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道杀我 我只要他平安

    转瞬人已不见, 秦弥远顾不上柳玹在身后呼喊,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四个月?他怎么会昏迷这么久???十月怀胎, 如今孕期已过半, 不能让孩子继续留在麒麟腹中,他会害死伏昭的,不能……否则噩梦中心魔所言……

    光是想想那个可能便痛苦得撕心裂肺,秦弥远跨出柳氏山庄大门,身影摇晃,猛地撑住了阶下碧柳。

    喉间血气疯狂翻涌,方才在梦境中强行挣脱心魔,受到了极大的反噬,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堂堂霁月光风的晴光君,现下实在虚弱狼狈非常。

    可等不及了。

    秦弥远深呼吸一口气,运转周天灵力, 强行将血气压下去, 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了许久未用的传音玉瑷。

    指骨轻敲三下,过了约摸一刻钟那边才传来回音。

    “秦、秦弥远?”

    声音有些犹豫, 谢与乔听起来小心翼翼地:“秦弥远, 是你吗?”声音变小,似乎将玉瑷拿远了一点, “我靠……不会是谁捡到了他的遗物吧。”谢与乔在那头抽了抽鼻子,很有几分伤心,“秦弥远,你说话啊。”

    秦弥远甚至都没空做出什么表情,声音沉冷:“是我。”

    “太好了!”音量猛地拔高, 差点把秦弥远耳朵震聋,谢与乔在那边激动得口齿不清,“你终于有消息了!这么久联系不上你,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被那个人……你到底干嘛去了啊?!”

    秦弥远还没想好编什么理由,谢与乔就自顾自地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倒了一大堆:“辛子竹问了你好几次,连掌教前些日子都在关心你行踪。我记着你跟我讲的天机不可泄露,不敢跟他们说实话,你知道我这个人又不擅长撒谎,害得我跑出去躲了他们好久!本长老难得为谁这么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啊,你可一定得记得这份恩情,正好我近日来手气不佳,有点点小债,嘿嘿……”

    秦弥远没什么表情的打断他:“我不在的日子里,三界可有大事发生?”

    谢与乔蹬鼻子上脸:“别以为转移话题就能不还我这份大恩大德了哈。”

    秦弥远:“谢与乔。”

    连名带姓字正腔圆,声音不大,听着却叫人犯怂,秦弥远平日惯来温和,可一旦正色起来谢与乔也不敢跟他打哈哈,只能说:“行行行知道了,小气不死你。”

    他不情不愿道:“能有啥大事,温峫被抓就是百年来最震撼人心的大事,不过听说他现在在蛮荒还有点改邪归正了,上回辛子竹拿了他们种的灵草换针线布料回去说让温峫绣花,绣花……哈哈哈哈哈哈……”

    秦弥远拧眉打断:“秋极崖没什么动作吗?”

    明明四个月前听那名魔使说伏昭出关后要营救温峫的。

    谢与乔本来语气还挺轻松的,可一听到这句话,态度明显起了变化:“说起秋极崖。”

    轻轻“嘶”了一声,很有几分心有余悸的样子:“温峫那副将伏昭是真狠呐。”

    “一开始仙门联兵攻打魔门,他们节节败退,都退至血海了,眼见着就能一举歼灭。可辛子竹说,穷寇莫追,不让咱们蓬莱跟去围剿……为这事儿还被琯朗长老骂了一顿,说他妇人之仁,结果。”

    谢与乔卖了个关子,见秦弥远没有搭理他们意思,尴尬地咳了两声,讪讪继续道:“结果那竟然是他们的诱敌计策,伏昭以他的神兽心头血唤醒了血海底下的四头魔兽,那四头魔兽受他驱使,把前去围剿的道修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征讨魔门本来就是为了让年轻一辈立功,领队的都是各大仙门青年精锐,这下全部死无葬身之所……太极宫洛阮和北旻仙府杜紫完冲在最前,听说被拦腰咬断,死得可惨。”

    医者仁心,又是同门,谢与乔到底于心不忍,叹息道:“穷寇莫追围城必阙,做什么赶尽杀绝呢,辛子竹都劝了他们了。”

    神兽,心头血。

    秦弥远怔然而立,低着头,辨不清是什么表情。

    “温峫不在,以为就能覆灭魔门?以为他那副将是吃素的啊。”谢与乔还在絮絮叨叨,“唉,一家家损失惨重,这下终于消停了,正好给伏昭余出手来收拾域外他们自家的仇人,半月前在无界之门处杀得天昏地惨,白骨露野啊,你现在去,都还能见着食尸鬼在那里徘徊。”

    或许为了更好的护卫魔门,在将神魂一裂为二之时,伏昭就下意识将更残忍狠辣的一面留给了人身。

    而兽相孕育着生命,便承载了他所有最柔软的感情。

    那个呆得有些可爱的,一心一意信任着他,爱着他的小麒麟,做好了为了他们的孩子奉献生命的准备。而天道中注定要杀他的那个人,是魔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将。

    不再是他的阿昭。

    “喂,喂?秦弥远,你还在听吗?”

    秦弥远魂不守舍地握着玉瑷,倚靠碧柳缓缓滑坐,只从鼻腔里哼出声音以做回应。

    谢与乔又道:“还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打听到不死芝的消息了,燧明古国当初被大火焚毁,十几万亡灵怨气不散,形成了恶障……”

    秦弥远听完反应淡淡,其实到现在,他已经不那么在乎自己这条命了。

    他只在乎伏昭。

    他要把孩子从麟兽腹中取出安顿好,让伏昭剥离的兽相与神魂重新回到体内,要他安然度过日后的大乘之劫。

    至于自己这条命。

    秦弥远轻笑了笑,收好玉瑷,拿出了当初小麒麟送他的月令花簪。

    只要妻儿平安,天道要杀他,他也认命了。

    第32章 昔年莫烟 蛮荒传送法阵

    诱杀仙门, 屠戮域外,短短四个月,伏昭不仅稳定住了魔门局势, 还以残忍狠绝的手腕震慑昭告三界, 倘若有人胆敢趁魔尊被囚挑衅秋极崖威严,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无全尸。

    自此仙魔两道动荡终于暂时落下帷幕,魔将伏昭一名经此一役声振寰宇,成为了魔门新的主心骨。

    丹枫飒飒,蛮荒漫山遍野层林尽染,满目艳红如火。

    半山腰上的小竹屋内,魔尊挽着袖子蹲下身捡柴, 白衣仙君在他旁边捉起膘肥体壮的大青鱼, 上下打量,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鱼不错,给你弄个桂花清蒸鱼怎么样?”

    温峫不言, 将一捆新柴扔进灶洞里, 火苗旺盛舔舐内壁,魔尊大人垂眸问道:“本座被你囚来蛮荒也近半年, 外界如今形势如何?”

    辛昼跟他几乎是前后脚进的蛮荒, 偶尔出去一趟也是为了跟长旸报告一下任务进展——灵脉异动引发各地天灾,凡间百姓苦不堪言, 而三界灵脉的源头在于蛮荒内上古神木曦光镇守的灵泉。

    长旸怀疑此事跟温峫有关,所以特让辛昼进来监视,以寻解决之法。

    他俩当了十年的死对头,住在同一屋檐下一天能吵上十八架,不过可能是因为在蛮荒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辛昼这次难得没有挤兑他。

    “就那样。”哐当一声用刀柄拍死青鱼,辛昼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水渍道,“没了你也不会天下大乱,如今魔门,是你那个副将在主事。”

    灶里的柴烧得噼啪作响,温峫又添了一把柴,没什么表情。

    从未想过会失手战败被弄来蛮荒这个鬼地方,自然也来不及给伏昭交代什么,他其实有些担心,按照伏明夜那个单纯的个性,要是拼了命也要闯进蓬莱救自己出去怎么办?

    不需要他瞎操心,温峫沉着脸想,本座的事,本座自已会解决。

    …

    “魔门在九州内的据点已经重建完毕,前来讨伐我们的仙门人的头颅,也已经按照大人吩咐,送还给了他们的掌门。”冥绮月在阶下对伏昭拱手道,“大人,如今门内上下士气正旺,您打算什么时候带领我们攻上蓬莱,迎回尊上?”

    伏昭背对着她,仿佛没有听见,低头搓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刚刚才去冰窟看望过自己的另一部分,孕期过半,麟兽已经越发虚弱了。

    伏昭其实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拼了命也要留下那个孩子,只是心里有道声音在不断提醒他,孩子很重要,非常重要,因为承载了自己和另一个人……

    什么呢?

    伏昭想不起来了。

    窗外寒风凛冽,大雪不歇。

    伏昭回头对冥绮月道:“不必攻打蓬莱。”

    冥绮月怔了怔:“大人?”

    出入蛮荒只能凭借特殊的传送阵法,这阵法只有长旸与他唯一的弟子辛昼知晓,但当初长旸为了困擒温鸮,曾在莫烟城事先画下传送阵。

    中途发生了什么伏昭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温鸮身殒,神女殉情,二人曾斗法的地方塌入地底,如今那上面已经再起高楼,是座语笑喧阗的风月之所。

    不过区区百年,阵法想必还完好无损。

    碧霞笼夜,伏昭在暮晚时分降落到莫烟城外的歇脚小驿。

    凡俗小城,来来往往也大都是些凡人,如今正深秋,夜风吹进来已有几分刺骨,身着甲胄的士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举碗牛饮,应当是附近驻扎的城防兵。

    灯影昏黄模糊,伏昭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哎哟客官您好,打尖儿还是住店呐?天儿这么冷,要不要来一坛烧刀子热热身子?”小二来得很快,态度十分热情,伏昭点点头,他立马会意,“好嘞客官!烧刀子马上到!”

