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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宋文丽的回忆

    救护车来得很快。

    今儿不比年初一, 周围多是没上班的人,也不必忌讳什么吉利不吉利,所以罗家大门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只要他们不挡道, 罗颂也没心思搭理他们。

    医护人员动作专业且迅速,很快就将昏倒在地的罗志远抬上了担架, 又扭头对她们说只能有两人跟车。

    他们大概以为屋里这三人都是病人的家属吧。

    宋文丽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 脸色灰白, 并不多理。

    而罗颂临出门前,路过杨梦一时, 握了握她的手, “去我房里休息吧, 我跟去医院。”

    祁平的夏以猛烈出名,哪怕只是新冒头没多久,也热得张狂。

    可此时,两人相贴的手, 却都冰凉凉的。

    杨梦一的目光落在罗颂脸上片刻,只应了声好。

    但罗颂没等到她应答, 被医护人员喊一嗓子, 便只得急匆匆跟着他们走。

    那声“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杨梦一垂目敛眉地凝望着它,随后抬脚踩碎了它,走到院里,将大敞的院门关上。

    有在这片住久了的本地人认出这是个生面孔,与旁人窃窃私语两句, 又引起如苍蝇群共振一样的嗡嗡声。

    围观者好奇的视线透过铁门镂空的孔洞紧紧钉在她身上, 杨梦一恍若不知,只回到屋里, 将密实的厚重的门板阖上,终于将世界隔绝在外。

    她转身,背倚着硬梆梆的木门,视线散落在这间并不多熟悉的年岁已久的老房子里。

    日光透过窗扉斜斜地插进屋里,有微小的尘埃在光剑里飘渺飞舞,轻巧得像深海里的水母。

    杨梦一失神地望着,只觉得或许这里就是黑暗阒寂的海底,无声且冷清。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是世界将她隔绝在外了。

    从上救护车到罗志远进手术室,这一切就像年初一那日的重映。

    但不同的是,这次的情况要危急得多。

    当医生知道罗志远不久才心梗过一次,并且心脏里已经有一个支架后,她的面色也凝重许多,只急匆匆地唤人进了手术室。

    宋文丽一直都没有缓过神来,她的头发与衣服都有些凌乱,向来爱整洁的她并未多管。

    她呆呆地坐在一排椅子里,离手术室最近的那张椅子上,两瓣唇微不可查地张张合合,似在低声叨念着什么,细听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佛偈。

    罗颂踌躇着,终于凑近她身旁时,只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

    她顿了顿,蹲下身子,仰头望着怔忪无神的女人,犹豫又愧疚地喊了声妈。

    宋文丽蓦地停下了口中的喃喃,一只眼动了动,像是才明白周围还有其他人一样,机械而迟缓地转头看向女儿。

    罗颂咬了咬唇,正欲伸手握住妈妈的手,脸颊上便忽地迎来一记重击。

    那力道太大了,大得罗颂整个人被掀翻在地,脸上火燎燎的疼,大脑似乎也宕机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宋文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些声音一样,“你想怎样?”

    “罗颂,你究竟想怎样!”她已经全然抛弃体面,顾不得旁边还有人,只艰涩又狠戾地质问着仍摔趴在地的罗颂。

    “那是你爸啊!”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们是想我们死吗?”

    罗颂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似乎有什么零件在巨大的外力下脱落了,因此只能鈍钝地遵照残存的理智的指导,磕磕绊绊地以手撑起,爬坐起来,望向妈妈。

    宋文丽说的每一个字都被罗颂接收到了,她迟缓地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妈妈厌恶的目光缝住了她的未说之语。

    苍老似乎只在一瞬间,宋文丽的脸仿佛拢缀了这寰宇间所有的负面与消极,被沉坠坠的重量划出了道道褶皱。

    悄无声息地,眼泪顺着这些窄小的甬道淌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同性恋似乎总能跟死亡联系在一块,宋文丽太害怕了。

    陈旧的记忆被凶猛的情绪从深处翻出,在冰冷且充溢着消毒水气味儿的医院中,她难得地想起了往事。

    那会儿她还很小,但妈妈被一岁大的弟弟箍在家中,也顾不得她。

    她的日常,就是将村子地每一处都勘探一遍,试图寻找今日与昨日的区别。

    但村子就像一块干涸的黄土色的泥巴印,日升月落已经是它能卷起,或者说能承受的最大的变化了。

    宋文丽每一天都无功而返,但她好像永远乐此不疲。

    可那日,老天似乎被她的恒心所感动,在她的必经之道上,安排不知哪户人家的母鸡在显眼处产下一枚鸡蛋。

    那小巧的蛋沾着土,带着新鲜的鸡屎味,好像也带着母鸡的余温,被她小心而严实地握在手心里。

    她觉得自己的身躯因这枚不起眼的蛋而变得硕大,越长越大,起初大如家门口那新栽的树苗,后来渐渐大似房屋。

    无论谁,都能从远处一眼望见的大。

    手心里的蛋因此而变得烫手,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村人跳出来指着她喊小贼。

    她步履急冲地往河边奔去,她需要一个无人之地静静思考这枚蛋的未来。

    宋文丽在“打水煮蛋小吃一顿”和“将蛋扔入河中任其消失”两个选项中来回摇摆,前者能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后者则能守她安心。

    在艰难的思考间,她抵达了目的地。

    阳光落在河面上,大方地将整条河流蒙上一片粼粼的光。

    但无人的河边依旧少了些私密感,她的目光打量着,最抱着边上大树粗壮的枝干,三两下爬了上去。

    稍稍坐定,还未来得及拿出鸡蛋,宋文丽的目光就被河流上游漂来的一块石头吸引了注意力。

    但她转念又想,石头会沉底的呀,所以那不是石头。

    她眯着眼,试图突破河面反射的日光的重重包围,看清那庞大的不同寻常之物。

    如果她生活在沿海渔村,或许会将它想象成一座小岛,但她并不是,于是只能在有限的听闻中,幻想那是一只活了三百年的大龟,龟背或许还有神仙趺坐在上。

    鸡蛋的吸引力瞬间减弱,至少在她搞清楚那新奇之物究竟为何之前,它都只能屈居第二了。

    宋文丽盯着河面,耐心地等待着,甚至还掏出鸡蛋,闻嗅把玩,以打发时间。

    她眨眼盯着那龟慢腾腾地漂动。

    终于,龟缓慢地划近了,越来越近,近到足以让她看清一切。

    ——那是一具泡发了的浮尸。

    极具故事性地,那尸体在转过不甚湍急的拐弯处时,被真正的石头卡住了。

    它不再漂动,它俯面朝下,它无眼地与附近唯一的生人对视着。

    鸡蛋从宋文丽手中跌落,砸在地上混着杂草泥土成了一摊黄色污泞。

    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紧紧抱住树干,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河面上移开,像被施了法一样,别无选择地黏在那不可名状的可怕之上。

    宋文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过了午饭饭点的日头越发毒烈,她也一直不敢动,后来便是混乱的父母的叫喊声与村人的尖叫声。

    有人将她从树上抱了下来,有蚂蚁绕着地面污黄的蛋液打转。

    当夜,她就发起了高烧,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来,难闻的药味让神志不清的她都仍下意识抗拒着。

    接下来几天,她每天傍晚就开始发烧,烧得双亲心里焦急。

    有上了年纪的婆婶跟他们说了些什么,第二天,她便迷迷糊糊地被爸爸背到河边。

    河里没了那座浮尸,河边插着大头烛与香。

    大人们不知在说些什么,传到她耳中只剩一片嗡嗡,她强撩起眼皮,看到妈妈蹲在地上点燃纸钱的一角。

    回家的路上,路过不知哪一户人家,她听到里头有人在哀哀哭泣,哭声中有一股腐朽的绝望。

    小孩子对时间的流逝只有模糊的概念。

    一场大病全好起来究竟用了多久,宋文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总是寒津津地出冷汗,母亲总是心疼地皱眉,说身体虚了才会这样。

    等她不再那样频繁突兀地冒冷汗后,母亲才允许她恢复往日的自由,只是叮嘱她不要再去河边。

    所以,当她知道那令她大病一场的尸……的人,是村里那个从来不会嫌他们小孩烦的哥哥时,他的葬礼已经结束一个多月了。

    她很喜欢那个哥哥的。

    他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皮肤黝黑但说话斯文,一边有很小的酒窝,对着孩子腼腆一笑时很明显。

    他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袒胸露背,汰洗干净的半旧的衣服整齐地套在身上。

    他像是这片土地原不配孕育出的翠绿植株。

    宋文丽无法将他与它联系在一起。

    她只能往前追溯,试图找出他是它的证据。

    她也由此渐渐知晓他的故事,关于他如何被人撞见与村里另一个男人在河滩上厮混,关于那个男人如何在事发后离开了村庄,关于他的父母——那对年迈的老夫妇如何苦苦恳求他改过自新。

    当然,那些从七嘴八舌间吐出的话语要腌臜得多,只是音量很低,似是怕勾出早已成为亡魂的故事中的主人公。

    宋文丽终于主动又被动地知悉了全貌。

    七岁的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与同性恋,在她的认知中,同性恋也从此蒙上死亡的气息。

    自此,她决定人为地、单方面拒绝同性恋。

    但像是命运的捉弄一般,几十年后的现在,它卷土重来,以暴力而残酷的形式逼她正视自己。

    连带着死亡,也以医院不祥的冰冷气息,昭示自己的存在。

    第162章 手术成功

    罗颂从地上狼狈起身时, 宋文丽已经再次沉默地坐定,退缩回她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罗志远的消息了。

