。

    就好比刚才说起彭曼汶的事时,秦珍羽其实没多难过,更多的是对朋友坦白糗事的尴尬。

    她将手枕在脑后,平心易气地回想这段恋爱经历,情绪纷至沓来,却没有后悔二字。

    就当是什么人生经历,或是一门没能拿到好成绩的课呗,反正,她也曾经快乐过。

    想着想着,秦珍羽反倒有了困意,赶忙紧紧揪住,将思绪放空,没一会儿,竟睡着了。

    要是罗颂知道她的这番心绪流转,必定又得笑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时候她都觉得秦珍羽是一株虎耳草。

    生命力顽强,浇再多的水都淹不烂根,只会拼命生长,长成路旁成团成簇的翠绿;而有时遇上恶劣的干旱天气,也能咬着牙扛下去,哪怕蔫成枯草样了,只消给一小点点水就又能活过来。

    罗颂从没有怀疑过她的自愈能力。

    罗颂进房的时候,杨梦一已经缩在被子里好一会儿了。

    天气冷,没有暖炉一样的罗颂躺在身边,她总是没法将被窝睡暖,始终觉得有调皮顽劣的寒意顺着被子边沿的缝隙悄悄扎她。

    因此,当罗颂揿灭了灯上床后,她立刻翻个身就往人怀里滚。

    罗颂顺势将人搂在怀里,拢住她微凉的手,又把她冰凉凉的脚夹在腿间,人工加热。

    突然围拢的暖意让杨梦一放松了神经,舒服地喟叹出声。

    “珍羽睡了?”她微微转了转脖子,蹭着罗颂搭在她肩窝上的脸颊。

    “应该吧。”罗颂哼哼两声,“你明天去荣岗吗?”

    “可能会去吧。”杨梦一声音渐软,“也没提前跟萍姐说。”

    罗颂拨开搭在她颈上的乌发,叼起丁点脖子上的软肉,不轻不重地碾咬着,既不会让人痛,又有着无法忽视的强烈触感。

    杨梦一挣了挣,“你干嘛?”

    “我能干吗?”罗颂耍流氓似的玩起了文字游戏。

    杨梦一一听就知道她憋着坏,挣扎的幅度渐大,但还是抵不过罗颂的力气。

    她有些急了,“珍羽还在外面呢!”

    罗颂原没想真做些什么,但怀里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倒让她有了别的想法。

    “所以咱们得收着声音。”罗颂的舌头舔过杨梦一的耳垂,用气声说着悄悄话,激得杨梦一浑身一震。

    无论从体力还是敏捷度,杨梦一都不是罗颂的对手。

    她还没抓住对方的手,罗颂就已经像滑不溜秋的银蛇一样,钻到了被子里。

    于是抓空的手,便只能紧紧攥住床单了。

    她不可自抑地将腰肢拱起一个和缓的弧度,像江南水乡才有的秀气小桥。

    而那银蛇,一入水便化作潜蛟,在桥底的河面下扭着身子翻滚,震得河水扑棱棱往岸边拍。

    杨梦一咬着下唇,不敢让喉头滑腻的嗓音溢出。

    她的呼吸间仿佛也带了水乡的潮气,一脸绯红地等蛟龙玩够了吃饱了,才终于得以平静。

    罗颂再从被子里钻出来时,嘴边泛着水光,轻轻啄了啄杨梦一的唇角后,心满意足地抱着人共赴梦乡。

    第二天早上,秦珍羽和罗颂出门时,杨梦一脸迷糊地披上外套,将人送到门口了,才又躺回去睡回笼觉。

    挨着坐在地铁上,罗颂提醒秦珍羽道:“记得跟你妈说中午不回家吃饭。”

    秦珍羽摆摆手,“放心啦,早报备了。”说完,就抓着罗颂继续看电影。

    到罗颂家时,已经是十一点了。

    听到开门的动静,宋文丽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迎出来,喜笑颜开道:“哎呀,珍羽来了。”

    她慈爱的目光落在这位小辈身上,很快又添了心疼的味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是不是在搞什么减肥。”

    秦珍羽也不好解释,只嘿嘿笑,还俏皮道:“就是想来丽姨这蹭饭,把自己养肥点嘛。”

    没有厨师会不喜欢这样的话,宋文丽蹙起的眉锋稍稍松动,“那待会你多吃点。”

    一直没插上话的罗颂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问:“爸呢?”

    宋文丽:“你舅舅临时找他帮忙,今儿就我们仨吃。”

    罗颂点点头。

    “那你们先上去玩会儿吧。”宋文丽惦记着厨房里的火,“做好了我喊你们。”

    两人应好。

    进了罗颂的房间,秦珍羽脸上露出夸张的怀念,把自己一屁股摔到床上,“好久没来了啊!”

    罗颂的注意力被对方没换衣服就上床这事拽走一秒,欲言又止一瞬,却又反应过来,自己以前本来也没这规矩。

    她咂咂嘴,心想自己真是被调教得很好呢。

    秦珍羽对此一无所知,催着她继续看刚才在地铁上没看完的电影。

    罗颂深吸一口气,放弃纠结,也跟着靠床头坐下,在手机上戳戳点点,调出方才的片。

    两人就剩个尾巴没看,不过十来分钟,画面就到了片尾卡司表。

    秦珍羽嘶一声,皱着眉头苦恼道:“女主角好眼熟啊,还演过什么来着?”

    “《平凡岁月的魅力》?”罗颂稍加思索,给出了答案。

    秦珍羽瞪大眼睛,十分怀疑,干脆掏出手机查了查,结果正如罗颂所说。

    她更惊讶了,“你咋记这么清?”

    “……”罗颂坦白道:“因为她很漂亮。”

    闻言,秦珍羽哈哈狂笑,一脸贼样道:“你完了,我要跟梦一说。”

    罗颂微笑,举起了自己的小拳拳。

    宋文丽的呼唤声拯救了秦珍羽。

    她俩下到一楼时,饭菜已经摆上桌了。

    咕噜肉、姜葱爆大虾、猪油渣炒菜心和鲫鱼汤,好几重香气纠缠在一起,编成一个小钩子,钓得人心痒难耐。

    秦珍羽咕咚的吞咽声太过明显,罗颂嘲笑着推了她一把,让她记得接住自己口水。

    秦珍羽怒目圆瞪,但手很诚实地抓起了筷子,准备开吃。

    宋文丽在一旁笑得慈祥。

    这顿饭,罗颂依旧像个作陪的,叨叨组一号选手依旧是秦珍羽,二号选手则换成了宋文丽。

    暑假的时候,秦珍羽回国太晚,没有机会来罗颂家。

    算起来,宋文丽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她了,那自是有很多话想说。

    从秦珍羽的留学、国外饭菜好不好吃到李芬芳近来如何、弟弟还乖不乖,宋文丽一个没落下地问了个遍。

    秦珍羽嘴里塞着菜,也不耽误她清晰答话。

    一顿饭下来,两人都满意极了。

    秦珍羽甚至没忍住打了个饱嗝,见罗颂又要揶揄自己,她立即先下手为强,用胳膊肘怼她一下。

    “看到没,这才是招待人的规格,你们昨晚那火锅真是——啧。”

    罗颂冷笑,“哦那吃到扶墙走的人不是你?”

    秦珍羽:……

    听到这,宋文丽才知道秦珍羽也和罗颂一块儿吃饭了,并且,是去她现在住的地方吃。

    她暗自皱眉,不动声色插话:“那小杨昨晚也一起吃了吗?”

    秦珍羽点点头。

    宋文丽面上含笑,哟地一声,“那珍羽昨晚在小杨家过夜的吗?”

    秦珍羽再次点头。

    “怎么睡得下呀?”宋文丽状似无意地惊道。

    “睡得下啊,我睡沙发嘛。”秦珍羽嘴比脑快,话一囫囵就全出来了。

    “嗯?”宋文丽依然笑着,“那小颂睡的哪儿啊?”

    秦珍羽刚张开口,想说什么,忽地一激灵,动物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有点不对劲。

    她的眼睛悄悄瞥向罗颂,后者面色无异,但眼中满是无语。

    秦珍羽猛然想起罗颂提起过,对于同居这事,她在爸妈面前摆的是借助的藉口,还说自己是睡人家沙发的。

    只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额角几乎要落下冷汗,心中暗道不好。

    面对宋文丽带笑的目光,秦珍羽的大脑转得比当日在高考考场上还要快,几乎是下一秒就编好了话。

    “睡地毯啊!我把她赶下去了!”她刻意嬉笑道。

    “这样啊。”宋文丽只淡然笑道。

    但秦珍羽硬是从对方和善的面容上读出了哂谑的意味,心中越发忐忑。

    第132章 抵达目的地

    从罗颂家出来的时候, 秦珍羽只觉得肚子里的珍馐仿佛在女巫的一个响指下,啪一下成了石头,噎得她难受。

    到路边拦车的几百米路, 走得她心慌意乱。

    想到罗颂最后压了压她肩膀,说的一句没事, 秦珍羽便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她深呼吸好几次, 堪堪压下不安, 打车回了家。

    但秦珍羽小说看得多,即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从下午到晚上的几个小时, 她越琢磨越不对劲, 又忽地想起罗颂说起她妈给莫名其妙安排的相亲局, 就更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要知道,罗颂拥有开明爹妈这件事,让秦珍羽羡慕了好多年。

    可宋文丽一反常态,不顾孩子意愿整相亲这一出, 那必定是有问题啊!

    秦珍羽思绪奔涌,连脚都要忍不住跟着抖。

    她干脆拿起手机给罗颂拨了个语音电话。

    可没等铃声响起, 手机却忽然进了个未知来电。

    秦珍羽正着急呢, 毫不犹豫拒绝电话,再次给罗颂拨去语音通话。

    可电话刚划出去没几秒,方才的那串电话号码又出现在了屏幕上。

    秦珍羽皱着眉再次挂断电话,可这个未知号码却像爱整蛊人的小精怪一样,兜着圈子玩她。

    如此反复四五次后,秦珍羽的焦急丝滑转换成了满腔怒火, 一把摁下绿色接听键, “谁啊!”

    电话那头,是彭曼汶清润的声音,

    “珍羽是我。”她清了清嗓子,“我在……”

    对方话没说完,秦珍羽就大声打断了她的柔情似水。

    “你在哪关我屁事?你是傻吊吗?”秦珍羽被人打断正事的愤怒几乎要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掐死拦路石,“我真的好嗨烦你!你再给我打电话试试?”

    秦珍羽感叹句连着疑问句,像机关枪一样往彭曼汶耳膜里突突。

    彭曼汶哪里见过这样的秦珍羽哦,从两人的乌龙初遇到分手,秦珍羽是鬼马精灵又可爱的,哪怕在最后,也是可怜得我见犹怜。

    以至于这会儿对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她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坐在冰柜旁的小卖部老板满脸写着八卦二字,用藏在掉色半框眼镜后的小眼睛,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转时,她才蓦地涨红了脸,尴尬到无以复加,匆匆扫了一块电话钱便跑了。

    秦珍羽可不管她这些,只一心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大业,好在这回,没有不长眼的傻屌挡路了。

    罗颂接起电话的一瞬间,秦珍羽就开门见山问道:“阿汤,你确定丽姨不知道你俩关系吗?”

    “百分之九十确定吧。”罗颂这会儿刚下地铁,往她和杨梦一的小家走去。

    “那剩下百分之十是?”

    “是话不能说太满。”罗颂轻笑。

    电话这头的秦珍羽表情依然凝重,“万一啊……我是说万一,丽姨猜到了怎么办?”