    片刻后烈酒上桌,隔着坛封都能闻见酒味辛辣。伏昭一手揭坛,身后风铃忽然传来一声“叮铃”轻响,又有客至了。

    “客……”小二原本照例上去迎客,可刚说出一个字就卡了壳,驿站里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安静,所有男人都转过头去盯着刚刚进来的客人,目不转睛。

    女人收了绘着花影合欢的油纸伞,抬头朝店小二微微一笑:“劳烦小哥,给我上一壶清酒。”

    “好、好的。”店小二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好像那神仙妃子一般,结结巴巴竟一脚栽了个踉跄。

    可他出这样大的洋相都没人笑话他,因为所有男人都在看着女人,就像看着一只柔弱无害,即将落网的白兔。

    女人刚刚落座,旁边的兵痞便端着手中酒碗直接大马金刀坐到她身边,邪笑道:“一个人喝酒多寂寞,小娘子,不如陪哥哥一起喝?”

    女人神色清冷,一言不发。

    态度这般拒人千里,兵痞显然觉得被下了面子,瞬间恼羞成怒:“军爷我为了保护你们这些贱民天天累死累活,你竟敢不给老子面子!”他伸出粗黑大掌要强行掰过女人下巴,“你今天必须陪老子喝!”

    店小二端着清酒不敢上前,其他人都在看热闹,女人挣扎,可明显拗不过兵痞蛮力,脸颊被掐得通红,隐有泪花闪烁。

    下一刻鲜血飞溅,兵痞右手齐腕而断,砸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短暂寂静后店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兵痞捂着断手惊慌失措地退回兄弟身边,而窗边黑衣肃杀的男人仍在饮酒,连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你、你你……”几乎连想都不用想,这男人必然不会是寻常人,那群兵痞见惹不起,只能吃了这个闷亏赶紧屁滚尿流的跑了。

    女人靠在窗边看着面前断手,胸膛不断起伏。她脸上溅满了鲜血,显然被吓坏了。

    小二也被吓得不轻,咽了咽口水看向伏昭,小心翼翼开口:“大、大大人,您您您是仙人吗?”

    酒坛空了,伏昭将铜钱放在桌上,漠然起身。

    路过女人的时候,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没敢开口。伏昭也根本不在意她,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她一眼。

    墨色身影逐渐融入浓夜,目送他离去的女人神情渐渐改变。

    她擦去颊边鲜血,眼神从惶恐惊惧,变为了无言的怅然。

    “除了不记得我,好像也没怎么变呢。”

    秦弥远幽幽叹息。

    “我的小麒麟。”

    第33章 百花盛会 梦里奇怪的村子和女人

    伏昭一脚踏入秦弥远事先设下的魇阵, 毫无察觉。

    魇族,天生精通伪装、阵法以及控梦之术,秦弥远只有一半血统, 困不了伏昭太久, 可已经足够了。

    足够他将麟兽从冰窟带离。

    秦弥远提起白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清酒。

    …

    再潜入秋极崖已经是轻车熟路,秦弥远幻化成伏昭的模样,一路畅通无阻。

    没有人敢主动上前同他搭话,伏昭在魔门内部积威深重,大大小小的魔修见了他,都只敢远远低头行礼,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除了冥绮月。

    “大人?”

    偌大的秋极崖只有魔尊, 副将和九殿殿主居住, 冥绮月在冰雪覆盖的抄手游廊下远远看见伏昭,面露讶异:“您不是去莫烟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弥远面不改色:“感知到冰窟内麟兽情况有异,所以赶回来查看。”

    伏昭怀子这件事, 整个秋极崖只有冥绮月一人知道, 这是秦弥远后来从冥绮月在女妘山底说的那些话里猜出来的。

    冥绮月深知其中凶险,所以不疑有他:“胎儿日益长大, 两成力量可能已经不够他吸收了。大人, 绮月这就去为您抢夺灵宝,为小少主提供能量。”

    秦弥远将伏昭对外那种漠然学了个十成十, 淡淡点了点头。

    从崖底到炼魂冰窟,再没碰到秋极崖其他殿主。

    禁制仍旧温柔地接纳了他,没有丝毫阻拦,哪怕是被欺骗过,伏昭内心深处也依然毫无保留的将真心交付。

    秦弥远口腔泛着苦味, 滚动了一下喉结。

    那日遍地鲜血淹没鞋尖的场面反复在他梦中出现,如今故地重踏,指尖竟下意识绷紧。

    他在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晴光君,桀骜不驯的秦弥远,如今也会害怕了。

    被打坏的冰窟已修复如初,秦弥远又闻到那股麒麟血的味道,他加快步伐,绕过道道冰墙来到玄冰卧台面前。

    这次比上次情况大概要好一些,至少冰窟内不再遍是鲜血,只是冰台上的麟兽比上次见到瘦弱了很多,它的小腹也越发明显。

    秦弥远走到它面前,缓缓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麟兽柔软的腹部。

    原本有些恨这个孩子,可感受到手心下微弱的心跳后,秦弥远忽然又恨不起来了。

    那是他的骨血,是他们相爱的证明,是伏昭拼命也要保下的,他们之间无法斩断的连接,要如何去恨啊?

    秦弥远低下头极尽轻柔地吻了吻麟兽颈侧皮毛,低声承诺:“别害怕,我带你走,我保证你和小珩,都一定会平平安安。”

    深秋的人间,满城丹桂飘香,莫烟城里正举办三年一度的百花盛会,许多外地来的游客富商前来观赏,一大清早街道便车马琳琅热闹非凡。

    所有来这里参加盛会的年轻男女都要在鬓边簪花,若是见了合意之人,大可取下大胆赠予,伏昭方一入城,就被卖花的姑娘拦下。

    “郎君也是来参加百花会的吗?”少女巧笑嫣然,指指自己鬓边的木芙蓉,“单身适龄男子进城可是要簪花的呢,我见郎君生得濯如朗月,不如便赠一枝给你,你挑挑,可有喜欢的?”

    竹筐中各色花朵鲜艳欲滴,上面沾有晶莹的晨露,伏昭本想拒绝,但瞥见雪色月令,忽然鬼使神差伸出手。

    “原来郎君喜欢这个?”卖花女将那朵月令花递给他,“月令花意,念念难忘,往复思量,是怅然之花呀,郎君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吗?”

    伏昭接过花枝愣了一愣,然后摇头。

    “算了,不要了。”他将月令花放回原处。

    人群摩肩擦踵,香车宝马游人如织,有不少女子见了他的脸窃窃私语,又因他面色冷冽,腰间别着短刀不敢靠近。

    伏昭举目朝城中遥望,看见高楼飞檐上悬挂的角铃。

    这座高楼名唤心上秋,因美人美酒仙乐而出名,如今已是南方数一数二的风月胜地,历届百花会也均是在此召开。

    人太多了。

    伏昭原本打算直接毁楼掘地,但这些天因为百花盛会,心上秋里客似云来,还有不少是凡间的王公贵族,如果都死在这里,会很麻烦。

    凡间天子有真龙之气庇佑,神鬼不侵,不动人界王公贵族,是修仙界不成文的规定。

    只能再等两日。

    伏昭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那小二如驿站小二一般热情,满脸堆笑着小跑过来:“郎君也是来参加百花会吧?是要住店?您来我们这儿可是来对了!近日满城客栈爆满,唯有我们家昨夜有人退房,刚好腾了一间出来!”

    他一边引着伏昭往里走,一边嘴不歇气儿:“我一看您这面相,就知道是有福之人,说不定还能拿今年百花会的魁首呢!”

    伏昭压根没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将钱袋按在柜台,声色漠然:“勿扰。”

    袋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银元宝,掌柜的见了眼睛瞪得铜铃大,忙不迭道:“好好好,贵客贵客,快快快上房请,上房请!”

    这家客栈离心上秋很近,隐隐能听见丝竹管弦之乐,伏昭在屋外设下结界,防止有不长眼的过来打搅,闭目打坐静修。

    原本是静修,却不知为何做了个梦。

    梦里的一切都仿似笼了一层烟,连着人的样貌一起,都看不太真切。

    他记得自己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这样风景秀丽的小村庄,可这里的人似乎都对他很熟悉,远远瞧见便打起了招呼。

    “阿昭回来啦?又给你家鹊儿带了什么好东西?”

    “伏昭回来了?也来试试芳婶儿家的腊肉,你家那只小馋猫哟,今早抱着肉片都不撒手。”

    伏昭没有理会,皱了皱眉,脚步下意识地向村东走去。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小院,合欢树高大艳丽,花影柔软似彤云,树下三间挨在一起的小屋,白墙青瓦,温馨雅致。

    这是他的“家”。

    很突兀地,心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阿昭,你来了。”身着一袭鲛绡白裙的女人推开门扉,声音里满含惊喜,“珩儿,快看看是谁?”她回头看向屋内,语气温柔,不多时,一坨糯米团子蹦蹦跳跳小跑出来,一把扑向他,抱住了他的小腿。

    “爹爹!”

    童音清脆,同样十分高兴。

    心头漫上无限柔软,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伏昭弯下腰将团子抱起来,唇角不自觉弯起一点点弧度。

    “珩……儿?”

    他试探着重复。

    “对呀,珩儿。”女人走了过来,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伏昭能感受到她眼中的期待,“我们的孩子,伏珩。”

    明明一切都很奇怪,可又觉得无比自然。

    仿佛他的确在某处村庄里有这样一个家,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

    …

    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颤动,伏昭猛地睁开双眼。

    城中某处的秦弥远同时梦醒,有些头疼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比想象中清醒得还快。

    你这么厉害,我很难办啊,阿昭。

    第34章 神女幻影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小麒……

    闭目时不过清晨, 现下竟已黄昏,怎么会一觉睡这么久?

    伏昭望向窗外薄暮冥冥心觉蹊跷,难道是受麟兽影响?

    入夜的莫烟城更为热闹, 因百花会官府解了满城宵禁, 不过卯时,繁华街道便游龙般亮起了灯火,小贩推着推车、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准备趁难得的夜市大赚一笔,商贩吆喝声与游人交谈声叽叽喳喳汇入耳中。

    吵死了。

    伏昭面无表情地起身。

    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圆月下六层高楼花团锦簇灯火通明,舞姬旋转腾挪的纤细腰肢映在屏风上,丽影绰约, 风情万种。再下一层, 层层帷纱中坐着素手拨弹古琴的白衣乐师,琴音袅袅清丽。

    珠歌翠舞,笙乐鼎沸, 达官贵人兴之所至, 举杯大笑豪饮。

    伏昭下楼抓住掌柜问:“百花会还要持续多久?”