    这一巴掌大概是用了十成十的力, 以至于不过片刻时间,罗颂的脸就有些肿胀了, 但她有些恍惚地想, 如果可以, 妈妈大概想甩出如陨石落地一样力度的巴掌吧。

    这个想法并不让她难过,她甚至也想再给自己一耳光。

    罗颂有些无措地抿抿唇, 随后不再言语, 只转身走了。

    此时不同于年初一, 有不少惊疑好奇的目光追着她跑,倒是医护人员习以为常,顶多只在冲突的高潮瞥来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了。

    毕竟生死冲突总是伴随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他们见多了,也不觉得新奇了。

    罗颂顶着巴掌印,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 打算买瓶冰饮。

    往冰可乐下的摁钮伸出手指时,她顿了顿,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她的手在空中虚虚地抓握几下,试图强行压下颤抖反应而未果。

    哐当一声,是货物落下的声音。

    罗颂抬起挡板,伸手探进取货口, 拿出可乐。

    冻到冰寒的可乐乍一接触另一重温度, 瓶身没几秒就冒出了滴滴水珠。

    罗颂随意地将它往衣服上揩了揩,便往脸上按去。

    骤然而至的冰凉激得她抖了一抖, 脸上的胀痛仿佛被冷意放大,甚至带起一些痒感。

    她沉默地站在机子前,僵化地用圆柱状的可乐瓶在脸上来回碾动。

    此时,罗颂的脑子里空无一物。

    她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又可能是因为该想的事情太多了,繁杂的思绪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最后挤得水泄不通,让大脑陷入停摆。

    好在这台自动贩卖机所在的走廊冷冷清清的,大抵没什么人会来买东西,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但罗颂下意识地排斥这样迷惘无能的时刻,她得让大脑转起来,这样才不会被恐慌挟持。

    ……后天周一,案子还没结束,不知道能不能请假。

    ……明天……明天是父亲节。

    ……爸爸的医保卡带了吧。

    ……

    罗颂想东想西,却选择性忽略了二次心梗发作的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也忽略了独自在家的杨梦一。

    她不是没有忐忑,但她不敢想。

    肉/体凡胎终有一死,但她无法将死亡与自己所爱之人联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秒钟。

    而一旦思及杨梦一,爸爸晕倒前的只有他俩在场的对话就是罗颂绕不过的疑虑。

    ——他们,或者说她,究竟说了什么。

    哪怕只是疑惑,说出口听起来也像指责,罗颂没有办法宣之于口。

    于是,从上救护车到现在,她没有发去一条讯息,也没有打去一个电话。

    罗颂难得地逃避了。

    罗志远的手术比上一次更漫长。

    罗颂没什么胃口,料想宋文丽应该也是如此,但她还是去医院的食堂里,打包了一份饭菜。

    回来时,宋文丽依旧呆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佝偻着背,仿佛石化了一般。

    罗颂蹙着眉,深吸一口气,随后放轻脚步,将装着绿色盒饭的透明塑料袋放在了妈妈旁边的椅子上。

    塑料袋摩擦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拨动了宋文丽死寂的神经,可她并没有望向罗颂或那盒饭,只是僵硬地弯了弯食指。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冻僵了,就连鸡皮疙瘩也凝固在皮肤表面。

    是空调太冷的缘故吗,她想,今天似乎比过年那天还要冷。

    寒冷与恐惧在她身体里交缠成团,越冷越心慌,越慌越寒冷。

    宋文丽忽然起身,没有分给站在一旁的罗颂半个眼神,只侧开身子绕过她,不发一言地往外走去。

    她安静地走到了阳光底下,坐在门口的挡车石上。

    被太阳晒久了的石墩里积攒了数不尽的热量,宋文丽刚挨上,便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心中的担忧也被稍稍呵退了些。

    待身体回温后,宋文丽的思考能力也才堪堪回笼。

    憎恨与厌恶退居第二,此时,她无法自控地想,许是今晨自己对神明不敬的猜疑引来了丈夫的不幸。

    她的脸庞涌上惊恐与自责,并再次低声念起了佛偈,希望以此获得祂们的宽恕。

    而透明的玻璃墙里,是一直注视着她的罗颂。

    围村罗家二楼的房间里,杨梦一一直躺在罗颂的床上。

    她不再顾及自己立下的干净的衣服才能碰床的规矩,也没躺进被窝里,只是压在被子上,像一件被随手放置的、很快就会被拿开的物品一样。

    她睁着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但瞳孔只虚虚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罗志远、救护车、尖厉又憔悴的宋文丽、交握的双手、朱红的铁门和光里的尘埃,这些轮番在她脑海中翻滚。

    而手机在她脑袋旁,但一直没有动静,她想,罗颂可能还在忙吧。

    这张床上有罗颂的味道,但不过能是洗衣液不同的缘故,细闻起来又不那么像罗颂的味道。

    但她还是揪着那仅有的熟悉感,因为这是她现在能获得唯一一点安慰。

    她躺了好久,久到躺着都觉得身上酸了。

    日光渐斜,慢慢从窗沿爬到地面,又悄悄攀上床,覆在杨梦一的脸上。

    成日张狂的太阳,终于在将灭之时露出些温和,只柔柔地抚着她的面庞。

    杨梦一拿起手机,再次意识到方才的无声不是她的幻想,罗颂是真的没有空给她发消息。

    她迟钝地想到自己应该懂事一点,于是撑坐起身,用不很确定的犹豫的目光环顾四周。

    片刻后,她才转身下楼。

    路过厨房时,里头飘出干煲的香味,只是冷了有些时候,莫名叫人感到腻味。

    她脚步不停,径直出了门,往地铁站走去。

    罗志远的手术很成功,医生出来时,没被包住的眼睛里都透着庆幸。

    跟上回一样,今晚依旧不需要她们陪护,但医生建议留一位家属在医院以备不虞。

    她说病人会转进CCU里,只有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间是探视时间,另一位可以先回去,明天中午早点来。

    说完,医生也没有过多停留,不等她们反应,便走了。

    等医生走远了,宋文丽才身子一软,又要往地上倒。

    罗颂眼疾手快,忙将人搀稳了,待宋文丽能自己立住后,她就松了手。

    她知道,妈妈一定很排斥她的触碰。

    但话还是得说。

    “妈,我在这守着,”她觑着宋文丽的脸,缓声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事电话联系。”

    原以为她还要花一番功夫劝说,但宋文丽这回很干脆,没什么犹豫地转身走了。

    罗颂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冠心病重症监护病房外的走廊有很多人,都是CCU里病患的家属。

    这条长廊里,每隔几米的墙边下就卷着一床铺盖,或是倚着张合拢的折叠床,甚至还有些用袋子装整齐的洗护用品挂在一边,能从轮廓看出是牙刷牙膏和毛巾之类的东西。

    病房内外只靠一闪米黄色的门连通,但门长久地关着,有种不近人情的冰冷意味。

    可在外等候的家属们并不介意,他们更怕这门一开,里头有医生或护士带着噩耗走出来。

    罗颂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有些茫然地与其中几位家属对视一眼。

    她咽了口口水,挑了个着神情松快些的人,主动走上前攀谈。

    那阿姨也是热心肠,知道她爸爸刚进去后,目光染上些同情,安慰两句后,跟她说起了自己的经验。

    从她口中,罗颂知道病人总会有至少一位家人在这等候,就怕错过医生喊家属,有人轮换的固然好,只有一个人的那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得守在这。

    而床铺被褥都只能自带,白天不能支起床,会被清洁工说的。

    她又说起医院晚上会很冷,要带一床稍厚点的毯子才能御寒。

    罗颂点点头,礼貌地温声道谢。

    但她不仅没有毯子床褥,就连外套也没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仅有的单薄短袖,目光无奈。

    阿姨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窘迫,倒是主动出声了,“小妹,你是不是……啥都没带啊?”

    罗颂再次点头。

    “实在不行叫家人送过来呗。”她建议道。

    罗颂应好。

    但也是这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杨梦一还在家里等她。

    想到妈妈和自己恋人碰面后可能出现的火星撞地球的情况,罗颂心下一抖,忙掏出手机,打算给杨梦一打个电话。

    一掏出来,她就看到上面有是十来条未读讯息,大半是秦珍羽发来的,其中一条,是杨梦一发的。

    罗颂立即点开。

    11:我先回去了,有最新情况也跟我说一声哦

    罗颂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她退出了聊天页面。

    她还没想好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不用立刻面对杨梦一这事,其实也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松。

    这个想法让她心情有些复杂。

    罗颂揉了揉鼻梁,重重地眨了眨眼,才终于挥开许许多多繁杂的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后,给妈妈拨去了电话。

    第163章 难过的梦一

    宋文丽照着罗颂电话里说的单子, 将东西拣齐装在袋里,交给了跑腿小哥。

    门一阖,她才脱力一般坐在沙发边沿, 全然抽离支撑脊背的力气,任腰背重重地弯下去。

    她抬手按在左胸口处, 掌下的心脏依旧跳得狂宕, 扰得她呼吸都觉得难受。

    都说起起落落, 但今天落了一天,落到她身心俱疲, 哪怕此时丈夫已经度过最危急的时刻了, 她却还是觉得自己的神经仍在嘶叫发颤。

    宋文丽垂下手, 深深吐纳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动了,起身走向神台,从木柜中抽出一把敬神香, 点燃后,用空着的右手将香上小簇的明火扇灭, 循着无数年里每日清晨的惯例, 恭敬地插到进红艳艳的香炉中。