    “要有证据。”罗颂轻描淡写道。

    老友的镇定到底感染了她,只说了几句话,秦珍羽怦怦直跳的心脏就平缓多了。

    毕竟,她都能想到的东西,罗颂一定也能想到。

    一通火急火燎的电话,到最后被安然挂断。

    骤然从战时状态切换到平时状态,秦珍羽的脑袋还有些发懵。

    她略微呆滞地抓着手机,半晌都没动。

    等理智回笼后,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彭曼汶给自己打来的那通电话有多暧昧。

    只可惜,在绝对武力面前,她这些弯弯绕绕都不入流。

    今儿彭曼汶刚好往错误的时机上撞,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秦珍羽一把。

    否则放在平日,秦珍羽可能会因为冗余的愁绪而无法狠心撕破脸。

    但一个渣女和自己的老友相比孰轻孰重这个问题,秦珍羽就是成了傻子也能在眨眼间做出抉择。

    只能说,重情重义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而罗颂真的对此毫无察觉吗?

    也不尽然。

    罗颂紧了紧身上的冲锋衣,顺着楼道蜿蜒而上。

    当站定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铁门匙孔里时,她听到屋内有步伐声由远及近。

    一片黑暗中,有人忽然掀开一道口子,有光亮顺着缝隙倾泻而出。

    她心仪的女孩,正站在光里,眉眼柔和地望着她。

    罗颂的唇角也不自觉牵起,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所有猜疑忐忑都在此刻化为虚无。

    如她所说,没有证据的猜想是做不得数的。

    年味愈发重了。

    祁平是没有雪的,那座小县城是有雪的。

    铺天盖地的雪在罗颂的想象里是浪漫的,在杨梦一的记忆里是讨人嫌的。

    为了印证雪到底是浪漫的还是讨嫌的,她们特地挑在了隆冬时节去古老的京城。

    她们心想,七天的时间,总能碰上一场雪吧。

    她们坐的飞机是红眼航班,因为便宜,且落地后打车也不必担心交通堵塞。

    这是她们俩第一次坐飞机,为了应对所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两人在六点半就到了机场。

    好在,无论是办理值机还是托运都异常顺利,飞机也没有延误,在九点半准时起飞,又在凌晨快一点时到达。

    罗颂和杨梦一的座位相邻,两人十指相扣。

    起飞和降落时,罗颂都能感受到恋人牵着自己的那只手骤然加大了力气,她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捏着她的掌心。

    等飞机停稳时,她才对杨梦一调侃道:“我们俩像不像土包子?”

    杨梦一不轻不重地掐住她的手臂,故作严肃道:“你是土包子,我是公主,可别带上我。”

    说完,两人对视间,都冁然一笑。

    飞机降落在首都的旧机场,从那到定好的酒店,要从南一条直线穿过这座城市的心脏到北边,加起来要一个小时车程。

    两人在机场里就就套上了厚外套,罗颂还给杨梦一罩了顶毛绒绒的帽子,大衣拉链拉上后,她便只余一张巴掌大的脸露在外头。

    刚走出机场,凉意就从脚踝那缠着往上爬,但奇异的是,这寒冷比她们想象中的要温柔许多。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吧。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俩还是没有什么困意。

    杨梦一靠在罗颂的肩膀上,两人安静地挨坐在一块。

    她们听着车上的电台,任由路旁一盏接一盏的路灯,用光影在她们身上作画。

    杨梦一的手上戴着圆乎乎的奶黄色连指手套,是罗颂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来的。

    罗颂自己的手倒是什么都没套,只抓着杨梦一的手玩,偶尔转头望着她的脸,恍惚觉得京城的路灯比祁平的要更黄些,落在皮肤上多了几分说不明的缱绻。

    办好入住后,罗颂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与杨梦一交握着,往房间走去。

    行李箱拖行在铺满毯子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这让杨梦一想起了小县城的那座酒店。

    还没来得及回忆,她们就已经走到了房门口,随着门卡贴近门锁处发出的一道嘀声,掩着的门便开了。

    将其中一张卡插入槽中,黑黢黢的房间就像忽地被唤醒了一样,细微的电流声响起后,屋内霎时一片明亮。

    罗颂将门掩上,再扣上安全锁,才终于放松下来,转身亲了亲杨梦一的额角。

    杨梦一眉眼温润,拽着她的衣领往下拉,直到四瓣唇贴在一块才罢休。

    这个亲吻以罗颂咬了咬杨梦一的鼻头为句号。

    罗颂眸中含笑,手却是急急地拉开大衣拉链后将它一把脱下,只穿件黑色高领打底衣,只因房子里的暖气实在是太足了。

    杨梦一也觉得热,但只是脱下帽子手套,在拉开拉链就停住了。

    她俩的身体素质到底不是一个级别的。

    罗颂将行李箱摊开在地上,杨梦一拣出睡衣裤和浴巾便进了浴室,随后响起沥沥水声。

    罗颂掏出手机,在群里跟爸妈报了声平安,又跟秦珍羽说了声后,才按灭手机,开始收拾起行李。

    接下来的七天,为了避免麻烦,她俩都定的这间酒店,因此可以放心大胆地将行李拿出来摆放好。

    杨小姐总是有很多规矩,东西必须得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罗颂将化妆包和护肤品都放在洗脸盆旁边,又将衣服放进衣柜里,把背包搁在贵妃榻上,把杂物放在床头柜里。

    行李箱中还剩一个黑色纸袋,但罗颂没有将它拿出来,直接把箱子合上,推到了角落。

    等杨梦一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物品都已经归置好了。

    只一眼,她就察觉了房内的变化,嘴角一弯,眼眸亮晶晶地朝罗颂看去。

    平日不苟言笑的小狗,在恋人面前只剩柔软。

    罗颂骄傲地抬起头,惹得杨梦一扑哧一笑,随后三两步走到她跟前,搔了搔她的下颏。

    小狗得到了人类的赞扬,心满意足地抱起衣服去了浴室。

    杨梦一往脸上搽了些润肤乳,随后躺倒在了被窝里,抱着手机跟萍姐和赵老师说到酒店了。

    这个点了,她也不指望会有回应,只切了个软件,看起了京城游玩的攻略。

    但困意姗姗来迟,却凶猛澎湃,罗颂还没出来,她却有些睁不开眼了。

    她强撑着没两秒,就陷入睡意的温床中了。

    罗颂从浴室里出来时,只能看到被子微微隆起一座丘陵,她顿时放轻了动作。

    她走到床边,凝视着杨梦一恬静的睡颜,目光渐柔成水波。

    她没有犹豫,直接揿灭了灯,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而早已进入梦乡的杨梦一嘟囔着,习惯性往温暖的怀里靠,罗颂也轻轻将人揽在怀中,跟着闭上双眼。

    随后,两人一夜好眠,只是在睡梦中仍期待着一场鹅毛大雪。

    第133章 吃吃喝喝

    前一天奔波又睡得晚, 翌日两人起床时,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

    好在,她俩对此都没有什么“浪费时间”的抱怨。

    旅游嘛, 就是要舒心。

    杨梦一摁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旅游攻略的页面, 她没怎么看便直接划走了, 退到微信群里, 看萍姐她们的回复。

    反正攻略这种东西,其实都刻在罗颂脑子里了, 那可是从暑假开始就完善了一遍又一遍的。

    其实, 从这几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同游可见, 罗颂和她在旅游这事上也很合拍。

    有计划,却又不死板地恪守计划,允许甚至期待意料之外的事情到来。

    罗颂往往只会定下必须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分配在不同日子里。

    而她们真正的探险, 更像是从参观游玩结束,从大门踏出来那一刻开始的。

    从景点出来后, 她便会将手机收起来, 不再参考互联网热心群众们的建议,只拉着杨梦一的手随意穿行于胡同巷道中。

    左转或右拐也没有什么依据可言,只看心情,或者和手机上的时间,最后一位数是单数就往左,反之则向右。

    松紧交替的节奏, 也很有意思, 只是这招并不是次次都奏效,有时会引着她俩去到无聊寂寥的死胡同里, 但有时,又会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带给她们全然不同的体验。

    比如那不知何名的胡同里的晒太阳的猫和老人。

    那是一座摆在门口的三层超大豪华猫笼,里头四五只小土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而旁边,是掉了好几颗牙的老奶奶,陪着猫猫们一同日光浴。

    冬天的太阳是香饽饽,大家都喜欢。

    而猫咪们显然对它格外喜爱。

    牠们枕着同伴的肚皮或挨着脑袋,狸花黑白或橘色挨挨挤挤地凑在一块,迎着灿烈日光的猫眼眯成一条缝,餮足懒散的闲适几乎要顺着胡须滑落。

    干净的皮毛与修剪过的指甲,都表明这是一群被主人好好呵护着的喵叽。

    杨梦一眼睛都睁圆了,咬着嘴唇一脸兴奋,反过来牵着罗颂悄悄凑近她们,只是隔了三四米,便不好再接近了。

    罗颂望着她圆又亮的眼,轻笑一声,主动朝着猫咪的主人礼貌询问:“奶奶,我们能靠近看一下小猫吗?”

    奶奶穿着暗红色大袄子,脚上一双厚棉袜和老布鞋,脑袋上也裹着毛毡帽,配着一脸慈祥笑意,标准得就像故事里才有的和蔼老人。

    她话说不很利索,话语又黏连,最后干脆咧着缺了牙的嘴,眯眼笑着点点头。

    得到允许,杨梦一跃跃欲试,往笼边靠去。

    猫咪们见到有人靠近也丝毫不怕,只微微掀起眼帘,甩甩尾巴。

    唯有一只三花猫,瞅见杨梦一,蹭着铁笼子的网便扭起了身子,露出肚皮,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音炮声。

    杨梦一只犹豫一瞬,便凑得更近了,稍稍弓着背,将两根手指伸进铁笼里,试探着轻轻挠了挠牠圆滚滚的肚子。

    其实她有些紧张,怕牠出其不意给自己一下,所以动作大胆得来又有些谨慎,时刻准备后撤。

    但三花小猫显然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只是愉悦地放大了呼噜声,将毛茸茸的身子往笼边挤。

    见状,杨梦一也放松了身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冬日暖阳仿佛给她笼了层圣光,使她整个人清朗得像被泉水浸润过一般,至少在罗颂眼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罗颂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胶片机,咔咔咔摁下快门。

    听到快门声,杨梦一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转过头对着罗颂皱鼻一笑。

    罗颂没忍住,继续咔咔咔。

    只三天时间,就已经拍了四卷胶片了。

    等玩累了走饿了,就到了吃饭时间。

    饭店都是罗颂找的,有时候杨梦一觉得,她的天赋点或许也点亮在了美食上。

    先不说罗颂吃饭吃得比旁人香,就连在鱼龙混杂的美食市场里找出有真材实料的店铺这事,她都基本没失手过。

    抱着钻研学问的态度,即便是连锁的包子铺,她都要挖出里头最好吃的分店。

    杨梦一只消跟着她,就能吃到好吃的。

    烤鸭肉饼羊蝎子,炒肝卤煮铜炉火锅,杨梦一担心旅游还没结束,自己就胖到塞不进裤子里了。

    罗颂一时兴起也会拉着她去小卖部和便利店里,看看有什么本地的饮料可以一试,最后除了桔子味汽水和大亨菓茶,她还拎了瓶维他柠檬茶。

    人没出店门,她就戳吸管嘬了又嘬,严肃又认真地咂咂嘴,最后才对杨梦一说,觉得这的维他没有广南的正宗。

    杨梦一:……

    但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摸摸小狗头说哇真厉害。

    不过,最好玩的一次,还是计划之外的奇遇。

    那次从公园里出来,照例拐进巷道里,转了好几道弯,远远瞧见有条队伍自一户大院门里出来。

    两人牵着手上前打听,才晓得是在排炸酱面。

    罗颂半秒不耽误,直接站到了队伍尾巴后,眼底像燃着两簇篝火一样发亮,兴致勃勃地咬耳朵说这一定好吃。

    小狗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杨梦一看着只想笑。

    队伍很长,但移动速度很快,没多久,就轮到她俩了。

    踏上石梯,跨进四合院的大门,才发现那面馆只占着大门左侧的一间小屋,里头三张圆桌,一桌可坐四人。

    客人们看起来都是老主顾了,只熟练地找着空位便拼桌,罗颂和杨梦一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坐下。