    掌柜见是这名出手阔绰的客人,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百花会三年才举办一届, 自然要办个尽兴, 约摸要再过半月才结束呢。”

    半月?伏昭皱起眉头,这也太久了。

    掌柜的态度热情, 挑不出半丝错来:“客官您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伏昭摆了摆手,身形化为黑烟,瞬间消散无踪,掌柜见了这大变活人吓得往后一坐:“啊啊啊啊啊妖妖妖……”

    心上秋的回廊下,众人正围着赏花对诗:“月下看花, 灯下观美,别有一番滋味。”

    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摘下耳边簪花递给面前容色姝艳的贵女:“美人娟娟花灼灼。这支秋芍与小姐甚是相称,不知小姐可否赏光……”

    少女含羞带怯地伸出手欲接过那朵芍药,然而粉嫩花瓣中忽然伸出一只鬼爪,猛地向她抓去!

    “啊!!!!!!!!”

    少女一声尖叫,同时周围争奇斗艳的花朵也纷纷化作狰狞鬼相,张牙舞爪地恐吓起面前游人。心上秋内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鬼啊,鬼!!!!有鬼!!!”

    “快跑,有鬼!!救命啊!!!!”

    好好的月下赏花宴突变逃难现场,那些鬼影青面獠牙,追在游人屁股后面不肯罢休,楼上宾客受了惊动,也没心思再享乐了,纷纷惊喊着逃亡。

    心上秋最顶端的房檐上,伏昭背映一轮巨大的圆月,面无表情观看底下闹剧。

    凡人真是不经吓。

    他百无聊赖地拨了拨檐下挂着的角铃,等那些蝼蚁般的凡人逃得差不多了,跃至夜空中,召出离厄枪。

    云层惊雷隐隐涌动,枪尖泛出猩红血光,伏昭握紧枪身,眉目凛然,携劈山之势猛地向下俯冲。

    “轰——!!!!”

    长枪插入地面,以伏昭为中心,裂开无数条巨大的裂痕,地面传来恐怖的震颤嗡鸣,六层辉煌高楼落石走沙,摇摇欲坠。

    被波及的城中百姓惊慌失措,惊叫声撕破夜空。莫烟城的城主带兵匆匆赶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住手!你、你是谁!!快住手!!!”

    伏昭压根不理会蝼蚁之声,周身魔气暴涨,甚至遮住了空中圆月,四周昏暗下来,离厄枪在力量催动下翘起高楼地基,隆隆轰鸣震耳欲聋,心上秋眼见着便要塌了。

    马上,马上就可以救出尊上了。

    成功近在咫尺,伏昭双手握住枪身,咬牙大喝:“起!!!!!!”

    然而面前景象忽然剧烈抖动几下,随即原本摇坠不止的高楼,竟然化作烟雾,一点一点消散了。

    伏昭维持双手握枪的动作怔在原地,有些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周遭围观的百姓也在一点点消散,伏昭猛地回头,看见最前方的城主表情定格在惊骇上,然后散为了尘烟。

    所有的一切,草木生灵,车马楼阁,都散了。

    伏昭不可置信地左右转看了半晌,直到头顶的月亮也化为一捧碎光,才终于反应过来。

    “谁、竟敢、围困本将!!!”不知不觉竟被人耍了一通,伏昭火气上涌,近乎怒不可遏。

    魇阵精妙,入阵之人极难察觉,要不是他掘地毁楼误打误撞用蛮力打破了阵眼,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到底是何时着了狗贼的道!

    伏昭用力咬着后槽牙,持枪缓缓巡视周遭,用魇术制造出来的幻境已经一点点消散,四下风声萧瑟,他分明还在那城外驿站。

    是那个小二,那个女人,还是那群兵痞?

    难道是长旸派过来的?又是蓬莱洲,该死的蓬莱,迟早有一天要砍光他们的脑袋吊在城门上示众!

    伏昭气势汹汹提枪走向莫烟城,打算等救出温峫之后就把幕后之人揪出来砍成十八截泄愤,魇阵乃魇族秘法,蓬莱洲竟然还有人精通魇术?谁?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算了,都杀了!

    伏昭一枪轰开莫烟城紧闭的城门,正准备直接杀向心上秋,耳侧忽然“叮铃”一声轻响,周遭景象顿时又陷入蒙蒙白雾中。?

    难道还有一重阵法?

    伏昭立即警惕,泛金瞳眸扫视四下。如此精妙绝伦的阵中阵,从未听闻过当世有谁能施展,上一任魇族族长或许可以,可他不是已经飞升九重天了吗?

    白雾茫茫一片,三尺之外不能视物。伏昭看不出什么蹊跷,他于阵法一道上实在修得稀松平常。

    前方忽然亮起明明烛火,照亮了这方寸昏暝。

    伏昭握紧离厄枪,只犹豫片刻,就大步朝光亮处走去,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敢招惹他,就该做好去死的觉悟。

    离厄感受到主人的杀意,泛起兴奋的血光,伏昭已经瞥见烛火中影影绰绰的人影,他面色冷凝,挥枪横扫——

    “……母亲?”

    枪风破开白雾,那人的面容也终于变得清晰,云容月貌,飘然若仙,是……

    伏昭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手中离厄再无无法前进半寸,喃喃道:“母亲?”

    纵然只有一片影子,可眉眼神态,分明是早已死去多年的神女无疑。

    苏饮香看见他,也是同样的不可置信:“昭儿?”她快步上前,似乎想摸一摸伏昭的脸,可纤手一穿而过,她早已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缕执念。

    “母亲,真的是你。”伏昭惊慌失措地收起长枪,像是生怕伤到她半分,杀伐果决的魔门副将在面对神女时也会流露出绝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出现的软弱神情。

    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兽,伏昭眼眶有些红了:“母亲,我好想你啊。你怎么、怎么被困在这里了。”他四下寻望,语气急切,“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苏饮香温柔地笑了笑,虚虚抚摸小麒麟的头:“我早就死了,这一缕残念留在这里,不过是还有心愿未完成。我原本以为,以为来的会是阿峫。”眉眼中带了几分期待,神女轻声问,“阿峫呢,他怎么样?你长大了,他如今也应当……”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伏昭猛地跪了下去,满脸自责:“对不起,母亲,你罚我吧,我没有守护好尊上,让他被蓬莱囚进了蛮荒,对不起,对不起。”

    苏饮香似乎愣了愣,随即弯腰欲拉他起身:“不怪你,我最了解阿昭了,一定不是阿昭的错。”

    伏昭抽了抽鼻子,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一瞬间竟想像小时候跌倒受伤了一样,扑进神女怀中嚎啕大哭。

    苏饮香忽然凑近他嗅了嗅,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阿昭,你的另一半神魂呢?”

    伏昭把鼻尖揉得发红,不以为意道:“那不重要,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尊上的,母亲,你还记得当初长旸把传送阵画在哪里吗?”

    提及长旸,苏饮香神色变得很复杂,她低头掩去眸中情绪,低声道:“鸮哥打破阵眼的时候,就已经把传送阵一并毁去了。长旸……”她语气有几丝轻颤,“他还没有回头吗?”

    “母亲,你放心。”见苏饮香伤心,伏昭赶紧信誓旦旦的安慰保证,“我一定会救出尊上,也一定会杀了长旸为你和老尊上报仇的!”

    可孰料苏饮香看着他,竟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担心阿峫,以他的性子,不会让自己被永远困在蛮荒,我更担心你,失了一半神魂,你以后渡劫几乎必死无疑。”最后几个字算得上疾言厉色,“不许再说不重要。”

    伏昭怔怔地:“母亲……”

    苏饮香叹了口气,她留下这缕残念在这里,就是想有朝一日还能再看看两个孩子,可一旦见了,果然就放心不下。

    “你不愿意诉说原委,我也不强求。”苏饮香看着他,“正好母亲还有一个心愿,你可愿帮我完成?”

    伏昭点头如捣蒜,也露出点难过的神色:“母亲,你别伤心了,只要你说的事,我都会去做的。”

    伏昭重情重义,又心性单纯,为了重要之人可以毫不犹豫的献出生命,苏饮香总害怕他有朝一日会被人利用,不得善终。

    虚影轻抚麒麟的脸颊,苏饮香缓缓道:“当初我受故人之托,来这里为他解除怨障,却不料陷入了长旸圈套,害死了鸮哥,还没能完成故人的托付。”

    伏昭乖乖地点头。

    苏饮香喉间哽咽,看着乖巧的小麒麟眼中尽是疼惜和不舍,可惜她和温鸮死得太早了,要是能活得久一点,也不至于两个孩子一个被困蛮荒,一个命数将尽。

    伏昭用手抚上自己脸颊边的虚影,轻轻蹭了蹭,像小时候一样依恋:“母亲,你要我帮你那位故人解除怨障吗?”

    苏饮香点头:“怨障破除,收取障主心火,答应母亲,收集够心火,让阿峫帮你点燃命灯,重塑神魂。”

    命灯,塑魂,这几乎已经是上古失传的秘法,可点灯之人,亦要耗费极大的代价。

    伏昭有些犹豫。

    苏饮香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她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神女深深地望着孩子的眼睛:“阿昭,答应母亲。”

    伏昭只得点头,眼中是浓浓的不舍:“母亲,你要走了吗?”