    隔着白蒙蒙的缭绕烟气,观音娘娘的脸看起来还是那样慈悲,好像即便宋文丽不添烛火,祂也会悯宥这位迷途知返的信徒。

    白瓷观音像透出水一样柔和的质感,叫宋文丽只看着,都觉得心神稍稍安定了些。

    她望进观音的眼, 只觉得上午那些争吵都失去了意义, 显得无比可笑。

    她决定想些自己愿意想的,做些自己擅长做的。

    她决定明天要起很早, 去市场买最新鲜的肉,给丈夫炖一盅最营养的汤。

    而厨房里煮坏了的煲和罗颂,宋文丽都不想理会了。

    好像只是发了个呆,晚饭饭点就到了。

    CCU外的走廊热闹起来。

    有人抱着空空的肚子走了,有人带着一身食堂里烘热熟烂的饭菜味回来,也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着家人带来的饭盒,交谈声随之渐起。

    虽然罗颂只吃了顿简单的早饭,午饭时又忙于应付兵荒马乱,此时胃里早就空了,但她毫无食欲。

    她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试图将医院无孔不入的冷气驱逐开来。

    可医院里的冷,像是某种肉眼不可察的蚊蚋,并不是几层布料能阻挠得了的。

    牠们悄无声息地从袖口领口钻入,将人类身体里的火一点点啃食尽,将他们的精神直直往下拉,直到如同他们的躯体一样冰寒才停下。

    罗颂坐在角落里,身上披着一条不大的毛毯,呆望着人影来去,只觉得疲累。

    犹豫半晌,她掏出手机,拇指在杨梦一的名字上方悬了一瞬,才按了下去。

    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了起来,让人觉得那头的人,似乎在电话旁等了很久。

    “罗颂。”杨梦一的声音响起。

    罗颂“嗯”了一声,“到家了吗?”

    “到了。”杨梦一应道,“叔叔他……”

    “他在监护病房里,但是没事了,手术成功了。”罗颂说出喜报,但声音里刻着很深的倦意。

    “对不起。”杨梦一很突然地道歉了。

    话音落下,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片刻后,杨梦一才又开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话说得缓慢,字与字的空隙是留给自己的思考时间。

    她在脑海中将可能出现的题目都模拟了一轮,比如“你跟我爸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你为什么道歉”。

    但罗颂是不讨人喜欢的考官,她沉吟后,反过来问:“学姐,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她的声音很温柔而低沉,无端让杨梦一想起沙盘上晃动的钟摆,一荡一晃,会在细腻白沙上绘出流畅柔和的线条。

    杨梦一觉得自己被幻视中的摆锤催眠了、蛊惑了,短暂的怔忪后,突然就松了胸腔里硬撑起的那口气,整个人软了下来,也因此意外地感知到了委屈的存在。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她说,“罗颂,我没有。”

    声音被电子设备压缩后有些失真,听起来像蒙了一层雾,但声音里的情绪依旧实实在在地递了出去。

    罗颂的心很轻易地就软了,像是共情一般,眼眶有些发热,但她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嗯,我知道了。”她轻声道。

    又过了几秒,她才接着说:“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偷喝冰箱里的冷饮,洗完头要记得及时吹干,别立刻进空调房里。”

    “我可能……得下周才能回去了。”

    杨梦一的回答隔了很久才传来,只一个“好”,也没有问罗颂律所的事。

    两人没再聊下去,只简单说了几个来回,就收了线。

    挂了电话,杨梦一呆坐在沙发上,电视机花花绿绿的低暗光线在她脸上流动,她却浑然不觉。

    好一会儿后,她忽然爬了起来,赤着脚,走到门口,从罗颂挂在墙上的包里摸出烟盒与火机,随后转身,去了阳台。

    初夏的夜并不很热,阳台尚算凉爽。

    两张露营椅,但只有她一人坐着。

    杨梦一垂着眼,拇指稍稍用力便从烟盒中推出了一根细长的烟,她低头,用两排牙齿轻轻咬住滤嘴,将它一整个从烟盒中抽出。

    这时,她才上手捏住烟支,将它稍稍往嘴里送了点,咬破爆珠,才终于打燃火机,将烟点着。

    杨梦一的动作熟练,但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抽烟了。

    她咬着烟,深深吸进一口气,让尼古丁在身体里打个转后再徐徐吐出。

    肤寸大的阳台没一会儿就沦陷在蒙蒙烟气中了。

    杨梦一指尖掐着的烟亮着火光,眼前的楼宇上错落地缀着灯光,背后的电视机上也散发荧荧幽光,但她的眼睛中黑沉沉一片,就连素日里笑起来软和可爱的眼角眉梢都挂着迟滞的暗色。

    在面对无法避让的苦难时,杨梦一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迟钝的人,但这无法改变她本身是个敏感之人的事实。

    尤其是事关罗颂,她总是敏锐得可称过分。

    天时地利人和,在罗志远的这场意外里,杨梦一一个都没占,她无可分辩地成了最大嫌疑人。

    但杨梦一还是希望,至少罗颂能一直相信她。

    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知道的”,一字之差,却让她明白了罗颂态度的游移。

    意料之内的事情摆到眼前时,哪怕杨梦一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会感到难过,

    第164章 CCU外的交班

    杨梦一觉得自己多疑多虑的样子一定很丑, 但她忍不住。

    在罗颂跟着上了救护车后杳无音讯的半天时间里,她将所有的、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除开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以外,她也无比清楚, 万一……万一罗志远没能挺过这一关,她与罗颂之间将永远横亘着一堵墙, 分开将是早晚的事。

    而直到罗志远手术成功的消息传来后, 杨梦一心里大石落地时, 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冷得要失去知觉了一般,那是高度紧张与恐惧的体现。

    也是从这一刻起, 杨梦一终于清晰地明白, 罗颂跟她的确不一样。

    她未出世便失怙, 生母尚在人世却等同于失恃,也能称得上孑然一身,人生大小事,只随自己心意就好。

    可罗颂是在父母的爱意之下长大成人的, 他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联系,是她还未出生就已建立起来的血脉亲缘。

    杨梦一失神地想着这许多杂乱的文字, 脑海中却仍旧不断回闪着那十七秒。

    她甚至觉得自己耿耿于怀的样子可笑也可悲。

    可慢慢地, 罗志远与宋文丽也会意识到,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筹码。

    前程与非议都不足以动摇罗颂半分,但她永远没有办法视父母安危于无物。

    这就是天伦的威力。

    这个周六,从两人踏上去往龙西的地铁起,这天的命题就已经落定了,是听起来庞大且空泛的“未来”, 她俩的未来。

    而变故骤生, 尽管只有她一人仍在原地头脑风暴着,但她的所思所想仍框限在命题中。

    可她独处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长到她将所有已发生与可能但未发生的事情统统想个遍,却还没等来罗颂的消息。

    她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在这场战役中,她没有任何可以与宋文丽和罗志远抗衡的资本。

    她的喜怒哀乐与生死,对于他们而言都无足轻重。

    她唯一的武器,就是罗颂,但她舍不得。

    也因此,罗颂和她的爱,便反过来,成了杨梦一唯一的盔甲。

    她只能防守而无法进攻,敌人占据着天然的优势,只要他们想,他们大可将她拖至弹尽粮绝的境地。

    但如果在这之前,罗颂先动摇了呢?

    这个想法闪现的瞬间就叫杨梦一寒意横生。

    医院里。

    罗颂没有准备折叠床,只是临时在外卖软件上买了张带脚靠的露营椅,能将就半躺着休息。

    想也知道,它质量不会太好,但全然不合理的曲线设计让罗颂躺得尾椎骨生疼,腰部又莫名悬空,怎么躺怎么不得劲。

    偶尔动一动,那薄软的布料与细细的金属脚架都让她担忧自己会啪一声摔到地上。

    折腾许久,自己究竟是几时睡着的,罗颂说不大清,但她觉得在这张椅子上,不睡或许比睡更像一场休息。

    但这一夜,其实也没有人能睡得一个好觉。

    围村与远方的香水区,都有一盏灯恒久地亮着,彻夜不灭。

    翌日清晨九点,宋文丽就到了医院,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环保袋,左手肘弯处搭着件厚外套。

    袋子里面是四个保温饭盒,其中两个是许多年前的老物件了,塑料面都泛着陈旧的黄色,除了给丈夫准备的汤与饭菜,还有她自己的那份。

    她面无表情地来与罗颂交班,可论心,她是心甘情愿,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罗颂自觉说自己先回去洗个澡,等中午探视时间到了再来,说完就僵硬着起身走了。

    宋文丽斜眼瞧着,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只将袋子拢在椅子旁,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将外套抱在怀里。

    出了医院大门,罗颂打算拦个车回家,但行至阳光下时,她就挪不动步了。

    在医院冷气里泡了一晚,她觉得自己像在冰箱冷冻层中冻了三年的肉,乍然被暖融融的初阳一晒,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忙不迭向外释放体内过于饱和的寒气。

    罗颂觉得自己的皮肉,连带着没休息好所以嗡嗡直响的大脑,都要融化在日光之下了。

    晒了好一会儿,身体回温了,她才恢复点儿人类应有的知觉,缓步朝门口走去。

    医院大门外是排长队等客的出租,罗颂上了打头那辆。

    报了地址后,她就阖上了眼,脑袋倚着窗,有阳光透过玻璃轻悄悄地捉弄她的发丝。

    的士大多不愿开进围村的小道里,罗颂在路口下了车。

    大马路边上停着一排车,其中一辆是罗颂家的,她昨天着急忙慌地临时将车泊停于此,好在这边的路甚少有交警抄牌。

    罗颂快步上前,掏出车钥匙,将车开回了家。

    第165章 罗颂回家修整一番

    罗颂进家门的时候, 屋里还残余着淡淡的香火味。

    明明昨天还在这房子里,但今天再回家,她却有种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恍惚感。

    罗颂站在客厅中央, 环顾四周,最终与神台上的观音娘娘四目相对。

    她其实并不很信佛, 这* 么多年也没记住多少繁杂严谨的祭祀礼仪, 反正大多数时候只要听从妈妈的指令就行了。

    但这会儿,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神台前, 点燃了三支香。

    可待烟雾袅袅上升, 缭绕成片后, 她举着敬神香,却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最终,罗颂只端正地鞠了三个躬,便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中, 就好像只是为了闻闻沉香燃烧后让人心安的味道而已。

