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疏离
雪停时, 空气中夹着松木淡淡的香,带着一点空灵的清润。
吉喜朝门外看去,太子殿下高大身影淡淡投在垂落的竹帘上, 寂静无声的夜里,反而多了某种求而不得的滋味。
姜令檀换好衣裳出来,榻上被褥绸垫已经换了新的, 丫鬟婆子收拾好, 动作谨慎退出去。
吉喜回过神, 垂眸上前,不忘细心在床末的位置塞了汤婆子, 仔细掖好被角轻声道:“姑娘好好休息, 奴婢就在外间守着。”
“嗯。”
姜令檀脸颊红晕还未散尽, 躺在床上,清凌凌的目光透过帐幔落在昏暗的银灯上,声音淡淡吩咐:“把灯吹了吧。”
吉喜愣了愣,神情有瞬间的古怪, 继而又被她忍下:“是。”
屋内静悄悄的,烛光湮灭后,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姜令檀缩在衾被里,怀里抱着汤婆子,瘦薄的双肩不受控制微微颤抖,掌心全是冷汗。
自从今年六月她被周氏献给神秘嗜血贵人,虽然那人只吸食她的鲜血,可至此后, 她就生了夜里不能熄灯的后遗症。
这事她从未同人说过,就连常妈妈问她,当时也只是用‘起夜方便’随口敷衍过去。
十五还没过, 那人会来吗?
姜令檀凉得如同在水中浸泡过的指尖,一点一点摩挲着手臂上那些斑斑痕迹,微微有些刺痛,有些还结痂出血。
吉喜说是水痘,来给她开方子的医女也说是水痘,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心中疑窦丛生,并不十分相信。
这一夜,姜令檀一颗心高高悬着,她怕那人会来,又怕不来。
小腹位置隐隐作痛,身上不舒服,第一次用那东西,也不习惯。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能清楚听见窗外枝丫被雪压断的声音,呜呜寒风摧枝折叶。
姜令檀毫无睡意,慢慢翻了个身,搂紧怀里的汤婆子,背上冷汗湿透小衣,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睡着的,前半夜怕得厉害,后半夜又冷又困,她想叫吉喜,又想到恐怕前几夜吉喜一直守着她。
迷迷糊糊想着之前在长宁侯府发生的事,等睁眼醒来,透过帐幔看到外头已经天色大亮,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绿毛鹦鹉‘鸭蛋’在侧间叽里呱啦地怪叫的声音。
她一有动静,外头守着的吉喜立马绕过屏风上前:“姑娘,奴婢伺候您穿衣。”
姜令檀半撑着起身,后腰酸软无力,秀气漂亮的眉心微微蹙起一丝。
吉喜捧着衣裙上前,想到什么又转身去箱笼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包,脸上带笑:“姑娘忍上几日就好,过几日及笄,太子殿下请了昭容长公主给姑娘梳髻插笄。”
湿热帕子从脸上擦过,她半天都回不过神,直到小丫鬟端了厨房煎好的汤药上前,指尖贴着药碗被烫得一颤,有些慌乱比划:“昭容长公主?”
吉喜点头,小声说:“是的,长公主已经应下,只等冬至那日姑娘及笄。”
姜令檀心口跳如擂鼓,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苦涩的药汁在嘴里溢开,端药的掌心全是冷汗,心里更是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然后又被她一一否定。
沉默许久,姜令檀抿了抿发苦的唇:“殿下呢?”
吉喜道:“殿下天不亮就出东阁了。”
“雪后,陛下虽然回宫了,但书房里依旧有许多事要太子殿下处理。”
“奴婢听伯仁说,玉京生了好几例天花的病症,若不控制好,等开春天气升上去,恐会蔓延。”
“天花?”姜令檀陡然抬眸。
“嗯。”
“也是这几日发现的,已经上报朝廷,还有各地管输也都接了急报,好在没有大量蔓延。”
姜令檀视线落在雪白手腕肌肤的红痕上,伸出手指戳了戳,慢慢比划道:“这痕迹昨日瞧着还深,今日却淡了许多,你和郎中不说是天花,我都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吉喜吓得猛咬住舌尖,稳住脸上神色,不敢露出半点异常:“姑娘说笑了,天花若发现得早,加上用药适当,
在痘生出来前就给压下去,最多也是留些痕迹。”
“而且这病因人而异,有些人只高热,不出痘。”
“嗯。”姜令檀垂眸吃了一些干果,压下嘴里的苦味。
太子不在东阁,她又病着不好出门。
屋里伺候的丫鬟们,据说都是生过天花的,她本想叫人过来问一问天花的症状,但早膳时吉喜说京中也生了几例病症,她顿时就打消了心底的猜疑。
今年冬至来得晚,她恰好是冬至出生。
出生那年周氏嫡次女姜云舒的生辰撞在同一日,她作为庶女自然不好去抢长姐的风头碍了周氏的眼,于是后来每年生辰,姜令檀并不是按照出生的日子,而是把每年冬至当作她的生辰。
冬至基本在十一冬月,偶尔有早有晚,这样大多数都能避开姜云舒的生辰。
想到及笄,姜令檀不免想到长宁侯府之前送到陆听澜手里的请柬。
姜云舒生辰就在明日,她对外的消息是和陆听澜去了雍州,以周氏的性子这场生辰宴必定是要大办的。
就算姜云舒与二皇子的婚事不成,但玉京那么多青年才俊,不可能挑不出满意的郎君。
夜里,姜令檀用过晚膳,正靠在临窗的暖榻上看书,屋外传来浅浅的脚步声,不多时的丫鬟请安的声音。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殿下。”姜令檀起身,一丝不苟行礼。
谢珩垂眸看她,脸颊依旧苍白,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不过几日就消瘦得半点不剩,就算是在屋里,她也穿得厚实。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吓到了,她看他的眼神,竟是微微躲闪。
“可好些了?”谢珩语调淡淡,听不出什么。
姜令檀却霎时红了脸颊,她声音本软糯轻浅,这会子更是小声得若不离得近些,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嗯。”
“好了。”
谢珩笑了一下,大步绕过屏风走近她,温热掌心不容拒绝落在她梳得整齐的乌发上,眸色微深:“不必紧张。”
“孤只是当你生病。”
他不说,她也许还能装傻充愣。
但他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开口,她又怎么会不知他撞到了什么。
比起在书楼含蝉,这事更令她难以启齿。
姜令檀避开太子的视线,沉默许久才开口问:“臣女听吉喜说,殿下请了昭容长公主入东阁,是为了给臣女办及笄礼?”
“嗯。”
谢珩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唇红齿白,因为紧张和羞涩,双颊晕出两团云霞似的薄红,脂玉一样的雪肌落在灯影下,嫩得像枝头含苞的玉兰花,轻轻一掐,便是汁水。
“女子及笄是大事,孤既允诺庇护你,自然不能随意。”
“及笄不能虽然不能大办,但该有的流程不能缺少,想必你也不愿回长宁侯府办及笄礼的。”
姜令檀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她本想开口拒绝的,但一听太子殿下提了长宁侯府,她心下一突,感受到未知的危险,她可不想回长宁侯府办及笄礼,到时更是有嘴也说不清。
谢珩见她不答,无奈叹了声,淡淡问:“孤就这么不得你信任?”
姜令檀并不是不信任太子殿下,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她是未出嫁的姑娘,也没有定下亲事,若在太子殿下的东阁举办及笄礼,就算只是请了昭容长公主,她却不知在昭容长公主那,她要如何解释。
长公主是长辈,就算只有几面之缘,但对她是非同寻常的慈爱。
就算她后来得知是因为昭容长公主也曾有个口不能言的女儿的原因,但她依旧心生感激,长公主赐给她的簪子,更是救了她不值一回。
姜令檀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慢慢比划解释:“长公主的长辈,臣女就算因为救了殿下,暂住在东阁,可是这样依旧有碍殿下的名声。”
“若不慎毁了殿下清誉,臣女才是罪该万死。”
谢珩听闻,只觉得“臣女”二字格外刺耳,明明从一开始都好好的,也不知从哪一日起,她对他又变得疏离。
按照他最开始的设想,就像是养白兔一样,只要他对她够好,她就不该对他设防才对。
眉心拧了拧,深邃的冷眸幽暗像是能把人给吞进去。
谢珩不露声色收回手,视线看向她随手搁在一旁的书册,她看的东西倒是随意,平日看过什么书,也都有人日日汇报给她。
及笄必须在东阁举行,就算她不愿,那也由不得她。
屋里,烛光轻微爆出声响。
姜令檀站久了,后腰就酸得厉害。
可太子依旧在屋中,她又不好倚回暖榻靠着。
正当有些犹豫要怎么打破尴尬的时候,谢珩伸手用桌上的银簪挑了挑,语调淡淡不容拒绝:“及笄的事就这样定了。”
“你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同孤说。”
“昭容长公主也应下孤的请求,不过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姜令檀还想说什么。
谢珩已经收回视线,抬步走向外间:“好好休息。”
第62章 第 62 章 高不可攀
姜令檀身上好得快, 转眼十日,雪肌里里外外的红痕都已经消失。
沐浴出来,再涂上冬日必用的脂膏, 肌肤白如凝脂,晶莹剔透,娇贵如那薄如蝉翼的白瓷, 指尖稍稍一触, 一个不慎就会落下痕迹。
冬月廿五。
大雪已经停了好几日, 岁暮天寒。
屋檐廊庑周围,化雪时落下的水珠子, 结成一串串尖锐垂挂的冰凌, 冬夏搓了搓手笑着走上前:“姑娘, 前厅都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按照姑娘的意思,一切从简,可玉京也没见谁家贵女及笄,能请来昭容长公主当正宾。”
冬夏满脸喜气, 声音清脆,上前行礼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恨不得粘在姜令檀身上。
姜令檀站在牡丹花开描金屏风后方,几个小丫鬟围成一圈,细细帮着抚平衣裳上的褶子,吉喜手里捏着玉梳,仔仔细细梳顺那一头如同丝缎般几乎垂地的青丝。
姜令檀朝冬夏淡淡一笑, 清眸流盼,月眉星眼。
她一直穿得素淡,就算是色泽明亮的衣裳, 也多以娇嫩的鹅黄色为主。
今日及笄加上又是每年冬至必过的生辰,姜令檀穿了件如意云纹缎织的海棠锦衣,下身是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盈盈一握的纤腰上束着彩色宝石宫绦,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鞋面上镶嵌圆润无瑕的珍珠。
出门前,吉喜给她披上软毛织锦披风,披风上一圈雪白的兔毛绲边,衬得她皓齿星眸,一颦一笑皆是撩人心怀。
园子里的堆积的雪,一大早就清扫干净。
姜令檀带着吉喜和冬夏,一行人快步穿过廊庑,又绕过临湖的花园到达前厅。
昭容长公主端坐在主位,见姜令檀走近眼神霎时变得温和:“你这孩子,既然悄悄留在玉京,也不知去本宫的府上小住。”
“本宫瞧见你,都不知有多喜欢。”
听了这话,姜令檀双颊微红,笑着上前给昭容长公主请安,声音很淡,咬字依旧生涩,好歹能完整地把话说出口:“臣女谢长公主、殿下、抬爱。”
“天可怜见。”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说话了?”
昭容长公主愣了许久,眼眶隐隐有些发热,拉着姜令檀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然后心肝肉似的伸手把人搂进怀里:“什么时候的事?也不派人与我说一声,难不成你这是要与我生分了?”
