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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快乐三人组

    两人一连黏糊那么多天, 乍然和罗颂分开两地,尽管只是四十分钟地铁车程的距离,依旧叫杨梦一有些不习惯。

    偶尔思念翻涌而起时, 她都忍不住啐自己一句黏人精。

    思来想去,她将这些统统归咎于自己自己小病初愈, 所以格外依赖罗颂。

    好在, 二位长辈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瞎想时间, 一见面就凑上来嘘寒问暖。

    当然,主要是赵红敏, 萍姐倒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上下打量一番后, 见人心情看起来似乎还行,只是脸色不大好,便也放下心来了。

    接过杨梦一的行李袋,赵红敏就将人推到房里去了, 让她好好休息等吃饭,又说这两天自己睡沙发她睡床。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萍姐对此也表示赞同, 杨梦一便也不好推拒,只笑着说谢。

    杨梦一的确累了,只随意换了套家居服,脑袋往枕头上一沾就睡着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过小憩一阵,但醒来时,天已大暗, 能听到邻里颠锅炒菜的声音。

    杨梦一睡得有些懵, 呆坐起来,被冷意刺了一下后才清醒了些, 摸黑抓过外套披上后,掀开被褥踩着拖鞋走出房间。

    见她出来,赵红敏和萍姐二人从沙发上起身,一人端菜一人拿碗筷,配合默契,动作利落。

    饭菜早已做好,在锅里热了又热,就等着人齐开吃,因此没几分钟,饭桌上便是一副热气腾腾的壮观之景。

    杨梦一被催着洗了手赶紧坐下,是以完全没有间隙可查看手机,也因此没有及时发现罗颂始终没回消息。

    三个人分别来自不同地方,口味却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

    萍姐爱吃辣,赵红敏能吃辣,杨梦一……好吃的都可以。

    于是掌厨的赵红敏,便大差不差整了些鸡鸭鹅鱼,反正无论哪个地区的人民,过年时总离不开大鱼大肉。

    但照顾着杨梦一刚发过烧,桌上除了红通通的辣菜外,更有好几道清淡养生菜,甚至还有一盅乌鸡汤,清澈见底的汤水里飘着吸满汁水的圆胖的红色枸杞,还能看到片片黄芪和当归。

    “这汤是赵老师煲的?”杨梦一有些惊讶,据她所知,赵老师的家乡并没有喝汤的习惯,上学时候偶尔蹭饭,她也从未特意煮过什么汤水。

    赵老师眯着眼笑,点了点头,“萍姐教的。”

    “不是我。”萍姐悠悠否认,“她自己爱捣鼓药材汤料,把煲汤当玩似的钻研出来的。”

    被反驳的赵红敏也不恼,扭头朝萍姐道:“那你至少算是带我入门的吧。”

    这萍姐倒没否认。

    “我就觉得煲汤挺神奇的,跟做化学实验似的。”赵红敏这才对着杨梦一温润一笑,“好像怎么搭配都好喝,但不同的搭配又有不同的功效。”

    杨梦一点点头,“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广南的汤里有这么多讲究时也觉得新奇。”

    赵红敏附和着,还不忘叮嘱她多喝点汤。

    杨梦一饭量不大,也没什么胃口,没吃多少就有点饱了,但她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跟大伙聊聊天。

    她的心情尚可,看起来似乎也没怎么受杜银凤的影响,赵红敏和萍姐对视一眼,终于主动提起了这事。

    骤然被问及那通电话,杨梦一动作微顿,但很快随意地笑笑,没有保留地简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杜银凤对她而言,是余威仍在的噩梦,这点她从不否认,那场突然的高烧便是她无法反驳的证据。

    但高烧来得凶猛,也退得迅速。

    杨梦一的灵魂曾经是一片黄沙地,是没有生命愿意落地的干枯和贫瘠,但如今不是了。

    若真要比拟,现在的她更像是一片沼泽,即便被大雨淹没,也很快能统统吸纳,化作植被的养料,并引来更多珍贵禽鸟与鱼。

    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如今被爱包裹着,因此并不惶遽,不过几日便能轻描淡写提起一切了。

    待她言毕,赵红敏又问:“你怎么想?”

    “我没什么想法。”杨梦一弯了弯眉眼,但没有什么喜意,“在合理范围内要钱可以,其他不行。”

    “你拿定主意就行。”萍姐睃望一眼,接过话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

    “我会的,谢谢。”杨梦一这会的笑容倒更多了些真情实感。

    萍姐摆了摆手,端起碗继续吃饭。

    饭后,杨梦一被赵红敏赶到了沙发上,让她跟萍姐坐着看电视就好。

    杨梦一从善如流,乖乖搂着抱枕盘腿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上。

    屁股还没坐热,眼前便突然多了抹红色,是萍姐递来的红包,而她捏着红包的手指头上缀着一样红彤彤的甲油。

    “拿着。”萍姐的声音里有浅浅的笑意,“新的一年顺风顺水。”

    杨梦一将注意力从对方的美甲上收回,也不推却,双手接过红包,笑着道谢。

    利是封的纸质很厚实,摸起来有种粗糙又贵重的质感,杨梦一一边望着电视机,一边用食指指腹沿着红包的边缘线条划过,但脑中想的却是罗颂。

    ——她现在在干嘛?

    ——她回消息了吗……哎呀刚刚应该看一下先的……

    ——好想抱抱她啊

    ——算了,待会回房给她打个电话吧

    赵红敏擦净手,从衣兜里拿出红包的时候,杨梦一看似认真望着电视,实则思绪已经飞到龙西了。

    赵红敏捏着红包,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两旁传来揶揄的笑声,杨梦一才如梦初醒般眨眨眼,嘴角比大脑更快跟上笑容的列队,咧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将调侃压下。

    “喏,”赵红敏再次摇了摇手里的利是,“新年快乐啊梦一。”

    “谢谢老师。”杨梦一笑弯了眼,嘴甜道。

    尽管下午已经睡过几个小时了,但杨梦一电视还没看完,却已经打起了呵欠。

    见状,赵红敏便劝她先去睡,说反正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

    闻言,无言地盯着屏幕的萍姐瞥了赵红敏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杨梦一倒有些贪恋这久违的饭后一同煲剧的时刻,所以犹豫着没起身。

    最后是赵红敏刻意板起了脸,摆出一副师长的模样,问杨梦一现在难道连老师的话也不听了吗。

    这才把哭笑不得的杨梦一成功赶进房里了。

    从枕头下掏出手机,杨梦一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寻着最舒服的姿势侧躺着,蜷起腿,翻看罗颂的回复。

    她数了又数,撇了撇嘴,心想消失半天怎么就只说四句话呢。

    再次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杨梦一有些犯懒,便直接拨了个语音电话去。

    拨出去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头默默倒数着,只数了三个数,电话那头便响起了罗颂的声音。

    “喂。”

    一个字就让杨梦一欢欣起来,大概只有罗颂能做到。

    看在对方响应速度很快的份上,杨梦一甚至不跟对方计较下午异常的安静,只哼哼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罗颂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赵老师煮的,你呢?”

    “我也吃了。”罗颂想了想,补充道:“吃了斋菜。”

    杨梦一知道她家有年初一吃斋的习惯,哦一声后,又讲起自己收到了两个红包。

    “没想到我都还能收到红包诶。”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自知的稚气。

    罗颂胸口的郁堵之感被对方的雀跃撬松了几分,嘴角牵起一个很小的弧度,“高兴吗?”

    “高兴啊!”杨梦一眉眼温润,懒懒地哼笑出声。

    “那就好,你高兴就好。”罗颂缓缓吐了口气,轻声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杨梦一眼睛像小月牙一样,弯成细细亮亮的银钩,“啾啾。”

    但强打的精神只够她将今晚的趣事儿说一遍,没一会儿,杨梦一的眼帘便阖了一半,最后在罗颂的温言软语下,她还是挂断了电话。

    很快,意识沉入湖底,换来一夜无梦的好眠。

    年初二原是要干什么的来着?

    罗颂有些想不起来了,反正,总归不是像现在这样阒寂无言、冷气森森的。

    晨起时天色见亮,罗颂迷迷糊糊睁开眼后,心跳便漏了一拍,惊慌地抓过手机查看时间,才发现不过是早上七点多而已。

    大概是心里记挂着医院里的罗志远,短短的几个小时的睡眠里,她也睡得并不安稳,总隐隐地惦记着有什么事要做。

    睁眼后就睡不进去了,罗颂的脑袋有些发涨,干脆起身洗漱去了。

    凉水往脸上一泼,神思顿时清明不少。

    罗颂微微弓着背,双手撑在洗漱台冰凉的瓷面上,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刘海湿成一绺绺,贴着额面,有水滴顺着发丝滑落,还有几滴顺着眉骨洇入眼眶中,带起轻微的涩疼。

    镜中人有些水肿,眼下的乌青也没有消失,甚至更重了些,眸中的愁绪也是如此。

    忽地,罗颂重重地阖上双眼,只能透过薄薄的眼皮,看到里面的眼球正无端震颤着。

    片刻后,她再次掀起眼帘,瞳仁中的风暴已然压下,但面上铺了层夹杂着愧疚与坚决的浮光。

    只有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第142章 罗家的窒息氛围

    宋文丽今天依旧没有对罗颂说话, 甚至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虽然锅里的粉面都多煮了另一个人的份。

    罗颂也不会自讨没趣,见她不愿沟通, 便只在吃饭时下个楼,其余时候都呆在房里。

    冰箱里囤了不少肉和菜, 原是为了确保在新一年开市前仍有足够的菜, 给家人做好吃的, 但现在,宋文丽只拣了扇猪肉出来, 割出瘦肉, 打算给丈夫炖个瘦肉水。

    虽然, 她也不确定对方今天能否进食。

    肉洗好后在砧板上晾一小会,待水沥干,随后切片再剁碎,宋文丽沉默地熟练地一步一步操作着。

    她喜欢做饭, 喜欢做出让家人吃了眼睛一亮的美食,喜欢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着的充实感。

    这种时候, 她总是很专注的。

    但今天, 家中四处弥漫的沉寂反倒让她分了神,但其实,或许是因为她的脑海中的思绪过于庞杂,怎么也关不住。

    ——这个什么支架术会不会很难恢复……要住院多久啊……

    ——待会要带些衣服去吧……晚上要陪床的……那要自己带折叠床吗……

    ——出门前要记得再上柱香……先不跟阿弟他们说这事了,大过年的……

    ——罗颂……罗颂……

    想到女儿,她的大脑有一瞬间卡壳。

    冷静下来再回想, 宋文丽知道这次的意外主要是因为罗志远身体本来就不好, 即便往后退一步要揪出个罪魁祸首,自己和罗颂都有责任。

    但理智稍瞬即逝, 很快,她的心脏就被某种灰黑的情绪泡得发疼发苦。

    当意识到这种情绪叫做怨恨后,宋文丽的脸上铺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仿佛这是些什么邪祟施下的咒法。

