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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嫂子没来吗”

    秦珍羽到底比两位年过半百的长辈更灵敏, 循着记忆,跟着导航,很轻易地就找到了拍毕业照的南操场。

    一路走过去, 遇到不少穿着学士服的人,不少人怀里抱着花, 笑得亮堂又明媚。

    大多数人身边有三五成群的亲友相伴, 说说笑笑的, 整座校园都洋溢着快乐与欢愉。

    而越往目的地走,人群就更拥挤了。

    操场的草坪中央立着一座巨大的合影站架, 上面挤挤挨挨地站着一群人, 最下边是身穿衬衫西装裤的老师和领导们。

    咔嚓咔嚓好几下后, 摄影师一挥手,上边穿着黑袍子的学生们便如同倒豆子一样哩哩啦啦往下走,随后紧接着再上下一批。

    人实在太多了,看得眼睛都要花掉, 声音又嘈杂,下午两点多的太阳还很大, 闹得人心烦乱。

    秦珍羽脖子上挂着相机, 捧着手机一边噼里啪啦打字问罗颂她人在哪,一边招呼罗志远和宋文丽跟紧自己。

    罗颂很快回了消息,报了个标志物,说她们班刚拍完,现在自己跟室友们都在那。

    三人艰难地穿越人海,好在还是碰上面了。

    寝室几人的父母也都来了, 就连刘诗淇的男友霍伟, 也跨省前来。

    李玲娇怀里抱着两束花,刘诗淇则把花塞到了男友手里, 只亲亲热热地挽着妈妈的手臂。

    宋文丽和罗志远向来信奉实用主义,并不太了解这些。

    这会儿他们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不提前做做功课,竟没想到给孩子带束花来。

    可没带花,也没办法补救了,不过两人面上不显半分沮丧,依然笑着。

    他俩对罗颂的几位室友早没有什么印象了,毕竟上一次见面,还是大一开学那会。

    想来其他几位父母也差不多。

    但成年人的礼貌和客套,倒让他们看起来熟络得不得了,上来就赞孩子们有出息,长大了就更出挑了。

    反正夸就是了,大家捡着好话说,气氛十分融洽。

    操场上人多,并不适合拍照,寝室里的姑娘们早就商量好了,说去法学院门口拍,这会儿人齐了,正好一块儿过去。

    大多数人都更青睐于在校门口或艺设楼那拍照,景更好看些。

    因此从操场到法学院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每拐一个弯,人便少一些,等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周围只有寥寥几人。

    秦珍羽是个活泼的社牛,无论是长辈圈还是同龄人,凑上去就能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

    只一段路的功夫,等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大家唤她名字都唤得亲热些了。

    秦珍羽今天兼任摄影师,时刻谨记自己的任务,只聊了没一会儿,就提说要不先把照片拍了,万一待会儿人又多起来便不好了。

    当然,她主要是为了给罗颂和她爸妈拍点照片。

    众人商定先各拍各的,最后再一块儿拍张集体照。

    这正合罗颂的心意,大家都在,爸妈就没那么容易垮脸了,至少不会太尴尬。

    很快,一群人各自分散,寻找自己心仪的拍摄地点。

    但人群一散,方才叽叽喳喳的热乎劲随之散去,罗颂和父母站在一块,三人间的气氛便一下回落到了常温,不吵不闹不咸不淡。

    落差之大叫秦珍羽都咋舌,这还是她在老友出柜后第一次和他们一家人共处,原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现在看来,还差点。

    但小秦同学是越挫越勇之人,不就是场不够嗨吗,她自信自己一个能顶仨。

    嘴甜爱笑,上去就指挥他们的站位和姿势,不时出声调整,又适时发出一些无伤大雅的欢呼声活跃氛围,总之,秦珍羽真的是使出十八般武艺了。

    但好在,效果看起来不错。

    随着时间的推移,罗颂爸妈脸上几乎结成板块的僵硬与不自在渐渐消弭,慢慢地也露出些笑容来,看得罗颂松了口气。

    等她们各自都拍完拍够后,四个女孩和她们的家人朋友就又拢到一块了。

    秦珍羽始终是揸机人,将快门咔咔咔地摁到飞起,不知谁忽然喊说让她也和罗颂合照一张噻。

    忙昏了头的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老友合照,三下五除二将相机摘下,塞给自告奋勇上前的李玲娇,小跑到罗颂身旁。

    “辛苦了辛苦了。”罗颂奋力从袍子下的裤兜里掏出包手帕纸,递给秦珍羽,“擦擦,头上都是汗。”

    “讲这些。”秦珍羽笑嘻嘻,但还是接过纸巾,只是没敢大力擦,往脑门上印了印,怕把妆揩花了。

    罗颂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打开手机前置相机,推到她面前,让她将就着当镜子用。

    秦珍羽用长辈一样欣慰的眼神瞅着她,“孩子真是长大了啊。”

    罗颂哭笑不得。

    等李玲娇将相机研究好,她俩也准备好了。

    咔嚓嚓一顿拍,当然主要是罗颂听秦珍羽指令配合着摆pose,拍到小秦同学心满意足,这一轮拍照也算是结束了。

    众人聚在一块又聊了聊,依旧分开两边,家长们一圈,年轻人一圈。

    李玲娇古灵精怪地朝罗颂抱了抱拳,“感谢罗哥大学四年早八给咱们占座。”

    刘诗淇和刘京溪对视一眼后,挑了挑眉,有样学样地也朝罗颂抱拳一揖。

    “不至于不至于。”罗颂被逗得哈哈笑,这话她们从前就说过不止一回,说要不是有她这么个不赖床不拖拉的人在,说不定每回早八课都得坐到老师眼皮子底下。

    “还有大作业带飞的大恩大德啊!”李玲娇还搁那演上了。

    罗颂笑着睃她一眼,“少来啊。”

    都要毕业了,李玲娇才不怕她,一个劲地嘿嘿笑,最后是刘诗淇拉住她,才止住她的戏瘾。

    李玲娇似是才想起来,左顾右盼着,忽地问了句:“嫂子没来啊?”

    而长辈那圈人,聊来聊去也不过是孩子的事。

    交谈间,罗志远夫妻二人才知道,一直跟在女孩们后面那个腼腆白净的男孩,是刘诗淇谈了五年的男友霍伟。

    刘诗淇的爸妈脸上的笑意是压都压不住,得意与欣慰是捂着嘴还能从眼里跳出来。

    他们说诗淇和他都考上了老家的事业单位,等毕业后回去,他俩就能结婚了。

    先读书后成家随后立业,刘诗淇和霍伟的人生规划在老一辈人眼里简直堪称完美。

    在场另外三人的父母听得满目艳羡,尤其是罗志远与宋文丽,羡慕得来一想到罗颂的事,眼神就黯淡下来了,只是碍于有外人在,不好叹气。

    又聊了会,这群不过只碰过两次面的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客气几句后,不约而同向孩子们走去。

    宋文丽和罗志远离他们更近些,因此稍快一步挨到了孩子们那。

    但就是这一步,卡着点似的,让李玲娇那句嫂子落到了他们耳朵里。

    刘京溪一直面朝父母那边,因此当罗颂的爸妈过来时,她很快便注意到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李玲娇嘴里的话能七拐八弯突然转到罗颂的对象上,虽然不知道室友有没有向家人出柜,但她还是下意识觉得这事不好当着父母的面说,可还是来不及了。

    她刚拽住李玲娇的衣摆,就看到罗颂和她爸妈齐齐变了脸,心道不好。

    李玲娇乍然被拉了一下,哎哟一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瞪大了眼惊疑地望着刘京溪。

    刘京溪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扭头一瞧,罗颂爸妈满脸菜色,叫她一瞬间明白自己又干蠢事了,讪讪地抬眼看向罗颂,眸中满是歉意。

    罗颂幽幽地叹了口气,但面上不显,甚至还给李玲娇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没有生气。

    她是真的不恼,说到底还是自己家的事,也怪不得别人,更没必要在快乐的日子给同学添堵。

    但罗颂是真的心累。

    秦珍羽……秦珍羽心也累。

    她偷偷瞄了罗颂爸妈一眼,两张刻着岁月痕迹的面庞上写满了难堪二字,被太阳一晒,倒更无法隐藏了。

    秦珍羽也在心底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故事还能突然整这一出呢。

    李玲娇怕自己再呆在原地又干出什么傻事,拉着爹妈说再见,赶忙跑路。

    刘诗淇和刘京溪也和自己的家人先走了。

    很快,法学院门前就只剩沉默的罗家人和手足无措的秦珍羽了。

    人群一散,宋文丽脸上的强颜欢笑便有些装不下去了,只是顾着秦珍羽还在,所以不得不撑着。

    罗志远也没好到哪去,眉眼间全是郁色。

    三人之间隐隐有带着腥气与寒冷的暗流涌动,哪怕秦珍羽跟她们一家都很熟悉,却也有种插不上话的格格不入感。

    但总不能一直僵在这,最后,还是长辈的先开口,说他俩先走了,又问秦珍羽是不是也一起回去。

    秦珍羽和罗颂对视一眼,前者脸上挂着乖巧笑容,“远叔丽姨,我就先不回去了,跟罗颂再补拍点照片。不过,我们送你们到门口呗,你们不是不认路吗?”

    宋文丽深吸一口气,才摆摆手,说不用。

    看他俩脸色实在不好,秦珍羽也不敢再说话了,诺诺点头。

    罗颂一直没出声,只跟着秦珍羽一块,目送爸妈走远。

    等瞧不见人影了,她俩才一脸颓色地卸了力气,拖着步子往门口的阶梯上走去,最后不管干净不干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太刺激了,真是他大爷的太刺激了。”秦珍羽抓着头发道。

    罗颂瞥了她一眼,叹息道:“这就是我每周六回家的日常。”

    “牛,”秦珍羽竖了个大拇指,“真的牛。”

    “谬赞。”罗颂面无表情,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喊学姐过来咯。”

    秦珍羽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第152章 甜甜章

    收到罗颂发来的消息时, 杨梦一已经在伍老师办公室坐了快一个小时了。

    伍老师浑身依旧萦绕着那种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的旺盛与热闹,只是近来迷上了绿色,从首饰到衣服和手机壳, 无一不是绿色。

    明暗浓淡各不相同的几种绿色撞在一块,层层叠叠地, 倒堆出了一片丰饶原野的蓬勃之感。

    至少, 让人看着就觉得神清气爽, 心情愉悦。

    伍老师本人一点也看不出长了几岁的样子,还和从前一样, 思想和话语都天马行空一样无拘无束,

    无论什么时候, 跟她呆在一起,杨梦一总觉得舒适又自在。

    但她今天特意请假来祁大,可不是为了和故人叙旧的。

    所以看过微信后,杨梦一就面露歉意, 朝伍老师说自己要先走了。

    伍老师眼珠子一转,笑得狭促, “是你对象吗?”

    虽是疑问句, 但怎么听怎么觉得像陈述句。

    杨梦一也没想隐瞒,眉眼一弯,“是啊。”

    从杨梦一说自己今天要来陪朋友拍毕业照的时候起,伍老师就隐隐有所猜测了,这会儿得到肯定答复,没忍住笑着调侃:“想不到梦一你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一个人, 会喜欢小学弟啊, 还以为你会更青睐于成熟些的呢。”

    杨梦一眨眨眼,摇着头, 反驳说:“不是哦。”

    “嗯?”