    店里似乎只卖炸酱面,没有菜单也没有记菜小二,坐定后没一会儿就有人将面端上来。

    罗颂的兴奋之情全然无法压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肯定好吃”。

    杨梦一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想着给小狗降降温,让她冷静些。

    大家并不说话,就着屋子里吸溜吸溜的嗦面声,自顾自地吸溜吸溜嗦面,吃完后一抹嘴就起身,出门的时候付款就行。

    罗颂入乡随俗,嗦得津津有味,最后将杨梦一吃不下的小半碗面也端到跟前,三两口解决了。

    踏出四合院大门时,罗颂一脸神清气爽,欢喜又满足。

    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旅游业上有无可比拟的竞争力。

    哪怕已经快过年了,依然有许多游客。

    而罗颂和杨梦一,在旅游进入倒计时时,仍意犹未尽。

    已经荒废的祭坛、辉煌磅礴的宫殿、被猫咪占领的寺庙,以及有段废弃铁轨的创意园区,她俩逛了个遍。

    遇到需要买票才能进场的景点,罗颂总是得意洋洋地掏出自己的学生证,举着自己半价买来的学生票,在杨梦一眼前晃,逗得杨梦一直说她幼稚。

    她们研究着京城的公交与地铁线路,偶尔会在晚上八九点,晚高峰结束后,一人开辆共享单车,沿街边慢悠悠地骑。

    红楼枯树,道路和凛冬的寒气一样干净。

    冷风习习,但她们兴致不减。

    罗颂想,那些在书本里读到过的对于这座城的描述,也并不完全准确。

    望着前面一时兴起要跟自己赛单车的女孩,听着随风而来的她的笑声,她想,这明明是座很温暖的城市呀。

    只可惜,她们似乎没有机会见识被皑皑白雪覆盖的京城。

    年廿八那日,京城依旧没有下雪,但第二天,她俩就要回家了。

    大概是因为那是在京城的最后一晚的原因,两人吃过饭后,都不急着回酒店。

    尽管天色渐暗,空气也越发冷冽,但她们还是优哉游哉地无目的慢走。

    杨梦一被罗颂裹成了小熊,已经拉到下巴的大衣里还塞了条围巾,打底衣上还贴着罗颂在便利店买来的暖宝宝。

    罗颂将杨梦一的手揣进兜里,虽然只能捏到毛茸茸的手套,但她还是很知足。

    两人闲聊着,慢腾腾地在无人道上踱步。

    但路过一个大门时,罗颂就着路灯随意的一瞥,却发现这似乎也是一个公园。

    来都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里走去。

    比门票只要两块更让她们惊讶的是,里头的那棵歪脖子树。

    昏黄灯光打在树旁的指示牌上,说这是某朝最后一位皇帝的最后归宿,他自缢于此。

    看清牌上密密匝匝的小字时,恰好一阵凉风吹来,罗颂小小地打了个颤,

    颤栗随着交握的手被杨梦一捕捉到了。

    回想起两人一起看恐怖片时,一米八的罗颂恨不得缩成零点八,再钻到自己怀里的样子,杨梦一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她侧过身,脸上架起坏笑,揶揄道:“哟,怕啦?”

    罗颂:……

    怕是不可能怕的,打死都不可能说怕的。

    “不怕。”她佯装淡定。

    “是吗?”杨梦一只有一双眼睛和鼻子露在外头,但高起的颧骨告示着她浓重的笑意,“可是……说不定……”

    “说不定,你站着的这个地方,就是他吊着的地方啊。”杨梦一温柔地慢声说道。

    罗颂:……

    罗颂深吸一口气,拉着杨梦一往后撤了一大步。

    杨梦一哪里瞧不出对方面上淡定,但内心绝对慌成狗,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但大概是衣服太厚的缘故* ,想弯腰的动作也有些下不去,她便像只萝卜精一样,直着胖胖圆圆的身子,笑得左右摇晃。

    “好啦。”杨梦一笑够了,才开始安慰自己委屈巴巴的恋人,“前朝的剑都斩不了本朝的官,前朝的鬼还想吓当代社会主义好青年?”

    罗颂想了想,觉得十分有理。

    她在心底起了个国歌的头,只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晕开了一圈妖怪不敢近的红光。

    但圣光庇佑也无法阻止罗颂脚底抹油,拉着杨梦一跑了。

    第134章 旅游倒计时

    天已大黑, 两人入园的时候也没在售票处看到小地图册子之类的东西,这会只能瞎走。

    见着树丛中出现一豁口,连着条小石阶, 罗颂犹豫几秒,还是牵着人往那走了。

    她俩都不知道这阶梯有多长, 也不晓得路的尽头通往何方, 只牵着手往上慢慢爬。

    石阶旁有路灯, 只是隔很远才有一盏,且矮矮小小的, 看着比旁边的树高不了多少。

    不过比没有要好。

    四下无人, 冬日里飞虫鸟兽也不爱作声, 一路静悄悄的,墨色一团团盘踞在草木上,数也数不清。

    在夜色中,杨梦一一步一阶慢悠悠爬着, 不知怎的,想起了刚搬去龙西时, 每晚都得走的夜路。

    城中村里的路灯规律的排列在街巷两旁, 却只能堪堪照亮灯下不大不小的一块面积。

    虽然只是十来分钟的路,但她也是害怕的。

    手捏着电话揣在兜里,面上镇定地信步而行,但耳朵却恨不得能竖起来,这样才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周遭的异响。

    每经过一个相交的路口,便总要提前担心会否有歹人藏在拐角。

    可是后来, 有个老好人总上赶着陪自己走这条昏暗夜路。

    对方眼睛因欣喜而熠熠生辉的样子, 怕是会叫不知情的人以为这当真是什么好差事。

    杨梦一望着旁边的老好人,忽地垂头一笑, 稍稍用力拽住她的手。

    “嗯?”罗颂扭头,挑眉看向杨梦一,“怎么了?”

    “不想爬了。”杨梦一肆意地任性着,“你背我。”

    这话配着她放软的清脆嗓音,听起来倒像撒娇。

    罗颂勾唇笑笑,将肩上的包塞进她手里,继而转身,矮下身子,“上来吧。”

    杨梦一有些傻气地眯着眼笑,一把扑到罗颂背上。

    将人接稳了,罗颂才直起身子,又托着杨梦一的大腿往上颠了颠,随后继续抬步爬梯。

    两人都穿着厚衣服,背起来并不是那么舒服,但她们都默契地忽略了这点。

    杨梦一的脸挨在罗颂的脑袋旁,忽地冒出一句“猪八戒背媳妇儿”,说完又闷笑出声。

    杨梦一笑得胸腔都在震,隔着衣服震得罗颂的心也害羞起来。

    但罗颂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背上人呼出的热息在眼前化成水汽,她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花香。

    又爬了一小会儿,仍然没有看到终点的影子,杨梦一担心真把人累着了,凑到罗颂耳边小小声道:“放我下来吧。”

    “不要。”罗颂的拒绝就像方才的应允一样干脆。

    杨梦一咬了咬她的耳廓,“你不累啊?”

    “不累。”罗颂这样说,但气息却略微有些急促了,“背不动了我再放你下来。”

    她不会死要面子硬扛着不松手,这可是在楼梯上,万一摔了人,最后心疼的还是自己。

    听她这么说,杨梦一也不坚持,只用脸颊挨蹭着罗颂的耳朵,并惊奇地发现那耳朵尖渐渐染上了粉红色。

    “害羞啦?”杨梦一难得见她这样,有种扳回一局的快意,还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耳尖。

    罗颂:“……冻的。”

    杨梦一扑哧一笑,“你最好是。”

    两人说着话,直到石梯坡度越发平缓,罗颂才反应过来不远处似乎有座亭子。

    她加大步伐,一步迈两三阶,很快,就到达亭上。

    夜色笼罩,她们只能依稀辨出这是座重檐亭,上方是个攒尖顶,其余更精细的装饰便都看不清了。

    亭中无人,罗颂小心将人放下后,便大喇喇地一屁股歇在了坐凳栏杆上。

    凛冬冷丝丝的空气钻进灼热肺腔中,其实不太好受,罗颂微微喘着气。

    杨梦一蹲在她旁边,抬手摸摸她的下巴。

    罗颂勾起一边嘴角,因为运动而有些热烫的手,抓住颊边的毛绒手套,送到嘴边亲了亲。

    杨梦一眨眨眼,跟着笑。

    待歇够了,罗颂满血复活站了起来,两人才有心思趴到亭边眺望。

    可越看,越觉得这正对着的一片低矮昏暗无灯的建筑,似乎有些眼熟。

    罗颂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正是故宫吗。

    她掏出手机一查,才晓得这门票只要两块的公园,是人家的后花园,能俯瞰整片古代宫殿群。

    她将手机推到杨梦一面前,杨梦一瞄了瞄后,也傻了眼。

    “觉得有些幸运是怎么回事。”杨梦一喃喃道。

    罗颂浅眸中盛满笑意,“就是幸运啊。”

    四四方方的院落,一个连着一个。

    无光的昏暗给这片宫殿披上了黑色幕布,远远看去,却像是黑布罩着一只又一只匍匐于地的异兽。

    恢弘之外,更多了几分诡异的美。

    两人并不怵,只静静眺望着。

    忽地,罗颂开口唤了声学姐,待杨梦一转头后,她说:“给我唱首歌吧。”

    她知道杨梦一不会拒绝的,实际上,在大多数没人的时候,即使她想做的事情再过分,对方都不会拒绝。

    杨梦一一整个转过身,手臂挨靠住阑干站着,乌黑的瞳孔里盛着眼前人的侧颜。

    她弯了眉眼,哼起了一首老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

    杨梦一的声音很轻很亮,像半山腰缭绕的云雾,或者太阳升起时从叶尖滑落的一滴露珠。

    她的眼睛也泛着细碎的光,有些羞赧地望着自己的恋人。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廿八的月亮并不圆,像弯了的绣花针,只薄薄一牙挂在天边。

    但杨梦一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与爱意,却好像比月光清辉还要干净与直白,混着凛冬的凉意,刻在了罗颂的记忆中。

    一曲终了,罗颂仍凝望着她,片刻后,用指背轻轻碰了碰杨梦一的脸颊,却又很快收回手。

    还是先不摸了,手太冷了,她想。

    她掏出兜里的手机,中断了录音。

    杨梦一瞪圆了眼,但她连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录的都不知道,只笑骂了罗颂一句“好贼”。

    罗颂毫不心虚地将手机揣回兜里,“生日的时候你还给我唱这首。”

    杨梦一咦惹一声,但也没拒绝。

    临走前,罗颂从包里拿出胶片机,朝杨梦一晃了晃。

    “你跟我一起拍。”杨梦一皱皱鼻子。

    罗颂有些犹豫,但还是顺从地走到了她身旁。

    就着一片黑魆魆的宫殿楼宇为背景,罗松不甚熟练地将胶片机反握,倒数着摁下快门,留下了一张双人胶片照。

    两人打车回了酒店,酒店大堂里张灯结彩一片红,很有年味。

    礼宾员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礼貌地对每一位进来的客人问好。

    罗颂进了电梯就开始拉拉链,这酒店的暖气太足,捂着大衣回到房间,肯定要出汗的。

    杨梦一虽然体寒,但也默默摘下了帽子围巾和手套。

    回房后,还是杨梦一先去洗的澡,罗颂在贵妃榻上稍坐了会儿,便将在角落面壁很久的行李箱推了出来。

    明天中午就要退房了,她得先将不需要用的东西归置好,明天起床后才不会手忙脚乱。

    当然,也是为了拿出行李箱中的小袋子。

    罗颂将黑色纸袋放到榻上,随后挽起袖子,将小物件和买的手信一一摆进箱中。

    但装箱比第一日拆箱要复杂些,杨梦一从浴室出来时,罗颂还蹲在箱子旁边,费力地将穿过的衣服卷成卷,塞到缝隙里。

    “先洗澡吧,我来收。”杨梦一在镜子前边抹护肤品边说。

    罗颂点点头,随后拿起睡衣进了浴室。

    罗颂一身水汽从淋浴间出来时,杨梦一已经将东西收得七七八八了。

    她正擦着湿发上的水,忽听到杨梦一出声,语气怪异,“罗颂,这是什么呀?”