姜令檀这些年一直养在长宁侯府深闺,加上周氏一直压着,她并不是那种情绪外放的性子,反而给人一种端庄素淡的沉静。
闻言也只是亲昵往人怀里靠了靠,伸手比划:“是臣女疏忽,下次不敢了,您就饶过我这一回。”
昭容长公主顿时被她逗笑了,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
“今日冬至,是及笄也是你的
生辰。”
“本宫哪舍得生你的气。”
说到这里,昭容长公主轻轻把声音往下压了压:“好孩子,本宫知晓你暂居东阁,恐怕也是迫不得已。”
“你若受了委屈,大可搬入本宫的长公主府,区区一个长宁侯府,不必放在心上。”
“本宫若开口,就算太子不愿,也不能反驳。”
姜令檀聪慧,自然听出长公主话中的深意。
她一直住在太子东阁总是不妥,而昭容长公主愿意这样提点她,除了有部分是因为长公主有个不能言语又早夭的女儿外,长公主对她的喜爱和怜惜,是不会作假的。
“姑母在说什么?”太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
他凤眸微深,笑容一如既往温润清雅,自然而然站到姜令檀身旁。
昭容长公主暗暗捏了一下姜令的手心,语气随意:“不过是些女子间的体己话。”
谢珩垂眸一笑,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打量:“是吗?”
“嗯。”姜令檀抿着唇,轻轻点头。
那乖乖软软的模样,谁见了都得相信,谢珩也只是笑了笑朝外边颔首道:“那开始吧。”
及笄一切从简。
昭容长公主作为正宾,又是今日唯一的长辈,盥洗净手后,代行赞者之事,接过吉喜递上前的玉梳,为姜令檀绾发。
乌压压如瀑布般的青丝,又多又密,有一缕落下垂在白皙柔美的脸颊旁,尽显少女姣美之态。
前厅人少,只留吉喜和冬夏还有常妈妈一旁伺候,姜令檀对上太子清冽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烫,因有长辈在场不敢表现出任何不妥。
等昭容长公主帮姜令檀绾好发髻,还未接过常妈妈手中松木托盘里的簪子,就见太子往前迈了一步,动作自然不过从袖中掏出一支十分漂亮的玉簪,轻轻插入浓黑的发丝中。
昭容长公主眸色微闪,悄悄瞪了谢珩一眼。
姜令檀只知太子亲自给她插了发簪,却没注意到簪子的模样。
谢珩笑了笑,伸手应是想要抚平她鬓角微卷的发丝,最后又生生忍住,垂眸盯着近在咫尺,今日作明艳打扮的少女。
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他依旧能看出她眼底的防备与警惕之色,清澈如山溪涧的兔眸,略起波澜。
衣襟上方一截细白脖颈,眉眼如画,在秾丽衣裙的衬托下,倒像是姹紫嫣红中最为触目的垂枝海棠,惊心动魄的美。
云髻峨峨,绛唇映日,无一不是诱引。
“殿下”姜令檀仰头看向太子,见他神色幽深,指尖暧昧从她发丝抚过,不由出声提醒。
“很适合你。”谢珩勾唇一笑,尾音淡淡勾着,眼底晦暗藏着谁也看不透的深意。
姜令檀不敢有多余动作,昭容长公主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异常安静的前厅,只有她袖摆擦过衣裙时,轻微的声音。
小字“善善”,是姜令檀阿娘离世前就取好的小字,自然不会更改。
三加三拜,昭容长公主又拉着姜令檀的手,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及笄礼算是正式结束。
今日冬至,东阁的后厨不光准备了肉馅和素馅的饺子,还有长寿面,和数道主客都宜的吃食。
三人一起在偏厅用过午膳,昭容长公主因要入宫陪太后娘娘用晚膳,就先行离去。
姜令檀要回春深阁,自然与要去书楼处理政务的太子同行。
因为天冷,路上不免难走。
姜令檀时刻要注意脚下沾了水就格外光滑的青石板路,她走得不快,谢珩身量高,按理说步子迈得很大,他像为了迁就她,不急不缓与她保持半步之差的距离。
“今日冬至。”
“夜里会有宫宴。”
谢珩微笑着,在姜令檀不解的目光下出声解释:“孤夜里会回来晚些。”
两人离得间,她能闻到他身上的迦楠香,混着冬日落雪后特有的冷香,像松柏混掺杂了书墨的味道,正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暖的,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疲懒。
姜令檀也未深想,只是避开他的视线点头:“好。”
谢珩瞧她模样乖巧,并没有觉得今日生辰,他不在东阁而有任何失落,反而倒使自己生出异样的情绪。
“不如孤留在东阁陪你?”
姜令檀惊了一跳,连忙摇头,伸手极快比划:“能有及笄礼已是臣女之幸。”
“殿下是储君,理应以朝堂和社稷为重。”
“午膳吃了长寿面,过了冬至,还得了殿下与长公主送的礼物,这本是玉京贵女渴望而不可及的优待。”
她这样守礼端庄,不骄不躁,谢珩本该高兴的。
可不知何种原因,这一瞬间,他心底格外不是滋味。
伸手挑起姜令檀白皙如绸缎般细软的下巴,指腹微微用力。
“孤不是吃人的魔头。”
“为何如此疏离。”
两人本慢慢穿过廊庑,突然停下,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有吉喜拦着,就算常妈妈着急也不敢上前。
远远看着,背影错落,像是太子俯身把人吻住那般。
姜令檀不知道常妈妈和东西眼中的震惊,只是微微挣扎,眼见动不得分毫,只得拒绝一般垂下眼帘,语调恭顺:“臣女不敢。”
谢珩眉心不满蹙起一丝,盯着眼下看似乖顺,实则胆大妄为的少女。
半晌,他泄气道:“孤会早点回来。”
“伯仁。”
“备车。”
直到回了春深阁,倚在暖榻上看书,姜令檀都一直心事重重。
屋里临窗的位置放了银丝炭盆,吉喜和冬夏守在外间,常妈妈坐在绣凳上帮她按退。
“妈妈有什么话就说吧。”姜令檀伸手比画。
常妈妈欲言又止,抬眼悄悄往外看了看,见没人经过,才小声问:“奴婢瞧着,太子殿下对姑娘与常人不同。”
姜令檀想起太子之前锐利逼视她的目光,心口也莫名紧了紧,深深舒了口气才解释说:“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殿下对我与寻常人不同,恐是事出有因。”
见常妈妈眼中担心依旧,姜令檀只好大致解释了为何会暂住东阁,为何太子对她极好。
常妈妈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眼眸顿时就红了:“难怪这段时间姑娘都不愿老奴伺候沐浴,老奴还当姑娘与老奴生分了。”
“可是发生这样大的事,姑娘也要瞒着,老奴就算是死,都没脸见齐家的主子们。”
姜令檀知道常妈妈的性子,有什么苦都恨不得能帮她代受,这也是她一直不愿说明的缘由。
常妈妈死死咬紧了唇,连哭声都不敢发出半点,等挨过那阵难受,才抖着身体站起来:“姑娘这是要掏奴婢的心肝肉。”
“奴婢没护好姑娘,就算是死千百次也不够的。”
姜令檀伸手抚过常妈妈沧桑的面庞,唇瓣含笑,慢慢比划:“妈妈这些年已把我护得极好,阿娘不会怪你的,齐家也不会怪你。”
“殿下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我清楚妈妈在担心什么。”
“我与殿下清清白白,妈妈大可放心。”
第63章 第 63 章 怕我?
常妈妈听姜令檀这样说, 她也不好再劝,只得紧紧抿着唇,不再作声。
岁暮天寒, 太阳西斜即将落山。
屋中哪怕烧了地龙,依旧挡不住冷冽的缠绵的寒意,气温骤降。
常妈妈手掌握成拳头, 抵在唇边挡住, 轻轻咳了一声, 转而赶忙取下头上的银簪,去拨一旁暖炉里的炭火, 直到炉里的银霜炭烧红, 有热气扑面。
“眼下时辰不早, 姑娘可要用膳?”
常妈妈犹豫一下问。
她深知姜令檀的性子稳重,就算某些方面迟钝了些,也不知至于会吃多少暗亏。
更何况那些直白的话,她也不敢严明, 太子已经不止暗中敲打过她一次,若还不谨慎小心些,恐怕连近身伺候主子都成问题。
“奴婢提前吩咐小厨房晚膳煮一碗银丝面,再配上姑娘喜欢的酱油卤鸡丝和醋拍黄瓜,还有几道您平日爱吃的菜。”
室内有些昏暗,姜令檀倚在暖榻上翻书。
刚好有丫鬟进屋掌灯,明亮烛光透过琉璃灯落了她满身,那气质澄净如窗外白皑皑不染纤尘的冬雪, 自有一番温和,白皙柔软的下颌沾一缕发丝,反而凸显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常妈妈好似被眼前极端的美貌惊艳到, 不由放低了声音:“姑娘用过晚膳,趁着时辰还早,再泡一个暖暖的热水澡,生辰一过,明日就是
新的一日。”
“好。”姜令檀喉咙发出浅浅的声音,笑着看向常妈妈,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是等着要夸奖。
起初常妈妈还有些愣愣回不过神,等反应过来是自家主子说话的声音后,她之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从眼眶涌出来。
“嗓子什么时候好的。”
“太子殿下知道吗?”
常妈妈双手颤抖,双膝一软跪在姜令檀身前,一时间又哭又笑:“老天保佑,当真是菩萨显灵。”
姜令檀伸手,抚过常妈妈已经生了许多银丝的头发,指尖慢慢比划:“入东阁后,太子殿下为我寻了良医,一开始只能发出浅浅的声音。”
“本不想提前告诉你,免得替我忧心,又要操心我何时能正常说话,又怕汤药苦涩,我如何能咽得下去。”
“你总是事事替我想着,我若不是告诉你,这些年因为失语症,你夜里总是睡不安生。”
“我希望妈妈能长命百岁,陪着我走过往后很长的人生。”
姜令檀指尖微微一颤,目光落回常妈妈身上,心酸得一塌糊涂。
在她记忆里,常妈妈并不是那种厉害的仆妇,这些年在长宁侯府,硬是被周氏逼着成了不苟言笑的管事妈妈。
“今日生辰。”
“就当是给妈妈小小的惊喜。”
姜令檀蜷着双腿缩在羊绒毯子下,半个身子都靠在常妈妈怀里,用极小的声音说。
常妈妈从袖中掏出帕子,偷偷擦净眼泪:“老奴会的。”
主仆两人又说了一刻钟的体己话,等常妈妈稳定情绪,眼睛也没那么红了,姜令檀让她先下去休息。
吉喜带人去小厨房,亲自提了晚膳过来。
银丝面刚做出来热腾腾的,桌上摆着的几道菜,也都是极合她胃口。
“姑娘趁热吃。”吉喜一如既往的贴心,怕她冷,还抱了一个手炉放在她怀里。
姜令檀先夹了一块醋拍黄瓜放入口中咬碎,又垂眸吃了一小口银丝面,鸡汤浓郁的香味在唇舌漾开,在这样寒气袭人的夜里,顺着喉咙一路暖入腹中。
“主子。”外间丫鬟行礼。
“退下。”
外头说话声很轻,伴着风声,并不是十分听得清。
姜令檀动作一顿,抬眸往外看去。
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落在蒙了一层薄雾的琉璃窗前,削薄凌厉的双肩,棱角分明面部轮廓。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大步迈进屋中。
“殿下。”姜令檀起身,就要上前行礼。
“免了。”
谢珩虚手一抬,止住她接下来的动作:“今日是你生辰,何必这样拘束见外。”
姜令檀不好驳了太子的好意,只得稍稍往后退了半步,站稳身子。
谢珩目光不动声色从她身后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扫过,声音随意吩咐吉喜拿来碗筷。
“你今日生辰。”
“孤理应回东阁给你过寿辰。”
“生辰快乐。”
“善善。”
姜令檀见他走到桌前坐下,一只手肘微曲搁在桌面上,雪白的掌心随意撑着下颌,似笑非笑看向她。
他说话时声音清润,一双含笑深邃的凤眸,映着烛光,如同星辉灿烂,勾魂摄魄像是能把人沉进去。
这样的太子,难免让她感到紧张。
姜令檀不知说什么好,当“善善”二字,被他用轻勾的尾音连带出来那一刻,既轻又缓,震得她连背脊都下意识绷紧。
二人离得近,她能闻到他身上似有淡淡的酒香,混了迦楠香的清冽,就好像书楼后山那片林子,松枝落了白雪的味道。
夜里太静,恰好这时候吉喜拿了碗筷上前。
姜令檀趁着这片刻,暗暗长舒一口气,表情有些犹豫伸手比划:“殿下茹素,臣女这一桌晚膳,大抵都加了荤腥。”
“冬寒夜深,再去准备恐怕要耽搁许久。”
“您不妨”
“不妨什么?”太子慢条斯理换了个坐姿,脸上神色似笑非笑。
姜令檀手心一抖,后续剩余拒绝的话,顿时散了个干净。
“莫要走神。”
“生辰的银丝面,再不吃,要糊了。”谢珩修长指尖轻扣桌面,语调含笑。
“哦。”姜令檀只得垂眸,一副乖巧模样坐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吃碗里的银丝面。
也不知是屋里的地龙烧得热,还是银丝面里的鸡汤暖人,只见她净透似玉的小脸,慢慢爬上一抹粉润的烟霞色,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还在怕孤?”