    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母亲会怨恨自己的孩子,但她又的确在怨恨罗颂。

    恨她行差踏错,恨她违背世俗,恨她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恨她敲碎了他们的骄傲。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相处了。

    她甚至希望有人跳出来大喊,这个罗颂不是她的罗颂。

    她只能沉默。

    记着医生说二十四小时后才会转回普通病房,所以罗颂开车去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宋文丽坐在后排,扭头望着窗外掠过的行道树,旁边放着一个行李袋和保温饭盒。

    停好车,罗颂单肩背着行李袋走在前,宋文丽拎着保温桶跟在她斜后方。

    南方的冬季,寒冷都有种津津湿意,会顺着衣物纤维的空隙钻进去扎皮肤。

    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步速。

    住院部是单独的一栋楼,罗颂看着指引牌,摁了九层的电梯。

    出来后,在护士站处询问,又简单做了登记,便被领到了爸爸的病房里。

    “你们来了正好,病人刚刚从监护病房里转过来,现在在打点滴,你们留心一下,瓶子空了记得按铃。”

    年轻的小姑娘讲话脆生生的,语速极快,白帽子下白口罩上露出一双带着活泼与善意的眼。

    “哦对了,”临出去前,她又转身,视线在两人身上摆动,出言提醒道:“只能有一位家属陪护过夜哦。”

    宋文丽的神思早黏在了病床上闭着双眼的丈夫身上,只有罗颂朝小护士礼貌笑笑,说知道了。

    因着单人病房不能走医保报销,所以昨天办理入院手续的时候,选了间双人的病房。

    但此时另一张床上空寥寥的,这房倒歪打误撞成了间单人房。

    床旁有一张可折叠成椅子的铁架床,罗颂将行李袋放在了上面。

    宋文丽随手将保温桶放在一旁,又拖来一张塑料椅,坐在了病床旁。

    生病的人气色总不会好。

    或许是医院里的光线墙壁和病号服都太白,所以衬得他的脸有种粽紫的憔悴,整个人似乎一夕之间干瘦了一圈,像在室温里呆久了的黑葡萄,瘪下去了一块。

    罗志远的嘴有好几处起了皮,看得宋文丽的双眸泛起了雾气。

    大概是房里一下多了两个人,动静有点大,忽地,罗志远的眼皮颤了颤,眼珠子转了几转,好一会儿后撑开了一条缝。

    “你醒啦。”宋文丽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丈夫没插针的那只手。

    刚睡醒,罗志远的反应仍有些慢,视线无意识地在妻女身上摇摆几个来回后,眼中渐渐亮起光,想来也是高兴的。

    他微微启唇,却觉得喉咙干疼,便吞了口口水,才艰难道:“你们来啦。”

    他话说得慢,听起来也有些含糊,但仍叫宋文丽二人的心又往肚皮里落了几厘。

    罗颂一直没说话,也不知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便只站在一旁望着他。

    宋文丽缓过了紧张的情绪,就习惯性絮絮叨叨起来,念他以前上工就乱喝酒,别人递烟他就抽,又念以后要吃得健康,早睡早起。

    尽管没有任何科学的依据表明说话与心安之间的联系,但说得越多,宋文丽的心的确是更踏实了。

    罗志远也不觉得烦,虽然大脑仍有些处理不过来这囫囵多的话,但他还是牵起笑意,柔柔地望着絮叨中的妻。

    他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女儿,可他此刻没有什么力气,也怕无端激起一轮新的冲突,所以只偶尔朝罗颂眨眨眼,并没跟她说什么。

    虽然刚做了个手术,但他没忘记昨天的最后发生了什么。

    宋文丽积攒了太多心慌,说了许久也停不下嘴,哪怕是给丈夫喂汤水时也止不住话。

    直到罗志远一瓶吊水快见底,罗颂揿下床头铃,有护士匆匆进来,她才停下了念叨。

    小护士利索地换了包注射液,又拨了拨点滴调节器,放慢了流速。

    正欲转身,她忽地看了眼腕上的表,“现在时间不早了,你们留一个陪床的家属,另一个先回去吧。”

    说完,她也没等她们回应,便出了门。

    见宋文丽想说些什么,罗颂倒先开口了。

    “爸……妈……”她顿了顿,“晚上我陪床吧。”

    宋文丽的喉咙被话堵住,只抿抿嘴,并不表态,却是拒绝的意思。

    “妈妈,你回去休息好,明天过来换我,也能给爸爸煮点饭来。”罗颂太知道对方看重什么了,轻而易举晃动了她的坚决。

    罗志远的眼神从罗颂身上收回,探到宋文丽的脸上,也帮着说:“女儿说得对,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宋文丽知道这的确是最优解,但只是犟着一口气罢了,这会丈夫发了话,也算是有了台阶,便点点头,说自己明天再来。

    罗颂看了眼吊瓶里的水,抓起车钥匙,“爸,我先把妈妈送回去,待会就回来。”

    罗志远的脸上也有些疲态,只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宋文丽这会正在护士站跟医护人员说话,问说刚做完手术的人有没有什么忌口,饮食上又有什么注意的地方。

    小护士一一作答,宋文丽边听边跟着点头。

    临走前,罗颂面带歉意地拜托她帮忙关注一下病人的吊水情况,说自己大概要离开二十分钟。

    小姑娘笑笑说好。

    罗颂回医院的时候,从家里带了床毯子,医院只给陪护的家属准备了床,被子枕头什么的还得自己带。

    年初二的晚上,街边的店铺通通关着门,素日里明亮热闹的街道,这会儿竟有些萧瑟之感,大概是冬寒太甚的缘故吧。

    再次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小姐姐看到她还有些惊奇,“挺快的啊。”

    罗颂微微一笑,也再次道谢。

    病房里,罗志远又睡着了,脸上带着平静的倦意。

    罗颂放轻了动作,坐在方才宋文丽的那张椅子上,沉默地望着病床上的父亲。

    她伸出手,轻轻挨了挨罗志远打着点滴的左手,却在触碰到的瞬间,被冰得一震。

    应该带个暖宝宝的,她想。

    但这会也不好再跑回家了,罗颂掏出手机,在外卖软件上点了包暖宝宝。

    想了想,她干脆先将自己的手垫在了罗志远的手掌之下,希望这样能让他舒服些。

    大概是针水太凉,气温又太低,没一会儿,罗颂的手也不再暖和。

    想了想,她换了只手垫上去,将捂凉了的手掌压在大腿下边,仿佛这样便能快点回温。

    尽管点的已经是最近的一家店铺了,但它仍在四公里以外,等骑手送到时,罗颂的手也全然凉透了。

    她僵着手指,扯出一张暖宝宝,撕开塑封,在空气中挥了又挥,确认它开始发热后,才将它塞到了父亲的手下。

    骤然闲了下来,病房里静得像被世界排除在外一样,只能很偶尔地听到房外有人轻悄悄路过,罗颂凝视着罗志远的脸,一时有些失神。

    她好像才发现,自己从未这样认真细致地以视线描摹爸爸的脸。

    原来他也有黑头诶。他眼角的疤是那回被扳手砸到留下的吧。

    原来他的鼻孔是这个形状的吗?左眼下的黄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还是一直都有的?

    罗颂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打量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偶尔会惊奇,但心酸仍占了大半。

    因为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父亲老了。

    第143章 关于父亲的回忆

    这种感觉很神奇。

    就是你知道某件事正在发生, 甚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进行着,但是它的反应过程和缓到难以用肉眼察觉,于是等某天再注意到时, 它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好像,这转变是朝夕间发生的。

    罗志远——父亲的衰老, 对于罗颂来说, 就是这样一件事。

    他的呼吸很轻, 轻得连滴斗里落下的颗颗水珠都成了病房内最大的声音。

    罗颂坐在一旁,久久不动。

    她的目光始终在病床上那张布满岁月痕印的脸上描摹着, 但细细看着, 又似在出神。

    罗颂想起了小时候, 和所有孩子一样,她也害怕打针。

    每每生病,光是鼻腔间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儿和刷刷写病历开诊疗单的不苟言笑的医生,就足以让她害怕到想哭。

    从踏进诊所或医院大门那一刻起, 抗拒之心就已经压过身上的不适之感,若是真的运气不好, 需要打针, 那将会是一场恶战。

    一次两次后,两位新手父母也很快摸出门道:只要爸爸跟着一块去,情况总是轻松一些。

    毕竟,只有罗志远够力气摁住小牛犊一样的罗颂。

    罗颂的大哭往往从手脚被爸爸钳住的瞬间开始,在针头扎破皮肤刺进血管的时候达到顶峰,但最后总会在他的安抚下平歇。

    在那个对于静脉输液的管控远没有如今严格的年代, 小罗颂打了不少吊针。

    有时候半个小时能打完, 有时候整个过程将持续两个小时。

    但无论医生开了几瓶水,罗志远都会将女儿抱在怀里, 直到输液结束,哪怕手脚发麻发僵也不会轻易动作。

    而窝在他的怀抱中,罗颂也会很快陷入深眠,那是父亲给予的独一无二的极致的安全感。

    罗志远在罗颂心中是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

    仿佛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她只是坚信着他有某种神奇力量。

    但父亲其实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像因为一年一万的择校费而不得不选择放弃的师资力量更强的市内高中,和只到四年级就无法再辅导的作业。

    可尽管许多客观事实都一而再地告诉她,罗志远也只是个普通人,但她依然对父亲有着浓烈的崇敬。

    就像将自己裤腿弄得污糟一片的自行车,只要在他手里过一遍,转盘上的油垢与脏污便统统消失了,而爸爸需要的只是一个水桶一把刷子和一条抹布。

    这些稀松平常的小事,比任何神迹时刻,更让罗颂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当她只通过简单的对比,便直观地发现对方年将至老这件事,让她心惊。

    如果魔法也会凋零,那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罗颂的胸腔里有某种情绪在泛滥发酸。

    她的走神被突然进来的护士打断。

    “只有一点点了,我五分钟后过来拔针。”她瞅了一眼边上还未展开的折叠床,“拔完就要熄灯了,家属可以早点铺床。”

    罗颂也很快收复失态,礼貌点头道谢。

    护士离开后,她没有耽误时间,不甚熟练地将床支开,每做一步都小心谨慎,生怕弄出些大声响。

    铺好床,又到卫生间简单洗漱一下后,罗颂便换了身睡衣。

    她走出浴室的时候,恰好护士掐着点进来,给罗志远拔针。

    护士出门的时候,随手将病房里的灯给关了,啪一下,屋内陷入一片凝滞的沉寂中。

    支架床是浅薄荷绿色的,看着清新,睡上去却梆硬。

    罗颂也不明白为什么上头明明封了层海绵,但睡着还是硌得很。

    但她自我安慰道,医院能给陪护人员准备地儿睡觉已经很有人文关怀了,不能在舒适性上做更多要求。

    因着陪护的缘故,罗颂不方便和杨梦一通话,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打字聊聊天。

    但躺在爸爸的床旁这么做,她总觉得不自在,甚至有些罪恶感,便干脆翻了个身,整个人缩进了毛毯里。

    想起昨天杨梦一还念说身上有些累,罗颂发了句话去。

    【我拍了拍“11”】

    LAW:学姐,今天身体还好吗?