    罗颂手上动作不停,抬眸望向声源处,只见杨梦一侧着身子,一手支在脑下,旁边摆着一件摊开的深紫色丝绒吊带睡裙。

    等看清眼前场景后,揩拭着发丝的手一顿,她挑了挑眉,不怎么惊讶地“呀”一声,“被你发现了。”

    杨梦一哼一声,谑笑道:“说说?”

    “还记得第一次半夜遇到你的那晚吗?”罗颂笑笑,“你就穿着一身绛紫色旗袍。”

    她说完这句,便不再出声,眼神无辜又轻佻地望着杨梦一。

    杨梦一却听懂了她的未言之语,觉得脸上有点热。

    她一边疑惑为什么罗颂能在一个眼神中同时塞进纯真与欲望,一边暗道不对,明明自己是兴师问罪的那个人,怎么倒先怂了。

    罗颂从对方垂下的眼帘中明白了这是自己反攻的时刻,于是走到床尾,“所以可以吗?”

    没等杨梦一回话,她又补充:“洗过的,干净的。”

    杨梦一:……那你很棒棒哦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撑着气势不肯认输。

    罗颂又腆着脸凑上去,眼睛拉长了尾音,“最后一晚了……”

    杨梦一向来是受不住她的撒娇的,即使知道罗颂在故作可怜,却还是没忍住心软了。

    她咳咳两声,抓住了衣服,干巴巴道:“那你吹头。”

    罗颂见计谋成功,笑得一脸灿烂,朝她眨眨眼,“遵命。”

    说完,立马跳下床,到洗漱台那吹头去了。

    只有杨梦一捂着腮帮子,啐自己不争气。

    罗颂心情愉悦地吹着头发。

    她当然认得这衣服,毕竟是她亲自精挑细选的。

    紫色的丝绒上缀着蕾丝花边的刺绣,腰侧则更大胆直接,一条顺下来全是镂空蕾丝。

    两条细肩带是唯一的固定点,背部的布料呈U字型,有大片的留空设计。

    一开始只是被颜色吸引,但看着看着,罗颂几乎能想象得到这衣服落在恋人身上的绮丽旖旎,于是毫不犹豫地,她下单了。

    但当杨梦一真的穿上睡裙,含羞带娇地走出来时,她便叹息于自己想象力的贫乏。

    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两句词是为何被人拼在一块,罗颂算是知道了。

    第135章 杜银凤出现

    回程的机票, 订在年廿九下午的六点半。

    旅程的最后一天,有些人会焦虑地查缺补漏,最后再多跑几个景点, 多吃几道美食,但罗颂和杨梦一, 却一觉睡到了快退房, 才懒懒爬起身。

    谁能想到这俩人原还惦记着最后吃一次地道的京城早餐呢。

    但只能说昨晚实在闹得太过, 今儿早晨三个闹钟愣是没叫醒一个人。

    两人起床后便直接刷牙洗脸换衣服,最后将剩下的东西都收进行李箱里。

    杨梦一从床边捡起皱成咸菜的吊带时, 一脸牙疼, 扭头看到罗颂满面餮足地朝自己笑, 翻了个白眼,将手上的布料团成团,往对方脸上砸。

    罗颂轻松地接住了对方毫无杀伤力的一击,随手将它塞进牛皮纸袋里, 再丢到行李箱的缝隙中。

    随后,她屁颠颠地跑到杨梦一身旁, 贴着她的背, 讨好地喊学姐。

    杨梦一:……别喊了,喊得我腰疼腿疼

    在她的锲而不舍下,杨梦一只故作凶狠地捏住小狗的脸,警告下次不准再搞这种“惊喜”了。

    “可是,”罗颂眼珠子溜溜转,嘿嘿笑却不应好, “学姐昨晚也很喜欢啊。”

    杨梦一:……别说了, 要脸

    总之,在离开房间前, 两人始终没有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

    退房后,将行李寄存在酒店前台,她们寻个地方吃饭去了。

    只有一顿饭的额度,却还有好几家想吃的店,两人最后用抛骰子的方式,决定去吃一家东北菜。

    “啊……”杨梦一有些许疑惑,“我们真的要在京城吃东北菜吗?”

    罗颂挠挠头,可看到屏幕上明晃晃的“12年老店”字样,却怎么也无法拒绝它的诱惑。

    “京城离东北,比祁平到东北近多了。”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四舍五入,应该也比祁平的正宗一些。”

    杨梦一放弃思考,选择盲从。

    好在,这餐厅没叫两人失望,吃得十分尽兴。

    只是东北菜的份量着实大,即便有罗颂在,也还是没能达到光盘成就。

    罗颂眼巴巴地望着盘里的剩菜,心想这要是在祁平,我就把你们都带回家。

    杨梦一哭笑不得。

    饭后,两人照旧以餐馆为起点,随性地开始了最后一场漫游。

    她们穿进胡同里,偶遇一家门外普通破旧、门内赛博朋克的咖啡店,拿了杯店主倾情推荐的手冲,等出了店门才小声咬耳朵说不太好喝。

    中途进了家卖陶瓷玩意儿的小店,店里坐着一个肉肉脸的女孩,应该就是老板了。

    见两人牵着手进门,她眼睛一亮,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俩身上。

    罗颂有些疑惑,但看杨梦一仍站在架子前,仔细的打量着餐盘碗具,所以也没出声,只沉默地跟在后头。

    杨梦一挑中了一套浅麦色的咖啡滤杯和分享壶,杯身的只用嫩鹅黄缀了几笔,看起来像天然形成的纹样。

    杯壁比玻璃杯厚不到哪儿去,拿在手上轻巧得很,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们什么时候有喝咖啡的习惯了吗?”罗颂挑眉。

    杨梦一:“从刚才那杯难喝的手冲入口的瞬间。”

    罗颂回想了一下那苦涩到直冲脑门的味道,没再说什么。

    这套咖啡用具的价格不便宜,可耐不住杨梦一喜欢。

    店主打包的时候,杨梦一站在一旁和她闲聊着,罗颂则凑到一旁的铁架子前,打量上面的各色冰箱贴。

    等店家将商品妥善包好的途中,罗颂将一只冰箱贴伸到她面前,“还要这个。”

    那只陶瓷冰箱贴上,是一只侧躺着的猫咪,明明因为陶瓷材料的特殊性,它并没有很细巧,却仍是叫人一眼能望出猫儿脸上的娇憨懒散。

    杨梦一接到手中端详的那几秒,罗颂贴到她耳边,“像你。”把人逗得睨了自己一眼。

    老板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动,最后似是按捺不住兴奋,终于小心开口:“请问两位小姐姐是……一对吗?”

    闻言,方才还在咬耳朵的两人相视一笑,杨梦一眉眼弯弯地朝店主点头。

    “我就说嘛!”她一拍手掌,激动道:“你俩进来我就觉得是了。”

    随后又自我介绍起来,说这店是她和她女朋友开的,店里的所有瓷器都是她们自己做的。

    “那你爱人呢?”杨梦一问。

    她笑笑,“在外地烧窑呢。”

    临走时,店主还往包装袋里塞了三张明信片做赠礼,也是她们自己做的周边。

    从店里出来,罗颂一手拎袋,一手牵着杨梦一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兜里,杨梦一的毛线手套挤得衣兜鼓鼓囊囊的。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每次有人猜出她俩是情侣,她都会这样快乐得意。

    最初几回,杨梦一起还困惑地想这有什么好骄傲的,直到罗颂啧啧摇头,对她说这侧面反映了她俩又配又登对,才解了她的疑惑。

    杨梦一哭笑不得,但却很喜欢看她意得志满的幼稚模样。

    罗颂看了眼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该出发的点,两人便往酒店走去。

    礼宾部的帅哥帮她俩把行李抬进计程车后尾箱里,罗颂道了声谢。

    去往机场的道路并不十分通畅,明明已经是年廿九了,又不是繁忙时间,却还有几段路在塞车。

    她们依旧挨靠着坐在后排,静静等待道路恢复通畅。

    忽地,杨梦一的手机响了,她没有多想,顺手接起。

    但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她便僵了身子。

    “你好,这里是乌长县公安局,请问你是杨梦一女士吗?”

    乌长县啊……连做梦都在回避的名字,就这样卷着三九天的刺骨寒凉,跃到杨梦一的面前。

    她垂眼,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嗯,我是。”

    大概是她的僵硬太过明显,罗颂只一瞬就察觉到了,低头望去,却看到一张白纸色的脸。

    她呼吸一停,握着杨梦一的手微微用力,待对方抬头时,递去了一个问询的目光。

    杨梦一想对罗颂笑笑,说别担心,但她脸上的肌肉似乎脱离了控制,只堪堪在嘴角处撑起一个木木的弧度。

    这个笑容毫无说服力,下一秒,罗颂眉峰便拧了起来,但杨梦一耳边的电话止住了她关心的动作。

    电话仍在继续。

    “杜银凤女士是你妈妈对吗?”

    杨梦一的喉头涌起一阵恶心,但平缓的声音中不显分毫,手却死死攥紧,“是的。”

    “是这样的,你妈妈又来报案,说你失踪了。但这次她提供了你最后可能居住的城市,所以我们联系上了祁平那边的公安,才找到了你。”

    电话里的年轻男声顿了顿,只着客套的话术,说杜银凤这些年找她找了很久,但还是让人听出了几分苦恼。

    杨梦一几乎要讥笑出声,她都能想象出杜银凤是如何在警局胡搅蛮缠的了。

    “你方便回来一趟吗?”最后,他才道出最终目的。

    “不方便。”杨梦一拒绝得很干脆,闭上了眼,也没有去看隔壁满目担忧的罗颂。

    “可……”对方试图劝导。

    杨梦一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不会回去见她的。”

    她的语速极快,吐字清晰,像理智冷静道极致的机器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喉咙像盛夏天的水泥地,滚烫而粗粝。

    若是以平常的速度说话,她怕是会压不住声线里的颤抖。

    对面说了句“稍等”,随后一阵叮铃哐啷起身又落座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另一道更低沉的男声。

    “杨女士是这样的,你妈妈她很担心你,来公安局这很多次了。”常年被香烟燎着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很粗哑,但话里行间充斥着方才那位年轻警员没有的世故老道。

    “父母和孩子要多沟通,才能把误会解开的。我看她现在年纪不小了,身体好像也也不是很好,真出了什么事,大家心里都难受。”

    杨梦一低低地哼笑一声,“她有不满,可以告我。”

    没什么感情的话伴着轻笑落入老警察的耳中,他意识到了这个年轻女孩无法撼动的决绝。

    也是,他看过局里跟着女孩相关的记录与档案,换做是他,也没办法摒弃前嫌。

    杨梦一并不如她的话语一样淡定,相反,那被薄薄眼皮覆盖着的眼珠子颤抖得像极度惊惧不安的小兽。

    谈话陷入僵局,老警察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你……能跟她通个电话吗?”