    “不是学弟,是学妹。”杨梦一坦荡道。

    但这话乍一听还是有些冲击力的,让伍老师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却又很快反应过来,那女孩或许自己也见过。

    这三年来,她和杨梦一并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倒是隔三差五会有人来替她还书,一本两本的,陆陆续续将大四毕业那会自己借给她的书全都归还了。

    只是大多数时候,那人都是拣着她不在的空档来的,所以她只很偶尔地见过那人一次。

    她依稀记得仿佛是个高高瘦瘦,腰板直挺,看起来很精神的女孩子,话也不多,只谦卑合宜地跟自己说是替杨梦一学姐来还书的。

    当时的她没作多想,现在想来,杨梦一的对象大概就是她了。

    伍老师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口,再次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

    “学妹呀——”她揶揄着笑,把杨梦一闹得有些羞赧。

    伍老师也无意将人逗得太过火,戏弄一句就赶她走了,说别让女朋友等太久。

    杨梦一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喜意,跟伍老师道别后,便快步往外走去了。

    法学院和外语楼之间的距离不近,前者是几年前新建的楼,后者在老校区里,杨梦一迈着大步走,也花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到。

    她今天出门忘带伞了,这会儿太阳正烈,日光晒得她祼露在外的皮肤红烫起来。

    但当她远远地看到罗颂时,还是忍不住小跑起来,朝她奔去。

    罗颂一直注意着四周呢,是以杨梦一刚出现,她就见着了。

    两人对视的瞬间,杨梦一脸上不自觉漾开笑意,眉目温柔得像清溪底被光线映照着的小鹅卵石,圆润又可人,而她一笑,那石子就像被顽皮的小孩捞出来,投进了罗颂心底的草丛里,骨碌碌地滚来滚去。

    罗颂从石阶上站起身来,往前没走几步,杨梦一已经扑到她跟前了,只是顾着秦珍羽在旁边,没好意思直接撞进恋人怀里。

    “跑什么,都喘上气了。”罗颂笑说着,一手接过她并不重但大大扁扁的包,另一手理了理她额前因为跑动而有些散乱的碎发。

    她们身后正欲起身的秦珍羽,咽了口口水,又将自己屁股往冰凉的阶梯上摁了摁,心想还是等她们召唤自己再过去吧。

    虽然罗颂看起来仿佛要忘了摄影师朋友的存在,但好在杨梦一还记着呢,歪过身子,朝罗颂背后望去,笑眯眯地朝秦珍羽打了个招呼。

    这是可以行动的信号,小秦同学就地弹起,跑到了她俩旁边。

    “来吧,痛痛快快地拍一通。”她握着相机朝两人晃了晃。

    杨梦一拖长声音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以让罗颂去换套西装再拍吗?”

    这话一出,罗颂也有些惊讶,因为杨梦一也没有提前跟自己说西装的事。

    但也是这话让她反应过来手上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难怪拿起来轻飘飘又软乎乎的。

    秦珍羽除了好字还能说啥呢,只能微笑目送两人拿着西服收纳袋往楼里的卫生间走去。

    她暗叹一口气,将自己那刚挪起没两分钟的大腚,重新搁回石阶上。

    屁股冷冰冰,正如她的心。

    秦珍羽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刷刷,打发等待的时间。

    杨梦一带的并不是最初想好的那套双层领设计的,而是一套新到的深棕色戗脖领西服。

    羊毛质地,极简立裁,复古双排扣设计,而肩部又微微有些廓形元素,杨梦一看到的第一眼,就认定它跟罗颂绝对超搭。

    果不其然,在卫生间给罗颂套好衣服后,她仔细理了理领口,往后小退一步,眸中的得意之色很快染上些惊艳。

    那是一种很凌冽的不分性别的帅气,看起来高智且矜贵,还有些……斯文败类的味道。

    杨梦一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忽然生出些后悔的情绪,想把这样的罗颂藏起来,不给他人窥视分毫的机会。

    她很快敛下眼,推着罗颂的肩膀,让她转了个圈,面朝镜子,“你看看。”

    “我女朋友真有品味,瞧这衣服挑的。”罗颂笑笑,看一眼就又转回身来,拉着杨梦一的衣摆,故作委屈地瘪瘪嘴,“就是有些热。”

    杨梦一抬手摸了摸她的小卷毛,软声哄道:“很快哈,咱们就拍几张照片,拍完就回来换掉衣服。”

    摸着摸着,她动作一顿,轻轻拍了拍罗颂的脑壳,“弯个腰。”

    罗颂听话地微微躬腰,任由对方将自己的头发扎成小揪揪,眼中闪过快乐的满足。

    “好了。”杨梦一用手指拨了拨她的小马尾又拢了拢她额前的碎发,眸中含笑。

    罗颂本就是想听杨梦一哄哄自己,这会儿目的达成后也没顺杆子往上爬,毕竟身上的衣服在夏天里穿的确是有些过火。

    她不再耽搁,将换下的衣服团吧团吧塞进收纳袋里,随后抓过杨梦一的手,把手指塞进明显小一号也软一号的指缝间。

    做完这一切,罗颂也得意笑笑,“现在可以出去啦!”

    看得杨梦一闷笑不止。

    秦珍羽盯着手机右上角的时间,眼瞧着十分钟要过去了,她的两位女主角才终于从楼里出来。

    等看清罗颂的装束后,她忍不住吹了个口哨,挑了挑眉,坏笑道:“可以啊,人模人样的。”

    罗颂:“友,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说着,她一边将手指掰得啪啪作响,一边朝秦珍羽微笑。

    秦珍羽一秒认怂,微微欠身,“二位这边请,咱们拍照哈。”

    杨梦一简直要被这俩活宝笑死。

    这会儿只有她们仨在这拍照,氛围和方才拍寝室合照时可谓是天差地别,轻松又愉快。

    罗颂本也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只搂着杨梦一不放,拉着她朝镜头大笑,甚至还会毫无顾忌地直接亲亲。

    偶尔有路人经过,投来或惊诧或友好的目光,她也并不在意。

    杨梦一显然没有罗颂这样大胆,羞涩得耳朵尖都红起来,但还是笑得眉眼弯弯去配合她。

    只是亲亲什么的,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过了,只能心跳加速着躲开,不过脸上笑意不落。

    秦珍羽挺会拍照的,至少这些并不很完美也不是很好捕捉的互动,都能被她拣着最合宜的瞬间摁下快门。

    虽然酸成柠檬精了,但看着一对情人这样有爱的互动,她还是忍不住跟着笑了又笑。

    和方才又是指挥又是倒数不同,这会秦珍羽只由着两人嬉笑,实在不行就连拍,总能挑出自然又好看的。

    阳光从叶间洒下,绰绰光影柔和的落在眼前人身上,瞧着对方连绵不绝的笑意自心脏处漫出,铺到面上,像粼粼波光,悠悠荡荡。

    即使身上越来越热,额间也连续不断地沁出汗液,但身边人总会及时地用攥在手掌心的纸巾给她轻轻擦掉。

    这大概是一天下来,罗颂真正放松的时刻了。

    四年前的五月天里,她青涩羞赧地站在杨梦一身旁,为她大学生涯画上句点,而四年后,她陪着自己做了一样的事。

    “心仪女孩常驻于身边。”

    她忽地就想起这句歌词,像一句应景的描述,又像是某种隐秘而美好的期盼。

    六岁的年龄差听起来没多少,不过是一轮的对半,但落在一个人的肩上时,又会被衬得无限大,足够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度过小学,也足够使她为自己的钱囊远远干瘪于对方而挫败,更足够让她生出自己不够成熟的担忧。

    罗颂不是一个重物欲的人,但她依旧俗气地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捧到爱人面前,任她拣选。

    她偶尔也会不着边际地短暂陷入忧虑,害怕早自己三年进入社会的杨梦一,会在更广阔的海洋里遇上另一尾更契合的鱼。

    这些挫败与担忧,唯有在她为了成为一个更优秀更强大的人而拼命和努力时,才会稍稍消退些。

    但卡在学生的身份里,就像望着永远走不进的海市蜃楼,让她无奈至极。

    但好在,终于还是要毕业了。

    罗颂忍不住笑了又笑,只觉得好像连吹过的带着热浪的风都轻了几许,掺着四下盛大的蝉鸣,透出些绵绵难诉的温柔。

    第153章 罗颂父母专场

    今天是个好日子, 却又不算吉日。

    晨起,宋文丽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跳得她心慌意乱。

    上了十几年的香了, 上香合该是闭着眼都能一气呵成的事,但今天她点香时竟没拿稳, 不仅让燃着的香掉到了地上, 其中一根在她脚背上烫了一下。

    宋文丽慌张地跳到一边后, 动作却又缓慢下来,呆呆地望着地上散落的香, 眉宇间拱起惶遽与不安的弧度。

    那立香, 红色竹枝香脚上是压实了的明黄色香末, 红黄相接,从她拇指与食指边沿,像折扇张开那样流畅,甚至带了点文雅的味道。

    但她无心欣赏, 只分明觉得,那下落的速度像被刻意调慢过, 是足以让自己眼睁睁瞧着根根坠落却又来不及挽救的慢速。

    宋文丽站在神台前, 站在散乱的线香边上,手里捏着的寥寥几根香火正腾起袅袅白烟。

    她抬眼,穿过仿佛迷雾一样的烟雾,直直望向高高的神桌上观音娘娘慈悲的脸,惊疑不定地思忖着这是否是某种指示。

    只是,如同大多数只会在事后才被参透的预示一样, 她并没能理清掉落的线香背后的寓意。

    半晌后, 她默默收拾残局,重新点燃九根立香, 手指捻得紧紧的,终于无差无错地完成了今日的拜礼。

    但脚背上隐隐作疼的红点,让她的心也忍不住跟着七上八下。

    按女儿给的时间,罗志远和妻子一点半前出门即可,但他俩十二点没到,已经打扮妥帖了。

    他们和罗颂间的冷战,是心照不宣同时又从未挑明的,所以他们从未担心女儿会因此而全然与家中断了联系,也没想过她原可以直接将毕业照的事情隐瞒不报。

    而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仍旧视她和杨梦一的悖德情谊为一个最终会被更正的错误,是放到她漫长人生里会显得无关紧要的少不更事。