    杨梦一大概正抓着手机,故而回得极快。

    11:没什么了【呐花花.JPG】

    11:你几号回来?

    LAW:跟着学校的开学时间吧……

    11:?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11:赵老师还催着我带你来一块吃顿饭呢

    看到这,罗颂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稍稍透了点实话。

    LAW:我爸身体不舒服,现在在医院里,正住院呢

    11:!

    11:叔叔还好吗?阿姨怎么样?你呢?

    11:你说最近不方便回消息就是因为这个吗?

    罗颂含糊地说了下情* 况,但关于近来的矛盾与冲突依旧只字不提,半真半假地掺在一块,叫人听不出破绽。

    她倒也没想把这事瞒多久,只是希望杨梦一能过个好年。

    杨梦一对罗颂的话从不怀疑,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对方话里的迟疑与停顿,她的大脑甚至自动将这几日罗颂的异常合理化了。

    知道罗颂此刻正在医院里,虽然有些不舍,但她还是催着罗颂休息去。

    连着几天心情跌宕起伏,又没有睡好,罗颂其实很疲惫,但跟恋人的聊天却是难能可贵的放松时刻,所以一直磨蹭着不应。

    最后在罗颂的软磨硬泡胡搅蛮缠下,杨梦一发了张自拍去,才哄得对方结束了今日的聊天。

    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长条形的玻璃口,柔柔地落进乌魆魆的室内,倒给冷寂的病房染上些朦胧暖意。

    从毯子里探出头,闷久了的鼻子骤然吸进冰凉凉的空气,罗颂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但眼睛倒比罩在布料的黑暗里要舒服多了。

    尽管大脑里困意的进度条已经拉满了,但她依旧睡不太着,于是继续在手机屏幕上划划拉拉。

    秦珍羽的头像右上角有个鲜亮的阿拉伯数字19,罗颂才想起这两天事情繁多,心绪不平,偶尔看到了新消息也没心情点进去,其中便有老友的讯息。

    不出意外的,第一条消息还是温和的“到家没”,经过几十个小时的发酵,最新一条已经变成咆哮式的“你人呢!!!”

    罗颂叹口气。

    LAW:在这

    LAW:这两天出了点事,没来得及回消息,抱歉了啊

    秦珍羽更是秒回选手,几乎是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屏幕里就出现了新的白泡泡。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失踪人口出现了!

    LAW:……

    小秦今天要开心:你干嘛去了!要不是我人不在祁平,我高低得杀到你家去!

    对着秦珍羽,罗颂倒没什么顾虑,干脆直说。

    LAW:我爸妈知道了我和学姐的事,我爸被气到进医院了,昨天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现在我在医院陪护

    四个小句,秦珍羽看了又看,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咽了口口水才堪堪消化这劲爆的消息。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我靠……我靠……

    小秦今天要开心:不是,咋回事啊?

    LAW:反正就是烂俗的矛盾冲突,没什么好说的

    秦珍羽的思考能力尚未回归,只呆呆地继续问:那梦一知道吗?

    LAW:打算年后见面再跟她说

    秦珍羽不必深思,都知道罗颂这样做的原因,便也没问什么,只关心起朋友的现状。

    罗颂只说还行。

    秦珍羽原还想继续聊聊,但罗颂却先喊了停,说自己要睡觉了,她只好作罢。

    睡觉是罗颂此刻该做的事,但搬到对话中,却只是她结束聊天的借口。

    因为她发现,与秦珍羽分享自己的困顿,其实无法纾解她内心的烦闷。

    她甚至难得地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说的,大过年的,这下担忧的人却又多了一个。

    罗颂长长地吐了口浊气,随手退出聊天框,将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困意仍游离着忽远忽近,但她只阖着眼,希望能逼着自己入睡。

    迷迷糊糊中,罗颂也的确睡着了,只是依旧睡不熟。

    甚至连护士每两小时一次的查房,她都隐隐约约能感受到。

    但总归比失眠好。

    远在荣岗的杨梦一,虽然有些挂念罗颂,但大体是高兴的,更别提还跟芯姐莎莎煲了一通电话粥。

    电话粥的发起人是莎莎。

    今晚运气麻麻地,她第一个房只进了两个小时,客人就换了场,之后在休息室里空等半天也没再排上房,便干脆溜到楼下抽支烟,透透气。

    看着时间还算早,她一时兴起,干脆一个电话甩了出去。

    三人分别在三个地方,只能靠群组通话凑在一块。

    十一点多,杨梦一还没睡并不奇怪,但连芯姐都还清醒着,就很稀奇了。

    问才知道,是花店老边不知从哪得了半扇新鲜羊肉,扛着肉就找芯姐打边炉来了。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处理食材,最后吃上饭时间都来到晚上九点多了,所以这会儿芯姐也还没睡。

    也不知是不是拉子看人姬,反正,杨梦一听着听着,总觉得味儿有点变了。

    但她也没说什么,只附和着因为羡慕而嘿嘿傻笑的莎莎。

    聊到最后,芯姐困得声音都变得黏糊了,最后实在撑不住,率先举白旗投降,说自己要睡去了。

    杨梦一比她好一点儿,但也打了好几个哈欠,双眼皮都折得更深了。

    莎莎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直嚷嚷要找个时间再去找芯姐和福记玩一玩,全然忘了上回被漫长路程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惨痛。

    听到这,芯姐想起上回给两人的承诺,最后含混着嗓音,说给她俩的小毛衣已经织好了,等年后快递物流恢复了就寄出去。

    此话一出,莎莎兴奋到觉得自己能再上三个班。

    杨梦一也眯着眼,软着声音道谢。

    第144章 矛盾未解决,杨梦一也知道了

    翌日一早, 宋文丽就吭哧吭哧拎着两个重重地环保袋来了。

    袋子里都是饭盒,一边装着汤,一边装着饭菜, 看样子,是把两人一天的伙食都打包来了。

    她到的时候, 主任和手底下乌泱泱一群人正在查房, 但还没轮到罗志远这。

    宋文丽推门进来的时候, 罗颂正在卫生间里刷牙。

    罗颂一早就被护士打仗似的叫醒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对方就叽里呱啦讲了一通, 皱着眉头指着座椅上的行李包和支架床, 说得赶紧收好。

    她没睡好,脑袋正胀痛着,这会儿被她急促的话语声吵得心烦,强掀起眼皮一瞅, 果然不是前一天那个年轻的小护士。

    护士显然也不在乎房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只急哄哄地又赶往下一间病房将这些话重复一遍。

    等房里重归宁静, 罗颂的脑子才将将转动起来, 目光从虚空中挪至身侧的病床上,才看到爸爸似乎也已经醒了。

    罗志远感受到女儿的视线,扭头看向她,笑了笑,说自己先去刷牙。

    罗颂点点头,也并不很担心, 心脏支架术听起来唬人, 但后来她才知道创口很小,恢复不难, 真正的难处是在出院后的休养。

    爸爸去洗漱,她也不耽搁,打着呵欠从床上坐起,一动作那是腰酸背也痛,身体像许久未点润滑油的机器玩偶一般咔咔作响。

    罗颂拧着眉,动作利索地将床褥收好,塞到病床正对着的储物柜里,等爸爸从卫生间出来,才拖着步子进去。

    正月的天里水都带冰刀,她龇牙咧嘴地往脸上扑水,洗漱干净后便赶紧抽两张纸将水痕擦干。

    她正想着待会去医院饭堂里打包点早餐回来,就听到门外有人步子重重地进了门。

    罗颂原以为是浩荡的查房大军终于来了,但熟悉的女声响起时,她漱口的动作一顿,知道是妈妈来了。

    宋文丽没有提前和罗颂说,也明摆着不需要她开车接送,她仍在自己挑起的冷战中竖起尖刺,并且无意议和。

    这点不仅罗颂想得明白,罗志远更是明白,于是她出卫生间时,后者的眼神也有些躲闪,倒是宋文丽淡然自若。

    病房里一时充斥着无声的尴尬。

    片刻后,罗志远开口了。

    “罗颂,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先?”他瞥了眼边上已经恢复成椅状的折叠床,“估计昨天晚上也睡不好吧。”

    罗颂敛着眼,嗯一声,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拿的,除了钥匙和手机,昨晚带来的物件大多数都得放在这用,她只是拖拉着时间,最后临出门前,犹豫着道出自己国考笔试过了的消息,说二月底三月初将进行最后的面试。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消息。

    宋文丽每天拜神上香的时候,都会祈愿保佑孩子成绩优异,国考顺利。

    可这会儿得偿所愿了,宋文丽和罗志远都没有什么快乐的模样。

    罗颂的确是故意拣着大家都在的时候公布这个消息的,多少也有点讨好的意思,但很显然,她的愿望落空了。

    他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堵墙。

    罗颂抿抿嘴,扯起一个笑容,说自己先走了,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过年着几天道路通畅,往常早高峰堵塞到寸步难开的主干道,这会儿甚至都没几辆车。

    罗颂很快就到家了。

    换好鞋,她去厨房斟了杯温水,一饮而尽,才觉得五脏六腑终于在浸润下恢复生机了。

    放下杯子,眼神不经意间地一转,她才注意到灶台上的蒸锅里似乎还有些东西,大概是宋文丽给她留的。

    她的脸上没什么笑意,但还是走上前去,挨层掀开看了看,除了第一层的包子外,下面两层都放着些饭菜。

    罗颂眼神复杂,但最后叹了口气便回房了。

    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才放心把自己往软和的被褥里摔,其实她也没有睡意,只是被硬床虐了一晚的腰背叫嚣着需要一些放松。