    杨梦一的拒绝还没有说出口,警察便继续道:“杨小姐,你妈妈现在的行为已经阻碍我们日常工作的开展了,而且,大家能有商有量解决的,就不要搞到水火不容,她都已经知道你在祁平了。”

    这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不大好听,但却是警察出于善意的提醒。

    ——她都已经知道你在祁平了。

    ——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杨梦一有些晃神,额角隐隐发闷作痛,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后槽牙咬得太紧,仿佛将相连关节上的弹簧拉到了范性变形的边界。

    “好,”她深吸一口气,“但是就现在,让她在警局用你们的电话打,否则我不会接的。”

    女孩的松口让警察卸了几分压力,稍一思索,便代杜银凤应下了,只是说要等她来警局,大概需要十五分钟。

    杨梦一嗯一声后,便挂断了电话,垂着头,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窝在车座上。

    罗颂心里着急,转头望去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只好稍稍加重握着她的手的力道,轻声问:“怎么了?”

    “我想下车。”杨梦一没有回答,只强压着喉咙的不适,喃喃重复,“我想下车。”

    第136章 推迟返程

    两人在路边下了车。

    杨梦一白着脸, 站在路边的行道树下。

    和广南四季常青的树木相比,京城的树是真的会在秋冬时节脱得一点不剩。

    杨梦一扶着的那棵树,树杈光秃秃的, 寒风从缝隙中挤过,只有微微晃动的枝桠在苍凉回应着。

    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驶过拥堵路段, 大单就飞了, 的士司机的脸色有些难看。

    关车门时, 罗颂听到他在小声嘟囔,但她没有多余的闲情理会。

    罗颂将大行李箱从后备箱取下, 尾门刚关上, 司机便踩着油门一骑绝尘。

    尾气兜头盖脸扑来, 罗颂皱着眉头,用手扇了扇。

    她扶着行李箱拉杆一转身,却看到杨梦一忽然弯下身子,开始呕吐。

    罗颂惊得心口一凉, 大步跨到她身旁,有些慌乱地在包里掏纸巾, 还不忘轻抚她的脊背。

    三两过路人好奇地望着她们, 但罗颂无暇顾及。

    “怎么了?”她的表情并不比杨梦一好看多少,眉头拧起来便没再松开过,此时更是着急的几乎冒汗,“学姐你怎么样?”

    杨梦一几乎将方才吃的饭都吐了出来,呕到最后,只有些酸苦的黄水。

    她撑着树干的手因为用力而冒起青筋, 仿佛要将手背薄薄的肌肤撑破。

    青色的血管横亘在掌骨之上, 嶙峋得如同她掌下树木的表皮。

    再直起身子时,杨梦一的眼白上都是血丝, 因突如其来的刺激而覆上生理性的泪水,胸口在剧烈的起伏着。

    罗颂打开保温杯盖,送到杨梦一嘴边,后者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后,简单漱漱后便吐了出来。

    罗颂着急,但也不再催问,只是目光中的担忧更浓。

    “我待会儿,”杨梦一声音嘶哑,“要跟杜银凤打个电话。”

    罗颂听后一愣,两秒后才将这个名字与杨梦一的母亲这个身份对应上。

    因为杨梦一不太愿意提及往事,所以罗颂只在很早之前听过这个名字。

    但她知道杜银凤是怎样在杨梦一生命中搅风弄雨的。

    那些过往,杨梦一用如何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都能叫罗颂难过得几乎要哭。

    不过,没等她说话,杨梦一的手机便再次响起铃声。

    冷风刮得她脸颊生疼,但她始终半阖着眼,面无表情,在罗颂忧虑的注视里,接起了电话。

    “贱人你还真的在祁平啊。”

    母女俩时隔六年的第一次对话,以此为开头。

    杨梦一并不觉得被冒犯,她已经习惯了对方待她如仇人如草芥的态度。

    话筒里传来警察的喝声,让她注意说话。

    杨梦一感觉打底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也不欲过多纠缠,只单刀直入,问:“你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杜银凤的声音少了年轻时的妩媚,有些沙哑,冷笑道:“你出人头地了,就不记得自己亲妈了?”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杨梦一并不跳进对方的圈套里。

    “你回来。”杜银凤说。

    “不可能。”只听杨梦一锋利决然的语气,是无法想象出她此刻满脸的苍白的。

    “我生病了。”杜银凤说得理直气壮,“你回来照顾我。”

    “不可能。”杨梦一再次重复。

    她垂着眼,望着树木扎根的黄土,好像闻到了那座县城马路上有货车疾驰而过时,扬起的夹着沙尘的呛人尾气。

    尽管杜银凤的理由在她听来漏洞百出,但杨梦一还是退了一步,因为天伦是世界上最不讲理的霸王条约。

    “如果你真的生病了,需要钱,账单发给我,我会给你打钱。”

    杨梦一冷然道:“要是需要人照顾,我可以给你找护工。”

    “但我不会回去的。”杨梦一抿着嘴,唇线绷得紧紧的。

    “我是你妈!”从前她肆虐时得意洋洋的底气,现在再说出来,却像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

    “我再怎么对不住你,至少我把你生下来了。”她辩解道。

    你看,她也知道,从前对杨梦一做的一切,都是对不住她的。

    “你也只是把我生下来了。”杨梦一讥讽一句。

    “你是遗腹子!你知道什么是遗腹子吗!”杜银凤再次激动起来。

    “当时多少人劝我把你打掉,说男人都死了,孩子只会成为拖累。”她的话因心绪澎湃而说得不甚清晰,“是我!是我!坚持要把你生下来的!”

    “你知道,”听者不为所动,冷淡异常,“我有多少次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吗?”

    “可是我病了,我真的会死的。”

    杜银凤张牙舞爪的激愤像忽然被戳了个洞的气球,硬邦邦的口气不甚明显地软了些许。

    但她依旧以此为筹码,试图加重杨梦一的道德枷锁,使她改变主意。

    “如果死亡就是最终的惩罚,那已经是上天对你的优待了。”杨梦一的话跟北方的冬风一样凛冽,不留情面。

    话筒里的人渐渐发出仿佛是破旧风箱的嗬嗬声,杨梦一忽地感到无比厌烦。

    “如果没有别的事,先挂了。”

    杨梦一为这通电话画上了句点。

    挂了电话,她似乎也并没有感到轻松,眉间仍缀着倦色。

    握着电话的手卸了力一样垂下,却像是要将她带得跌一跤。

    她站不太稳,罗颂才终于拣着空隙上前,将人揽在怀中,让她得以倚靠。

    杨梦一仿佛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罗颂。

    刚才短短几分钟内,这个刮着冷风有人有树有车水马龙的真实世界,好像用一层看不见的抗拒,将她驱逐在外。

    她觉得自己被一起在了空旷无边、寂寥无人,没有声音与生命的荒原中。

    但罗颂一开口,便将幻境破了个大口。

    杨梦一靠在罗颂身上,脸埋在对方衣襟里,久久不动。

    罗颂也没出声,只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偶尔拍一拍。

    路边有人来来去去,望着两个举动异常的年轻女孩,跟同行的人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才哑声开口:“飞机……飞机……”

    她始终没抬头,声音从厚厚的布料中挤出,显得有些闷。

    “改签吧,或者退票重买。”罗颂双手环住她薄薄的脊背,“我们今天不回去了。”

    从登机到落地拿行李回到家,少说也要五六个小时,可杨梦一的脸色苍白似腻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昏倒,罗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奔波了。

    杨梦一抓着罗颂的前襟,无力地“嗯”了一声。

    罗颂单手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周围的酒店,找了家距离不远评价不错的,订了间房。

    做完这一切,她低头在怀中人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走吧,我们去酒店,外面太冷了。”

    这间经济型酒店和前面几天住的那家没法比,但屋里融融的暖气还是叫人轻易原谅了这点。

    杨梦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酒店又办好入住并且进了房的,直到暖气稍稍舒缓了她紧绷的神经,她才回过神来。

    而罗颂正蹲在地上,给怔忪出神的女孩褪下鞋袜。

    “罗颂。”杨梦一忽然开口。

    罗颂抬头,脸上的担忧早就扫吧扫吧藏在角落了,此时一脸的温和,“嗯?”

    杨梦一的目光仍有些恍惚,直直地在对方面上打转,最后抿抿嘴,“我想休息。

    “嗯。”罗颂也不心急,“换个睡衣?”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打算去拿行李箱。

    但还没踏两步,手就被杨梦一轻轻拽住了。

    “不换了,我好累啊。”杨梦一垂眼,自顾自地脱衣服,等身上只剩打底衣裤时,就往被子里钻。

    罗颂跟着她动作,一同躺在了厚被褥里,也和往常一样,将人搂在怀里。

    杨梦一闭着眼,床头天花板上的两盏小夜灯打在她的脸上,光线不强烈,却让她忍不住皱眉。

    光影之下,她脸上的疲乏与脆弱展露无遗。

    “罗颂。”她低低唤着,却仍阖着眼,“抱紧一点。”

    罗颂没说话,只将人往怀里紧了又紧。

    但杨梦一犹嫌不足,挪着身子往罗颂的方向靠去。

    她脑袋的圆弧线嵌在罗颂下颏线的颈弯处,两具身子紧紧相贴,严丝合缝,仿佛生来如此。

    两人都没有出声,只牢牢抱着对方。

    “我还是好恨她。”

    就在罗颂以为,杨梦一当真是要睡觉时,她却忽地出声了。

    “我从来没想过原谅她,但我以为自己能忘掉,可是今天一听到她的名字、她的声音,我还是好恨她。”

    杨梦一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但声线里细碎的颤抖昭示她不平静的心潮,她抓着罗颂衣服的手甚至有些出汗。

    罗颂沉默着,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才慢慢说:“没关系,恨就恨。”

    “恨和爱一样,都是无法控制的情绪,那就不要逼着自己去收敛或改变。”

    “不然,你会很辛苦的。”她在杨梦一发顶印下一吻。

    “罗颂……”杨梦一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刻意的冷淡渐渐褪去。

    方才与杜银凤对峙时都没想要哭的人,此时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罗颂没有追问那通电话到底说了什么,只在对方一遍遍的轻唤中,不厌其烦地回应着。

    第137章 宋文丽的怒火正在积攒中

    夜里, 杨梦一就发烧了。

    罗颂想着起夜上厕所,却发现枕边人的体温高得叫她都觉得烫,再开灯一看, 杨梦一面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就连喷出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惊慌不过一瞬, 她便立即翻身下床, 打开一团乱的行李箱, 翻找出装药的布袋子。

    好在每回出远门前,罗颂都会收拾一袋常用药, 从蚊虫叮咬、腹痛肚屙到上火发烧, 无一不有应对的药物在其中。

    罗颂一手捏着退烧药, 一手摁开保温杯盖,浅浅抿了一口试过温度后,才走到杨梦一的床侧。

    将药和水都放在床头柜上,她轻声唤着沉睡之人, 但好一会儿,对方都毫无睁眼的意思、

    其实杨梦一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 叫人心生惧意却又无法躲避,只眼睁睁承受着烈火铺天盖地而来。

    忽地,她似是感到有人从远方呼唤她,但她却怎么也无法张口回* 应,直到一只稍凉的手搭在额间,她才茫茫然转醒。

    罗颂望着床上双目无焦距的人, 眉头紧紧拧着, 但一开口却温和无比,“醒啦?你发烧了, 咱们得吃药。”