谢珩嘴唇紧抿,拿起桌上摆放的筷子,不疾不徐夹了一块醋拍黄瓜送入口中,那滋味酸得他眉心一蹙,声音不免沉了些:“或者是因白日的事,生孤的气?”
姜令檀有些心绪不宁,他是金尊玉贵的储君,世间人人敬畏他才对,她对他疏离同样也表示敬重,为何他却好似十分的不喜。
“没有。”她小声回答,视线根本不敢抬起看他。
那模样不像是撒谎,只是她眼底藏着的戒备,令他突然觉得不满。
抬眸一瞬不瞬看向她,语调缓缓:“那就是,怕孤?”
这次姜令檀没有否认,她胸脯微微起伏,贝齿轻咬着下唇,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抖了两下。
“为何怕孤?”谢珩舌尖从上颚抵过,陈醋的酸涩蔓延在口腔内部,倒是像他此刻有些烦闷的情绪。
银丝面已经凉了,一块块结一团。
姜令檀用玉筷轻轻戳了一下,把头垂得更低了。
“说。”谢珩忍了忍,压下想把人欺负哭的念头。
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急不得,何况喜爱的猎物,早就落进了他的圈套。
心平气和盯着姜令檀,指腹点了点黄花梨木桌面:“善善。”
“无论你心里想什么,若不说。”
“孤如何知道。”
“看着孤。”谢珩终于忍不住,用伸手挑起她的下颌,逼她直视。
姜令檀不得已,对上他深邃没有情绪的一双眼睛,灯火摇曳,她似从他漆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身上还穿着及笄时精致绚丽的衣裳,明媚不可方物,像是花团锦簇中,众星捧月的仙子,总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沉静娇俏。
这样的美人,是她吗?
还是只是他眼中的模样。
姜令檀呼吸紊乱,不敢深想。
“殿下庇护臣女,臣女对殿下感激不尽。”
“只是尊卑有别,臣女知殿下心善,但也不该因此骄纵,坏了规矩。”
“臣女时常觉得惶恐。”
“是吗?”谢珩扯唇笑了笑。
他看着姜令檀许久没有说话,明明依旧温和的眼神,屋中却像是骤然降温,周围伺候的丫鬟早就远远退出去。
姜令檀大气不敢喘一下,他虽然在笑,谦和有礼,是那种淡淡的瞧不出情绪的笑容,但是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像是被冻住一样。
“晚膳撤了。”
“换一桌新的来。”
“菜色按照原样。”
谢珩冷厉的目光朝室外扫去。
“是。”吉喜带着人手脚麻利把东西撤了下去。
姜令檀冷得揉了揉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有些忐忑开口,轻轻说:“臣女已经吃饱了。”
“之前一半的量都没吃到。”谢珩站起来,宽大的掌心不容拒绝落在她发髻上,指尖拂过乌发间雪白又似海棠含苞的簪子。
这是他送给她及笄礼,他闲来无事亲手刻的东西,她应该还没有发现。
姜令檀拘谨端坐在原处,指甲掐着娇嫩的手掌心,因为情绪波动,眼眶溢出胭脂一样的红色,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小厨房准备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功夫,重新做过的晚膳端上桌。
姜令檀眼前依旧摆着一碗瞧不出差别的银丝面,卤得色泽油亮的鸡丝,鲜嫩的小青菜。
唯一不同的是,也不知是谁自作主张,太子殿下面前摆着一碗和她大致相同的银丝面,鸡丝换成了豆腐丝,
两个了银丝面的瓷碗摆在一起,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上面的青瓷花纹,刚好是一对鸳鸯图案。
“吃吧。”谢珩叹口气,亲自递了一双玉筷给她。
“嗯。”姜令檀沉默伸手接过。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的面条。
都是吃相斯文,礼数极好的人儿,坐在一起就像一对璧人儿,只是不约而同,分吃了桌子上一碟子醋拍黄瓜。
第64章 第 64 章 七宝方糕
用过晚膳, 吉喜奉茶上前。
是洞庭碧螺春,今年开春的新茶。
所谓礼尚往来,用膳时太子数次给她添菜, 姜令檀伸手端起茶水,亲自递上前。
她抿着唇也不说话,白腻指尖端着骨瓷茶盏, 纤细秀致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玉兰花瓣。
谢珩接过, 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然后搁在手边黄花梨木桌上。
他脸上神色温和,依旧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姜令檀离得近, 一颗心却莫名其妙紧绷起来。
隔着昏昏烛光, 好似能窥探到意思,男人深邃的瞳孔下,幽幽的冷光。
他好似在生气,但不知因为什么事, 脸上表情控制得极好,寻常难以发现。
姜令檀心底暗暗叹息,也不知是常妈妈随口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近来接连发生的事,让她嗅到一丝危险,总之无可避免,她对他生了防备的心思。
把心底乱糟糟的各种想法压下去。
“殿下。”
“夜深。”
姜令檀伸手指了指窗外,透过琉璃窗隐隐约约能看清院子里的景色, 现在的确时候不早了。
“好。”谢珩笑了,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在茶盏边缘, 发出清脆的声音。
“今日生辰,孤允你休上一日。”
“明日书楼,不可荒废。”
太子声音的淡淡,垂下的眼眸能清晰地看到纤长浓黑的眼睫,挡住了他眼底的暗芒。
虽然没有说明,姜令檀怎会不知去书楼的目的,含蝉一事,他对她一直很严厉的。
“好。”对于这事,她也算慢慢接受了。
“好好休息。”谢珩起身,神态从容。
姜令檀跟在身后,虽然他对她格外纵容,但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会少,微微屈膝行礼送他离开,直到人走远连背影都瞧不清楚了,才站起身走回室内。
“姑娘。”
“奴婢伺候您沐浴?”
吉喜拧了热帕子递上前,声音轻轻问。
“嗯。”姜令檀语气很平静,目光却透着几分恍神。
抬眸看向吉喜,欲言又止。
直到浴室雾气弥漫,热水浸过她雪白如玉的身体,渐渐从白中泛出诱人的粉嫩,像是从水中生出的莲花,珍珠一样的水珠,从她漂亮得惊心动魄的香肩滚落。
“吉喜。”
姜令檀用掌心捧起一些水,轻轻拍在脸上,漆黑的瞳仁闪了闪:“你什么时候在太子身旁伺候的。”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努力发音清晰。
吉喜站在身后帮正在帮她洗发,闻言愣了一下,才赶忙道:“回姑娘,奴婢十三岁那年正式入东阁伺候。”
“在伺候姑娘之前,一直负责东阁的饮食,还有就是若是太子殿下受伤,汝成玉公公忙不过来,奴婢也会一同搭把手。”
“汝成玉公公?”姜令檀不解。
过了片刻,吉喜说:“汝成玉公公算是芜菁姑姑的同门师弟。”
“不过他与芜菁姑姑不同,姑姑擅长救人,汝成玉公公擅长制毒杀人。”
“奴婢受了汝成玉公公的恩惠,十岁归玉京,十三岁因为救治太子有功,就正式留任东阁。”
“太子受伤?”姜令檀只注意到这个。
当年受伤的事,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清楚,吉喜也没必要瞒着。
于是点了点头说:“对。”
“算起来也过了好多年了。”
“那年太子才十二,秋猎坠马伤得严重,肩上还插着箭矢,也不知他是怎么从林子里走出来的。”
“殿下被汝成玉公公背回东宫时,腿骨扭得都变了形,可是那样的伤,一开始谁都没发现,还获得了头筹给陛下行礼。”
“最开始大家都觉得,殿下这伤恐是要留下后遗症,那腿废掉的可能性也极大。”
说到这里,吉喜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想必姑娘也是知道的。”
“若太子殿下真的废了腿,他自然不能再是储君。”
“这天底下就没有残疾的君主。”
“殿下的腿足足治了半年才彻底康复,一开始上下都瞒着,实在瞒不下去了,才向宫中报备。”
“也不知上朝的日子,殿下是怎么忍下来的。”
姜令檀静静听着,已经被水泡出褶子的指尖轻轻拂过水面,她好似有些理解他。
“后来呢?查出是谁做的吗?”