    既然如此,就不必为了这样的事情,而影响人生中真正有意义的大事。

    而毕业照背后关联的学业有成、进入社会,就属于这样的大事。

    两夫妻不约而同地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

    罗志远除了上工的时候,都不爱穿袜,成日踩着拖鞋溜达,可今天,他甚至拿出了鞋柜里一年穿不了一回的皮鞋。

    宋文丽则挽着一直挂在衣柜里没什么机会用的小皮包,穿上三四年前和弟妹一起在裁缝店里定制的过膝连衣裙,将头发梳得顺顺帖帖。

    坐在沙发上等秦珍羽来时,他俩其实挺兴奋的,甚至有些隐秘的紧张,所以腰板都不自觉微微挺起,像是怕压皱了身上的衣物。

    快乐的情绪随着秦珍羽的到来逐渐放大,一路上,她欢欢笑笑的,说话又甜,还专拣罗颂的趣事好事说,听得他俩的脸上也常挂笑容。

    宋文丽悬了一早上的心,也慢慢松了下来,听着耳边年轻女孩的叽喳声,她的眼中浮起些许怀念。

    秦珍羽和罗颂是同龄人,都是她看着从小毛丫头长成现在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的。

    罗颂小时候也曾和她一样爱闹腾,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孩子性格上的差异渐渐显现,并且逐渐拉大。

    珍羽更鬼马精灵些,就连闹腾也是讨喜的,而罗颂没有她那么会来事,街坊邻里说她像个小大人。

    自己虽然会啧女儿两句,说让她学学珍羽的巧舌能言,但其实罗颂在她眼里是哪哪儿都好,哪哪儿都强,半点不比谁家孩子差。

    回忆飘远,宋文丽眼中的眷念之色愈发浓烈,只是车辆的一个颠簸,便叫她掉回了现实。

    怀念被难过替代,她不切实际地想,若是孩子永远不会长大就好了。

    宋文丽的伤春悲秋没有持续太久。

    一下车,他们就像进入了混乱战场一般,躲着车让着人,顶着初夏的烈阳,一路往祁大走。

    原以为进到学校里会好些,但校园小道上人也不少,且越靠近南操场,人便越多。

    大家挤挤挨挨嘻嘻笑笑的,混着炎阳往人身上砸,扰得她眼睛花了,耳朵也有些迟钝。

    她转头和丈夫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适。

    但好在,有秦珍羽带着,他俩也是省心了不少,不一会儿,就和女儿的大部队汇合了。

    无论什么场合,无论熟悉与否,只要有人在,就少不得寒暄与客套。

    罗志远和宋文丽很轻易地从对方的穿着打扮和举手投足间看出他们的社会地位。

    刘京溪大抵是书香世家,爸妈讲话慢条斯理,带着藏不住的书卷气;而李玲娇则明显是富贵人家的小孩,父母虽不至于穿金戴银,但有种市侩的壕气,只是并不惹人讨厌。

    论起来,大概只有刘诗淇的家世与他们是相当的,平凡又普通的人家。

    但她的人生规划过分完美,连带着她平实朴素的父母也漂浮起来,衬得他们矮矮地低了下去。

    不过,两人也没什么尴尬的感觉,毕竟今天的主角是孩子们,来这是拍毕业照的,并不是什么名利的角力场。

    再者,罗颂在课业上的优秀给他们增了不少底气,即便是家长们的谈话中,也好几回听到女儿的名字从他人口中说出,后面附带着“比赛”“绩点”“国奖”等字眼。

    大家聊聊拍拍,夫妻俩的心情也一直挺好的。

    这是个很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抛开亲子间的纷争不谈,等毕业后,罗颂就会如他们所盼的那样,进入社会,收获从前十数年努力结下的果实。

    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们快慰。

    一切都很好,直到一句“嫂子没来啊”击碎了所有。

    宋文丽和罗志远从来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其他人或许也知道女儿那见不得光的性向。

    是的,就是见不得光。

    即便是宋文丽最苦恼无助的时候,她也从不曾向旁人倾诉半分,即使是关系亲密的弟弟弟媳,也没能从她嘴里得到半点消息。

    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罗颂更不会往外说,就像当初还是他们自己一头撞进真相里才知晓的。

    可如今瞧秦珍羽听到那女孩说出那话时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就连她大抵也是早就知道的了。

    他们此刻的震惊不亚于撞破秘密的年三十晚。

    震惊太甚,以至于没有空余的位置留给愤怒。

    夫妻俩的大脑已经全然宕机了,满屏的死气的蓝上只余“不知羞耻”四个字,病毒一样无限复制着,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地混成一团乱糟。

    几分钟前的骄傲全部化为齑粉,混着泥耷耷的污水,变成糊在心头的烂泥巴。

    只要一想到方才自己挺腰直背、面露得意对着的那几位父母,他们的女儿只消说上一句真相,他们二人就会即刻成为笑话,宋文丽与罗志远几乎要发起抖来,他们完全无暇分辨这是出于愤怒还是紧张。

    二人甚至已经想象着,或许众人早就知晓了女儿的异常,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瞧着他们如跳梁小丑一样洋洋自得。

    毕竟,有什么比人品与思想上的缺陷更可怕呢?

    宋文丽只想远离这一切,将脑袋扎进土里,即便因为氧气不足而濒死,也不想再在此多煎熬一秒。

    罗志远看起来也是如此。

    他们沉默地走在校园小道上,方才热火朝天时被他们忽视的蝉鸣,此刻像报复一样嘶叫得凄厉,闹得二人心跳都失了节奏。

    宋文丽此时才忽地想起丈夫的身体状况,从一种紧张骤然坠入另一番紧张中,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小臂,迎着日光细细看他的脸色。

    紧蹙的眉头、平直的唇线、咬紧了的腮帮子,罗志远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差。

    他的脸色也并不好,因长久户外工作而停留在黧黑肤色的两颊,依旧能叫人看出被心绪起伏引起的红,紧抿的唇也略微呈现病态的白。

    宋文丽一瞅,心跳便又漏了一拍,只觉得一颗心空空地往地上砸,吓得她忍不住攥紧了手,只想快快和丈夫一同回家,再让他躺床好好休息。

    可罗志远却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一语不发,望着妻子,眉宇间的纽结越发紧绷,仿佛要绞死在一块,又像是在磨什么坚硬而危险的物块。

    半晌后,他鼻腔中哼出长而沉的一口郁气,在这个无限接近沉没的呼气中,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罗志远没有拨开妻子的手,只就着这个姿势,转了个身。

    他看起来好像有所猜测,并且已经做好迎接更大打击的准备了。

    对于罗颂的同性恋行径,他一直是沉默的,但他的态度又是鲜明的,一开始便以气急攻心到住院手术表了态。

    但后来,他却再没怎么在语言上或行为上直接表达过不满,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参与进性和爱的话题中,也始终抱有幻想——女儿很快会醒悟,比自己做出反应所需的时间还要快。

    他像干涸河床上的一块石头,无言而固执,在暴晒之下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但却始终相信洪水很快会奔涌而来。

    可今天,罗志远终于承认自己的沉默有一部分是出于懦弱与侥幸。

    他知道自己需要更直观的冲击,明白放任下去,自己期待的永远不会到来,这样才能击碎他可笑且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像不破不立,只有破了,有些事情才能得以推进。

    沿着方才走过的路折返,宋文丽沉默地跟在罗志远身旁,就像年三十那晚,丈夫跟着她那样。

    他们都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走向一个噩耗。

    第154章 哑火的战争

    没有人想到罗颂的爸妈会去而复返。

    在熟悉的环境中, 和熟悉的人一起,快乐地拍着毕业照,就连烈日与热浪, 蝉鸣与嘈闹,都显得温良无害。

    从摄影师到两位主角, 大家都无比放松。

    罗志远与* 宋文丽甚至无需费心掩藏自己的身影, 他们只阴郁而昏懵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动物那样, 他们直直地望着那三人快活的笑脸,望着女儿与另一个女生亲密无间地拥抱和亲吻。

    两人地目光一瞬不移, 以近乎自虐的残忍在注视与凝望。

    也有那么一两秒, 在一阵阵铃铃笑声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自己似乎才是这个场景中最不合时宜的存在。

    最先感受到两道有如实质的视线的人,是罗颂。

    她的手臂仍环在恋人的腰上,只一双眼笃定又疑惑, 敏锐又茫然地四顾着。

    直到,她直直地撞进双亲的目光中。

    爸妈就那样直条条地站在小道边上的芒果树下, 稍远的距离使她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 但某种凝滞的窒息的氛围却一瞬间漫来。

    罗颂神情一凛,身体微僵。

    与她紧挨着的杨梦一很快察觉到了异样,纳闷地抬头看向她,但罗颂并没有做任何反应,仍扭着头,看着别处。

    杨梦一迷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日光猛烈, 她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又用力眨了眨,才勉强看清两人的身影。

    可只这一眼, 她的脸便唰地一下白了。

    而最迟钝的秦珍羽,也终于发觉两人的异常,嘴里一边嚷嚷着“咋啦咋啦”,一边偏头看向二人所望之处。

    下一秒,她惊得下意识松了手,相机重重往下一坠,勒得她又回过神来,嘴比脑快地“我靠”了一声。

    也是这突如其来的粗声,像扯断了某条警示线。

    罗颂下意识挡在了杨梦一身前,将她整个身子罩住,觑望着,与爸妈对视。

    卷着燥热气息的夏风似乎也察觉到了此地沉默的剑拔弩张,一瞬间停住了脚,空气就此凝固,只有夏虫仍无知无觉地嘶鸣着。

    双方无声地较量着。

    罗颂的大脑从未转得如此之快,她将所有尴尬的狂乱的瘆人的可能统统想了一遍,她强行压住自己慌乱的心跳,警戒地等待对方的进攻。

    可不知过了多久,罗志远与宋文丽却忽地转身离开了。

    准确来说,是罗志远先撤步,拉了拉仿佛粘在原地的妻子,两人对视一眼后,一齐转身离开了。

    就像忽然出现时那样,他们没有给予任何提示与说明,却留下一地空白的恐惧。

    直至他们二人走远了,院门前的三人仍旧没有缓过神来。

    素日里最大大咧咧的秦珍羽忍不住蹙着眉,一脸忧虑,视线在走远的叔叔阿姨与面前的两人间来回摆荡。

    杨梦一仍白着脸,没有说话。

    而罗颂稍一动,才发现自己在阳光下出了一身津津冷汗。

    原先还说拍完照大家一块吃晚饭,可突然的变故叫她们都没了胃口,最后决定,大家先回家,等改日再聚。

    临走前,秦珍羽看了眼安静得超乎寻常的杨梦一,给罗颂递了个担忧的眼神,后者接收到了友人的信息,叹口气,抬了抬眉,示意自己知道了的。

    待秦珍羽走后,罗颂也没有心思去卫生间里换衣服了,只将外套脱下,搭在肘弯处就算了。

    她扣着杨梦一微凉的手,柔声道:“走了,我们也回家吧。”

    杨梦一轻轻点了点头。

    从祁大到家,地铁只要小半个钟,但两人一路无话,便令这三十分钟被无限拉长,漫长得让她们更加疲惫。

    爸妈不寻常的沉默让罗颂心中忐忑,但她同样担心身旁一直无言的杨梦一。

    被她拢在掌心里的杨梦一白白净净的手,在地铁车厢里强劲的冷气下,甚至已经全然冰凉了。

    任由她怎么捂,也暖不起来,就像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输送回了心脏处,试图让砰砰跳动着的不安平静下来。

    其实罗颂有心想说些什么,即便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也好。

    但杨梦一没有任何表情却硬是透出些怯怯的惶遽的脸庞,让她不敢出声,生怕声音传递出的微小能量也会打碎这樽看起来在破碎边缘岌岌可危的瓷娃娃。

    罗颂只好任由沉默发酵。

    两人沉默地走出地铁站,沉默地走进小区,沉默地爬上四层楼,沉默地进家门。

    而门一阖,下一秒,罗颂便不管不顾地撒了手,任凭衣服包包掉落在地。

    没等杨梦一反应过来,她便转过身子,欺身上前,将人压在门板上,又抱进了怀里。

    罗颂觉得自己的嘴又笨拙起来,想说些很漂亮很温柔的话,最后却只会重复着一句“你别怕别怕”。

    将看起来苍白得要消失似的恋人箍在自己与门板间的狭窄缝隙中,她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拍着对方的背,口中喃喃着单调而直白的安慰,似乎这样就能将所有焦虑与忧愁挤出这小小的天地间。

    杨梦一的脸埋在了罗颂的前襟里。

    良久,她才轻悄悄地环上罗颂的腰,随后越环越紧,像是要将人勒进身体里一样。

    这样拥抱的力道对于施受双方都不会舒服,但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

    罗颂有些分不清大脑感知到的疼是来自**还是心脏的了。

    她一手仍旧轻柔拍着,另一手覆上恋人的后脖,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低的,“咱们不怕,不怕啊。”

    半晌,杨梦一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闷的嗯声。

    那声音很小,几乎是说出的一瞬间便消散了,但还是顺着两人相贴的肌肤被罗颂捕捉到了。

    连同话尾颤颤的不安,也通通被罗颂捕捉到了。

    她摸着杨梦一被汗微微浸湿的乌发,“给你洗个头好不好?”