    神女身形透明得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在消散的最后一刻,伏昭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在耳畔拂过,如同幼时那双温柔的手。

    “母亲永远都在你们身边……”

    第35章 栽个跟头 太强了,强到掉以轻心

    浓浓白雾散去, 掌心多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铃,上面刻着云雾缭绕的神木,那是神女的本命图腾。

    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垂眸摩挲片刻, 伏昭珍而重之地系在腰间。

    东曦既驾, 天边破开一线晨光,莫烟城下看守城门的将士打着哈欠拉开城门,伏昭找了个商队,混入其中。

    城中繁花锦簇,游人如织,跟在魇阵中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如此毫厘不差,布阵之人当有魇族血统, 且修为精深。

    伏昭压低了斗笠, 眼中闪过一丝纠结。

    到底是谁?明明答案呼之欲出,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城门口依旧有卖花女在莳弄筐中花枝,只不过这回伏昭带了斗笠遮住了脸, 没引起她的注意。

    怨障……怨障……

    伏昭透过黑纱望向那座差点就被他毁了的华丽高楼。

    腰间铜铃发出一声脆响, 伏昭似有不解:“嗯?要去吗?”

    心上秋一共有六层,一楼赏花, 二楼饮酒, 三楼聆乐,四楼观舞, 五楼只接待贵客,六楼,则是楼主的寝居。

    怨障乃修道者难以消弭的怨气恨意所化,百年未解,应当早已变成凶戾之境, 凡人靠近会被吞噬而死。可心上秋这么多年来宾客满座,连王爷公主都会驾临,从没听闻出过什么事啊?

    伏昭一边嘟哝着一边朝心上秋走:“母亲是不是搞错了。”

    白日清晨,连太阳都还懒着,心上秋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其实这种风月场所一贯也都是到了傍晚才开始热闹。

    描金绘彩的宴厅冷冷清清,伏昭跨入大门,接待使睡眼惺忪地过来:“公子可有百花帖?”

    见伏昭毫无反应,接待使便料想他定是没有,大燕国内人人都以接到心上秋楼主请帖前来参加百花盛宴为荣,有许多人仰慕盛名,没有百花帖,也想浑水摸鱼混入其中。

    这种人近日来已经打发了好几波了,接待使上下打量了一下伏昭,穿得乌漆嘛黑灰咕隆咚,衣服看不出什么材质,估计也是个平平无奇的穷鬼。

    登时没了耐心:“公子,没有百花帖,恕本楼不能接待,请回吧。”

    伏昭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越过接待使,那接待使立马伸臂阻挡面露不悦:“哎,公子,没有百花帖不能进入,这是规矩,你要是硬闯,可别怪我不客气啊。”

    不客气?

    伏昭难以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凡人是不是疯了。

    他懒得搭理,旁若无人闯进宴厅,那接待使见他如此嚣张,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嘿,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回头看向身后大喊,“来人啊,给我把他赶出去!”

    心上秋自然不是谁都能闯的地方,为保护在此宴饮的达官贵人安危,连官府都派了人充当护卫,里面甚至还有修道之人。

    只见一楼顿时从四方涌出不少身着甲胄的士兵,一个个刀兵雪亮,气势汹汹。

    那接待使撸起袖子:“爷我今天就给你点教训,真以为心上秋是什么三教九流都能进的地方?给我打!”

    伏昭嘴角一撇,露出几分不耐烦,刚准备动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男声:“慢着。”

    朗朗旭日之下,从大门外走进一名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这人一堆侍卫婢女簇拥,腰金佩玉,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果然接待使见了他立马变了脸色,换上一副恭敬的嘴脸迎上前去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扰了殿下雅兴,殿下恕罪,恕罪。”

    厅内士兵纷纷行礼,那男子折扇微微一抬,随意道:“退下吧,大清早打打杀杀,惊了本世子事小,惊了这些名贵娇花可怎么办?”

    这个所谓的柿子,应当在凡间身份很高。

    伏昭一边观察一边想。

    接待使连连笑着赔罪:“世子说得对,小人该打!一会儿就下去领罚,可是这个无礼之徒……”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无百花帖者不得擅入,这是楼主定下的规矩……”

    年轻男子并不理会他,而是走到伏昭面前,面露欣赏:“我见兄台不卑不亢,气度不凡,实乃难得!便很想与兄台交个朋友!”他回头凉凉瞥了一眼接待使,“本世子的朋友也不能进心上秋吗?”

    世子殿下都这样发话了,哪还有说不的胆子?接待使只能能屈能伸地朝伏昭赔笑道:“既然是世子殿下的朋友,自然不必遵守这些虚礼了,公子,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行行行下去吧。”世子不耐烦地挥手,转头看向伏昭,“不用搭理他。”

    “对了兄台。”他说着,朝伏昭拱手施了一礼,礼数看上去十分周全,“在下大燕国裕国公府世子洛孟,俗话说相遇便是有缘,可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伏昭越过他向前走去,淡淡道:“伏昭。”

    “伏、昭。”洛孟在身后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随即轻笑一声,“昭,光华灿烂,真是好名字。”

    他轻抚折扇,跟上去同伏昭并肩而行:“兄台来心上秋,是为了赏花、饮酒、还是观赏舞乐?洛某不才,只要提我的名字,这心上秋一到五层,兄台皆可来去自如。”

    伏昭脚步微顿:“为什么只有一到五层。”

    “……”洛孟表情一滞,而后有些为难地笑笑,“兄台想去第六层?那可是时盈楼主的闺房,我王叔昔年一掷万金想要登顶见楼主一面,都未能成功呢,据说。”

    他尾音上挑,卖了个关子,伏昭果然被吸引:“据说什么?”

    洛孟道:“据说只有时楼主亲点的佳婿良配才可登上第六层,伏兄难道想试一试?”

    风月地,自然都是风月事,洛孟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伏昭却显然觉得很无聊,他别过头:“没兴趣。”

    进了楼铜铃反而不响了,伏昭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去哪找怨障,洛孟见他停步驻足一头雾水的样子,折扇一展,斟酌着提议:“伏兄要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如随我去二楼饮酒,心上秋的离人愁天下闻名,就连云中仙人也要下凡来求,来都来了,不尝尝,岂不可惜?”

    “……”

    左右都要一层一层找起的,伏昭打量洛孟。

    这人好像对心上秋很熟悉,身份也好使。

    洛孟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立马吩咐身后的婢女:“快去让二楼接待使给我和伏兄预备上好酒宴。”

    大燕国身份尊贵的裕国公府世子,二楼接待使自然是尽心尽力,不过一炷香时间,琳琅满目的美酒便由貌美女侍一盏一盏奉入席中。

    “梨花白,南乡名酿,入口梨花清香满溢,酣甜醉人。”婢女为洛孟和伏昭斟满清酒,洛孟递至鼻端轻轻一嗅,面色陶醉,“三十年梨花白,饮之不负此生,也只有在心上秋能品得此佳酿了,伏兄,请。”

    洛孟一饮而尽,伏昭晃了晃杯中清酒,果真能闻到梨花清香。

    不过凡间的酒,再好喝,对他来说也是寡淡无味。

    洛孟见他不饮,好奇道:“伏兄怎么不喝?难道是看不上这梨花白?”

    “也是。”他了然道,“伏兄刚才面对众多官兵面不改色,见了我也神色平淡,想必不是普通人。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梦想能够寻仙问道,奈何根骨不佳,只能甘于平庸。”

    他给自己斟酒,又是一饮而尽,言语间有几分怅然:“我崇拜仙人,又第一眼便看出伏兄不凡,所以才想斗胆结交,还望伏兄莫要看不起我才是。”说着又对伏昭拱手,洛孟满脸真诚,不似作假。

    仙门人到底有什么好崇拜的,一堆两面三刀道貌岸然的废物罢了。

    麒麟直觉超常,天生能分辨善意与恶意,他其实看得出来洛孟接近自己心怀鬼胎,但区区凡人罢了,懒得计较。

    伏昭冷淡颔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正此时,女侍自外翩然而入,奉上一樽七宝琉璃盏,盏中液体清盈,隔了如此远,都能闻到一股不似凡品的酒香。

    伏昭终于有了些兴趣,待女侍将琉璃盏放到面前,洛孟抬手介绍道:“这便是离人愁了,离人心上秋,心上秋此楼便是因酒得名,要不是百花会召开,连我也难得喝到呢。”

    话至此处略显尴尬地顿了顿,洛孟道:“不过伏兄遍尝仙酿,凡间的东西再好,应该也觉得不过如此吧,真是羞煞……”

    伏昭压根没理会他在那絮絮叨叨废话些什么,有些好奇地举起琉璃盏饮尽,离人愁,不愧一个愁字,入口竟化开一股淡淡的惆怅。好酒他品过不少,秋极崖的雪髓露更是一绝,但离人愁竟然半分不输,不知不觉,伏昭竟已将盏中酒喝光了。

    “还有吗?”伏昭擦了擦嘴角,眼瞳晶亮地看向洛孟。

    洛孟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温和一笑:“自然是有的,伏兄想喝多少,在下都悉数奉上。”

    “来人。”他双手一拍,“再取一坛离人愁来。”

    婢女应声而去,外出撞见白衣覆面的乐师,屈身行了一礼。

    屋内伏昭神色已经有些茫然,皱着眉用力甩了一下脑袋。

    怎么,感觉有点晕。

    化神境强者千杯不醉,别说一盏凡酒了,就是再来十坛……

    面前出现了重影,伏昭极力想要保持清醒,不对,大意了!他猛地一拍桌面,杯盏顿时摔落在地,碎片飞溅。

    洛孟早已换了一副表情,淡漠地看着他。

    “你!”话音戛然而止,伏昭头磕在桌面上,不省人事。

    房间里换了截然不同的气氛,华服公子不紧不慢的起身,走到伏昭身边,伸手捏起他的下巴。

    “秋极崖副将,伏昭。”洛孟眼中闪烁着细碎的恨意。

    “就是你,害死了我兄长。”

    影子般的侍卫鱼贯而入,领头者身穿太极宫的服饰,是太极宫宫主座下第四位弟子,乌子坤。

    此人面上恨意亦是不加掩饰:“魔头奸诈,修道者无法近身他分毫,只有面对凡人才不屑防备,今日,终于可以给洛师兄和死去的同修们报仇了!”