吉喜点了点头:“据说是赵贵妃娘家人使的手段。”
“最后只归结于秋猎刀剑无眼,太子又和二皇子争抢一只猎物,冲撞落马也是情理之中。”
“陛下知道后,这事也是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
“当时赵贵妃只是被禁足三月。”
姜令檀握了握泡在水里依旧发凉的指尖,想着宫里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勾心斗角,从吉喜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清楚。
太子殿下就算身份尊贵,恐怕小时候在宫中并不得宠。
这样艰难长大,依旧是谦谦君子,就算有时候想要对她好些,恐怕也只道单纯地觉得她同样可怜吧。
那她又何必与他计较。
姜令檀从浴室出来,发丝还滴着水。
吉喜拿了干净帕子蹲在一旁帮她绞发,她则撑着手,垂眸出神想着事情。
翌日清晨。
姜令檀从睡梦中醒来,她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昨夜睡前想的事情多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竟然都是他儿时受伤的样子,就算梦里看不清他的脸,可那些擦也擦不掉的鲜血,染红了她整片梦境。
用过早膳,姜令檀也没有耽搁,穿好厚厚的衣服,吩咐吉喜准备东西。
她打算去书楼时,给太子带一份糕点过去。
小时候阿娘还在时,若是条件允许,时常做的一道点心就是七宝方糕。
不过不同于外边的样式,她阿娘做七宝方糕时喜欢用红色的花汁,在每一块糕点上印一条胖乎乎的小红鱼,然后再淋上桂花蜜。
小红鱼印章是玉制的,阿娘留给她的东西,一起的还有一块玉佩。
玉佩姜令檀收起来了,印章她从未拿出来用过,因为听阿娘说过,印章是齐家原先的东西,就怕惹眼。
姜令檀想了想还是从荷包里把玉章翻出来,东西是做给太子的,七宝方糕也只是齐家私底下的方子,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恐怕没有谁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印章,发现什么。
等糕点蒸出来,雪白软乎乎的点心上,每一个都有红红的小鱼印记,姜令檀淋上桂花蜜,装在食盒里,亲自提到书楼。
连下了许久的大雪就算停了,外头依旧冷得厉害。
姜令檀坐在软轿上,由几个婆子抬着送到书楼。
今日书楼外有些不同寻常,除了好多极少出现的黑衣侍卫外,还有一个拘谨站着的绿衣小厮。
小厮见到她,是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直到被黑衣侍卫狠狠瞪了一眼,小厮才慌慌张张避到一旁。
“姑娘今儿怎么这么早过来了。”程京墨笑着朝姜令檀行礼。
姜令檀错开一步避开,伸手指了指书楼,又指了指手里的食盒。
程京墨点了点头:“姑娘稍等,属下这就去通报。”
没多久,程京墨回来:“姑娘请吧。”
“今日书楼有客,姑娘之前见过的。”
姜令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她在东阁住了许久,除了被太子赶到西靖的三皇子谢清野外,她也只见过陆听澜,和上回司大姑娘带寿安公主入东阁。
而程京墨口中她见过的客人,究竟是谁。
若是司家人,她是不太想见的。
慢慢顺着木质的楼梯走上前,还未走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抱怨:“我究竟是犯天条了?还是杀人越货了,严大人总是罚我抄书,每回抄完,还必须给你检查。”
“若是可以,殿下干脆把我送去西靖和谢三做伴吧,实在不行去雍州边郡也行。”
这声音充满着少年人张扬的语调,姜令檀抬眸看去,果然看到淮阳侯府施家小侯爷抱着一叠厚厚的纸张,一脸苦恼站在太子身前。
两人站在一起,施故渊身量几乎与太子齐平,都是
颀长的身形,不过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少年意气风发。
听到声音,两人同时转过头。
谢珩眉目自然招手:“今儿倒是来得早。”
施故渊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姜?”
“姜十一姑娘?”
“你你不是和长宁侯府闹不和,然后和胆大包天的华安郡主去雍州投奔你三叔了吗?”
这回轮到姜令檀满脸不明所以,她走上前,放下手里的食盒,然后伸手比划问:“什么投奔三叔?”
施故渊:“难道不是吗?”
“前几日我家中宴会,周大夫人还想着给十姑娘相看。”
“几个长辈聊天说起你,她还哭了一顿。”
“说你不是和陆听澜随意去雍州的,想必是她那里没作对,你觉得委屈了,才去雍州寻了你三叔。”
姜令檀是知道姜家三爷一家子都在雍州,可是他们多年没回玉京,对三房她根本就没有一点印象,周氏这样说,八成是为了挽尊。
抿了抿唇,没再说这个话题,指尖比划问:“今日做了糕点。”
“世子和殿下一同尝尝。”
姜令檀打开点心盒子,拿出里面的七宝方糕。
太子眉心微蹙,显然有些不满。
施故渊满脸好奇,想看看是什么点心。
第65章 第 65 章 她在怕他
描金花卉雕漆食盒打开, 里头放了一个精致的缠丝白玛瑙碟子,六块七宝方糕由多至少,整整齐齐叠了三层。
扑鼻的糯米香伴着豆沙桂花的清甜在空气散开, 雪白的方糕上印着鲜红软胖的一条小鱼。
姜令檀笑着指向食盒,比划解释:“七宝方糕我不常做,最难的是蒸制火候, 而且各家方子用料也都不同, 不知殿下是否喜欢。”
今日阳光正好, 书楼二层的支摘窗开着,凉风裹着暖阳的热意拂面, 金灿灿的光影透过菱花格子斜洒入书楼。
阴影交错, 融融冬阳落在太子如山风般清冽瘦削的肩头, 眉目清隽好似孤高的群山,有种不染烟尘的温和。
姜令檀仰着头,视线悄悄扫过,又极快避开, 心底莫名多了丝紧张。
“怎么会不喜欢。”谢珩笑了一下,伸手拿起一块七宝方糕,慢慢送入口中,咬了一口。
糕点的甜香,混合了桂花的清香,软糯糯的。
一想到是她亲手做的,本只是给他一人准备的东西。
在这一瞬间,不知嫉妒是何物的太子殿下, 心底涌出一股不是滋味。
偏偏站在他身旁的施故渊在愣神许久多,如同忽然回过神,眼疾手快拿了一块七宝方糕咬上一大口。
他如同享受一般, 眯起眼睛,然后又是连连夸赞,口中的词句,恐怕他平日写文章也写不出这样多华丽的辞藻。
就在施故渊吃完一块,还想拿第二块的时候,他手才伸出就被谢珩无情拍开。
谢珩漠然垂下眼眸,声音听不出喜怒:“适可而止。”
施故渊冷笑:“令檀姑娘带来六块糕点,一人三块刚刚好,殿下难道不知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吗?”
两人竟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姜令檀倒是被突然的状况搞得有点蒙,看看谢珩又看看施故渊。
出于正常的想法,她只能比划解释:“殿下若是不够,臣女明日再蒸,施小侯爷难得来东阁一回,您不妨让他一半。”
这一刻,她胆子倒是大。
谢珩唇角下意识抿紧,是格外凌厉的弧度:“孤若不愿呢?”
姜令檀被他盯得紧张,正想说不愿她也不会强求。
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到施故渊在一旁说风凉话:“殿下若是不愿,令檀姑娘下回别再做这七宝方糕便是。”
谢珩闻言,低头一笑,问姜令檀:“当真?”
姜令檀可没有这样的胆子,她可没忘自己是寄人篱下,不能这样放肆。
最终施故渊得了两块七宝方糕,他却没吃,而是小心用帕子包了起来藏进袖中。
谢珩在一旁看得拧眉:“你这是作何?”
施故渊理所应当道:“这方糕好吃,我带两块回府给施鹊清尝尝。”
他动作小心,倒是生怕压坏了糕点一样。
等施故渊匆匆离开,谢珩慢条斯理往身后的圈椅上一坐,秀白修长的掌心搁在书案前,淡淡道:“方糕尚可。”
“但今日含蝉照旧。”
“被分走一半的方糕可取悦不了孤。”
姜令檀站在书桌前,被他看一眼,莫名背脊一麻,觉得他在生气。
至于太子为何生气,除了被施故渊分走的方糕,姜令檀想不到别的。
书楼二层的窗子由外朝里关紧。
阳光被隔绝在窗外,至于银烛幽幽灯火,随着少女喉咙里起伏软糯的颤音,摇曳生姿。
今日太子格外严厉,姜令檀一刻也得不到休息,她想浑水摸鱼更是可能。
等两刻钟熬过去,身上的小衣已经被热汗浸湿了,掌心黏腻腻一层水汽,舌尖酸麻几乎没了知觉。
而太子自始至终手中握着书卷,异常沉默,连视线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午膳一起用?”谢珩问。
姜令檀毫不犹豫摇头,眼神拒绝。
谢珩也不勉强,淡淡瞥了她一眼:“允了。”
姜令檀悄悄咽下口中津液,如蒙大赦,正要行礼告退。
“方糕上的红鱼生得好看。”谢珩低声说,接着又问,“自己画的花样子?”
姜令檀不知如何应对,面对他,她总是紧张,而且她住在东阁,每日用度恐怕都是有明细的,她也瞒不过去。
只能轻声解释说:“是阿娘留着我的一方印章,许是在长宁侯府时刻的。”
谢珩点头:“嗯。”
姜令檀含着心思走出书楼,想到那红鱼印章,她又细细想了一会,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应该也不是齐氏什么贵重的东西,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姑娘有心事?”回到春深阁,吉喜见姜令檀神色不对。
“是不是方才在书楼,施小侯爷说错话吓到您了?”
姜令檀摇头,想了想试探问:“你在玉京这些年,可有见过糕点上印红鱼花样的人家?”
吉喜想了想:“玉京糕点样式繁多,印着各类花样的都有,红鱼也不算出奇。”
“不过奴婢听说有些百年世家,在吃食方面格外讲究,每个府邸都有自己不传的糕点方子。”
姜令檀提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了,她脸上泛出浅浅的笑容:“许是我想多了,这几日雍州可有来信?”
“姑娘不必忧心,前段时日接连大雪,华安郡主的信件恐是堵在驿站了。”
“等入京被大雪堵了的官道通了,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传来消息。”
“嗯。”姜令檀朝吉喜点了点头。
今日书楼,施故渊一番话倒是提醒她远在雍州三叔父一家。
若是她去雍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就算与叔父不亲密,但叔父作为长辈她不可能避着不见的,眼下只能等陆听澜的消息,再考虑怎样想个万全应对的法子。
冬至一过,转眼就是年关。
姜令檀今日从书楼回来,晌午后就开始心神不宁,无论是看书还是练字静心,都不管用,等到夜里用过晚膳,她靠在暖榻上愣愣出神。
吉喜匆匆从外边进来,笑着说:“姑娘白日还惦记着华安郡主的书信。”
“没想到晚上就送到了。”
姜令檀沉默接过吉喜手中的信件,下意识捏了捏。
“怎么这般厚? ”
吉喜摇头:“许的华安郡主给姑娘夹了别的东西,雍州冬日的枫叶极为好看,莫不是里头放了枫叶?”
姜令檀笑了笑,慢慢拆开信纸。
用火漆密封的信件里面果然掉出几片火红的枫叶。
长长的信纸一张张展开,姜令檀一目十行扫过。
长久地沉默,姜令檀轻轻咬住唇,掌心发凉。
陆听澜在信中说,她要成亲了,嫁的人的武陵侯应淮序。
至于原因,陆听澜没说,只是详细介绍了雍州的风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在她看来,这些话,恐怕都是陆听澜不安时下意识写的东西。
信纸掉落在榻上,吉喜蹲身捡起,也是一愣:“姑娘?”
姜令檀蜷紧掌心,拧眉想了许久:“雍州近来可有战事?”
吉喜沉默了一会,语调谨慎说:“大雪封山前,漠北总要在边郡强掠,防不胜防。”
“之前传言是陆家世子重伤,华安郡主前往雍州。”
“今年暴雪同样导致军中异动连连。”
“华安郡主要与武陵侯联姻,恐怕也是局势所迫。”
姜令檀虽然不懂朝中大事,但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像陆听澜那样骄傲的人,除非是被逼到了绝路,不然她绝对不对用婚姻来约束自己。
“况且武陵侯应淮序在寿安公主前往西靖联姻前,他与寿安公主之间极致暧昧的关系。”
姜令檀扣了扣手心,抬眸看着吉喜问:“若是等开春,冰雪融化后,我去雍州。”
“殿下可会应允?”
吉喜面色霎时白了:“奴婢不知。”
姜令檀把手里的信纸,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仿佛是自言自语:“也许是来得及的。”
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凉得厉害。
她若是想离开玉京,恐怕一切得提前部署。
齐家的冤屈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长宁侯府周氏常用联姻掌控府中庶女的命运,而联姻何尝不是最好的办法呢。
姜令檀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脑海中反反复复数种极为大胆的设想划过,然后都一一被她否决。
联姻一事暂不可取,她隐藏身份留在玉京反而是好事,等陆听澜真的嫁给应淮序后,她就不可能光明正大住在镇北侯府,周氏肯定也会趁机把她避回长宁侯府。
所以她在陆应澜成亲前,必须得有一个新的身份,然后远离玉京,前往雍州。
雍州山高路远,恐怕也是避开嗜血贵人最好的办法。
姜令檀躺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脑中想法渐渐被睡意侵占,迷迷糊糊睡着,等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她伸手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蜷缩在衾被下又眯了一刻钟,才慢慢坐起来。
吉喜听到声音走上前:“姑娘今日起得早,左右无事不妨再睡一会儿,外头又下雪了,冷得厉害。”
姜令檀摇头,伸手指了指衣架上的衣裳。
“姑娘昨夜没睡好?”吉喜伸手取下衣裙,目光落在她眼睑的青影上。
“有些不安。”姜令檀叹了声。
“我总觉得华安郡主恐怕是遇着事了,她又不愿同我说。”
吉喜略微一沉思,试探说:“外头的事,奴婢知道的不多。”
“姑娘若想知道,不如去书楼问一问太子殿下。”
“您若开口,想必殿下不会瞒着您的。”
问太子殿下么?