    几秒后,杨梦一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梦一很喜欢罗颂帮自己洗头,再帮自己细细吹干,罗颂也知道她很喜欢。

    但她们不常这样做,因为老房子的淋浴间狭小,两个成年人挤进去,外加一张折叠椅,多少有点难施展。

    为了保持暖意,花洒得一直开着。

    洗完后还得面对一团乱,除了清洗椅子,也要将被无意中撞乱撞掉的西洗漱用品整理归位。

    反正,就经济、环保与效率而言,自己洗头是最好的。

    而且平日两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家务时间,杨梦一即使再喜欢,也甚少让她帮自己洗头。

    可今天,她真的很需要一些亲密与安抚。

    两人将衣服全部脱去,挤进了长条形的淋浴间中。

    杨梦一坐在支开的米白色折叠凳上,乖巧而安静地直着背,任由对方的手在自己头上动作。

    在这种时候,做同样一件事,罗颂的耐心比在自己洗头时多上十倍不止。

    罗颂抓过花洒,小心地注意着别让相连的水管打到杨梦一的脖子,随后避着她的眼睛和耳朵,一点点将她的头发打湿。

    然后,她才在掌心里压下两泵洗发水,就着水搓成泡沫,再细细地抹到她的发间。

    罗颂的手掌很大,力气也很大,但触及杨梦一时,她总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

    她的小心翼翼,有时会让杨梦一哭笑不得,莫名想到手足无措捏着小花骨朵的大熊,也让她疑惑自己看起来到底是有多脆皮。

    但这样的呵护还是让杨梦一很受用。

    罗颂搓洗发丝与头皮的手法没有什么章法,只是按照顺序从两边到中间、从额前到发尾,一点点搓揉。

    她的神情总是放松又认真,像在做一场自己很喜欢且胸有成足的实验。

    往常,杨梦一爱在这样的时刻故意捣蛋,用手指蘸着泡泡在罗颂的腰腹甚至是胸脯上画圈圈,或是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字。

    等罗颂朝她看来时,杨梦一又会摆出俏皮而狡黠的笑。

    也幸好罗颂不怕痒,不然洗一次头,大概能从天黑洗到天亮。

    但今天,杨梦一没有捣蛋,罗颂指尖的动作也较往日更轻柔。

    没有可以参照的标准,罗颂只搓着揉着到自己觉得大概已经干净了,才又抓过花洒,轻细地用小小的水流冲掉泡沫。

    杨梦一闭着眼,只觉得罗颂的指腹揉着的是自己缩成一团的皱巴巴的心脏。

    淋浴间里氤氲着水汽与热气,无端叫她想起了溽热的雨林,她幻想自己是丛林间的一只蚂蚁,爬过翠翠的绿,又不小心掉进水中,随水逐流,不知前路。

    杨梦一忽然睁开眼,握住罗颂的小臂。

    罗颂动作一顿,很快弯下腰来,与她平视,“怎么了?”

    “罗颂……”杨梦一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嗯。”罗颂应着,睁大眼睛望着她,瞧她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忽而眉眼一弯,凑上前去,亲了亲她微抿的唇。

    亲完,她正想后撤,却被手臂上杨梦一忽然用力的抓握制住了动作。

    “再亲亲我吧。”杨梦一的嗓音软软的,像在水中被泡久了一样软,“罗颂,你再亲亲我。”

    她说完便再次阖上了眼,只是睫毛上挂着水珠,随着她眼睛的颤动而一抖一抖的,要落不落,看得人心尖发酸。

    罗颂没说话,只往前,衔住她的唇瓣。

    这不是个一触即离的亲吻。

    罗颂试探着,以舌尖温柔地撬开杨梦一的双唇,继而深入而缠绵地亲吻着。

    水顺着动作流入嘴中,两人都尝到了些生水味,但无人停止这个吻。

    无意往下延展,她们只是柔柔地以唇舌相贴,以确认对方的存在。

    仅此而已。

    第155章 罗颂爸妈要见小情侣

    罗颂从浴室出去的时候, 杨梦一正在给吹头。

    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她身旁,接过吹风机, 也接过吹干头发的任务。

    杨梦一没有回头看她,但顺从地松了手, 由着对方动作。

    “不用吹太干, 我们待会去阳台坐着吹吹风。”

    “好。”

    罗颂自己的发尾仍落着水, 顺着脖子往衣服里的流,但她并不在意, 只认真地一手拨弄眼前人的发丝, 一手轻晃风筒。

    长头发要想吹干, 得费些时间,好一会儿后,她用五指耙了耙杨梦一的头发,已经干了约莫七八分, 才终于揿停了吹风机。

    “你先去阳台。”罗颂的手绕到了她的脸颊边,摸了摸她的耳垂。

    但杨梦一站起身来, 却只拍拍仍带着她余温的座椅, 示意罗颂坐下。

    罗颂从善如流。

    杨梦一学着罗颂先前的动作,细细给她吹头发,很快,不长的短发就近乎全干了。

    她这才将电源线缠在吹风筒上,将它放回抽屉中。

    随后,她又抽出几张纸巾, 包在罗颂湿了的领口上, 微微用力抓了几下,等纸巾染上绵软的湿意, 布料也干了几分后,她才将纸团吧团吧,扔进了垃圾桶里。

    “走吧。”她说。

    罗颂起身,牵着她的手,往阳台走去。

    此刻正是夕阳时分,天空黄澄澄一片,像有人往上头掷去了一管又一管橙黄色的颜料。

    那画布承不住这样多的颜料,有些直直往下落,落在房顶上,落在草木间,天地万物仿佛都染上些金黄色。

    落日同样温柔地笼罩在这对爱侣身上,杨梦一和罗颂的双眸都像被点燃了的火苗,黄簇簇,亮晶晶。

    她们静坐在露营椅上,仍牵着手,眺望着被远处楼宇割成块的夕晖。

    楼下有放学归家的孩子在大声笑闹,有奔跑的脚步声与长辈急急的叮嘱声,两人只听着。

    她们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是为了虚度光阴而不动不言。

    “还怕吗?”罗颂问。

    当天边最后一丝亮色完全消失,她才扭头,望向身旁的人。

    杨梦一沉默半晌,如实道:“怕。”随后又补充,“但好像没那么怕了。”

    罗颂很轻地笑了笑,手指在她掌心里挠了挠,“会好的。”

    “嗯。”

    杨梦一没有在撒谎,也并非在善意的敷衍,她是真切地相信罗颂的话。

    就像她说自己怕,但又没有那么害怕了一样。

    如果罗颂深入地问下去,她甚至能准确地告诉她自己最害怕的时刻是她望着罗颂,而罗颂没有察觉,仍旧望着罗志远与宋文丽的瞬间。

    她没有回应自己的那几秒,是杨梦一无限接近被抛弃的几秒。

    但罗颂没问,她也没说。

    两人不想出门,也不想吃外卖,罗颂从冰箱冷冻层拿出上回房东给的水饺,盛了半锅水,打燃煤气灶。

    等水鼓咚咚沸腾后,她才往里面下饺子。

    杨梦一抱着她的腰,扒着她的背,“你用汤勺搅一搅,别粘底了。”

    罗颂依言,乖乖地一直搅着。

    沸腾的锅子带起一室的热气,罗颂觉得自己也被蒸出了汗。

    她偏头闻了闻衣服,随后动动肩膀,“学姐你别抱了,我出汗了,”

    杨梦一不撒手,反而埋头在她的背上深吸一口气,“不要,又不臭。”

    罗颂愉悦地勾了勾唇,没说什么,只由她继续抱着。

    夤夜时分,罗颂挨靠着床头,一手捧着书,另一手在蜷着身子已然熟睡的杨梦一身上轻拍着。

    罗颂拍得不规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杨梦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身子,好在她大概也不会介意。

    一室安宁,带着些融融的平和,让罗颂心底的忐忑平歇了不少。

    虽然依旧睡不着,但她也不烦躁。

    不过,她知道,今天的事情必将引爆另一枚炸弹。

    大概是某种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吧,罗颂正想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忽地震了震。

    她动作一顿,随后将书随意地放在被子上,拿过手机,摁开屏幕。

    新消息来自于家庭群,是爸爸发的。

    “找个时间,叫上她来一趟,大家聊聊。

    她没有问爸妈怎么这个点还没睡,也不再担心被他们发现自己这个点同样没睡。

    她只回了句“我问问她”,便将手机塞到了一边,不再思考这句隐含对抗意味的回答,在他们那会激起多大风波。

    方才的平和与宁静骤然被打破,碎成很难再被拼起的片块。

    罗颂敛着眼,抿着唇,似是在出神。

    她静坐了很久,才终于熄灭台灯,窝进被子里,贴上恋人的背,试图入睡。

    罗颂应承得干脆,但却不知怎么对杨梦一开口。

    她企图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提起这个这个很不合理的请求,但遍寻未果。

    于是,在某个饭后散步的夜里,她俩正十指紧扣,走在公园的小道上时,罗颂冷不丁将话问了出口。

    杨梦一应当是很惊讶,所以很久都没有说话。

    罗颂不想为难她,私心里也并不希望她去,于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补充道:“可以不去的。”

    杨梦一终于摇了摇头,“去吧。”

    她说:“总不能一直只有你在打这场仗,我躲在后面,像个不负责任的胆小鬼吧。”

    罗颂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没等她张嘴,杨梦一倏地就换了话题。

    “罗颂,”她唤道,“你有想过如果没有遇到我。你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罗颂拖长着嗯了一声,犹豫着,想找出最精确的话语,“应该过着同样稳定但很无聊的生活?”