    “呵。”洛孟冷哼一声,神态已经变得如毒蛇般阴狠,“不屑防备?看不起凡人是么?那我就让他看看自己是如何死在凡人手里的!”

    他看向乌子坤:“乌道长,神兽麒麟的内丹,可否助我入道?”

    乌子坤愣了愣,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这……”

    “麒麟全身上下都是宝。”他难以置信地嗤笑一声,“你们不会打算就那么轻易的杀了他吧?”

    乌子坤还没来得及回答,洛孟又用手仔仔细细抚摸伏昭面颊,眼神中染上几分兴奋:“听说麒麟雌雄同体,若是服用了他的内丹,再拿他做炉鼎,说不定我就……”

    “你就什么呀?”

    柔柔的嗓音打断洛孟幻想,门外丝竹风雅,一名白衣覆面的琴师正抱着古琴,微笑着望着他们。

    洛孟眉头一皱:“你是谁啊?竟敢来坏本世子好事?找死?!”

    琴师放下古琴,从虚空中拔出一柄细剑。

    “我么?”他想了想,轻笑道,“是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吧。”

    第36章 障中世界 要和我一起撑这把伞吗?

    房间外笼着透明的结界, 屋内血光四溅惨叫连连,外界依旧雅乐清清,风平浪静。

    黑衣影卫已经尽数护主而死, 琴师一剑捅入乌子坤腹部, 搅碎丹田,乌子坤认出了这柄剑,一边呕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琴师:“晴……”

    话未落,脑袋一歪,已没了声息。

    洛孟缩在倒塌的桌椅后不断后退,试图将自己塞入墙角,怕得两股战战牙齿不断发抖。白衣琴师杀光了其他人,抖落剑上鲜血, 一双形状温润的眼睛毫无感情看过来。

    “你……你你到底是谁, 别杀我,别杀我!”洛孟吓得语无伦次只知求饶,“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求求你别杀我!”

    琴师从喉中哼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你能给我什么?”

    堆在面前挡路的桌椅和尸体, 只消手指轻轻一动便移开,洛孟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看着这一切, 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大叫:“你也是仙门的人,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抓他难道不是为你们报仇吗!”

    琴师提着剑一步步靠近。

    洛孟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拼命朝琴师砸去, 面目因恐惧扭曲得不似人形:“你敢杀我,我哥是太极宫宫主的大弟子,为了仙门鞠躬尽瘁肝胆涂地!你敢杀我!太极宫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他们会把你碎尸万段!”

    琴师一剑钉入他的喉咙,用力搅动,洛孟顿时痛得目眦欲裂, 喉间发出模糊不清的哑叫。

    “太极宫。”琴师抽出长剑,又刺入他的琵琶骨,利刃划过骨头的声音令人齿颊生寒,他看着地上痛苦蠕动的人形冷冷道,“太极宫算什么东西?我想杀就杀。”

    地上哀嚎的人形很快便没了声息,区区□□凡躯,根本经受不起神兵折磨。

    满室血气浓郁,一地狼藉,琴师环顾四下,缓缓擦去了溅到脸上的血迹。

    他摘下半副面具,一步步走向正中昏迷不醒的麒麟。

    “对我那么狠,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却不加防范。”指腹摩挲手下细腻肌肤,秦弥远凉凉道,“我有点生气,阿昭。”

    屏风后酒池流水潺潺,镂金芙蓉炉子里的熏香飘荡出来,驱散了些许血味。

    他弯腰将伏昭打横抱起。

    “还是得给你点教训,对吧?不然,你总是不长记性。”

    …

    醒来的时候周身酸痛,伏昭翻身而起,不自觉揉了揉腰:“奇怪……”他推开面前绘着花鸟相惜的屏风,满头雾水。

    不是被那个凡人暗算了吗?人呢?

    酒宴厅干干净净,桌上还有他未曾喝完的半盏离人愁,没想到里面竟加了惑心散,怪不得自己如此上瘾,伏昭黑着脸将琉璃盏捏碎,泛金瞳眸看向窗外。

    跑了?算这凡人命大,下次让我逮到,把他眼珠子挖来酿酒。

    入夜后的心上秋歌舞升平,喧闹非凡,别有一番热烈景象,伏昭将将出门,便迎面撞上一名搂着娇美娘子的公子哥儿。

    “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撞本大爷!”喝得七荤八素的寻欢客大着舌头破口大骂,姑娘连忙扶着他,“公子,您慢着点儿,来,这边这边……”

    “好玉娘,牵着我,嘿嘿……”男人靠在姑娘身上东倒西歪,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不干净,“不长眼的东西,坏了本大爷兴致,嗝——”

    醉鬼跟女子走出几步,伏昭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五指成爪,正准备拧断他脖子,腰间铜铃“叮铃——”

    脑中一阵晕眩,再睁眼,周遭已经全然换了一副陌生的景象。

    “进入怨障了吗?母亲。”伏昭很快便反应过来,左右巡视了一番,低头问腰间的铜铃。

    铜铃安安静静地,没有回应。

    好像只有在关键时候才会响,伏昭了然地叹了口气,自己回答自己:“我知道啦,母亲。”

    障中世界是他最讨厌的隆冬,不过才站了一会儿,肩上就落满了雪花,伏昭想掐个诀避雪,却发现自己使不出法术。

    啊,好烦。

    他只能一边往前走,一边抖落身上的雪。前边有人挑着担子在卖伞,伏昭眼睛一亮,快步过去:“给我一把!”

    旁边递钱拿伞的白衣公子和卖伞的老叟都愣了一下,随即老叟露出为难地笑:“真不巧了客官,这最后一把伞,刚刚卖给了这位公子。”

    是个容貌十分俊秀的男人,一头长发拢在身后,只在发尾用发带虚虚束了,看上去气质温润,清雅如玉。

    “公子也想要这把伞吗?”他冲伏昭一笑,“不知公子要去往何处?大雪沾衣,若是有缘,不如撑伞同行。”

    伏昭能感觉得出他没有恶意,再说了,障中世界,都是百年前的人和物了。

    伏昭点点头。

    二人于雪中并肩而行,冬日雪寒,街上并没有多少小贩与行人,只有幽幽红梅一路相伴。

    那人比他稍高一些,侧脸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会微微下垂,显得很温柔:“在下白鹊,外地来的游人,还不知道公子名姓?”

    白鹊。

    有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逝,但太快了,快得伏昭来不及捉住,他回答道:“我叫伏昭。”

    路过了之前在魇阵中住过的那间客栈,但掌柜的是个披着裘氅的女人,在拨算盘。一百年,莫烟城好像并没有很大的变化,除却原本伫立着心上秋的地方,如今只是一片雪林。

    伏昭曾在书上看到过记载,因怨恨而生的障中世界,往往诡谲非常,险象环生,但这里看起来太平和了。

    有两只黄色小狸在跳起来扑雪花,带着虎皮帽的小孩儿举着糖葫芦从面前蹦蹦跳跳而过,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嘴里喊着:“来抓我,来抓我呀!”

    白鹊轻轻踢开地上挡路的枯枝,声音清润:“阿昭可是本地人士?”

    伏昭刚准备回答他,矮墙后忽然传来一阵拳打脚踢的动静,半大小子变声期的嗓子听起来像破锣,骂骂咧咧的:“小畜生,你全族人都被恶蛟吃光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死。我叫你犯贱!叫你犯贱!还敢来我的地盘抢东西!”

    骂声中夹杂着拳头落到肉.体上的闷响,伏昭绕过矮墙,看到一群穿得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在对地上一个男孩大打出手。

    铃声又响了。

    白鹊低头往他腰间看了一眼,伏昭没发现,自顾自嘟哝道:“是他吗?”

    他打算出手制止,然而围着男孩殴打的小叫花子们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了出去。

    “哎哟……”“哎哟喂,好痛。”

    满地呻吟中,前方突然鬼一样冒出来一个银发玄袍的年轻男人,伏昭闻到他身上浓郁的妖气:“银蛟?”

    银蛟跟麒麟一样,在这世上已经极其稀少了,这个男人,伏昭没有见过他。

    银蛟走到地上遍体鳞伤蜷缩在一起的男孩身边,饶有兴致地将他翻了个面,跟翻煎饼似的。

    男孩显然很怕他,缩在地上不断发着抖。

    银蛟扯唇一笑,露出尖尖的牙:“跑得很快嘛,小东西。”

    小叫花子们认出他就是刚刚自己口中吃人的恶蛟,赶紧爬起来惊恐万状的跑了。男孩与银蛟对视,巴掌大的脸蛋上遍布泪痕,却害怕得一声也不敢吭。

    “既然你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银蛟语调转了个弯儿,还挺乐呵的,“我突然不想杀你啦。”

    他眼眸弯弯,眯成一条线:“从今以后,你就认我做爹,跟着我吧。”

    第37章 流苏密林 谢悯与江照安

    他并指轻碰男孩眉心, 从中抽出一缕一缕无形的烟雾似的东西,男孩眼神从一开始的清明逐渐变得懵懂,最后上下眼皮打架, 终于昏睡了过去。

    “他洗掉了这个孩子的记忆。”白鹊轻声道。

    吃了这孩子的全族, 又抹掉他的记忆,教他认贼作父吗?