姜令檀想到昨日离开时,太子冷厉的眉眼,不由得有些慌乱,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在怕他。
第66章 第 66 章 试探
用过早膳, 姜令檀先提笔给远在雍州的陆听澜回信,然后又逗弄了一会养在侧间的碎嘴小鹦鹉,等时辰差不多了, 才吩咐吉喜准备七宝方糕所用的材料。
其实厨房她不常去,之前在长宁侯府,自此阿娘离世, 她的一应吃食都是由常妈妈从大厨房拿的, 每样都是由府中长辈安排, 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直到避入东阁,暴雪那段时日, 因为不安和愧疚, 她亲手做了几回点心, 让府里的暗卫送到太子那。
那时她依旧忐忑不安,因为她手艺并不好,点心也无法和宫里的大厨相比,好在他并不挑, 据说吃了很多,也没有对甜食的抗拒和厌恶。
那时候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想着至少他喜欢,她也算默默报答他对她的庇护。
姜令檀夜里没睡好,眉眼间的疲惫就藏不住。
强行打起精神,去小厨房忙碌半个时辰,入锅蒸前,姜令檀沉思许久, 还是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那枚小鱼印记的白玉小章。
红色颜料是用蜂蜜添了红曲红,混合而成的浓稠的蜜水。
用小鱼印章沾了,印在七宝方糕上, 入锅蒸出来,颜色鲜红似胭脂,小鱼更是活灵活现。
小厨房里,有细心的婆子在一旁搭把手,许多事情不必姜令檀亲自动手。
时间过得快,只觉得一晃神而已,锅里的七宝方糕已经蒸好,吉喜在一旁小心翼翼拿过碟子装好,再放到食盒里。
姜令檀想着入冬后都在屋子里,少有外头走动,就拒绝婆子用软轿把她抬到书楼的提议。
而是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冷风拂在脸上,凉凉的气息顺着鬓角的发丝隐入雪白的脖颈下,怀里抱着手炉,有些冷,又刚好能让她精神些。
四周安静,偶尔有下人匆忙走过,也都远远避开。
书楼前,伯仁见她走近,恭敬上前行礼:“令檀姑娘。”
他视线不经意落在身后吉喜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好似悄悄松了口气,态度更是热情不少:“殿下一早便在书楼处理事务。”
“眼下正是得空的时候。”
“属下带姑娘过去。”
姜令檀有些不解伯仁今日格外热情的态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应下。
书楼周围安静,气息略有凝重,显得沉甸甸的,就连后方竹林里鸟叫声都弱得杳不可闻。
书楼二层,太子一身霜白色圆领宽袍,墨发披散,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刚沐浴过的皂角香。
他听到声音,抬眸望向她这个方向。
四目相对。
刹那间,仿若冰雪消融,冬风下掩藏着重重春浓。
他眼底冰冷的色泽在顷刻间消散殆尽,深邃狭长的凤眸显出一种剔透的墨黑,
“怎么来了。”他勾唇淡笑,鸦羽般的乌发从他修长的脖颈旁垂落,更显得眉眼似玉温润端方。
姜令檀从未见过太子这般随意的模样,微微松散的领口,顶端的玉扣并未扣紧,好似被层层枷锁禁锢的妖,终于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昨日许诺的七宝方糕。”姜令檀心口怦怦直跳,握着食盒的掌心汗涔涔的。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显得格外重,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心底格外忐忑。
姜令檀垂下眼眸,正想转身避开。
谢珩已经快速站了起来,伸手扯过一旁搁着的大氅,披在身上,嗓音略沉:“过来。”
那样深邃的目光,瞧不出喜怒,她根本不敢拒绝。
含着心思走到他身前,规矩行礼:“我只是送点心。”
姜令檀举了举手中的食盒,努力稳住声音,小小声道。
“嗯。”
“言而有信。”他眼底溢出笑意,显得十分愉悦。
只是视线并未去看食盒,而是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姜令檀连忙打开食盒,亲自端出碟子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六块七宝方糕,还冒着热气,瞧着比昨日的还要好吃。
“您尝尝?”
她往前递了递。
谢珩静静看她许久,抬起手,衣袖下滑,修长有力的手腕上,突然多了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痕。
一指长的伤口,因为刚沐浴过的原因,皮肉泛白,隐隐有血从里头渗出,瞧着像是刚受伤不久。
“殿下。”
“您的手?”
姜令檀声音都是抖的,她看得心惊肉跳,狠狠咬住唇。
谢珩却像感受不到痛一样,语调极淡:“小伤而已,吓到你了?”
“不是。”姜令檀迟疑片刻,抬眸望着那一双深邃凤眸,艰涩说,“只是心里难受,您难道不疼?”
谢珩指尖捏起一块七宝方糕,动作再自然不过咬了一口,低声笑了笑:“孤早已习惯。”
他目光温和平静,一连吃了两块糕点,拿起桌上帕子慢慢擦手。
“善善。”
“你是在心疼孤么?”
他起身,朝她迈了一步。
清冽的嗓音,浅浅喊她的小字,脸上神色相当郑重。
姜令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眼中颤栗的惊色都快掩饰不住。
慌乱避开视线,努力稳住声音:“您是储君,是南燕未来的天子。”
“您这般受伤,不光是我,南燕臣民若是知晓,自然都会心疼殿下。”
微微闪烁泛红的兔眸,笼着比糕点更软糯的香甜,那含笑又谨慎的样子,倒是让他生不出任何不满。
罢了。
谢珩心底无奈叹了声,伸手从后方博古架取了瓶药粉下来,宽大袖摆往上卷了卷:“既然心疼。”
“那就劳烦善善姑娘,替孤上药。”
姜令檀拒绝不了,更何况她之前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熟能生巧,她早就在他身上练就出还算熟练的包扎手法。
药粉洒在伤口上,血止住了,再用雪白干净的布巾包扎好,系了一个格外漂亮的蝶形结。
做完这些,姜令檀长长舒了口气:“殿下怎么受的伤?”
“不过是朝中有人想孤死罢了。”谢珩语调含笑,薄唇抿出的弧度却有些冷厉。
“西靖与南燕联姻顺利进行,父皇多少能分出心思处理朝中世家。”
“孤不过是合了父皇的心意,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
太子虽然把话说得轻巧,但姜令檀多少能猜到,里头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凶险。
南燕根基立足于世家大族,百年传承,虽然已是皇权天授,世族无法掌控。
可总有天高皇帝远,高坐明堂上,天子也管辖不到的地方。
姜令檀想到雍州陆听澜被迫要和武陵侯联姻的事,小声问:“可是和雍州有关?”
太子脸上虽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当她提起‘雍州’二字时,眉头不可避免折出一道痕迹:“怎么突然会问雍州?”
姜令檀也没打算瞒着,谨慎道:“臣女昨夜收到了华安郡主从雍州送来的回信。”
“只是不解。”
“郡主怎么突然打算与武陵侯联姻?”
谢珩垂眸,细细观察她眼底的神色。
有紧张还有忧心,更多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说到陆听澜,她连神色都是雀跃的。
幸好陆听澜是女子,若是寻常男子得了她这般惦记,他非杀了那人不可。
谢珩暗暗想着,语调平静点头。
“嗯。”
“孤听探子汇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原因。”
谢珩沉吟片刻:“之前镇北侯世子受伤只是轻伤,陆听澜前往雍州后,刚好是入冬的时候,漠北部族数次攻城,西北铁骑因为将领失责,生了一些是非。”
“世子年岁还好,不可能带兵。”
“陆听澜就算再强,那也是女子,就算孤认可她,西北铁骑的将领认可她,可依旧军心动摇。”
说到这里,谢珩顿住声音,笑着望向站在对面的少女。
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浮动,书楼因为她常来,特意添了几个银霜炭盆,双颊红润,好似能掐出水来,软软的唇微微张开,漂亮的贝齿若隐若现。
她听得认真,小手因为紧张紧紧握着。
见他不说,她秀气的眉心拧着,柔软得令他想要伸手轻轻抚平。
“联姻是因为华安郡主想让武陵侯带兵西北铁骑,对吗?”
谢珩慢慢点头:“对。”
“因为陆听澜明白,应淮序是孤的心腹。”
“只要与应淮序联姻,孤自然不会对西北铁骑生了异心。”
姜令檀失神半晌,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她想到了已经去联姻的寿安公主,想到了宫里的娘娘们。
她想的一切,恐怕陆听澜都明白。
想陆听澜这样的人,肩上担负的是家族使命,是属于陆氏的西北铁骑,至于婚姻儿女情长,若能成为巩固家族荣辱的利器,她会毫不犹豫。
姜令檀突然有些理解,更多的是佩服,提起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唇角也有了笑意。
“嗯。”
“臣女知晓。”
“武陵侯和华安郡主都是一样的人。”
谢珩摇头,眼底情绪似笑非笑:“善善,不一样的。”
姜令檀不解。
谢珩深深看向她:“武陵侯是男子,就算他在克制也有男子对权利的贪婪。”
“他与寿安,他赢了。”
“他与陆听澜,他却是输的。”
“若是善善来选。”
“儿女情长和天下权利,你会选择什么?”
第67章 第 67 章 决定
她会怎么选?
书楼内格外沉静, 楼外冬风簌簌,需仰头才能全部看清的书架斜斜落下几道沉沉的影子,随着壁上如豆般灯芒轻摇。
姜令檀沉默了一会儿, 抬眸看向太子,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臣女只想做那梁上燕雀,并无鸿鹄之志。”
“儿女情长, 便是心愿所归。”
谢珩看着站在身前的少女, 眉眼如画, 神色柔软得像是月光浸入水中,风轻轻一吹, 变成生出千姿百态的模样。
她眼中的傲慢倔强, 虽掩饰得很好, 可难免被他捕捉到一丝。
“是吗?”谢珩端起书桌上的茶水,垂下眼帘饮了一口。
他似在慢慢喝茶出神,实际上只是借着这番动作掩去眼底有些漠然的冷色。
长指点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一下:“善善, 随孤去雍州,见见华安郡主如何?”
姜令檀被太子这突然的提议,弄得有些懵然,怔怔许久回不过神。
然后又十分懊恼“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紧张掐着掌心,小小声说:“您可容许臣女考虑考虑?”
“好。”
“孤容许你考虑半日。”
姜令檀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应下:“谢谢殿下。”
谢珩坐在书桌后方, 静静看着姜令檀走远,掌心缓缓抚上方才她替他包扎的位置,轻轻摩挲。
突然他视线一顿, 目光极慢从瓷碟里已经凉了的七宝方糕上掠过:“伯仁。”
“属下在。”伯仁悄无声息走上前。
谢珩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包裹其中一块七宝方糕递给伯仁:“把这块糕点送到太傅府中。”
伯仁微愣,不解其意。
谢珩唇角微翘什么都没说,凉薄的漆眸下,似有寒光闪过。
“是。”伯仁不敢多耽搁,双手接过糕点,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姜令檀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沿着抄手游廊走回春深阁。
她拉着吉喜小声说:“方才殿下说要去雍州。”
又纠结道:“眼下临近年关,今年雪大,若是从玉京出发,多久能到雍州?”