    躺着不动,她很快就觉得手脚有些凉了,于是掀开被子窝了进去。

    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罗颂给杨梦一发了条消息,说早上好。

    这讯息毫无营养,只是情人间长久的习惯,即便对方似乎还没醒,迟迟未回,依旧让罗颂感到心安。

    接下来几天都没什么不同。

    罗颂晚上做陪护,宋文丽白天去接班。

    罗颂和爸爸呆在一起的时间里,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待关灯了便各自假寐到睡着,而和妈妈的时间则正好错开,倒是避开了直面冷战的窘态。

    血脉相连的三人,分成两派,彼此之间是隐隐的对抗、摆上明面的尴尬和若有似无的生疏。

    一个礼拜后,罗志远出院了。

    医生来叮嘱注意事项的时候,仨人都在场,气氛依旧冷清。

    医生哪知别人的家事,最后笑盈盈地说恢复得很好,半个月后来复查,再决定要不要上另一个支架。

    三人点头应是。

    再怎么好的消息都无法破除罗家的坚如铁的寒冰。

    当罗颂和父母再次处在同一屋檐下时,大家不可避免地想起前几日被刻意压制的矛盾与冲突。

    但没人主动撕开口子。

    就像方方正正的房子里被塞进的一头大象。

    不过罗颂倒觉得更像是冰箱里被保鲜膜裹着的发霉的菜,大家心知肚明它已经腐坏,却又都觉得恶心不愿伸手触碰。

    随着日子的推移题,众人的厌恶与回避更甚,因为想象比霉菌发酵得更快,不管它实际有多污糟,都可怕不过他们脑海中的场景。

    舅舅一家拎着生果补品上门拜年时,即便对真相一无所知,却还是被屋内的冷气刺得神经一震。

    他和舅妈私下里也悄悄问过宋文丽夫妻二人,但也没问个一二三,最后拉过罗颂说悄悄话,同样一无所获。

    虽然听起来实在是讽刺,但不得不承认这沉默与维护中,多少有点亲子的默契在。

    这大概是他们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个新年了。

    乌云密布在罗家的上空,迟迟不散。

    处理问题,罗颂习惯开门见山与单刀直入。

    但当握着绳子另一头的人是双亲时,她便犯了难。

    与天伦博弈,为人子女的似乎天然就处于弱势一方,她也是真的不敢再刺激爸爸了,毕竟医生千叮万嘱要保持情绪稳定。

    但大家都知道,迟迟拖着不处理,是因为都明白如果双方都坚定着不愿退让的话,其实根本就没有沟通的空间与必要了。

    于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只能这样拖下去了。

    而一拖,就拖到了罗颂离家返回市内的日子。

    虽然罗颂简单解释过是因为实习的事,但妈妈的眼神和爸爸的寡言都表明他们并不相信。

    她也不欲多加解释,轻轻道别后就背着包走了,只是离开前说自己每周六还是会回家吃饭的。

    再次坐上去香水区的地铁,罗颂竟隐隐觉得恍如隔世。

    冷战会让时间的流速无限缓慢,她的性格又决定了她不会轻易对他人吐露自己的烦恼,所以只能一直憋着,任由愁绪肆虐。

    短短十余天,罗颂就瘦了些,眉宇间淡淡的疲惫用如何灿烂的笑容也遮盖不住。

    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杨梦一一听到门口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便兴冲冲迎了上去。

    一句“你回来啦”还没说完,她的话就被罗颂憔悴的模样卡在了喉头间。

    杨梦一了解恋人,正如她了解自己。

    她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收拢,蹙着眉,眸中的心疼几乎化作实质。

    “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叔叔……叔叔情况很不好吗?怎么过个年瘦了这么多?”

    “学姐——”罗颂只唤了她一声,喉咙就哽住了。

    其实不是不难受的,只是一直撑着罢了。

    罗颂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实后,才开口,说的却是自己约了人下午上门换锁。

    “嗯?”杨梦一眨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

    “因为,”罗颂抬头望着她,目光里有自责,“因为我爸妈来过这里了,在我们在京城的时候。”

    罗颂话音刚落,杨梦一的眼睛便瞪圆了,比之被冒犯的不快,更多的是震惊与无措。

    而惊诧转瞬即逝,很快便转化为了恐惧。

    杨梦一知道两人的关系在宋文丽那瞒不了太久的,只是没想到能暴露得这么快。

    尽快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意外真的摆在面前时,她还是会害怕。

    说起来或许有些冷血,但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罗颂爸妈的心情,也因此,让她感到畏怯的,是罗颂。

    她本人没有出柜的烦忧,对于她和罗颂的恋情,她周围的朋友们也全都接受良好,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大多数人对同性恋的厌而远之。

    杨梦一该对罗颂有信心的,但她还是害怕了,怕自己是顺位里的第二,是必要时会被放弃的选项。

    “那……他们知道了?”原本轻轻挨住罗颂胳臂的手失控地攥紧,她的声音低低地矮了下去,“那你……”

    杨梦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露出过如同初生小动物一样惶遽的神情了。

    罗颂捕捉到了她的不安,随手将背上的包卸在地板上,便欺身上前,将她拥进了怀里。

    “我还好,你别怕。”

    紧紧相贴间,罗颂的下颏抵在恋人的发顶上,一说话,胸腔的震颤便顺着肌肤漾了过去。

    杨梦一很轻易地就被安抚了,只要是罗颂说的话,她总是无条件相信的。

    于是,大脑接收到讯息,身体也随之一点点放松下来,她软软地耷在对方怀里,但抬着手轻轻拍着罗颂的脊背。

    “所以这才是你这个假期里那么怪的原因吗?”她叹了口气。

    “不完全是,”罗颂的声音有些模糊,“我爸是真的住院了。”

    杨梦一顿了顿,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抚着她的背,半晌才又出声:“洗个澡吧,放松一点,我们再慢慢聊,不急。”

    罗颂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145章 准备实习

    说要慢慢聊, 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将近半个月过去,年初一开演的故事仍停留在秘密被揭晓的开端,之后便再没有进展了。

    夜里, 房间关了灯,只有一片黑魆魆的暗色。

    两人胳膊挨着胳膊, 左手牵着右手, 平躺在床上。

    罗颂补充完细节后, 也不知还能说什么,杨梦一也因自己是对方父母口中“背德之恋”的另一方, 而诡异地感到些罪恶。

    杨梦一将手从对方掌中挣脱, 反过来包住罗颂的手。

    她的掌心和对方一样, 都汗湿了,闷热着。

    “你打算怎么办?”杨梦一的声音很轻,是和黏腻的掌心截然不同的清脆,带着些小心。

    罗颂在黑暗中浅浅地苦笑, “熬到他们接受为止。”

    “可是你爸……”

    杨梦一话没说完,罗颂就出言打断了。

    她说:“这本来就不应该是道选择题, 也不是在玩什么天平游戏, 可以任意加减砝码。”

    作为没有参战的当事人之一,杨梦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她有私心,立场太偏颇了,便干脆不言。

    罗颂都知道的。

    尽管唇线仍紧绷着,但罗颂再次开口时, 语气已然柔和不少。

    “你别怕。”她沉沉的声音在灰暗中响起, “会好的。”

    杨梦一捏了捏她的手,“嗯。”

    但不可避免地, 大雾仍蔓延到这个属于两人的小家里了。

    潮湿的水汽黏着喉咙气管,又被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的呼吸带到了心窝里。

    随着下一个归家的周六的逼近,而越发叫人喘不上气。

    罗颂的眉头常常无意识地拧着,即便在做模拟面试时,脸上有时还板着。

    杨梦一看着,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伸手将她眉心的结揉散,可没一会儿功夫,那眉宇却又拱起来了,仿佛什么顽瘴痼疾一般。

    可生活仍在继续。

    即将到来的实习和国考面试,以及被催促的毕业论文,三座大山一座连着一座,罗颂比从前更忙了。

    实习是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论文指导老师毛旭宁牵线搭桥定下的,她也是民法学总论课的老师和法学一班的辅导员。

    法学虽然分了两个班,但大课都是一起上的,两位辅导员关系也很好,还会组织些课外的活动,让两个班的同学彼此沟通和熟悉。

    罗颂就专业问题去请教过她好几次,且专业竞赛的指导老师名单里,也常常出现毛老师的名字,两人倒渐渐熟络起来。

    可她荐她去的那间律所在祁平颇有名气,甚至担得上如雷贯耳四个字。

    哪怕只是实习,也是不少人争破头都想去的,毕竟只要和祁和沾过边,说出去都像镀了层金。

    因此当她问罗颂考不考虑去祁和律所实习时,罗颂着实惊讶了一番,为这样珍贵的机会竟然没有留给她自己班里的学生。

    毛老师从对方瞪圆的眼和噎住的话里读出了这点,却只笑笑说那律所的合伙人之一是她的师兄,她也得推最优秀的新鲜血液过去才对得起人家。

    被这样直白地夸赞,罗颂有些羞赧,谦虚道谢。

    当时大概是很高兴的吧,罗颂回忆着,所以才会隔了那么久都还对当日的情景记忆深刻,可现在喜悦仍在,自己却没有那样松快的心情了。

    她忍不住叹气。

    第146章 罗家的冷战

    较之罗颂, 杨梦一的日子算得上清闲,过完年便回到呆了三年的工作岗位上,得心应手地开干。

    只是她心里也始终记挂着罗颂家里的事, 所以心情也没有从前那样轻松。

    她也没跟自己的长辈或朋友提起这事,仿佛往外一说, 事情的严重性就又被拔高了许多, 乱上添乱。

    倒是早已知悉事情来龙去脉的秦珍羽, 从外公家回来后,赶在开学前, 约着罗颂见了一面。

    一见着人, 秦珍羽的嗓门就关不住了, 一句“我靠”脱口而出,皱着眉道:“阿汤你怎么搞成这样?”

    罗颂正搅着饮料杯里的冰块,闻言撩起眼皮,“怎样?”

    “憔悴成狗的样子。”秦珍羽皱着鼻子, 挨个评论,“你这黑眼圈、干燥的皮肤、起皮的嘴唇和清减了的身材。”

    她啧啧两声, “丽姨真的只是打了一巴掌, 而不是套你一麻袋吗?”