    伏昭心道,这银蛟好坏啊。

    银蛟抱着孩子起身走向那片茫茫雪林,眨眼间白雪尽褪,万物复苏,头顶枯枝披盖浓绿,障中世界的时间变化不能以常理考较,方才还数九寒冬, 现下立马变为勃勃春日了。

    身旁的水缸倒映出面容,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伏昭摸了摸自己脸颊,有点意外, 原来进入怨障不能维持原貌。

    他抬头, 却发现身旁的白鹊还在,白鹊显然也是同样愕然, 大眼瞪小眼半晌, 白鹊率先失笑道:“原来阿昭也是被无辜卷入这里的?我原本在心上秋二楼饮酒,不知何故脑中一阵晕眩, 再睁眼,已经在买伞了。”

    刚在外面才着了道,伏昭这回没那么掉以轻心了,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白鹊了然,收伞举起双手, 一副你看我绝对是良民的表情:“我没有恶意的,再说进入这里都失了法术,我也不能对你做什么。”

    他朝银蛟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倒是眼下如何出去才是正经,如果不能破解怨障,我们可是会被怨气吞噬的。”

    伏昭解下腰间细鞭——如今只能当绳子使,动作利落地将白鹊的双手捆了个严严实实,沉着脸道:“老实点,要是有什么不轨之心,不用等怨气吞噬,我先杀了你。”

    “……”

    让你长记性,没让你把记性都长我身上。

    秦弥远心情难以形容,看他把自己手都快捆成个粽子了,眼中泛上无奈:“知道了知道了,就是能不能松开点啊,你勒得我有点疼。”

    伏昭冷酷地瞪了他一眼。

    秦弥远只能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怎么办啊,要跟上去看看吗?”

    破解怨障首先要知道障主因何生怨,如果障主是方才那个男孩,显然怨恨的人是银蛟。按伏昭直肠子的想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知道银蛟是灭族凶手,杀掉他不就好了,有什么必要怨得将自己甚至困出了魔障?

    搞不懂。

    他像拉犯人一样拉动鞭子另一头,把白鹊扯了个踉跄,冷冷道:“上去看看。”

    虽是春日,但整片林子仍旧像覆了一层白雪,竟是流苏花。白鹊还蛮有心情赏景:“花细如丝,蓬松如雪,果真不负四月雪之名,那银蛟,还挺有情调的嘛。”

    林中传来一阵练剑的声音,小小少年身姿飘逸,剑势矫若游龙,回旋劈砍间剑风带起流苏飘落——

    兵戈交击清鸣,长剑架住鬼影般冒出来的弯刀,瞬息间便过了几个来回,银蛟身形疾如迅影,快到几乎看不清。

    “当——!!”长剑被挑飞出去,插入一旁的流苏树身,少年站立不稳,“啊呀”一声直直朝前方扑去。

    “打的什么玩意儿你这是?”银蛟皱着眉将他捞入怀中,避免孩子摔个狗吃屎,“不行不行,再练!如果是敌人,接住你的可不是手,而是刀了!”

    少年气喘吁吁,被银蛟骂得耳朵有些发红,银蛟用力一拍他肩背:“起来!还赖?”

    白鹊目露惊讶:“都长这么大了?”

    那孩子显然已有十五六岁光景。

    “义父。”少年扭扭捏捏,“义父教训的是,但我今天已经练了四个时辰了,好累,能不能歇一会儿,我饿了。”一边说一边还眨巴眼睛,显然是在撒娇耍赖。

    “就知道吃,什么时候才能把寻春剑法练到第五重?马上就是宗门大比了,你可是我江照安的儿子,要是给我丢脸,我——”

    狠话还没放完,少年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好啦好啦,我保证一定拿下宗门大比魁首,把那些鼻孔看人的名门正派弟子打得屁滚尿流!义父,我想吃胭脂鹅脯,给我做好不好?义父……”

    一声声义父喊得银蛟那副凶巴巴的模样险些维持不下去,他抿了抿唇角:“胭脂鹅脯,我看你长得像胭脂鹅脯,早知道养你这么烦当初还不如把你一起吃了。”但身体仍旧很诚实地走向了不远处的偏堂庖屋,“去给我把鹅杀了!”

    远处伏昭与秦弥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我还以为他捡这孩子回去是为了折磨取乐呢,没想到……”

    伏昭没说话,但他也跟白鹊想的差不多。

    没想到竟还真的把这小孩当作自己孩子养了?他二人的关系,看上去甚至比起普通的父子,都要更亲密许多。

    白鹊还在逼逼叨叨:“我家老头六岁以后就再没抱过我了。”

    伏昭想起银蛟刚才的话:“江照安,寻春剑法,你听过吗?”

    秦弥远摇头,他还没伏昭活的岁数长呢,这一两百年前的事儿,能知道个啥?

    怨障中显示的都是障主的记忆,伏昭和白鹊两个外来人他们自然是看不见的。伏昭扯扯鞭子拉白鹊一起进入屋内,白鹊还在那不情不愿地低声抱怨:“我真的是好人呐,能不能放了我,你这样牵我感觉跟牵狗似的。”

    伏昭:“再多话我杀了你。”

    “唉。”白鹊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吃过晚饭后,江照安又催谢悯去林中练剑,他不在的时候这孩子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他一在,这儿也不对那也不对,浑身上下都是毛病,最后把江照安气得想扇他两耳巴子。

    白鹊边靠在流苏树旁看戏边若有所思:“这孩子故意的吧。”

    他也不知道哪变出来的瓜子,磕得贼有劲,伏昭看得心里痒痒,看他自己吃了都没什么问题,也凑过去:“给我一把。”

    “。”

    白鹊噗嗤一笑,伸出手:“喏。”

    俩人蹲在人家家里光明正大窥墙角,看江照安教孩子教出满头包,最后踹了谢悯一脚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谢悯不敢得寸进尺,看江照安真的生气了,终于开始乖乖练剑,可没过多久,剑招忽然停顿,同时伏昭鼻尖轻轻动了动。

    “有魔气。”

    谢悯收好剑,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蹑手蹑脚地往西边而去。

    伏昭一把将白鹊从地上提溜起来:“走!”

    夜已经很深了,从头顶茂密的流苏树枝中漏下点点月光照亮林中小径,伏昭和白鹊跟上谢悯,一路寻向魔气源头。

    “你来干什么?”

    这是江照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这么久不见,不想我么?”男人慵懒的嗓音中带着笑,听起来像是调情,“我想你了啊,照安。”

    男人身形高大,影子几乎将江照安拢得严严实实,他说完这句话凑近了,一只手放到江照安后颈上,动作强势地将他按向自己。

    “魔族的人。”白鹊撞见人家暧昧现场丝毫不脸红,还饶有兴致地回头问伏昭,“你认识吗?”

    又看不到脸。

    伏昭翻了个白眼:“不认识。”

    “我忙着带崽子哪有空想你。”江照安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嗤笑一声,“再说你也不是想我,是想双.修吧?”

    “别说你不想。”男人语气变得强硬,再响起就是唇齿交融的水声以及衣服剥落的摩擦细响,灵脉相合者双.修对修炼大有裨益,魔修妖修随性大胆,露水情缘一夜风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眼见着场面越发香艳,伏昭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耳根子红了一半。

    秦弥远想笑:“不好意思看,就闭上眼睛嘛。”

    伏昭恼羞成怒:“你怎么就好意思看,流氓!”

    秦弥远心说这就流氓了?我更流氓的时候你还见过呢,只不过忘了而已。

    “哎哎哎。”他双手不便,只能用肩膀去撞伏昭,压低声音,“谢悯。”

    浓夜掩盖之下,只见谢悯躲在一棵巨大的流苏树后,双手握紧长剑,原本的怒色退却,露出了一种不知所措又古怪的表情。

    第38章 跟我打赌 “我觉得谢悯喜欢他义父”“……

    幕天席地干柴烈火, 清冷夜晚平添几分火热。

    “轻点狗东西,别就只知道瞎捅!”

    “啊!等一下,呃……”

    “大……慢点……”江照安断断续续的斥骂声顺着夜风送过来, 连秦弥远脸皮这么厚都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伏昭背过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脸涨得像煮熟的大虾:“快走快走!”

    俩人慌不择路猫着腰窸窸窣窣逃开,跟屁股后面有鬼撵似的,伏昭埋着头在前面闭眼狂奔,直到彻底听不到那些令人耳根发热的喘息呻.吟才终于淡定下来。

    一抬眼对上秦弥远打量的目光。

    “……看什么?”尴尬得眼神四处乱瞟,伏昭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脸虚张声势。

    秦弥远艰难抿去了到嘴的笑意,看伏昭这反应,心说还是先讲正事吧,不然小麒麟脸皮这么薄, 一会儿给他惹炸毛了。

    他认真道:“你怎么看?”

    “什么我怎么看啊你个变态!这、这种事还要怎么看!”伏昭猛地回头怒吼。

    “…………”

    秦弥远忍了又忍, 实在没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我问你对谢悯怎么看,不是问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真是, 你想什么呢?”

    伏昭愣住,脸蛋迅速涨红, 随即勃然大怒:“你笑, 你再笑,我砍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呃唔唔好了好了。”秦弥远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笑得差点岔了气儿,“我错了我错了。”

    看伏昭的样子是真的很想把他大卸八块直接就地埋了,秦弥远赶紧见好就收,清了清嗓子道:“不笑了,严肃点, 我严肃点。”

    伏昭磨着后槽牙地瞪着他。

    秦弥远开始讲正经的:“我觉得谢悯有点奇怪。”

    伏昭还有点气儿不顺的样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一句顶一句:“哪里奇怪?自己家闯入了魔修跟过去看看怎么了?我看你才奇怪。”

    “啧。”秦弥远下意识用以前在青箬村的相处模式跟他讲话,连哄带骗的,“乖,不许这样凶巴巴的,你听我跟你讲呢。”

    岂料伏昭根本不吃这套,腰间短刀抵上他心口,伏昭冷声道:“别嬉皮笑脸的,你还不配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气氛顿时一僵,夜风幽幽吹来几缕冷意。如今是真正全然陌生的眉眼,从里到外都不是他的小麒麟,秦弥远这下是真的想笑也笑不出来了,勾了勾唇,轻声道:“好,知道了。”

    伏昭这才满意了些,收了刀:“继续。”

    秦弥远整了整神色:“我觉得谢悯对江照安的态度,不太简单。”

    此话一出,伏昭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你是说他装着父慈子孝,实际早就想杀了江照安为亲人报仇?”

    秦弥远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我说的这个不简单,可不是这种不简单。”

    伏昭拉下脸:“打什么哑谜,快说。”

    凶的咯。

    秦弥远只好幽幽叹了口气,直言道:“谢悯应该喜欢他义父。”

    “你疯了吧?”伏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站在那里,过了半天,才缓缓抽动嘴角,“那是他义父!”