    “嗯?”杨梦一偏头,望着她的侧脸,“什么意思?”

    “就是,我还是会读法律,打篮球,参加比赛,实习然后等待毕业。”她笑笑,“但是这一切都会因为没了你而变得无趣,就只是按部就班地度过人生而已。”

    罗颂扭头,回视着她,嘴角噙着笑,但又很认真,“我一直都觉得你是生命赠予我的礼物。”

    “什么啊。”杨梦一的心猛跳了跳,脸庞被笑意浸染,但还是继续问道:“那你还会喜欢女生吗?”

    “你是想问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就成了世俗认为的喜欢男人的‘正常女人’?”罗颂缓声道。

    杨梦一点点头。

    “没有这个可能。”罗颂仍笑着,但语气坚决,“学生时期,我看到男生总有种不屑的情绪,甚至偶尔会变得刻薄,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现在才明白,大概就是不合。”

    “你的出现只是让我的爱恋有了具体的形状,知道从何而来,又要去往哪里。”她的声音很轻,“所以,不要因为和我相恋而感到罪恶。”

    “……求你。”最后的话,罗颂几乎将声音全部吞掉了,是以杨梦一并没有听得很清,但想要问询时,对方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杨梦一将疑惑丢到脑后,同样认真地思考起来,最后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罗颂脸上笑意渐深,没说什么,只牵着她的手继续走着。

    夜晚的小公园里,有穿着校服的小孩们在追逐打闹,也有带着音箱的阿姨们在跳广场舞,健身器材上还老当益壮的老人们将胳膊和腿抡得飞起。

    罗颂在一片热闹与烟火中,将心底的话又往深处藏了藏。

    她想,如果她们的相爱真的是罪行,那么犯罪者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罗颂清晰记得,自己是如何先动心,随后处心积虑地靠近,最后将人拐到手。

    所以这并不是杨梦一谁说的什么一个人的战争,而是只有她一个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杨梦一不知道正牵着自己的手漫步的人,此刻脑子里正在写认罪书。

    她忽地想起最初的话题,于是转头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接下来这个周末?”罗颂回得很快,丝毫看不出异样。

    “好。”杨梦一干脆道。

    反正早晚都要挨这一刀,那宜早不宜晚,她想。

    罗颂其实并不淡定,至少,远没有她在杨梦一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

    从确定这周六两人一同回家起,不安的情绪经常会悄悄冒头,在罗颂的心头耀武扬威。

    罗颂要花费许多气力与时间,才能将不安驱逐。

    这样反复的情绪让她疲累。

    但罗颂很快发现,工作是她情绪的阻隔器。

    认真工作时,所有的情绪便都会自然消失,在大忙一通后,她甚至会有种诡异的轻松感。

    就像不安在长久的等待中,被耗尽到连余波都无法掀起一丝风浪。

    她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己工作将情绪从这具身体里抽离,还是工作时真正属于自己的心性会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总归是件好事。

    罗颂想,这大概就跟上学的时候,跟有人靠刷题来平复心情是一样的吧。

    她也庆幸自己有工作为排解之道,这样下班回家后,还能安下心来关注杨梦一的情况。

    但杨梦一,其实也没有罗颂以为的那样不安。

    对于这点,她自己也感到惊讶,怎么想都只能归功于罗颂给予的丰厚的安全感。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她走神的时候多了些。

    跟同事吃着饭,听着大家聊公司外派的事,听着听着,她就神游天外了。

    还是旁边的同事,敲了敲她的餐盘,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说了声抱歉。

    杨梦一也依旧没有和朋友们提起这些事情,即使赵老师和萍姐从她偶然的晃神中察觉到了什么并问了出口,但她也只是笑笑说没事。

    只要罗颂站在她身边,她就永远不会怕。

    第156章 罗颂加班打乱行程

    拍毕业照那天, 秦珍羽受到的惊吓不比罗颂她们小,以至于回到家里,心里仍不住地忐忑。

    晚上, 她才将相机里的照片导了出来,发给了罗颂, 也意料之内的, 没有得到回应。

    大概是在哄着安慰杨梦一吧, 她想,毕竟她当时看起来就快要碎掉了。

    秦珍羽叹气, 又忍不住为她俩抱不平。

    明明是很好的两个人, 却因为性别的原因, 遭受这么多偏见与误解,秦珍羽实在不能理解。

    她从前很羡慕罗颂有这样一对爸妈。

    即便是班主任找上门来,希望他俩能劝说罗颂别再去球队,将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中去, 他们也只是喏喏点头,嘴上却不应, 最后憋出一句“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而自己跑去罗颂那, 拉着她通宵看电影看剧,宋文丽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嘴上叨叨两句,并不会指责或批评她们。

    倒是她们自己愧疚起来,渐渐地也晓得,学期中不能这样做, 只能在长假期里稍稍放纵。

    当受到足够的尊重与理解, 做小孩的也会自我教育成为更好的人,努力配得上父母给予的信任。

    所以, 秦珍羽是真的疑惑了——为什么到罗颂成年了,能对自己负责了,她爸妈反倒往回走,钻起了牛角尖。

    第二天,秦珍羽收到罗颂的回复时,她正在回陆宁的高铁上。

    LAW:谢了,你拍毕业照的时候,我任你差遣

    LAW:还有,我们没事了,你放心

    两条短短的消息,足够秦珍羽将悬了一夜的心放下,只是落到一半,就又停住了。

    哪怕只是相处了几个小时,她依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罗志远与宋文丽对这一切的排斥与抗拒,想来这场战役还远没有结束。

    秦珍羽蹩了蹩眉,噼里啪啦敲字。

    小秦今天要开心:好,有什么要帮忙的说一声哦

    罗颂回了个笑脸。

    但她认真想了又想,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只能祈祷上天厚待这对小情侣,不要再折腾她们了。

    只可惜,她的祈愿没能实现,更大的风波正在酝酿中。

    罗颂和杨梦一是六月的第二个周末去的龙西。

    第一周周五,律所临时来了个大案,陈律接手了,于是罗颂也只得跟着加班,所以将见面的日子推到了第二周。

    这理由很正当,正当到听起来像现编的,罗志远和宋文丽就误以为这是临时爽约的借口,无形中又多添了些怒气。

    罗颂听出来了,却没法解释,毕竟,总不能给他们直播自己的加班日常吧。

    而杨梦一也并不好受,因为等待会加剧紧张的发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第一周里攒了满腔的勇气,被突然的推迟戳破,像忽然泄了气的球,哀哀地瘪了下去。

    她有些无措,又有些害怕,可罗颂不在家,她因此又感到无名的委屈,只窝在沙发上发呆。

    罗颂在律所里忙得头昏眼花,天大黑时才踏着夜色回家。

    她一边松着衣领,将袖子捋到肘弯处,一边掏钥匙。

    门一开,罗颂的视线骤然陷入另一层黑暗中,屋里没亮灯,看起来比走廊还要暗些。

    只有电视机映出斑驳光块,花花绿绿的,落在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的杨梦一身上。

    然而她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许是电视机的声音有些嘈杂而光线有些刺目,又或许是担忧着什么。

    罗颂有些内疚,她总对杨梦一说“你放心”,但让她难过的人也只有自己。

    她叹气,蹙着眉,换上拖鞋,去卫生间里洗了个手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

    宽大平整的沙发座面因为压力的增加而微微下陷,杨梦一在浅眠中也有所察觉,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的眼睫毛颤了颤,迷懵着睁开了一条缝。

    “你回来啦?”她的声音里倦意未散,有些沙哑。

    罗颂嗯一声,用手背蹭了蹭她的面颊,“你吃饭了吗?”

    “啊还没有……现在几点?”短暂的小眠与间歇的发呆让杨梦一无法清晰感知时间的流逝。

    “快八点了。”

    杨梦一坐了起来,脸颊上有沙发粗布面料留下的痕印,她搓了搓脸,又用力张合眼睛数次,才让感官与大脑统统正常运行起来。

    “那你吃了吗?”

    罗颂摇头说没有。

    “我中午煮了一锅粥,还剩很多,我们热了一起吃吧。”

    “好,我去热。”

    说完,罗颂又轻捏着她的下巴,凑上去咬了咬她的下唇,才起身往厨房走去。

    晚饭囫囵解决了后,就进入常规流程了——罗颂洗好碗后,将垃圾整理好,两人再一同下楼散散步,当然路过房东爷爷奶奶家门口时,也没忘把他们门口的垃圾袋顺手拿下去,散步约莫一个小时后,她们就会回家,然后各自洗澡,再躺上大床。

    罗颂因着这两日都要加班的缘故,只想在难得和杨梦一共处的时刻多贴贴。

    好在杨梦一也没什么困意。

    罗颂带着一身水汽进房时,杨梦一正把脚顶在床头靠着的那面墙上,整个人近乎九十度地折起,枕头被她随意地拨到了一边,只两只白净的脚丫子在墙上一点一点的。

    她正举着手机看呢,罗颂见到了,走过去从她手里抽出机子,“是谁上次这样躺着玩手机,结果手机砸脸上,把牙磕疼了?”

    杨梦一皱着鼻子,扑棱棱眨眨眼,“好像是我。”

    罗颂脑袋一垂,盯着她,眯起眼,“去掉‘好像’。”

    “是我。”杨梦一立马乖巧起来,连手都交叠着放在小腹上,一副安然听训的姿态。

    罗颂装不下去了,被她的样子吊起了笑。

    她爬上床,坐在杨梦一身旁。

    杨梦一稍稍挪了挪位,刚好将脑袋搁在她大腿上,这是一个只要罗颂低头就能与她亲吻的姿势。

    罗颂笑笑,一手贴住她的侧脸,修长的手指恰好能摸到她的耳朵,一下下地点拨她圆润的耳垂,同时倾下身去,和她交换了一个绵长而轻柔的深吻。

    一吻毕,杨梦一的呼吸都有些不平稳,嘴唇与双眸中都潋着水光,双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罗颂抚着自己脸颊的小臂。

    罗颂仍摩挲着她的耳垂,敛着眼瞧那红粉色的耳尖,眼里有餮足的笑意一闪而过。

    “今天不开心吗?”待杨梦一呼吸平复后,罗颂突然出声问道。

    杨梦一白日里还觉得委屈呢,可这会儿被她当面问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心想罗颂都加班一天了,自己却像小孩一样闹脾气,听起来很不成熟。

    但她也不撒谎,低低地嗯了一声。

    “下周去,不再推迟了。”罗颂的声音同样沉沉的,像巨轮抛下的锚。

    杨梦一也嗯一声,但尾音上翘着,是愉悦的标志。

    “你明天要不要去荣岗?”罗颂说着话,另一只手撩着她的乌发绕圈圈。

    杨梦一想了想今天自己在家的情形,点了点头,“我还是去吧。”

    罗颂这才放心了,又亲了亲她的眉心,“对不起啊,这两天要加班,没法一块快乐玩耍了。”

    杨梦一一听这话就笑了,眼睛里晶亮亮的,“怎么说得好像是你主观上愿意去加班似的。”

    她抬手够到罗颂的脑袋,拍了拍她的小卷毛,“打工人辛苦啦。”

    罗颂勾起嘴角,抓过她的手,又送到嘴边啄了啄。

    “咦惹,”杨梦一佯装嫌弃地抽回手,“你怎么老亲我。”

    “我稀罕你啊。”罗颂坦荡荡道。

    “那你亲我也得确定我也稀罕你吧!”杨梦一不依不饶道。

    “还用问吗?”罗颂挑着眉,眼里都是调侃,“你稀罕我也稀罕得不得了,你说梦话还喊我名呢。”

    这杨梦一倒是不知道,一下就不演了,只睁圆了眼,惊讶问道:“真的啊?”