    “皮肤干燥是我偷懒没擦身体乳,嘴唇起皮是因为我不习惯用润唇膏。”罗颂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反问:“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吗?”

    秦珍羽这会不怵她,咄咄逼人一样追问:“那黑眼圈呢?”

    这罗颂倒是没什么好解释的,垂着眼,“没睡好而已。”

    秦珍羽呵呵两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

    罗颂的回答依然没变, “熬着呗。熬到同意为止。”

    用小银叉子蒯了块巴斯克,秦珍羽没急着送进嘴里, 反过来出言劝道:“你也别太硬颈了,说话软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别又挨揍了。”

    罗颂牵了牵嘴角,神情无奈,“那也得他们愿意沟通才行。”

    秦珍羽也想到了罗颂的妈妈,一时无言。

    她显然也没料到平日看起来慈爱无比的宋文丽,竟是冷战好手。

    饶是罗颂这边有千万条计策,可对方不接招的话,也是白搭。

    的确,从冲突爆发开始,到罗颂回到市内,宋文丽几乎没有再跟女儿说过什么话。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月份,才稍稍有所好转。

    那会儿罗颂已经在律所实习着了,一周五天得去三天,剩下两天学校还有两节不甚重要但出勤占分高的课,还得钻着空写论文。

    时间挤着时间,怎么也不够用。

    但就这样,她还是每周六都回家一天。

    其实她也不知道来回奔波两个小时,换来在家三人共处时的清冷与尴尬的意义何在。

    可哪怕就是为了病着的爸爸,罗颂也没法缩着不回家。

    不过罗志远复查时,医生说情况不错,暂时可以不考虑另一根支架的事了,这倒是罗家这些时日来难得的好消息。

    后来妈妈很偶尔地也会开口应她一声,只是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真要对话了,罗颂才发现原先反复自我叮嘱的“软言软语,好好说话”是无法实现的。

    至少在和杨梦一的恋情上,她没有任何做错事的愧疚,所以一开口,便是和宋文丽如出一辙的淡然。

    两人的对话,落在旁人耳中也算得上冷漠了。

    放在从前,罗志远该当和事佬了,但他也无法接受女儿是同性恋这事,于是家里唯一的润滑油便没了。

    三人如同三块沉默的硬石,扎在一块,越磨划痕便越多。

    第147章 国考失利

    罗颂每次从家里回来, 心情都不会太好。

    杨梦一总窝在沙发上,看似在看电视看书或刷手机,其实心思压根不在上面, 只有两只耳朵时刻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偶尔罗颂那边耽误了些时间,哪怕只是十几分钟, 也够杨梦一的心七上八下砰砰乱跳。

    她知道是自己容易胡想, 却又怎么也控制不住思绪。

    一旦有钥匙插进锁洞里转动的声音, 她就兔子一样弹起来,飞奔到门口迎接恋人的归家, 直到被人搂进怀里, 一颗心才终于能落到实处。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总是毫无新意的“你回来啦”, 罗颂也总会笑笑应是,等人扑进怀里后才拍拍她的背说别怕。

    简单几句话间是不言而喻的默契,是带着爱意的慌乱与安抚。

    但其实罗颂的烦闷,也只有在见到对方的那刻才会奇异地得到消解, 所以安抚动作背后的主体与客体,或许在两人心中或许有所差异。

    杨梦一一直在等宋文丽或罗志远的消息, 偶尔手机有未知的新消息弹出, 她的心就仿佛悬空一瞬,赌徒看牌一样点开它。

    倒不是受影视或文学作品的影响,惯性地认为会有一场“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女儿”的戏码,而是换位思考下得出的猜测。

    ——如果无法从孩子那下手,便要需找其他切入口。

    这其实是场四个人的矛盾。

    可出乎意料的是, 直到整个春季都要过去了, 夏日提前将整个祁平刷上一层油亮亮的绿,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但宋文丽真的这么沉得住气吗?

    倒也不然。

    说到底, 她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家事,是父母与子女间不应该掺和进外人的一场冲突,所以一直没想过或许可以从杨梦一那下手。

    当然,也有她不愿意与对方沾上关系的原因。

    宋文丽对杨梦一的感情很简单,从前有多欣赏,现在就有多反感。

    为人父母的总会不自觉偏袒孩子,哪怕与她顶嘴吵架的是罗颂,她依旧忍不住将罪责压在杨梦一身上。

    ——如果不是她,自己优秀的孩子怎么会行差踏错?

    但好笑的是,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公允,知道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迁怒。

    宋文丽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将女儿扳回正道,但却始终毫无头绪。

    这四年来罗颂就没怎么从他们这拿过钱,就连学费,也是他们硬塞过去的,说只要她肯读书一天,爸爸妈妈就会出一天钱。

    她毫不怀疑,即便没有他们,罗颂也能供自己上完四年大学,毕竟学校越好,学费其实往往越低,祁大一个学年,学费也不过几千块。

    想明白这点,宋文丽才真正开始慌乱,因为她发现,他们没有任何制衡女儿的筹码。

    她的焦灼日胜一日,她知道,罗颂羽翼越丰,这事就更难转圜了。

    罗颂现在已经在实习,半只脚踏进社会的大门,等毕业证一拿,在经济上便更加从容,而少了一层学生的身份,他们的许多劝阻就哑了火。

    宋文丽并不掩盖自己的焦虑,不时的出神与叹气都是她忧虑的具象化。

    同在屋檐下,夫妻近三十载,罗志远怎么会不知道妻子的心思呢,但难在他自己也束手无策。

    同性恋沾着“性”字和“恋”字,在保守含蓄的老一辈眼里,是应该关起门闭紧窗盖着被子用气声悄悄谈论的话题。

    尤其当这事跟女儿沾边,罗志远便更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从前就不是多话的人,只在妻子面前口花花一点,可他现在也算称得上沉闷了。

    罗志远一直敬佩读书人,而这事一出,他更越发为自己只读到小学便辍学的事耿耿于怀。

    心想若不然,自己或许也能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地与女儿争论一番,不像现在,哪怕过错方是罗颂,她一说话,却还是叫人不自觉地按下心绪听,听完就觉得自己满腹的稿都是口水话,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但女儿绝不能是同性恋,她是罗家难得优秀的一辈,是他们的骄傲,合该按部就班、结婚生子、延续血脉。

    否则,等百年后,他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罗志远心中的愁虑如同一大团乱糟糟的毛线,怎么理也理不清,却因为不善表达,而闷在心头,越堵越窒息。

    但也不知为什么,夫妻二人虽然愁得不行,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此事不谈。

    只是偶尔的对视间与不自觉泄出的哀叹,都昭示着二人忧心忡忡。

    这场无声的拉锯战,对于罗家三人而言,都是耗心费神折磨人的。

    像破壁机里搅和得面目全非的食材,分不出生熟,搅到最后,糊成一团。

    罗颂在律所里跟了个师傅,正是毛老师的师兄陈伟东。

    后来听行政小姐姐说,陈律师向来不怎么带人,罗颂才明白他大概是卖毛老师一个面子吧。

    但对她来说不是坏事,有人带着,她手里的活多了也深了,时常忙得脚不沾地。

    罗颂很喜欢忙碌的感觉,一忙,便没有心思烦愁了。

    于是在杨梦一之外,工作成了她忘却家里乱糟事的另一种方式。

    陈伟东也挺欣赏这个年纪不大但做事周全的年轻人,做什么事也愿意带她一同去。

    而接触得越多,罗颂对律师行业的认知便越清晰,未来的职业规划也随之逐渐明晰,以至于后来国考没能上岸的结果出来时,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但上班总有下班的时候,一周七天里还有个不得不回家的周六。

    罗颂将国考失利的消息告诉父母时,饭桌上的氛围便一瞬间落入水泥浆里了,沉重而黏糊。

    久违的小争吵也由此爆发。

    读书时期,大大小小的考试,罗颂都几乎没有失手过,只有发挥正常与超常的区别。

    她很清楚自己在学习上花了多少功夫,因此并不虚,只心态稳住,就能得到不错的结果。

    惟一一次年级排名掉到百名开外,是因为她刚拿到人生中的第1部 手机,玩得有些沉迷。

    但龙高不是什么重点中学,年级前五十还称得上优秀,但一百以外就很不够看了。

    作为一个长居年级前十的人,罗颂自己倒还好,但周围人的反应却比她还大。

    但她很快便纠正过来了,除周末外,都不再碰手机,又成了从前那个自律的罗颂。

    因为,同学的惊讶与老师的苦心劝导,其实都比不过父母的一个眼神。

    无论过了多久,罗颂依旧记得自己在饭桌上报出成绩后,爸爸眼中的震惊与失落,像带有热气一样,烫得她心头一颤

    她倒宁愿爸妈骂她一顿,但罗志远和宋文丽只是沉默着叫她吃饭,说下次努力就好。

    那顿饭,罗颂食不知味,尤其是瞥见爸爸大拇指上新缠的止血贴和门口鞋架上灰扑扑的劳保鞋时,羞愧只一瞬间便如爬山虎一样覆满了她的心。

    羞愧是比打骂更深刻的教育,至少罗颂会因为不愿意再看到双亲那样失望的眼神,而学得废寝忘食。

    于是,听惯了长胜消息的宋文丽与罗志远,乍一听国考没成功的消息,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国考里有个考字,大概和普通考试区别不大,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因此也将失利归咎于考生的松懈与不上心。

    放在以前,他们大概也不会说什么,但在这隐隐燎着硝烟的敏感时期,这场失利又成了导火索,噼里啪啦擦燃火星子,燃爆第二次明面上的争吵。

    但所谓争吵,也只是宋文丽的话多了不少,毕竟顾及着罗志远的身体情况,她俩都有意克制着音量与怒气。

    而说来吵去,宋文丽始终紧揪着不放的也不过是“带坏”和“堕落”两个词,在前者里罗颂是被邪恶带偏走了弯路的无辜少女,在后者里是怒其不够坚定自我放逐的惋惜愤怒。

    尽管罗颂并不想上岸,但做了就要用尽全力,她备考时依旧百分百投入与认真。

    只是国考省考这些,有时候并不完全看记得多少背下了多少,总有其他考衡因素在。

    但无论罗颂怎么解释,宋文丽始终认为是她主观上不够努力,而背后暗含的指责是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以至于玩物丧志。

    眼看妈妈已经完全放弃逻辑与客观事实,只* 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罗颂被对方堪称诡辩的话语闹得没了耐心,但还是强行冷静着希望能引导她理性地思考。

    然而宋文丽并不想,也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任何问题。

    从过年到现在,近三个月的时间,被丈夫意外的病情戳破泻了一地的怒火早就重新积攒起来了,又被长时间的冷战瘀堵在心,这会儿再次找着宣泄口,自然是不管不顾地往外喷。

    宋文丽话说得难听,罗志远沉默不语但目含谴责,二者加起来叫罗颂觉得自己心肝脾肺都因压抑的愤怒而发烫。

    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深深呼吸,盼着能借此冷静下来,只是无论怎么自我开解,双手还是被烧得抖了起来。

    罗颂敛着眼,把筷子轻轻搁在碗口上,一语不发地起身穿鞋往外走。

    罗颂阖上门时,一句“你什么意思,有本事就不要再回来”似乎从物理上被隔绝开来,但还是叫她抑制不住地怒火中烧。

    一路走去地铁站,她将耳机里的音量调得很大,仿佛轰轰的声响能将方才入耳的话统统挤掉,但效果不佳。

    静立于路旁的小卖部前,罗颂望着老板背后那堵墙上花花绿绿的烟盒,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进去了。

    第148章 女婿上门?