    正欲回房,路过厨房时, 罗颂一顿, 掉转脚步,往里头走去。

    洗净后的大木砧板斜倚着水池边沥水,挤干水的抹布展开着搭在水龙头上,黑色石板流理台上光洁一片,这么也叫人想不到,看就在两个小时前, 还有人在这烹煮着饭菜与汤水。

    但炉灶上空荡荡的, 没有任何留给罗颂的食物。

    干净整洁的厨房,寂寥无声, 除了长年累月积下的淡淡油烟味,再没旁的了,无端生出一丝被时间凝固住的清冷意味。

    罗颂憔悴的脸上更透出些苍白,她明白这是某种更为决绝的信号。

    抿着唇,她只转身上楼。

    罗颂洗了一个很长的澡,久到五指过度浸渍,突起圈圈褶皱,久到她仿佛要溶化,再顺着下水口消失。

    从浴室出来时,她的脸略微泛起粉色,被水汽侵占过久的胸腔大幅度起伏着,拼命汲取浴室外堪称干爽的空气。

    这该是个放松时刻,但罗颂神情恹恹,眉宇间尽是倦色。

    手机充电太久,有些发烫,她拔下充电线,点开了屏幕。

    一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她就决定干脆先不睡,等探视过后,下午回来再补眠。

    而向陈律请假的事,她也打算在亲眼看过爸爸的情况后再开口。

    罗颂点开杨梦一的对话框,问她醒了吗,但等了好一会儿,对面依旧静悄悄的。

    她原想和她说说话,见状也不好打扰,最后改道,找秦珍羽去了。

    从昨儿早晨开始,秦珍羽的消息就一条接一条地来,震得她受不住,就悄咪咪给设了免打扰,但后来兵荒马乱的,她也忘了这事。

    这会儿一点开聊天窗口,一排白泡泡拼了命地炸,炸得罗颂使劲往上划了好几下,才堪堪找到头。

    她粗略看了一眼,只觉得脑袋又要疼了,便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过去。

    “……喂……喂?”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人接起,秦珍羽迷朦的声音随之而来。

    “……”罗颂往床上一倒,“你还没起床?”

    “没啊,看到是你的消息强行启动开机程序而已。”秦珍羽话说得拖拉,听起来跟嘟囔似的,却还不忘幽默一下。

    她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怎么样?昨天怎么样?”

    “我爸二次心梗,刚做完手术,现在在医院。”罗颂言简意赅,直接摆出现状。

    秦珍羽一条巧舌也哽住了,连我靠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没事吧?”

    “手术挺成功的,但人还在监护病房。”罗颂摁开扩音,把手机扔到脑袋旁边,以手背遮眼。

    从话音里能听出,秦珍羽的清醒进度条估计直接拉满了,还带着点安慰性质的小心翼翼,“那你怎么样?”

    罗颂卸了力气,拖着“嗯”了一声,但嗯完也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最终回了个沉默。

    “要不跟我说说?”秦珍羽又道。

    罗颂皱着眉,回想着昨天的起承转合,拣着关键说了个大概,但还是听得秦珍羽直抽气。

    “所以……昨天远叔是和梦一谈话的时候发病的吗……那你妈……”

    “……”罗颂叹息道:“我妈这次应该是真的恨死我了。”

    秦珍羽心想,你妈恨的估计不是你,是你对象,但她没说什么,撇开了话题。

    “那你跟梦一……梦一她还好吗?”

    “她应该不太好。”罗颂再次叹气,“你知道吗,刚发生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脑袋乱得很。”

    “但是……”罗颂张开口,以嘴呼吸,试图吸入足够她维持平静的氧气量,但效果不佳。

    她只得重重地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道:“但是,本来就不应该怪她的,所有的一切,源头不都是我自己吗。”

    罗颂说得简略,但秦珍羽一听就明白,她这是七拐八绕又赖回自己身上了。

    罗颂是个很少去后悔的人,也不喜欢从别人身上找错因。

    在她看来推诿是懦弱与不负责任的表现,因为任凭他人如何,最后拍板做决定的人都是自己,好赖都该自己背。

    对于罗颂这点,秦珍羽也清楚得很。

    她满腹的话,最后也跟着吐出一声叹息,“你们都没错啊……”

    “阿汤,这是意外,没人想的。”秦珍羽喃喃道。

    老友的安慰只不过聊胜于无,罗颂从喉咙中硬挤出一声嗯,最后侧过身子,将被子攒成团,把脸埋了进去。

    秦珍羽也不催她,只静静地在电话那头等待。

    空调被不薄不厚,松松软软,有阳光混合着洗衣液的香味,但罗颂隐隐约约闻到了属于杨梦一的味道。

    她抬起头,脑袋微微后仰,目光在被褥上打转,最终在掖在枕下的被角里,揪出一根细长的乌发。

    两手各捏发丝的一头,拉成一条绷直的细线,罗颂瞧着,有些晃神,嘴边无意识地溢出了一声“呀”,轻得就像这根头发一样软,却也被电话那头的人捕捉到了。

    秦珍羽只把这当作继续聊天的信号,于是继续叭叭地说了起来,全然不知唯一的听众此时正在走神。

    发丝在罗颂指间缠绕,带起很轻微的勒拽感,却仿佛缠的是她的心脏,松一下紧一下,勒得她的心也跟着抖。

    罗颂敛下眼,辨不清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66章 罗志远醒了

    十一点二十五分, CCU外的家属们已经在医护人员的指导下穿好隔离服,在门口安静地排着队等候了。

    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东西,大多是保温饭盒, 彼此之间并不怎么交谈,干等着也不心急, 只有序地候着, 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宋文丽排在罗颂前头, 紧紧抓住饭盒的提手,从始至终对罗颂说的话置若罔闻, 连眼神都吝啬于分去一个。

    罗颂也不自讨没趣, 只沉默跟在她身后。

    门一开, 等候的人群终于躁动起来,但记着规章制度,一个贴着一个往里走,进门后即刻四散。

    仅仅半个小时的见面时间, 多耽误一秒都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罗志远已经醒了,躺在床上。

    他没什么精神, 和过年那次比起来, 整个人都缩水了些似的,皮肤看起来像干涸龟裂的黄土。

    可转眼瞧见家人,他还是高兴,缓缓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眼神在母女二人间来回游荡,像是不知道该看哪一个先, 又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罗颂仍站在宋文丽后侧方, 越过妈妈的肩膀,与爸爸视线相撞。

    爸爸的眼神太温柔了, 温柔到罗颂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短暂地失了记忆,忘掉面前的自己正是害他入院的“肇事者”。

    她的心被内疚挤涨到几乎要爆炸,心脏的酸胀感过于饱满,试图从她的眼眶中溢出。

    对视没两秒,罗颂便很快垂下了头,一双红眼眨了又眨,硬是憋回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相比之下,宋文丽要直白许多。

    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像落不尽的淅淅沥沥的一场雨。

    口罩挡住了她的脸颊和嘴,只能从眼睛看出她哭着笑,又笑着哭。

    宋文丽的心从昨天起就一直悬着,无论医生说多少遍手术成功,都比不上她亲自见上一眼。

    这会儿望着丈夫,她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定。

    这半个小时,似乎比一天中余下的其他时间过得都快。

    手忙脚乱盛出瘦肉水,让罗志远喝下,宋文丽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探视时间就结束了。

    宋文丽跟着大伙出了监护病房,其余人一走出门便各自散了,该干嘛还干嘛,但她依旧颇为沮丧地站定在门外,连带这罗颂也一语不发地跟着。

    她俩没有眼神和话语上的交错,甚至隐隐有种相斥的气场,可两人如出一辙的浅色卷发又明晃晃昭示着二人间存在亲属关系。

    怪异的违和感使她俩看起来就像一出狗血故事。

    好在,周围人并不怎么在八卦与好奇,只偶尔有人瞥去两眼,又很快移开。

    生生死死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医院内上演,在监护病房外隔墙陪护的人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跌宕起伏、明暗幻变的剧情使他们自己都疲惫,更遑论操心陌生人的悲欢离合。

    最后,还是罗颂先结束了这场凝滞的沮丧。

    往宋文丽手上的保温饭盒伸过手去,预想中的拉扯并没有出现,罗颂很轻易地接拿过了饭盒。

    “妈……我先回去了,傍晚的时候再过来跟你换班。”

    “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顿了顿,她又补充道。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后,宋文丽才回过神来似的,也没说什么,只径自走向倚墙放着的露营椅。

    罗颂的唇线绷直,而眉间皱起曲折的弧线,少顷,收回视线,转身走了。

    但她没有立即离开医院,而是先去找了医生,询问爸爸的病情。

    得到的回复是他至少还得在CCU里再住一天,罗颂松了口气,点头道谢,随后才往停车场走去。

    罗颂一心二用,一边开着车,一边为待会儿的请假打腹稿。

    直到将车停回院内,罗颂才想好说辞,但没急着打去电话,而是给陈伟东发了条信息,礼貌地问对方是否有空和自己通个电话。

    对面一直没有动静,罗颂就收起手机,下了车。

    不知哪户人家的饭菜香顺着墙头爬了过来,让罗颂反应过来这会儿正是午饭饭点,又下意识反省自己方才的消息或许会打扰到陈律。

    不过也是想到这,一直没什么胃口的她才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吃点东西了。

    在玄关处换好鞋后,罗颂就进了厨房。

    她在小锅里盛了些水,架在炉灶上,将火开到最大。

    等待水滚的时间里,她又从冰箱冷冻层里拿出两个冻得梆硬的包子,放在了蒸笼里。

    水很快就沸腾了,罗颂掀开锅盖,将蒸笼放了进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无事可做,但陈伟东恰好在此时回了消息。