    罗颂哼哼两声,很有些得意,但也不揪着这话说下去了,怕把人逗急了。

    她的手指终于捻住杨梦一的耳垂,“我前几天看到一对很好看的耳环,可惜它没有耳夹款。”

    杨梦一倒不觉得可惜,“耳夹夹久了也疼的,有也别买。”

    罗颂想起她首饰盒里那堆许久没有被召幸过的耳夹,又想起以前她为了搭配衣服,夹上一天的耳夹后,耳垂红得像肿了一样的可怜模样,也不感到可惜了。

    她问过杨梦一,为什么不打个耳洞,后者笑笑说上学时候周围女孩子都去打,她不敢打,怕被人记一笔,说她想学她妈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男人,长大后不打是因为不喜欢疼,她已经疼过很多次了,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勉强自己。

    答者说得云淡风轻,倒是提问者听得心里冒酸水,眼睛都耷了下去。

    杨梦一注意到了,哟地一声,捧起小狗垮着的脸,“心疼我啦?”

    罗颂瘪着嘴应是。

    “我生来就是先苦后甜的命吧,不然也遇不上你。”杨梦一倒不难过,“你得对我好点,把那些苦都补偿回来,知道吗?”

    这话说得不公道,还有些霸道,但罗颂说好,还一连说了好几声。

    罗颂一直信守诺言,也自认做得还行。

    可后来,杨梦一还是吃了苦,而那些苦的另一头,拴着的也是罗颂。

    第157章 大家都很紧张啦!

    六月四号是秦珍羽拍毕业照的日子, 也得亏是在第一周,罗颂还没那么忙,很轻易就跟陈律请到半天假, 拎着包去了。

    但杨梦一没去,但秦珍羽也理解, 反正罗颂一人顶仨。

    罗颂依言当了她半天小弟, 鞍前马后, 拎包拍照,甚至还拿镜子配合对方补妆, 可谓是无有不应, 无有不妥, 让秦珍羽满意得不得了。

    直到傍晚,太阳收工了,她俩也跟着收拾收拾去吃晚饭时,罗颂才突然将将爸妈的约谈说了出来。

    短短一句话, 又将秦珍羽吓了个外焦里嫩,直呼这是鸿门宴。

    说起这事, 罗颂原还有些愁闷, 却硬生生被老友花容失色的样子逗笑了。

    她摆摆手,反过来安慰秦珍羽说她俩总要走这一遭的,只是早晚而已。

    从那天起,秦珍羽也莫名其妙跟着紧张起来,掰着指头数日子,以至于延迟会面的消息传来时, 她也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哀叹半天。

    而六月的第二周,罗颂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了。

    她甚至跟着陈律去了趟外地的法院, 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来来回回折腾一天。

    但她现在跟陈伟东熟悉了些,也渐渐偶尔敢对他说几句无伤大雅的俏皮话,活跃下气氛。

    当初师妹找到陈伟东,请他一定要好好带这个新来的实习生时,他心底还有些不愿意,以为是些搭着人情来的关系户罢了。

    但后来接触多了,他倒逐渐明白为什么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诚然,罗颂初来时,对于律师行业的认知还停留在美好的想象层面,但她对于认知的打破与重塑接受良好且速度极快,她的学习能力同样如此。

    若历练得当,她或许也会成为祁和的金字招牌之一,甚至某一天,祁和这个小池子可能不足以容下* 她。

    他俩现在,说是师徒,其实更像师生,联系在且仅在律所范围内,生活以外的事一概不通。

    因此,当罗颂冷不丁跑来说周末家里有事时,他多少有些惊讶。

    其实罗颂也不想这样直白明说,但一想到自家恋人刚过去这个周末那丢了魂的可怜样,她才把心一横,周一一早就跑到陈律那提前报备,说自己这周末要回家,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加班。

    陈伟东看了眼日历,很干脆利落地点点头说行。

    原本以为要挨一顿批的罗颂,被这样轻轻放下后,倒有些意外。

    陈律注意到了,难得地露出笑脸,说这周末父亲节嘛,回家陪爸爸过节挺好的。

    说起这个,他的话倒是多了些,说自己上幼儿园女儿前天就已经悄咪咪地跟他说父亲节有大惊喜,说着,他脸上笑意渐浓。

    罗颂怔忪一瞬,很快回过神来,跟着微笑,附和了两句,随后再次道谢,便出了他办公室。

    她坐回工位后,翻看桌面上的小台历,周日那天下边真写着父亲节三个字。

    罗颂的心情一下就复杂了。

    最近太忙了,对于日子的流逝,她渐渐习惯了以周为单位来看待,周一到周五要上班,周六日休息,七天一轮回。

    那些特定的节假日,除非盛大得全民皆知,否则很难被她注意到。

    但父亲节啊……

    周末的见面定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最好的局面也不过是大家冷言冷语而针锋相对。

    可在父亲节前一日,甚至是正日里,战得难堪,倒真的像幼稚的挑衅。

    更何况,她的本意绝不是让爸妈不好过,她只是找不到大皆欢喜的解决之道而已。

    这样想着,罗颂的心就沉了下来。

    她长叹一口气,掐了掐眉心,最后也只是打开档案,继续工作。

    忐忑中,去龙西的日子到了。

    罗颂不想让这次见面过于戏剧化,于是避开了父亲节,定在了周六。

    周六,出门前,杨梦一在衣柜前挑挑拣拣老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出一套“适合见家长”的搭配。

    她挫败地愣神着呢,早已换好衣服在客厅里等候多时的罗颂进来了。

    罗颂瞧她只穿着内衣裤,呆呆地站在衣柜前,便快步贴了过去,将人罩在怀里,“怎么了?”

    杨梦一这才回过神来,牵起嘴角笑笑,“没,感觉没有合适的衣服。”

    罗颂在心底叹气,但面上不显,只温声道像平时那样穿就好,又摩着她光洁的小腹,“怎么穿都好看的。”

    杨梦一知道她在故意活泛气氛,也跟着笑,心里却想是啊,反正穿得再好也加不了印象分。

    她将手覆在罗颂的手背上,“那你帮我挑一套吧。”

    罗颂对杨梦一的衣物很熟悉,洗洗晾晾的,在她手里过了不知几回了。

    她将脑袋搁在怀中人的肩窝上,一双眼在衣柜里来回逡巡,最后努着嘴,“那件,白色正肩的,还有那边那条,卡其棕灯芯绒纹样的裤子。”

    杨梦一从衣服堆里拎出她说的那两件,换上后,在落地镜前站定,转了个身。

    “还行吧?”罗颂跟着走到镜子前。

    她自己穿的也是纯白上衣,只是下面穿了条牛仔裤。

    站在杨梦一旁边,两人看起来就像穿了情侣装一样。

    杨梦一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故意的吧?”

    罗颂摇头,她只是觉得这样穿干净又利落而已,没想到随意一搭,竟这样像情侣款。

    杨梦一问完,却也不打算换掉,只理了理头发,又套上双白袜子,就算准备妥当了。

    从香水区到龙西,要比荣岗去那更远些,地铁车程近一个半小时,得转两次线。

    她俩已经许久没有一同去龙西了。

    并排坐在地铁里时,杨梦一想起几年前,那段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时间里,罗颂总爱挑自己回家的点,说她也顺路,问要不要一块回去。

    后来恋爱了,罗颂才坦白道,只是想和她多呆一会,哪怕是在地铁上,周围人声鼎沸,一点儿也不浪漫旖旎,但她也还是想。

    想着想着,杨梦一在紧张中难得一笑。

    轻笑声钻进罗颂的耳朵里,她拢了拢被包在自己掌心里的手,“笑什么呢?”

    “笑你呢。”杨梦一翘起一边的唇角,“笑你大一那会老约我一块回家。”

    罗颂“嗐”一声,摸了摸鼻子,“那会儿跟变态似的,总看你的窗户有没有亮灯,猜你晚上有没有约,时间能不能撞到一块一起回家。”

    杨梦一点点头,“是挺变态的。”

    说完,她就获得了罗颂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笑意就此放大,她忍不住摁了摁罗颂手掌上的茧,“但我很喜欢。”

    罗颂这才跟着笑起来。

    在感情上,杨梦一没有既往经历可以作参考,但她也知道自己不仅不是个主动的人,还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所以,如果不是罗颂,像暖融融的小太阳一样毫无保留地敞亮地靠近她喜欢她,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建立一段亲密关系。

    两个毫无羁绊的人,仅仅靠爱之一字,便奢想永恒,听起来很好笑。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之间的纠缠,无非为了财或色。

    但美人会迟暮,金钱布帛也可能被耗尽,当对方身上无可图谋时,爱就不存在了。

    这是杜银凤一段又一段鱼水之恋教会她的道理。

    她冷眼瞧着水是如何悄无声息干涸的,鱼又是怎样缺水痛苦死去的。

    但罗颂成了意外。

    现在的她,依旧对爱情有所怀疑,但她愿意和罗颂一起努力,往不可能的边界够去。

    就好像接下来的会面,尽管她有无数个瞬间想逃避想取消,想说没关系啊反正他们的认可与祝福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但因为罗颂在意,所以她会站在罗颂身旁,跟她一起面对。

    这个周六,罗志远和宋文丽起得很早。

    几乎是天亮没多久,屋外有第一辆电瓶车驶过时,在带起的一片当啷声中,他俩相继醒来了。

    他们一同去了菜市场,买了好些菜,熟识的摊主还笑说今天家里是不是来客了,大包小包的买了这么多。

    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笑而不语。

    其实他们也没有跟罗颂谈到见面之后,大家要不要一起吃午饭之类的话,因为这听起来太像一场善意的邀请了,但彼此心知肚明这并不是。

    与其说是为了她们,倒不如说是他俩为了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而做出与往日相同的行为。

    晨起、吃早餐、买菜、做菜,好像只要跟着平时的节奏走,今天就能有惊无险地度过一般。

    夫妻俩毫无波澜的面孔下,是两颗同样忐忑的心。

    他们最近对着对方也无话可言,应该说,自罗颂的事情暴露后,他俩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这并不是某种生疏的体现,他们依旧能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一个眼神甚至是一道气哼声中,准确地接收到传来的讯息。