姜令檀声音又轻又慢,她说得也不算熟练,句子长了,发音也不太准确。
好在吉喜极有耐心,认真听了许久:“就像姑娘说的,今年雪大,若是从玉京出发去雍州,恐怕得开春才能堪堪赶到。”
“这年儿,大抵也得路上过的。”
姜令檀震惊:“这么远?”
吉喜点头:“若是夏日天气好时,八百里加急,能一日内赶到。”
“可是眼下这种天气,就算是官道也时常被大雪封堵,加上路滑,出行又得马车,白天能赶路的也就那几个时辰,夜里得寻找落脚的地方。”
“冬日耽搁的东西多了,速递自然就慢起来。”
姜令檀听吉喜这样说,心底瞬间就打了退堂鼓。
陆听澜和应淮序联姻,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事,而且陆听澜的选择就像太子所言那般,她是镇北侯府陆氏的姑娘,儿女情长早就抛之脑后。
可是若是她不去。
姜令檀抖了抖,她不确定太子要在雍州停留多久,若是离开太子身旁,每月十五月圆,那嗜血的神秘人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的庇护不是东阁,而是十五留在太子身旁。
去不去雍州,她根本没法选,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心事
重重回到春深阁,姜令檀用热帕敷在脸上,醒神很久,她朝吉喜吩咐:“请常妈妈过来一趟。”
“是。”吉喜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常妈妈从外边进来:“姑娘。”
“妈妈坐。”姜令檀指了指一旁的绣凳。
常妈妈自从入冬后,身子不太好,时常病着,已经多日不曾在姜令檀身旁伺候,忽然被吉喜请过来,她难免有些忐忑。
“妈妈,有一事,我想与你商量。”姜令檀声音浅浅道。
常妈妈下意识提起一口气,带着病气的脸上有些苍白。
姜令檀接着道:“过些日,我要与太子殿下出发雍州。”
“只是这一路,山高路远恐怕是带不了妈妈一同的。”
常妈妈闻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然后又听见姜令檀继续道:“所以我方才问了吉喜,吉喜说太子殿下在京郊有一处温泉庄子。”
“冬日天寒,妈妈得养好身子,我打算求了太子,让妈妈去温泉庄子住着,趁着冬日无事,好好的把身子骨给养好了。”
“姑娘奴婢”常妈妈想说什么。
下一瞬,被姜令檀伸出指尖按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您要说的话,我都懂。”
“但是我说的这些,也希望妈妈能听到心里去,身子养好了什么都值得,您说过要陪我往后长长的人生。”
常妈妈顿时哽咽说不出话来,不顾姜令檀的阻拦,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她磕了一个头:“奴婢年轻时能遇到齐家小姐,暮年又得姑娘的垂怜,是奴婢这一生的福气。”
“只是就像姑娘说得那般,雍州山高路远,加上又是寒冬,姑娘也好好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姜令檀应道。
常妈妈想了想说:“姑娘可记得雍州庶出三老爷一家?”
姜令檀点头:“记得。”
常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当初姑娘还是稚童时,三老爷一家有回来过一会。”
“三夫人还给你带来一串玛瑙珠串,只不过后来姑娘那串玛瑙珠串被姜十姑娘给扯断了。”
那时候姜令檀太小了,她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小姐也说三夫人算是极善良的女子,你若去了雍州,若是得了机会,大可见上一面。”
姜令檀暗暗记下:“阿娘见过三夫人?”
想到姜令檀的生母,常妈妈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何止是见过。”
“小姐做姑娘时还去同样未嫁人的三夫人府里做过客,只是后来齐家生变,小姐千难万难逃了出来,结果入了长宁侯府。”
“三夫人当年是认出了小姐的,只是她没有声张。”
“后来还在暗中给小姐送了许多东西,你小时候生病,她还抱过你呢。”
“之所以会同庶出三老爷远避雍州,就是不想参与长宁侯府这一屋子乌烟瘴气。”
姜令檀静静听着,然后叹了口气。
齐家是常妈妈心底不能迈过去的坎,也是她阿娘病亡的心结。
只是比起那些真正经历过的人,她只是从她们口中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外祖家,要说有多深的感情,就像一道模糊不堪烟雾,不轻不重罢了。
手掌心轻轻按住心脏跳动的胸口,柔柔的视线从常妈妈微红的眼眶上滑过:“妈妈说我都记下了,不必担心。”
常妈妈笑着点头:“姑娘长大了,做事有章程又聪慧,奴婢是放心的。”
“嗯。”
临近中午,丫鬟已经在次间摆膳食。
常妈妈咳嗽未好,见时辰也差不多,就寻了借口退下。
吉喜拧了热帕递上前:“姑娘可是担心常妈妈一人留在玉京?”
姜令檀没有否认,也把心底的打算和吉喜说了。
吉喜笑了笑,轻声道:“姑娘安心就是,太子京郊的那处温泉庄子,除了平日打理的人外,也住着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嬷嬷。”
“都是之前在宫中伺候先皇后娘娘的,后来到了年岁,太子便做主让她们出宫荣养,一直在那处庄子安度晚年。”
“常妈妈过去,指不准会被几个老嬷嬷叫着一起打叶子牌,嬷嬷们也都是慈祥好相处的人。”
姜令檀没想到温泉庄子还有这样一群人,顿时又稍微松了一口气。
午膳用到一半,外边有人通报太子来了。
姜令檀搁下筷子起身准备行礼,腰还未弯下去,就被一双有力的双手稳稳地扶住:“为何如此见外。”
“礼不可废。”
谢珩没理她,大步走到饭桌旁坐下,目光从桌子上的午膳扫过:“怎么吃得这般少,可是不合胃口。”
他话虽然是问姜令檀,但是有些冷然的视线却落在吉喜身上。
吉喜背脊微僵,正要告罪。
姜令檀声音淡淡说:“殿下莫怪。”
“臣女冬日吃得一向少,特地吩咐小厨房不必太多。”
“嗯。”谢珩点头。
“坐下,继续吃吧。”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霎时松了一大口气,方才太子眉心拧起来的样子,直叫人心惊。
姜令檀被太子盯着,哪里还有心思专心用饭,偏偏他好似知道她心里想说什么,但又不开口问她。
一顿饭,她吃得心惊胆颤。
直到搁下筷子,端过茶水漱口时。
谢珩才似笑非笑问:“可考虑好?”
“嗯。”
“臣女想清楚了,和殿下一同去雍州。”
“只是臣女身子骨弱,就怕会耽误了殿下的行程。”姜令檀声音轻轻地说。
这一刻,太子心情极为愉悦笑了:“无碍。”
“正好开春后返回玉京。”
“吉喜。”
“让人去准备,今日夜里就出发。”
“今日?”姜令檀不可思议。
谢珩却理所当然:“既然已经决定,就没有必要耽搁。”
“加上近来天气好,正好出发。”
“是”吉喜恭敬应下。
姜令檀张了张唇,也就不再说话,她的确不好反驳。
第68章 第 68 章 往雍州
说是准备, 其实根本不用姜令檀操什么心。
吉喜和冬夏两人带着丫鬟婆子忙前忙后,冬日的衣裳被褥,平日用到的物件, 路上要吃的零嘴,细致到就连这一路要穿的鞋袜,样样都搭配整齐。
她没出过远门, 最远的一次还是上回和太子去梁州查丹砂玄铁那次。
姜令檀本想帮忙, 奈何被吉喜和冬夏二人一左一右合着, 请到一旁,点心茶水还有要看的书卷都备在书桌前, 她只需看着丫鬟忙碌打发时辰。
转眼到了傍晚, 天色渐沉, 夕阳余晖给灰蒙蒙的天际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雪花一片一片轻飘飘从天穹深处落下。
姜令檀站在廊庑下,双手握着手炉,透亮的双眸注视的天际, 像是许久才回过神,伸手接过一片雪花。
晶莹的琼花落在掌心,转眼就化成了水,她似呢喃自语:“下雪了。”
“嗯。”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姜令檀一跳。
慌忙转身,太子霜白的圆领宽袍,腰系大红色宫绦,细带两端各缀着几颗雕成莲花形状的羊脂玉, 肩上披着玄黑大氅,他似一路走来,刚至不久, 肩上雪屑晶莹还未融化。
“殿下。”姜令檀垂眸行礼,握着暖炉的掌心用力,指节泛白。
“善善。”
“已经准备好。”
“随孤出发。”
谢珩眉眼温润,声音平淡,就像在说着一句微不足道的事。
“嗯。”姜令檀不敢多想,轻轻应了一声,乖顺跟着走在他身后。
绕着抄手游廊,等行至垂花门已经有婆子恭恭敬敬等在那里。
姜令檀对上太子平静的目光,她莫名紧张,只能由丫鬟扶着上了软轿。
马车就停在东阁门前。
雪大,加上天色已黑,路上不见人影。
姜令檀下了软轿,下意识往后方另一辆马车走去。
她才走了几步,前面的马车车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掌挑开,露出太子风光霁月的俊雅容颜。
“还不过来?”
他声音随和,听出去喜怒,姜令檀却踌躇僵在原地。
“善善。”他似没了耐心。
“来了。”姜令檀一抖,莫名怕他用这样轻轻的声音,喊她的小字。
好似每个音调都被他含在舌尖,尾音又勾着,缠绵蕴藉,令她心慌。
姜令檀心里胡思乱想,慢慢走到马车前。
不过是一会儿时间,她身上火红的狐裘披风落了白雪,宽大的兜帽垂下来,几乎把她整张小脸遮住。
太子朝她伸手,修长指尖,脉络清晰的手掌,几片雪花落下来,被他掌心托着。
略微一犹豫,慢慢伸出手放在太子手掌心上。
雪花在这一瞬间,化成了水,浸湿了交握的手心。
姜令檀敛声屏气快速上了马车。
“喝茶暖暖。”谢珩亲自斟了一盏热茶,递上前,温柔眸光似笑非笑落在身前少女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上。
“谢谢殿下。”姜令檀双手接过,垂眸慢慢饮了一口,稍稍犹豫后,还是伸手解开身上的披风。
她十分规矩坐在马车角落,怀里抱着解下来的披风,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模样,瞧着乖得不行。
谢珩笑了笑,语调轻缓:“要是累了便睡,精神若好,你身后的暗格放置书册,右手边放了点心盒子。”
“你与孤也不是第一次出门。”
“不必紧张。”
姜令檀轻轻点头,随手抽了一册书握在手心里。
马车很宽大,夜里出发,恐怕是不会在驿站落脚,若是要休息,她与殿下这样孤男寡女实在不妥。
上次出发凉州,刚好是秋初,夜里无论是扎营,还是驿站休息,太子都遵守君子的礼数,大多时候是和伯仁他们一同。
可现下的深冬雪夜,她做不出独占太子马车的事。
姜令檀手心里握着书册,半晌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抿了抿唇小声问:“殿下。”
“夜里臣女,是否能、去后头的马车和吉喜一同?”
“嗯?”
谢珩抬头,烛光昏黄落在清俊的眉眼上,眼角落在一道浓浓的影子,随着马车晃动,难辨喜怒。
“善善若是累了,自然可以去休息。”
姜令檀闻言暗暗松了一大口气,握紧的手心稍稍松开一些,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慢慢落回了肚子了。
随着马车离去,洁白的鹅毛大雪渐渐把整个玉京笼在冬夜的暗沉里。
施故渊纵马从淮阳侯府出发,滴水成冰的夜里,他鬓角生生跑出汗水来。
守门的暗卫见有人影跑近:“谁?”