    得到对方的应允后,罗颂拨去了电话,隐去前因,简述了家里的突发情况,最后说出请假的请求。

    因为她手头上还有案子,进度甚至还没过半,而突然的请假让她看起来不成熟也不专业,所以罗颂话虽说得流畅,但内心是局促不安的。

    陈律没有在声音中泄露自己的情绪,罗颂无法分辨对方高兴与否,但他沉吟片刻,最后竟轻易地松口允了她三天假。

    罗颂松一口气的同时,不忘诚挚道谢。

    挂了电话,她又想起今天是父亲节的事,还是从他那知晓的,估计这样的日子里父亲入院,多少让同为人父的他动了恻隐之心吧。

    不过,罗颂也有自己的考量,自己的毕业证还没到手,也还没转正。

    虽然双方已经聊过两回,也在口头上确定了她会直接留在祁和,但一切到底还没落定,罗颂依旧得勤恳认真留个好印象。

    想到这些,她觉得自己又要头疼起来了,揉了揉隐隐闷痛的太阳穴,长长嘘了一口气后,她漫无目的地划了划手机。

    瞟见置顶的杨梦一的头像,罗颂抿抿唇,点了开来,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早上自己问的“醒了吗”。

    长久的沉默看起来很像一条拒绝,当然,也可能是她多想了。

    其实罗颂很想听听杨梦一的声音,和她说说话,但最终,她只是敛下眼,将录音机里杨梦一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放了一遍又一遍。

    第167章 罗杨二人要见面了

    没什么滋味地吃掉两个包子, 罗颂漱了个口,换了身衣服就上床了。

    大概是这两天折腾得太过了,她几乎是毫无阻碍地瞬间入睡。

    这一睡, 就睡到下午六点,还是闹钟叫醒的她。

    她昏懵迟钝地坐起身子, 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迷糊。

    窗外有人推着水果车经过, 车轱辘碾地发出笨重的声响, 有益力多阿姨骑着单车,拉长着尖而不利的嗓音沿巷叫卖。

    还有几个女人正大声话着家长里短, 夹杂着孩子们短促轻巧的奔跑声与不时冒出的咯咯笑, 应该就在罗颂家门外不远处, 声音清晰得很轻易叫她想像出小朋友们是如何绕着妈妈阿姨的腿追来赶去嬉闹玩乐的。

    罗颂的神智渐渐归位,所有的人间烟火气息与动静,让她觉得这个下午与从前的任何一个午后都没有区别。

    可她一下楼,空荡荡的家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屋子里静得像空了百年的老宅, 没有生人的气息,只能从家具与摆饰里想象曾经的故事。

    罗颂喉头一紧, 心田又泛起酸水, 只深深吐息纳气,以平复心绪。

    她不再多想,只手脚利落地收拾东西。

    出门前,她用保温杯装了一壶温水,又拿了件更厚些的外套和一个软和的抱枕。

    瞅了眼时间,她又掏出手机点了份外卖, 估摸着等妈妈到家, 那外卖也刚好能到。

    最后给妈妈发了条自己出门的消息后,她才拿上车钥匙往医院去。

    这个下午, 宋文丽在病房外守着,不玩手机,也没有困意,大多时候只是盯着来往的人影发呆。

    约莫三点,CCU的门突然开了一次,四周正在聊天说笑的家属们神色一下就变了,愿还算轻松的氛围只一瞬间便被冻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猛然转头,盯着从里头走出来的医生,眼神里都是紧张与恐惧,还有好几个人噌一下站了起来。

    宋文丽不明就里,却也隐隐明白当那扇紧阖着的米黄色铁门倏然大开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由自主跟着慌张起来。

    医生眉头皱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正四处扫视,被口罩遮住的嘴唇张张合合喊了一个人名,问说他的家属在不在。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中年男人。

    待医生和那位家属都消失在视线中后好一会,周围劫后余生的人们仍旧没怎么说话,像是仍被困在恐惧的冗余中,唯恐一张口就要招致不幸。

    但宋文丽觉得自己的喉咙气管都被那声被哀鸣攥住了,双目放空,失了神识一样陷在失去丈夫的恐怖想象中,身上冷津津一片。

    少顷,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幻想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是昨天和罗颂说过话的那位人心大姐。

    她先自报家门,说自己姓朱。

    宋文丽回过神来后,也很快礼貌地笑笑,但眼神中写着疑惑,并不明白她突然的搭话是为了什么。

    “你是小罗的妈妈吧?”朱大姐的声音很洪亮,就像她自来熟的性格一样热闹,“我看你坐她椅子这,你俩长得还真像。”

    “呃嗯,是啊。”宋文丽下意识点头。

    “怎么不搞张能摊平的折叠床来咧,这个躺一晚多难受啊。”朱大姐面带嫌弃,“昨晚我好几次起夜,都看到你家娃儿没睡咧,翻来覆去的。”

    “是哦。”宋文丽没什么感情地接着话头,没有展开来说的意思。

    她的漠然被朱大姐误解为心不在焉。

    她也没生气,有家人在里头,可不得这样吗,她自己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能理解。

    又絮叨了几句,朱大姐瞧面前的人讷讷无言的样子,便慢慢止住了话,结束了聊天,又找其他人说话去了。

    罗颂来了后,宋文丽依旧保持缄默,只拿上自己的包就走了。

    一句“我送你回去吧”噎在嘴里,罗颂望着妈妈快步离开的背影,心下叹息。

    罗颂算得很准,宋文丽到家的时候,正好和送外卖的小哥撞到了一块。

    袋子上是她一直很喜欢的那家烧腊店的logo,闻着味道像她最喜欢的烧鹅饭,但宋文丽的内心毫无波澜。

    她觉得自己的母爱像被一把大锤捶碎了。

    母亲的本能存留在碎片中,但大概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将它们拼成原来的模样,至少现在,她无法自控地对与罗颂有关的一切感到厌恶与愤怒。

    罗志远这回在CCU中呆了三天,周二的时候才转到普通病房里,住的双人间。

    但跟上次不一样,另一张床早就住了人,好在医生说只再住个几天,观察观察没什么大碍就能出院了,但他也严肃地千叮万嘱道绝对不能再刺激病人了,一定要保持心情平和,作息规律。

    周二晚上,依旧是罗颂做的陪护。

    罗志远已经好多了,精神不似第一日那样萎靡,而尴尬的氛围也随着他的恢复卷土重来,父女俩同样没有怎么交谈。

    作为父亲,罗志远还是不知道怎么突兀地提起感情的话题,而罗颂,在愧疚与心虚之下,也沉默不语。

    两人偶尔视线交错,也很快各自移开。

    只一次,罗颂从水房拎着保温壶回来时,看到他视线虚虚地落在了被子的某处,眼中有很薄一层哀愁。

    罗颂被那眼神烫到了。

    三天假很快就过去了。

    周三交接班时,罗颂犹豫着将妈妈喊出了门,在病房外将自己今天晚上就得回市内的事跟宋文丽说了,后者没说话。

    罗颂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提议说晚上可以请个护工,这样她也能好好休息一下。

    像是怕宋文丽会说浪费钱,她又忙不迭补充说自己出钱,现在自己是试用期,工资比实习那会儿高多了。

    听到这,宋文丽忍不住嗤笑出声,对罗颂说出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别了,我们承不起你的好意。”

    罗颂一愣,有些狼狈地挪开了眼。

    宋文丽倒是接着说了下去,“罗颂,你要有点良心,那是你爸啊。”

    说完,她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而没头没尾这么一句,罗颂却一下就听懂了。

    ——那是你爸,你却为了个女人,为了所谓的爱情,差点害死了他。

    她的手很轻微地颤抖着,目光透过房门上长条形的玻璃窗口,望向里头的父亲。

    身旁有护士快步路过,带起一阵很小的风,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乘风扑了她一脸。

    还有一个身穿宽大白色病号服的瘦削男人,沿着走廊来回缓慢踱步做锻炼,他第二次经过呆立在原地的罗颂时,瞥了她一眼。

    罗颂毫无所觉,她的心脏仿佛被某种啮齿动物细细密密地啃食着,脸色青白,不发一语。

    在回香水区的地铁上,罗颂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积蓄几乎全部转到了爸爸的卡上。

    其实有社保兜底,他们需要真金白银自己掏的部分并不多,但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了。

    其他的他们不要,而他们想要的,罗颂做不到。

    罗颂进门时,杨梦一正在厨房里洗碗。

    她今晚要回来,她是知道的,但当她抱住自己时,杨梦一仍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等醒来后,家里会仍旧只有她自己一人,就像手里的那一双筷子和一只碗,所有东西,都是形单影只的。

    尽管只是四五天时间,但杨梦一却觉得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漫长到她偶尔会心悸,觉得罗颂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而自己会成为鬼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气息。

    在公司里,被工作和同事包围着还好,但回到家里时,她总不可自控地陷入低迷。

    罗颂不在,她的生活像被挖空了一块,祼露出不毛的盐土。

    杨梦一想了很多,仿佛能用思绪填补空白。

    她回想在认识罗颂之前,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但隔了太久,用了好些时间,她才将遥远的记忆拼凑起来。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干脆利落的一个人,如何与这个不情不愿接纳自己的世界保持着距离。

    那会儿的生活里没有太多乐趣,幸好她在意的东西也并不多,因此好像也没什么东西能伤害到她。

    喜欢她和她喜欢的人都和自己一样,大多是被世俗排挤的边缘人,大家臭味相投,言笑晏晏,谁也不嫌弃谁。

    唯有罗颂是不一样的,她敞亮又明媚,带着她无法抵抗的甜蜜香气,堂而皇之地挤进她的生命里。

    她因罗颂变得柔软,也因此而脆弱。

    这算是好事吗?