    因此,他们倒更像是不想或不敢说话,似乎只要两人之间,关于罗颂的事情没有过实实在在的对话,就没有盖章定论,那事情便始终留有转机。

    听起来很怯懦吧,但他们已经是彼此最后一道防线了。

    第158章 咄咄逼人宋文丽

    早上九点, 罗志远和宋文丽都在厨房里,一个做帮工,一个当主厨。

    他俩从前还说呢, 等罗志远退休了,要拜宋文丽为师, 至少这辈子得做出一顿能入口的饭菜。

    可当他真的赋闲在家时, 两人都已经没了这个心思。

    罗志远汰洗着蔬菜, 宋文丽哆哆哆将它们切好备在一旁。

    罗志远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但手上动作利落, 一手拿小刀, 另一手握着菜,该削削该折折,老的黄的有大虫洞的菜叶无一例外进了垃圾桶。

    宋文丽看起来也很专心,落刀如风, 切完往盘子里一码,每一片萝卜每一节葱看起来都大小均匀, 称得上赏心悦目。

    但其实, 两人只是身体专心而灵魂走神。

    所有的肉菜都清洗完毕,就连姜葱蒜也拍好切好,他们便顿在那,好一会儿都没想好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宋文丽在围裙上揩了揩手,走到客厅里一瞧,时间也不过流走了二十分钟, 离罗颂说的十点还有大半个小时。

    她深吸一口气, 忽然为自己还能开火做饭而感到庆幸,至少有事可做。

    罗志远洗净手, 揿开电视,坐在沙发上望着,那是妻子看过的一部剧,他也曾陪着看过几集。

    “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电视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说,“求你成全我们。”

    罗志远面无表情,听着另一位面颊皱如枯树皮的年迈老人说:“我也是为你好。”

    是啊,我也是为你好啊。

    杨梦一已经很久没来围村了。

    上一回来是快两年前,罗颂大三那年的国庆节。

    她那会还能镇定地当着面礼貌说叔叔阿姨好,背地里跟罗颂在小床上缠绵悱恻。

    但后来,第六感告诉她以后还是少来为妙,这一少,就干脆再不来了。

    走到罗颂家仍然只要十分钟,但盛夏天里,日光照得大地白茫茫一片,带起的阵阵热浪,足够让人心烦气躁。

    围村没什么变化,还是住着一群祖辈都在这的本地人,和留不下具体面孔的背着“异乡人”身份的厂仔厂妹,时间仿佛在此失效。

    只有一幢被新髹成粉蓝色的大楼,杵在那,明晃晃地告诉她还是得相信时移世易。

    她依稀记得,那原是栋贴着黄白小砖片的老楼,可刷上新漆,架上公寓招牌后,租金大抵也暴涨了一番吧。

    直至走到罗颂家朱红色铁门外,她才堪堪停下脑中关于租金究竟几何的猜想。

    罗颂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前,有些担忧地望了她一眼。

    杨梦一抬眸接过这道关心的目光,回以很清浅的笑。

    罗颂用钥匙开铁门的时候,屋内的两人都敏锐地捕捉到了动静。

    宋文丽在厨房里,一手握着盐罐,另一手捏着茶匙,正小心翼翼地往里头抖落白盐。

    钥匙碰撞的叮当声,和锁舌弹开的喀嗒声都不大,却莫名震了她一下,震得她一抖,一勺盐随之簌簌往锅里落。

    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啊盐下多了,她想,这菜怎么办呢。

    下厨经验丰富的宋文丽,罕见地卡了壳,最后垂下眼,扭灭了火,摘下围裙,往客厅走去。

    罗颂和杨梦一进屋时,罗志远坐在沙发上,没有看她们。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明明一杯绿茶才喝见底,怎么会干呢,他有些疑惑。

    女儿喊他时,他的思绪艰难地从茶杯中挪开,终于抬头望向她。

    这时妻子也出来了,他听到她又喊了声妈,但同样没有得到回应。

    女儿身边站着的杨梦一,罗志远见过的,但此刻却觉得这人陌生得很,陌生到让他忍不住困惑地想,这人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里。

    但下一秒,她也跟着开口了,只礼貌地喊“叔叔阿姨”。

    他的大脑忽然就清明了,想起这人是谁,又想起她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但情绪似乎迟钝起来,他应该生气的,可此时却只是讷讷地颔首。

    妻子的准备显然比他要充沛,只在见面的一瞬间,她作为战士的斗志就被唤醒了,脸也自然过渡成灰蒙蒙的黯色。

    但两人仍守着礼节,示意她俩坐下,只是看起来并不是很热情。

    敌对双方第一次全员上场,抗争的局面从未如此明晰。

    因为看到女儿与杨梦一坐在一起时,夫妻俩才真正意识到,女儿背德地站在了他们对立面。

    落座后,气氛诡异地陷入了凝滞,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起头。

    他们都在等待发令枪响,希望有人能说出第一句话,为今天的谈话定下调性。

    但观音娘娘不会说话,地主公不会说话,他们拜过的万千神明都不会说话。

    凡人的事情,理当由凡人自己解决。

    宋文丽生平第一次生出些不敬的思疑——如果祂们只在风调雨顺的日子出现,而在洪荒旱涝的灾难中隐身,那人类虔诚的祭拜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忽然有了无尽的说话欲望,虽然都是由没能明着问出口的对神明的疑问转化而来的。

    “今天找你们来,是想聊聊你们之间的事。”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可以平静到不显内心分毫澎湃。

    于是,她接着说了下去,“罗颂的想法我们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所以想听听杨梦一你的想法。”

    被点名的时候,杨梦一正蹙着眉。

    从宋文丽说出第一句话起,她的眉头就没松过。

    无论是“你们”还是“你”,她的用词听起来都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好奇怪,杨梦一想,怎么说得像是她和罗颂之间出现了问题似的,这难道不是四个人之间的问题吗。

    但她没有反驳,只定了定心神,斟酌着措辞,慢慢道:“叔叔阿姨,我跟罗颂……我们的确是在一起了。”

    “我理解您和叔叔作为父母不能接受我们之间的感情,”她顿了顿,“但我们在一起这事,虽然听起来很惊世骇俗,可也算不上错事。”

    她的腿与罗颂的大腿挨在一起,有股比夏日高温还要烫些的热度透过两层布料渗了过来,杨梦一把它视作某种支持与安慰,因此并不很怯。

    “所以……我其实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她声音平缓地继续说着。

    罗志远突然地开口:“你们俩很年轻,年轻人容易脑子发热,冲动做错事。”

    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摇动,“未来呢?等不再年轻的时候,你们就不会后悔吗?”

    “您说的后悔,是后悔什么呢?”杨梦一反问,但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这是罗志远做过无数次的模拟题,以至于她刚问完,他的话就紧接着吐了出来。

    “没有小孩,没得领证,大家也不能理解……理解同性恋。”

    将脑海中的答案说出来时,他还是被某些可怕的字眼卡得干涩。

    “老了不会有人照顾你们,没人送终。没有法律保障,你们哪天腻了厌了一拍就两散,没有任何东西能制约。”

    “但你们现在停下还来得及,不然等到你们都三四十岁了,再来后悔就晚了。”

    劝说悄然开始。

    “我们会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支撑年老之后安然度日。”杨梦一一条一条反驳,“我们是真的很喜欢对方,而且即使是寻常夫妻之间也可能出现裂痕,这是在任何一段感情里都可能出现的问题,并不只是因为我们都是女生所以才存在。”

    “而且,”她深吸一口气,“只有错事才会让人后悔,但……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罗志远没再说话。

    宋文丽接过棒子,“那你有没有想过罗颂?”

    这个问题让杨梦一有一瞬间的愣神,旋即回问:“什么意思?”

    宋文丽没有直接回答,只顺着自己组织好的语言说下去。

    “你的年龄比罗颂要大上六岁,整整半轮。”

    “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但罗颂今年二十二岁,你却已经快三十了。等你四十的时候,罗颂也才三十四。”

    “这个年龄差,你们越大,实际差距就越大。”

    “我可能说不太清,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杨梦一的脸上有很明显的疑惑与震惊,她从没想过年龄也能成为她被攻讦的点。

    罗颂显然也觉得这很不妥,面色沉重,呼吸渐深。

    但宋文丽似是毫无察觉,只自顾自地抛出了第二点。

    “很早以前我们就知道,你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跟妈妈的关系似乎也不是很好。”

    “你没什么需要在乎的亲缘关系,所以在你看来这只是你们之间的事,但罗颂不一样。”

    这样说话,即便是长辈也很过分。

    说到她的原生家庭,杨梦一的脸有些白了,但仍强自镇定着,只是被对方毫不掩饰的恶意激起了些许愤怒。

    而罗颂,也觉得愤怒,还有些难堪,为妈妈这样毫无同理心地将她人痛处当筹码,也为她把自己也当成了筹码。

    从开口到现在,妈妈甚至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却用她逼问杨梦一。

    她正想说话,就听旁边的杨梦一似是笑了笑。

    她的语气平平,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读出平静之下的讥讽。

    “您说的不一样,是指有你和叔叔是吗?”

    “是指罗颂父母双全,我比不上是吗?”

    “阿姨?”

    第159章 罗爸倒下

    杨梦一很难说清自己在气些什么, 可能是她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被迫来到这世界上,却一直因为原生家庭而被人指责。

    那为什么从前不生气, 今天却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了呢,杨梦一一边冷淡地盯着宋文丽, 一边分神思考着这个问题。

    许是她的神情实在过于冷漠, 冻得发难者稍稍冷静了些, 宋文丽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话的确过分,所以她难得地沉默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

    杨梦一在这空白的间隙里得出了答案。

    以前, 杜银凤没有道德准则, 只一门心思扑在金钱与男人里, 的的确确是做了许多为人不齿之事,所以连带她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勉强不算冤枉,但杜银凤如何水性杨花, 她的家庭如何破碎支离,却没有碍着她宋文丽半分。

    因此, 宋文丽的话, 是实打实的无端指责。

    长久的沉默仿佛耗尽了氧气,气氛一时有些窒息。

    罗颂的眼神沉了下去,抿着嘴,犹豫着正欲开口,罗志远忽地出声了。

    他一直察看着众人的神情,也思索着究竟该如何达成他们攒这场谈话局的目的。

    眼瞧着女儿要说些什么, 可这种时候, 要是由着她说话,照妻子的性格, 火势只会被越拱越大。

    他的心中有了某种决断,于是骤然掐断对方的未言之语。

    “阿丽,罗颂,”他瞟了眼妻子,随后扭头望向女儿,“你们去晒个衣服吧。”

    “刚刚就听到洗衣机洗完衣服的滴滴声了,趁现在太阳还大,你们去把衣服晒了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加掩饰的借口,只是为了将人支开,所以这是一场演员愿意配合才能做下去的戏。