“是我。”
施故渊从马背上跳下来,一双眼睛透着血丝:“太子殿下呢?”
暗卫微愣:“属下不知。”
施故渊从怀中掏出令牌,冷着脸丢过去:“去通传,我要见殿下。”
暗卫欲言又止,单膝朝施故渊跪下,双手托着令牌无奈说:“小侯爷,莫要为难属下。”
“主子从今日开始谢绝见客。”
施故渊顿时急了,掌心握紧令牌,冷冷嘲讽:“本世子与殿下什么情分,就算谢绝见客,那也当看人去。”
簌簌的雪落下来,白了施故渊墨般浓黑的发梢,眉眼锋利几乎看不出他平日意气风发无忧少年的模样,反而像是深渊里爬出来的厉鬼,发红的眼睛尽是森然。
“滚开。”
此时施故渊全然顾不得其他,眼底溢满了冷漠,大步跨上拔出腰间长剑。
暗卫无奈只好往身后打了个手势。
不多时,青盐从东阁内大步走了出来,冷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殿下呢?”施故渊冷声问。
青盐不卑不亢:“施小侯爷,赎属下无礼,殿下拒绝见客。”
施故渊突然耐人寻味地笑起来,脸上表情森冷:“不说是吧。”
“东阁不让见,那本世子去东宫。”
青盐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小侯爷请随意。”
施故渊深深看了青盐一眼,转身就走。
大雪漫天,似藏了他孤冷的背影,谁也没料到已经骑马远离的施故渊竟然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骏马踏雪,直接接着马儿身上的冲劲头,肆无忌惮闯入东阁。
因为他深知,他是严既清的学生,太子就算手段厉害,也绝不会对他下杀手。
对于老师,太子一贯是敬重的。
马儿嘶鸣声划破夜空,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无瑕的铺陈在地上的雪毯,施故渊从马上跌下来,咬着牙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如同一条狡黠的黑猫,闪入花丛中,他死死捂着心口的位置,像是在小心翼翼护着什么东西。
青盐手上长剑还在滴血,眉心深深拧着。
“大人,怎么办?”暗卫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谨慎问。
青盐摇头:“不可。”
沉夜,伸手不见五指。
施故渊站在黑漆漆的书楼前,终于脱力跌坐在地上。
青盐举着一盏昏灯慢慢走上前:“小侯爷,你这是何必。”
“殿下若不愿意见,谁也求不得。”
施故渊僵着脸没说话,一双眼睛皆是藏不住的疲惫。
他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块用雪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点心,勉强还能看出是七宝方糕的模样,上头的红鱼十分明显。
施故渊视线慢慢从红鱼上掠过,掌心轻轻托着方糕,心底翻涌的情绪,像是要硬生生把他搅碎了。
十多年前,柱国公府齐家灭族。
他恰好在寺庙养病,是寺庙山脚下农妇家病亡的孙儿,替他挡了一劫。
当时他被人救出去,那日正巧是他的生辰,府中一同送来的还有小姑母给他亲手蒸的七宝方糕,方糕上印着活灵活现的红鱼,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十多年了,他以为齐家没人了,再也吃不到记忆中的糕点,却没想到那日书楼,姜家那位性格看着乖巧如白兔的十一姑娘,竟然带来了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日施故渊用尽全部的克制力,舌尖都咬烂了,才隐忍下所有的冲动,就怕被太子瞧出不妥。
可他没想到,他已经做到这般程度,太子依旧发现了蛛丝马迹,带人离开。
施故渊把掌心里的糕点重新放回怀中,硬撑着站起来,冷冷看向青盐:“既然殿下不在,那便算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
不想下一刻,青盐伸手一拦,挡在他身前:“小侯爷,要闯属下已经拦了。”
“眼下小侯爷要走,属下自然得拦一拦。”
“东阁是太子的东阁,这些年,除了小侯爷外,那处妄想擅长之人,皆活不过天明。”
施故渊微嘲:“怎么?”
“难不成还想要本世子死?”
青盐不卑不亢:“属下不敢。”
“只是您既然来了,那就请在东阁多留些时辰,属下已经派人去请严大人过来。”
“至于如何处置,就由大人说了算。”
施故渊眼圈发红,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仔细看还未发现他身上已经被鲜血染红,身子微微颤抖,像是隐忍到了极致。
“老师可舍不得杀我。”施故渊扯了扯唇角。
青盐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举着灯笼没有说话。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施故渊忽然开口问:“殿下去了哪里?”
“梁州?”
“还是雍州?”
“姜十一姑娘呢?”
第69章 第 69 章 不怕,孤教你。
施故渊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答, 双拳攥得死死的,盯着青盐看。
青盐把手里的灯笼往前探了探,更加把冬夜的白雪照得惨白, 声音慢慢说:“小侯爷,莫要为难属下。”
“当真不愿说?”施故渊静静看向青盐,顿了半晌, 又笑着问, “老师什么时候来?”
“东阁暗卫已经去请严大人了。”
“约莫是快到了。”
“小侯爷身上这伤, 想必是不能回淮阳侯府的。”
青盐笑了笑,
态度不卑不亢, 偏偏给人一种凌厉的错觉。
施故渊抬手, 用衣袖擦净脖颈处溅上的鲜血, 也不看青盐,目光反而落在他手中的灯上:“你不愧是他最信任的暗卫之一。”
“东宫有汝成玉,东阁有你。”
“呵。”
施故渊似嘲讽般扯了扯唇角,鬓角的乌发染了血, 被寒凉的气温冻得一缕缕贴在他脸颊上,厚重艰难的喘息中,他看似已经放弃,颓废跌坐在雪地上。
下一瞬。
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的施故渊,忽然从雪地中暴起。
青盐手里的灯笼摔在雪中,刹那就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热腾腾的血滴落,瞬间结成冰晶。
“大人。”
“别管我, 去把小侯爷抓回来。”
“是。”
东阁门前。
严既清由小厮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似乎身子不太好,掌心握成拳头抵着唇轻咳了几声。
不多时, 青盐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上带着血气,脸色落在灯影透着惨白。
“严大人。”青盐行礼。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拦住小侯爷。”
严既清看着从青盐腹部滴下来的血,也没有多问:“罢了,你去处理伤口。”
“只是,你可知殿下为何好端端要出玉京?”
青盐垂眸:“属下不知。”
严既清没再说什么,望着茫茫大雪半晌,朝驾车的侍卫吩咐:“去淮阳侯府。”
“是。”
*
前往雍州的马车里。
姜令檀怀里抱着解下的披风,左手还握着书卷,整个人斜斜靠在车壁上,睡得十分香甜。
谢珩抿唇喝掉盏中已经冷掉的茶水,冰凉的水从喉咙滑下,渐渐抚平他心底的一丝燥热。
这时候,马车慢慢停下。
伯仁抬手在车辕轻轻敲了三下:“主子。”
“说。”他闭着眼睛,好似在假寐。
马车外,伯仁心中莫名一紧:“方才玉京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小侯爷夜闯东阁。”
“青盐重伤,小侯爷同样伤得不轻,失去踪迹。”
“严大人已经知晓此事,问了青盐主子出玉京的缘由。”
“青盐没说。”
马车安静许久,才听到太子声音淡淡说:“不必去寻施故渊。”
“若太傅要入雍州,让青盐暗中护好他的行踪。”
“宫里若问起,就说孤在东阁养病。”
“是。”伯仁点头应下。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着,许是马车突然停下,睡梦中的姜令檀眼睫眨了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太子的马车中睡着了,眉头微蹙,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声道:“殿下,是臣女失礼了。”
谢珩深邃目光闪了闪,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伸手斟了一盏温水递给上前:“喝吧。”
姜令檀不敢看他,双手接过,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小口小口抿着茶水。
“孤说过。”
“不喜你这般生疏。”
“孤又不会吃人。”
这一瞬间,谢珩眉眼似风霜撩过,握着书卷的大手稍稍用力,纸张被他捏出几道极细微褶子。
姜令檀有些怕他这时候的模样,小心翼翼往后缩了缩。
她能清晰听见车轮撵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外边马蹄踏雪,反而轻巧无声。
而他身上清冽的迦楠香,在这清冷的雪夜里,更显温柔。
姜令檀抬眸,望向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殿下要休息了,对吗?”
谢珩闻言,似笑非笑,轻声问:“若孤说不呢?”
姜令檀一时失声,紧张得握着茶盏的指尖都缩了起来,半晌鼓起勇气说:“臣女累了,想去马车后头休息。”
“嗯。”谢珩点了下头,没再说话,视线重新落回手中握着的书卷上,微深的瞳仁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里头沉甸甸的,令人不敢直视。
姜令檀等了许久,见他不说话,也不吩咐马车停下。
一时间,猜不透他是愿意,还是不许。
等得有些久了,姜令檀忍不住伸手,悄悄挑开车帘一角,把紧闭的车窗推开一丝缝隙。
顷刻间,风雪裹着寒气,扑面而来,落在她脖颈上,不受控制打了个寒颤。
黑漆漆的雪夜,什么也看不清。
姜令檀连忙关上窗子,想要假装无事发生,没想到才抬眸,就看见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就是好奇。”姜令檀咽了咽,声音底气不足道。
“嗯。”
谢珩语气温和,还夹着一丝淡笑:“雪太大了。”
“等雪变小些,再回后方马车也不迟。”
这一路上,姜令檀大部分时间都和太子处在同一辆马车上,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或是安营扎寨时,她怕冷,就大着胆子硬要和吉喜以及冬夏挤在一处。
路上耽搁的时间,比姜令檀预想的还要久。
除了大雪封路,要在驿站内等上数日外,还有就是他们一行人,多数时候都是白日休息,夜里赶路,像是要避开什么东西。
姜令檀并不是那种事事都要探个究竟的人,既然太子不主动说,她也不会开口去问。
近十二月中旬,新岁将至。
今日难得白日赶路。
姜令檀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脑袋戴着吉喜给她准备的雪白的兔毛帽子,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车辕上朝远处眺望。
“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吉喜伸手扶住她,小声说:“姑娘莫要担心,狩猎的时辰长短都有的。”
“奴婢许久没见殿下这样畅快的时候了,多耽搁些也是正常的。”
“嗯。”
姜令檀轻轻点头,她想了想伸手指向遥远连绵起伏的山脉,其中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像是探入云端,如同神明垂眸俯视众生,
她有些好奇地问:“哪里是何处?”
吉喜踮起脚尖,看了许久,声音瞬间透着雀跃:“姑娘,是雁荡山。”
“只要看见雁荡山,那就说明我们离雍州不远了。”
雁荡山?
姜令檀心口一滞,她不止一次听陆听澜说过此处,雁荡山脚下不光迈着镇北侯夫妇的尸骨,还有南燕无数儿郎的生命。
雁荡山,是陆听澜口中梦中的故乡。
难怪她回了雍州,宁可和应淮序联姻,也不愿回玉京。
天地辽阔,连风都是自由的滋味。
姜令檀深深吸了一口气,隐含心事的眉眼终于有了片刻放松,她朝吉喜笑了笑:“你喜欢雍州吗?”