    秦弥远半靠上旁边的流苏树,揣着手,缓缓开口:“义父又怎样,谁练剑一门心思往人怀里撞啊,你会吗?”

    “我才不会。”伏昭下意识反驳,可反应过来又皱起眉,“但是!”

    秦弥远继续道:“但是什么?你看,江照安没出现的时候,他那一套剑法使得犀利流畅无匹,江照安一来,他是这也戳慢,那也劈歪,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分明就是想黏着江照安多陪陪他嘛。”

    伏昭不会搞这些弯弯绕绕,他小时候要是想苏饮香多陪陪他,就会直接伸出手:“母亲抱我。”

    所以他还是不认同:“说不定是因为长辈面前紧张才频频出错。”表情十分难言地乜了秦弥远一眼,上下打量,“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想法真是龌龊。”

    “?”

    秦弥远一听他这话顿时有点无语,“什么我什么人啊我是……”我可是你孩子他爹,讲的这叫什么话?

    最后一句不高不兴地憋回了肚子里,秦弥远道小声嘟哝:“你个小麒麟崽子懂什么。”他拔高音量,“你就看着吧,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要是我赢了。”把被捆得死死的双手伸到他面前,“你就解开这鞭子。”

    伏昭抄起双手,冷冷瞥他:“那要是你输了呢?”

    秦弥远成竹在胸:“我要是输了,任你处置。”

    头顶流云飞速变幻,林中流苏开了又败,二人打赌这片刻光景,身侧景象不知不觉又换了一番。

    秦弥远用被捆住的手接住飘来的落叶捻了捻:“就又秋天啦?”

    伏昭一边往前走一边道:“障境里保留的好像都是障主最深刻的几段记忆。”

    林中二层小竹楼前,谢悯正在跟江照安拜别,他看上去似乎又高了一点,竟隐隐有压过江照安的势头。

    江照安拿着个桃子边啃边往外挥手:“走吧走吧别磨叽了,拿不到魁首别回来见我。”

    谢悯握住腰间长剑,表情坚定:“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义父。”但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证完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近乎专注地凝视着江照安的脸,认真道,“假如我夺得魁首,我能向你讨一份奖励吗?”

    江照安挑眉一笑:“哟,还没打呢就惦记着讨赏了?”他把手里的桃子扔给谢悯,笑骂道,“赏你个桃儿差不多得了,你小子一天到晚想着压榨你爹,把你养这么大都快把我掏空了。”

    谢悯伸手接住,没有半分退步的意思,江照安跟他对峙了一会儿,败下阵来:“不答应你还不走了是吧?行吧。”他摸了摸谢悯的脑袋妥协,“我答应你,你想要什么?”

    谢悯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情绪,没人能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秦弥远偏过头问伏昭:“你猜他想要什么?”

    伏昭认真想了想:“要是是我的话,我就要一把绝世神兵。”

    秦弥远心说你可真是让我放心。

    他微微一哂,看向谢悯离开的方向:“既然记忆深刻,他要的肯定不是兵器这么简单,我想宗门大比,约摸会是他与江照安关系的转折点。”

    第39章 百年蓬莱 家人祈愿

    宗门大比十年一届, 是仙门的老传统了,年轻一辈的仙门子弟都想借此机会一举扬名,秦弥远他大师兄辛昼便是上一届宗门大比的魁首。

    总之呢, 是个在三界中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江照安对他这便宜儿子还挺寄予厚望。”

    百年前的蓬莱仙山盛景展露于眼前, 飞阁流丹,云蒸霞蔚。数百宗门聚集于此,身着各色服饰的少年郎们摩拳擦掌,满脸写着跃跃欲试。伏昭冷眼看向障境中一百年前紫衣白发的仙尊侧影,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当年这届大比,竟偏巧是在蓬莱洲举行的。

    秦弥远轻咳一声试图转移他注意力:“看,谢悯在那儿。”

    怨不得伏昭说江照安对谢悯寄予厚望,既是仙家共襄盛举, 赢了自然有举世难得的灵宝神兵作为奖励, 十年前大师兄那会搞了个什么来着?

    秦弥远想了下,噢,没错, 好像就是他一直想要的, 对付敌人和自己人都很方便的捆仙锁来着。

    “听说今年在原定的嘉奖外,还为魁首准备了额外的彩头。”

    “我昨日也听师尊提起了, 真有此事啊?是什么?”

    两名弟子交头接耳, 一个穿得红彤彤,一个穿得黄澄澄, 凑一起活像一盘红果炒蛋。

    红彤彤的那个说:“好像是镇鬼塔!”

    “真的啊!”黄澄澄大惊失色,“那不是洲旻上神飞升之前用来锁疫鬼的法器吗?据说威力惊人,有此神器在手,金丹期也可生擒化神期修士呢!”

    “镇鬼塔是本少爷的囊中之物,你们这些小虾米, 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一名雄赳赳气昂昂穿得活像只花锦鸡的锦衣少年走过来,身上挂的链子甩得叮呤当啷,他下巴朝天,用鼻孔看人:“今年魁首,非我歌南段家段紫溪莫属!”

    歌南段家,当年风头仅次于洧沅柳家的仙门大世家,只不过如今避世已久,秦弥远记得现任段家家主,好像正是叫段紫溪。

    看来百年前也不怎么淡泊名利。

    段紫溪一脸势在必得的臭屁表情,用肩膀撞散了红果和鸡蛋,红果揉着胳膊一脸不忿:“得意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都还没比呢,你怎么就知道魁首一定是你。”

    他只敢小声蛐蛐,但段紫溪耳朵贼尖,一下子就听到了,回过头来瞪起眼:“你说什么?”

    大步流星走到红果面前,段紫溪浓眉倒竖:“那你倒是说说,在场的这些人,有哪个能打得过本少爷!”

    红果原本碍着他的身份不太敢惹他,但到底是少年郎,受不了气,见段紫溪这么嚣张,直接一脸不服气的随手一指:“他!我看他就能胜过你!”

    被指的那个人,正是无辜路过的谢悯。

    秦弥远“啧”的一声:“无妄之灾啊。”

    伏昭:“这个段紫溪真讨厌。”

    历来参加宗门大比都是有名有姓的仙门弟子,散修极少,段紫溪一看红果指的竟然是个无门无派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顿时两眼冒火星。

    “你故意羞辱本少爷是吧!”手中现出一条烈烈长鞭,段紫溪凌空一鞭狠狠甩向谢悯,“本少爷就把他打趴在地让你知道你瞎了你的狗眼!”

    他手里那条鞭子绝非凡品,周围看热闹的人见段紫溪直接动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那鞭身上生有倒刺,一鞭下去还不得皮开肉绽啊?

    有人已经闭上眼不忍见血肉横飞的惨象了,可没想到鞭影劈至谢悯面门,却被那少年徒手抓住,不过瞬息之间的事,谢悯拧过长鞭用力一拉,段紫溪立刻被自己手中的鞭子拖得狼狈倒地,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情势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惊呆了,红果愣了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出丑,段紫溪目眦欲裂,从地上爬起来:“我杀了你!”

    “都干什么呢!”一声打雷般的怒喝在身后炸响,琯朗扒开围观的人群,怒目而视,“宗门大比严禁私下斗殴,你们是哪家的弟子,找揍是不是!”

    见来人是蓬莱洲最凶的琯朗长老,小弟子们纷纷作鸟兽散,始作俑者红果拉着鸡蛋溜得飞快,空地上很快就只剩下了段紫溪和谢悯。

    “段家的老三?”琯朗铁面无私,就算是长旸的儿子来了都不给面子,何况歌南段家,“有力气不留到擂台上使,现在来给我添乱!”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拿着天品法器上来就给人磕头,你是拜年的还是来打擂的?”

    段紫溪被他骂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磨着牙,愤恨的眼神死死瞪向谢悯。

    琯朗一视同仁,这个骂了那个也不放过:“散修?看你有点本事,可也不能不守规矩,再惹是生非,我把你踢出蓬莱!”

    私下斗殴者按规矩禁止参与前两日的大比,若是情节更为严重者,则直接取消参赛资格。

    段紫溪刚到蓬莱洲扬名立威不成,还丢脸丢了个大的,指着谢悯的鼻子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谢悯倒是无所谓,冷漠地轻嗤了一声:“就凭你,也想跟我争夺魁首。”

    伏昭一贯没什么心眼,这回看着看着居然提出了个挺值得思考的问题:“江照安为什么一定要他夺那个魁首啊?”

    “呃,啊?”秦弥远正在琢磨琯朗长老这身衣服居然穿了一百多年都舍不得扔,心说看来我们剑修枪修真是都过得很俭朴……

    冷不丁伏昭一出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顿了顿:“为什么,你不都说了寄予厚望吗?谁都想自家孩子有出息吧,光宗耀祖么不是。”

    伏昭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嘴角扯了扯:“你们家也这样吗?”

    “我们家?”秦弥远心说你还挺关心我,笑眯眯地道,“我们家不太一样,我爹娘巴不得我泯然众人矣。”

    伏昭:“为什么?”

    秦弥远眨眨眼:“因为我太优秀了。”

    伏昭:“……”

    秦弥远凑近他:“那你呢?”

    “我?”似乎从没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所以伏昭有些怔愣,仔细想想,苏饮香也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许。

    想到苏饮香的嘱托,他抚摸腰间的铜铃,垂下眼道:“母亲,应该只希望我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吧。”

    只有儿时备受呵护关照的孩子才会养成伏昭这样单纯直白的个性,当伏昭还是一只幼兽的时候,秦弥远想,他应当是拥有无限宠爱的。

    可神女与魔尊精心保护长大的小兽如今却因为他撕裂一半神魂性命垂危,将麟兽抱回去的时候,甚至能摸到皮毛下凸起的脊骨。

    唇边的笑意逐渐隐去,秦弥远看着他,眼眸沉静下来:“那你一定要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别辜负了她的期愿。”

    第40章 半人半鬼 错综复杂的官司

    宗门大比一连十四日, 除却前两日谢悯受罚禁赛,后面擂台几乎战无不胜,连赢十二把, 出尽了风头。

    山下盘口原本下注段紫溪和其他几位大宗门弟子, 谢悯杀出来后纷纷转向,改投这位无门无派的天才少年。

    蓬莱洲上千修士也都在讨论这匹半道杀出来的黑马,修道艰难,草根更是难上加难,毕竟就算拥有相同的天赋,一人独行又怎比得上宗门家族倾尽全力精心培养?