    杨梦一极其缓慢地眨眨眼,视线逐渐聚拢在眼前面有焦色的罗颂的脸上。

    她想说些什么,但一张嘴,却觉得呼吸间气管内的氧气稀薄而沉重,压得她胸口发闷,便说不出什么来了。

    她的脸上带着不清醒的懵然无知,又因为看到了罗颂而露出些黏腻的依赖,像沐浴露在皮肤表面打湿后的带着些香气的湿滑。

    但罗颂无心欣赏这表情之下的可爱,她只知道恋人此刻病着,是不舒服的。

    她忙坐到床沿边,将人扶起来,让她可以靠着自己,随后将药片递到她嘴边。

    杨梦一一脸稚气迟钝,却乖巧地张开嘴,端的是潜意识里的绝对信任。

    罗颂望着,心就酸了,但她动作依旧利索,将药片送入殷红口舌中后,即刻拿起保温杯,轻声引着她喝水。

    杨梦一也乖乖喝水吞药。

    待一切完成后,罗颂又温声哄人躺下,再将被子掖好,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

    杨梦一是疲惫的,从身体到灵魂都是。

    甫一躺下,她的眼睛便阖上了一半,只是眼珠子仍迷糊地钉在罗颂身上。

    但对方轻轻一句“我在呢,睡吧”,就卸掉了她最后的气力。

    ——因为罗颂说她在,所以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带着大脑罢工前给出的最后一番转译,杨梦一就任由意识沉沦海底,陷入深眠。

    大概是生病的原因,杨梦一绵长的呼吸中掺着几分沉浊,但好歹,是睡着了。

    罗颂这才放轻动作起身,将水杯盖好后,蹑手蹑脚地上了个卫生间,便快快掀起被子地一角,轻悄悄躺了回去。

    只是担心自己身上带着凉气,所以待睡暖了窝后,她才往杨梦一身旁凑近了几分。

    临睡前,她想,将归期再往后推一天吧,生病的人更不宜奔波远行。

    杨梦一这觉睡得沉,再次睁眼时,罗颂已经将年初一再回家的事跟爹妈和萍姐都报备了。

    萍姐那边还好,担忧之外,便只叮嘱她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但宋文丽和罗志远这边,想也知道,是绝不会高兴的。

    电话是宋文丽接的,她一句“今天几时到家”还没问出口,女儿年三十不回家的消息却像迎面泼来的冷水,叫她震惊,甚至是悚然。

    但罗颂没提起杨梦一的生病,只说是自己没看好时间,误了年廿九的飞机,而年三十的又太贵,所以推到了年初一。

    国人看重过年,这是个阖家团圆的大日子,春节的意义之重,无需加以赘述。

    而小辈在团圆的日子里缺席,或许还有点不敬不孝的意味。

    宋文丽惊诧着良久无言,以至于没有多余的心力燃起愤怒的情绪。

    错愕之后,便是疑惑和迷茫,她甚至怀疑电话那头的人真的是自己孩子吗,怕不是什么妖怪幻化而成的吧。

    直到罗颂喊了好几遍妈,她才将将回过神来,听对方说什么年初一的票已经订好了。

    怒火终至,但宋文丽记挂着她此刻正在两千多公里之外,若真有什么事,他们夫妻俩是鞭长莫及,只压着情绪,勉强稳住声音,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挂了电话,宋文丽坐在沙发上,半晌不动。

    罗志远刚贴好大门口的春联,两手沾了对联纸的红色。

    他握着的黑色圆罐是未用完的浆糊,一进门,就见妻子脸色难看极了,胸口起伏剧烈得像台风天海面上的小船。

    他愣了愣,“怎么了?”

    宋文丽扭头看向他,眉心越夹越紧,渐渐地竟有绯红色从脖根往面上蔓延。

    她的怒气来得迟缓却又猛烈,她觉得胸口仿佛有一颗火球,正以夸张的速度膨胀着,挤压着她的心脏和气管,叫她喘不上气又说不出话。

    妻子的模样吓坏了罗志远,他把手里的东西往边上随意一放,便赶紧跑到沙发边上坐下,用手背在她的脊背上捋着,给她顺顺气。

    宋文丽抓住他另一只小臂,力道大得让罗志远发疼,但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不知多久,宋文丽才慢慢卸了力道,整个人像从巨大的压强中逃了出来,缓了许久才终于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一样,闭着眼睛,疲惫道:“囡囡明天才能回来。”

    此话一出,同样的惊诧也袭上了罗志远,他下意识皱眉,“怎么回事?”

    “说没赶上今天的飞机,只能买明天的机票。”宋文丽将罗颂的说辞复述一遍。

    尽管罗志远同样不满,但他没宣之于口,望着妻子依旧不虞的面色,最后只叹了口气,“突发情况吧,好在是和小杨一起去的,大家互相有个伴。”

    但这话不知戳中了宋文丽哪条紧绷的神经,她猛一扭身,面朝罗志远,瞪大了眼。

    她圆睁的双目里分明写满了话,但深呼吸间,她又沉默了,最后摆摆手,“我做菜去了,今晚还是要吃饭的。”

    罗志远读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但依旧没有追问,他担心会点燃她的怒气。

    目送宋文丽进了厨房,他才稍稍塌下了背,重重地吐了口浊气。

    若是放在十年前,他俩还能对女儿先斩后奏的行为进行一番谆谆教诲,但女儿如今已经二十好几,有些话反倒不好说了。

    罗志远摇摇头,也生出几分疲惫之态,缓慢起身,朝随手搁在鞋架上的浆糊走去。

    无论怎样,年还得过。

    荣岗那边。

    这会儿是早上八九点,动作快的人家已经拜过一轮神了,屋外远近不一的鞭炮声断断续续传来,挤进这间有些年头的小二居室里。

    赵红敏昨天和萍姐一起去的市场,一人拉着买菜车,一人提着菜篮,在摊档之间走走停停,偶尔叫价砍价,大包小包买了不少。

    这是脱离旧生活后的第一新年,她原想着做顿丰盛的年夜饭,大家一同贺贺。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成想杨梦一会生病呢。

    知晓杨梦一推迟返祁日期后,相比于失落,赵红敏心中的担心倒是更多些。

    显然,在和萍姐的电话里,罗颂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杜银凤怎么会知道梦一在祁平?”赵红敏身上仍挂着围裙,手上还沾着砧板上鸡肉的油。

    她忘了手上握着的刀,皱着眉思考着,片刻后猛一瞪眼,“是因为我吧!”

    她眉宇间的忧虑混杂了自责,“肯定是因为我来这了,她才有迹可循。”

    萍姐站在厨房门口,正想开口,一阵极近的鞭炮声忽然炸响,音量之大,待十几秒后一切归于平静时,她俩的耳朵都有些嗡嗡的。

    “中间还缺了一环。”缓过来后,萍姐接着赵红敏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把你和梦一联系在一起的那环。”

    “姚常伟!”赵红敏反应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这个名字。

    “他大概是用不知道什么方式查到了你的车票信息吧。”萍姐在脑海中一一筛滤后,找出了唯一有可能的破绽。

    别说,这两人七凑八凑,竟真的将真相还原了。

    赵红敏的情绪低落下去,愧疚像黏在发丝间的口香糖一样牢固惹人心烦,屋子里充盈到溢出的饭菜香气与屋外热闹的烟火声都无法使她轻松半分。

    萍姐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想起姚常伟,萍姐眼中霎时间多了抹厌烦之色。

    果然,早就应该直接把那畜生打残的,她皱着眉想。

    尽管缺了人,但大家还是想把年过得热闹些。

    赵红敏强行从郁结中抽离,转身继续洗菜切菜煮饭去了,甚至计划着做个什么营养菜,明天杨梦一回来好补一补。

    而萍姐,跟赵红敏说了声自己要下去收拾理发店后,在楼下打了个电话。

    “阿坤,年后再麻烦你的人帮我跑一趟吧。”

    “今天不去,大家都要过年的。初十以后十五以前就行。”

    电话里的人打包票会完成任务,萍姐这才收起手机,慢悠悠地掏出钥匙,打开扣在玻璃门把手上的U型锁,大扫除去了。

    她嘴角噙笑,为可以预见的未来而提前快乐。

    第138章 罗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柜了

    罗家的年夜饭向来是无比丰盛的。

    往年有的白切鸡、秘汁卤鹅和酿生蚝、清蒸多宝鱼, 以及一大锅发菜汤,今年全都有,为着罗颂喜欢, 还特地添了甜酸排骨。

    可一桌子好菜熏得满屋诱人犯罪的香气,却无法让夫妻二人高兴起来。

    坐在饭桌上的罗志远和宋文丽安静地吃着饭, 屋里气氛甚至有些沉闷。

    罗志远也试着开**络氛围, 但宋文丽总是恹恹地烦躁着, 并不怎么回话。

    罗志远这会儿倒是希望自己被她啐嘴笨多年,一张笨嘴能真的有些长进了, 只可惜进步是一点没有。

    宋文丽捧着碗, 却没有什么心思品菜, 筷子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饭。

    她左手食指指节处包了片止血贴,是今天下午开菠萝罐头的时候不小心刮伤的。

    其实罗颂不回来吃饭,这道菜本可以不做的,她和罗志远都对酸酸甜甜的菜都没什么兴趣。

    只有罗颂, 从孩子时候就很喜欢它。

    但她站在冰箱前犹豫一瞬,最后还是将冷藏柜里的一袋排骨拿了出来, 就像期待一场不会发生的奇迹——说不定女儿又能赶得上阖家吃团圆饭呢。

    毕竟顾念着炸物容易上火, 她平时不轻易做,这个诱惑,或许足够大到让女儿回家?

    甜酸排骨做起来不难,却很讲究,排骨要炸得酥脆得把握好时间,少一秒不够香, 多一秒又嫌焦。

    菠萝罐头是宋文丽从港城背回来的, 必须得用这款,做出的排骨酸甜劲儿才够。

    洗肉剁排骨、裹生粉过油锅, 她的手脚利落又干脆,看起来专心致志且胸有成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脑子里乱七八糟塞了一堆东西,细分起来其实也只有两个人的身影,除了女儿,便是小杨。

    想着想着便走了神,伤了手。

    生育会改变一个人。

    某些旧的并不需要的部分会被母亲毫不犹豫地抛弃,而新的部分会应着需求从骨头里破出,一瞬间便顺着血液运载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婚姻无法做到的,它只会让人假装自己忘掉了一些事。

    宋文丽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敏感多疑的人,直到某次不经意地提问,女儿嘴里又冒出了杨梦一的名字,她才意识到猜疑早就存在了。

    从突然改变的生活习惯,到每每提起同一个名字时都会不自觉轻快几分的声音,这些混在鹅卵石堆里的细小沙粒,做妈妈的都有足够的敏锐和耐心一一拣出。

    但也不知道是受限于成长环境而从不往那方面想,还是有意克制着思虑不往抗拒的方向走,又或者两者兼,总之,在今天之前,宋文丽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

    但此刻,她食不知味,碗里的米饭渐凉,却仍心事重重地往嘴里塞。

    “阿丽。”罗志远的目光始终停在她的面庞上,忍不住出声提醒:“饭是不是冷了?”