    罗颂抽烟这事, 是杨梦一自己发现的。

    虽然罗颂也没想瞒她,但却也没主动告诉她。

    若不是那个从未启用过的烟灰缸忽然出现在阳台,并且青瓷色的缸底上有灰黑的痕印, 杨梦一大概还要很久才能发现这事。

    罗颂不喜欢身上沾着烟味,烟瘾也并不大, 只偶尔在风口里抽上一两根, 烟头一掐就往嘴里喷口腔清新剂, 是以杨梦一从来没在她身上闻到太浓的烟味,偶尔有点小尾巴, 她也以为是在哪沾上的而已。

    阳台上有张露营椅, 罗颂偶尔会在杨梦一洗澡时而晾晒的衣服都收进去了后, 在那抽一根烟。

    等杨梦一出来,她就接着进去洗个澡,洗完后又是清清爽爽,半点异味没有。

    抽烟不是罪行, 但也不是什么好的信号,杨梦一有些在意, 却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聊起这事。

    直到某天她澡洗得比平时快些, 从浴室出来时,恰好撞上罗颂半截烟没抽完,才拣着机会。

    但她没有急着靠近,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隔着拉紧的玻璃门,望着趴在栏杆上、沉默着吞吐云雾的人。

    好一会儿后, 她才抿着嘴, 走了过去。

    玻璃门隔绝了屋里的声响,等罗颂听到动静的时候, 杨梦一已经拉开门,走到她面前了。

    她有些意外,怔忪一瞬,很快把烟摁在缸里,但杨梦一干净好闻的睡衣上,大概还是会沾上小阳台里未来得及消散的白烟,这让罗颂有些懊恼。

    “今天洗很快诶。”但她只是笑笑,眼神温柔,一点没有初次被恋人撞见抽烟的慌忙。

    说着,她接过对方手里的毛巾衣物,拿过衣架就给晾到了绳上。

    杨梦一由着她拿,只目光跟着她走。

    其实她本也无意说罗颂什么,她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等罗颂放下撑衣杆,杨梦一就拥了上去,将脸埋在对方的前襟里。

    罗颂身上干爽的草木味夹杂着烟味,倒并不难闻,她甚至有些喜欢。

    杨梦一偷偷又嗅了两下,才扭头,用脸颊贴着对方的胸膛,轻轻挨蹭,问:“怎么忽然开始抽烟了?”

    “只是想试试而已。”罗颂揽着她的腰,享受着恋人间的亲昵,语气轻快,“学姐喜欢抽哪款烟?”

    杨梦一已经很久没抽了,冷不丁被问,竟想了一会儿才忆起那烟的牌子。

    “我下次买来试试。”罗颂笑笑。

    “少抽点。”杨梦一忍不住道。

    说完,又惹来罗颂的轻笑。

    罗颂的心跳很有力,在她耳边实实闷闷地一下下锤着,笑声随之一同传来,震得她耳朵有些痒。

    于是,杨梦一扭了扭头,双手撑着她的胸,上身稍稍后仰,借着屋里的光线打量着罗颂的脸。

    罗颂瘦了些,棱角分明的面庞较之初识时多了些成熟的味道。

    杨梦一的目光像手指一样,用软软的指腹挨个抚过罗颂的五官,最后停在那双含笑的眼上。

    大概是忙碌与心焦的缘故,她的眼下有淡淡一抹乌青,但并不影响杨梦一觉得她好看。

    单眼皮下一双浅色瞳孔,里头隐隐约约可见自己的身影,还有满到要溢出来的柔和,叫人难以想象同样一双眼望着旁人时的冷淡。

    杨梦一喉头一动,轻轻拽住她的衣领。

    罗颂没使劲,由着对方动作,顺从地垂头,但只是亲了亲杨梦一的唇角。

    她才抽过烟,嘴里还有些味道,罗颂自己有些介意。

    但杨梦一不管这些,反倒咬了咬罗颂的下唇,舌尖灵活地探到对方的唇舌间。

    罗颂一顿,笑意很快从眼睛漫了出来,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不自觉上移,轻轻压住杨梦一的脖颈,像是怕她逃跑了一样。

    她也不再纠结烟味,只在舌间与怀里人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到最后,杨梦一心生退意,但罗颂不依不饶。

    这场亲吻以杨梦一软了身子为句号。

    罗颂将头埋在对方肩窝里,小心地闻嗅,“你衣服上也沾了烟味,待会换一件?”

    杨梦一哼哼两声。

    罗颂对烟不挑剔,也没什么见解,后来干脆只买杨梦一从前爱抽的那款爆珠烟,只是杨梦一抽细款,而她偏爱粗款,味儿更冲点。

    但无论粗细款,外观上都是一样的,绿色的烟盒,罗颂还挺喜欢它的设计的。

    不过,尼古丁从来不是良药,罗颂的心情并没有因它而轻松多少。

    倒是提神效果不错,渐渐的也成了罗颂的习惯,好在她瘾不大,一包能抽一礼拜。

    随着毕业的临近,罗颂也感受到了杨梦一大四那年的手忙脚乱。

    唯一不同的是,罗颂已经确定自己会留在祁和律所,就等毕业后转正,也算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了。

    但毕业论文还没完。

    劳动节连着周末,五天的假期,罗颂都在忙答辩的事,PPT是必须得做出来了。

    家里头氛围不好,要是回家呆着估计效率都得往下拉,想到这点,罗颂就在群里说自己假期不回去,等毕业论文的事结束后再回去,算算时间,也就是五月中旬罢了。

    但罗志远和宋文丽依旧不太相信这正当的理由,只觉得她长大了后是真的翅膀硬了,五天假期都不回家见见父母。

    一想到这,罗志远觉得自己胸口又闷起来了,赶忙深呼吸两下,放松心情。

    罗颂对此一无所知。

    但她倒是跟着杨梦一去荣岗吃了顿饭,也见到了一直出现在杨梦一叙述中的赵老师。

    这顿饭多少有点孩子的对象上门的郑重,赵红敏和萍姐一大早起来去市场买了一堆菜,又在厨房里忙活大半天,萍姐甚至提早关了门,回来帮着打下手。

    而罗颂竟也有些紧张,拉着杨梦一去商超里买了些茶叶和红酒,一拿就是上千块,要不是杨梦一拦着,她还想带条烟。

    等站到萍姐家门口了,罗颂还忽然后悔自己怎么没理个发,问杨梦一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看起来不够精神。

    总之,看得杨梦一是忍俊不禁,又有些甜蜜。

    萍姐是罗颂已经见过好几回的了,但赵红敏却是第一次见,她倒比罗颂想象的还要更年轻些。

    一见面,罗颂下意识就想鞠躬问好,总担心哪儿失了礼仪,让自己落个不好的印象。

    但其实这担心很多余。

    从杨梦一这几年的状态里,她们就知道罗颂对她肯定是很好的。

    杨梦一那样松弛自在,甚至有些返璞归真重回小女孩的明媚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

    作为杨梦一的“娘家人”,她们对于她的另一半并没有什么物质上的期许,只是希望能待她好就够了。

    而罗颂显然做得很好。

    桌上摆满了菜,有种过年的隆重。

    而她们知道罗颂不太能吃辣,所以有一半的菜都不见辛辣,罗颂注意到了这点,朝两人笑了又笑。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至少罗颂基本已经不紧张了。

    饭后,罗颂主动接过洗碗的活,赵红敏不肯,最后是杨梦一把老师拉到沙发上才结束这场家务归属权之战。

    赵红敏坐在沙发上,忍不住朝厨房张望。

    “别担心啦,平日里也是她洗碗的。”杨梦一笑得眉眼弯弯。

    赵红敏嗔了她一眼,“不是担心不担心,是怎么能让人第一次上门就干活。”

    “好啦好啦,反正三人沙发也坐不下四个人。”杨梦一话音一转,“而且,您再看就要给罗颂又整紧张了。”

    这话一出,赵红敏倒是不再往厨房看了。

    萍姐是一直盯着电视,没咋说话,但要不是她俩刚进门没多久,她就往罗颂怀里塞了个大红包,杨梦一还真以为她今晚很淡定呢。

    作为两边的唯一连结点,杨梦一看着大家的反应,觉得搞笑之余又很有些感动。

    “哦对了,”赵红敏忽然出声,将杨梦一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八月我就回去了。”她说。

    杨梦一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句“去哪”脱口而出后,才想起赵老师现在还是带薪休假状态。

    想到这个,就自然而然想起她的前夫和乌长县,她没忍住蹙起了眉。

    “那……”她纠结着,不知怎么问下去。

    赵红敏猜出了她的未言之语,笑笑,“听说姚常伟离职了。”

    听说?

    杨梦一稍一转念,就知道肯定是萍姐说的,但这消息还是让她紧蹙的眉峰松动不少,“那就好。”

    萍姐适时开口,将信息补充得更完整,“那畜生已经不在乌长县了。”

    这话一出,杨梦一才真的放松下来,又忍不住偏过头对着萍姐八卦问道:“那他去哪了?”

    萍姐嗤笑一声,却说自己也不知道。

    见从萍姐那套不出话,杨梦一又扭头朝赵红敏眨眨眼,可后者也是一脸无辜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杨梦一这才停止探听。

    三人安静地看起了电视,中途萍姐转头望了一眼,但很快又将视线挪回屏幕上,是以杨梦一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只以为她在看罗颂。

    但其实,萍姐看的正是杨梦一。

    定坤的手下去处理姚常伟时,也顺道去查看了一下杜银凤,原以为对方只是装病卖惨博同情,但没想到,她是真病入膏肓了。

    他们的原话是“看起来活不了多久了”。

    有一瞬间,萍姐想过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杨梦一,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像杜银凤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女儿的原谅,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把道德压力给到杨梦一呢?