    杨梦一失去了判断能力。

    周二晚上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手机也没有新讯息。

    杨梦一站在门口,楼道的感应灯熄灭后,眼前与背后都是一片黑暗。

    呆滞半晌,她终于温吞吞地进了门。

    她按照习惯,换鞋洗手,只是动作缓慢。

    走到客厅里坐下,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阒寂被响亮的配乐与主持人激昂的话语驱散了些。

    杨梦一望着屏幕中花花绿绿的画面,眉眼淡淡,不见喜也没有忧。

    片刻之后,她拿起手机,给芯姐打去了电话。

    第168章 芯姐安慰梦一,罗颂安慰女友

    电话很快被接了起来。

    “哟梦一啊。”芯姐含笑的调侃响起, “怎么今儿有空给我打电话啦?”

    杨梦一张张嘴,不知怎么想的,只轻轻地“哎呀”了一声, 仿佛她也很惊讶,这电话竟通到了芯姐那。

    电话那头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笑声微滞, 但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话。

    “怎么啦小梦一?”芯姐不疾不徐, 温柔中带着点关怀意味,“有什么事想跟我说说吗?”

    “芯姐, ”杨梦一抿着嘴, 却反过来问了个问题:“你觉得以前的我好一点, 还是现在的我好一点?”

    “什么以前现在啊。”芯姐失笑,但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了,“是跟罗颂吵架了吗?”

    “没有,”杨梦一垂着眼, “但好像比吵架更糟糕。”

    “嗯?”一个字,尾音上扬, 是惊讶与疑惑到了极点的样子。

    几年下来, 这对小情侣她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怎么瞧都能称得上恩爱二字,怎么突然会这样呢?

    芯姐想着,也直接问了出口。

    杨梦一没想隐瞒,只斟酌着,该怎么将整件事有条理地讲述出来。

    但她的脑中实在太过混乱, 于是便放弃了, 只沿着时间线通通倒了出来,也没费心纠结措辞语序, 想到什么说什么。

    从几年前罗颂的爸妈可能有所察觉到过年在京城旅游时的变故,再到罗颂被迫出柜和后来罗颂的失眠,最后终于说完刚过去这周末的冲突时,杨梦一的手机已经发烫了。

    中途还穿插着杜银凤和乌长县的记忆,这些从前讳莫如深的事景,她毫无保留地统统说了出来。

    杨梦一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久,可待收声时,她稍一吞咽口水,喉咙已经能扯起阵阵明显的干涩感了。

    芯姐一直听着,她也明白杨梦一并不需要附和,所以无声由着对方倾诉。

    这会儿,听对方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了,她思忖着才问出口:“所以……你是在怀疑罗颂吗?”

    “我不知道。”杨梦一闭着眼,太阳穴处浮起很浅的青筋,“我可能在怀疑我自己。”

    “你是我认识的最有出息的人了。”芯姐笑笑,“谁家还没有些腌臜事,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罗颂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比你小,但她很成熟。”芯姐思索着,“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你自己。”

    “可是你觉得……”杨梦一艰涩道,“我在她心里的分量,能比得过她爸妈吗?”

    杨梦一知道自己这话幼稚,但她还是忍不住反复比较。

    芯姐沉默了,她没有办法为了安慰就不负责任地给出肯定回答。

    她思索着,认真道:“这不是选择题,梦一,罗颂肯定也不会把这当成一道选择题。”

    “我不知道。”杨梦一喃喃道,她对一切都感到陌生,有种下一秒就会踩空的不安感。

    “你曾经说,你怕阿文如果真的放弃祁平的一切,跟你去了佑安,他有一天会为了生活的不如意而怨恨你。”杨梦一声音低低的,“所以你主动放手……”

    可她话没说完,芯姐便出言打断了。

    “这不是一步好棋。”她叹息,“你们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不要参考我的选择。”

    杨梦一没出声,只咬着下唇,半晌后才又问:“那你后悔吗?”

    “我后悔过。”芯姐诚实道。

    之后,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一时只有两道轻浅的呼吸声在电话中交错。

    不多时,忽有小动物嗷嗷叫唤的声音响起,惊碎了对话的停滞。

    芯姐复又笑起,刻意活络氛围般挑起音调,“哟,福记也想跟你说话呢。”

    杨梦一没出声,只听到嗷嗷声越来越大,想来是芯姐将手机凑到了小狗跟前。

    “听到了吗?”芯姐俏皮道。

    杨梦一这才很轻地牵了牵嘴角,短促地笑了笑,“牠怎么了?”

    听到她终于笑了,芯姐才松了口气,“你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给他开罐头呢,结果电话一接我就给忘了。”

    “这不,牠等不及了,催我呢。”芯姐悠悠道,“牠胖了好多,下次你来肯定会被吓到。”

    “呀……是吗?”杨梦一的知道芯姐的好意,也使着劲儿,将自己从焦虑的沉湎中拔出。

    “嗯,可胖了。”芯姐声音柔婉,“下回再喊上莎莎,你们来找我玩吧。”

    “哦对了,莎莎最近怎么样啊?”她又问,“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消息也是拣着回的。”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跟她联系了。”杨梦一想了想,“我改天约她出来吧,亲自检查一下。”

    闻言,芯姐咯咯笑,说可得记得把验收结果告诉她一声。

    气氛终于松快了许多,芯姐又继续挑着好笑的话题跟杨梦一聊。

    她希望能用语言,安慰到这个远在一千五百公里以外的小妹妹。

    芯姐知道杨梦一的性子,不爱麻烦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藏着,便直白道:“想说话的时候可以随时给姐打电话嗷。”

    得到回应后,她才满意地笑笑。

    而她的努力也颇有成效,至少挂了电话后,杨梦一的脸都没有之前那样僵硬木然了,像蔫花遇上一场小雨般喘起几分活气。

    眨眨眼,杨梦一的思绪回到当下,回到身后突然覆上的温热触感与熟悉气息。

    她长长的眼睫毛抖了抖,像受惊的蝴蝶忽然的振翅。

    但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回应,她习惯性往后挨靠,又侧着脸蹭了蹭罗颂贴过来的脑袋,乳燕投林一般依赖着罗颂的触碰。

    罗颂伸手环抱住她的腰肢。

    “你回来啦。”杨梦一的开场白和之前一模一样,就好像罗颂只是回龙西度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周六而已。

    罗颂“嗯”一声,说话时胸腔带起的震动透过薄薄两层布料,让杨梦一觉得自己的颈间与脊背也有些麻麻的。

    她冲掉最后碗上的泡泡,将它放回沥水架上,又在布上揩干手。

    洗碗池正对着的是一扇窗,玻璃上映出两人的身影,看起来不很清晰,倒更像是梦了,而梦里的罗颂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些。

    杨梦一抬眸盯着窗,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罗颂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闭着眼,毫无所觉。

    罗颂像狗皮膏药般黏在恋人的身后,杨梦一不挣脱,她也不松手。

    俩人就着这个姿势,从厨房走到了客厅里。

    杨梦一这才摸上罗颂扣在自己小腹前的手,轻轻拍了拍,那紧着的手就松了。

    她转身,视线落在罗颂的脸上,就着客厅的灯细细地描摹着眼前的人。

    罗颂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的乌青由淡转浓,有血丝盘缠着眼白,疲乏挂满了她全身,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杨梦一的目光一下就软了,心疼之色弥漫开来,咧嘴浅笑,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手就被罗颂捉住了,又被送到她嘴边啄了啄。

    “还是不能让你洗碗啊,又不肯听话戴手套。”罗颂闻着她手上洗洁精的柠檬味,随后将她两只手都拢到手心里,“大热天的,手还是凉了呢。”

    杨梦一的笑容抖了抖,唇角被拉平,突然觉得又酸又难受,赶紧低下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将声音里的异常统统咽下。

    但她俩对彼此太过了解,罗颂闭上眼,都能看见她的委屈。

    罗颂的心跟着颤了一下,将人搂进怀中,紧紧抱着,但声音和缓,“这几天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啊。”

    可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杨梦一的眼泪就开了闸,但她哭得很安静,只有眼泪不竭而无声地淌落。

    杨梦一一边觉得罗颂莫名其妙,因为要说对不起,也该是自己说,一边却说不出话,只往她怀里靠,恨不得能挤进她的血肉里一样用力。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热流带着烘热的鼻息,扑在罗颂的锁骨下,将她衣服都打湿了。

    她知道杨梦一在哭,但她不愿意抬头,罗颂便也由着她静静哭,只一只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恍惚中觉得手掌之下的脊骨又凸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渐渐止住了哭泣,却还是不愿意抬头,脸仍埋在罗颂的衣襟里,瓮声瓮气地问:“叔叔还好吗?”

    “好多了,已经在普通病房里了。”罗颂亲了亲她的发顶,“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说完,杨梦一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于是关于这个的话题开始得突然,又戛然而止。

    “你明天上班吗?”杨梦一问起了旁的。

    罗颂说要,杨梦一又问她吃饭没,罗颂说算吃过了。

    “算?”杨梦一虽然缩成一团,但仍旧敏锐。

    “没什么胃口。”罗颂解释道。

    “那还吃点什么吗?”

    “不了。”罗颂却不给这一问一答继续的机会,紧接着开口,“几天没见了,你怎么不看我啊?”