    宋文丽遨游黑海的思绪被丈夫的声音拽回,落到现实的一瞬间,她才顺着对方的话感受到口中米饭的凉意。

    但这冷意像是倏然出现的,仿佛前一秒仍热气腾腾,呼吸间便凉透到让人难以下咽。

    她咀嚼了几下,越发觉得口中冷冰冰的触感叫人厌烦,眉头也因此拧到一块。

    带着点发泄的意味,她毫不克制力度地将手中地饭碗搁在——或者说砸在了桌子上。

    清脆的一声哒咚突兀地响起,吓了罗志远一跳,但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宋文丽腾一下挪远了椅子,站起身往房里走。

    他听到屋里抽屉被打开后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而后很快消失。

    宋文丽出来时,身上穿着棉服,手上搭着罗志远的外套。

    “拿上钥匙,我们出去一趟。”她的呼吸很急促,语气是无法掩饰的烦躁。

    宋文丽很少会这样生硬地和家人说话,但一旦这样,便是有什么触到她底线的事情发生了。

    而上一回她这样肃穆,是因为他没有遵医嘱偷偷喝酒被发现了。

    对视片刻,罗志远也放下碗筷,披上衣服往门外走,路过玄关处,抓起了车钥匙。

    他几次三番想问什么,但宋文丽只照着自己手机,在他的导航软件里输了个地址,将手机递还给丈夫后,便抱着手臂,倚着门边假寐了。

    罗志远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年三十晚,路上少见行车,从龙西到香水,一路通畅无阻,只五十来分钟便到达了目的地。

    如果那些生鲜快递是罗志远寄出的话,他就会发现他们停车的那条路,边上的小区就是罗颂给的借住地址。

    小区的管理松散,门卫的存在只是聊胜于无。

    两人一路无阻地进入小区内,跟着宋文丽手机的导航走着。

    夫妻俩都沉默着,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海面,或是台风来临前美得阒然又诡异的夕阳。

    往常停得满满当当的小区走道几乎空了,那些常年落满灰尘和枯叶的车现在大概各自分散在全国不同的乡镇里。

    车主会在年假开始后,焦急且迅速地挑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拿着小水桶和抹布给它们清洗一番。

    有些人会将车子带到车行去清洗,一边嘟囔着洗车费一年比一年贵,一边畅想着这样一台车开在乡间的小路上有多长脸。

    这些僵尸一样的车在短暂的吸血后,装作正常车一样跟着主人回家过年,就像主人装作自己在祁平真的过得大富大贵一样。

    此时步伐急匆匆的两人,听不到风声里的嘲弄,只裹紧衣服,往目的地走。

    罗志远安静地跟在妻子后面左拐进小路里,又安静地跟在她后面爬上了四楼。

    他可以一直沉默下去的,如果不是宋文丽站在四楼右侧的那扇门前,片刻后又冷不丁掏出一串小钥匙,意欲开门的话。

    宋文丽很难说清自己站在门口时是什么心情,大衣口袋里的钥匙带着金属的锋利的冷意,又因为她的心虚而奇异地滚烫起来。

    捏着钥匙的手渐渐汗湿,被丈夫拽住的一瞬间,她几乎要顺从地扔掉一切,想“要不就到这吧”。

    这就像她小时候为着不被人笑话没胆子,硬着头皮跟玩伴一同摸小路走到那间长辈口中的鬼屋前一样。

    她站在破烂到看不出篱笆模样的几条枯木外,死死盯着那扇开了一半的破木门,有个声音说“进去吧证明你不是胆小鬼”,又有另一道声音说“快跑吧万一里面真的有鬼”。

    冷风簌簌而过,冻得宋文丽从回忆的恍惚里抽离,随后做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决定。

    ——她拨开了罗志远的手。

    他们揿开了墙上的开关,啪一声,光亮随之回到这间小房子里。

    大概是近一个礼拜没有开窗通风的缘故,屋里的空气有些浊闷,每一次吸气都让人觉得吸入的氧气含量严重不足。

    当然,也可能是两人太过紧张的缘故。

    罗志远的猜想,在宋文丽拿出钥匙那一刻得到了印证,他疑惑不解,却无法阻止对方。

    屋内落针可闻,只有两人刻意放轻的急促呼吸声。

    宋文丽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找到什么,但她依旧拖着步伐往里走去,沿着路过的顺序一点点查看着。

    她的眼睛眨得很快,像是小心翼翼地防备着惊吓的到来。

    明显情侣款的家居拖鞋……只是出于方便一买成双吧?

    门后的白板上写着什么“京城”“开心”和爱心符号……女孩子们总是喜欢这样可爱的字符而已?

    大书桌前两张一模一样的椅子……大概是懒得重新挑选所以买了一样的?

    路过关着的卧室门,宋文丽犹豫一瞬,只快快两步擦身走过,她深深吐了口气,心想把这一关放到最后吧。

    只是,墙上的毛毡板击碎了她留有余地的退缩。

    宋文丽和罗志远同时看到了沙发靠着的那面墙上的毛毡板。

    棕色在嫩白墙上无比突兀,而上面密密麻麻钉着的照片又引着二人不自觉凑近了瞧。

    亲密的相片、甜蜜的情书和写着纪念日的电影票据等等等等,都像不发一声的小丑脸上冒出的怪笑,击碎了他们。

    罗志远的惊愕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有一瞬间甚至腾起一股眩晕感,眼前一片白光,让他以为这是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噩梦的内容是关于他人生中最大的骄傲如何在眼前化为齑粉。

    他堪堪稳住身子,机械又茫然地扭头望向一旁的妻子,却嗫嚅着不知要问什么。

    宋文丽的错愕与震惊出现不过须臾,便在几个剧烈呼吸的功夫间又掺上了厌恶愤怒与自责。

    她以为自己冷静得很,直到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泪珠一颗颗砸到棉服上,洇出团团水渍,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到说不出话了。

    罗志远被陡然软了身子的宋文丽吓了一跳,顾不得头晕目眩,忙将她搀扶到了怀中。

    对方颤抖得实在厉害,罗志远正想开口问,却发现颤抖的是自己。

    他的大脑和心脏像拉扯到极限了一般,心跳如盛夏天里阴暗的午后,远处闷雷锤香大地发出的阵阵轰响,带得他整具身躯都在颤动。

    但宋文丽没有察觉到,她自顾自地哭着,口中不住地喃喃着“疯了”“她病了”。

    仿佛半个世纪后,罗志远的思考能力才重新回笼。

    他的喉咙干竭,轻轻拍着妻子因哭泣而抖动的脊背,艰涩地开口。

    “等囡囡回来再说……等她回来再说……”

    可是,等罗颂回来说什么呢?

    他们也不知道。

    第139章 罗家的争吵

    后来, 罗颂曾无数次回想裂缝真实出现的那天,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切不祥是有迹可循的。

    从那场她们并没有亲眼看到的雪开始。

    因为杨梦一的病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之罗颂对于缺席年夜饭这事多少有些惴然不安, 所以她俩将回程的票订在了年初一一大早。

    她们拉着行李箱踏出酒店门口时,天幕边沿才将将泛起昼色, 气温低得像场突袭。

    空气中布满冷肃的硝烟, 初升的太阳也无法驱散半分。

    罗颂皱着眉, 拉着杨梦一回到大堂里,打算等车到了再出去。

    她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张暖宝宝, 撕开塑料纸后甩了甩, 希望能加速它加热反应的发生。

    前台的老板见她俩去而复返, 人没出柜台,隔空朗声问怎么了。

    杨梦一身上还有些许病愈后的乏力,只坐在单人沙发上,闻声也并不抬头。

    外交的任务落到了罗颂身上, 她礼貌笑笑,“外面太冷了, 所以进来避避寒, 车到了再出去。”

    “是因为化雪呢吧。”老板恍然道,“半夜的时候下了场小雪,这会儿没下了,又逢日出,所以特别冷。”

    听到雪字,杨梦一微微抬了抬头, 朝门外望去, 但什么也看不清。

    没一会儿,车就到路边, 罗颂跟老板道了声再见,便和杨梦一一道出门去了。

    路边昏黄的街灯仍亮着,叫人分不清此时到底是深夜还是黎明。

    遍地湿泞,两人直直朝路旁打着双闪的轿车走去。

    杨梦一先上了车,罗颂将行李抬上后尾箱后,嘭一声合上尾门时,视线不经意下瞟一眼。

    她这才在红色车灯与鹅黄路灯的照映下望清地面情况。

    这遍地的水,岂止是湿漉漉,更是混着尘土的污浊,每走一步便会踩起几缕浑水的粘连,叫人无端生出几分难受。

    这跟莹白洁净南辕北辙的一片污糟,就是雪化成的水吗,罗颂有些失神。

    但失落不过一瞬,凶猛寒意就逼着她回过神来,急匆匆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里暖气开了不知多久,一派暖融。

    这巨大的温差让罗颂有种被人紧掐住鼻尖的不适感,她扭头望向倚靠着自己的杨梦一,对方此时仍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五官依旧能看出些疲累。

    罗颂便也没做声,只悄无声息地歪过脑袋,抵着她的发顶。

    驶向机场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

    祁平今天天气不好,灰蒙蒙一片,上空云雾颇多,飞机盘桓良久才终于落地。

    她俩快一点时才拿到行李箱,匆匆上了辆出租车,将东西搁回出租屋。

    罗颂将杨梦一送到萍姐那后才往家里赶去,可前头耽误的时间太久了,饶是她紧赶慢赶,到围村时,也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的士只能开到路口,她付过车钱后,背着双肩包往家里走,步子有些惫倦与拖沓。

    奔波一天的疲惫、即将面对爹妈的紧张和到家后便可休息的放松交缠着袭来,罗颂向来敏锐的神经也有些迟钝了。

    不然,她就会在进门的那一瞬间察觉到屋内的窒息。

    家里的电视,从吃过午饭后,便一直停留在同一个频道。

    昨晚的贺年晚会回放播完后,就开始放广告了,一则又一则,一轮又一轮。

    可唯二的观众似是毫无察觉,缩在沙发上,心事重重。

    消极的情绪在喜气洋洋的广告声中弥漫四散,让人想起被蛀空了心的树木。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瞟望墙上时钟的次数越发频繁,焦虑因此更加浓烈。

    宋文丽的手有些发抖了。

    罗颂对此一无所知。

    “爸,妈,我回来了。”

    甫一进门,她就啪一下坐上了玄关处的小矮凳,一边换鞋一边对沙发上的两人喊道。

    只是话音落下后的杳无回应,终于让她感受到了异样。

    罗颂动作稍顿,但没敢抬头,只加快手速,扯开鞋带,从鞋架上取下棉拖,又将地上的运动鞋塞进空位里。

    短短几秒里,方才还迟钝着的大脑像注满机油的发动机,杂质与沉积物在高速转动起来的瞬间消失得了无踪影。

    罗颂再抬头时,面上是歉意的笑,“哎呀,生气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的包卸在沙发上,自己则贴到宋文丽边上,眨着眼睛蹭了蹭她。

    但预想中的亲切并没有出现。

    罗颂迟疑地坐直了身子,视线在两张面孔上来回摇摆,犹豫着开口:“怎么了?”

    宋文丽和罗志远都知道会有一场开门见山的谈话,但对于如何开启这场谈话,他俩其实并没有聊过。

    实际上,从得知真相到现在,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对视间,都能读出对方的挫败与难过。

    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兼具父亲和丈夫双重身份的男性手中有最大的话语权,但他们却往往是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从生理、早恋到青春期和人际关系,这些仿佛是专属于母女二人的话题,罗志远只偶尔从妻子那听到一嘴,但面对孩子时,从来只作不知。

    所以今天这场对话,似乎也理应由宋文丽发起。

    宋文丽也的确是率先出声的人。

    从离开那间出租屋起,她已经在脑海中无数次预演这个场景了,只是推演,都无法找到最得当的切入口。

    但她仍列了好几个尚算不错的“开头”,可这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罗颂。”宋文丽先唤了声女儿的名字。

    这听起来有点像写在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的答题区的“解”,因为除了这个字外,握笔的人就再不知能写些什么了。

    动物能从一阵不寻常的微风中预测危险和灾难的来临。

    宋文丽停顿的片刻,罗颂的心也忐忑起来,她隐隐察觉有什么事不对,但也只是屏气不言。

    她听到妈妈清了清嗓子,再次喊了她的名字。

    “嗯……妈,”罗颂牵出笑容,“怎么了……”

    宋文丽扭过头,望着已然长大的女儿,在一堆无序的字符中,拼出了最直接的问句:“你和小杨是什么关系?”

    堵在胸口的话终于吐出,宋文丽的思绪奇异地回归清明,像台风眼一样平静,只是,四周**区内暴烈的碰撞仍存在着。

    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钉在罗颂的脸上,审视的眼神甚至有些刻薄,仿佛期待对方露出马脚一样。

    如她所愿,罗颂的确没有预料到这句话的到来。

    遗传自母亲的浅琥珀色瞳孔几不可察地扩大,罗颂很快眨眨眼,掩下眸中的惊慌,故作困惑道:“什么什么关系啊?”