    萍姐并不觉得自己的隐瞒不报有任何问题,如果这件事里有坏人,杜银凤当之无愧排第一,而她也不介意当第二。

    毕竟叫坏人临死前满腹遗憾,对她来说,叫伸张正义。

    第149章 小秦来啦

    除了萍姐和赵红敏外, 这个假期,罗颂和杨梦一还见了秦珍羽一面,地点就是她俩的家。

    秦珍羽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来, 但不忘提个小礼物,不过, 是照着杨梦一的喜好买的, 反正罗颂那只要女朋友高兴自己就高兴的不值钱样子, 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

    而且平心而论,她可太喜欢看到美女姐姐的笑容了。

    聚餐没什么创意, 吃的依旧是最简单快捷的火锅, 但五一得空, 食材都是杨梦一和罗颂去菜市场里买的,新鲜且平价。

    锅里的水咕咚咕咚滚着肉和菜,罗颂一边听着两人聊天,一边分神关注锅里的情况, 总能及时地将再多煮一秒就老气了的肉片捞起来,再分到大家碗里。

    杨梦一还记得大四下学期, 英专生有个专八的坎得过, 具体考试日期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依稀记得应该是在五一前,于是便开口问了句考得怎样。

    录取通知书到手就嚷嚷要转专业的秦珍羽,真跟英语死磕四年后,也终于跟它和解了,学得还挺好。

    她口里还嚼着肉, 含混道:“还可以, 肯定能过。”

    杨梦一便也跟着笑了。

    忽地,秦珍羽想起毕业照的事, 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后,才问:“我们学校六月初拍毕业照,二位赏脸吗?”

    杨梦一还没说话,罗颂打岔开口道:“我可以,学姐待定,周中不好请假。”

    秦珍羽点点头,她也没有非要二人都到场,反正请帖口头给了就行。

    见人家没有介意,杨梦一才转头,对罗颂弯了弯唇角,罗颂也朝她眨眨眼,笑得像只邀功的大狗。

    秦珍羽又问罗颂什么时候拍毕业照,表示自己肯定到场。

    罗颂回忆了一下,说大概五月底,反正在答辩之后,等时间确定了再告诉她。

    秦珍羽点点头。

    大家涮涮吃吃,话题从天南到地北,想到什么聊什么,但最后,也不可控制地拐到了罗颂出柜的事上,或者说,是他们一家人连绵不息的战火中。

    谈起这个,杨梦一便在聊天中退居二线了,更多的是罗颂在回话。

    “好几个月了,他们一点儿都没松动吗?”秦珍羽惊讶道。

    “跟犟比犟嘛。”罗颂笑笑,“小时候我妈气急了还说不知道我这么倔是遗传了谁,现在知道了,遗传了他俩,一个没跑的。”

    这话说得俏皮,逗得秦珍羽捧腹哈哈笑,杨梦一也难得在这话题里露出几分笑意。

    就着犟不犟,有多犟的话题,秦珍羽趁机又曝了几件罗颂小时候的糗事。

    有些罗颂自己都不记得了,但秦珍羽倒是连时间地点和人物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点倒出来。

    比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数学老师罚全班同学抄课本的惩罚究竟合不合理争吵到死不肯上对方的课,一到数学课就抱着篮球去操场,最后是班主任没辙,联系了罗颂父母,才平息了她的反抗行为。

    桩桩件件,惹得杨梦一用惊讶又揶揄的目光瞥了罗颂好几眼。

    秦珍羽感慨道:“阿汤大多数时候都是三好学生,但难得叛逆一次那也是真的很叛逆的。”

    杨梦一心想,她大概是知道的,罗颂骨子里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只是面上总是彬彬有礼,自己当年不就被她这人畜无害的君子样唬到手的吗。

    想着,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在桌底下伸出食指,悄悄挠了挠罗颂的大腿。

    罗颂不明所以,但看到她笑吟吟的样子,也跟着乐。

    一顿饭吃完,聊了一箩筐的天,大家也吃了个胃饱肚圆。

    秦珍羽得意道自己吸取上一回和她倆吃火锅,吃到最后牛仔裤链都要拉不上了的教训,这回穿了运动裤,一点不虚了。

    罗颂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杨梦一眯着眼笑。

    因为没打算在罗颂家留宿,所以吃完饭没多久,秦珍羽就说自己要走了。

    杨梦一知道两人也很久没见了,于是让罗颂送送人家,自己则在家里收拾碗筷。

    罗颂应好,跟着秦珍羽出了门。

    老小区楼道里装的都是感应灯,走到哪亮到哪,盘旋下楼的时候,秦珍羽和罗颂都没说话。

    等到了楼下,秦珍羽才继续问罗颂她爸妈的情况,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她跟宋文丽罗志远也很熟,关心也都是真心的,

    但方才在屋里,一聊这话题氛围就沉了下去,所以她才极有眼力见地转了话头,只能逮着这会儿问一下。

    “远叔身体还行吗?”秦珍羽问。

    罗颂点点头,“还行,也不用装第二根支架,听说他现在每天早起跟着我妈去买菜,当运动。”

    犹豫着,秦珍羽道:“你们这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能做的,要不我跟你爸妈聊聊?”

    罗颂笑了,“知道你是好心,但哪能把你掺和进来,而且咱们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是小孩子不懂事,没用的。”

    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就没了,声音也低了下去。

    几秒后,她问:“我们去垃圾桶旁边?我抽根烟。”

    这话对秦珍羽来说有点刺激,她可不知道老友什么时候有了这习惯,下意识想**头禅,但很快又憋了回去,心想肯定就是为了这些烦心事才有的呗。

    罗颂已经往垃圾桶处走了,秦珍羽赶忙跟上。

    感受了下风从哪个方向吹来,罗颂挪到了秦珍羽的右边,随后才抽出一根烟,咬在唇齿间,低头点火,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

    罗颂动作娴熟,看得秦珍羽瞪圆了眼。

    罗颂余光瞥见了,挑了挑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秦珍羽耸耸肩,顺手掏出对方裤兜里的烟盒,就着不太明亮的路灯看端详了起来,“你别说,这盒子还怪好看的。”

    说完,她又顺手给对方塞了回去。

    “希望你们家这事儿能快些解决。”秦珍羽踢了踢路边的石坎,“刚刚吃饭的时候,一聊到这话题,你家梦一看起来都不好了。”

    “她估计挺怕的。”秦珍羽看起来大喇喇,但心倒不粗。

    罗颂垂着眼,将烟灰掸进垃圾桶顶上的灭烟板里,“我知道。”

    连只跟杨梦一很偶尔才见一面的秦珍羽都能看出来,罗颂当然更看得出来。

    大多数时候,杨梦一都将不安藏得很好,但她俩对彼此都太过熟悉了,压个眉咬个唇都能猜出对方的意思,所以她的掩饰压根躲不过罗颂的眼。

    更别提,那些突然的沉默又用力的拥抱和亲吻。

    杨梦一像某种怯怯的小小的动物一样,连恐惧也是那样微小,怕被人看到,也怕给人添麻烦。

    罗颂只能一遍遍地说别怕,用力地回吻和拥抱,将人箍得生疼,疼到自己也疼。

    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融进她的体内,赋予她对自己身体与思想百分之百的探查权限,期盼能稍稍安抚她的惊慌、减轻自己的愧疚。

    出神间,一根烟就快燃尽了。

    秦珍羽撞了撞她的胳臂,才将将让她回过神来。

    罗颂将烟按到垃圾桶上,招呼秦珍羽往小区门口走。

    秦珍羽摆摆手,“别送了,回去吧,拍毕业照的时候见。”

    罗颂点点头,等秦珍羽走过拐角,看不见身影了,才转身上楼。

    一进门,屋子里仍有股火锅的腻味,罗颂关上铁门,留木门敞着,想着能通通风,散散味。

    厨房里有流水的声音,伴随着碗筷碰撞的铛铛声,罗颂朝自己手心里呵了口气,闻了闻,从另一边裤兜里掏出口气清新剂喷了两下后,才往厨房里走去。

    罗颂从后头贴上杨梦一的脊背,双手顺着对方的腰线环到肚脐眼前,又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处,“回来了。”

    杨梦一觉得背上像黏了只体温超高的大狗,这狗还一个劲儿地朝自己敏感的颈间喷气,惹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笑骂:“好重啊。”

    罗颂还真就稍稍抬了抬头,减轻一丢丢压力后,继续黏着恋人,“我来洗吧。”

    “不用,”杨梦一拒绝,“快洗完了,没多少。”

    罗颂瞅了一眼,见的确没几个要洗的碗,就由着她了。

    俩人就着这黏黏糊糊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聊什么了去那么久?”

    罗颂蹭了蹭杨梦一的脖子,“珍羽说起自己的实习,才聊了一会。”

    “哦?是什么?”杨梦一有些好奇。

    “一个外企,AE岗位,祁平的。”罗颂简单交代了一下。

    但杨梦一这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过头,耸了耸鼻子,“你哈口气我闻闻。”

    罗颂一听就笑了,主动承认道:“在楼下抽了根烟,这都能闻得出来吗?”