    杨梦一没说话,也不愿后撤,上保险一般,伸手箍住了罗颂的腰。

    片刻之后,她终于在罗颂怀里抬起了头。

    第169章  萍姐和赵老师也知道了

    杨梦一白净的脸上印着斑驳泪痕, 捂久了又闷出一片潮热,连带着鼻头也红彤彤的,有头发丝粘在水痕里, 看起来可怜得很。

    罗颂望去的第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便登时透出清晰可见的自责。

    她一手扶在杨梦一的耳侧, 另一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 随后以手背轻轻揩拭她的泪水。

    罗颂的动作轻极了, 玻璃珠子一样的双眸里满是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杨梦一只与她对视一眼,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隐隐有泛滥的苗头了。

    “你别看我。”她开口, 声音带着潮湿的哭腔。

    罗颂没问什么, 只顺从地闭上了眼,原还擦动的手也停了下来,覆上她另一侧面颊。

    她能感受到杨梦一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缓缓逡巡,而后腰上一松, 有冰冰凉凉的指尖在自己脸上轻轻掠过。

    杨梦一像是在用手指的触碰重新认识罗颂一般,从下巴一路划至眉梢, 一点一点抚摸过去, 最后停在了眼睛下方那乌青的黑眼圈上。

    罗颂耐心十足,不催不动。

    “洗个澡吧,”半晌后,杨梦一才蓦地出声,“你看起来好累。”

    罗颂笑笑,“嗯。”

    罗颂的确很累, 但洗完澡后却说自己还不困, 非要拉着杨梦一看电影,怎么劝都不肯听。

    杨梦一没辙, 私心里也贪恋她的怀抱,便也跟着一齐窝在了沙发上。

    结果电影没放多久,她肩膀上就缓缓压下一个脑袋的重量。

    方才还嚷嚷自己不困的人,此时呼吸均匀轻缓,屏幕变幻的光线从她的鼻梁滑到唇珠,像一幅流动的绮丽的画。

    夏天衣服穿得单薄,罗颂穿着背心和短裤,祼露在外的手臂与大腿与杨梦一的身子贴在一块,有热量源源不断地氲出。

    杨梦一小心地侧头望着她的睡颜,没一会又扭头看向电视。

    心底的黑洞悄无声息地就被身旁的人给填平了,心脏表面的褶皱也被熨得平帖。

    她整个人是这几日来第一次归于平和与宁静,很轻微地翘起嘴角,看向屏幕。

    电视上放着《新扎师妹》,男俊女俏,剧情老土且无厘头,但不妨碍它成为一部经典的爱情喜剧。

    这是罗颂看过不止一次的片子。

    杨梦一对港片没有太多涉猎,对方说的每一部港片,她几乎都没看过。

    实际上,她的成长里,那块关于文艺与美的土壤始终贫瘠,长大后也没有得到太多滋养。

    而罗颂片子看得杂,问就是小时候电视上播什么就看什么,在那个审查还不那么严格的年代,她乱七八糟看了一堆。

    偶尔想无所事事地共度时光,又不知该干嘛时,她就会拣出一部不错的片子,跟杨梦一一块看,丝毫不觉得将两个小时的时间用在一部已经观看过的电影上或许也算是一种浪费。

    等电影播完时,杨梦一的肩膀又酸又麻,却还是舍不得叫醒沉睡的人。

    约莫一刻钟后,大概是坐久了也不舒服,罗颂醺醺然转醒,“我睡着啦?”

    她的声音里还卷着浓浓的困意。

    杨梦一“嗯”一声,“进房睡吧。”

    “好哦。”罗颂探出手抓过茶几上的遥控器,囫囵摁关了电视,还不忘将它放回原位。

    杨梦一站起身,一手拉着罗颂,想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

    但罗颂要是不配合的话,以她的小身板,是不可能拽得动大狗一样的人的。

    她用力拉了好几次,罗颂岿然不动,逗弄几次,罗颂人也清醒了些。

    眼瞧着杨梦一要被逗得生气了,她才腾地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

    而杨梦一对此毫无准备,惯性的作用下就要往后倒,罗颂大手一捞,就将她搂紧了怀里,带着鼻音含笑打趣,“这么急着一起睡觉啊。”

    杨梦一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她,嗔怪道:“不是困了吗!”

    “嗯,困了。”罗颂倒答得乖巧。

    “那去睡觉啊!”杨梦一哭笑不得。

    “好吧。”罗颂拍了拍她的屁股,后退一步,稍稍张开了手。

    见她这个动作,杨梦一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还是不肯顺着她意,也有些害羞,“你干嘛。”

    “上来啊,我们去关灯。”罗颂眼睛里带着笑,亮晶晶地望着她。

    杨梦一啧一声,但只两秒就放弃抵抗,一下蹦到了她的身上。

    罗颂反应很快,即刻托住她的双臀,生怕人掉了下去,随后慢吞吞地抱着人走到玄关处,等杨梦一伸手把灯揿灭后,又慢悠悠地踱回房里。

    这一番闹腾,连日来的阴霾气息都消散了不少。

    躺上床,两人只交换一个很浅的吻,就安安静静地睡下了。

    难得的轻松时刻带来了难得的一夜好眠。

    日子依旧无声飞逝。

    罗颂拿到了毕业证,成功转正留在了律所里,算是跨进了人生的另一程中。

    她仍在陈伟东手下跟着学习,不过他放手让罗颂自行发挥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她仍会在每周六回家呆一天,杨梦一则会在那天去荣岗,跟萍姐和赵红敏吃吃饭,聊聊天。

    一切好像都恢复正常了,但她俩都清楚,并不是的。

    宋文丽还是不愿意和罗颂说话,就连罗志远如今也沉默了许多。

    大多数时候,周六一整天,他们二人跟罗颂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但罗颂还是每周雷打不动回去报到。

    而周六晚上回到杨梦一身边时,她的颓丧低迷是藏也藏不住。

    杨梦一看着心里难受,但又无从相助。

    无力感积攒久了,便会喷涌到面上。

    赵红敏和萍姐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妥。

    那是很寻常的一个周六,杨梦一依旧去荣岗吃饭,毕竟赵老师已经买好了八月初的车票,三人一起吃饭的机会是吃一顿少一次了。

    杨梦一问说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赵红敏表示从前的房子卖了,她得早点回去把租房的事定下了,后面上班才方便。

    闻言,杨梦一便也不说话了。

    只是赵红敏从萍姐口中知道了杜银凤的现状,犹豫着,没提杜银凤,却问她要不要一起回趟乌长县。

    杨梦一正嚼着菜呢,疑惑地抬眼望着她,“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赵红敏不太会撒谎,担心自己越说越错,只好说没有,又欲盖弥彰道:“这不是你好久没回去了吗……”

    杨梦一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但没有多想,摇摇头,“那我不想回去。”

    萍姐看着赵红敏有涨红趋势的脸,颇觉好笑,但还是出言帮忙扯开了话题。

    她唤了杨梦一一声,杨梦一很快扭头望向她。

    萍姐:“最近跟小罗还好吗?”

    杨梦一一顿,笑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萍姐和赵红敏对视一眼,后者接过话头,“因为你最近看起来不太对劲啊。”

    “啊……这样啊。”杨梦一讷讷道,“其实也没什么。”

    想到芯姐也是一猜就中,她是真有些纳闷了,难道自己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像是猜到了她心底的不解,赵老师解释道:“小罗对你情绪的影响很明显的,你自己可能不知道。”

    萍姐也说话了,“最近看起来呆了些。”

    杨梦一抿抿嘴,没怎么纠结,就将近来的事简单说了说。

    她说得直接,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和盘托出。

    对于二位长辈,她不想撒谎,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圆谎。

    可说完,她的情绪又不可抑制地低低落了下去。

    萍姐和赵红敏到底年长些,见过不少人事物,听完倒也没有很惊诧,但仍蹙起眉,大概也觉得这事不好解决。

    可杨梦一没有问求建议,她俩也不好为人师,一时无人说话。

    片刻后,萍姐也跟着讲了个故事。

    “以前丽宫里的一个小姐妹,来的时候还很小,没成年,什么都不懂。”

    “从十六到二十一岁,她的所有第一次都是被男人夺走的。”

    “她长得漂亮,行情很好,赚得也多,别的姑娘可羡慕了。”

    “但她不快乐,赚再多也不快乐,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消失了,给妈妈桑气得要死哦,以为跳槽到别的场里了。”

    “但其实啊,她是跟着另一个姑娘跑了。”萍姐笑,“不过另一个姑娘是个小透明,业绩平平,无人在意。”

    “她们去了东北的一座小城里,生活到老,幸福得很。”她又补充,“比我见到的大多数夫妻都要幸福恩爱。”

    这个故事听起来太像童话故事了,杨梦一不知道萍姐讲它意欲何为,但她似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说完便说完了。

    但皆大欢喜的结局总是比悲剧好些,杨梦一只笑了笑。

    不过,赵红敏倒比杨梦一想得更深,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越发意识到萍姐是个话不多的狠人,很多时候都会隐去故事中的细节。

    她狐疑地瞅了她两眼,萍姐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并不解释。

    见无法得到答案,赵红敏也不纠结了,也把它当故事听,听完就算了。

    但她的确没猜错,萍姐略去了故事中的所有血雨腥风,比如故事中的女孩是怎么被逼着接客的,又是怎么偷款潜逃的,中途被人捉住差点打死,却又出现了另一伙人,帮着她们上了逃去北方的火车。