吉喜点头:“奴婢自然是喜欢雍州的。”
“雁荡山顶的雪,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山脚下有全玉京最好的草场,草场里喂养的马儿能与漠北媲美。”
“那你想留在雍州吗?”姜令檀问。
吉喜愣了愣,然后摇头:“奴婢是姑娘的丫鬟,姑娘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姜令檀只当吉喜为了逗她开心,伸手拉过吉喜,正准备回到马车里。
忽然间,山林中有马蹄声响起,鸟雀惊飞。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从白皑皑的雪中冲出,马背上的男子眉眼凛冽惊人,玄黑的披风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高大俊逸的身影愈显贵气。
山风吹来。
姜令檀与他四目相对,她柔软的视线,被男人深邃的目光一裹,有一瞬间的茫然。
“善善。”
“孤带你跑马可好。”
谢珩打马上前,朝她伸手。
这一刻,姜令檀似被蛊惑一般,指尖蜷了蜷,慢慢朝他伸出。
转眼间,她柔软的手掌心被他牢牢握紧,修长的腿夹着马腹,极快俯身,一手握紧她手腕,另一只手往前一探,揽过少女柔软的腰肢。
手臂用力一扯,把人给扯进怀中。
“驾。”谢珩厉喝一声,马儿嘶鸣扬蹄。
在姜令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候,她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重心往后重重一靠,落入男人温暖结实的怀中。
呼呼风雪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而身后,男人滚烫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喷薄而出炽热的鼻息。
“殿
下,慢慢些。“姜令檀唇间浅浅的声音,似要被风吹散了。
她倒不觉得冷,只是第一次骑马,身上穿得厚实,又被太子牢牢护着,坐在马背上也不算颠得难受,只是太快了,她有些害怕。
“好。”不知跑出了多远,谢珩缓缓降低速度,紧握缰绳的手掌,青经浮动,霜白的皮肤如玉似的。
他松开一只手,自然不过握住姜令檀的手心。
“孤教你骑马好不好?”
姜令檀想拒绝,因为她已经想好了,等到了雍州,就央求吉喜或者的陆听澜教她骑马。
可她还没开口,就听到太子声音慢悠悠说:“冬日雪原风光极好,雁荡山脚下被白雪覆盖的草场,若是错过,下回就不知是什么时候。”
冬日午间,阳光极好。
少女柔软的脸庞如同脂玉,双颊红润,唇因为纠结而抿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全都是小心翼翼的欢喜。
他知道,她喜欢这样。
而后就笑着,把自己手里的马鞭塞进少女柔嫩的掌心里:“不怕,孤教你。”
第70章 第 70 章 入雍州
姜令檀顿时手足无措, 马鞭还透着他掌心的温度,于冬风簌簌的雪林中,格外滚烫。
双肩一颤, 越发不安往后靠了靠。
紧紧抿着的唇,还不及张开,下一瞬, 她手里多了条有些粗粝的缰绳。
“肩膀放松, 握紧了。”
姜令檀被太子这样大胆的动作激得心惊肉跳, 耳边呼呼风声,唇张着却连话都说不出了。
“不要怕。”
谢珩伸手箍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声调平淡说着骑马的要点:“背脊挺直, 抬头远看。”
“来双腿自然下垂, 膝盖放松。”
“对,就是这样。”
姜令檀面色发白,身体在太子温和的语调中,渐渐放松。
虽然面上瞧不出什么, 胸腔里一颗心却跳如擂鼓,身下的马比她想象中乖顺不少。
“快些。”谢珩俯身朝前,伸手拍拍马儿的脖子。
就在姜令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候,本在山道上慢跑的马儿,忽然飞奔起来,长长地嘶鸣一声,就好像在向谁邀功。
姜令檀身体顺着力道,往后一靠, 摇晃的身体被男人有力臂膀牢牢握紧。
山林深远,加上大雪几乎不见人影,往前走山道到了尽头, 再往高处都是皑皑白雪没了去了。
谢珩一手搂着姜令檀,一手拉紧缰绳,声音比以往更沉些:“等春天,孤带你去雁荡山脚下的马场。”
姜令檀不觉得连,毛茸茸的围巾下小脸泛着健康的红润,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马,兜了一大圈。
去时谢珩带着她,骑得特别快。
归途,姜令檀独自握住缰绳,慢悠悠绕了一圈回来。
太子率先跳下来,再伸手扶她下来。
吉喜递上温热的帕子:“姑娘擦擦脸。”
姜令檀有些不好意思看谢珩一眼,才小心接过吉喜递上前的热帕,侧过身去 ,把脸颊发丝上沾了的雪碎给擦干净。
掌心汗涔涔的,被又粗又硬的缰绳磨得发红,她下意识蜷曲指尖,往身后藏了藏。
谢珩擦净手,视线一顿落在少女微微沾了湿气的鬓角上,脖子上的兔绒围巾解开大半,露出一截玉似的秀气侧颈,纤弱秀美。
柔嫩的脸颊映着阳光,如胭脂染透在玉珠,空中大片大片飘落鹅羽一般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火红的狐裘披风,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手拿过来。”谢珩声音淡淡。
姜令檀微愣,眨了眨眼睛。
谢珩指尖点了点她垂在袖中的掌心:“缰绳粗粝,孤给你上药。”
丫鬟侍卫早就避远,因为雪大怕湿了鞋子,姜令檀站在高高的车辕上,竟比身量极好的太子还要高上一点。
第一次这样,用俯视的角度看着这位天底下尊贵无比的少年储君,隔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姜令檀忽然觉得脸颊烫得不像样。
掌心已经被他轻柔握住,冰凉的膏药,被他指腹晕开,慢条斯理揉进她掌心薄如蝉翼的娇嫩肌肤中。
酥麻酸痒,带着火辣辣的痛感,同样又滑腻得厉害。
“谢谢殿下。”姜令檀小声说。
谢珩慢条斯理收回掌心,那双狭长的凤眸,深得好似这放眼无际的山林:“嗯。”
“下回想想,用什么东西谢孤才好。”
“每回‘谢谢’可不值银两。”
谢珩微微侧头,语调含笑,微翘的唇角,勾起的弧度漂亮得惊人。
姜令檀好似被他温和的声音烫到,涂满膏药的掌心一颤,胡乱点头。
午膳吃的是山林里猎来的山鸡还有伯仁特意寻了一片竹林,挖出来的冬笋,还有就是马车里出发前就准备好的干粮。
冬笋切片过了水,只用加一点盐,便是一道美味。
山鸡处理干净,放在陶罐里炖汤,姜令檀难得食欲好,吃了一个鸡腿还有一点撕下来的鸡肉。
因为太子茹素,今日猎的东西也不多,剩下的就让几个丫鬟一同分了。
午膳本就用得晚,再加上收拾耽搁,等姜令檀重新回到马车里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
今日她难得乖巧,没有提出要回后头的马车里。
还非常主动斟了热茶,从暗格翻出果脯点心,手心握着书卷,一副打算长留下的模样。
谢珩在一旁瞧着,她那点小心思全都印在眼底,不禁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等会儿入夜,孤要与伯仁再出去一趟。”
“程京墨驾车,你们行程不变。”
姜令檀闻言,手里的书卷差点都握不住,咬了一半的果脯被她红润的唇抿进口中:“殿下能不去吗?”
她声音紧张,第一次不问缘由,提出这样看似有些过分的要求。
谢珩垂眸:“为何?”
姜令檀纤长浓黑的睫毛一抖,眼底犹如盛满了水:“夜里,我怕。”
“怕什么?”
“怕”都到了唇边的话,又被姜令檀硬生生咽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求太子庇护,是她一开始的决定。
当初他不问缘由,她也只当不知。
可眼下他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没有失了清白,但到底哪个如同鬼魅一般的神秘嗜血贵人,是做了许多她无法说出口的事,之前那些已经消失了痕迹,被他咬破的肌肤。
但凡想起,皆为噩梦。
姜令檀微仰着下巴,清透的眼睛内瞳仁微颤:“殿下是大家的主心骨,殿下若是不在,臣女自然害怕。”
“若是不着急的事,不妨耽搁到明日也行。”
谢珩不语,修长的手端起矮桌上的茶水,垂眸不紧不慢饮了一口,他眼神意味深长:“也不是不可。”
姜令檀顿时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也重新落回肚子里。
冬夜。
风雪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马车车壁上挂着昏暗的灯烛,忽然一颤,刹那熄灭。
姜令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软软的身体被谢珩搂在怀里,轻微的呼吸声,是她身上特有的甜香。
几缕发丝落在脖颈上,虽然看不见,指尖顺着发丝的弧度,沿着那细腻,停留在后颈消瘦的颈骨处。
谢珩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透着血红,薄唇用力压着,揽着少女荏弱双肩的掌心根本不敢用力,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突牢笼汹涌而出,然后又被他硬生生克制住。
黑漆
漆的雪夜,薄唇从少女莹润如珍珠一样的耳垂上擦过,只要轻轻用力,他锋利的牙齿就能咬破她娇嫩的肌肤。
淡青色血管中,那些他渴求的东西便会汹涌而出。
最终,谢珩至少双臂用力紧紧抱着怀里的姜令檀,长长叹了口气:“罢了。”
翌日清晨。
姜令檀从梦中惊醒,天光大亮,马车依旧在行驶,雪地里发出车轮滚在雪上的吱呀声。
伸手掀起帘子,推开马车紧闭的窗户,吉喜正骑马跟在外边:“姑娘醒了?”
吉喜声音雀跃:“姑娘再忍忍,约莫再一个时辰就到雍州了。”
“太子呢?”姜令檀扫了眼空荡荡的马车,语调有些紧张。
“殿下一早就和伯仁寻猎去了。”
姜令檀迎着日光,轻轻眯起眼睛,十五一过,她方才检查了一遍,身上没有伤痕,也就如同逃过一劫。
不禁心底悄悄安慰自己,或许是雍州路途遥远,就算那嗜血的神秘贵人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跟她一同前往雍州。
若是这样,也许雍州是她日后最好藏身躲避的地方。
心里想着事,姜令檀渐渐走神。
因为车帘子挑开,难免有风灌进马车中,姜令檀并没有注意到她后颈有一道极小的红痕,雪白脖颈后边的衣领,又一点朱砂痣似的血红,小如芝麻。
她难得放松又有些惬意地趴在车窗上,也不怕冷,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雁荡山出神。
“姑娘还是快些进去吧,外头风大,瞧着不冷,万一凉了身子就是奴婢伺候不周,殿下要责怪的。”
吉喜见姜令檀脸都吹红了,不禁小声劝道。
“好。”
一个时辰后,已经快入雍州城了,太子依旧没有回来。
远远地,姜令檀就看到城门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陆听澜明艳动人,眉眼间的意气风发更衬托她貌美惊人。
“善善。”
陆听澜驱马上前,伸手挑开车帘,往里边看,她唇角的笑容就没停过:“我家善善真是胆大,这一路上可还好。”
姜令檀点点头:“一切顺利。”
陆听澜当即愣住,眼中不可思议,伸手戳了戳眼前少女的脸颊:“能说话了?好你个善善,信中也不与我说。”
姜令檀只得讨饶:“我怕你担心,还不是特别能说清楚。”
她声音很轻,说话也慢,做事一贯风风火火的陆听澜格外有耐心。
她往四下一打量,压低了声音:“殿下呢?”
“吉喜说殿下和伯仁去山林了狩猎去了。”
“不在最好。”陆听澜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清的声音小声咕哝,然后想到什么一样,有些不好意思,“你能来雍州最好不过了。”
“我打算开春后就与武陵侯把婚事走完,免得夜长梦多。”
姜令檀有些不解:“为何这样着急?”
陆听澜半倾身,语调略沉:“你也知我与他的境况。”
“家中都没了长辈,又是两府对门。”
“自然也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不快些,我不知宫中会不会给淮序赐婚,恐怕陛下是不愿看到我们两家联姻的。”