    “你知道我们在问什么的。”宋文丽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踮着脚的鬼魂,激起罗颂一身的鸡皮。

    罗颂下意识身子后仰,稍稍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她深吸一口气,正想将脑海中编好的话以最自然的方式表演出来,妈妈的下一句话便如同耳光一般,将她打蒙了。

    “我们昨晚去小杨那了。”宋文丽很平静,平静得像是这是一场得到允许的拜访,“我们看到了那些照片和情书。”

    罗颂脸上的伪装全然褪去,此时的惊惶是从心脏处溢出,铺满整张面庞的。

    但她的惊愕也很快消失,脸上只剩和罗志远宋文丽二人一样的平静。

    罗颂终于明白,这是一场审问与对垒。

    “是我喜欢她。”她抿着唇。

    “喜欢?你管这叫喜欢?”宋文丽眯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都是女孩子搞什么喜欢不喜欢?”

    “性别很重要吗?”罗颂将手揣进衣兜里攥紧,拇指指甲盖扎着食指的肉,刺出的轻微的疼痛感让她更为冷静,“我只是喜欢上了跟自己同一个性别的人而已。”

    “不重要?”宋文丽的怒气再次复苏,一点点缓慢渗出着积攒着,“如果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不敢跟我们说!”

    “因为我知道你们会像现在这样。”罗颂垂眸道,“不说,对大家都好。”

    电视机的声音不知何时被掐断了,屋内是一点就燃的阒然。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宋文丽的声线在颤抖,“你怎么会学坏啊……”

    “妈妈,这不是学坏。喜欢男生或者女生、同性或者异性都是正常的。”罗颂认真又执着地望着她,眼下的乌青透出无可奈何的意味,“我也不是变成这样,我一直都是这样。”

    “你闭嘴!”宋文丽岌岌可危的冷静被女儿嘴里可怕的字眼敲碎,短促地尖叫出声。

    但罗颂仍要说。

    “本来就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她试图用简单直白易于理解的话语来表达,“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还是我。”

    “我依然在努力学习和工作,去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我喜欢女生这件事跟任何事情都不冲突。”

    宋文丽再控制不住自己的几乎跳动到要爆炸的心脏,也不管什么口齿清晰,只不管不顾地倾倒着这些日子让她食不下咽的情绪。

    “你不要以为自己多读了点书,比我们学历都高就更明白这个世间的道理了!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是我们哪里没有教好你吗?啊?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自己出去问问!有谁会跟你说两个女生在一起是正常的!”

    “你这样就是变态!是变态!”

    她歇斯底里,她尖锐厉鸣,她的眼白只呼吸间便染上红血丝,大口喘气的样子像被割了气管的垂死的鸡。

    对峙双方的失控是意料之内的,但当它到来时,在场之人还是手足无措。

    第140章 罗志远入院

    谈话陷入了僵局。

    作为长辈, 宋文丽的情绪几经跳跃,最后却几乎是以哀求的姿态希望罗颂能跟对方断掉关系,但无论如何劝导, 对方始终摇头不松口。

    她太清楚女儿的倔强了,所以她更明白这件事情在罗颂那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几乎是在想明白的瞬间, 崩溃便轰然而至, 那是某种支撑的信念的崩塌。

    宋文丽是个传统又普通的人。

    她在四方小家里勤俭操持, 将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往前随便择一辈, 都必定能看到一个沉默且勤劳能干的女性身影。

    宋文丽只是遵循母亲的教诲成为了一个妻子和母亲, 这在她看来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她的自谦几乎到了自卑的程度,尽管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而初中念完就没再上的学、嫁人后就再没接触过的职场和社会、每日在市场里和小摊小贩掰扯的几块几毛钱、当家里只有自己一人时的无所适从、小小的手机屏里那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新潮流与资讯,都让她的不自信与日俱增。

    但同样的,她也并不表现出来。

    她自认一生中并没有什么熠熠生辉之处, 也自我排解大多数人一生也是如此庸碌无为。

    然而上天垂青,女儿出生的那一刻成为了她人生的转捩点。

    娃娃一样小的小人, 在他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大成人, 并逐渐在同龄人中显现出与众不同的优秀。

    至此,宋文丽的人生中渐渐出现了名为骄傲的亮光。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豪的重量与味道。

    这一切都是女儿带来的。

    她是她的骄傲。

    但现在,被视为骄傲的女儿的一言一行,在她看来,叫做堕落。

    于是,在罗颂再次摇头说“我不”时, 宋文丽下意识又无意识地甩出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响亮的啪声听起来像一座小火山的爆发, 并不怎么惊天动地,即便在新闻报道里也占不了几分几秒的画面。

    但对于火山周边的万物而言, 却是灭顶之灾。

    宋文丽的掌心火辣辣地疼着,但她却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瞪大双眼唇瓣嗫嚅。

    罗颂的脑袋歪到了一边,头发乱糟地遮住她的面容,叫人看不清神色。

    一个巴掌让僵局更为混乱了。

    但很快,这场混乱中止了,混乱生出了另一场混乱——罗志远昏倒了。

    罗颂清晰地记得这个下午妈妈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对方脸上的悲恸和愤怒、哀伤和自责。

    她* 也记得自己每次表态回应时,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记得门外有小孩奔窜跑过带起一阵嘻哈笑声,记得有很近一户人家点燃了炮仗,噼里啪啦炸得空气里一股二氧化硫的气味。

    但罗颂怎么想,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急救室外的了,仿佛那个冷静叮嘱妈妈拿出爸爸的证件和医保卡、又在拨打120后将停在院中的车子开到路边好给救护人员留出通道的人不是她一样。

    好在为了避讳,大年初一几乎没人愿意来医院,近乎绝对的安静或许有助于她整理思绪。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飘散在每一个角落,也灌满了罗颂的鼻腔与气管。

    脸上的疼痛感已经褪去,但只在飞机上塞了点干巴巴鸡肉饭的胃囊,此刻倒闹了起来,仿佛被石锥子捣弄了一遍似的难受。

    不过罗颂无暇顾及。

    等待区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无人说话。

    罗颂稍稍偏过头,看向长椅那头的宋文丽,后者似乎仍处在怔忪中,视线虚虚地落在空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想了想,只扭过脸来,阖上双眼,静默着等待急救室的消息。

    过了不知多久,罗颂强撑着的神智几乎要弃械投降时,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宋文丽一直盯着急救室的方向,是以一有动静,她便察觉了。

    她掠过椅子另一头的罗颂,飞快地朝往外走着的医生奔去。

    “病人家属是吗?病人现在没事了。”医生说话的声音平稳又沉静,只几个字便神奇地抚平了宋文丽的惊惶。

    “不过心血管造影的结果来看,心血管梗塞有点严重,刚刚做了一根支架,接下来观察下情况决定一个月后要不要再做另外一根。”

    动刀见血的手术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大事,落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时更是如此。

    宋文丽一口气急急地抽到胸口,绞着手,皱起眉,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倒是罗颂开口了,“手术……危险吗?”

    “什么手术都会有风险的,但是心脏支架术已经很成熟了。你们不要太担心。”

    罗颂眉峰紧拧,又问起为什么之前罗志远做了心脏彩超和心电图也没看出异常,医生也一一作答,最后强调这病要注意生活习惯,保持情绪稳定。

    宋文丽听不明白医生口中吐出的一连串的名词术语,实际上,她已经听不进别的话了。

    她深吸一口气,倏然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问道:“我能去看一下他吗?”

    医生摇头,“现在不行,病人待会直接去监护病房,不过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会有医护人员观察,你们可以放心。”

    “家属办好入院手续就可以回家先,明天再来。”

    从医院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宋文丽一直没有说话,罗颂也沉默不言。

    换好鞋后,宋文丽自顾自地进了厨房,随后便传出锅炉碗筷碰撞和气灶打火的声响。

    罗颂抿着嘴,将唇线绷成一条直线,仿佛稍松一点便承不住自责的重量。

    她走到沙发边上,拎起晾了许久的背包,不发一语地回了房间。

    手机的电量早就耗尽了,只是方才兵荒马乱的,也顾不上充电的事。

    罗颂这会才从插线板上捞起数据线,插到手机上,很快,屏幕重新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好几条未读消息与未接来电的提醒。

    全部来自杨梦一。

    11:到家了吗?

    【“11”拍了拍我】

    11:【人呢.jpg】

    ……

    11:罗颂?

    罗颂将每一条消息都细细看了一遍。

    明明清晨还在一块呢,但当下再看到恋人的消息,她却觉得恍若经年,力气忽地泄光了。

    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浓缩了太多负面的情绪与暴烈的冲突,她早已疲惫不堪。

    重重地吐了口浊气后,罗颂在手机上敲下几行字。

    LAW:刚看到

    LAW:家里有点事,所以刚刚没来得及跟你说

    LAW:这几天可能回消息都不会太及时了……

    LAW:不要担心

    是啊,不要担心,总不能两个人都过个很糟糕的新年吧,罗颂想。

    消息发出去后,她将自己摔在椅子里。

    脊梁缓缓塌了下来,罗颂佝偻着腰背,头颅似有千斤重地垂着,但手指仍捏着手机没放。

    半晌,她才终于抬头,把手机轻轻搁回桌面上,慢慢起身走向衣柜,拿了套家居服便去了浴室。

    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里出来,罗颂套上双袜子后,就直接下楼去了。

    然而厨房和客厅里空无一人,而爸妈的房间房门紧闭,这是拒绝沟通的信号。

    罗颂闭了闭眼,将眼底闪过的失落通通藏住,但额间攒起的川字纹还是暴露了她的难过。

    她正欲转身回房,却忽地瞄见饭桌上放着一只用盘子扣住了碗口的大碗。

    动作硬生生被打断,她脚步微顿,随后放轻了步子往饭厅走。

    罗颂坐在了饭桌上,轻轻掀开盖在碗口的不锈钢盘子。

    盘子里被熏得聚起了一片水珠,快速将盘子翻回正面后,她才看向碗里的饭菜,里头是一碗罗汉斋。

    胡萝卜丝黄花菜、腐竹木耳和粉丝,简简单单的几样素菜炒在一块,是她从小就爱吃的素菜之一。

    但罗颂只怔怔地望着它出神,仿佛突然想起今天原该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可现在,满屋死寂。

    只一瞬间,自责与愧疚像吸水膨胀的水宝宝,将她的心脏塞满到几乎要爆炸。

    理智上,她依旧认为自己并没有错,重来一遭的话,她大概还会坚持自我。

    但感性上,她很难原谅将父亲激到发病入院的自己。

    情感与理智的相悖,拉扯得她头昏脑胀,只麻木地抓起筷子,往嘴里塞进食物。

    将餐具收拾洗净,上楼前,罗颂还是敲响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妈妈,”她轻声道,“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医院吧。”

    说完,罗颂在门口站了片刻,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声。

    她敛下眼帘,转身回了房。

    睡前,杨梦一打来了电话,罗颂深深吐纳几回后,才接了起来。

    好在,自己语气里的刻意被电流声遮掩过去,电话那头的人毫无察觉。

    其实罗颂大可不必这样小心。

    杨梦一病才刚好,今天又在路上花了六七个小时,本就精神不济,这会儿知道罗颂一切安好,选了半天的心一落地,神经便也跟着松懈倦懒起来,完全无法辨认对方话里的虚实。

    她只是很想听听恋人的声音,才撑起精神,在临睡前拨来电话的。

    隔着电话得到几个轻吻,罗颂不甚明显地笑了笑。

    但杨梦一声音里的倦意太过明显,聊了两句,罗颂就哄着人休息去了。

    虽然祁平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龙西的位置实在过于边沿,在这方面的管理也并不严苛。

    以至于到了半夜,偶尔还能听到远处有闷闷的巨响传来。

    躺在无垠黑暗中,罗颂辗转难眠,却跟自己说是因为烟花太吵。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