    萍姐甚至隐去了故事中自己的存在,只挑着快乐部分,组了个简单的故事,宽慰迷茫的年轻女孩。

    不过,如果杨梦一和罗颂之间的阻碍也如故事中那样,是单纯的恶人,她或许还能帮着解决,但实际情况太过复杂,她也只能安慰两句,多的却做不了了。

    第170章 赵老师回乌长

    杨梦一的异常, 不止萍姐她们注意到了,就连同事们也有所察觉。

    但好在,她只是效率降低而没有出现失误, 只影响她个人进度而不拖累旁人,所以他们也只是偶尔调侃她最近心事重重而已。

    杨梦一不是罗颂那种能在工作时将情绪打包起来放在一边的人, 以至于被CC叫去谈话时, 她还以为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批评大会。

    成年人了, 还因为工作走神被说,那真是挺尴尬的。

    进CC办公室时, 杨梦一有些忐忑, 但面上不显, 只如常地叩了叩门,得到应声后进门,对上司笑笑。

    CC摘下眼镜,揉了揉被压出两个小椭圆浅印的鼻梁, 招呼她坐下。

    杨梦一顺从落座,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 不动声色地与CC相互打量。

    她将心虚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就连手臂都是自然打开,搭在座椅扶手上,端的一副坦荡大方模样。

    对视间,CC说话了,但并不是她以为的针对近来工作的谈话。

    “梦一,”CC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孩, 开门见山道:“有一个外派的机会, 我想让你上,base德国。”

    关于这件事, CC没怎么考虑,第一反应就是杨梦一是组里最合适的人选。

    她们团队中系统学习过德语的并不多,能用口语流畅交流的更少,而就她所知,杨梦一这几年拿了几个德语方面的证书,应该也是一直在学习着的,技能没生疏。

    这个话题有种声东击西的突然,杨梦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又想推拒。

    眼瞧着她想开口,CC直接止住对方话头。

    “不是要你现在做决定,这是明年才开展的项目,现在是八月,你年尾前给我回复就好。”说着,她身子后仰,背靠着椅背,目光中掺了些不认同,略带遗憾道:“之前的那些机会你全推了,三四年了,跟你同期进公司的人,积极点的都‘飞升’了。”

    “你能力不差,就缺个合适的机会。”带着前辈的语重心长,她继续道:“难道一辈子在我手底下做个小兵吗?”

    杨梦一听着,视线落到了自己的手腕处,上面戴着的是和罗颂在一起的第一年,她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手表谈不上多贵,但她很喜欢,工作日里都会戴着,也记得三不五时给表带上点皮革油。

    精心保养下,除却表带颜色渐深能看出些岁月流逝,其余的磕碰是一点都没有。

    刚工作那两年,有不错的外派机会,她不是没有心动过,但一想到罗颂,就又退回了步子。

    日子久了,就也不怎么想了,虽然听起来有点不思上进,但朋友爱人环绕于身的生活真的很幸福。

    幼年时的梦忽然被捧到了眼前,任谁都无法抵抗吧。

    她的走神落在CC眼里是一种沉思的表现。

    再抬眸时,杨梦一也的确没有直接拒绝,只点点头,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

    这个答复让CC满意,勾起红唇笑笑,便让她回去了。

    和从前每一次主动放弃的外派机会一样,这回,杨梦一同样没有和罗颂说。

    实际上,她们的生活中,沉默的比重在以滴水一样缓慢的速度增加着。

    似乎没有太大改变,但她俩却都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沉默的肇因并非她们二人之间有什么争吵或冲突,她们依旧和从前一样,连红脸都不曾有过一次。

    但罗颂爸妈的事,就像一根游走着的刺,扎在她们感情的血肉中,时时游走。

    她们知道皮下有炎症反应在发生着,也知道是那尖刺在捣蛋,但她们无从下手。

    生活中依然有快乐轻松的时刻,两人笑笑闹闹的,但这些时刻转瞬即逝,它们燃起的火苗太过微小,难以抵御日胜一日浓烈的黑暗。

    罗颂又瘦了些,夜里还是偶尔失眠,睡不着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去阳台抽烟。

    杨梦一已经不敢细算她开新烟的频率了,更不敢开口询问。

    但瘦削使罗颂整个人看起来变得分明,棱角锋利,从外貌到性格都无比明显,像一把淬着冷光的刀。

    这点称不上好或坏,但的确让她看起来更适合套进“律师”的壳子里,与当事人交流时,信服度极高。

    就连陈伟东也有一次打趣儿说,她卯着劲工作起来,自己都快要被赶超了。

    但罗颂只是笑笑,就低头继续看卷宗了。

    疲惫都被她藏了起来,只有下班的时候才会披在身上。

    她总是无意识地皱着眉头,只有在杨梦一唤她时会自然地换上笑脸。

    这种情况在每周六从龙西回来时会尤其明显。

    在爱人面前,她无法掩藏,也不想伪装。

    只有在抱着杨梦一的时候,罗颂才会觉得乱糟糟的心得到了某种安抚,才能好过些。

    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肯定自己抗争的意义。

    但她同样也清楚,她俩之间出现了问题。

    杨梦一在罗颂面前还是那样软乎,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程度。

    但她只要进家门,就定要寻些家务来做,今天扫地拖地,明天擦拭家具,后天又心血来潮翻出反季的衣服一件件整理。

    她做家务时一脸专注,仿佛在进行什么精密且机密的实验,但若在这种时候唤她,她却也不会生气,因为她根本听不到。

    罗颂一开始觉得新奇,后来渐渐发现,她只是在藉由家务让自己忙碌起来,手上动作利落,而灵魂却在走神。

    甚至,在她以为的罗颂没注意到的角落里,她的神情会变得惶惑,又会在罗颂贴上来的瞬间,将情绪通通压到湖底。

    心脏会在这种时刻泛起一片密密匝匝的痛感,但罗颂没打算掀开她的保护罩,她只希望自己能让她好过些。

    可她试过直接问说怎么了,杨梦一也只会说没什么。

    罗颂不傻不蠢,她或许不能精准说出她心中所想,却也明白定是为了自己爸妈的事。

    但这局面并非朝夕可破,她有心无力。

    于是,她只能一遍遍地跟杨梦一说“没事的”“会好的”,可说多了,罗颂自己也昏然惊觉这些话在一遍遍的重复中变得苍白了。

    它们就像被无限撑大的面团,变得又薄又透,不知哪处就要漏个洞。

    罗颂别无他法,只能更加用力地拥抱,甚至希望她们的肉身能合二为一,使得思想与感官都彼此互通,这样或许便不会再有误解与嫌隙了。

    可她抱着抱着,有时却只能感觉到两颗心的忽远忽近。

    罗颂很挫败。

    因为自己的缘故,家人和恋人,没有一方是开心的。

    她很少会后悔些什么,她认为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行动前就该做好承担最坏后果的准备。

    后悔是附赘悬肬,是不值得同情的。

    但现在,她后悔自己的鲁莽与天真,竟以为一句“好朋友”就能瞒天过海。

    她希望曾经的自己能再谨慎与收敛些,让炮弹永远没有投放的机会,好过现在遍体鳞伤、遍地残垣。

    她站在一片废墟中,是罪无可恕的罪人。

    赵红敏回去那天,杨梦一和萍姐去车站为她送行。

    八月天,太阳毒烈,热浪化为具象,肉眼可见悬浮于空中的粼粼波纹。

    行人步履匆匆,往有凉爽空调的室内走去。

    而她们的送行截止于高铁站外,因为没买票的人进不去。

    她们仨,身旁人流如织,形单影只者不少,三五成群的人也比比皆是,有一个塑料桶里装着全部生活用品的衣着简朴的民工,也有兴高采烈去旅游的年轻人。

    车站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短暂地交集于此,随后各自奔向远方。

    很轻易叫人生出聚散终有时的感慨。

    赵红敏没急着进站,杨梦一和萍姐更不会催促。

    她们的离愁并不深浓,毕竟乌长与祁平之间有铁路直达,只要有心,想见面不是难事。

    但人心肉长,到底还是会舍不得。

    赵红敏来时惊慌绝望,除了一身伤,身无长物,可一年后的她,笑意温润,松弛闲适且无畏。

    她身旁的行李袋里,装着大家赠与的离别礼物,就连小徐都给塞了好几套穿戴甲,说随摘随戴,一点不耽误她上班成为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下班化身自由的美丽女人。

    赵红敏听了后捂嘴直笑。

    她这会儿也笑着,萍姐也笑着,但后者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骄傲。

    她看着赵红敏来时,几乎被现实击碎成粉末,但她还是把自己拼了起来,虽然一边拼还一边哭,但好歹现在要回去了,她是干干净净挺腰直背的。

    跟两位长辈相比,杨梦一算是情绪起伏大的了,却也没有哭,只是一双圆眼直直地望着赵红敏。

    赵红敏没忍住笑出声,语气怀念,“初中的时候,你每次在我宿舍里吃饭,吃完后我送你回家,你在家楼下就是这个表情。”

    她含笑继续说:“看了就会心软,所以一次又一次喊你来我那吃饭。”

    她这么说,杨梦一倒是升起些羞赧,离别的涩然也被冲散了大半。

    又聊了几句后,萍姐看了看时间,才终于开口催促赵红敏进站。

    赵红敏将行李带放在脚边,不给萍姐拒绝的反应时间,直接抱了上去。

    拥抱一触即离,她很快松手,后退半步,咧嘴朗声说谢谢。

    萍姐被她的举动整得有些错愕,她对这样直白而真诚的示好不甚习惯,但还是跟着笑,神色很温柔。

    而赵红敏转身向杨梦一倾去时,后者也主动迎上前去。

    “谢谢。”赵红敏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说,“梦一,谢谢你。”

    “我也是啊。”杨梦一弯着眉,“谢谢你,赵老师。”

    站在铁马护栏内,赵红敏最后朝她们挥挥手,扬着灿烂的笑容,说:“寒假见。”

    别为聚散终有时而悲伤啦,因为再见亦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