    虽然平日里,宋文丽总是那个叨叨人的角色,罗志远也总笑眯眯地听妻子训斥,但真遇上大事了,她便会退到丈夫身后。

    传统性别的主从关系会在这种时刻浮出水面,就此显形。

    宋文丽与丈夫对视一眼,在后者的瞳孔中看到些坚决与不容反驳。

    随后,她没有犹豫地站起身来,但并未急着动,只在原地,等着罗颂一同去。

    而罗颂下意识看向杨梦一,后者在她腿上轻轻拍了拍,无言地表示自己可以的,她才缓缓起身。

    宋文丽的眉头在看到俩人的互动时狠狠压了下去,眼神中流露出很淡的厌恶,在被她们捕捉到前,干脆地转身往楼梯走去,噔噔噔往上爬。

    罗颂不急不缓地跟上,只是在拐过楼梯拐角前,与爸爸深深地对视了一眼。

    罗志远平静无波,甚至不合时宜地觉得有点可笑,她难道以为自己会对一个小年轻人做些什么吗。

    而悲哀紧随其后,涌上他的心头。

    这场旷日持久的对抗,终究是影响了家人间的感情。

    等再没有拾级而上的踏踏声传来,客厅里的两人才收回眼神。

    罗志远抬眼,望向杨梦一,而后者毫不闪躲地接过他的注视。

    但相比于方才,此时宋文丽不在,某种敌对意味蓦地就淡了许多。

    不过,杨梦一认为夫妻一体,宋文丽的意志与罗志远的意志是可以画上等号的。

    她仍旧防备着,也并不开口,却依旧像一个谦卑有礼的后辈等待长辈发话那样,沉默地与他对视。

    她始终急着罗志远的身体不好,受不得大刺激,也并不敢有什么动作。

    半晌后,罗志远终于说话了,但不是劝导,也并非指责。

    在年轻女孩寂然的倔强中,他平静地说起了往事。

    “罗颂出生之后很不好带,白天不醒,晚上不睡,而且还一定要人抱,不然会一直哭。”

    “她很小一个宝宝,”罗志远用手比划了一下,“都不知道是怎么哭得那么大声的。”

    “我们没有老人帮衬,又都是第一次当爹妈,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的。”

    “她妈妈以前白白胖胖的,但是月子没坐好,瘦了之后再也没能胖起来。”

    “说起来都怪我,没什么钱,所以她生完孩子没多久,我就得去打工了,一走好几天,留她一个人操劳。”

    往事已远但罗志远始终感到愧疚,眉眼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羞惭之情没有持续太久,他话头拐了个弯,又说回了罗颂,眼睛便很快亮了起来。

    “罗颂长大些,我们的日子也渐渐轻松些了。”

    “我每次隔一俩礼拜回来,都能很清晰地注意到她的变化,真的是眨眨眼,小孩就大了。”

    罗志远笑着,说起罗颂小时候的顽皮事迹。

    从她是怎样将家里的贵重电器玩坏、用小石子把墙壁的直角边给凿出豁口,到为了换一支漂亮的新牙刷,她能举着被人为弄坏的旧牙刷,怎样振振有词地说出夸张的借口。

    他无奈笑笑,表示她再调皮,他们都不舍得骂她。

    罗志远说了很多很多,数不清的细节与小事,让话语变得立体起来。

    杨梦一眉心的结渐松,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好像跟着陷入怀念的罗志远,一同走了遍罗颂那很大一段她们还没有交集的人生。

    “罗颂其实很好胜的,什么都要争第一。”

    “有亲戚朋友劝我们说再生一个男孩,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能钻到计划生育的空子。”

    “她知道后,憋着一口气,就连体育,也要男同学比,也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理解这些话的。”

    “但她也争气。”罗志远笑得眼尾折起一道道褶皱。

    “我们俩骄傲啊,两公婆都没文化,但养出的女儿是重本大学的学生哦。”

    他很自豪,黧黑面色遮不住脸上的红光,语气也跟着挑了起来。

    可没过几秒,他的眼睛便陷入黯淡,掺了些说不明的落寞,转折也随之而来。

    “所以,叔叔求你了。”

    “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罗颂她不能……不能不正常啊。”

    他的眼神很悲伤,像兢兢业业一生但年老后使不动力气,就被送到屠宰场的牛。

    杨梦一有些懵,她仍想着方才他口中那一件又一件关于罗颂的往事,此时呆愣着来不及换上合适的表情。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罗志远话题转变的时机踩得太精准,表情与语气的配合也堪称绝妙,任谁听了都会为这样一位束手无策的爱女的父亲而动容。

    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这是否是他提前编排好的剧本,只是为了博唯一的听众的心软。

    但她很快推翻了这个猜疑,因为他眼中的痛苦太浓烈了,像冒热气的一潭黑水,只望一眼都会灼疼眼球。

    杨梦一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她必须站在他的对立面。

    她别无选择。

    罗志远哀戚的话语,骤然打散难得和谐的气氛,杨梦一在隐隐的愧疚中,仓惶又迅速地切换了身份,从聆听者重新退回成战士。

    但他太聪明了,聪明到不止找到了这场战役里妻子没能抓住的盲点,甚至让敌人都心软了。

    此时,杨梦一捡起方才松懈时掉落在地上的刀,别扭地将它抓握在手,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挥使武器了。

    在她的预想中,这场谈话里会有无尽锋利的言辞与激烈的态度,她会毫无愧疚地可称酣畅地挥砍手中的刀。

    但她无法对一位心碎的颓丧的父亲下手。

    她沉默着,良久不言。

    两人数着各自的心跳计时,对时间流逝的计量却出奇一致。

    杨梦一终于还是说话了。

    “对不起。”她说,“如果罗颂要离开我,我无话可说,也绝不会死缠烂打。”

    “但只要她还要我,我就不会放手。”

    杨梦一音量渐低,近乎呢喃地再次道歉:“真的对不起。”

    她为眼前这位父亲的心碎与自己有关而感到愧疚,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罗颂倔强起来,跟牛似的,这点他们从她孩子时候起就知道。

    杨梦一也知道。

    所以,她的话落在罗志元耳中,是再清晰不过的变相的决绝的拒绝。

    罗志远一时有些昏懵,失神中又隐隐觉得自己好笑,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呢。

    但回过神来,他又想起来了,是因为女儿那密不透风,他们无从下手。

    前后贯连起来,罗志远终于明白,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扭转如今的局面了。

    女儿的性向、她出格的行为、她与他们的离心,这些都像屋外的烈日一样,明朗而直白,也透着灼热的残忍。

    罗志远的心被曝晒在烈日之下,跳动逐渐失控,连带着大脑和嘴巴也磕磕绊绊起来。

    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口气没喘上来,只直直地从沙发上摔了下去。

    这响动突兀得如同平地惊雷,震得这幢房子里所有人的心都颤了颤。

    天台的一对母女早已将衣服晾晒好,只是迟迟没有下楼罢了。

    但她俩也不说话,彼此之间只有一片寂然,掺着怪异的尴尬与排斥。

    而一楼传来的响动被这片安静无限放大,宛如狠狠捶向她们心脏的撞钟木杵。

    宋文丽与罗颂下意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不安。

    罗颂心下一凛,迅捷地往楼下跑,宋文丽紧随其后,只是比不上年轻人,没下完第一道楼梯,她连罗颂的影儿都瞧不着了。

    但她只希望罗颂能再跑快点。

    这一刻,她只有这个想法。

    第160章 打120

    罗颂几乎是一路跳下楼梯的。

    三层楼的距离, 她似乎只用了几秒就跑完了,但这短短几秒却比她跑过的任何一场田径比赛都要漫长。

    目光触及倒在茶几边上的父亲时,罗颂最后下台阶的那一跳差点没站住脚, 身子软了一瞬。

    但对罗志远安危的担忧胜过了肉身的软弱。

    她大步奔到父亲身旁,砰砰直跳的心带起一记记重响, 传至脑中则如有雷声鼓动, 将她的理智通通震碎。

    比任何一条急救措施先一步到达她脑海的是二次心梗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死亡率。

    罗颂整个人都在轻轻颤动, 只是不很明显。

    她心中的理性小人感知到了危险,冒头的一瞬间变得强大, 也接掌了这具身躯的掌控权。

    罗颂终于忆起所有关于心梗后的急救措施, 那些医院小册子上画的写的图案与文字, 那些社交平台上她收藏过的急救知识。

    她强自镇定地颤抖着将地上毫无知觉的人翻过面,使他能平卧在地,随后将他的领口往下往外拉扯,让他能呼吸顺畅些。

    此时, 宋文丽终于也下到了一楼,可她只呆呆站在楼梯口。

    她仍维持着跑动的姿态, 一脚落在地面上, 另一脚拖在最后一阶阶梯上,可身体却像丧了力气,倚在白墙上无法动弹。

    她的眼睛盯着丈夫僵硬的脸上那双紧阖的双目,她不敢再往前走了。

    “妈!妈!打电话!叫救护车!”罗颂听到动静,快速扭头瞧了一眼,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尖利。

    宋文丽似是被利器扎中一般陡然一震, 迟钝又惶然地反应过来要打120, 可是手机在哪呢。

    在房间,对, 在房间,宋文丽终于想起自己将手机放房里充电了。

    她急忙忙往房间迈步,可这一动却让她直接软倒在地,发出另一道重重的咚响。

    在场另外两个清醒的人再次被猛吓一跳。

    罗颂猛一扭头,看到妈妈也倒在了地上,只觉得胸口都被这世间磅礴的空气压垮了。

    “妈!”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此高亢尖锐。

    此时再强大的镇定与理智都压不住她内心的恐惧。

    罗颂喊着,踉踉跄跄地爬起,又跑到宋文丽身边,察看她的状况,好在她只是腿软无力而已。

    罗颂的手机方才上楼时顺路搁房里充电了,因此即便面前人魂不守舍,但她也只能择最近选项。

    “妈!你手……”她的话被突然伸到眼前的手机截住了。

    是杨梦一的手,和她已经拨通了120的手机。

    罗颂像是才注意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略迷茫的眨眨眼,但身体比大脑更快接过了已经连通的亮着屏幕的机子。

    她与杨梦一对视着,嘴巴却正称得上熟练地报出住址信息,小路连接的大道名称,以及病人的情况。

    她的话语是如此流畅,而双目却无法很好地看明白眼前的情况,以至于罗颂觉得自己的五感之间仿佛突然竖起了一道屏障,令她没法将不同感官接收到的信息联系在一块,只能笨拙又迟疑地任由眼耳口鼻机械地做出响应。

    但救人心切。

    接线员听到病患四个月前曾接受过心脏支架术,而此时大概率是二次心梗,语气不由得严肃起来。

    罗颂在这样紧张又严谨的对话间找回了思考能力,也奇异地定下心神。

    “妈,你看着爸爸,我去挪车。”挂了电话,她握着杨梦一的手机,对仍旧悸恐惊慌的妈妈大声说。

    女儿的声音洪亮而结实,像脚底下的黄土地一样,也让宋文丽终于回过神来。

    她诺诺点头,颤颤地爬起身。

    “手机我先拿着,120会用你的号码跟我联系。”罗颂转头对杨梦一快速道,“我去挪车,然后去路口等,你在这里就好。”

    没等杨梦一说话,罗颂便奔到玄关处,抓起车钥匙,又大步跑到门口,将铁门推开。

    她的动作是如此迅捷,像设计精良的机关,一环扣一环,仿佛胸有成竹到怎么也不会出错。

    此时屋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昏迷着,一个忧心着,一个茫然着。

    宋文丽早已无暇顾及杵在一旁的杨梦一了。

    而杨梦一同样如此。

    其实罗颂* 可以不用跑得这么快的,她没想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脑海中只有不断回闪的“十七秒”。

    从罗颂出现,到自己走到她身边,这中间有十七秒。

    而这十七秒里,罗颂没有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个杨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