    在谢悯出现之前,宗门大比魁首已由蓬莱洲之类的顶尖宗门包揽多届了,所以一时之间谢悯简直风光无两, 走哪都是炙手可热的焦点。

    “谢师兄谢师兄, 谢师兄你今日使的那招剑法好生厉害!”

    “谢兄不过十七便已入金丹后期了吗?何等令人艳羡的天赋……”

    “竟在十招之内就击败了月寻殿的邓庭轩,他的浩渺掌法,同辈之中能胜过的不超过五人吧?”

    “今日能与谢兄问剑, 实乃杨某人生之幸, 不知日后可否再约时间另行讨教?谢兄……”

    更甚有其他宗门惜才的长老起了招揽之心,欲收他为徒, 但谢悯都只是一脸冷淡的拒绝了。

    “抱歉, 我此次来蓬莱洲,只想夺得魁首。”

    “装什么装, 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爬出来的臭乡巴佬,给他点颜色,他还要上天了!”

    谢悯得意,自然就有人失意了。段紫溪捏着自己的鞭子坐在石亭内,看见众人簇拥谢悯的盛况狠狠咬牙:“还没打完呢, 当心最后一天输得喊娘!”

    “就是,得意什么呀,北旻仙府和太极宫的师兄们都要最后一日才出场呢!”旁边围着的几名弟子连声附和道。

    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太像是段家的人,应当是想要攀附段家的小宗门。为首的那个一身蓝衣,替段紫溪倒了一杯酒,微笑递给他:“紫溪,消消气,他今日越得意,明日就摔得越狠,一介散修还想夺魁首?呵,痴心妄想。”

    段紫溪来之前在病重的娘亲榻前夸下海口,就算拿不了魁首,也要搏个好名次回来让娘亲高兴。

    可谁料对上谢悯,不过第八天就被淘汰了,这几日气得砸坏了厢房不少东西,此刻捏着鞭子面色阴沉:“我咽不下这口气,本少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蓝衣男子同身旁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随后转向段紫溪,轻轻勾起唇。

    “紫溪你放心,明天,会有好戏看的。”

    秦弥远没参加过宗门大比,原因很简单,不屑。不靠这劳什子大比扬名,我秦弥远同样名震三界。

    所以他其实也不太清楚比赛流程:“厉害的都放后面压轴是吗?”该死的大师兄,当初以连打十四天架腰酸背痛腿抽筋为借口从自己这里骗去了青鸾羽毛做的软枕,从此再也没有还回来!

    神鸟青鸾的羽毛啊!我爹为了给我拔毛做枕头被啄得差点谢顶!

    秦弥远独自愤怒。脸色姹紫嫣红十分缤纷,伏昭瞥见,表情一顿,奇怪地问:“你咋了?”还没等秦弥远回答,又猛地推了他一把,“快看!”

    那是宗门大比最后一日的景象。

    谢悯连赢两场,已是稳操胜券,最后的对手是洧沅柳氏当时的少主,一手琴中剑出神入化,可杀人于无形。

    夺得魁首,就能拿着镇鬼塔回去找义父兑现承诺,经年隐秘心事,终于可以宣之于口了,再也不想发现他身上沾染其他男人的味道,再也不想……

    谢悯按下纷乱的心神,肃容拔剑:“请——”

    正中擂台剑影缭乱,泠泠琴音与剑光相撞,爆炸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场战斗十分精彩,二人势均力敌,过了整整一炷香都没有分出胜负。

    台下观战人群屏息凝神,比台上比试的人还紧张。

    “哎哎哎,你们说到底谁会赢啊?”

    “我押谢悯,这么久以来,就没见他输过!”

    “那我押柳公子!青衣瑶琴,杀人无形。可不是说着玩的!”

    对方毕竟是成名已久的世家少主,几十个回合交手下来,谢悯开始隐隐感到力不从心。琴声看似柔和,却杀机凛冽步步紧逼,谢悯咽下喉间翻涌而上的血气,咬牙看向前方姿态轻松的青衣公子。

    不能输,不能输,若是拿不到魁首,义父就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不能输!

    台下观战的段紫溪一脸不耐烦:“你不是说有好戏看吗?这他妈算什么好戏!”

    蓝衣男子温声安抚他:“紫溪稍待。”他目光落到谢悯握着剑微微发抖的手上,奸邪之色一闪而过,“马上了。”

    谢悯紧握长剑,面对柳氏少主:“柳公子,我实在想要那座镇鬼塔。”雪亮长剑缓缓提起,谢悯沉声道,“得罪了!”

    寻春剑法第六重——春生秋杀!磅礴剑气轰然横扫,擂台围栏眨眼碎为齑粉,台下众人在这骇人的剑气威压下纷纷退后,然而剑风劈向柳少主面门之时,却忽然有道声音大喊:“疫、疫鬼!”

    柳少主被这声喊叫扰了心神,闪身速度慢了片刻,被猛地击飞出去呕出一口鲜血。

    “我赢了!”战局已定!

    谢悯提剑站在擂台中央,少年清俊的面庞露出喜悦之色,扬声道:“我赢了!”

    没有人回应他,台下安静至极,所有人,包括地上的柳少主,都望着他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谢悯扫视周围,脸上笑容渐渐僵住:“怎么了?我赢了。”

    只见少年原本白皙干净的额头上赫然生出了一片张牙舞爪的褐色花纹,一直蔓延到眼下。

    半面鬼,半面人,将他原本俊秀的面容,衬得诡谲骇人非常。

    伏昭也被吓了一跳,他皱了皱眉:“谢悯怎么会是疫鬼?是不是那段紫溪派人做了手脚啊。”

    秦弥远瞟他一眼,心说哟,我家小麒麟变聪明了嘛。

    但段紫溪的表情同样震惊万分,看上去不太像事先知道的样子。蓬莱洲很快来人了,鬼修以活人血肉为食,修炼之道阴毒,早被三界列为了禁忌,一旦发现,必就地格杀。

    琯朗原本还挺欣赏这名少年,却没想到年纪轻轻竟走歪路,什么天赋异禀,竟是靠这种恶毒的禁法修炼,丧尽天良,该杀!

    他是负责维护宗门大比秩序的长老,出手斩杀鬼修自是分内之事:“想夺取镇鬼塔?以为没有洲旻上神留下的克鬼法宝,就可高枕无忧了吗?做梦!鬼崽子,看枪!”

    谢悯险险避过琯朗刺来的长枪,满脸茫然:“什么鬼修,我不是!”

    段紫溪瞪向蓝衣男子:“什么情况!”

    蓝衣男子一副奸计得逞想要邀功的样子:“段少主,这戏码,您看得可还满意?”

    段紫溪破口大骂:“我要看他出丑,没说要他去死!”

    那边谢悯已经被琯朗一□□入琵琶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大口大口的吐着血,痛得面色扭曲:“我不是、不是……鬼修。”

    伏昭气得想要去揍琯朗,捆秦弥远手腕的鞭子还在他手里,秦弥远被扯得往前一趔趄,差点咬到舌头:“冷静啊!你还挺嫉恶如仇。”

    伏昭冷哼:“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置人于死地,也是蓬莱洲的传统了。”

    秦弥远有点汗颜,没好意思做声。

    谢悯自然是打不过琯朗的,琯朗是个武夫,直来直往,斩妖除魔从不手软,眼见擂台上就要血溅当场,段紫溪终于看不下去,大喊一声:“等等!!!”

    “噫。”秦弥远捧着下巴道,“没想到这小紫公鸡还有点良心。”

    伏昭冷冷道:“如果他没出声,等离开怨障,本将就去杀了他。”

    秦弥远重重点头:“支持!但是——”他话锋一变,眼珠子转了转,“这一段跟江照安有什么关系啊?”总不至于是因为江照安让他来参加宗门大比他被人陷害,自此就怨恨上江照安了吧?

    面对这么多双眼睛,段紫溪硬着头皮走上擂台:“琯朗长老,我有话想私下同你说。”

    琯朗虎目一瞪:“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堂堂世家公子,仅因技不如人就使出这等下作手段,若是传出去,段家以后还怎么在三界中抬头?段紫溪脸涨成猪肝色,下意识找罪魁祸首,可没想到,那蓝衣男子见势不对,早就偷偷溜了。

    这下当真是骑虎难下了,众人还在看着他,段紫溪支支吾吾,最后从齿缝里挤出话:“我觉得,他看上去不太像鬼修,要不还是先查查清楚,别冤枉了好人。”

    “这还不像?段少爷,你是没看到他这张脸吗?”

    “对啊,普通人脸上怎会有这么骇人的疤痕?”

    “怪不得小小年纪实力惊人,原来,嘁……”

    鬼修只惧纯银之物,极善伪装,平时看起来同寻常修士无异。然疫鬼低级,半人半鬼,很好辨认,且寻常兵器亦可诛杀。

    那蓝衣男子应当是往谢悯的食物中下了疫毒,当全力以赴气血翻涌之时,毒性游走全身,鬼纹便会浮现。

    地上的谢悯奄奄一息,已经只余出气没有进气,但与此同时,毒性减退,他脸上的鬼纹也在慢慢消失。

    琯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脸,神色惊愕:“这。”

    众人亦开始交头接耳:“消失了?怎么回事啊。”

    “怎么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不会真搞错了吧?”

    若当真是误会一场,岂非险些酿下大错?琯朗立马拔出长枪,他是真断不了这种错综复杂的官司,只能着急忙慌吩咐弟子:“快送他去清露堂,请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