    杨梦一哼哼两声,“少抽点。”

    “遵命。”罗颂应承的态度良好。

    晚上洗过澡后,罗颂回到房里时,杨梦一已经窝在床上了,但没有盖被子。

    五月的天已经热了,只是夜里温度低些,罗颂穿着短裤短袖,而杨梦一穿着薄薄的长裤长袖。

    杨梦一躺得随意,衣服下摆折起一个角,露出很小一片光洁白皙的肚皮,看得罗颂心痒了一下,也跟着躺了上去。

    两人并肩躺着,但杨梦一的注意力在手机上,是以没有察觉到对方的虎视眈眈。

    罗颂倒没急着动手,只是用脚趾头蹭了蹭她的小腿,见到没有反应,又更进一步,勾住了她的脚踝,才让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自己。

    杨梦一望着罗颂巴巴的眼神,心里头觉得好笑,将手机扔到一旁,侧过身来,一手支着脑袋和她对视。

    但这不是罗颂想要的,或者说,还不够。

    眼瞅着那眼里漫上些哀切的恳求,虽然明知是装的演的,但杨梦一还是毫无理智地心软了。

    她再一用力,将自己朝罗颂压过去,啪叽一下摔倒她的身上。

    罗颂她突然的动作砸的闷哼一声,但回过神来后,眉眼上都染上笑意,将人往身上又挪了挪,让她舒服地趴自己身上。

    杨梦一双眸中有暖意闪过,抬头咬了咬罗颂的下巴,咬完之后犹嫌不足,又叼着她颈间薄软的皮肤轻轻啃啮,最后松开嘴,舌尖在稍稍见红的皮肉上舔了舔。

    罗颂的呼吸只一瞬间就紧了,手比脑快,沿着衣服下摆就钻了进去。

    罗颂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个翻身,便颠倒了位置,将人笼在自己的身下。

    杨梦一的头发有些散乱,铺在枕头上,宛如大片的海藻,只是那双盛着水光的眼睛,比发丝更像柔柔的碧波。

    被这样一双眼专注地全心全意地凝望着时,罗颂恨不得把自己的血肉都献祭给面前的人。

    罗颂也的确这么做了,只是以更迷乱的形式,将自己完完整整地献给了她。

    第150章 战战兢兢的准备工作

    罗颂衣柜里有好几套西装, 是她实习后,杨梦一给买的。

    奶咖杏黄巧克力棕、真丝羊毛三醋酸、抢驳领立领单双排扣,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款式, 杨梦一只要在脑海中比划着觉得适合罗颂,就会立即下单。

    那劲头, 一点都瞧不出她平时节俭的劲儿。

    买到后来, 罗颂都无奈出言阻止, 说自己刚开始实习而已,还用不上这么多西装。

    杨梦一撇撇嘴, 从光明正大地买改为偷偷摸摸地买, 藏在衣柜的角落里。

    但衣柜是共用的, 某天罗颂将阳台晾好的衣服收进来时,一打开便注意到了新冒头的西装。

    罗颂扶额,只能曲线救国,让她实在想买的话, 给她自己也挑些。

    杨梦一眨眨眼,点点头说好吧, 但心想才不要。

    她不是没有西装, 只是很少有正式到需要穿西装的场景,所以她那两三套西装一直搁在角落里吃灰,一年都不见得拿出来遛一次。

    而且……西装穿在她身上,远没有穿在罗颂身上好看。

    也是看到罗颂穿西装,她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西装控”这个词。

    挺括的胸背,精瘦又不干巴, 专注时面无表情但眼神锐利, 一上身,罗颂就能将西装的精英感撑起来。

    每每收到新的西装, 杨梦一总会兴致勃勃地立马拆箱,甚至都不讲究新衣服上身前得洗洗了,只忙唤罗颂换上试试。

    罗颂也只得依她,由着她像给娃娃换装一样,把自己的家居服扒下后,再认认真真地套上外套与长裤,偶尔还会有件精致的小马甲。

    她会盯着顺着衣服的裁剪在自己身上游走的那双白皙软和的手,和低头扣扣子时从她的视角只能看到的小巧的鼻尖。

    而让抬手就抬手,让弯腰就弯腰,罗颂配合的态度也让杨梦一真的生出些装扮娃娃的稚趣,只压着兴奋将袖管一边一个慢慢套好,又细细地给她整理衣领。

    两人靠得很近,呼吸交缠到仿佛能扑上对方的脸,这是不同于床笫之私的另一种亲密。

    杨梦一眼中的喜欢实在太过明显,罗颂阖着眼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的炽热,但她却还是会故意使坏,挑着眉问她好不好看,又是哪里好看。

    这样的问题会得到杨梦一的一个睨眼,像是在回说明知故问,但她的嘴角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就连眉梢都盛着欢愉。

    到最后,两人总会胡闹一番,而每套新西装几乎都得经历这样的“欢迎仪式”。

    杨梦一已经想好了,等罗颂拍毕业照的时候,要带上那套她穿得最最最好看的双层领西装,让她穿上拍几张照留念一下。

    虽然五月末的天已经热得有些过火,穿起西装来一定闷热得慌,但恋人肯定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的,杨梦一自信地想到。

    但对于毕业照的期盼没持续几秒,杨梦一的嘴角就耷下来了,因为拍毕业照那天,罗颂的父母肯定也会到场。

    一想到这些时日折磨人的拉锯,她就忍不住叹气,眼中闪过心疼。

    从前考试周也好,打比赛也罢,再怎样紧张的日程,都无法撼动罗颂的睡眠质量,是以她还曾经很羡慕,心想这人不仅情绪稳定,而且从来都不会失眠。

    但现在,杨梦一知道了,罗颂不是不会失眠,而是那些事件不足以让她失眠。

    但家人朋友或自己,这些关联着她心底真正在乎的人事物,触及她最真挚的情感时,罗颂就不像罗颂了。

    这些日子,罗颂的烟越抽越多,虽然也可能只是从一周一包变成两周三包,只看总量好像也不算什么,但到底不是好事。

    罗颂的失眠出现得并不频繁,但跟以前沾着枕头就能睡相比,也算是黄灯信号。

    杨梦一还记得有一回半夜自己起身上厕所,一睁眼却发现罗颂依旧倚着床头,捧着本书,就着床头柜上不甚明亮的台灯垂头品读着。

    而注意到身旁人的动静,她第一反应却是抱歉地问是不是灯光刺到她的眼了。

    无论她睡得如何少,第二天该起床上班也还得起床,所以眼下总有淡淡一层乌青。

    杨梦一不知道怎么帮她,在网上查了一堆资料,最后佯装凶恶地明令禁止她睡前抽烟,还要她答应自己少喝咖啡奶茶。

    罗颂乖乖应好,就连杨梦一每晚递过来的热牛奶都一滴不落地喝光,喝完就眨着眼笑眯眯地朝她讨赏,像一只乖巧听话又得寸进尺的大狗,看得杨梦一的心又软又酸。

    但失眠还是会不期而至,像调皮的小鬼逗弄无辜的生者一样,冷不丁地创罗颂一下。

    其实杨梦一也知道,只有现实问题都解决了,枕边人的异常才能被完全拔除。

    可……这是她能力以外的事了。

    这个认知总会让她感到挫败。

    关于毕业照的事,罗颂也想到了,并且早早计划好,让爸妈和女友错开时间,以保证不要出现什么冲突。

    为此,她还特地拜托远道而来的老友兼摄影师秦珍羽,让她跟自己一块儿打配合,好瞒过爹妈。

    小秦同学一听这事,立马应承下来,表示绝对完成任务。

    拍毕业照的具体时间,学院是五月中旬才发的通知,的确和往年一样,在五月底,只是今年更晚些,在五月的最后一天。

    说来也巧,罗颂今年的生日,新历在前农历在后,两个日子只差了一天,只是都在工作日里。

    但对于罗颂来说,就是前一天还甜甜蜜蜜,后一天就唉声叹气了。

    爸妈并没有因为她的生日而松下态度,只是饭桌上的菜肴比往常的周六要更丰盛些。

    食不言这项餐桌礼仪,这半年来在罗家被执行到了极致,以至于罗颂乍然开口时,觉得自己像个没有眼力见的莽夫。

    她在一片沉默中提起了毕业照的事,又在一片沉默中将未言之语统统咽回肚里,只说具体时间和地点会发在群里。

    片刻后,她才得到父母的一声闷嗯。

    吃过饭,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所以罗颂得赶着回市内。

    这理由的正当性得到了双亲的认可,所以当她说自己等会就要走的时候,宋文丽难得地没有用让她喘不上气的眼神瞅人。

    但临出门,不知有意无意,她仍呆在厨房里洗碗刷筷,只有罗志远送罗颂到门口,随后浅笑了下,往她怀里塞了两个红包。

    他一边塞,一边下意识说着祝词。

    这段祝词他们夫妻俩说了二十多年,每年女儿的生日都要说一遍,已经刻在记忆深处形成条件反射了。

    “生日快乐哦,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听教听……”

    但他的话没说完,硬生生停住了,戛然而止带起一片尴尬。

    尴尬叫人无所适从,因为没说完的那句“听教听话”,怎么想怎么讽刺。

    父女俩对视一眼,各自都很快挪开了眼。

    罗颂低低地嗯了一声,说谢谢爸爸妈妈,随后便将红包揣进兜里。

    正欲转身离去,她动作一顿,再次抬头,认真道:“爸爸你要注意身体哦。”

    罗志远目光复杂,轻轻颔首。

    往地铁站走去的路上,罗颂忍不住将手伸进衣兜里摩挲着有些粗糙的红包封皮,又止不住地回想方才的晚饭,长叹一口气。

    这其实就是这场对峙里最拧巴的点,明明彼此关心和在乎,一说话却依旧忍不住含枪带剑。

    最后锋利的箭矢和刀刃把对方和自己都扎得流血流泪,这是一场双输的战争。

    双方都清楚地知道这点,但没有人愿意认输,甚至故意用冷漠挤占议和的空间。

    罗颂其实也不知道这事最终会以什么形式画上句号,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五月临了,六月将至。

    炎阳似火,日光猛烈。

    毕业照的拍摄和罗颂记忆中一样热闹,只是上一回的主角是杨梦一,而这回轮到了她自己。

    秦珍羽前一天就回了祁平,第二天一早是坐罗志远的车一块到祁大的。

    这也是她和罗颂提前商量好的,一路上还能说说俏皮话,活跃下氛围,让二老心情好些。

    车子开到祁大附近的路段,就行驶不畅了。

    道路虽不至于水泄不通,但也称得上一句交通繁忙,罗志远只好把车停在祁大附近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

    三人下了车,步行前往祁大。

    太阳有些大,晃* 得人头晕目眩,不知怎的,就让罗志远想起了四年前,送女儿来报道时,也是这么一个艳阳天。

    仿佛只是一眨眼,几年时间便匆匆流过,罗颂如他们所愿,成为了很优秀的学生,往后大概也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律师,但却离优秀的女儿越来越远。

    很难说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像往山木香上嫁接了一截月季花。

    你认真地给它除草驱虫和浇水,每天都在阳光最适宜的时候将它挪到太阳底下,你期待它双花齐艳,但等你发觉的时候,月季的势头已经将山木香压得死死的了,你的期望落了空。

    成团成簇的月季娇艳得摄人心魂,而山木香却几乎连花骨朵的影儿都瞧不着了。

    这依旧是株秾丽蓬勃的植物,人人见到都夸好。

    但你很清楚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将它恢复原貌。

    这就是有得有失吗,罗志远有些恍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